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重複、重複、重複。


    在警察局,他所做的事也僅是如此。就像被連續喊n g、演技拙劣的演員一樣,相同的場麵一直重複著反覆來過,直到有人發出ok的信號為止。


    再問一次。一名刑警說著,至少已問了五、六次了。他順從地回答。不知道是五次或六次,回答都一樣。然後,其他的發問會跳出來,從另一名刑警的嘴裏吐出來的,還是那句開場白「再問一次」。


    人人絕非平等。有貧窮的人、富有的人;有能力的和沒能力的人;生病的人、健康的人。但盡管如此,仍然有人人皆平等的唯一場所,那就是法庭。這種話,從前在學生時代就聽過了。


    現在,在這裏,他將那句話做了一個小小的修正,警察局也算。


    在這裏,他的常識無法用上。來到這裏之後,對他有幫助的朋友也無法伸出援手。刑警們始終操著客氣的語氣,很有禮貌。想抽煙時也能抽,可是發問卻筆不留情、很執拗地,如果回答和先前稍有不相同,就會被當場製止:請等一下,你剛才應該是這麽說的……


    他覺得自己是一整塊乳酪,刑警是在乳酪旁邊繞著跑的老鼠,從這邊又從那邊,老鼠的小牙齒每次都從不一樣的角度咬住不放。隻要一個不小心在微不足道的地方被咬到了,他們就知道咬到的可不是真的乳酪。


    要不是事實如此單純,我也可能無法堅持到現在,他如此想著。然而,想起自己身為企業家,無論身處何種狀況,經常受到他們保護,使他題意對刑警們的堅持給予直率的稱讚。


    「目擊車禍的時候,你人在哪裏?」


    「走在營野小姐的後麵。」


    「距離有多遠?」


    「思……,大約十公尺吧。因為她慢慢跑向十字路口,所以距離逐漸拉遠了。」


    「你在那裏做什麽?」


    「走著。」


    「時刻是幾點?」


    「大約淩晨過十二點。」


    「在那種時刻,你要去哪裏?」


    「在那附近,有個朋友住在那附近的公寓,正要去拜訪她。」


    「說是附近,大概有多遠的距離?」


    「就在同一區。走路約二十分鍾吧。」


    「有那麽久嗎?為什麽走路?剛才你說和營野小姐一樣,在大馬路旁下了計程車,從那裏開始走路的。為什麽?直接搭計程車到朋友的公寓不就得了?」


    「去找那個朋友的時候,我總是搭計程車到適當的地方,然後下車走路,這是習慣。」


    「很少見的習慣,為什麽?」


    「我現在所做的事業已獲得某種程度的評價。」


    「可以說是高評價喔。」


    「謝謝。不過也因為這樣,身邊容易發生麻煩的事,換句話說……」


    「我替你了說吧。因為,身為當紅的『新日本商事』副總經理,深夜悄悄地去女性朋友的公寓,這種場麵,萬一被人撞見的話會造成困擾,也會變成緋聞。即使不至如此,傳到太太耳朵裏也不是愉快的事。對吧?」


    「……是的。」


    「她接受你的經濟援助生活。你在深夜去她那裏,還得避人耳目。為什麽?」


    「……」


    「井田廣美小姐是你的情婦?」


    「一般人是這麽說的。」


    「那麽,我們也來一般性的談談吧。井田廣美小姐是你的情婦。在目擊車禍那晚,你正要去她的公寓。對吧?」


    「是的。」


    「你太太知道她的存在嗎?」


    「說不定知道,我不曉得。總之,以後就絕對會知道了。」


    「你看到的計程車是什麽顏色?」


    「看起來像墨綠色,但不大確定,是暗色的沒錯。」


    「計程車載著客人嗎?」


    「看起來像是空車。」


    「從你在的地方看得到十字路的紅綠燈嗎?」


    「可以。」


    「為什麽?」


    「嗯……需要特別理由嗎?號誌燈就在行進方向的正前方,而且我也正要過十字路口,很自然就看到了。」


    「記得計程車車號嗎?」


    「哪一輛?」


    「你說你看到的、發生事故那一輛啊。」


    「不,倒沒記得。」


    「是個人計程車,還是法人?」


    「不知道。突然發生的事,沒看那麽清楚。」


    「原來如此。發生車禍後,你怎麽做?」


    「馬上走向井田廣美的公寓。」


    「噢……,那又為什麽呢?車禍就在你眼前發生喔,沒想到過要做些什麽嗎?」


    「當時想,萬一被卷進去可糟了。何況車禍發出的聲音已經吸引了很多人聚集過來,我想,會有很多人出來救人。」


    「被卷進?可是,車禍和你沒關係吧?」


    「我想若是因此人知道我人在那裏,很不好。」


    「也就是說,你跑走了,是吧?」


    「……是的。」


    「到井田廣美小姐的公寓是幾點鍾了?」


    「稍微繞了點遠路,已經過了淩晨十二點半。」


    「待到幾點?」


    「離開房間大約是兩點半的時候。」


    「這麽說,你那天晚很晚才回家,你太太什麽都沒說嗎?」


    「什麽都沒說,我晚回家是常有的事。」


    「了解。你從現場跑走,是因為害怕在根本毫無關係的地方被發現的話,別人會想,夜那麽深了,你竟還在那裏?」


    「說害怕有點超過,我隻是想,那樣不好。」


    「失禮了。我們是考慮你的立場說的。你太太是你擔任副總經理的新日本商事的總經理,也是創立者的獨生女。沒什麽,我們隻是敘述事實而已。」


    「是的。而且實際上經營公司的隻有我而已。」


    「喔。你跟井田廣美談到車禍了嗎?」


    「沒說。」


    「為什麽?」


    「不想讓她擔心。」


    「好險。萬一不幸被卷進去的話,兩個人的關係可能因此曝光。你不想說是因為怕她擔心?」


    「正是如此。」


    「原來如此。你在看得見十字路口的地方。被害者跑過去,那時,計程車前進方向的號誌燈是……」


    「綠燈。沒有錯。」


    「也就是說,被害者營野小姐那邊的號誌是紅的?」


    「是的。她不管紅燈,衝了出去。」


    「你想,她為什麽這麽做?在現場時,你怎麽想?」


    「趕路。我以為她可能急著回家,她是個年輕的女孩。在十字路口上,計程車開過來的那一邊,有一棟用帆布蓋著還在施工中的公寓。視線很糟。我自己在車禍發生以前,也都看不到開過來的計程車。營野小姐應該也一樣,這是常有的事。」


    「被害者穿什麽服裝?」


    「不記得。我想是黑色的套裝,長頭發,很漂亮的女孩。」


    「嗅,你隻走在後麵,連臉長什麽樣子都知道?」


    「我跟她說了話。」


    「說了話?說些什麽?」


    「在通往十字路的道路轉彎處前麵,我從計程車下車的地方,注意到走在前頭的她。她走的方向和我一樣。我叫住她,問了時間。因為我的表稍快了一些。」


    「為什麽要問時刻?」


    「要去找井田廣美,我想知道時刻比較好。說不定她已經睡了。」


    「不需事先通知,你就去井田小姐的公寓?」


    「是的。」


    「你問時間的時候,被害者


    怎麽樣?」


    「被不認識的男人一叫,吃了一驚。不過,我客氣地問過後,她倒回答得很清楚。」


    「幾點鍾?」


    「十二點五分。營野小姐告訴我的。」


    「之後,她就從那裏開始跑的嗎?」


    「不。還繼續走了一會兒。我雖然不是什麽可疑的人物,不過,在夜路和不相識的人走得這麽近總覺得討厭吧。所以,她的腳步越走越快,不久就跑起來了。」


    「你不覺得不自然嗎?」


    「不。一個年輕女孩,有這種行動不如說是很自然。」


    「所以,車禍發生了?」


    「是的。不過,她衝到十字路口的那部份責任我也需要負擔。」


    「責任論,如果追究到那種程度的話,會沒完沒了的。我們認為,你後來跑走這件事才是問題。」


    「我知道。」


    「經過我們的調查,我們知道車禍發生後聚集在現場來的人當中,沒人看到你跑掉。」


    「那當然。正確地說,那是因為我不是在車禍發生後立刻跑掉。發生車禍時我就在場,隻不過是沒引起注意地躲在隱蔽處。」


    「嗬嗬……」


    「立刻逃的話,反而會引入注意。我等到附近的人在十字路口聚集並開始騷動時,才混進人群裏,然後伺機離開那個地方。」


    「如果你當時出於保護自己,采取了那麽慎重的行動,那為何現在又要自報姓名出麵呢?」


    「如你所知,我在警界和媒體界都有朋友,很熟的……」


    「看來的確如此。」


    「我向他們詢問這個車禍。我心裏還是記掛著。後來我聽說沒有目擊者,是司機單方麵的過失,遭到警方逮捕。我吃了一驚,因為事實並不是如此。」


    「司機不是說謊?」


    「是的。他那邊的號誌是綠色的。是營野小姐自己沒管紅燈就衝出去了,我看得很清楚。我現在也很後侮那時逃走。如果我當場作證的話,司機也不用被拘留,事件就結束了吧。」


    他抬起頭,斬釘截鐵地說道:


    「我有情婦,與太太不和。確實是個家庭出問題的男人。可是,我不是那種眼睜睜看著無罪的人受苦卻見死不救的人,所以我才出麵。」


    「很有心。」


    二


    又過了一個無法入眠的夜,天亮了,淺野家三個人在餐桌上見麵。


    「總之,在家裏等佐山律師聯絡吧。」


    以子一邊煮咖啡,沉著地說著。在孩子麵前,她努力地壓抑著語氣。


    「就算看到現場狀況的人出麵了,也不一定馬上就萬萬歲了。」


    「我今天不去上班。」真紀說。


    「我今天也要在家。」守也接著說


    「你們呀……」


    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地說道:「意見無效!」


    以子藉口兩個人會幹擾她打掃,把兩人都趕上二樓,並把塞滿衣物的籃子遞給真紀。


    「晾好喔,晾得整整齊齊的。」


    真紀邊發牢騷,邊走上樓去晾衣服。站在似乎要滿溢出來的晨光中,真紀優雅地伸著懶腰。


    「秋高氣爽呢,感覺上好像會有好事發生。」


    希望有好結果出現,守也有同感,但是卻隱含著和真紀稍微不同的意思。


    目擊者是什麽樣的人物?警察會信任到何種程度?那證詞能讓大造的處分翻身嗎?


    最可喜的是,那人的證詞能改變一切現況。那麽,營野洋子所做的事、她的過去不需揭露就能結束。因為懷著這樣的想法,守並沒有告訴以子、真紀關於昨天一天的發現。那些《情報頻道》也被他塞到書架俊麵去了。


    他心裏裏特別記掛的是洋子的妹妹由紀子——穿著和服,和洋子一起站著微笑的那張瞼。


    如果她知道了姊姊從事疑似詐欺的差事賺了大錢,為此還被威脅、逃躲的話,她的生活會發生什樣的變化?剛要開始就職,步入社會的她,能夠閃躲得掉這無法預期的濤天大浪嗎?一想到此,守的情緒無來由地憂悶了起來。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洋子小姐所隱瞞的事實,能永遠地隱瞞下去。如同擔心著大造的安危那般,守也強烈地期盼著。


    「守,來一下。」


    真紀從門的暗處窺望著,小聲地喊:


    「喂,我不在的時候,有電話來嗎?」


    「不,沒有呀。」


    「哦……」真紀垂下眼。


    「立剛川先生嗎?」


    她點點頭,守伶俐吔反應道:


    「不過,我白天也不在呢。也許對方也在擔心你呢,打去公司問問看吧?」


    「好哇,」真紀恢複了笑臉,「等一下打打看。」


    此時,樓下的電話鈴聲響起。兩人瞬間互看了一眼後,急速奔下樓。一隻手拿著撣子的以子也跑過來,但還是守速度最快。


    「你好,是淺野家。」


    「日下嗎?」


    是能崎老師的聲音。守不由得伸伸舌頭,伸出一隻手向以子和真紀示意「不是、不是」。


    「我是。很抱歉、還沒跟您聯絡,其實今天……」


    「馬上到學校來!」


    「咦?」


    「有急事。快到學校來,到我的辦公室後再跟你說明。」


    電話卡嚓一聲掛斷了。


    「學校打來的?」


    「嗯。」


    守看了一下話筒才掛下電話,那無能的老師非常急的樣子。


    「要我立刻去學校。」


    「笨蛋!你又沒事先打電話請假啦?真沒法子。快準備,如果有好消息,會馬上打電話告訴你。」


    守被以子戳了一下,隻好聳了聳肩。真紀邊笑著表示自己也得跟公司聯絡,邊拿起聽筒。


    然而,學校發生的並非好笑的事。


    能崎老師在英語科教職員室等著守。他叫守站在一旁,從頭開始說了:


    「剛天,星期六下午,發生了偷竊事件。」


    光是這幾句話,守便知道接下來要跟他說什麽了。


    「什麽東西被偷了呢?」


    「籃球社的社團房間裏這個月的月費,還有,新年校外集訓營住宿用的費用全不見了。」


    籃球社。三浦的臉閃現了出來。


    「多少錢?」


    「總共約五十萬圓,包括了社團二十二人一個星期的住宿費。」


    守閉上眼睛,竟然有這種事,又賴到我頭上來了……


    「這麽一大筆錢,為什麽放在社團辦公室?」


    這所高中的男子運動社團並沒有設置女性經理。這是體育科主任、籃球社團顧問岩本老師下達的命令,從五年前起便實施的鐵則。


    「你們又不是專業經理人,洗製服、補製服都在社團裏自己做,對這事有意見的家夥就退出!」老師這麽說。


    所以,社團收費和管理都由團員自己處,全部由一年級生擔任,籃球社團方麵則由一名叫佐佐木的學生負責。


    而佐佐木也是三浦那一夥的。


    「錢鎖在社團的保管箱裏,社辦的門也鎖著。籃球社的團員在星期天早上要練習的時候發現錢不見了,兩個鎖都被螺栓剪鉗給弄斷了。」


    能崎老師蒼白著瞼繼續說:


    「日下,推測錢被偷的時間是在籃球社周六練習結束後的下午六點鍾,到第二天早上社員來練習的周目早上七點之間,這段時間,你人在哪裏?」


    「在家。」


    「跟誰在一起?」


    「家人都不在。周六晚上九點左右,有朋友來找我,那以後就自己一個人。」


    守有點忍不住地問:


    「怎麽回事?懷疑我嗎?」


    「星期六白天,在教室,」能崎老師沒有回答,很嚴厲地說:「佐佐木、三浦和綱本三個人在安排新年校外集訓的旅館時,你就在旁邊,他們說你聽到他們的談話了。那時候,也提到錢,他們提到把錢放在社辦不知道會不會有問題之類的……」


    「我也聽到了嗎?所以,小偷是我?」


    又是三浦,全是他,而綱本也是三浦的小跟班。


    「他們說,除了你之外,外麵沒人知道錢的事。」


    「我也不知道錢的事呀。我什麽也沒聽說。你隻相信佐佐木和三浦說的,不信任我說的嗎?」


    他們一夥人串通好的,一目了然。


    那晚,大姊大帶著弟弟來家裏玩,是因為守在白天說過「今晚我一個人看家」,三浦他們也聽到了。如果設計周六晚上陷害他,那麽,就沒有人能提出守的不在現場證明了。


    守心想,被設計了。


    「籃球社團內部怎麽樣?大家應該都知道錢的事。」


    「不是社員們做的。」


    「為什麽能這麽斷言?」


    能崎老師不說話了,看得到他的太陽穴在跳動。


    「為什麽是我?」守反覆問道:「為什麽?」


    不必回答也知道,看老師的臉就能判斷了。


    小偷的孩子就是小偷,清清楚楚地寫在他臉上。


    能崎老師當然也知道守的父親的事。全校的學生、老師都知道。三浦他們在把事件挖掘出來之後,便到處散播謠言,像散播足叢讓學校停課般嚴重的傳染病似的,傳遍眾人的耳朵。


    守仿佛被一把鈍鈍的刀物宰割似的,心裏泛起一種絕望的感覺。又來了,完全沒變。


    「岩本老師也這麽說嗎?我是小偷?」


    「老師采取了籃球社全員停止練習的處分,就算找到錢,新年的集訓好像也取消了。首先,是管理上的失誤。他好像也聽了三浦他們的說法,不過岩本老師要以老師的身份進行調查。」


    守這才感到有救了。被學生喚作「鬼岩本」的確很嚴厲,且頑固不通,不能容許事情做得半吊子。若說要調查,一定會把學校整個都翻過來調查到底。


    「老師怎麽想?」望著能崎老師蒼白的臉,守問道:


    「他認為是我做的嗎?」


    教師沒回答,看也不看守,過了一會兒,突然冒出一句:


    「我隻希望你告訴我事實而已。」


    「那很容易。我沒偷,就這樣。」


    「隻有這樣嗎?」教師不客氣地說道:「隻這樣嗎?」


    守突然想到大造所處的狀況,心裏很疼,感覺自己能理解他的心境。不管是誰都好,請相信,我說的是實話。


    守不禁生氣了。這一切都很無聊。為何得站在這裏忍受如此的數落?


    你,會害怕吧。守很想衝著閉著嘴、眼神移開的老師這麽說。自己的學生發生了如此不好的事情,想必他光想到這一點就坐立難安、害怕得不得了。


    「我要休息一段時間,」守對著門,隻說了:「我想,我不在的話,比較好做調查。」


    「自我禁閉嗎?」


    「不是,休息而已,」守再也無法壓抑,脫口而出:「請您放心,我不會向教育委員會控訴人權被侵害的。」


    「別說傻話……」教師的臉又蒼白了起來。


    「老師,請告訴我一件事。社辦和保管櫃的鑰匙是什麽樣子?」


    「一般鎖頭。鑰匙在岩本老師那裏。」


    。


    守心想,就算我有很糟的夢遊症,有在無意識中潛進哪個地方的習慣,也不至於用螺栓剪鉗切斷洋鎖。如果隻是一般鎖頭的話,幹嘛用那麽笨的方法?


    那是外行人幹的,老師!


    守離開學校時,腳步相當沉重。與其說是下樓,不如說是快速往前滑。


    他想,不能回家。以子雖然生了像真紀那樣藏不住話的開朗女兒,但她不知足在哪裏累積的修行,擁有能看透孩子心事的本能。就這張臉回去的話,隻會讓她增加無謂的煩惱而已。


    他突然想起來,急忙拿起出口處的公共電話。說不定以子已打電話到學校知會他,佐山律師傳來了好消息呢。


    「什麽都還不知道呢!」鈴聲才響了一次,以子就出來接了,她有點沮喪地說。佐山律師說,警察表示還有各種事情需要調查,要我們再忍耐兩天。


    守掛掉電話,有人在背後出聲跟他打招呼。


    「日下!」


    是宮下陽一,他正喘著氣說:


    「啊,找到了真好。我和時田一直在找你呢。」


    「謝謝,不過……」守咽了一口氣問:「怎麽啦?你這副模樣!」


    陽一全身是傷。右腕從肩膀吊著繃帶,左腳的趾頭也包著繃帶,因為鞋子穿不進去,就拖著光腳。嘴唇旁邊裂了,長出瘡疤,而且右眼皮還腫著。


    「騎自行車跌倒的,」他慌張地說:「我真的很遲鈍呢。」


    「話是這麽說,摔得可真嚴重,手呢,有沒有骨折?」


    「嗯,刮到一點點……」


    「刮到,為什麽?」


    「沒什麽大不了,是醫生太大驚小怪了,」陽一雖然做出笑臉,但隻覺得那樣子好可憐。


    「你不是正在畫要參展的晝嗎?沒關係嗎?」


    「沒關係。這種傷,很快就會好的。先不談這個,日下,你怎麽辦?」


    「怎麽辦……」守輕輕地笑著問:「要怎麽做才好?」


    「那,全都是胡說,」陽一使勁地抿嘴說:「完全沒根據,是三浦他們捏造的。」


    「我也這麽想。」


    「為什麽能崎老師隻相信那些家夥說的,就不相信你的話呢?」


    「那個啊,八成因為我是侵占公款犯人的兒子啦,」守忿忿地說道,看著陽一那溫柔的臉,他一直忍耐著的反抗爆發了,「你難道不這麽認為嗎?孟德爾(注一)所說的遺傳法則什麽的,不是也這麽講嗎?」


    陽眨著眼望著守。守擔心著,他會不會哭出來?


    然而,很意外的,陽一用很堅定的聲音說道:


    「你知不知道用平假名『つるさんはまるまるむし』(tsu ru san wa ma ru ma ru mu shi)——氣鸛先生是圓圓蟲(注二)畫的人臉?」


    「你說什麽?」


    「就像胡亂用平假名『へのへのもへじ』(he no he no mo he ji)(注三)畫臉那樣。我小的時候,我老爸常畫,我覺得很好玩,不過我央求老爸也畫畫其他東西,比如說電車啦花啦什麽的。然後呢,我老爸就帶我去附近的繪畫教室。我老爸真的很不會畫,他隻會畫氣鶴先生』。」


    陽一微笑地說:「我將來如果當了畫家,想用『鶴先生』當作簽名呢。不過,我一畫『鶴先生」,就畫得很像老爸的臉,真是傷腦筋。」


    隔天、再過一個隔天,大造仍然沒回來。


    注一:孟德爾(gregor mender)十九世紀未的奧地利神父,利用分析歸納出遺傳法則,而被人稱遺傳學之父。


    注二:鶴是日本名門家徵常用的圖案,可變化出各種圖樣,例如鶴丸(圓形中有鶴)、舞鶴、鶴發等。


    注三:文字遊戲之一 ,用平假名へへ(眉毛)、のの(眼睛)、へ(嘴巴)、じ(輪廓)七個假名畫臉的遊戲,也叫做「へへののもへじ」。


    三


    調查到底進行得如何?雖然淺野家三個人的臉上各自映著焦慮和疑問,但仍然隻能堅忍地


    等待。


    守每天早上裝作一副要去上學的樣子,其實是到「月桂樹」打工去了。當他自已決定暫時不上學以後,就直接到「月桂樹」去跟高野說明事情的原委,請求讓他待在書店。


    「你決定不去學校,要工作嗎?」


    「不是這樣,」守回答,說道:「不過,萬一被退學的話,那又另當別論。」


    「別這麽軟弱,一定會逮到真正的犯人。」


    然後,守提到目擊大造發生車禍情形的人出現時,兩人都很高興。


    「一定會有好結果,別著急。」


    書籍專櫃的店員們對平常日子也出現的守,都露出吃驚的表情:


    「怎麽啦?學校呢?」女史的表情顯得特別疑惑。


    「這個……」


    「學校停課了,對吧。」佐藤啪地拍了拍守的肩膀。


    「咦?奇怪!距離流行感冒時期還早呢。」女史完全不放鬆。


    「啊,你不知道哇?最近腮腺炎在大流行哩。」


    「腮腺炎?」


    「是啊。安西小姐,你小時候感染過嗎?」


    「下,沒有!」


    「那麽,最好注意一點。最好也告訴你男朋友。男性感染了的話,後果很嚴重的。」


    「啊,真的?」


    「是的。精子會不見的唷,可傷腦筋呢。」


    佐藤裝模作樣地說完,在女史看不到的地方對守擠眉弄眼示意著。


    「謝謝!」


    「不用謝,有你,我可就得救了。你看來好像有什麽心事,嘿,別想太多。不去學校又不會死。」


    這時已接近十二月,針對歲末商戰所發行的月曆、記事本之類的小冊一股腦兒地湧到書店,工作很忙碌。守也跟著忙得團團轉,把大造的事、五十萬日圓的事全拋到了腦後。


    周四午休在倉庫休息時,牧野警衛來了。問道:


    「哦,少年仔,翹課來幹活兒啊?」


    一旁的佐藤站在紙箱上,邊揮手,邊唱了一段《聽好,萬國的勞動者》。真是好歌喉。


    「辛苦了。我可以坐嗎?」


    「謝謝。」


    「話說回來,你真的二十六歲嗎?你父母真不幸哪。」


    守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牧野先生你呢,情況如何?」


    「全身灌飽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能源哩。閑得發慌。」


    「閑?客人這麽多!」


    牧野也是一副不解的表情,說道:「哪,不僅我這麽覺得,問其他賣場的夥伴也是這麽說。」


    「果然,是因為景氣好的關係。」佐藤悠哉地說道。


    「笨蛋!景氣越好、小偷越多,不景氣時變多的是強盜。何況,景氣變好應該不是最近的事吧。」


    「是客人的水準變好了。」守說道。


    「很難說。我聽說不知哪個社區還在舉行意識改造講座……」


    正在這時,高野探出臉來,表情顯得很緊張,高聲喊著:「牧野先生!」


    警衛跑過去。守和佐藤相對看了一眼。很快地,牧野又跑回來說:


    「喂,打二oo有客人要從屋頂上往下跳,正亂著呢。也要通知消防署,不過萬一警鈴一響,就怕人會跳下去……」


    牧野拋下這幾句話,又不見了。佐藤飛奔著去打電話,守尾隨在牧野背後。


    當他跑出通道後,便看到三步並兩步跑上去的高野和警衛。店內播送的音樂,從古典音樂變為輕快的流行歌曲,那是為了通告全店發生了緊急事態。


    守跑上樓梯到了屋頂以後,隻見通往迷你庭園和兒童遊樂場寬闊的屋頂庭園門前,看熱鬧的人逐漸增多,正擠在那裏。守在人牆的前麵抓住一個店員問道:


    「人在哪裏?」


    「好像是在供水水塔那裏,是一個女孩呢。」


    守向右轉,跑到下一層樓,往相反方向跑去。屋頂的簡圖浮現在他腦海。自從被錄用以來,為了及時應付客人的詢問,他早巳把店內的位置背得滾瓜爛熟。


    他跑向立著「除工作人員以外禁止進入」牌子的通道,拐過角落,有一扇鐵製的防火門,打開門,眼前出現通往屋頂的窄樓梯。他記得在進行檢查和打掃時,曾看過作業員出入。


    爬上低矮的樓梯,前麵有一扇半開著的門,門的上半部有纏著鐵絲的玻璃,明亮的陽光照了進來。


    門上的鎖是提包型鎖頭。由於賣場裝潢得富麗堂皇,外人看不出來其實這棟建築物相當的老舊。警報裝置和電子鎖都是後來才裝上去的,如果不像攀岩那樣爬上大樓牆壁,根本無法潛入這個通往屋頂的出人口。


    守摸索著身上的每個口袋,像個吃飽喝足後假裝找錢包卻一溜煙跑掉、白吃白喝的人一樣。找不到可使用的東西,旁邊沒有女生,連發夾都沒有。


    就在這時候,他想到了胸前的名牌。名牌後麵有一根長三公分的安全別針。


    如果說圓筒鎖是迷宮,那麽,洋鎖就像規劃整齊的出售地。守才蹲下一分鍾,就啪答一聲開了鎖。守慎重地打開門,從屋頂上探出臉來。


    陽光意外地強烈得令人忍不住皺眉,很刺眼。


    一如所料。


    守的前麵有個水泥牆幫浦倉庫擋著,再過去就是供水水塔。


    那個女孩背對著他,坐在水塔最上麵。從守的位置隻能看到女孩穿著紅色毛衣的後背和頭部。守抬眼一望,隻見女孩子正慢慢地向屋頂圍欄方向移動。


    她是怎麽爬上去的?水塔高兩公尺。守不禁愕然!雖然即使沒有梯子也可能爬得上去,不過,這對女孩而言是個大工程。若是被野狗狂追、拚死逃竄那還另當別論,可是這裏是超市呢。


    女孩已經移動到水塔邊緣了。供水水塔就在圍欄旁邊,如果從那兒往下跳,那就不是掉到屋頂上,而是直達六樓地麵的直達車了。


    女孩背對著守,沒發現他。她的視線似乎停在企圖說服她、聚集在一起的人群。


    守從供水水塔角落的陰影處探出頭來,窺伺了一下對麵。


    從守的方向看,勸說者在右手方向,距水塔五、六公尺的地方,站在最前麵的是女警衛。旁邊扭擰著雙手的中年女性,應該是女孩的母親。


    靠守最近的、幾乎和守站在麵對麵位置的星局野,牧野警衛堅守在後。看熱鬧的人群傳來陣陣的喧囂。


    接下來怎麽做?守把頭縮回來想著。


    看來還是隻能從這裏爬上去了。他再抬頭看一眼水塔,決定了。隻要雙手能攀到平台頂,就能用腕力把身體拉上去。


    女警衛以沉著的聲音勸說著:


    「沒有人會傷害你的,別做危險的事了。」


    女孩子呻吟似的說著:


    「別過來……,叫你們別過來!」


    守再度探出頭,試著引起高野的注意。快、快點看過來。


    高野終於注意到了,睜大眼睛直盯著他,吃驚得下巴快掉下來。守連忙不出聲地用嘴型說話。


    (請裝做不知道。)


    高野盡可能不引人察覺地輕輕微微地點頭,斜視了女孩子一眼。


    (你想怎麽做?)高野嘴唇動了。


    「別靠過來,我真的要跳下去喔!」女孩子尖聲叫道。


    (我從這裏爬上去,繞到後麵去。)


    守用手指示了方向。


    高野猛力地眨眼睛替代點頭,看來就要往守這邊跑過來了,但他緊縮起下巴,站著不動。


    守退回幫浦倉庫旁,心想,別想得太多,先爬上去,再移向水塔。


    跳!手觸到了平頂,他努力想攀住但滑下來了。


    「小姐,」傳來高野聲音,


    說道:「別怕。如果你想待在這裏,那就別動了。我們說說話吧。我是這裏的店員,名叫高野一。一是數字的一。你的名字呢?願意的話,請告訴我。」


    「大鈴!」傳來女孩子母親豐哭的聲音,央求著說:「求求你,下來吧。」


    守再跳一次。這一次結實地攀住了。他一腳踩在幫浦倉庫的門把上,奮力將自己的身體往上撐。隻聽見高野像哄小孩似的持續勸說著:


    「今天你和媽媽一起來買東西,是吧?謝謝你們啊,買了什麽呀?」


    守上半身已出現在幫浦倉庫上麵了。他的視野突然開闊,看見坐著的女孩背影和勸說的店員們。高野向前跨了一步。


    「別過來!」


    女孩的聲音清楚地傳過來。守走在幫浦倉庫上頭。


    他努力地不去看屋頂上圍欄那一頭。盡管如此,靠近圍欄的那一側身體忽然癢了起來。


    他低下身子緩緩接近女孩。紅色的毛衣在風中微顫。高野繼續說著:


    「你來書籍賣場了嗎?你喜歡看書嗎?」


    來到了水塔前,距離女孩的背約兩公尺。她又開始慢慢地移動了。守尾隨著女孩,也移動著。終於靠近圍欄了。


    「很討厭!」女孩喃喃自語。


    「討厭?那很遺憾,為什麽?」


    守做好準備動作。


    「好可怕!」女孩說道。原本正常的語氣變了:「討厭,可怕、可怕、可怕、可怕呀……!」


    這時,高野以外的勸服者也發現守的舉動了。女警衛臉上閃過驚恐的表情,女孩注意到了,她轉過頭,看到守。


    她大聲喊叫。那一瞬間,守感到一陣突來的畏怯。他不假思索,胡亂地朝紅毛衣撲了過去,猛然抱起女孩往後退,跌了個四腳朝天,然後拚命穩住身體不讓自己滾落下去,雙腳叉開用力蹬在屋頂上。


    女孩不停地喊叫。勸服者們跑近,高野以驚人的速度爬上水塔,協助手忙腳亂的守、激動的女孩.


    「已經沒事了。別動、別動。噓,安靜……」


    高野像在念咒似的反覆說著。終於製止了女孩的抵抗,扶起纖弱、開始哭泣的女孩。但是要讓她下去需要梯子,後來在及時趕上的消防隊員的協力下,女孩子被他們用擔架拾出去了。


    「好險哪……」


    兩人坐在水塔上,擦拭淌滿了汗的額頭。高野喘了一口大氣說:


    「幹得好!真是的,萬一稍有差錯,守也會一起倒栽下去呢!」


    「不過,沒事了。」


    「嘿,少年仔,警匪片看太多了吧!」


    水塔下,牧野警衛手叉腰怒喊著。守低頭謝罪。


    「這個水塔四周也應該建圍欄,我去跟主任建議。」


    「那孩子怎麽爬上去的?」


    「和守一樣。好像是在三樓樂器賣場時開始不對勁的,就像一頭躲山上大火的動物一樣,一直往上、往上逃,最後逃到了這裏。」


    「咦……?整個狀況究竟是怎麽回事?」


    高野突然歪著頭望著守,問:「可是,守是從哪裏上來的?」


    「從一般用樓梯。」


    「不過,那裏的門應該是上鎖的。」


    「今天沒鎖!」


    不停打顫的身體終於平靜下來,精神也恢複了,能走下樓了。守往下一看,一名消防隊員正用驚恐的表情仰視著。


    「很抱歉,驚擾了大家。」


    高野低下頭賠罪,消防隊員忿然地說:


    「真傷腦筋,被這種任性的行為擺布……」


    接下來,不僅得對警察局和消防署報告跳樓騷動的原委,會挨罵,而且工作進度也受到嚴重的影響。那天,守加了大約一小時的班,走出「月桂樹」的時候,隻覺得疲憊極了。


    他踩著腳踏車,正要轉過堤防下麵的路時,後麵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放慢速度回頭一看,隻見真紀的夾克一角邊隨風飄飛,趕了上來。


    兩人回到家,拉開的拉門,像小學生般地齊聲喊道:「回家嘍。」


    「回來啦?」


    一聲熟悉的、很懷念的聲音回應著。守和真紀踩著正要脫下的鞋跟,相互對望了一眼。紙門拉開,大造走了出來。


    「回家嘍!」他也說道。


    四


    那晚,以子像個大車輪似的轉動著,小小的餐桌上,準備了多得快放不下的晚餐。


    「爸連作夢都想喝啤酒,」真紀噘著嘴說:「真失禮,比起我們來,他更想念的是啤酒呢。」


    大造還是憔悴了一些。不過,喝幹啤酒後的那張笑臉,和以前完全一樣。


    「無所謂了啦,哪,能回來就好。」


    大造放下啤酒杯,用手製止了正要伸手拿起啤酒瓶斟酒的以子,坐正後說了:


    「這一次,真的讓大家擔心,給你們添麻煩了。我覺得非常抱歉。感謝大家。還害老媽受了傷……」


    大造屈身彎下僵硬的身體,雙手撐在榻榻米上低下頭去。


    「爸真是的,還會不好意思,」最先說話的是真紀,說道:「吃吧,爸。」


    吃過飯,守和真紀聽大造詳細地說明如何能回家的經過。


    「自願出麵的目擊者是什麽樣的人?那個人的證詞是關鍵吧?」


    「真紀,你知道新日本商事這家公司嗎?」大造問道。


    「當然!我們公司的業務員拚死命想拿到那家公司的契約呢。」


    真紀在一家航空貨運公司上班。


    「新日本商事原來是一家隻做進口高級家具和古董品的公司。大約五年前,也開始建造公寓和休閑旅館。當然,全都采旦同級材料做裝潢,所附的家具也是最高級的,一戶售價上億呢,這個投資又成功了,公司業務急速成長。複古風家具流行時他們的業績也領先同行呢。」


    「那家公司怎麽啦?」守問道。


    「自願出麵的是那家公司的副總經理呢,叫吉武浩一……」


    「真的?那個人我知道。在雜誌上寫《瞻仰書齋》的散文,已經結集成單行本出版了,我看過。」


    「那我也知道了。就是大本的、有照片的那本?」


    「對對。刊登的都是作家、記者、建築師等等名人的書齋。」


    「那本書賣得很好喔。」守說道。


    「是個有名的人呀……」以子沉思著說:「他本來不願出麵作證也是有道理的……」


    「什麽意思?」


    以子看了大造一眼。大造咳了一聲說:


    「吉武先生目擊到爸出車禍的時候,聽說是在前往情婦的公寓途中。」


    守和真紀一時說不出話來。


    「因為是事後才出麵的目擊者,所以警察似乎相當慎重地做了調查呢。吉武先生所說的話裏倒沒有疑點。車禍發生之前,吉武先生在還跟營野小姐說過話呢。他問了時間,營野小姐回答了。吉武先生提到營野小姐好像是急著回家才跑步呢。」


    以子簡單地說明了吉武的目擊證詞。


    「我能了解,很合理。我如果是一個人回家的話也會跟她一樣,」真紀點點頭說:「真討厭,警察真的疑心病很重耶。我絕不嫁給警察!」


    「恐怕對方也不敢領教你喔。」以子說完,真紀翻翻白眼皮做了鬼臉。


    「說的也是,有那種隱情的人……」


    「吉武先生好像是招贅。公司的總經理是他老婆。這是從負責的刑警那裏聽來的,這下子可麻煩嘍,聽說會鬧出離婚事件。」


    「真不幸,」以子很難過地說:「真是很難得。有那樣的隱情還肯替我們作證,我想他當初一定很猶豫。」


    「沒這回事。媽真是個


    心軟的人,」真紀不讚成:「話說回來,爸會被逮捕都是因為那個人,他應該當場就作證,卻跑掉了。這件事,可別忘了。」


    「真紀很嚴厲呢,」大造苦笑道:「這次事情,讓你吃盡了苦頭。」


    麵對守,大造問道:「守也一樣,在學校吃了苦頭吧?」


    「沒什麽大不了的。」守回答。真紀則沉默著。


    「不談這個了,那以後會怎樣?」守企圖改變話題,「已經很清楚是菅野小姐的過失了。」


    「話是這麽說,可是爸也犯了沒注意前方、違反安全駕駛義務的過失不會撤消。不過,佐山律師會朝課罰金結案的方向努力。而且,和解好像也能成立。」


    從現在起,換營野家那邊要傷腦筋了,守心想。至於大造的駕駛執照暫時吊銷也在所難免了。


    盡管如此,姨丈能回來還是很可喜的,而且菅野洋子的秘密能保住也很可賀。守一直掛慮著這事,隻能朝好的方向去想。雖然發生了許多事,所幸能以最低程度的傷害落幕。


    「……終究還有一些事是無法挽回的。」


    真紀突然冒出一句,仿佛看穿守的心而反駁似的,她的聲音顯得僵硬。


    那晚過了九點,守打電話給橋本信彥。為了知會他已不需要他的證言了。


    他不在。傳來電話答錄機要求留話的聲音。守迅速地說明狀況,加了幾句對橋本的協助深為感謝的話後掛了電話。說實話,他為了可以不跟他說話就結束這關係,鬆了一口氣。


    後來,大姊大打來電話,她替守抄了上課筆記,也傳達了無能、三浦和岩本老師的動向。守跟她報告大造返家和光明的前景以後,她歡呼了起來。


    十一點鍾,他外出慢跑。


    今晚,他決定變換路線,想再去一次發生事故的十字路。和行徑像小偷的那晚一樣,相同的星星眨著眼睛,天上那輪彷佛一經觸摸就會割到手的月亮也陪伴著他。


    今晚十字路口也很安靜。沒有人影,隻有號誌燈在閃滅。


    他往菅野洋子住過的公寓跑去,低頭致歉。


    到你房裏去刺探,對不起。不過,梭來從沒跟任何人提到你的事,請放心。


    守帶著輕鬆的心情,享受著慢跑。回到家附近,瞧見堤防上有一個孤立的白色人影。


    足大造。


    「睡不著嗎?」


    守與大造並肩而坐,剛運動過的身體碰到冰冷的水泥,感覺很舒服。


    大造在睡衣外頭套了一件生日時真紀手織的厚毛衣,他把挾在指頭間的短煙頭扔到河裏。薛頭的紅點畫了道弧線,很快地消失了。


    「慢跑以後就這麽坐下來會感冒的唷。」


    「無所謂。」


    大造說了一句「等一下」,人就不見了。過一會兒,隻見他手裏拿著兩罐罐裝咖啡,一罐遞給守,說:「很燙喔。」


    兩人沉默地啜飲著咖啡。


    「給你們帶來很多麻煩。」大造小聲地說道。


    「我什麽也沒做。」


    沉默了一會兒。大造喝完咖啡,把罐子擺在腳邊,說:


    「你這陣子好像沒去學校吧。」


    守把正要喝下的咖啡咳了出來。大造伸手輕拍他的背。


    「嚇我一跳,」雖然咖啡還噎在嘴裏,但總算能開口說話了,守問道:「你怎麽知道?」


    「今了天回家時,媽外出去買東西那段時間,大概三點鍾吧,學校打電話來了。」


    守全身冒出了冶汗,說道:「幸好是姨丈接,是誰打來的?」


    「一個自稱是岩本老師的人要我轉告你,明天到學校去,到了學校後立刻找他……,就這件事。」


    是哪一件事?守心想,知道真的小偷了,還是……?


    已經決定處分了嗎?


    「姨丈,我沒去學校,不是因為你。」


    大造眺望著河川。


    「真的,完全是其他的理由。」


    守說明狀況時,大造一語不發。等守說完後,他才不疾不徐地問:


    「以後會怎樣?」


    「不知道。不過,岩本老師不是輕率行事的人,明天我一定會去學校,聽他怎麽說。」


    兩人沉默地眺望著對岸巴士公司的大招牌,一輛大型巴士正要駛入車庫。在這樣的深夜,還有觀光巴士行駛呢……,守心不在焉地想著。


    「守也很難為呢。」


    大造終於開口了:「雖然還是個孩子,真難為你了。」


    望著姨丈的側臉,守知道姨丈在想什麽,說道:


    「真紀姊已經是大人了。」


    「是嗎?」微笑了。


    有沒有我的電話?她問這件事時,那看起來稍帶膽怯的臉,


    (終究還有一些事是無法挽回的……)


    「已經不能再開車了。」


    與其說是說話,不如說話像自動掉下來似的,大造喃喃地說道.


    「嗯……駕照暫時會被吊銷吧。不過,要稍微忍耐一下吧。」


    「不,不是那意思。」


    大造緩緩說著,點上煙,失神地說道:


    「做這個行業到現在,從沒發生過車禍,姨丈也很自滿。」


    「很厲害的呢。」


    「但是,這次車禍因為姨丈的關係死了一個人,還是個年輕的小姐。如果她還活著,將來下知道還有多少快樂的事等著……」


    那倒不盡然……,守心裏如此想著。


    「姨丈到現在從沒出過車禍是因為運氣好。但我把這點忘了,慢慢自滿起來,所以才受到這種算總帳似的懲罰。我無法不這麽想。那晚,姨丈心情很好呢。」


    大造絮絮叼叼地說著。


    那天,大造有點感冒,身體不太舒服。晚上八點鍾左右,雖然還早,他心想今天就到此為止,正要把「回送」的標誌顯示出來時,來了個客人。


    「一個約莫四十歲左右的太大要去成田機場。她的丈夫在商社工作,隻身駐外卻病倒了,正趕著去看丈夫。她等不及叫無線電計程車,跑到外麵時姨丈的車正好路過。」


    「很幸運呢。」


    「地點在三友新市區的邊緣地帶。平常幾乎是不會經過的地方,那天剛好偶然經過。那位太大還說,平時完全看不到的計程車競咻咻迎麵而來,真是奇跡。」


    我收起「回送」的標誌,把那位乘客送到成田機場,回家路上,在機場搭計程車處又載到一名男客人。那是一個接到頭胎孩子誕生的消息,從海外出差地飛奔回來的年輕父親.那位客人在離車禍現場的十字路口約兩個街口的北邊下了車。


    「我心情很好呢。我當時想,這份差事終究不能放棄,於是,車禍就發生了。」


    兩人陷入沉默。遠處一度傳出火焰爆裂的聲音。


    「營野小姐像是被什麽追趕似的,不顧一切地衝出來。」


    大造用平穩的聲音繼續敘述說:


    「我使盡力氣要停住方向盤,但已經來不及了。她先撞上車子的前護杆,然後像稻草人似的飛彈起來,身體就掉在車頭上,撞到擋風玻璃……」


    大造雙手撫摸著臉,歎了口氣說:


    「那聲音我從來沒聽過,再也不想聽到。可是偏偏又常聽到。在夢裏、在警察局審訊室、在牢房發呆時,都聽到好幾次呢。」


    守想像著,今天那個穿紅毛衣的女孩,如果摔到地麵的話,一定……


    「我跑下車趨前一看,女孩仰麵躺在地上,還有氣。記得還呼叫她『振作點!』可是她好像沒聽到。吃驚的表情就好像是貼上去似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小聲地重複說著『太過份了、太過份了』。姨丈那時頭痛得要命,腦筋


    一片空白,不過,還是突然想到她是不是和誰在一起,站在十字路口環顧了一下四周,可是沒有人。這時,巡邏警察跑來了。」


    太過份了、太過份了、真是太……守仿佛也聽到那痛苦的叫聲。


    「我很激動,巡邏警察也急昏了頭吧,我根本忘了自己做了些什麽事,好像對著警察怒吼,要他趕快叫救護車、這女孩被人追趕、找一下那個人之類的。」


    「什麽時候聽到菅野小姐死亡的消息?」


    「在警察局。那時,我以為這輩子都回不了家了。」


    大造噤聲不語。兩人一起俯視著河水,怨言地坐著。微微聽到水聲,是退潮時候了。


    「我已經沒辦法開車了。」


    終於,大造低聲說道:


    「隻要還活著,我就不再握方向盤了。」


    大造托著腮,俯視閃爍的河麵動也不動。守凝視著搖晃的竹筏,想著警戒水位退下以後的事。


    五


    「宮下是小偷?哪有這種無聊的事!」


    在體育科準備室的角落,岩本老師翹起腿坐在椅子上,守在距他約一公尺處的牆邊,立正站著,但聽到消息後不禁往前逼近一步。


    「花了好幾天調查,就隻獲得這種無聊的結論嗎?」


    平常,鬼岩本不是那種被學生亂喊叫一頓還能保持沉默的教師,但他自覺目前正在處理比守的措辭還要重大的案件,所以他原諒了守的失言。


    「宮下到這裏告白的時候,我也是這麽想。」


    「什麽時候的事?」


    「昨天午休的時候。不過,我仔細詢問以後,卻怎麽都得不到要領,而且他說的話也越來越沒章法。我要他冷靜一點,越讓他回去了。」


    體育教師那堅定的臉皺成一團:


    「回家後,他在屋梁上上吊了。」


    一瞬間,守的眼前一片空白,教師急忙接下去說:


    「但是繩子鬆了掉到地板上,他父母立刻趕過去看,所以沒事.連一點傷都沒。別做出那種表情,有人進來的話,還以為我要絞死你。」


    「所以……」守咽了幾次口水,好不容易擠出聲音,問道:


    「宮下他現在人在哪裏?」


    「今天在家,說想和你見麵。為什麽要胡說八道自首,他怎麽都不願意告訴我理由,隻說想跟日下見麵、說說話。」


    「那我現在就去。」


    「不行,先上課,要去宮下那裏等下課後再去。那家夥也能理解,反正他等著。再自作主張不上課的話,我可不負責。」


    守在沒預警的時候突然吃了一記拳頭,隻覺眼前一陣搖晃。


    「剛才那一舉是為了你自作主張曠課四天,如果覺得痛,就別再任意行事。像你這種家夥,大概話說出來以後,就什麽都動搖不了你吧。」


    「大概和老師很像。」


    「撤回請願!」


    岩本老師哼一聲發出鼻音說道,但眼睛笑著。


    「所以,社團費用的盜竊事件怎麽樣了?結果還是當我是小偷了結嗎?」


    教師看著他說:


    「笨蛋!我從一開始就不信那說法。」


    「可是……」


    「至少,三浦他們在預謀些什麽我還知道。不過,如果抓不到任何證據就指責他們說謊也沒用。自從盜竊發生以後,我每晚就在鬧街上晃晃,終於在昨晚抓到三浦和佐佐木從禁止未滿十八歲入內的電影院走出來,那一夥人,還喝了酒。」


    岩本老師忿恨不平地吐出這幾句話,他確實曾日因為肝髒不好而禁酒。想到這一點,守心裏覺得有點怪怪的。


    「我本來想要求派出所協助,但他們沒那閑功夫。惹得我很不高興。」


    「不過,在那裏花多少錢和團費被偷沒關係吧?」


    「說的也是。現在的學生大家都打工,除了暑假不準打工之外。」


    守被岩本斜瞪了一眼後,聳了聳肩膀。


    「他們的確違反校規,也破壞了籃球社的規定。才一年級就神色自若地破壞規炬,才會弄丟團費。再說,放任這種學弟不管的學長也不像話,所以我要好好地操操他們。到今年年底為止,籃球社員全都給我罰清掃校內廁所,而且把新年的集訓改成在我挑選的地方打工,讓他們抵補丟掉的錢。」


    岩本老師從口袋取出手帕,發出爆炸般的聲音擤鼻涕後說:


    「和竊盜有關的事就這些了。不管怎樣,沒有嚴格監督這些家夥,我也要負很大的責任。給日下你添麻煩了。」


    老師站起來,中規中矩地行了個禮,說:


    「對於這樣的處分,你可能覺得太輕或不滿,不過我還是決定把三浦他們留在籃球社裏。那夥人如果哭著說要退出,我絕對不會準。那種家夥不能放出去,要更嚴格管訓才行,懂了嗎?」


    守點了點頭。


    「好了,你可以走了。回教室以前,先去見能崎老師,對擅自曠課息向老師賠罪,那個老師一板一眼的。」


    「我會的。」


    守正要瘧出準備室,岩本老師像是剛想起來似的說:


    「日下,我不相信遺傳。」


    守伸到門邊的手不動了,停下了腳步。


    「青蛙的孩子大家都變青蛙了,四周全是青蛙吵死了受不了。我隻不過是個體育老師,不懂太難的事。不過,之所以不覺得教育很厭煩還繼續做,是因為看著青蛙的孩子變狗、變馬,很有趣。」


    守感到自己的嘴角鬆弛了下來,好久不曾如此打從心底湧出笑意來了。


    「隻不過,世間有很多沒眼力的人,摸到象的尾巴還大驚小怪地誤以為是蛇,抓到牛角信以為是犀牛。那夥人連自己的鼻尖都看不到,每次撞到人的時候就發怒,還對別人嚷叫,你要巧妙閃躲走好哇!」


    宮下陽一的家是鋼筋水泥造的三層樓,一樓是辦公室。他的父母一起開了家司法代書事務所。招牌下寫著「受理一切登記手續、不動產監定」,一旁所繪的綠意盎然鎮上小屋的畫,看起來像是陽一的傑作。


    陽一的母親和陽一很像,都是身材纖弱的人。守被領到三樓後麵的房間,門邊掛著一幅陽一的作品。


    守敲了門,裏頭傳來小小的聲音回應著:


    「哪位?」


    「鶴先生是圓圓蟲。」


    門打開了。守一眼瞧見陽一那張泫然而泣的臉。


    「我是多麽的笨啊,連打個結都做不好!」


    陽一閃避站在一旁的守的凝視,頭低低地說了話。


    守抬頭看了一眼房間的橫木,很結實,能很輕鬆地承載陽一的體重。繩索鬆開真是太好了。


    陽一依然綁著繃帶,而且看起來又像小了一圈。


    「幹嘛要那麽做?」


    陽一沒回答。


    「我聽岩本老師說了。你想說我被栽贓遭退學處分的話太可憐,所以想撒謊幫我吧?」


    靜悄悄地。守心想,樓下也很安靜,是因為宮下的父母也在注意這個房間裏的談話吧。


    「但是,那是不對的。更何況還尋死?太無聊了。你曾稍微想一下嗎?周圍的人會有多傷心!你這麽做,我根本無法償還,也沒辦法負責。」


    過了好一會兒,陽一用那有如蚊子般嗡嗡的聲音回答道:


    「是我幹的……」


    「我不是說不是嗎!」


    像是要蓋過搖頭不已正要說話的守,陽一繼續說了:


    「我幹的。全都是我做的。日下如果知道我做了什麽,一定會瞧不起我。」


    「怎麽回事啊,」守被陽一的氣勢震住,稍感不安,問道:「你做了什麽?」


    眼淚沿著陽一


    的臉頰留下來。


    「是我幹的好事,」他重複著說:「張貼日下你姨丈的新聞報導、黑板上的塗鴉、日下你家牆壁上寫著『殺人』,全是我。是我幹的!」


    仿佛冷不防地被擊中腹部似的,守發不出聲音,隻是交替地端詳著每次大抽大噎地哭,就那麽上上下下晃動的陽一的頭,還有那包裹著繃帶的右手。


    「那麽,那隻手……,打破我家玻璃的時候割到的?」


    陽一使勁地點頭。守恢複了理智。


    「我知道了,」他低聲問:「你是被三浦他們威脅的,是不是?」


    陽一再度重重地點頭。


    「他們如果親自下手,萬一被人撞見那可不好玩了。所以,威脅你代替他們下手。」


    守回想陽一到「月桂樹」來的時候。那時,他似乎有話要說,一定是這件事。


    「那傷也不是騎自行車摔倒的吧?你到我打工的地方來,想要跟我告白,卻被三浦那幫人的哪個人知道了,所以挨揍了對不對?」


    陽一伸出沒受傷的左手擦著臉。


    「如果不照著做,或向誰說了的話,下次沒那麽便宜放過,他們是這麽警告你的吧?竟然敢做到讓你這輩子都無法用雙手、眼睛也看不到。三浦他們以為沒人會知道是他們幹的!」


    守耳朵深處的血在沸騰。


    以前,大造逮到撞了小孩的司機時,曾說過「氣到好像耳朵都快噴血了」。如果大造沒在後麵追,阻止對方停車的話,司機早逃逸無蹤了。那個司機既沒駕照又酒醉開車。


    守能理解那種心情了。換了是老年人,腦裏不知哪根血管早就斷掉了。


    「我什麽都不會。運動也不行、讀書也不行,女孩子看也不看我一眼。隻有畫……,隻有畫畫是屬於我的東西,隻有這一項,不輸給任何人。如果把畫畫這個專長都奪走的話,我會變成真正的空殼子,所以被威脅的時候,我怕得要命。不如說,他們恐嚇要殺掉我,我還能忍耐也說不定。可是,萬一眼睛被弄失明了、手被壓碎了的話,就跟死了一樣!不是沒有呼吸了,而是心被抽掉了,成了空殼子乾透了!一想到這些,就隻能聽命三浦他們的話行事。對那些家夥來說,要對我下手,就像做熱身運動那麽容易。」


    陽一終於抬頭看著守的臉,繼續說:


    「不過,我一直猶豫得快受不了了。日下你了解我.沒人理會我,隻有你真心地跟我說話。而我竟然做出那種無臉見你的事。所以,我想補償。」


    「補償?」


    「如果我出麵說自己是這次竊盜事件的犯人,事情能解決,日下你就會沒事。我這麽想。可是,我連這一點都做不好。到了岩本老師的麵前,連讓自己滿意的謊言都說不出來。前一晚,沒睡覺想了一整夜,結果還是老師說『你乖乖作畫就好了』、 『日下的事,就算你不管也沒關係的』。我回到家後,越想越覺得自己渺小、無能得很。沒有活下去的價值。所以,想上吊自殺一死了之,但卻連這一點都失敗了。」


    守栗呼吸了一口氣,說:


    「這是最棒的失敗呢!」


    走出宮下的家,守回到學校。這時已是下午六點三十分。他跨過已關上了的後門,小心翼翼地不被人看見,走過夜間的通行門。


    校內已完全熄燈,黑暗在空曠中擴散開來。守很快地上了二樓,取出筆型手電筒,查看三浦的置物箱。


    麵對著他的右邊第四排最上一層,鎖著閃閃發光的紅色圓盤式洋鎖。


    他心想,沒啥大不了。


    打開三浦的置物箱一看,隻見裏頭整理得可能連三浦的母親都做不到的整齊。微髒的毛巾、教科書、資料集、封麵卷起的筆記本、汗臭味的圓領襯衫、還剩一rk牌的香煙盒……,然後,他撕下一張筆記紙,用原子筆在上頭寫著:


    「三浦邦彥相信遺傳」。


    他把紙張醒目地立在置物箱中所有東西的上麵,然後關上門恢複原狀上了鎖。


    他走出學校,進入附近的電話串,撥了三浦家的電話。


    「喂喂?」


    三浦本人一下子就接起電話,不知是否在等女朋友的電話,是微妙親切的聲音。


    「是三浦君吧?」


    「對,是我……」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後,很謹慎地問道:「什麽嘛,是你……,日下嗎?」


    血壓又升上來了,守感到太陽穴隱隱作痛。他盡可能用對方能聽清楚的沉著語氣,開始說著:


    「我隻說一次,你給我聽好。三浦,你幹的好事我全都知道了。為什麽要做那些事?我是外地來的、是鄉下佬、是小偷的兒子、沒爹娘的、吃白飯的吧?你這家夥最喜歡欺負這種人了。不過啊,三浦,你才是可憐的家夥呢。你把不該打開的門打開了!」


    對方吃了一驚似的沉默著,然後發出發怒的聲音,守也不甘示弱地放大聲音:


    「我隻說一遍,你安靜地給我聽著。以後再來說想商量,我告訴你,休想!聽好,三浦,我的確是沒爹娘吃白飯的、小偷的兒子,不過我要告訴你更精采的。我老爸,不隻是侵占公款的犯人,還殺了人。他殺死我老媽,隻不過沒被發現而已。」


    啟子遭受折磨,年紀輕輕就死了的責任,有一部份在敏夫。守始終這麽認為。換句話說,這不是謊言。


    「你叫人在我家寫的塗鴉,是真的。我的確是殺人凶手的孩子。」


    沉默,這次對方屏住了呼吸。


    「你說中了。三浦,我是殺人凶手的兒子!你相信遺傳吧?賊的兒子是賊!對嘍,就那麽回事,是有遺傳的,所以別小看我,我身體裏流著殺人者的血。殺人犯的孩子是殺人犯,對吧?」


    等等……,對方傳來類似要找藉口的聲音。


    「給我住嘴,聽好了三浦,是的。你回想看看,以前,你有個想追的女孩,她的自行車說是找到鑰匙,所以能騎車回家是假的。你可能也知道,那是我把鑰匙打開了。我流著小偷的血,那點小事輕而易舉。不過啊,三浦,別以為我能解開的隻有自行車的鑰匙喔。」


    憤怒促發語一言,語言又讓憤怒益發強大。守一股腦兒地傾吐一空:


    「聽好,從今以後,你如果敢和我、我的朋友、我的家人糾纏不清的話,他們萬一有什麽事,那時候你可就來不及了。不管你怎麽鎖上鑰匙、關起門來,逃躲到哪裏都沒用!我任何鑰匙都撬得開,天涯海角都會追著你跑!你最寶貝的摩托車放在哪裏?在鑰匙鎖得好好的地方嗎?騎著跑以前最好小心喔,用一百公裏的時速奔馳,當你發現煞車不靈的時候,你該不會發抖吧?」


    電話線上,守感覺得到三浦的膝蓋在顫抖。


    「懂了吧?相信遺傳吧。從今以後,盡最大的努力好好去珍惜生命吧!」


    加上最後一擊以後,守敲打聽筒似的用力掛斷電話。


    胃部那一帶沉重的悶氣消失了。一留意,才發現自己的膝蓋也在發抖。他背靠著電話亭的玻璃門上,重重地歎了口氣。


    六


    十一月三十日發行的寫真周刊《蜘蛛》通卷第五二四號摘錄如此寫道:


    「良心」與「情婦」之間


    自願出麵、善意的目擊者


    各位讀者當中,不知道有無如此幸運的人?是一個締造百億年營業額的企業負責人,擁有既是資產家又貌美的妻子,另外還擁有比妻子更漂亮年輕的情婦?左邊照片中的人物——新日本商事股份公司副總經理吉武浩一,即是一個罕見的幸運兒。而且,他也是極少見的富正義感和公平的良心的人。


    事情的起因是十三日深夜所發生的交通事故,二十一歲女大學生遭個人計程車撞死。這個事件因為沒有目


    擊者,司機和被害者雙方都堅持己見。司機主張,被害者無視紅綠燈衝到車子前麵;但被害者家屬則主張,是司機無視於信號,雙方形成對立。而對立的結果,是還給遭逮捕的司機清白之身,而使他獲得釋放的,就是吉武氏的目擊證詞。


    吉武氏目擊車禍的現場,是與他住家距離很遠的場所,對他麵言,找不到在那種時間,出現在那裏的正當理由。他之所以會在那裏,是因為他的情婦i女住在車禍現場附近的公寓,而他則是在前往情婦住處的途中。這實在是個很危險的理由。


    吉武氏出身oo縣枚川市,現年四十五歲,是一位從業務員晉升至目前地位,精明能幹的企業家,但是,他任職副總經理的新日本商事,則是屬於他的夫人與創業者之父所有。擁有情婦而必須相當小心的立場不言而喻。


    然而,當吉武氏知道,如果不出來作證,司機便會被冠上業務過失的罪嫌之後,毅然地到城東警察署作證,他提出的證詞和所目擊到的車禍情況,與司機所供述的相同。他的記憶相當正確,因為他還記得在車禍發生之前,曾向被害人詢問時間,女大學生回答「十二點過五分」。據此,城東警察署認定他的證詞具有可靠性,案情便在認定車禍原因在於被害者過失後結案。吉武氏確實很勇敢,並且證實了他的確是一個將社會正義放在家庭問題前的豁達人物。但是,悲觀的預測亦應運而生,他的離婚應隻是時間的問題。


    企圖阻止悲劇發生的是i女。和吉武氏親密關係公開以後的她,已辭去俱樂部工作。吉武氏與夫人的關係結果會如何?她正藏身友人家中注意著事情的發展。讀者諸兄當中,如果有像吉武氏般幸運的人,請千萬要注意了:為了不觸犯妻子、不讓情婦哭泣,當前去赴秘密約會時,千萬別目擊到交通事故。


    七


    淺野家的生活,乍看像是恢複了正常。


    真紀雖然稍微沒精神,不過每天都去上班。以子每天早晨叫醒守,讓他帶著便當上學以俊,就展開一天的掃除工作。


    生活型態改變了的僅有大造。之前工作到深夜,孩子們早晨外出時都還躺在被窩裏的他,現在卻坐在客廳目送他們出門。


    看報紙的時間也多了。大造熱心地盯著版麵的時候,攤開的總是徵人啟事欄。大家心知肚明,隻是沒說出口。


    大造那輛墨綠色的車,在他回來的隔天從修車廠送回來,但他隻清掃一次後就沒再碰過了。


    「東海計程車」的裏見總經理,好幾次邀他:禁止駕駛期限結束以前來幹活如何?做清掃和協助整理、人員管理都行,除了開車,還有許多活兒可幹。


    然而,大造全都委婉地拒絕了。他再也不握方向盤了,連車子都不靠近的決心,無論如何都無法動搖。


    「大造先生真是頑固!」


    終於死心告辭的裏見總經理對著以子說:


    「做司機的人,總有幾次會做這種決定,我可以理解這種心情。太太,以後怎麽辦?」


    「總有辦法的!」以子笑著回答。


    守的學校生活也恢複正常了。可能那一擊收到極大的效果吧,三浦和他那夥人突然停止了所有令人嫌惡的行動。宮下陽一的傷也痊愈,來上學了。


    進入年尾忙祿的季節,一家人在一起吃晚餐的時候,一直開著的電視機正在播報六點鍾的電視新聞。守心不在焉地盯著電視螢光幕,那似曾相識的建築映在眼裏。播報員開始報導:


    「本日下午三點左右,k區的大型超市『月桂樹』城東店、一名中年男子突然行凶……」


    是月桂樹。守停止用餐。


    「凶手用從家庭用品賣場拿出來的菜刀,殺傷了兩名店員。這名男子是住該區,目前待業中的柿山和信、四十五歲……」


    「唉呀,那不是守打工的地方嗎?」守撿起掉在地上的筷子,真紀問道。


    「受傷的兩人是該店的警衛牧野五郎先生,五十七歲,和店員高野一先生,三十歲。高野先生受重傷,左肩被刺需治療兩周,另外,事件發生當時,店內約有一千五百名購物顧客,幸好沒有其他傷者。警視廳城東警察署已逮捕了柿山,現在正在調查行凶動機。柿山在行凶後顯得異常亢奮,並從其曾因持有毒品被捕的前科看來,警方認為,其行凶原因極可能是藥物中毒所引起的短暫性精神錯亂,目前正積極調查中。」


    守手裏的碗也差點掉到地上。


    在高野被送進的醫院會客時間即將結束以前,守順利地溜了進去。


    高野躺在床上,從脖子到肩膀都由石膏和繃帶固定住。空著的右手上吊著點滴。守悄悄地在病房門口探出臉,高野維持原來的姿勢,勉力地把脖子往上提高。


    「呀,請進。」他露出笑臉,接著說:


    「抱歉,嚇你一跳吧?」


    「我從電視上看到的,正吃晚餐時突然看見新聞報導。」


    警方稍早已經來探視過,離開了,明天以後才會前來正式聽取事件原由。


    「很嚴重呢,痛吧?」


    「倒還好,並沒有傷得多深,不過醫院畢竟是醫院,很慎重其事地把我弄成這副模樣。」


    高野指著胸口上方附近的傷口給守看。如果再向上十公分的話,是脖子;再向下十五公分,就正中是心髒。


    話雖說得輕鬆,但那可是很危險的部位。守感覺背後一陣寒意。


    「覺得自己變遲鈍了,本以為可以製服他,真是不可原諒。嘿,沒顧客受傷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牧野先生呢?」


    「他啊,在逮凶手時撞到了腰,不過檢查後說骨頭沒有異狀,沒事,現在在家休息吧。」


    「話說回來,真可怕呢,店裏竟發生這種事。」


    書籍專櫃和家庭用品賣場位於四樓兩旁。柿山忽然抓狂,空手敲破玻璃櫃抓出菜刀的時候,賣場的女店員立即按下警鈴,要不是高野和牧野立刻飛奔過來,可能會有顧客受傷。


    「公司該表揚你呢。不論是前些時候的跳樓騷動或是這次,如果高野先生不在,那真要舉雙手投降了。」


    「你不知道嗎?為了應付這種狀況,公司才會錄用成績雖然有點差,不過體力要很好的員工。」


    高野笑了。笑容中看得出來還是有點痛。


    「何況,前一次是守的功勞呢。」


    即使在談話時,點滴仍然緩慢地、間隔一定的時間滴落下來。可能是藥效發作,高野看來有點想睡的樣子。守正要悄悄地離開床邊。


    「不過,我認為是『好機會』。」高野喃喃自語。


    「什麽事?」


    「剛剛我稍微在想了一下,那女孩,還記得嗎?」


    「當然。」


    「那孩子在學校是優等生呢,好像沒有理由引起這種騷動耶。過了幾天後,她好像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做出那種事……」


    話聲變含糊了。守望著他,過了一會兒,高野閉上眼睛,守靜靜地走出病房。


    守走到了走廊上,和手拿熱水瓶的年輕護士擦肩而過。好漂亮……守目送著她進入高野的病房。


    因割盲腸住過院的佐藤說過,單身男子住院後,絕對會對護士產生愛意。


    說不定對高野來說,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守心想。


    盡管如此,所謂「好機會」是什麽意思?這可不是險些沒命的人該說的話。


    走出醫院的一般通行門,閃滅著的警示燈隨救護車急馳而來,一座蓋著黃色毯子的擔架拾進了醫院。


    那女孩,為何要做那種事?還說連自己也不知道……


    八


    歲末,即使什麽活動都不做,顧客還是不斷地湧進,商品銷售得很好。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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