1.神速耶爾


    從窗戶射進來的斜陽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淡淡的蜜糖色。


    耶爾把砂紙放在地上,一如往常地,輕輕地用手指有如愛撫般滑過剛才謹慎地用砂紙磨過的抽屜……他的指尖傳來了“這樣正恰到好處”的觸感。


    耶爾慢慢地把手上的最後一個抽屜放進櫃子裏。抽屜仿佛被吸住一般滑入櫃子中,而下一層的抽屜卻在無人碰觸的情況下順暢地彈了出來。


    耶爾露出微笑——完成了。


    他站了起來,拿起靠在牆壁上的掃把,開始清掃地上的木屑,這時,他聽見了門口傳來敲門的聲音。


    “……我是木匠洋德克,您下訂的商品送來了。”


    雖然這是耶爾耳熟的乳兄弟的破鑼嗓音,可是站在門前的他還是沒有立刻開門,反而在觀察外麵的狀況,接著,他才緩緩打開門。


    一名臉色紅潤的高達男子抱著木材走了進來。男子一走進屋裏,耶爾便緊緊關上大門,放上門閂。


    “你還是老樣子,謹慎得要命,這附近什麽人都沒有啦。”


    洋德克挑起粗眉,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不過耶爾沒有回答,直接領著自己的乳兄弟走到裏麵的房間去。


    洋德克看見全新製作完成的櫃子,就把木材放在地上,靜靜地在櫃子前麵跪下,並開始用老辣的手法檢查櫃子的完成度。


    不久之後,洋德克維持著的姿勢回過頭,咧嘴一笑。


    “……做得真棒。就算說這是我做的,大家也會相信吧。這明明不是你的本業啊,你還真是了不起呢。”


    耶爾用沉穩的聲音說:“畢竟這事我的嗜好啊。在我滿意之前,要花多久時間修改都無所謂,可能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能勉強做出一個成品吧。”


    洋德克扶著櫃子站了起來。


    “那我就當作是這樣吧。不然我這個專業木匠的麵子可就掛不住了。”


    一邊摸著櫃子,洋德克一邊挑了單邊的眉毛。


    “喂,你真的不收錢嗎?這種等級的櫃子甚至可以賣到十枚大粒金喔,隻用來換材料可是吃了大虧。”


    耶爾搖搖頭。


    “……我不是為了錢,而是因為喜歡才做的。我做得高興。你也能受益的話,這樣就足夠了。”


    洋德克皺著眉頭,凝視著兄弟。


    空蕩蕩的房間裏隻放著櫃子和製作工具,細微的塵埃緩緩地飛舞。夕陽照射下的房間,宛如一間個人牢房。


    洋德克非常同情眼前的兄弟。


    會對戰力無人能及的硬盾產生可憐情緒的,大概也隻有我一個人了……


    耶爾是隔壁人家的三男。


    即便在王都裏麵,也有一個全住著貧困工匠的地區——薩迦拉,耶爾和洋德克兄弟倆就是在薩迦拉小巷裏的破房子中長大餓。


    耶爾的母親身體很差,生下來的孩子也一一死亡,活下來的隻有耶爾和耶爾的妹妹而已。生下耶爾的時候,她擠不出奶水,剛好也在這個時候生下洋德克的母親便一手抱著一個嬰兒,把他們拉撥長大。


    耶爾的父親是手藝高超的木匠,雖然個性沉默寡言,卻很受師傅信任。要是什麽事情都沒發生的話,耶爾一定會繼承父親的職業,成為木匠,現在也因該會像洋德克一樣結婚生子,過著平靜的生活吧。


    足以讓耶爾的人生徹底改變的事情,洋德克直到現在還記得一清二楚,就好像昨天發生的事似的。


    在女人們結束了早上工作的午前時分,耶爾和洋德克帶著母親交給他們的便當走出家門,前往父親們工作的地點。


    當時他們兩人才八歲,都正值愛玩的年齡,不過替父親們送便當是相當重要的工作,所以兩個人並沒有到其他地方溜達,乖乖地前往父親們工作的地方,也就是富裕商人們居住的西區的建築工地。耶爾的父親和洋德克的父親都是以室內家具製作木匠的身份,在同樣的現場工作。


    那是一個天氣晴朗、萬裏無雲的日子。大朵的積雲高高浮在藍天上,西區宅邸的白牆上也烙上路樹的深色影子。


    就在他們彎過街角,看見父親們工作的大房子時,地麵突然整個被抬高,就好像地底下某隻巨大野獸正在翻身似的,他們的腳下開始搖晃,接著兩人被絆倒,翻身摔倒在地上。


    趴在地上的兩人抬起頭,眼睜睜看著父親們工作的房子就在他們眼前傾斜,石頭和木材發出類近似哀號的聲音,接著便頹然崩毀。


    灰塵團團卷起,圍繞著建築物的殘骸。


    等到兩個人回過神來,用力奔向現場的時候,塵埃已經漸漸開始平息了。但兩人的口鼻還是吸進了灰塵,一邊咳嗽,一邊發瘋似的喊著父親的名字。


    所幸洋德克的父親當時人在庭院裏,才得以幸免於難。雖然他的身上全是灰塵,不過隻受了一點兒輕傷而已。


    然而,耶爾的父親卻在瓦礫的下方。在布滿灰塵的臉上,從口鼻噴出的鮮血,看來格外明顯。


    看到這個景象的耶爾有如凍結了一般,過了好一會兒才大喊一聲:“我去叫醫生!”隨後轉身開始奔跑。


    洋德克慌忙地追了上去,但是耶爾奔跑的速度相當快,洋德克完全追趕不上。仿佛背上點了火似的,耶爾神速般在路上飛奔著。


    兩人之間的距離雖然越來越遠,洋德克還是盡可能地跟上耶爾的腳步,一直跟著他跑到大馬路上。


    事情就是在耶爾小小的身影穿過大馬路的時候發生的。


    一匹以淩厲速度拖著馬車前進的馬兒被地震造成的路麵裂痕絆住了蹄,馬車因此整個翻到。對向,拖著馬車奔馳而來的馬也因此撞上橫倒的馬車,導致馬車也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翻倒了。


    洋德克呆住了。


    因為耶爾就在翻倒的馬車下,出現了耶爾用右腳抵住路麵、以傾斜的身體穿破障礙物的身影。他穿過了混亂交纏的馬具與馬車,爬上了因為痙攣而雙蹄抽搐的馬匹腹部。


    直到那小小的身影輕快地跳向馬車的另一邊之前,洋德克一直呆若木雞地凝視著。


    看見耶爾那令人無法相信的靈活身手的,並不隻有洋德克而已。


    耶爾的動作讓碰巧也在現場的王宮硬盾成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想盡一切辦法搜索耶爾的下落,並且在五天後來到了耶爾的家。


    那時,耶爾的家正好在辦喪事。


    穿著高級衣服的硬盾成員對失去謀生依靠、呆呆地抱著尚未斷奶的女兒和八歲兒子的耶爾母親伸出了援手。他們告訴她,隻要讓耶爾成為硬盾見習生,他們就會支付足以讓她一輩子不愁吃穿的巨額款項。


    所謂的硬盾,是專門保護真王與其子孫的護衛員,也就是所謂的“活盾牌”。為了不被敵人找出弱點,他們不能結婚,也必須和家人斷絕關係。


    所有硬盾成員都必須獨自一人過完人生,在必要的時候,他們也有義務舍去性命保護真王及其子孫,是一群孤獨的武夫。


    取而代之的是,不管他們原本的身份為何,隻要一成為硬盾就能享有貴族的待遇,並獲賜最高度忠誠者之譽:而把自己的兒子獻為硬盾的人,也能獲得大筆的賞金。


    耶爾的母親沒有別的選擇。


    直到現在,洋德克都還清楚記得低著頭、咬著嘴唇走出自己家門的耶爾。洋德克嚎啕大哭,耶爾卻連一滴眼淚也沒掉。他牽著硬盾成員的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薩迦拉的小巷。


    過了十二年之後,洋德克和耶爾才再度重逢。


    當時,洋德克好不容易成為獨當一麵的木匠,和父親一起經營著一家小店,耶爾就這麽突然出現在他們的店裏。


    發現出來招呼自己的木匠正是洋德克時,耶爾臉上的


    表情倏然僵硬,準備離開店裏,洋德克趕在耶爾離開之前抓住了他的手。


    幸好,當時洋德克的父親不在店裏,見習的木匠們也都出去吃午餐了。洋德克告訴耶爾,沒有人會發現他和耶爾是同乳兄弟,請耶爾不要走,他會把耶爾家人的狀況告訴耶爾的。


    從那天起,他和耶爾的暗中交往就開始了。


    不過耶爾似乎很後悔自己被洋德克說服,總是維持高度警戒,以防和洋德克的關係被外人知道。


    就算洋德克出言譏諷耶爾這種過度小心的態度,耶爾也不會生氣。隻是,他會露出淡淡的苦笑,喃喃自語般的說:“在我生存的世界裏,是會不惜利用人的感情也要打倒敵人的世界。倘若被其他人知道你跟我的關係,想要用你和你家人的生命來威脅我的家夥就會出現。如果你珍惜你的家人,就不要跟我走太近。”


    耶爾度過的那十二年,一定和自己的十二年完全不同吧。即便眼神、嘴角還留有些許過去的影子,但有時還是會散發出一種宛如銳利利刀刃一般的冷峻氣息。


    耶爾脫掉沾滿木屑的便服並迅速疊好,放在牆邊之後,對著洋德克回過頭:“下次休假是十天後,你中午過來拿吧。要讓見習生幫我是可以,不過你可千萬別把我的名字告訴見習生啊。”


    “知道啦,不用老是提醒我……到了這個時間,你才要去工作啊?”


    耶爾一麵把手伸向掛在牆壁上的藍色木匠服,一麵點點頭。


    在進入王宮之前,耶爾不會穿上護衛員的製服。他都穿著木匠風格的衣物,把鬥笠戴得低低的,混在進出王宮的木匠之中前去工作。


    就在耶爾默默地為出門做準備,洋德克轉身打算離開房間時,耶爾的聲音傳了過來。


    “回去的時候小心點啊。”


    洋德克露出苦笑,“知道啦。”


    *


    晚霞在雲朵上留下一抹紅暈,天空漸漸轉換成淡青的夜色。


    耶爾穿過了飄蕩著烤魚味和煙霧的小巷,走到大馬路上。


    路上擠滿了結束工作後的人潮,以及急急忙忙趕往酒店林立的拉桑街喝一杯的男人們。


    就在耶爾走過大馬路和小巷道的交叉口時,他聽見了一聲怒吼。


    在陰暗的小巷子裏,酒桶旁邊站著幾名男人,正在一邊怒罵,一邊踢著某個人。被踢的是一名看起來隻有十五、六歲的少年。少年倒在地上,蜷著身體保護自己的腹部不要被踢到。


    耶爾的臉上蒙上一層陰霾,不過他還是緊閉著嘴唇,將目光從被踢的少年身上移開,繼續邁開步伐。


    走過時候,一個耳熟的腳步聲穿過人群跟了上來。耶爾沒有放慢腳步,還是繼續向前走。


    “……喂。”


    當對方把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之後,耶爾才終於停下腳步。


    和耶爾同樣做了木匠風格打扮的男人輕輕地挑了一下眉毛,他的身材高大,虎背熊腰,是個強壯的男人,淡淡妓女香味從他的衣服上飄散出來。


    “真是個無情的家夥啊,你打算裝作什麽沒看見嗎?”


    耶爾沉默地看著那名男子——他的同事凱爾。


    凱爾嘖了一聲。


    “是嗎?那就不用幫我了。”


    耶爾抓住了倏地轉身的凱爾手肘。


    “……別這樣,凱爾。”


    凱爾回過頭,回瞪著耶爾。


    “現在是休假時間,休想阻止我。”


    耶爾搖搖頭。


    “我們是沒有休假的。”


    凱爾的臉頰充血,下顎的肌肉也爆了出來。


    耶爾繼續說:“明天大公一行人就要來到王都,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你應該沒有忘記歐塞爾的事吧?如果你還是執意要去的話,隨便你。”


    耶爾一放開凱爾的手肘,凱爾便憤怒地甩甩手。


    “別把我跟歐塞爾那種人混為一談,我還沒有嫩到被偽裝成無賴的刺客幹掉。”即使丟下了這句話,凱爾還是背向小巷,開始跨出腳步,兩個人無言地走上通往王宮的緩坡。


    環繞著王宮的森林正紛紛吐出新芽,一片嫩綠,夕陽的餘暉躍上那新芽的枝頭。


    一邊走著,凱爾一邊嘀咕:“真是討厭的生存方式啊。”


    聽到這句話,耶爾便停下了腳步,走在前方的凱爾轉過身:“怎麽了?”


    麵對凱爾怪異的問題,耶爾用低沉的聲音說:“要是討厭這種生存方式,就去解除誓約,硬盾不是心中存疑的人能做的工作。”


    “那是……”


    耶爾打斷了凱爾說到一半的話,繼續說:“既然抱有那種想法,你留在這裏又有什麽意義——隻會徒增難受而已吧。”


    凱爾靜靜地注視著耶爾。


    “你又怎麽樣?”


    耶爾的眼神之中,似乎流露出些微的苦笑。


    “我……現在還迷惘什麽,都已經殺了那麽多人了。”


    凱爾默默地追上繼續開始行走的耶爾。


    這是凱爾從耶爾的口中聽到這種話——走在前方的友人是個讓人聯想到冬日枯木的沉靜男子,隻要穿上木匠的裝束,看起來就像個平凡的木匠。


    現在和他錯身而過的人們,應該做夢都想不到這個男人就是“神速耶爾”吧。這個安靜的男人隻要一變成護衛員,就會變成一名身手敏捷的武夫。


    確實,耶爾殺掉的人比所有硬盾成員都多……那是因為他總是比任何人都早注意到刺客,當其他人還在狀況外的時候,耶爾已經幹掉刺客了。


    有時候凱爾甚至覺得這家夥的腦袋後麵也長了眼睛。還沒有殺過刺客的凱爾,一直以來都非常羨慕耶爾的天賦。


    樹影被夕陽拉得長長的,曳在耶爾的背上。凱爾一麵看著他的身影,一麵沉默地走在通往王宮的路上。


    2.真王和大公


    一下了馬車,微風便拂上臉頰。


    在風的吹拂下,剛冒出來的新芽也發出了閃閃光芒。


    眼前是一片寂靜的森林,讓人無法想象王都的雜遝喧囂就在背後,不知在何處的鳥兒也頻頻傳來鳥鳴聲。


    清淨之森——真王所在的森林。


    果然,這座森林讓人感受到某種神聖的感覺。在森林的深處有一條通往王宮的白沙路,舒南將雙手合十,放在額頭上,深深地敬禮。


    父親的咳嗽聲讓舒南回過神來。


    在家臣的服侍下走出奢華馬車的打工,也低著頭麵對王宮的方向,形式上地敬了一個禮。


    就算貴為大公,接下來的路程還是不能乘馬車,隻能用雙腳行走。


    在護衛員的前後守衛下,大公和舒南開始踏上白沙路。


    兩個人一邁出步伐,在後方待命的一大行人也跟著動了起來。為了真王的生日而遠從大公座市搬著工藝品、綾羅綢緞,和用珊瑚、月光貝裝飾著的漏壺等物品前來的人們,全都沉默地在白沙路上前進。


    跟著大公來到這裏的士兵們則留在後方,深深地低下頭,目送一行人消失在翠綠色的森林深處。


    穿過樹枝間隙灑下來的陽光照得白沙路熠熠生輝,不久之後,王宮終於出現在白沙路的前端了。


    有白色的巨木築成的宮殿和鋪著青瓦屋頂的回廊連結在一起,一直通到很深的地方,整個王宮宛若迷宮般廣大。


    真王的王宮沒有城牆、沒有城門,也沒有守門的士兵。


    每當造訪此地的時候,舒南都會想——與其說這裏是真王的宮殿,還不如說是神明居住的房舍。


    白木圓柱磨得光亮,但是宮殿建築本身卻沒有任何裝飾,樸素得讓人驚訝。在五十七年前,這座宮殿曾經付之一炬,現在的宮殿就是當時重


    建的,看起來卻非常老舊。


    舒南長大的城堡比這座王宮大上十倍之多,工匠們將自己的技術發揮到極限,竭盡所能地為城堡做出豪華的裝飾。深深的護城河和堅固的城牆周圍,也永遠都站滿了士兵,防衛的工作做得滴水不漏。城門則高聳入雲,並且牢固得足以威嚇敵人。


    舒南看著走在前方父親的背影,揣測著父親的想法。


    這座王宮之所以能如此毫無防備,都是因為我們一代又一代的打工忠心地付出極大地犧牲,堅守這個王國才造就出來的——這句話是父親的口頭禪。


    真王的臣民都覺得我們是沾滿鮮血的武夫,不過他們能在不被鄰國蹂躪的情況下,過著如此安穩的生活,還不是我們的功勞。


    就算要操縱汙穢不堪的鬥蛇、就算身子被血弄髒了,我們還是守護了這個王國,為王國帶來富裕的生活。所以真王才能不被鮮血弄髒雙手,坐鎮在這個清淨之森裏——父親總是這麽說。


    而舒南也非常清楚,父親說的都是事實。


    在距今久遠的太古時代,真王的祖先,王祖,在此地出現的時候,這個地方的王國正好瀕臨瓦解。


    得到王位的大哥害怕遭到謀反,於是便虐殺了弟弟和支持弟弟的家臣們,而好不容易逃過一劫的侄子長大成人後,便率領貴族們襲擊王國,以報父仇。


    雙方的力量相當,所以遲遲無法分出勝負,多數的人民也被卷入這場慘烈的爭戰。最後,國王和侄子都戰死了。


    長期的戰亂讓土地荒廢,人心也跟著貧瘠,就在這個時候,王祖從諸神之山的另一邊來到此地。


    當王祖走在屍橫遍野的廣大原野上時,飛舞在王祖頭上、絕對不會和人親近的王獸,仿佛在守護王祖一般揮動著翅膀。當王獸來到河邊時,鬥蛇們也全都垂下頭,為王祖空出一條路。


    這個地方的人們把發絲發光、擁有金色瞳孔的高達王祖——傑,看做是神明一般的存在。而且,他們全都趴在地上祈禱,希望王祖能夠留在自己居住的地方。


    王祖答應了他們的願望,留在這個地方居住,並且如同母親般擁抱幾乎要分崩離析的貴族、工匠、商人、農民,重新建構了王國的基礎。


    這就是龍薩神王國的開始。


    長久以來,這個王國一直過著平靜的生活,不過在第四任國王的時代,鄰國哈疆曾經出兵攻打龍薩神王國。


    國王認為殺生是不潔的行為,於是打算直接將自己的首級獻給敵軍,然而卻有一名臣子出麵阻止。


    ——就算是國王獻出自己的生命,臣的心也不會順從哈疆的。倘若哈疆征服了這個王國,痛苦的將會是人民。臣願意自貶為不潔之身,日後也不住在王都,在國王領地外生活。因此,為了拯救人民,懇求國王將神聖的寶物“鬥蛇之笛”賜給臣。國王被這名臣子的勇氣感動,並將神聖的寶物“鬥蛇之笛”給了他。


    這名臣子便率領願意追隨他的男人們,前往阿瑪索爾大河,利用“鬥蛇之笛”騎上鬥蛇——在河中潛泳、地上飛馳,順利擊敗了哈疆的軍隊。


    這名臣子,就是亞曼·哈薩爾——舒南的祖先。


    即便擊敗了敵軍,亞曼·哈薩爾還是忌憚以不潔之身出現在國王麵前,於是按照自己對國王的誓言,翻山越嶺離開了國王領地。


    國王被亞曼·哈薩爾的誠心感動。


    被人血汙穢的人,就算死了也無法前往諸神天堂。


    可是即使深知這一點,亞曼·哈薩爾還是為了保護這個王國而讓自己的身軀被人血汙穢。因此,國王賜給他除穢的神禮,既然他是為了拯救人民而被血玷汙的,就不是不潔,即使死了之後也能受到潔淨的光芒包圍i,前往諸神天堂。


    另外,國王還賜給他大公的名號,準許他統治山另一頭的土地。


    國王和大公的關係是在亞曼·哈薩爾的孫子時代開始出現裂痕的。


    亞曼·哈薩爾的孫子——歐希克·哈薩爾養了很多鬥蛇,還把鬥蛇騎士組織化,擁有比任何一個鄰國都還要強大的兵力。然後,不斷攻打豐饒的鄰國,擴展領土,擁有的財富也日益增加。


    每當歐希克並吞鄰國,就把從中得到的金銀財寶等珍貴的物品貢獻給國王,然而國王卻將之視為不潔的財寶,一分一毫都不肯收下,並且命令歐希克不準再攻打其他國家。


    但歐希克並沒有聽從國王的命令,因為環繞著龍薩神王國的國家,全都對這個王國虎視眈眈,一直伺機出兵攻打。歐希克認為平定那些國家,並且把龍薩神王國“視爭鬥為不潔”的理念散播出去,人民才能獲得真正的安定生活。他還說,擴展領土得到的各式產物能夠養育人民,人民越多,王國才會更加繁盛。


    國王覺得歐希克的言論是危險的歪理,斥退了他,不久後,國王發覺有很多人民悄悄地翻山越嶺,移居到大公的領地去。


    擁有廣大平原和大量河川的大公領地本來就是一塊豐饒的土地,在大公的政策帶領下,更增設了許多街道,人們開始有了交易行為,過著富饒的生活。


    相較之下,位於深山的國王領地,每年的收成都有劇烈的變化,交易行為也說不上頻繁,領地內甚至還有得不到溫飽的人民,國王知道此事之後,終於認同了歐希克的言論,不再退回他貢獻的物品,並將那些物品賜予人民。


    在不知不覺間,人們開始稱呼沒有兵力的國王為真王。


    直到現在,人民還是崇敬著真王,把真王當作王國高潔的靈魂和受到神明眷顧的人。這個國家的臣民稱呼繳納給真王的東西為貢品,而不是納稅品,也是源自於此。


    無論是所有裁決的最終判斷,還是中央地方和行政的官僚管理,都是有真正執政的真王抉擇。但另一方麵,一手掌握軍事大權、握有這個王國的財富的人,卻都是大公。


    在這種權威和權力分開的王國之中,當然不可能沒有嫌隙。橫亙好幾個世代,身為大公的臣民的人們都覺得為了王國流血犧牲、被視為不潔的自己,才是真正支配這個王國的人。


    因此,被真王派遣過來的官僚,或是被空有自尊卻毫無財富的真王領地臣民鄙視為汙穢之人的“大公領民”,對這種態度感到強烈不滿。


    順應這種不滿而生的,就是希望大公能夠成為龍薩神王國國王的“血於汙穢”集團。他們主張真王才是分裂王國、阻礙發展的元凶,認為殺掉真王、讓大公繼承王位,才能將龍薩神王國引導至繁榮的道路。


    沒有兵力的真王身邊會安排警衛員,則是因為現任真王哈爾米雅的祖母——當時的真王希米雅差點被“血與汙穢”派出來的刺客暗殺的緣故。


    當時,千鈞一發之際,一名臣子挺身而出,保護了希米雅,不料刺客們竟然放火燒掉宮殿,希米雅的女兒蜜米雅因此葬身火窟。


    在不洗犧牲性命的臣子們的努力下,希米雅和當時隻有三歲的孫女哈爾米雅才撿回一條命,不過這件事卻動搖了龍薩神王國的根基。


    雖然權威和權力分離時會造成裂痕,不過表麵上還是維持一定的平衡——這樣子的時代卻因為這件事而告終,一直隱藏在暗處的衝突終於暴露了出來。


    對於有人想要殺死真王一事感到驚愕的,不隻有真王領地的臣民,連大公領地的臣民也覺得訝異不已。即便對於自己遭到莫名地蔑視感到不滿,大部分的人們還是覺得無欲無求的真王是神明的子孫,非常尊重真王。


    真王希米雅將大公召喚到王宮,宣布如果大公再為一己的私欲殺人、想要奪取王國的話,就要將神禮解除。


    當時的大公拉馬希克非常恐慌,因為如果沒有神禮,死者將會下地獄。


    不僅如此,拉馬希克的心中其實還存在對真


    王的敬意。


    拉馬希克已經擁有財富與權力了。在他的心中,或許是有那麽一點當國王的憧憬,不過他覺得對於沒有獲得神明賜福的自己來說,那個位子太沉重了。大公拉馬希克向真王發誓,自己絕對沒有當國王的野心,並且說明“血與汙穢”並不是自己成立的組織,還言明要是發現這種恐怖的可疑分子,一定會處於極刑。


    然而,“血與汙穢”仍舊沒有消失。


    在這個國家的某處有一個冒著腐敗氣泡的沼澤,和“血與汙穢”同一個鼻孔出氣的人們,就像是從這個沼澤裏遠遠冒出的氣泡。他們就像是在防火布下熊熊燃燒的火焰一般,以來無影去無蹤的刺客身份生活著。


    他們受到鋼鐵般的紀律支配著,寧死也不願說出誰是“血與汙穢”的成員。據說不隻農民、商人,甚至連真王的家臣,都和這個“血與汙穢”有關,這也證明了想殺死真王的刺客有千百種。


    除此之外,他們似乎也和貴族、高級官僚們有很深的關係。


    廉潔才是對的,此外,其他增加收入的機會,都會被視為動機不潔而無法如願——在真王的這種政策下,那些無法得到好處的人們,自然就會站在“血與汙穢”這一邊。


    光是靠對來自諸神之山的神聖真王懷抱的敬畏之心,已無法保護真王性命的時代來臨了。


    希米雅深深地體會到這一點之後,便從臣子當中選出武藝高超的忠義之士,保護自己和下一任真王——公主哈爾米雅,這就是硬盾的由來。


    對於自己出生在這個兩方處於緊張局勢的時期,以及自己所背負的使命,舒南都有明確的自覺。


    身為長子的自己,日後必定得接下大公的位置。


    無法再這趟旅途同行的弟弟,現在應該在故鄉的城堡裏悶悶不樂吧,舒南忽然想起了弟弟的臉。


    就算弟弟努根沒說出口,舒南還是清楚知道弟弟詛咒著自己不得不以兄長家臣的身份活下去的人生。然而,在這個連人民都感覺得到王國遇到瓶頸的時代,繼承大公的位子,並不是努根想要的。


    舒南曉得父親多重視自己這個長子、對自己寄予了多少期望,然而,他也知道自己的心中懷抱的夢想其實和父親不同。


    在前來迎接的仕女引導下,舒南走在白木的走廊上,他無法抑製自己急驟跳動的心髒。


    再過一會兒,我就能看到賽米雅公主了。這一年來,她有沒有改變呢?……


    這名年輕的大公長子舒南一麵祈禱自己臉上的愉快表情不要被父親察覺,一麵閃爍著期待的光芒,被領向微暗的王宮內部。


    *


    在大公和其長子舒南前往飯廳的時候,真王哈爾米雅、真王的孫女賽米雅公主,以及真王的侄子達米雅正坐在放慢祝賀料理的大餐桌旁。


    在真王和賽米雅公主的背後,站著耶爾等硬盾成員。他們正在高度警戒著,一旦發生什麽危急的狀況,隨時都要出麵保護真王和賽米雅公主。


    大公進來之後,真王和其他成員全都站起身,滿臉笑容地迎接他們。


    “你們來了,大公、舒南。”今天即將度過六十歲生日的真王雖然頭發全白了,腰杆子還挺得很直,那張看不出來已是這個年紀的臉上露出微笑。


    大公和舒南跪下,將額頭抵在手上,深深地行了一禮。


    “尊貴的真王哈爾米雅陛下,微臣衷心祝福您能健康地迎接生日。”大公低著頭,用粗粗的聲音獻上祝詞。


    “謝謝你……好了,一板一眼的問候就到此為止,趕快入座吧。菜好像上得太快了,不趕快吃的話,很快就會涼掉。”


    和父親一起站起來的舒南在侍女的引領下,坐上事先準備好的位子。


    真王並沒用上對下的口氣說話,不管對誰,她都會用和家人說話的親切口吻,真王的態度,與舒南、大公見過的任何一個國家的國王都截然不同。


    ……真王沒有必要用態度來保持威嚴。即便露出了祖母般的微笑,真王那接近金色的瞳孔還是帶有某種能人們自然而然臣服她的特質,根本就不需要大費工夫營造權威感。


    而孫女賽米雅公主也繼承了那個會敞開心胸接受每個人、卻又保持一定距離感的特質。隻不過還沒經曆過多少人生曆練的賽米雅,還是帶著一種青澀的不穩定感,就好像剛羽化的蝴蝶一樣。


    發現剛滿十六歲的賽米雅公主正用帶著開朗笑意的眼眸看著自己時,舒南感覺到強烈地激動。


    真王帶著溫柔的笑容,仔細地端詳著舒南。


    “哎呀,你已經成長成一個強壯的年輕人了呢,舒南,當年還年幼的你也二十歲了,意思就是我也老了,你已經高出父親一個頭了呢。”


    舒南緊張地回答:“謝謝您。在三年前,我的身高就已經超過父親了。”


    坐在離賽米雅公主有些紀錄的達米雅笑著說:“看來成長的不隻有肉體呢。你看著賽米雅公主的眼神,就是變成成熟男人的證據。”


    把所有的世事都用開玩笑的態度麵對——這是非常典型的達米雅口吻,不過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別說舒南了,連大公都臉色大變。


    就在大公看著達米雅,準備開口說話的時候,賽米雅公主用清晰可聞的聲音說:“各位也知道,我舅舅就是這樣。請你不要介意,舒南,舅舅就是喜歡說這種無聊的笑話。我每次都請他改掉,可是他就是不肯改。”


    被賽米雅瞪視的達米雅笑著挑了挑眉毛。


    真王王位是由母親傳給女兒的。


    這是因為從諸神之山的另一側來訪的王祖是一名身材高瘦的女性,才因而流傳下來的傳統。所以,就算達米雅是現任真王哈爾米雅耳朵侄子,仍然無法繼承王位。


    不過達米雅似乎不覺得可惜,反而很享受自己輕鬆的身份。已經快要滿三十歲的他,至今連妻小都沒有。


    身材高瘦、麵貌俊美的他非常好女色,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即使它從貴族的未亡人到平民的年輕女孩都不放過。不過就算他因此有了子嗣,除了賽米雅意外的女性還是無法成為真王。


    從這件事可以看出他在王國裏的地位。正因為達米雅的身份無足輕重,他才能經常離開王宮,並且代替幾乎不曾離開王宮的真王到王國的各地旅行。就連大公的領地,他也拜訪了好幾次。而他旅行中的見聞,成為真王在做判斷時的極大依據。


    然而,真王幾乎代代都是單傳,最多也隻生過兩個孩子,而賽米雅就是哈爾米雅獨生女的唯一一個女兒。


    十年前,賽米雅的雙親因為馬車撞上樹木意外而死亡,從此之後,身為現任真王的外婆哈爾米雅便代替賽米雅的母親把她養大。


    哈爾米雅是一名很有度量的果斷女性,和外婆比起來,賽米雅顯得比較深思熟慮,她會深入思索事物背後的真相。


    在王宮裏最能讓賽米雅卸下心防的人,就是達米雅。正確來說,達米雅隻是祖母的侄子,而且地位比自己還低,然而賽米雅還是叫達米雅“舅舅”,可見兩人的親近程度。


    達米雅的外表看起很輕薄,其實是個很機靈的男人,總能巧妙地套出賽米雅無法對外婆說的煩惱,而且會從別的角度去解讀,讓煩惱轉換為一陣笑聲。世上所有耳朵事情都能因為不同的想法而改變,隻要不要煩惱過度,輕鬆地思考,一定能找出更好的方法——這是達米雅的信條。


    可是,賽米雅已經被任命成為下任真王,她很怕自己的一個誤判會對王國帶來危害,所以無法像達米雅說的那樣輕鬆以對,周遭的人們也得對和賽米雅有關的所有事情保持高度關心。


    尤其是賽米雅的丈夫將會成為下任真王的父親,所以達米雅的隨口胡謅對大公來說,可不是隨便聽聽就算


    了。


    大公帶著不悅的表情注視著達米雅,開口說:“……確實,小犬已是成年男人了。要是看到賽米雅公主美麗的尊榮卻不為所動,那就稱不上是男人了。不過,小犬一定會恪守本分的。”


    哈爾米雅長長地歎了口氣。


    “那當然囉,大公,我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好了,大家換個心情吧。畢竟今天是我的六十歲生日嘛——我實在不太想大聲說出來。”


    哈爾米雅用爽朗地聲音說完之後,對著守在一旁的侍者說:“外麵應該準備得差不多了吧,把大窗戶打開。”


    侍者迅速地低下頭,接著對並排站在大廳南邊的人們打了個暗號。


    巨大的窗戶伴隨著聲音慢慢敞開,明亮的春光隨著沁涼的微風一起吹了進來。


    乘著微風的白色花瓣飄進室內,過度的明亮讓舒南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圍著廣大庭院邊緣的紗夏花正值盛開時分,小小的白花滿滿綻放,幾乎壓彎了枝頭。


    整個庭院在和煦的春光包圍下,為在春天誕生的開朗婦人獻上六十歲的生日祝福。


    3.獻上幼獸


    大廳外寬廣的庭院裏擺設了筵席,為了祝福真王生日而來訪問的多數貴族們,全都依照不同的身份入座。


    在不斷送上來的美食香氣中混合了盛開的花香,籠罩著整個筵席。


    中央的草地上鋪著白色的毛毯,樂師們用笛子吹奏出活潑的曲子,舞者們則配合音樂,甩開淡紅色的絹帶,繞著圓圈舞動著。


    最近在王都小有名氣的小醜們,展開滑稽逗趣的表演,逗得人們大笑,使現場的氣氛熱鬧不已。


    不久之後,接近落日時分的透明金色光芒照亮周圍的“黃金時刻”來臨了。


    清晨和黃昏分別是“生之時刻”和“死之時刻”的界線,也是最充滿神聖氣息的時刻。


    樂師們和小醜們紛紛退場,毛毯也被撤掉,生日會場的氣氛變得莊嚴肅穆。


    真王站了起來,從大廳走向設置在庭院裏的寬廣看台,人們全都一同低下了頭。


    真王宛如擁抱夕陽一般張開雙臂,閉上眼睛——口中喃喃誦念著送給掌管天地萬物的諸神的感謝詞,感謝他們能讓自己平安無事地活過六十年。


    真王一張開眼睛,笛聲便從庭院深處傳了出來。


    在人們的注目之下,噶噠噶噠的車輪聲響起來,數名彪形大漢隨即拉著台車在庭院現身,總數十六輛的台車之間相隔了很長的距離,整齊地排列在庭院裏。


    坐在後座的人們抬起上半身,拚命拉長身體想看清楚台車上載的野獸。


    那是羽毛會在夕陽下閃閃發光的巨大野獸們,十六隻王獸在台車上方和真王麵對麵。


    它們的雙腳被鐵鏈牢牢地綁在台車上,雖然時而做出展翅的動作,不過並沒有飛上天。


    就算人們從幼獸開始飼養王獸,王獸也絕對不會和人類親近。另外還有很奇特的一點,那就是即便雙翅成長良好,人類飼養的王獸還是不會在空中飛翔。


    它隻能高傲而沉默地待在這裏——王獸是一種和其他動物完全不同的野獸。


    站在每輛台車旁邊的馴獸師們不敢大意,一直把無音笛放在嘴邊,那是因為它們非常清楚王獸的力量有多大。要是王獸因為任何一個意外而大鬧起來,沒人敢保證鐵鏈不會被扯斷。


    被邀請來參加生日宴會的人們全都看過王獸,不過今天的喧鬧情況卻遲遲沒有平複的跡象。


    因為王獸之中,參雜了一隻幼王獸。


    那隻王獸的身上還長著胎毛,大小也隻到其他王獸的腹部,怎麽看都是一隻非常年幼的王獸。突然被帶到陌生的地方,又有這麽多雙眼睛看著自己,相必它一定很不安吧,不時地拍動翅膀,緊張地環視著四周。


    真王的侄子達米雅把酒杯放在餐桌上站了起來,走到真王身旁一鞠躬。


    “姑姑,這是不肖侄子送您的生日禮物。”


    真王凝視著幼王獸低聲說:“是嗎?那隻幼王獸是你捉到的呀。”


    達米雅微笑:“是的,我要獻上那隻幼王獸,祈願姑姑能夠治國長久。”


    真王靜靜地點點頭,“謝謝你。”


    ※


    耶爾仿佛在看移動的畫像一般,眺望著整個筵席。


    這是他當上硬盾、成為真王護衛之後自然習得的方法——不是將注意力放在一點之上,而是後退一步去觀察整個現場。


    一旦掌握了整體情況之後,即使在筵席這種嘈雜的場合,隻要有什麽異樣狀況發生,他也能瞬間感受到,就像一根浮木打亂了水流一樣。


    這一天,耶爾也是這麽眺望著整個筵席。


    他清楚知道隻要一分神就會出現破綻,然而當王獸出現的瞬間,耶爾的目光還是被吸引了。


    真是美麗的野獸——可是,每當葉兒看到王獸,內心深處就會感受到一陣痛楚。


    幼王獸更是令人同情。


    當葉兒把視線移開,轉而看向真王的側臉時,他大吃一驚——因為真王臉上露出些微的痛苦神色。


    真王凝視著王獸的表情,並不是讓王獸成為權威象征的人該有的表情。


    耶爾覺得自己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於是便將視線移回前方。然後,他繃緊神經,再次留意整個筵席會場。


    在王獸之中混進一隻幼王獸,的確對全廠的氣氛造成影響。


    仿佛被優王獸的不安傳染一般,其他的成獸們也都頻繁地展開翅膀,搖晃身子。每當它們張開大大的翅膀,圍著庭院邊緣的紗夏花瓣便翩然飄起,人們和筵席料理都被卷入花瓣的暴風之中。


    耶爾皺起眉頭。


    他不知道自己感受到的是什麽樣的感覺——翅膀忽高忽低的拍動、花瓣的暴風,比排成一列的王獸矮很多的幼王獸,還有幼王獸上方空出的那塊空蕩空間……


    他看見最右邊的馴獸師把無音笛放在嘴唇上。


    雖然沒有發出聲音,但是那一瞬間,王獸們的動作如同結了凍一般,完全靜止了。


    當王獸的翅膀停止拍動時,王獸後方的紗夏樹上有某個東西閃了一下。


    耶爾把箭搭在弓上,跳到真王前麵。


    來自紗夏樹上的箭幾乎和耶爾的箭同時射出。


    刺客射的箭切過幼王獸的肩膀,刺向耶爾的腹部。


    鮮血從幼王獸的肩膀噴了出來,慘叫聲頓時響徹庭院。在這陣慘叫聲之中,一個黑影仿佛成熟的果實掉落一般,從紗夏樹上掉在地上。


    “……耶爾!”


    耶爾聽到某個人喊他的聲音,然而腹部中箭的他無法呼吸,冷汗直冒,隻能張開嘴巴跪在看台上。吸不到空氣的耶爾緊緊抓著插在腹部的箭,發出了一聲咕噥。


    眼前越來越黑了。


    “耶爾!耶爾!……”一邊聽著耳畔那個叫喚著自己名字的聲音,耶爾一邊墜入黑暗之中。


    當耶爾從不斷旋轉的黑暗底部緩緩浮起時,他感受到自己的全身上下反應遲緩。


    他聽到了某個人的聲音。


    “……你醒過來了嗎?”


    耶爾睜開眼睛,看著聲音的主人,醫生正低頭看著自己。


    “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耶爾眨眨眼,告訴對方自己聽見了。他的肚子好像塞了板子似的僵硬,悶痛和刺痛交雜著,讓他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醫生用沉穩的聲音說:“已經沒事了,你真是幸運得令人不敢相信,箭完全沒有傷到內髒,隻刺到部分肌肉而已。應該是因為先劃過幼王獸的關係,才讓箭的力道削弱了吧……那隻幼王獸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說完做了什麽處置


    ,以及接下來應該好好靜養的交代之後,醫生使用湯匙盛了藥,放進耶爾的嘴裏。


    “一口一口慢慢喝,小心不要吸到氣管裏去了。”


    耶爾按照著醫生說的,慢慢地喝藥,不過腹部仍然十分疼痛。一想到接下來每逢飲食的時候,都會被這陣疼痛折磨,耶爾的心情就相當低落。


    醫生叫耶爾好好睡一覺之後,走出了房間。


    湯藥中應該放了安眠藥吧。過了一會兒,仿佛要把耶爾吸進黑暗深處的睡意向耶爾襲來。


    就在耶爾走下黑暗的斜坡時,刺客放箭的光景在他的腦海中一一浮現。


    其中有一幕讓他很在意。當他人在現場的時候,他隻感覺到微微的不協調感,不過當記憶不可思議地讓整體的影像重新浮現時,他就清楚地在心中烙下讓他介意之處的場景了。


    那名馴獸師為什麽會吹起無音笛——還有,他為什麽會在前一刻看向那名站在最右邊的馴獸師。


    漸漸融解於黑暗之中的最後一幕,就是從幼王獸的肩膀飛濺出來的鮮血,以及那慘烈的哀號聲。


    ※


    當人們在真王的生日宴會上獻上珍奇的王獸時,遙遠的大公城堡則在進行鬥蛇的展示。


    被命令留在城堡裏的大公次男努根,把外型粗糙卻牢靠的愛劍如同拐杖般拄在地上,將雙手撐在上麵伸了個懶腰。他眺望著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城堡廣場上的鬥蛇,隻要太鼓發出聲響,鬥蛇就會做出令人驚歎的戰陣變換。


    鬥蛇一移動,沙塵便隨之翻騰,獨特的甜味也跟著飄了過來。


    每當聞到那股甜味,努根的身體內部就會開始發熱。比起和女人做愛,看著鬥蛇撕裂獵物更讓他熱血沸騰。


    要是能隨心操控門蛇壓倒性的力量……


    周圍的國家根本就有如囊中物。


    努根從小時候開始,就一直很崇拜初代大公亞曼·哈薩爾。


    他是舍己解救真王和人民的男人——不是為了一己的利益,而是為了國王和人民騎著鬥蛇,在原野上馳騁殺敵的男人。亞曼·哈薩爾那種生存方式,才是真正的男人的生存方式。


    當年幼的自己第一次聽到亞曼·哈薩爾的事跡時,努根感動得淚流不止,父親用大手摸摸他的頭。


    那個時候,父親對他說:“你也要成為像亞曼一樣的男人。”然而當努根在成年禮上對父親說起自己對亞曼的憧憬時,父親卻苦笑著說:“你在胡說什麽啊。”


    當時在自己體內燃燒的熊熊怒火,直到下奶努根都還記憶猶新。


    可是,努根沒有把這些怒氣投向父親,反而將之消耗在激烈的武打訓練上。


    那一陣子剛好住在城堡裏的達米雅殿下看見努根訓練時的模樣,隨即察覺到他的怒氣,他還過來跟他說話。這一切對努根來說,那像是昨天才剛發生過的事。


    達米雅殿下擁有一張以男人來說太過俊美的臉龐,又是個個性溫柔的男人,所以一直以來,努根都不知道該怎麽跟他相處。傳聞他會常來造訪城堡,是因為他喜歡在城堡負責料理工作的女生,所以努根對他身為真王侄子的身份根本毫不尊敬,甚至還有點輕視他。


    但是聊過天之後,他卻發現達米雅殿下其實是個相當有深度的人,遠遠超乎他的想像。


    ——常年身處在世間汙穢之中的成人,會變得擁有清廉的誌氣是很丟人的事,達米雅殿下用開朗的聲音這樣說著。


    ——不過,真正重要的,是不管置身在多麽汙穢的世間,也能不舍棄清廉之心……努根,你一定要好好珍惜自己憧憬亞曼·哈薩爾的心。


    即使到了現在,這些話還是如同寶物一般,珍藏在努根的心底。


    憧憬亞曼·哈而撒有什麽幼稚的?


    父親和哥哥並不是成熟,而是動機不純,他們老是在嘴巴上說要懲罰企圖暗殺真王的集團,事實上卻放任不管,就是因為在父親和哥哥的心中,都潛藏著想要取代真王的欲望。


    擁有這種欲望的人卻成為大公,可是真正繼承了初代大公的心的自己,卻隻能成為他們的臣子,努根實在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要是能夠憎恨哥哥的話……


    等父親死後,他就能廢掉哥哥,實現繼承大公之位的夢想了吧。


    可是,努根很喜歡哥哥。不管他多任性、多叛逆,哥哥都會溫柔地包容他,這樣子的哥哥讓努根覺得很困擾,因為他希望自己能夠討厭哥哥,不過努根果然還是無法憎恨他。


    仿佛在找不到出口的迷宮之中行走一般,焦躁的感覺一直盤踞在努根的心中。


    正當展示結束,努根打算回到城堡裏的時候,一名待在廣場角落的鬥蛇商人走近他。


    “請恕小的無禮……”


    對方向自己搭話,讓努根停下了腳步,俯視著男人。


    “什麽事?”


    男人深深地低下頭,將一封信交給努根。


    “某位大人交代小的將這封信交給努根大人。請您收下。”


    努根皺著眉頭收下了信。信封上什麽印章都沒有。


    努根隨手斯開了信封,攤開了好幾層褶的信紙開始閱讀,而在看信的同時,努根的眼中開始散發出奇妙的神色。


    看完之後,努根滿臉蒼白。


    他把信塞進懷裏,看向男人。


    “你和那位大人是什麽關係?”


    “……請恕小的無禮,關於這一點小的無法詳細說明。”


    努根瞪著這個目中無人的男人,用低沉的聲音說:“你不要逼我當場把你抓起來拷問。”


    男人的表情變得有些僵硬,然後立刻壓低聲音回答。“……要是您這麽做的話,那位大人就會認為您是有意拒絕——這樣好嗎?”


    努根握緊拳頭。


    他一定得好好看清楚出現在自己眼前的道路通往何處才行,一定要盡可能避免做出錯誤的判斷。


    在這麽想的同時,努根也突然感受到,在沒有出口的迷宮之中看見出路時那種顫栗的感覺,此時正跑遍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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