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喜歡哥哥。


    翻單杠、雙搖跳、自行車都是哥哥教我的。我運動天分倒不算差,就是理解要領需要時間。盡管如此,哥哥一次火也沒發過,即使天已經黑下來,也耐心地陪著我一直到我學會。


    加油,加油,還差一點。阿晶一定可以做到!哥哥總是這麽鼓勵我。


    即使現在呆呆地看著晚霞時,哥哥為我加油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說起來,那天來接我的也是哥哥。


    那天?當然是指惠美理被殺害的日子。


    您是心理谘詢師,對吧?您要我講講事發當日的情況,我就跟您說一說,可是從哪裏說起呢?其他三個人比我堅強,也比我聰明,所以大家都在場時問她們可以更清楚。即使這樣也沒有關係嗎?


    那麽,我就隻講講我,還有我和惠美理的事情。


    但還是有些奇怪,到現在忽然說要了解情況……哦,我明白了。原來是因為馬上就要到訴訟時效期限了,對吧?


    那天我從早起就很興奮,因為穿了件新衣服,是前一天回家探親的洋子姑姑給我的禮物。


    姑姑在縣裏的超市工作,每次回娘家都會給我們兄妹倆買衣服,以前給我的衣服都和哥哥的成套,淨是些體育用品生產商推出的襯衫或很男孩子氣的衣服。可是,那一年不一樣,姑姑說我已經上四年級了,應該稍微打扮得更像女孩一些,所以給我買了一件看上去非常可愛的帶有絲帶和荷葉邊的粉色罩衫。


    那件罩衫很蓬鬆,亮晶晶的,設計風格宛若富家千金的裝扮。我可以穿嗎?我不敢相信,有些陶醉地拿著衣服比試,沒想到旁邊的父母和親戚哄然大笑。


    “晶子穿上那衣服像什麽樣子?”爸爸說道。那件衣服價格不菲,比我以往穿的貴出十倍,而且正因為是自己的姐姐買的,爸爸也就實話實說,大家一定都是那麽想的。雖然哥哥說“挺可愛”,可是連買衣服的姑姑本人都苦笑著說:“哎呀,怎麽會這樣?”


    小學的時候我的體格雖然不比現在,也相當結實粗壯。衣服都是比我大兩歲的哥哥穿剩的,而且一直留短發,所以我經常被誤認為是男孩子,甚至曾經被班裏的男孩子戲稱為“假小子”。但我早已習慣了,從記事起就那樣。


    這還算好,至少被當做人來看待,而父母還有親戚卻常常說我們就像“熊兄妹”。情人節或者過生日的時候,女孩子常常送哥哥小熊維尼做禮物,說是哥哥給人的感覺很像小熊維尼。哥哥倒算不上非常有人氣,不過比他看上去要受歡迎。


    男孩子就是沾光,即使長得像熊,如果擅長體育也一樣可以很受歡迎,而且,即使體格粗壯也無傷大雅。


    晶子要是男孩子就好了,媽媽常常這麽說。可是這並不是出於是否受歡迎的考慮,僅僅隻是因為學校的體操服、遊泳衣之類還得專門買女孩子用的,媽媽覺得很不劃算。


    當時還和惠美理聊過這樣的話題。


    我和親戚們去過寺廟,吃完午飯,就去外麵轉悠,找閑著沒事的孩子,很快就和平日的幾個玩伴碰上頭。她們是住在西區的同年級的紗英、真紀和由佳。我們四人在煙店前麵站著聊了一會兒,這時惠美理也從坡上走了下來,她說是從家裏的窗邊看到我們了。惠美理的家位於鎮上最高的地方。


    真紀提議去學校玩排球,惠美理回家拿球,我也去了。因為真紀說:“晶子,你跟惠美理一起去怎麽樣?你跑的快。”可是,又不是跑著去,這隻不過是真紀的托辭而已,是為了體現她的意誌和權威。我內心明白,可是讓她生氣會很麻煩,而且平時還要依靠她,所以就沒出聲,照她說的做了。大概其他二人也一樣。


    我隨著惠美理,沿著緩坡向城堡般的公寓走去。惠美理四月份才轉校過來。雖然經常和她一起玩,二人獨處還是第一次。我不愛說話,此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就默默地走著,惠美理開口說道:“你的衣服真可愛。是小粉屋牌的吧?我也很喜歡。”


    她是在說罩衫。雖然遭到嘲笑,為了去寺廟還是穿上了,沒想到好像還挺適合我。爸爸不無揶揄地說:“晶子看上去有點女孩樣了。”媽媽也佩服地說:“在商場工作的人眼光就是不一樣。”我聽得有些飄飄然。


    “那是出門才穿的,換下來再去玩。”媽媽這麽說。但從寺廟回家後,為了向大家炫耀,我仍穿著罩衫出來了。


    但幾個夥伴什麽都沒說。哥哥總結出一套適用於鄉下人的不變法則,常常講給我聽,其中有一條是:“對於看似唾手可得的東西才會流露豔羨之情,對於遙不可及的東西則全當沒有看見。”她們也許是無意中遵從了這一法則,或許壓根兒就對我的穿著不感興趣。盡管如此,我也不可能主動提及。


    然而,我卻得到了惠美理的讚美。東京來的時尚女孩就是不一樣。難得受到讚美,我卻不知道“小粉屋”這一品牌,盡管有些不好意思,好奇心卻驅使我想問個清楚。惠美理告訴我,這個品牌多是帶有荷葉邊、絲帶、花束或刺繡圖案的寬軟蓬鬆的衣服,會令人不禁聯想到《綠山牆的安妮》或《若草物語》,可以滿足喜歡可愛物品的女孩子的夢想。


    店裏一定有特別多可愛的服裝,好想去看一看,如果衣櫥裏都是小粉屋的衣服那該多好,隻這麽一想我就興奮得心撲通撲通直跳。實際上我非常喜歡類似這樣很女孩子氣的東西,可是誰都沒有告訴過。


    因為我長得像熊。


    在女孩子中間流行過賞玩法國玩偶。大家曾經把自己構思的花裙子畫出來。綴滿心形的黃金冠,鑲嵌著粉色和白色玫瑰的花田般的裙子,玻璃鞋……我癡迷地畫著,結果大家都驚奇地說:“好厲害!連晶子也能構思出這麽可愛的裙子。”這些孩子真是無禮,對吧?


    我就是如此與“可愛”無緣。熊不適合可愛的東西,於是,我就在內心自娛自樂,已經十分滿足了。


    僅僅讚美我的衣服就已經讓我非常高興,沒想到惠美理又接著說:“真羨慕晶子,適合穿這樣可愛的衣服,我也很想要,可媽媽就是不給買,說不適合我。”


    聽起來沒有嘲弄的意思。


    可愛的衣服適合我,卻又不適合惠美理?這絕不可能。隻是,身材瘦長高挑的惠美理也可以穿蓬鬆可愛的衣服,但更適合幹淨利落帥氣的風格。那天惠美理上身穿著非常合身的黑色t恤,上麵繡著粉色芭比圖案,下身穿著紅色方格百褶裙,搭配十分協調。


    就是這樣一個惠美理反複讚美我的罩衫好看,表情不無豔羨。高興勁兒過後,我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莫名其妙地解釋說:“這是在商場上班的姑姑用內部員工折扣給我買的,媽媽才不會給我這麽貴的衣服,總是要我穿哥哥剩下的。我很不樂意,也得湊合著穿,沒想到媽媽竟然說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


    “哦,是嗎?我媽媽也一樣。她也說過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


    “真的嗎?怎麽可能這麽說你呢?”


    “是真的,而且不止一次,很遺憾地說了好多次,真煩人。”


    惠美理撅著嘴一臉不高興,我卻根本無法相信。的確,惠美理的眼睛清澈明亮,眼角細長,如果是男孩子應該非常帥氣,然而,作為女孩子,她也相當漂亮。不過,想到惠美理也有同樣遭遇,我莫名地感到很興奮,而且忽然覺得跟她親近了許多。把自己喜歡可愛物品的事實告訴惠美理,看來也不會有問題,我想和她處得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我到現在還為這件事情後悔。


    我們互相訴說著對各自媽媽的不滿,不覺間已經到了公寓。穿過有管理員把守的入口,乘電梯到七層,東邊盡頭就是惠美理的家。她說她的家很小,隻有4ldk(指四室一廳一廚一衛。),不過我並不明白ldk是什麽


    意思。


    惠美理按響門鈴,她的媽媽迎了出來。她的媽媽有著高挑的身材,大大的眼睛,猶如女明星般漂亮,而我的媽媽身材矮胖。同樣是“媽媽”,相比之下,似乎這一稱呼放在我媽媽身上實在有些不相稱。我被領到開著冷氣的玄關,惠美理去自己的房間拿排球,我和她媽媽在那裏等著。


    “很感謝你們能和惠美理一起玩。天氣這麽熱,還玩什麽排球,在家玩就好了。家裏有剛送來的蛋糕,一會兒把大家都叫過來吧。”


    她的聲音溫柔優雅,而我隻是縮著身子,臉上堆著笑僵在那裏,幾乎無法呼吸,一味害怕動一下會不小心弄壞屋子裏的東西,因為惠美理家的一切看上去都那麽高級。


    我生來初次感受到肩膀酸痛,就是第一次去惠美理家做客那天晚上。


    即使在玄關也沒敢舒口氣,因為鞋櫃上的花瓶令人情不自禁想起凡爾賽宮,門旁邊擺放著一個很大的白色陶瓷罐,不知道是用來放傘還是單純的擺設,同樣豪華耀眼,令人想起巴台農神廟。


    惠美理拍著排球沿走廊走了過來。


    “六點以前一定要回來喲。注意汽車。”她的媽媽這麽說著,摸了摸她的頭。


    “嗯,我知道。”惠美理微微一笑,回答道。


    我有些羨慕地看著這一幕,對我來說被父母摸頭是遙遠的記憶,惠美理真幸福。


    我根本沒想到這竟然成為惠美理和媽媽的永別,當然也沒想到數小時之後會再次拜訪這個令我感到局促不安的地方。


    原本是要講案發當日的事情,好像說的淨是與案件無關的話題。您也許會認為我是有意岔開話題,或者是一回憶案件經過就會頭痛欲裂,所以故意避重就輕……


    接下來講一講發現屍體之後的情形,可以嗎?


    噢,對了,還有一點似乎應該說一說。我想那個嫌疑人之所以沒有領我去,與其說是因為我看起來很重,不如說是因為我長相像熊。


    也就這些吧……那麽,我就開始說說發現屍體之後的情況。


    “你跑得快,你去吧。”真紀還是用這句老話命令我,於是我出發去惠美理家。這次的確是跑著去的。我和由佳一起跑到體育館後門,出去後便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


    腦子裏反反複複就這一個念頭,並不覺得害怕。當時我一定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如果稍微多動動腦筋,也許會在去惠美理家的路上理清思緒,想出更好的辦法向惠美理的媽媽報告女兒橫死這一殘酷事實,也許會想到先回家叫媽媽跟我一起去,或者請大人通報,也許會意識到不必非要說出“死”這個字眼。


    可是,我當時隻是一門心思拚命地跑,甚至途中在煙店前麵和哥哥擦身而過也沒有察覺。管理員叔叔守住公寓入口,我卻徑直闖了進去,飛奔進電梯。


    一道惠美理家門口,我立刻接連按了多次門鈴。


    “慌慌張張的,什麽事?真沒有禮貌。”惠美理的媽媽邊說邊打開門,一看是我,驚得聲音都變了調,“啊?是晶子。”我跑的上氣不接下氣,那一瞬間卻竟然還在想惠美理的裙子好可愛。不行,現在不是時候,我使勁搖搖頭撇開這個念頭,扯著嗓子大聲說:“惠美理死了!惠美理死了!惠美理死了!”你不覺得這是最糟糕的通報方式嗎?太糟糕了,以至於惠美理的媽媽以為是玩笑。她看著我輕輕歎口氣,雙手叉在腰上,朝著敞開的門外說:“惠美理,你躲在那兒吧?別瞎開玩笑,快出來。小心不準你吃晚飯。”


    可是,惠美理不可能出來。


    “惠美理!”


    她媽媽再次朝著外麵大聲叫女兒的名字,沒有一點回音,大部分人都回家鄉探親了,樓裏靜得出奇。


    惠美理的媽媽看著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三秒、五秒、十秒……不,也許隻是一瞬間。


    “惠美理在哪兒?”她聲音嘶啞。


    “小學的遊泳館。”我的聲音也有些啞了。


    “為什麽是惠美理?”


    撕心裂肺般的聲音穿透我的腦袋,同時身體被撞飛到一邊。惠美理的媽媽兩手推開我,跑了出去。我的臉狠狠地撞到牆上,慣性作用使身子向前摔倒,隨著“咚”的一聲,腦門一陣劇痛,“巴台農神廟”轟然倒塌。


    可能是撞到了臉,鼻血流了出來。劇烈疼痛的腦門,流淌的鼻血……我感覺腦袋破了,血汩汩湧出,順著下巴流到脖子,一直流下去。我要死了,救命……劇痛的腦袋耷拉下去,胸前已經被血染紅的罩衫躍入眼簾。


    罩衫、罩衫,我珍貴的罩衫……哇哇……猶如跌進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就在這個時候,耳邊響起洪亮的聲音“阿晶!”是哥哥在千鈞一發之際把不斷沿著深淵下墜的我救了出來。


    “哥哥!哥哥!哥哥!”我撲向哥哥,放聲大哭。


    媽媽要我六點之前回家,說堂哥要帶朋友來,從朋友家回來的哥哥看到我在六點的《綠袖子》響起之後卻朝與家相反的方向跑去,想叫我回家,就一路找來。他看到惠美理的媽媽披頭散發地從公寓跑出,心想可能出事了,過來看看情況。


    哥哥從管理員叔叔那裏借來濕毛巾和紙巾給我擦鼻血。


    “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覺得很嚴重,哥哥卻笑著說:“隻是流鼻血,哪裏就會死人。”


    “可是我腦袋陣陣作痛。”


    “噢,那是腦門破了一點,出血不多,沒什麽大不了的。”


    聽哥哥這麽一說,我才終於站起來,看著已經崩潰的“巴台農神廟”,哥哥問我:“怎麽了?”“惠美理死在了遊泳館。”聽了我的回答,哥哥露出驚訝的表情,不過他拉起我的手柔聲說道:“先回家吧。”


    從坡上走下來,抬頭一看,黃昏的天空一片血紅。


    你是說傷口嗎?你看,沒有留下傷疤。


    哥哥給我的傷口消了毒,並貼了橡皮膏。


    與哥哥牽著手回到家,媽媽看到我渾身是血,尖叫了一聲。聽說出了事,媽媽說要去一趟學校,撇下我就跑出去了,她一下子陷入了混亂。明明我就在眼前,媽媽卻以為我死在了學校,這些都是我事後才聽說的。


    傷口火辣辣地疼,但因為血止住了,傷得也不算深,最後沒有去醫院。


    已經十五年過去了,每當下雨或者空氣濕度大,還有想起那次事件的時候,額頭就火辣辣地疼,然後漸漸蔓延,整個腦袋就像要裂開一樣。今天也在下雨,而且還說了這麽多關於那個案件的話題,所以總覺得老毛病又要犯了。


    啊,已經開始了,火辣辣的疼痛又開始了。


    關於那件事就說這些,可以了嗎?嫌疑人的長相?對不起,不要再問了,饒了我把。


    對於嫌疑人的長相,四個人都異口同聲地說:“不記得了。”


    而實際上不要說嫌疑人的長相,其他的事情我也已經相當模糊。似乎也不能說不記得,正如剛才說過的,一回憶起那次命案,特別是涉及事情的核心,我就會頭痛欲裂。的確是疼痛難忍,曾經有一次想拚命回憶全部經過,當那個男人的樣子模模糊糊浮現在腦海裏的時候,一陣疼痛突然襲來,令我不禁擔心,如果還這樣回憶下去,可能再也不能恢複正常的精神狀態了,於是我放棄了。


    你可能會想,調查取證的時候說清楚不就可以了嗎、


    當時還貼著橡皮膏,一旦我說頭痛,惠美理的媽媽把我推倒的事實就會被人知道,因為擔心這一點,我猶豫了。


    調查取證進行了好幾次,每次都問同樣的事情,第一次我附和別人的說法,從第二次開始我就等別人說完後,裝出自己也有相同記憶的樣子。真紀常常用英語,我曾


    經因為分不清是green還是grey,搞不清楚工作服是灰色還是綠色,不過大家應該沒有察覺。


    事發之後在惠美理家發生的一切沒有詳細說過,而且也沒有人追問。被惠美理的媽媽撞倒一事,我連哥哥也沒有告訴,因為我想,如果惠美理的媽媽因此受到譴責會很可憐。聽到孩子的死訊,誰都會陷入混亂。受傷是我自己的過錯,我呆立在那裏堵住了門,所以是我不好。當有人問及受傷的事,我回答說是因為驚慌摔倒了。由於事情發生在發現屍體之後不久,所以誰也沒有懷疑。


    而且,比起我的傷口,你不覺得那個白色陶瓷罐的崩潰損失要大好幾萬倍嗎?對了,一直沒有發現這一點,說不定火辣辣疼痛的原因就是由於陶瓷罐的碎片還留在腦袋裏,碎片殘留在腦袋裏引起的疼痛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可是,如今已經無法去除,對吧?盡管如此,當時的我即使意識到有殘留的陶瓷碎片,也可能不會去醫院。


    熊怎麽可能去醫院呢?哦,對了,有動物醫院。可是,熊不可能自己去,對吧?


    熊懂的適合自己的生存方式,而我不懂。


    人應該過適合自己身份的人生。


    這一點,從懂事起爺爺就常常講給我聽。


    不要認為人都是平等的,因為從出生起每個人被賦予的東西就各不相同。窮人不可以裝作有錢人,笨蛋不可以裝作學者。窮人在勤儉中尋求幸福,笨蛋努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就可以了。追求超乎自己身份的東西隻會使人陷入不幸。老天爺俯覽眾生,掌控一切,所以要小心,不然會遭到報應。


    這些話以往不過說說而已,可是小學三年級那天,一切變成了現實。


    晶子,你不用在意自己長相難看。


    很奇怪,對不對?怎麽會聯係到這個?也許爺爺是想安慰我,可是你不覺得這樣對我的傷害反而更大嗎?而且,雖然我體型粗壯結實,可是從不認為自己很難看。我雖然不擅長學習,運動天分還算好,周圍的孩子差不多都和我一樣,我從來沒有感到過世道不公平。所以,爺爺的說法我總是裝作沒聽見,怪他“又來老一套”。


    可是,自從惠美理搬來之後,我才開始明白爺爺說過的話。惠美理漂亮、身材好、聰明、靈巧、擅長運動,還有錢。的確不平等。和惠美理比較。隻會使自己更可悲,不過,如果臉皮厚一點兒,也沒什麽大不了,原本老天爺賦予人的東西就不一樣。惠美理是惠美理,我是我。不知道其他孩子怎麽看惠美理,但我喜歡她,從一開始就把她當做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可是,那天的我不一樣,穿著可愛的名牌衣服,連惠美理都很羨慕,平時父母總抱怨我不是男孩子,那天得知惠美理的媽媽對她也有過類似的說法,我恨興奮,甚至想和惠美理更親近一些。


    追求超乎自己身份的東西,結果遭到了報應。


    小粉屋罩衫交給了幹洗店,可是茶色血跡已經洗不掉,再也不能穿出去了,這就是遭到報應的證據。如果是可愛的小女孩,也許會知道愛惜,因為穿在了不知天高地厚的熊的身上,所以才一天就髒成這樣,不能再穿第二次,真可惜!我覺得非常對不住這件罩衫,把它緊緊抱在胸前,邊哭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還有,惠美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隻是隻熊,卻想與惠美理做好朋友,所以她被殺害了。


    你說之後的生活?追求不合自己身份的的東西會遭報應,因為我的錯,惠美理被殺害了,如果仍然過著和事發之前毫無異樣的生活,上學、和朋友玩、吃點心、高興地笑,我認為是不應該的。


    和別人有來往,會給人帶來麻煩,即使不和人來往,也擔心由於我的出現,會給在場的人添麻煩。


    去學校也一樣,擔心自己動一下,會把別人撞到,會讓別人受傷,出於這樣的想法,即使到休息時間,除了去廁所,我一步也不離開座位為。


    就這樣,每天早上一起來,要麽肚子痛,要麽身體疲倦,久而久之,開始常常曠課。


    因為遭遇那種事,四年級這一年姑且聽之任之吧,父母和老師對我的曠課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到了五年級,大家都認為應該恢複正常了,雖是發生在本鎮的事,無關之人好像半年之後就已經淡忘了。


    這時候鼓勵我的人還是哥哥。


    “阿晶,走出去也許很可怕,但哥哥會保護你,阿晶你自己也要努力喲。”


    於是,哥哥每天早上都繞著遠路把我送到小學,然後才去中學,還要我好好鍛煉身體,即使哪一天被壞人襲擊也不怕,並且把家中倉庫裏作廢的農具改成舉重杠鈴,陪我鍛煉。


    我對去學校有負罪感,鍛煉時卻很投入,因為熊本來就應該強壯一些,而且將來有一天也許可以替惠美理報仇。


    時間一天天過去,後來惠美理的父母要回東京,我們四個遭遇那次事件的人被邀請到惠美理家,要求最後談一次案件經過。


    玄關隻有“巴台農神廟”沒有了,其餘沒有任何變化,剛踏入玄關的那一刹那,我的額頭就開始火辣辣地疼,不過,關於案件的話題幾乎都是真紀在說,我總算應付了過去。不了,惠美理的媽媽說了這麽一番話:


    在訴訟時效之前能找到罪犯嗎?如果你們沒有能讓我認可的贖罪行動,我一定會複仇。


    由於我的過失,惠美理被殺害了,真有些對不住其他三個人。從一開始就知道惠美理的媽媽一定會恨我,所以聽到她說要複仇,我沒有感到絲毫害怕,反而覺得一直以來什麽都不說才令人奇怪。對於幾乎想不起案件經過的我來說,找到罪犯太難了,所以我選擇了贖罪。


    贖罪?我決不追求超乎自己身份的東西。凶案之後我一直都這麽想,那天我又一次在心裏發了誓。


    最終我沒有考高中。父母勸我不管怎樣至少應該念完高中。然而即使考上,我也沒有自信上完三年。


    最後說服父母的是哥哥。


    高中不是義務教育,阿晶隻是不願意出門,通過函授同樣可以畢業,而且也能考大學。我會努力的,就讓阿晶按她自己的節奏來吧。


    這是哥哥替我求情時的說辭。哥哥最後實現了承諾,從本地的國立大學畢業後,參加了公務員考試,並在鎮政府的社會福利科就職。哥哥在工作中表現良好,好評如潮,在鎮上又是公認的孝子,這讓父母感到很有麵子。


    哥哥的確很會照顧人,他娶的也是一個有些隱情的女人。


    可不要被壞男人騙了,懷上孩子,哭哭啼啼地回來。


    當自家的女兒離開小鎮去城裏上學或工作,父母和親戚總會這樣告誡,好像已經成了固定的台詞。然而,哥哥的妻子春花幾乎就是壞典型,所有這些她都經曆了。


    她原本在一家小印刷公司上班,工資微薄,僅夠勉強度日。為了生活能稍微寬裕一些,她開始在夜總會做兼職,結果被黑社會的小嘍囉纏上,沒有結婚就懷孕,最後不得已辭職把孩子生下來,通過在夜總會賺錢總算能養活孩子。可是,黑社會男友又有了新歡,躲了起來,而她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開始負債累累,後來被不良金融公司追債,說不及時還錢的話,就把她灌上水泥扔進東京灣,最後好不容易才撿了一條命逃回鎮上。


    不知道這些傳言到底有多少真實成分,反正春花回來不到一個月,這種流言在鎮上已經盡人皆知,就連幾乎不出門的我都知道了。


    是住在附近的大嬸來家裏串門的時候告訴媽媽的,當時我也和她們坐在一起,就像一起喝茶聊天的朋友。大嬸一副透露獨家新聞的口氣,同時又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說:“怎麽也想不到會是那個孩子。”我也有些不相信。


    不知道是否


    為了還債,但春花家把一部分地和山賣掉是事實,她也的確有個孩子。


    之所以那麽令人難以置信,可能是以往的印象使然。雖然是壞典型,這種小插曲在鎮上也快趕上一部《武勇傳》了。不了解底細的人大概會充滿好奇,是什麽樣的美女才會遭到如此厄運呢?實際上春花老實樸素,長相一般,即使說恭維話,也難以說她漂亮。


    她和哥哥同年級,兩家住得也不遠,我從小就知道她,我那時還沒有見過從城裏回來後的春花,以為她去過東京,應該變得時髦一些,結果,在聽了那個傳言三個月之後,她被哥哥帶到家裏,發現除了相貌變老之外,她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這是去年盂蘭盆節,八月十四日的事情。


    十年前爺爺和奶奶相繼去世之後,親戚們就不怎麽來我家聚了。可是,那天,去國外工作了五年的表哥,也就是洋子姑姑的兒子誠司和妻子要來我家住。我和媽媽準備好火鍋、壽司,一家三口在家裏等著。早上出門的哥哥忽然打電話說,想趁此機會邀請女朋友到家裏來。


    我根本不知道哥哥有女朋友。媽媽也一樣。她慌了手腳,一會兒要換衣服,一會兒又要買蛋糕,就在這時,誠司夫婦來了,於是先把哥哥的事情擱置一邊,招待從東京來的二位客人。


    他們兩人的婚禮是在東京舉行的,當時隻有我父母去了。他們已經結婚八年,我還是第一次見誠司的妻子美裏。


    媽媽說:“爺爺奶奶都已經不在了,你們還專程來這鄉下小鎮。”誠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說:“我們想給爺爺奶奶掃墓,另外這裏也是我們兩個人有共同回憶的地方。”


    他說擔心被別人認為不檢點,一直沒有提過。如果沒有那個案件,他們也許不會走到一起,所以,兩人想來這裏重溫過去。


    那件事就是指惠美理被殺一案。


    當時誠司在東京讀大學三年級,他參加的網球愛好者協會有一個從一所女子大學來的一年級學生美裏。誠司一直暗戀她,可是競爭對手太多,又礙於自己是前輩身份,一直沒敢表白。有一天,在協會同仁的聚會上,大家說起盂蘭盆節回老家的事,誠司向大家炫耀:“我老家雖然什麽都沒有,空氣在日本可是數一數二的幹淨。”美裏聽了,說:“真想去看看。”美裏是東京人,好像很憧憬鄉村,誠司借著酒勁提出邀請:“那就一起去?”沒想到美裏竟然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可能是家族遺傳,誠司也是誠實認真而且喜歡照顧別人的人。盡管有和喜歡的女孩子住一起的機會,他仍然老老實實在我家吃過飯,並打算住一晚就回去。而且按照安排,誠司住哥哥的房間,美裏住我的房間,對戀愛一竅不通的我對此也很驚訝。


    那天兩人到小鎮車站不到六點,走到我家時六點多。他們放下行李稍事休息之後,媽媽就開始準備火鍋。不見孩子回來,媽媽正抱怨不知我們又瘋到哪裏去了時,哥哥拉著我的手回到家。當時我竟沒有看誠司和美裏。


    隨後,媽媽驚慌失措地跑了出去,一位叔叔出於好奇說要去看看,外麵又傳來警笛聲,且不說我家,整個鎮子都亂成了一片。


    當然,我家已不可能招待客人。雖然美裏說不介意,洋子姑姑還是安排了鄰鎮的旅館,表哥和美裏搬去那裏住。那個鎮子也名不見經傳,但因為有溫泉,盂蘭盆節期間相對熱鬧一些,那天旅館有一間空房。


    第一次到鄉下小鎮就碰見命案,美裏害怕得不得了。誠司說了一句:“放心吧,有我來保護你。”美裏聽後心裏特別踏實,後來兩個人就好上了。不過我想,即使沒有那件事,他們照樣會走到一起。你想想,空氣再如何如何幹淨,僅僅因為想去鄉村看看,就和自己並不喜歡的人一起去他的親戚家,這有可能嗎?但不可否認命案的發生促使兩人放棄了矜持。


    十四年後,兩人還沒有孩子,具體原因無從知曉。但他們結婚已經八年,看上去還像一對熱戀的情侶,我真有些羨慕。


    看著這恩愛的一對,媽媽喜不自禁地說:“今天幸司也要帶女孩子回來。”哥哥令媽媽引以為豪,兒子要帶女朋友回來,媽媽自然充滿期待。看著誠司他們,媽媽可能也希望哥哥能夠婚姻幸福。


    誠司夫婦也說:“不知道是什麽樣的人,真期待啊。”就在這時,哥哥回來了,和春花一起,還帶著若葉。


    若葉是春花的女兒,那時上小學二年級。


    媽媽客客氣氣地把春花和若葉讓到客廳,然後把我拽到廚房問道:“她、她就是那個人吧?”她想確認哥哥帶來的那個女人是不是就是傳言中的春花。我也非常吃驚,但看到在廚房裏走來走去、慌亂不已的媽媽,反而冷靜了下來。


    “沒錯,可能因為是同年級,相處得比較好而已,您不用這麽驚慌,太沒禮貌了。”


    我說著,拍拍媽媽的背,然後抱了一滿杯啤酒,拿著一瓶橙汁返回客廳。


    爸爸隻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礙於誠司夫婦的麵子,這頓飯吃得還算順利。春花似乎很拘謹,也不怎麽吃菜,幾乎要躲到哥哥寬寬的肩膀後,不過她一會兒給別人斟酒,一會兒夾壽司,還收拾空盤子,很是細心。


    如果是我做同樣的事情,一定會笨手笨腳,讓人忍不住把我趕到一邊,可是春花做起這一切來是那麽自然。如果不留心,都不會注意到她在做這些事情。她穿著一件連衣裙,像是專門外出穿的,是那種在附近鎮上的超市就可以買到的便宜貨。我這樣評價似乎有些失禮,因為我總是一成不變地穿著一身深色運動服。


    總之春花的樣子讓人不禁覺得那些傳言簡直都是胡說八道,好像她一直都住在鎮子上,從來沒有離開過。


    媽媽一開始還板著臉,一聲不吭地做火鍋,可是當她給若葉打了一個雞蛋,若葉笑著說了聲“謝謝”之後,媽媽也露出笑容,給小女孩夾了很多肉。看到這一幕,爸爸毫無來由地說:“叔叔會單手打雞蛋。”說著把一隻雞蛋磕破打到盤子裏,若葉很高興,爸爸又對我說:“去便利店買個冰激淩。”


    三年前小學附近開了鎮上唯一一家便利店。誠司稱煙沒有了,和我一起前往。


    “幸司是不是真的要和那個人結婚呢?”在路上,誠司說,


    “不會吧——”


    “倒是個不錯的人,可是還是放棄比較好。”


    誠司並不了解春花的過去,如此明確下結論令人有些不解。隻是現在的春花,我應該非常喜歡。我剛要問為什麽,誠司忽然大聲說:“真棒!這是停車場嗎?竟然有店麵的三倍大!”


    到底是哪裏棒,我沒弄明白。大城市來的誠司淨說些令人費解的話,這麽想著,我們倆已經進了便利店。


    店內人頭攢動,都是鎮上的人。誠司感歎到:“這裏真是鎮上最有人氣的地方。”我們買了冰激淩,可以做下酒菜的小點心,煙,還買了一本看似工薪族才讀的雜誌,然後返回。


    誠司不再談哥哥的事。回來的路上都說了什麽呢……誠司吸著煙默默走著,哦,對了,他忽然問起那件事。但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因為記憶中我的額頭沒有火辣辣地疼,好像他是問……


    “阿晶,命案的嫌疑人就是那個在慶典當晚偷玩偶的變態狂吧?”我隻回答了一句:“好像是。”


    家裏原本沒有法國玩偶,客廳裏擺著北海道的特產木雕熊,所以我早忘了法國玩偶失竊時間。


    那頓飯出乎意料地順利結束,哥哥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第二天早上,吃晚飯,打擊一邊喝咖啡一邊談論今天要不要和誠司夫婦一起去鄰鎮的溫泉。這時,哥哥忽然宣布一個重大消息:“爸爸、媽媽,我要和春花結婚。”


    那口氣不是商量,而是已經決定。


    “不準胡來


    !”媽媽喊道。她立刻不知所措,隻是徒勞地反複站起又坐下,大聲叫喊。


    和那種人結婚以後怎麽辦?有很多更好的人等著你選。你的大學同學、山形家在足立製造廠工作的女兒,川野家音樂大學畢業、當鋼琴老師的姑娘,人家都想和你結婚,為什麽偏偏要和那種女人結婚?


    這裏應該稍加訂正,確切地說,是那些女孩的父母想讓女兒和哥哥結婚。那位曾經說起有關春花流言的大嬸也是來家裏打聽給哥哥相親的事,那時哥哥說:“我三十歲之前不打算結婚。”


    爸爸也火了。聽爸爸的口氣,意思是,如果我不是這種狀態,他也不會執意反對,這令我有些受傷,更覺得對不住哥哥。一直守護著我的哥哥因為我,自己的婚姻遭到反對,春花的過去讓人無法釋懷,可是我想現在正是報恩的好時機。


    “我覺得春花也不是那麽差的人,我會照顧好爸爸媽媽的。”


    “別胡說!每天窩在家裏不出去,這時候偏偏來插嘴,我們對你不抱任何指望,你隻要不給人添麻煩就不錯了,閉嘴!”媽媽說道。


    事實的確如此,可她還是第一次說得如此直白。家裏來了久不上門的客人,我一時興奮,忘了自己熊的身份,現在才忽然緩過神來。媽媽過了一會兒又說:“誠司,你也幫我說說。”一會兒她又說:“美裏,那個女人不是普通女人,這一點你也知道,對吧?”說著,她就開始對他們講起有關春花的傳言。


    我覺得不應該在哥哥麵前說起這些,但令我吃驚的是哥哥毫不否認這些傳聞。而且,當誠司問:“幸司,這都是真的嗎?”哥哥默默地點了點頭,說:“春花很可憐。山形和川野和誰結婚都可以得到幸福,可是,這世界上能給春花幸福的人隻有我。如果你們執意反對的話,那我就帶著春花和若葉離開這個鎮子。”


    哥哥的聲音沉著有力。他與春花重逢是在單位的辦事窗口,春花去申請母子家庭補助,哥哥正好接辦此事。雖然是我隨便猜想,向來喜歡替別人著想的哥哥最初也許隻是出於工作的責任感,而且又曾是同學,所以熱心地幫她,終於日久生情,產生想以一個男人的身份幫助她、守護她的想法。


    爸爸僵在那裏一聲不吭,媽媽此時就像氧氣不足的金魚,嘴一張一合,誠司和美裏不說話,看著哥哥。我呆呆地看著大家,心想,看來哥哥和春花的婚事不成問題。這時,一雙大大的手忽然放到我頭上。


    “阿晶,謝謝你幫哥哥說話。”


    哥哥說著,還輕輕摸摸我的頭,我不由淚流不止。命案之後,這是我第一次哭。


    哥哥和春花在第二個月既九月初正式登記結婚。婚禮在附近的寺廟舉行,隻請了親戚來參加,婚禮儀式有點像衣冠齊整的法事活動,但哥哥和春花看上去很幸福。鎮上的人剛開始還議論“怎麽會和那種人結婚”,可是春花的父母都是本分的普通人,春花本人也樸素不善言語,而且很懂禮節,後來他們的婚姻漸漸被大家祝福,哥哥也因此受到比以前更好的評價,被稱為“好人”。


    本來打算建一棟兩代人居住的房子,後來哥哥在離家十分鍾路程的兩層公寓租了房。那棟樓不高,外觀卻很時尚,有點像足立製造廠的公寓。


    在他們登記結婚之後,我父母的態度忽然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原本亂糟糟的家裏來了一個可親喜人的女孩子,他們非常高興,總是找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什麽有葡萄、有蘋果吃,就把若葉叫到家裏,帶她去便利店,給她買點心果汁。


    若葉也很喜歡黏我。有一天,她來到我家,顯得比平時蔫,我問:“發生什麽事了?”她說:“我不會跳繩。”跳繩,多麽令人懷念的字眼。“那就在院子裏練習,怎麽樣?”聽我這麽一說,若葉高興地回家拿來粉色跳繩。繩子太長,好像買來之後還沒有調過長度,我想機會難得,於是在截短繩子之前給她做了示範。


    單跳、跑步跳、花樣跳、雙搖跳、兩臂交叉雙搖跳……十多年沒有碰過跳繩,剛開始還有些磕磕絆絆,不過,五分鍾後就找到往日的感覺,可能你會問,不會喘不上氣來嗎?小意思。因為我每天大半時間用於鍛煉,不可能感覺累。


    “阿晶好厲害!”若葉興奮地喊。看到平時似乎很笨重的我身輕如燕地跳繩,若也一定感到很有趣。那之後,若葉幾乎每天放學後都來我家。我為了給若葉做示範,在便利店買了自己用的跳繩,兩個人一起練。


    若葉一般要練習到黃昏日落,媽媽每天都準備好孩子喜歡的飯菜,招待若葉:“吃過晚飯再走吧。”但若葉沒有吃過一次。她本人倒是很高興,說“太好了,大家一起吃嗎?”可春花總是準時來接她。


    媽媽叫春花一起吃,她總是拒絕。明明知道她們不會留下,媽媽還是會準備很多菜,看著我和爸爸沒心沒肺地吃著漢堡、炸大蝦也沒有任何怨言,之所以能這樣,我想可能由於春花的拒絕方式很巧妙。


    “我們要等幸司回來一起吃,若葉很喜歡爸爸。”


    既拿哥哥當擋箭牌,媽媽什麽也不能會所。而且,春花還時不時地招待我或者父母一起吃晚飯。父母家離的很近,卻常常招待丈夫的家人,而且並非總是過生日之類特殊的日子,她的確稱得上好媳婦。


    席間,哥哥似乎心情不錯,喝著啤酒,講他參加了小學的活動,和若葉一起割稻子。哥哥看上去很幸福。不過,有一點令我不解,滿桌子菜都是小孩子喜歡吃的,我家一直以日式飯菜為主,這並不是出於傳統習慣,而是因為我家所有人,當然包括哥哥在內,都喜歡清淡的味道。


    至少有一樣是哥哥喜歡的菜也好。大概這些菜都是若葉喜歡吃的,而且看到媽媽每天晚上準備孩子喜歡吃的菜,春花便誤以為我家人都喜歡那種東西。那時,我是這麽想的。


    “若葉,周末去我家住吧。偶爾讓爸爸媽媽兩人待一待,他們才新婚不久。況且,若葉也想要弟弟妹妹,對不對?”


    媽媽一邊抓起一塊咖喱味的油炸食物,一邊這麽說,她並沒有留意飯菜。盡管若葉也很可愛,大概媽媽更想早日看到自己的親孫子。


    “在孩子麵前別這麽說。”


    哥哥責怪媽媽,但並沒有生氣。有一次,哥哥有事來家,找到小時候玩過的棒球手套,也說過想要個男孩之類的話,可是……


    “真沒辦法,若葉睡覺太不老實,是吧,若葉?”春花一副很為難的樣子。若葉開玩笑說:“說不定會踢阿晶的肚子。”當時的氣氛其樂融融,而若葉最終一次也沒有來我家住過。


    到了三年級,雖然已經學會跳繩,若葉還是常常來家裏,轉而練習翻單杠。家裏不可能有單杠,我們就去附近的公園。你問我會不會翻單杠?當然會。會連續翻,還會不用費勁,隻伸直腿就能翻上去。我可是經過特訓的。


    之後不久,五月的連休剛結束,發生了一件令人吃驚的事情。


    春花認為若葉經常給我添麻煩,便送給我一雙很漂亮的鞋子。那是她在連休期間和哥哥、若葉一起去市內的商場買的。


    不是運動服飾廠家生產的,而是粉色和淺褐色相間的女式休閑皮鞋,樣子很俏皮,我平時穿的在超市買的帆布鞋簡直沒法和它比。


    春花又給了我一條牛仔褲讓我試。她說是以前買的,因為自己臀部不大適合牛仔褲,基本沒有穿過。我想連身材苗條的春花都不能穿,更不可能適合我。沒想到她說:“雖然阿晶的肩膀寬,上半身也結實,可是腿很細很漂亮,臀部也很緊,穿太肥的褲子真是可惜了。不好意思,你不要怪我多嘴,可我真的很羨慕你。”


    別說拿自己的腿跟別人比較,平時我甚至都沒有仔細看過自己。盛情難卻,我脫掉身上的褐色運動褲,穿上牛仔褲。很合


    身,稍微有點短,但和俏皮的鞋子相配,短一點反而更好。


    媽媽領著若葉從便利店回來,看到我的樣子,吃了一驚。然後,她好像忽然想起什麽,給我拿出一件滾石餐廳的黑色t恤,說是好久以前鄰居新婚旅行回來送的禮物,一直放著,沒好意思穿。我換上之後,若葉拍著手說:“阿晶真酷。”


    這樣一來,全身上下唯有用皮筋紮起來的亂糟糟的頭發顯得格外醒目。春花說有個朋友在鄰鎮的美容院工作,介紹我去那裏。若葉也說要修修發梢,於是我倆一起過去。不在理發店而是在美容院剪頭發對我來說還是頭一次,和若葉一起乘電車也是頭一次。


    雖然不太懂所謂發梢飛揚是什麽感覺,還是剪了很清爽利落的短發,並且修了修眉毛。哥哥給了零錢,讓我們去吃點自己喜歡的,於是我和若葉決定在車站前的咖啡店吃過蛋糕再回家。


    奶油水果餡餅上嵌滿叫不出名字的漿果。我大口嚼著餡餅,若葉一直盯著我。


    “阿晶真酷!媽媽說之前說過,我要是個男孩就好了,阿晶就好像男孩。”


    “咦,你媽媽是這麽說的嗎?可是,我要是男孩,就成了哥哥的翻版,哦,不,應該說是爸爸的翻版。”


    “是嗎?”


    “喜歡爸爸嗎?”


    “嗯,特別喜歡。插秧參觀日爸爸去了,還教我做作業,可好了。前段時間我睡覺的時候,迷迷糊糊踢了爸爸,而他一點都不生氣。”


    “什麽,你們睡在一間房嗎?”


    “嗯,我睡中間,三個人就像川字形。媽媽說親密的父女就是這樣睡的。”若葉很高興地說。


    我一直以為若葉是一個人睡,不過,上小學三年級時還是孩子,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還和哥哥住一間房,所以沒覺得有什麽不對。


    六月中旬的一天,春花的母親在幹農活的時候暈倒,有一段時間住在市內的大學附屬醫院。春花是獨生女,陪護任務理所當然地落到她頭上,若葉暫時由我家照料。


    盡管如此,若葉也一次都沒有在我家住過。坐電車去醫院需要兩個小時,媽媽說就讓若葉住在我家,春花住在醫院,這樣可以輕鬆一些,可是春花說她無論如何都要回來。她說不喜歡和哥哥、若葉分開。


    媽媽偷偷地對我說,春花可能精神上有問題。在東京她被流氓騙得很慘,現在即使獲得幸福,也總是感到不安,擔心這種幸福轉眼間就會消失。


    我很佩服媽媽竟然會想到這些,媽媽說,韓劇裏演過類似的事情,我這才恍然大悟。於是我們盡量小心,不讓春花產生不安的感覺。


    若葉放學後直接回到我家,做完作業,和平時一樣練習單杠或投球,之後,和下班回來的哥哥一起吃完飯,洗過澡,這才和哥哥一起回公寓。


    媽媽專門為若葉做了適合小孩吃的菜,若葉卻說,放在桌子中間的大盤煮雞肉很好吃。看著她吃得很香,媽媽很高興,第二天又給若葉做了很多拿手的日式菜。若葉說不知道土豆燉肉,我很驚訝。


    我也想過春花或許不擅長做菜,可是招待我們的時候,每一道西餐都是精心製作的,而且味道不錯,所以我改變想法,認為春花也許隻喜歡西餐。


    爸爸是那種溺愛孫子的爺爺,每天給若葉買很多點心,哥哥因此很生氣,結果,爸爸又給若葉買了第二學期體育課要用的獨輪車。


    我也開始幫若葉檢查作業,算術還勉強能應付,可是漢字完全想不起來的情況時有發生,真是夠丟臉的。若葉做完作業就練習獨輪車,然後和我一起洗澡。


    以前沒有騎過獨輪車,我們倆在公園裏快活地叫著,一直玩到快天黑。按理說,若葉是和我沒有血緣關係的侄女,而實際上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然而,事實證明我們一家都因過於樂觀而昏了頭。


    發現若葉身上有傷痕是在我們一起洗澡兩周之後,也就是七月初。看到她腰部紅腫,我問:“這是怎麽了?”若葉低著頭說:“不知道。”過了一會兒又說:“可能是騎獨輪車碰的。”


    看看自己的膝蓋上也有同樣的傷痕,我絲毫沒有懷疑。


    知道傷痕的原因是一周之後,暑假即將來臨的一個晚上。


    那時鎮上到處都在議論紗英殺害丈夫,還有真紀被卷入麻煩的新聞。一時間有人懷疑這個鎮子是不是被詛咒了,已經有十五年沒有電視台來這裏采訪過,況且,兩個人都是在那次命案中和受害者一起玩的孩子。罪犯至今還沒有抓到,這到底是怎麽了?我擔心這一切會漸漸喚起鎮上的人們對那個案子的記憶。


    據說有人打電話給鎮政府,建議在訴訟時效到來之前向電視台申請通緝。哥哥在吃晚飯的時候發牢騷說:“鎮政府沒有理由做那種事。兩個人住在不同的地方,隻不過是巧合。阿晶生活得很好。別人隨便亂說,會給我們添麻煩。”


    不過,他又很和藹地對坐在旁邊的若葉說:“有不認識的人搭訕,千萬不要跟他走。”父母也隻顧擔心若葉,認為她那麽可愛,尤其要小心,根本沒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盡管不完全因為這個,但我始終沒有告訴他們我收到了惠美理媽媽寄來的兩封信。


    收到信之後,我的額頭就一直火辣辣地疼。


    你是問都寫了些什麽嗎?我因為恐懼哪裏敢看,連拆都沒有拆開。在訴訟時效臨近之前聯係寄來了兩封信,一定是要我再次回憶那件事。信一直塞在我房間桌子的抽屜裏,想看的話請便。


    那個晚上,若葉和哥哥一起回去之後,過了一會兒,我發現若葉作業的複印件和家門鑰匙落在桌子上。


    若葉第二天早上會直接去學校,所以盡管下著小雨,我還是決定立刻給她送過去。時間在十點左右,春花說晚上十一點才回來,若葉如果睡了,我就交給哥哥。


    哥哥的房間在一層最裏邊。本來可以走到玄關按門鈴,但我繞近道,從後麵的停車場進去,發現廚房的燈亮著,窗戶開了一道小縫,我想從那裏打聲招呼,把東西遞給他們。可是,透過窗戶縫往裏看,沒有一個人影。還是繞到玄關吧,這麽想著,忽然聽到裏麵的房間傳來很小的呼喊聲。


    “救命!”


    怎麽回事?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正要開口詢問時,傳來另一個聲音。


    “不用怕,慢慢會很舒服的,這是成為真正父女的儀式,關係親近的父女都是這樣的。”


    額頭火辣辣的疼痛忽然蔓延到整個腦袋,頭痛欲裂。我不明白眼前發生的一切,隻感到一陣惡心……對了,發現惠美理屍體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不推開門就好了——當時我曾後悔不已。


    我打算在頭痛變得更嚴重之前趕緊悄悄回家,就在我轉身要離開的時候,又傳來一聲“救命”,接著是另一個聲音:


    “向來很乖的,今天怎麽了?喊救命給誰聽呢?不是我救了你嗎?”


    在向我求助,怎麽辦……我很害怕,使勁閉上眼睛,這時,腦子裏傳來這樣的聲音:


    加油,加油,還差一點。阿晶一定能做到。


    對,我必須做。每天鍛煉身體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


    我睜開眼睛,調整呼吸,用鑰匙打開門,悄悄從玄關進去,踮著腳尖輕輕走近發出聲音的房間,猛地推開門。


    那裏有一隻熊。


    房間很黑,隻有廚房的一點燈光透過來,房間裏麵,一隻熊壓在裸體的小女孩身上。我呆呆佇立,熊慢慢抬起頭,想象中那一定是一張很可怕的臉,沒想到卻是一副悠閑淡定的老好人模樣。熊的身下是一張小女孩的臉。


    是惠美理。


    正流著淚看我。


    惠美理正在遭到侵犯,可是,她還沒有死。太好了!還來得及,罪犯是隻熊,


    我必須救惠美理。趕緊行動,不然她會被掐死。


    房間角落裏,跳繩和書包放在一起。那熊壓在惠美理的身上看著我,表情像是要哭出來。我拿起跳繩,解開搭扣,狠狠地套在熊的脖子上。熊吃了一驚,瞪著眼睛,掙紮了幾下。我使出渾身力氣使勁拉緊繩子,熊撲通一聲倒在惠美理身上,一動不動。


    與此同時,惠美理的哭聲響徹整個房間。


    太好了,得救了!我要去向惠美理的媽媽報告:“趕緊來接惠美理吧。”


    回頭一看,惠美理的媽媽站在我麵前。


    噢,對了,她擔心惠美理,所以來接。


    惠美理的媽媽看著倒在地上的熊,愣在那裏,我興奮地對她說:“很危險,可我救了她,很厲害喲。”


    我想惠美理的媽媽一定會溫柔地摸著我的腦袋說:“謝謝。”我終於可以擺脫這種頭痛欲裂的狀態……


    我站在那裏等著人感謝,聽到的卻是相反的話。


    “多此一舉……”


    那一瞬間,“咣”的一聲,什麽東西倒塌了。


    若葉被熊侵犯,熊被我殺了,這是犯罪嗎?或許……


    你說要聽我講講事情經過,是指這個嗎?


    你早點說就好了。


    若葉後來被送到兒童保育機構。可能還是受到韓劇的影響,媽媽說,都是春花不好,因為她根本不愛哥哥,接受哥哥的求婚隻是因為和他結婚,可以更容易地補救自己破碎的人生。


    既然結了婚就應該履行作為妻子的義務,可是她根本不讓哥哥碰她一個指頭。可能她不想生孩子,似乎是因為前男友的家庭暴力留下的陰影。不喜歡在外麵住、隻做前任男友喜歡的菜,都是出於這樣的原因,看來她症狀不輕。不過,即使那樣,早點和大家說說不就好了嗎?


    春花選擇的是更殘忍的手段。


    想過平靜的生活,可是,不想讓男人——哥哥碰她一下。她把若葉拿出來做擋箭牌。那種事並不是哥哥希望的,如果說出真相,哥哥也許會理解,可是,春花一步一步把他逼向死胡同。她完全無視自己十月懷胎艱難分娩的親生女兒若葉的人格……或許她並未意識到家庭暴力留給自己的陰影。


    膚色白淨、五官清秀、身材纖細,酷似流氓父親的女兒在春花眼裏,成了追求幸福的道具。


    媽媽一提到若葉就止不住哭泣,我們沒有再見她,可是她仍然活著。兒童保育機構就在縣裏,說不定在什麽時候某個地方會忽然碰到她。


    這就足夠了,對於熊的一家來說,這就滿足了。發生這樣的事不是春花的錯,是熊的一家人忘記爺爺的教導,追求超乎自己身份的東西,所以遭到了報應。說什麽隻有自己可以讓不幸的人得到幸福,太自以為是了,如果和身體健康、性格溫順的人結婚,過適合熊的身份的生活,應該會被賜予一個可愛的孩子,大家疼愛那個孩子就可以了。然而,一個可愛的女孩子來到熊家裏,沒有人對此有任何疑問,反而得意忘形,誰也沒有察覺事情的嚴重性。


    對了,誠司當時有所察覺,他說過最好放棄。要是他堅持這一意見就好了。


    不過,最差勁的是我。


    那種事我早就應該明白……十五年來我一直都在考慮這個問題……穿著俏皮的鞋子,去美容院,吃蛋糕,和可愛的孩子成為朋友。


    如果這些被惠美理的媽媽知道,我一定會遭到報複。熊可能會被擊斃,因為她有錢,她一定有槍,我倒不怕,隻是最後我能不能再做一件有用的事情呢?……對了,去年誠司到家裏來住的時候,我半夜起來上廁所,從客房經過,聽到誠司和美裏說起這樣的事。


    “還記得十四年前到這裏的車站後的事情嗎?美裏你一直回頭盯著一個和你擦身而過的男人,我有些嫉妒地問:‘你喜歡那種類型嗎?’你說:‘和小學時候的一個老師很像。’你看是不是這個人?”


    裏麵傳來翻雜誌的聲音,隨後美裏說到:“沒錯。是有這麽回事。我當時還想為什麽南條老師會來這種地方,聽說他因故辭去教職,去了關西。是自由學校的孩子縱火案吧,對吧?沒錯,就是南條老師,沒想到他會經營那種學校,他曾經是個富有正義感的好老師。”


    這會不會提供一點線索呢?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或許那個人就是罪犯……噢,對了, 法國玩偶失竊事件,是偷玩偶的變態狂殺了惠美理,難怪從便利店回來的途中誠司問過我……


    不過,住在離這兒比東京還遠的關西,不可能來這個鎮子偷玩偶……


    唉,還是提供不了什麽線索。離訴訟有效隻剩五天了。


    話說回來,你真的是心理谘詢老師嗎?到現在我才覺得你長得很像惠美理的媽媽……可能是錯覺。


    對不起,頭痛欲裂,我可以回去了嗎?雨還在下。可能的話,真想有人來接我,可是我沒有手機,可以幫我打個電話嗎?手機號要等回家查查才能知道……那就拜托你打鎮政府的社會福利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贖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湊佳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湊佳苗並收藏贖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