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容貌


    一


    阿信認為對方是存心嘲弄自己。她氣得雙頰發熱,頭昏腦漲,說不出話來。


    “我?對方說看中我的容貌,想娶我?”


    阿信好不容易才就對方的話如此說道,媒婆則是聳了聳肩說:“是啊。阿信姑娘,你別氣得滿臉通紅嘛。鎮定一下好不好?”


    這叫人如何鎮定?


    “告訴你,我啊,手上有一件後天就要縫好的衣服,沒時間聽這種耍人的話。你快走吧。”


    阿信鼻息粗重地想站起來,媒婆用力按住她的手。


    “唉!唉!你別說得這麽無情嘛。聽我說完再生氣也不遲吧?是不是?藤吉先生。”


    媒婆望向阿信的父親,如此勸道。藤吉忙了一整天的生意剛回來,隻洗了手、漱了口,肚子還餓著,媒婆突然來說獨生女的親事,他似乎驚訝得不知如何是好。


    “啊,嗯,說得也是。”


    他連忙找話說,然後仰著頭看著怒不可遏的女兒。


    “阿爸,這種話,用不著聽。看中我的容貌?哼!”


    阿信咚一聲跺了一下腳。本來就是簡陋的大雜院,經她這麽一跺腳,天花板傳來嘎吱聲。阿信身高五尺八寸,是個大塊頭的女子。


    藤吉揮手撣掉眼前簌簌掉落的棉絮,吞吞吐吐地說:“我也覺得女兒生氣是理所當然的,我也不好說什麽……”


    “你還沒聽我把話說完,當然不好說什麽。”


    看來連媒婆也有點生氣了,撅著嘴這佯說道。阿信見狀更是怒火中燒。


    “什麽嘛,想騙人哪有這麽簡單的。那你說說看好了,到底是誰拜托你來開我玩笑?你說呀,嗯?”


    媒婆大聲說道:“我說啊,阿信姑娘,我當然也知道,來跟你這種醜女說人看中你的容貌、想娶你,會有什麽後果。”


    阿信雙手在身體兩側握緊拳頭。她的手掌和身高很相稱——非常大。


    “你說我是醜女?”


    “是啊,說就說,醜——女。”


    媒婆撅著嘴冷笑地說。阿信正想上前賞她一個耳光,才要跨出腳步,藤吉插嘴了,“阿信,你先坐下來好不好?這樣亂跳亂蹬的,榻榻米會塌了。”


    “連阿爸也這樣說!”


    阿信又跺了一下腳。


    “把我生成這佯大塊頭的不都是阿爸嗎!”


    藤吉挨了女兒肘子一推,倒在咯吱作響的榻榻米上反駁:“不是我,生你的是你阿媽。”


    “就是說嘛,藤吉先生個子小嘛。”媒婆又火上加油地說,“你把你阿媽從墳墓裏叫出來,責問她為什麽把你生成這樣看看啊。你阿媽大概也會覺得對不起你……”


    阿信揮舞著雙手。“啊,大家都這樣!真氣人!”


    住在這個大雜院的人,早巳習慣了這種風波。要是置之不理,等阿信平靜了,屋裏很可能會像台風掃過一樣,不但天花板飛了,連榻榻米也會塌陷——這樣說或許太誇張,但是大雜院的人都知道,後果一定不堪設想,所以在適當的時機,鄰居嘩啪打開傾斜的格子紙門衝了進來。


    “唉!唉!鎮定點,鎮定點,阿信姑娘……”


    等事情告一個段落,阿信記得好像毆打了兩個人的頭,但不是記得很清楚。最後連管理人也挺身而出,勸阿信至少先聽媒婆把話說完,否則阿信此時一定還在半瘋狂般地又叫又跳。


    阿信正值閉月羞花的十八歲,然而她卻是個大塊頭,而且身強力壯。另外,正如媒婆所說的,阿信一點都不美。


    孩提時代,鄰居的孩子王曾嘲笑阿信,叫她在大雨天到外麵被雨滴激起漣漪的水窪照照臉,說這樣或許還看得過去。阿信抓住那家夥,把他丟進了井裏。當時大人們對阿信說,把人丟進井裏應該可以消氣了,叫阿信原諒對方,而且也隻能這樣。但阿信內心深處卻留下了像是鐮刀剜過的傷口。一般說來,傷口會隨著成長逐漸被淡忘,但阿信內心的傷口卻隨著愈接近妙齡而愈擴大加深。那傷口有血有肉,至今仍在淌血。


    盡管如此,阿信也死心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所謂容貌,後天根本無法改變。


    這話不假,因為大家都這麽說。不是有句諺語說:“誠實的人有神保護。”阿信自己也深知這點。


    我是個醜女,是個大塊頭的女人。


    明明長成這樣,竟然有媒婆來說親,說是深川北森下町一家叫“木屋”的木屐鋪的獨生子繁太郎“看中容貌”想娶阿信為妻。據說,繁太郎告訴媒婆,對阿信一見鍾情,忘不了她。


    而且,木屐鋪的繁太郎在深川那一帶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俊俏得連教姨太太的小曲老師,甚至在井邊洗丈夫兜襠布的婦女,都說他俊秀得像個伶人。那就更不用說—般的年輕女子了。


    正是這個繁太郎說要娶阿信為妻。


    “世上真有這種事?”


    看熱鬧的人嘖嘖稱奇,管理人板著臉瞪了他們一眼,其實阿信自己比任何人更想大叫。世上哪有這種荒唐事?


    媒婆一再地說“木屋的老板夫妻也說繁太郎喜歡就好,沒什麽可擔心的”。然而,從媒婆的口吻不難聽出,來說親的她也暗暗認為這真是莫名其妙,雖說海畔有逐臭之夫,但就算護城河冒出一條百貫(注一)重的鯰魚對我招手,我也不會這般吃驚。


    況且,聽了媒婆的話,管理人和大雜院鄰居,甚至父親藤吉。都隻是“嗯……”,便再也說不出話來。阿信氣得全身顫抖,她真想衝出去把那個繁太郎丟進井裏,但也隻能強忍著。


    媒婆告辭離去時,太陽已完全下山了。阿信和藤吉兩人吃過晚飯——說是吃過晚飯,其實阿信氣憤難消,幾乎吃不下任何東西——阿信到外麵隨意亂逛。


    阿信並沒有什麽地方可去,隻是想吹吹外麵的風。慶幸的是,即使是這樣的年輕女子單獨在外散步,但是阿信絕對不會有危險。


    (與其去抓木屋的繁太郎讓他嚐嚐那種被丟到井裏的滋昧,倒不如把自己丟進大川好了。大川總不會在我撲通跳下去時河水就上漲了吧。)


    阿信如此這般胡思亂想,朝著大川的方向走去時,背後有人叫住了她。


    “阿信姑娘。”


    阿信回頭一看,正是那個繁太郎。


    阿信腦子裏一片混亂。明明雙腳很想奔向大川,身體卻動彈不得,而且打算拔腿就跑的雙腳,這一刹那竟無法決定到底要走向大川還是上前抓住繁太郎,或是轉身逃開,隻是哆哆嗦嗦地顫抖。就在阿信像是地藏菩薩那般,使盡全身力氣站在原地時,繁太郎毫不畏縮地挨近。


    “媒婆告訴你了嗎?”繁太郎說道,“我擔心得不得了,一直在這跗近徘徊。阿信姑娘,我是認真的。我發誓,我對你的感情絕不是隨便說說或是虛假的。是真的。”


    愈說愈興奮的繁太郎,眼裏映著月亮閃著光。月亮也真上道。阿信用袖子掩住瞼。


    就這樣,阿信沒有賞繁太郎耳光,反倒哇哇地大哭。


    二


    冬木町那個阿信要嫁給木屋的繁太郎了。


    這門親事,像暴風般迅速傳遍了深川一帶。消息一傳開,效果也跟疾風一樣,眾人嘩地出聲驚叫。


    可是,對事情的演變最感吃驚的正是即將出嫁的阿信自己。到底是為什麽?又是基於什麽樣的因緣,我竟然就要成為繁太郎的媳婦?


    若說是繁太郎的熱情打動了阿信,這也不為過,而且也是事實。但是,阿信每次想到他和自己的容貌,總會覺得,不,應該不是這樣。


    要是立場互換的話,那倒還能理解,也就是說,阿信的熱情打動了美男子少爺。然而事實上卻完全相反。


    “唉!何必計較這個


    呢?大概是看上了你的個性吧。”藤吉如此安慰阿信,而她在最後一刻也隻能這樣說服自己了。反正繁太郎不僅容貌好看,人品也相當不錯,被這種男人愛上,阿信當然不會不高興。


    親事決定之後,木屋很高興少爺的婚事談成了,說是近來物價上漲,出嫁前的種種準備應該會很花錢,於是送了十兩置裝費過來。若是日本橋通町那一帶的大鋪子,或鄉下地主家的婚禮,十兩可能微乎其微,他們大概會花五十兩或一百兩來準備。但對藤吉和阿信這對父女來說,這是足以令他們驚叫得四腳朝天的—大筆錢。高興得飄飄然的藤吉,為了給女兒穿特別漂亮的衣服,甚至放下生意,整天忙著跑舊衣鋪。藤吉是叫賣蔬菜的小販,所以從早到晚在外奔波一點也不嫌煩。而阿信則是一邊斜眼看著手舞足蹈的父親,一邊為了讓他在獨生女出嫁後生活不至於感到不便而苦心安排一切。


    看著藤吉因喜悅而顯得飄飄然的樣子,再看著毫無幸福模樣、隻默默照顧父親身邊瑣事的阿信,那些看熱鬧的人——尤其是夫家木屋周遭的人,都在背後議論紛紛。那個繁太郎才二十歲,又是長子。而且是個如畫一般的美男子,想娶媳婦的話,盡可以千挑百選,他到底存愁什麽?竟打算娶冬木町的阿信!


    那個大塊頭的……


    那個醜女的……


    那個冷漠的……


    那個粗暴的……


    “木屋的少爺,搞不好被妖怪附身了。”進出木屋的米鋪商甚至如此說道。


    在世人這種冷嘲熱諷的注視下,阿信嫁進木屋的日子終於來臨了,但—整天都下著長矛般的大雨,傍晚又多了個冰雹的“祝賀”,更令那些說三道四的人喜不自勝。


    不過,不知是不是毫不在意世人的眼光,從繁太郎到他的雙親木屋的老板兩夫妻,以及繁太郎的兩個妹妹,大家瞼上淨是可喜的笑容。當他們看到身穿雪白新娘罩衫而更顯得人高馬丈的阿信,以及那張與白粉、胭脂極不相稱的平板大臉時,也沒撲哧地笑出來——雖然看熱鬧的人和來祝賀的親戚裏,有不少人如此期待——對阿信隻是笑容可掬地溫柔以待。他們都伸出溫暖的雙手迎進媳婦阿信。


    新婚夫妻喝的交杯酒和喜筵,—切都非常順利圓滿。坐在席上的阿信,安靜得令看熱鬧的人暗中嘲諷,說她不是佯裝老實,而是像“突然多出一麵牆”。她因為太緊張,隻覺得好像是夢,甚至忘了時間的流逝,直至深夜宴會結束,逐漸到了與繁太郎兩人獨處時,她才突然感到坐立不安。


    畢竟還是很可疑。


    每當地斜眼看著因興奮以及因喜酒而滿麵通紅的美男子新郎時,益發這麽覺得。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是不是上了什麽不祥之物的當?


    年輕超進到事前準備好的新房,換上嶄新睡衣時,阿信心裏的所有疑問全湧了上來。雖是雨夜,房裏卻因季節關係掛了蚊帳。在蚊帳裏,鑽進白得發亮的放褥之前,阿信端正地跪坐在榻榻米上,以一副將匕首架在剛成為夫婿的繁太郎喉嚨般的氣勢質問:“唉,繁太郎。”


    繁太郎一聽阿信那種鄭重其事的口吻,反射性地回應了一聲“是”。


    “你啊,仔細想過之後再回答。你娶我事後真的不會後悔嗎?”


    繁太郎猶如臉上挨了一拳,皺起眉頭說道:“阿信,你還在說這種話!看來你是真的不桓信我。”


    繁太郎說完,露出潔白的牙齒,斯文地笑了出來。阿信開始有點暈暈然。


    “像你這種英俊的男人,為什麽要娶我這種女人?娶我這種醜女。”


    結果,繁太郎大吃—驚地說:“醜女?阿信?”


    “是啊。”阿信點頭說道。


    “阿信是醜女?這到底是誰說的?”


    “大家都這麽說呀!”


    繁太郎哈哈大笑,“那種話,你當耳邊風就好了。他們是在嫉妒。”


    “嫉妒?”


    “是啊。說我英俊,什麽嘛!那也隻是在取笑我。”


    “沒那回事。大家都是這麽說的。深川的年輕女子都在追求你呢!”


    “那隻是謠言。”


    “難道你沒收到情書?”


    繁太郎往前挪了—下膝蓋,挨近阿信,望著她的瞼,愉快地說:“咦,你在吃醋嗎?”


    簡直是在跟布簾子比臂力——白費力氣。阿信如此暗忖。


    而且。繁太郎又喃喃地說出了令人驚訝的話,“阿信是個大美人。”


    阿信張大眼睛說道:“你是神誌清楚地說這話?”


    “當然清楚。你過來。”


    如此,阿信總算順利度過新婚之夜。這樣—來,她可就是繁太郎名副其實的媳婦了。


    話雖如此,阿信心裏還是有疑問。不,是益發困惑了。繁太郎入睡之後,阿信聞著新換的榻榻米味,一邊細細地思前想後。


    太奇怪了。


    透過媒婆的安排,阿信在嫁進來之前,曾和木屋的老板夫妻倆見過幾次麵,但那兩個妹妹,是今天婚禮席上才第一次見到。大妹阿靜十四歲,小妹阿鈴十二歲。兩人都如花似玉,正值逐漸長成妙齡姑娘的時期,但不知為何,據說大約一年前,兩人都患上一種心病,整日悶悶不樂,足不出戶,而且飯也吃不下,嚴重時甚至連發髻都懶得梳,很教人擔憂。雖然看過好幾位醫生,卻毫無起色。於是,家人幹脆讓她們離開江戶,送她們到箱根的親戚家療養了約半年,這回是因為哥哥的婚禮,專程回到深川——事情大致如此。


    對阿信來說,她們是必須與公婆同樣用心伺候的小姑。到底是什麽樣的女孩,阿信內心相當憂慮。今天她們雙手貼在榻榻米上向阿信打招呼時,兩人聲音甜美地向她道賀,並說很高興迎娶阿信當她們嫂嫂,阿信聽後,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


    可是,當阿信抬起頭來,看到阿靜和阿鈴的臉時,幾乎要停止呼吸。


    雖然從繁太郎的五官看來,這的確很有可能,但兩人真的美得令人吃驚。可是她們卻異口同聲地說,能娶到像嫂嫂這麽漂亮的媳婦。哥哥實在很幸福。


    她們不像在挖苦,看起來似乎是真心話,與剛才繁太郎摟著阿信說“你是個美人”一樣,都是一副認真且出自內心的樣子。


    這一家人有毛病。個個怪得令人莫名地感到可怕。阿信完全睡不著了。


    三


    懷著奇妙的疑惑及解不開的謎,木屋的年輕媳婦阿信,日子過得比預想中的愉快許多,而且有意義。她本來就不討厭做事,當然更快活了。


    木屋雖是木屐鋪,但並非隻賣成品,也幫人補修或裝置木屐齒,或更換木屐帶。要製作質量良好的商品,必須從挑選材料開始。繁太郎的父親七兵衛,本來是個木屐齒的走賣小販,挑著一套工具箱做生意,就他這一代便將鋪子經營得這麽大,所以他總是忙上忙下,每個角落都照顧得無微不至。對阿信來說是婆婆的老板娘阿文,也不是那種閑著沒事專門虐待媳婦的人,她也是那種認為和丈夫一起做生意比較愉快的勤快女人。


    阿信很滿意這對公婆。七兵衛看中並請進鋪子的師傅們,以及他所培養的眾多學徒,還有自小受阿文訓練、養大,目前負責鋪子廚房雜事的下女阿吉,阿信都很滿意。而且,跟阿信一樣,大家也都對阿信心懷善意。雖是一念之間,但隻要大家有共識又勤快,對做生意的鋪子來說萬事都能圓滿解決。


    當然,繁太郎依舊深愛阿信,對阿信溫柔得令阿信偶爾想捏自己的臉頰。他是個毫無缺點的好夫婿,無奈他與父親不同,手不靈巧,不大可能以師傅一職為生,所幸他擅長算盤,將來就算以在算盤上的長才領導眾人,應該也不為過。


    阿靜和阿鈴這兩個小姑,也跟嗬信很親近,有時甚


    至令阿信覺得三個人是親姊妹。對這兩個小姑的美貌和可愛的舉止,阿信有時會莫名地感到難過,不禁噙著淚。當阿靜和阿鈴察覺時,又會擔心到令人同情的地步,這令阿信對她們更加地憐愛。


    隻是,有件事令阿信很擔憂,那就是這兩個可愛小姑的“心病”總是不見好轉。母親阿文也很傷心,時常要兩個女兒去參拜不動明王神,或邀她們看戲,或說要為她們新訂做窄袖服,經常提出各種可以令心情愉快的事,但兩個女兒雖然很感謝母親的心意,卻完全快樂不起來。僅有這點,對阿信來說是謎中謎,束手無策。


    日子就這麽—天天過去,七月七日的七夕節夜到來了。木屋也買回一株大竹葉,插在院子一隅,並在窄廊擺上供品。所幸這天沒下雨也沒烏雲,銀河高掛天空,像天女拖得長長的下擺,看起來很美。


    大雜院出身的阿信,以前從未如此風雅地過七夕。來到月光映照的院子,她深深咀嚼自己的幸福,另—方麵又感到有點悲哀——啊,阿爸自己一個人不知道在做什麽。她輕輕歎了一口氣,接著感到耳後好像傳來一聲同樣深怕別人聽到的歎息。


    阿信悄悄回頭,看到阿靜垂著頭,站在竹葉旁,上麵掛了許多五顏六色的詩箋。看來,她好像在哭泣。


    阿信挨近她,摟住小姑的小小肩頭問道:“怎麽了?阿靜。”


    阿靜將頭貼在阿信粗壯的肩上。


    “嫂嫂,我很哀傷。”


    “為什麽這麽哀傷?”阿信對著她笑,“像阿靜這麽好的姑娘,不會有什麽哀傷事的。”


    “不,我一點都不好。”阿靜撒嬌地搖頭,“你看,我長得這麽醜。我再怎麽等待,也等不到牛郎那樣的人。”


    平時因忙於日常生活而遺忘了的那個疑問,此時又猛然冒了出來。阿信伸出手捧著小姑細長的下巴,抬起那張美麗的瞼,凝視著她的雙眼問道:“阿靜,你跟阿鈴為什麽都認為自己長得很醜?去照照鏡子,不然也可以去照照水窪。像你們這樣漂亮的姑娘,就算找遍全江戶恐怕也找不到第二個。”


    阿靜用手背抹去眼淚,寂然地寞著說:“謝謝。因為嫂嫂很體貼才這麽說吧。可是,我跟阿鈴都明白,我們真的醜得可憐。”


    阿靜伸手摸著掛在竹葉上的詩箋,“今天我也在詩箋上寫了願望,希望我能變漂亮—點,可是,我知道那根本是做夢。根本一點用都沒有,因為容貌是不會改變的嘛。”


    阿信小心地問:“阿靜,你跟阿鈴的心病,是不是就是因為這個?”


    阿靜沒有回答,但阿信認為絕對是因為這樣。這兩個孩子,明明長得這麽美,卻不這麽認為,就像有些人明明穿著綾羅綢緞,卻以為穿的是破爛衣衫。


    不,或許不是以為,在這兩個孩子的眼裏,也許真看成這樣了。阿信覺得背脊一陣發涼。


    搞不好,繁太郎也一樣?那人明明長得那麽俊秀,但他自己或許也不這麽認為?


    阿信想起一件事,就是連七夕的今晚,木屋也沒在窄廊擺放盛水的水桶,不打算邀集大家一起觀賞水桶裏映照的星星。明明一切都備齊了。


    “阿靜,今晚沒在窄廊放盛水水桶,也是因為這個嗎?”


    阿靜哀傷地點頭,“是的。看到臉會很難過。我們連照鏡子都覺得很討厭。”


    “阿爸和阿媽也這樣認為嗎?”


    對於阿信這個問題,阿靜再度點頭,“不過,阿媽安慰我們,總有—天,一定會有不在乎容貌、愛上我們個性的人。”


    之後,阿信找機會偷偷進了兩個小姑的房間和婆婆的房間,查看她們使用的鏡子。


    果然如阿信所猜測的,每個鏡子都模糊不清。她又偷偷問過負責廚房的阿吉,阿吉說已經好幾在沒請人磨鏡子了。


    “太奇怪了。這個家裏明明有三個女人。阿吉,你不覺得嗎?”


    不料,阿吉竟緩緩地搖著頭回答:“我們跟少奶奶這種漂亮的人不同,我跟老板娘和小姐們,根本不想照鏡子。”


    咦,連這姑娘也是。阿信覺得自己大概被狐狸精蒙騙了。


    因為,阿吉雖然不如阿靜和阿鈴那般美,但也長得不錯;而婆婆阿文,能生下那麽美的子女,當然不可能是醜女,而且現在也還相當漂亮,年輕時肯定更亮眼;公公七兵衛也是五官端正。


    這樣的一家人,竟然都指著醜到沒話說的醜女阿信說她“很美”,而且自認為很醜,醜到不要說是鏡子了,連盛水水桶也敬而遠之的地步。尤其是阿靜和阿鈴,甚至沮喪到若是就此置之不理,將使病情加重,恐怕會到寺院當尼姑,搞不好甚至尋短見。


    這會不會一種作祟?


    阿信認為,自己剛嫁進來時的直覺很正確,果然是被什麽東西蒙騙了。一定有什麽東西附在這家人身上,把他們推進了不合理的痛苦深淵。


    之後,因為阿信日日夜夜都在想這件事,想得過於入迷,結果終於傳到管束向人作祟的靈魂的鬼神耳裏吧,謎底主動向阿信浮現了。


    開始吹起初秋涼風的七月的某個黃昏。由於阿信對自己的臂力很有把握,在替阿吉汲洗澡水時,映照在水桶裏的阿信的臉旁突然出現了另—張年輕女子的臉。


    阿信回頭—看,不見任何人,但是水桶裏的確映照出另一張臉;陌生的年輕女子臉上掛著笑容。阿信恍然大悟。


    “是你在作祟?”


    阿信—叫出聲,女人便消失了。


    四


    但是,發生事情的當天晚上,阿信做了個夢。


    映在水桶裏的那個年輕女子坐在阿信枕邊,手裏拿著一麵小鏡子,微微垂著頭。四周明明一片漆黑,卻隱約浮現女子的身影,癟癟的小小發髻、有點凹陷的嘴巴、肌膚也灰灰暗暗的,是個不美的女子。阿信暗自認為,這女子跟自己一樣,所以才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吧?


    “正是你想的這樣。”此時女鬼開口了,“你不怕我?”


    “是有點恐怖。”阿信老實回答,“你來到我夢裏,坐在我的枕邊,是想帶我到陰間嗎?”


    “不是啦。”年輕的女鬼微微撇著嘴笑了出來,“我是認為,你應該會把我的話聽進去。”


    女鬼自稱是久美。


    “我啊,以前是阿文的情敵。”


    久美遠在二十二年前,直至阿文跟木屐齒小販七兵衛成為情侶、新組家庭之前,一直暗戀七兵衛,是個不起眼的商家姑娘。


    “我家是小小的五穀批發商。不是我自誇,當時的我,日子過得比阿文舒服多了。”


    可是,七兵衛不顧痛苦哭著表白心意的久美,選擇了阿文。


    “他說,那一個比較漂亮。”久美喃喃自語,“七兵衛說,每次看到阿文,總覺得為了這個女人任何苦都能吃。但是我的話,就不行了。七兵衛眼裏根本沒有我。我隻是個像田裏的稻草人站在—旁的人而已。稻草人隻要有張好笑的臉,還可以受人注目,惹人發笑,比我好多了。”


    “婆婆跟你比起來,在容貌上確實很不一樣。”阿信說道。接著,阿信發現久美手中的小鏡子模糊得像十年來從未磨過。


    久美不高興地撅著嘴說:“你沒資格說我。你還不是長得跟我差不多。”


    阿信撲哧笑了出來,“說得也是。”


    阿信邊笑邊想到久美內心的痛苦,而自己早已忘卻的苦悶又再度湧上心頭,像是吃到酸東西,喉嚨裏緊縮了一下。那種無法改變容貌,那種看清楚了自己將來會走的路的心情——而且不管怎麽走都是泥濘——這種女兒家的心,隻有同病相憐的人才能理解。


    總之,久美也是“看中容貌”的受害者。她說,遭到七兵衛無情的拒絕而深受創傷,極為傷心,有—陣子甚至以淚洗


    麵。


    “每次照鏡子都很難過。”


    不久,久美因為食物中毒,不幸過世。那時她的身子已經很虛弱,醫生也束手無策。


    “要是沒有那件事,也許我可以找到比七兵衛更好的夫婿。”


    這是其一。但更令久美遺憾的是,若能活久一點的話,當時七兵衛之所以會說“為了阿文任何苦都能吃”,是否真的隻是基於阿文的美貌——這謎也就可以解開了。


    久美說得沒錯,美女往往可以占上風。但是,可以讓戀愛結果的,並非隻是美貌而已,讓男人動心的也並非隻限於美貌。一定有其他某種東西,阿文有而久美沒有,也或許隻是單純地跟七兵衛不合。沉浸在木屋幸福的生活裏,阿信逐漸能夠這麽想了。


    “反正,因為種種原因,我就捉弄了這家人。”久美說道。這時,久美的眼角浮現陰險的神情,“我讓阿文和七兵衛,還有他們的小孩,在看到漂亮的瞼時不覺得漂亮,而在看到你這種醜女時反而覺得很美。”


    阿信張大眼睛說道:“你也真是造孽。”


    屈指算算,她已作祟二十年了。


    “你也應該滿足了吧?別再作祟了好不好?”


    “話雖這麽說……”久美說得含糊不清,“老實說,我也開始覺得過意不去,正打算停止這種惡作劇。”


    她說留戀世間、對人作祟,因而去不了該去的地方。


    “既然這樣,你就不要再在木屋作祟了。這對你自己也比較好。”


    結果,久美翻著白眼望著阿信。


    “我是無所謂啦。這樣好了,隻要在院子的角落弄個石燈籠。我馬上停止作祟。”


    “好啊,那很簡單。”阿信答應了,“你不用拜托。我幫你做。這種勞力的事包在我身上。”


    “那你順便幫我埋個磨得光亮的鏡子好不好?”久美舉起模糊不清的鏡子,怯懦地悅,“我隻有這個鏡子。”


    這正是所謂的害人害己。


    “沒問題,我幫你埋。其實你長得比我好看。對著鏡子笑一笑,心情就會好很多。”


    雖然不知道鬼有沒有心情好不好的問題,但阿信仍極力地勸她。再說,阿信總覺得,這個長相難看的久美很可憐。


    “我幫你做。我答應你。你放心。”


    久美笑了。但是她又說:“不過……”


    “還有什麽問題嗎?”


    久美嘟囔著:“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木屋的人都恢複正常了,你會怎樣?”


    久美如此一問,阿信才暗暗吃了—驚。


    久美說得沒錯,阿信心想。是呀!要是繁太郎和公婆都恢複正常了,自己到底會怎樣?


    剛剛還認為能讓戀愛有結果、打動男人的,並非隻有美貌,現在那些想法卻整個反撲而來。真的嗎?阿信,你真的這麽認為嗎?那你又會怎樣呢?


    當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時,你還能平心靜氣地這麽認為嗎?


    (搞不好……)


    他們會認為阿信是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媳婦,當場寫下休書!


    萬一事情演變到這種地步,肯定沒有人會出麵阻止。門不當戶不對是造成離婚的根源,但是那不是專指門第而已。阿信認為,那也包括引發不必要的嫉妒或爭執等,也就是外貌不相配的這種事。


    若作祟消失了,我便無法繼續當木屋的媳婦。


    也就是必須跟繁太郎以及可愛的小姑們分離,也將結束少奶奶的日子。不僅如此,他們大概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為何會迎娶阿信這種女人當媳婦,最後大概會對阿信指指點點,邊嘲笑邊將她趕出木屋。


    因為,我比久美更醜,醜到無以複加的地步。


    啊,到時侯自己一定會受不了。阿信很喜歡木屋的人。她喜歡繁太郎,也喜歡七兵衛和阿文、阿靜、阿鈴,以及阿吉。


    她不想離開這個家。


    “所以嘛,我才在你麵前出現。”久美過意不去地喃喃自語。“對不起啊……要怎麽做,都由你決定好了。”


    久美留下這句話便消失了,阿信則打著哆嗦驚醒過來。


    之後,阿信感到十分痛苦。


    在她的日常生活之外沉積著令人心痛、難過的感情。作祟還是不作祟,隻有阿信能決定。其他人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每當阿信與繁太郎並肩走在八幡宮祭典市集,內心充滿幸福時。就會不經意地想起臉上掛著淚痕、垂頭喪氣的阿靜。那種歉意和利己的感情糾纏在一起,總令阿信感到走投無路。


    阿信有時也會凝望著有如小鳥般隻吃—點東西、成天悲傷地躲在臥室的阿鈴而下定決心,認為不能再這麽下去,即使會被趕出這個家,也一定要除去作祟。可是,往往不到半個時辰,阿信又會想到。一旦離了婚,阿爸就算做到彎腰駝背,大概還是得一直挑著擔子叫賣蔬菜,而自己也會坐在堆積如山的訂做或縫補衣物中,毫無樂趣地老去,一想到這裏,阿信就動搖了。她會覺得,啊,隻要我裝聾作啞就沒事了;隻要告訴阿靜和阿鈴,對女人來說容貌根本不重要,讓她們盡量快活過日子就好了。這樣一來,她就又不想放棄目前的生活。


    如此大概過了—年,阿信懷孕了。


    木屋的人得知長孫即將出生的消息時,高興得天花板幾乎要塌了。所幸,阿信的身子在這方麵也很健壯,孕吐不嚴重,順利地懷胎十個月,分娩時間也不長,生下了皮膚白皙、在阿信眼裏簡直像是人偶般可愛的女兒。女兒取名為“道”。阿信簌簌地流下幸福的眼淚。


    然而——


    “看來,孩子似乎長得像我這邊了。”聽到繁太郎苦笑著如此喃喃自語時,阿信暗吃一驚。不僅繁太郎,木屋的人反應都差不多。因疼愛長孫,大家在人前不會那樣說,但阿信聽到公婆和阿靜、阿鈴在暗地裏竊竊地說:“啊,要是像阿信就好了。”


    “好可憐。長得跟我們一樣。為什麽不長得漂亮—點呢?”


    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了,嬰兒愈長愈大,喊她的名字“阿道”時,她也會笑了。不久,她開始會爬、站立,然後開始走路……


    孩子會逐漸長大。阿信內心對此感到很擔憂。孩子將長成妙齡姑娘。而且,這樣下去的話,等孩子懂事了,也會跟阿靜和阿鈴一樣,因自卑而難過,接著大概也會錯過眼前的幸福。事實上,正值花樣年華的阿靜,對多得數不勝數的提親全部拒絕,她就跟當初繁太郎來提親時的阿信一樣,她說:“看中容貌想娶我?那一定是開玩笑的,你們就拒絕吧。不要管我了。”然後每天哭泣。


    對不起啊,阿信在心裏向兩位小姑道歉。對不起啊。你們的痛苦,正是阿道將來的痛苦。


    事到如今,再也無法坐視不管了。我大概將會被趕出這個家,而繁太郎或許會休掉我,可是,即使這樣也無所謂。阿道將來的幸福比較重要。


    因此,阿信在院子擺設石燈籠,也在石燈籠下埋了蘑得光亮的鏡子,祛除久美的作祟。


    後來事情變得如何?


    結果是:什麽都沒變。阿信不但沒有被休,而且與繁太郎依舊過著親親熱熱的日子。阿靜和阿鈴則完全恢複了活力,再過不久,阿靜也因對方懇切的求親,即將嫁進旗本家。兩人與阿信的交情一直很好——與昔日無異。


    阿信依舊受到木屋大夥兒的敬愛和疼惜。


    阿信請來磨鏡的人將鏡子磨得光亮,她照著鏡子,有時會這麽想:看吧,我或許也會漸漸變成美人吧?


    注一:一貫為三點七五公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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