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猶珩不再想與他爭論不休,她現在好像在這個世上,已經可以算是一個將死之人了吧。


    是啊,她早就該去死了。


    她的父母,接連被殺,她在這世上,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愛人。


    她活在這個世上隻會徒增煩惱。


    崇明卻沒有察覺到她忽而低落下來的情緒。繼續講著。


    沈猶珩沉默著。


    “怎麽樣?”


    頓了頓。


    “想不想成為赫赫有名的忘憂穀的傳人?”


    複又頓了頓。


    “有沒有對藥王徒弟這個稱號動心了?”


    沈猶珩保持緘默。


    “你看我…”


    “夠了,我不想。”


    沈猶珩打破沉默。


    “那你…”


    “我想死。”


    左右她也隻不過剩下命一條,誰要拿就拿去吧,誰想要奪走,誰想要爭搶,她早已不想深究。


    “不——”


    沈猶珩左右張望一番,從腳邊拾起一片殘瓦,心下一絕,向著手腕劃去。


    “讓我去死。”


    崇明暗道不好,從她神色看來,求死之心已有九成。她到死的幹淨,最後苦的是他,這麽久都白費力了。


    這替天行的道果然不是那般簡單的。


    沈猶珩閉著眼往下割,她在這世上早已無牽無掛,她沒有父母,沒有親人,沒有愛人,說不定自己死了之後,連一個記得的人也不會有。腦中朦朦朧朧的想起以前溜出宮外玩的時候見到的景象。


    那時也是陽春四月,河堤上照例三三兩兩有人跪著燒紙供奉。或者有時趴在宮牆上向外張望時,也常有人家的紅白喜事,鼓吹著從外邊綿延而過,那時的她總想像那些孩子一樣跟在隊伍後邊一路向前。


    如果她死了,誰又來為她做這些呢?


    如果她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世上,誰會記得她曾經來過?


    如果她不生在帝王家,是不是就不會落得孤墳話淒涼的下場?


    她左右不過是一個前朝遺孤,是禁忌,是不可說,是天家的密辛。


    作為帝王家,本就不應該有這般奢望,憑什麽他們身居高位還要有情有義,憑什麽他們已經有了那麽多,卻開始羨慕起了尋常百姓的生活,憑什麽他們已經錦衣玉食,卻總是不滿足妄想得到更多。


    都說帝王無情,可他們一處身邊是萬人之上,他們從來就沒有資格再去想更多。


    或許每一個帝王,都曾想過自己可以如同市井布衣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那些人也羨慕他們的權力,這世上的種種,向來都是相互的。


    他們有了權力,他們可以斷人生死,他們又怎還會有情?


    想歸想,手下的動作還是毫不留情。


    就在疼痛快要到來時,手上卻驟然一空,她剛想睜眼,喉頭忽然滑過一陣冰涼,失去意識前,耳邊響起崇明一句輕歎。


    崇明看著手上的小罐,看來自己最近研製的忘憂,竟然不會毒死人阿。


    忘憂,顧名思義,隻要他崇明還在這世上一天,服下這藥丸的人就會忘記一切前塵往事,忘憂藥效極強,即便他死,隻要沒有服下解藥,就不會完全想起,至於可以想起多少…


    他扛起沈猶珩,向著肆韓山走去。


    ……


    “王,亥時已過,明日…”


    身著玄黑龍袍的男子坐在王位上,右手指節無節奏地叩擊著桌案,紫眸凝視著麵前跪下的眾人,冷聲道:


    “昭告天下,改年號昭睦,國號北衿。”


    “王,襲故國名號麽——”


    傅暘低了低眉。


    “孤乏了,退下吧。”


    ……


    三日之後。


    肆韓山。


    冷冽的眸子睜開,沈猶珩抬手揉了揉眉心,好似做了一場大夢。她閉上眼睛,夢境在漸漸消逝,但是卻依然能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反複低語著一句話。


    “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


    最後的畫麵定格在他扯住自己,毅然跨出牢門的那一瞬,定格在他在自己麵前被一群看不清麵容的黑衣人百般淩辱的毫無血色的蒼白的臉,定格在他發絲淩亂蜷縮在地上,卻依然囁嚅著朝她所在的方向低語的這段話。


    她還想回想,卻忽然被一道突兀聲音驚得睜開眼。


    “怎麽樣,是不是感覺耳清目明更加聰明思緒明朗簡直要讓你拍案叫絕?”


    沈猶珩喃喃道:


    “不一樣。”


    “什麽,什麽不一樣?”


    崇明駐足在門口,忘憂出問題了,還是自己大去之期不遠矣,所以她想起什麽了?


    “你跟他,不一樣。”


    沈猶珩回想道。


    不一樣,那個人不會用這種語氣對她說話。


    她隻是隱隱記得,有一個老人,也總是摸著自己的胡須,從來不會對她發怒,就算已經極度不悅,也會對她,笑盈盈。


    指尖不經意地滑上腰間珠子,那顆玉珠剔透玲瓏,晶瑩圓滑,她把珠子從腰間解下,舉到眼前。


    外邊一縷陽光從軒窗透進來,在玉珠中心折射出一塊金黃的光斑,裏邊隱隱有暗紋湧動。


    “跟誰?”


    “不知道。”


    她徒勞地伸出手,想抓住最後一絲記憶。但是那些朦朧的東西,那個笑得溫和的老人,漸漸消逝在雲霧中,悉數被她無法控製地遺忘。


    你是誰?


    她對著那個老人說道。


    老人隻是一味地笑,隨後漸漸消散,直到她完全忘記了他是什麽模樣。


    最後一絲記憶消失貽盡,沈猶珩搖搖頭,不再糾結於所謂的夢境。她觀望周圍,自己住的地方極為樸素,應是一間木質小屋,透過敞開的軒窗,可以隱隱望見綿延很遠的青石小路。


    “你是…”


    她怎麽了,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個地方,對於自己的過去,她一絲記憶也無。也許,自己麵前的這個老人,可以告訴她。


    “咳,老夫叫崇明,是你的師傅。你是我萬年前在街上撿到的小孩,如果不是因為老夫善良仁慈,你就隻能暴斃風中了。老夫給你取名為裴珩,因為好聽。”


    崇明頓了頓,覺得一口氣有些提不上來。


    隨後繼續胡謅。


    “這裏是忘憂穀,穀外繞過三座山就是京城,忘憂穀隸屬北衿,清河郡。老夫就是大名鼎鼎千萬人求見萬眾矚目的忘憂穀藥王崇明。”


    按照忘憂的藥效…


    隻要沒有服下解藥…


    即便是自己死去,她也永遠不會完全想起一切,所以她應該是忘記了吧,忘記了那一切,無論是那些血腥還是那些榮華。


    其實有時,他也很想給自己服下忘憂啊。崇明揉了揉額,想哪去了,隨後他覺得有必要讓沈猶珩更加了解自己。


    “裴珩,老夫收養你簡直就是你畢生的榮耀,老夫精通十八般武藝,老夫可以調製出活死人肉白骨的藥,也可以配置致人於死地的毒藥,老夫能文能武——”


    “簡稱全才。”


    沈猶珩淡淡地補齊他要說的話。然後起身,朝著門口走去。


    “不曾想,你竟是如此聰慧,連世人對老夫的定位都一點就通,所以你有沒有感覺到老夫想要收你為徒時,你心中所泛起的激動仰慕與受寵若驚?”


    崇明一邊追著沈猶珩想著門外走去,一邊在口中喋喋不休地自誇。


    沈猶珩看了看前邊的小路,粗略估計了一下山穀出口的位置,拔腳便走。


    他看到沈猶珩朝著出穀的方向走去,以為她是不識路,所以他加進兩步,趕在了她前頭,隨後轉過頭來對著沈猶珩綻開笑容。


    “可是要老夫帶你在這無憂穀逛逛?”


    “不了,我走了。”


    “啥,你怎麽不按常理出牌?”


    沈猶珩轉過身來。


    “一,我不記得你。”


    “二,你看起來像得了失心瘋。”


    “三,我不需要師傅。”


    “如果,我能幫你找回你的父母呢?”


    崇明忽然沉聲道。


    沈猶珩頓足。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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