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


    我離開千石家,到距離較遠的地方,看時間差不多之後,打電話給千石撫子的父親表示突然不方便赴約。


    對方終究是大人,沒有明顯露出不高興的樣子,但肯定還是壞了心情。我清楚知道,今後應該無法和他們進行相同的交流。


    隻不過,他們不曉得何時會發現千石撫子房間窗戶沒鎖,所以時間越久,和他們打交道肯定越危險,應該隻有這幾天是調查衣櫃的最佳時機。


    我的行動基於這層意義是正確的,但以結果來說白費工夫。


    那種東西完全無法當作參考。隻會讓我覺得有點不舒服。


    而且我不舒服是一如往常的事。這絕對不是小題大作的誇張形容法,我隻要沒看到錢大多不舒服。


    所以這不是什麽大事。是立刻會忘記的事。


    我這次沒搭計程車,而是徒步走到車站搭電車回飯店。不對,嚴格來說繞路去了某處。


    要是有人問我為什麽做這種事,我無法好好回答,我甚至在事後反省為什麽做出這種蠢事,但我回程刻意經過阿良良木家門前。


    我從正前方的道路眺望開著燈的阿良良木家,沒說什麽也沒做什麽,就這樣直接經過。


    我不經意看向二樓,但我甚至不曉得哪間是阿良良木的房間、哪間是妹妹的房間,所以看了也沒意義。何況他們的房間或許在一樓。孩子的房間並非肯定在二樓。


    「總之,看來正在念書準備考大學。」


    我隻是看著開燈的住家心想。


    這也隻是我自己的想法,隻是胡亂推測。就算室內到了深夜依然開燈,就算那個房間是阿良良木的房間,也不保證他正在用功。


    即使在玩射擊遊戲,燈也會開著。


    總之該說運氣好還是理所當然,我沒遇到任何狀況就經過阿良良木家門前,就這樣走到車站。


    做這種事被發現,不知道戰場原會多麽生氣。我心想這件事絕對要保密,相對的,也想立刻打電話告訴那個家夥。


    總歸來說,我不隻是不舒服,而是不耐煩吧。白費工夫令我生氣,卻因為沒有宣泄對象,所以讓自己置身於危險之中消除壓力。


    我想到這裏就覺得好笑。為自己的細膩情緒而笑。


    我之所以沉浸在這種自我毀滅的行動與願望,大概是因為我堅信自己陷入何種危機都能存活下來,我覺得我這份自以為是真了不起。


    否則我就不會違抗臥煙學姊的命令。


    正是如此。


    如此心想的我回到飯店,打開自己的房門,並且察覺不對勁。上鎖的房內地板上,一封信落在浴室前麵。


    「…………?」


    「信?」


    是白色的信封。我伸手向後關門,緩緩、慎重地接近信封拿起來。


    看來不是郵件炸彈。我確認之後,不對,在還沒確認就拿起來的時候,就已經懶得慎重行事,有些粗暴地打開信封。


    「收手吧。」


    摺成三摺的信紙,寫著簡潔的這句話。不是列印的文字,是手寫文字。從筆觸完全感受不到個性。


    大概是蓄意改變筆跡。因此我完全無法預料寫這句話的是怎樣的人。


    但至少可以確定有人希望我收手。


    「…………嗯。」


    我仔細審視信紙背麵與信封內部,確定這封信的訊息真的隻有這三個字,然後仔細將信紙放回信封、仔細撕碎、仔細扔進垃圾桶。


    不對,我覺得扔在垃圾桶終究太不小心,所以扔進馬桶衝掉,然後就這麽淋浴。衛浴是一體式,所以不用走到門外一次。


    我愛洗熱水澡,卻在這時候刻意洗冷水澡。冬天做這種事,最壞的狀況可能會感冒,但是很適合讓內心冷靜。


    我感覺全身逐漸變成紫色,並且思考。究竟多少人知道我下榻在這間飯店?戰場原會知道嗎?我昨天找她來車站,所以她或許可以推理出我住在這個鬧區,但鬧區並不是隻有這間飯店,她不可能鎖定我住在這裏。


    總之,戰場原並不會要求我「收手」……那個直性子的女人,不會在自己提出委托之後,做出這種支離破碎的事。


    然後我回想起跟蹤者的存在。


    現在回想起來,那也可能是過於神經質的我想太多。當時的我肯定擔心有人監視這間飯店。假設一直有人監視我,我遲鈍到直到今天才總算察覺……總之這應該不可能吧。


    何況用不著花心力監視或跟蹤,像是臥煙學姊隻要藉助斧乃木這種超常怪異的力量,或許就查得出我的下落。那個家夥總是像那樣出現,我已經不太在意,但是到頭來,那個家夥在我到星巴克看書時忽然出現,實在很唐突。


    然而,即使能查出我的下落,卻不可能有人能在上鎖的飯店房間放一封信留下訊息。不可能有人做得出這種事。


    是的,即使是斧乃木,沒進行物理破壞行動也不可能。我剛剛才非法入侵千石家,所以沒什麽資格高談闊論,但這裏是高樓層,當然沒辦法從窗戶入侵,因為窗戶是不能開啟的固定窗。


    那麽是誰用什麽方法在房裏放信?難道飯店人員有敵人的內奸……敵人?


    「敵人」是怎麽回事?


    我現在敵對的不是那個幼稚的神嗎?


    「……我或許正在對付一個天大的組織。」


    我試著這麽說。隻是試著這麽說。堪稱是模仿斧乃木的愚蠢發言。


    身體真的快凍僵了,所以我調整水溫讓身體暖和。適度暖和之後,我擦乾身體走出浴室,拿起手機。


    我一瞬間警戒可能有竊聽,但判斷這終究是我「想太多」,就這麽直接打電話給戰場原。當然不是為了回報我剛才經過阿良良木家門前。


    「……我說貝木,你很孤單?就算你像這樣每晚打電話給我……」


    「戰場原,我要問一件事。」


    「什麽事啦……我今天內衣是藍色……」


    聲音聽起來惺忪,應該說她似乎睡昏頭。想到那個女人也會睡昏頭就有點意外。我以為這個家夥就像吉他弦一樣隨時緊繃。


    「戰場原,給我醒來。」


    「我醒著啦……唔嗯唔嗯。」


    「不準發出唔嗯唔嗯的聲音。」


    「zzzz……」


    「你這樣不是睡昏頭,根本就睡死了吧?」


    「……什麽事啦,又要找我出去?好啦,去哪裏我都奉陪……和昨天一樣在mister donut碰麵嗎?」


    「不,今天不用來。」


    提防竊聽是我小心過度,但是直接見麵或許依然危險。既然有人能掌握我下榻的飯店房間,我不認為對方不曉得委托人──也就是戰場原的事,但是最好有所警戒,避免直接碰麵比較好。


    「我不是要約你見麵,是想問一件事。」


    「……什麽啦,正經事?」


    「我和你之間有什麽事不是正經事?」


    「說得也是……」


    戰場原似乎總算想認真聽我說話,她說「等我一下,我洗個臉」暫時放下電話,沒多久就回來。


    「怎麽回事?」


    她這麽問。


    精神抖擻。


    了不起。她的切換速度甚至可以形容為無法無天。


    「不是已經擬定好工作計畫嗎?」


    「嗯,這部分沒問題。我今天也見了千石撫子加深交情。」


    我說到這裏,發現剛才那句話也可以聽成「加深信仰」,覺得莫名諷刺。交情與信仰,兩者都是和我完全無緣的詞。【注:日文「交情」與「信仰」音同。】


    「所以這部分沒問題,不過……」


    臥煙學姊與斧乃木的事,先別說應該比較好。要是直截了當公開這個情報,或許隻會造成戰場原的不安。


    「發生了別的問題。所以我想問一件事。」


    「盡管問吧。」


    她從容不迫,這種切換速度實在了不起。剛才睡昏頭的樣子如同沒發生過。


    「你……應該說你與阿良良木,加上忍野忍與叫作羽川的家夥,總歸來說,你那邊的家夥在解決千石撫子問題的過程中,也就是委托我詐騙之前,有沒有被某人妨礙?」


    「…………」


    「與其說妨礙……我這麽問的意思是想知道你們有沒有被警告過。比方說收到寫著『收手吧』的信。」


    「…………」


    戰場原聽完我的問題,像在思考般沉默片刻。


    「發生了什麽事?」


    她如同試探般這麽問。似乎是要我在發問之前先說明我的意圖。


    總之,從戰場原的立場來看,這是當然的。要是她麵對這種具體的問題,毫不質疑就回答有或沒有,我反而會嚇一跳。


    我當成是報告工作進度,將今天發生的事情告訴戰場原。雖說如此,我當然不會悉數報告。例如非法入侵千石家即使是工作所需,我也非得隱瞞。要是我貿然報告,戰場原也將成為共犯。


    我始終要將這個犯法行為當成自己的獨斷行徑,這應該是騙徒應有的禮儀。再怎麽對客戶友善也要有個限度。


    即使現在是講究當責【atability】的時代,也並非凡事都要公開。


    不過,某些我認為最好先別講,應該說可以的話想繼續隱瞞的情報,也就是斧乃木與臥煙學姊的事,我非得在這時候說出來。


    「嗯……臥煙小姐啊……」


    「她不久之前似乎來過這座城鎮,你有見到嗎?」


    「不,我沒見到……但阿良良木與羽川同學各自基於不同的事情和她打過交道。應該說千石撫子成為神的原因,到頭來在於臥煙小姐的符咒……貝木,你已經知道這個情報嗎?」


    「嗯。什麽嘛,原來你也知道。」


    我差點問她為什麽隱瞞這麽重要的情報,不過到頭來,我一直避免向戰場原打聽事情。


    我認為加入個人情感不太好。


    既然這樣,在我總算走到這一步時,戰場原或許在電話另一頭鬆了口氣。


    「所以,臥煙學姊對阿良良木或羽川說過『收手』這種話?如同對我說的一樣要求過他們?」


    「阿良良木那邊……應該沒說。這不就等於要他毫不抵抗乖乖被殺?幼稚園兒童都知道這是無理的要求。」


    「說得也是。」


    實際上,臥煙學姊大概覺得為了維持平衡,阿良良木與戰場原最好死掉、最好被殺,但終究不會直接向當事人這麽說。


    「不過,她見過羽川同學一次……當時似乎講了一些討厭的話,所以她或許也對阿良良木講過這種討厭的話。」


    「這樣啊……」


    「雖然這麽說,她似乎沒逼羽川同學做什麽事。當事人說比較像是忠告。」


    「我想也是。她也沒逼我做什麽事。」


    隻是和我斷絕往來。


    不過……既然這樣,或許找戰場原這個叫作羽川的朋友打聽情報比較好。雖然我隱約預料一定會後悔見到這個人……


    但我是透過斧乃木這個網紋極細,堪稱平板的濾鏡得知臥煙學姊的意圖,所以實在無法掌握她真正的用意。直接得到臥煙學姊忠告的羽川,或許會掌握到某些事。


    不過,某些事是……什麽事?


    某些事必須是哪種事,我才能接受?


    「貝木,如果你想找羽川同學打聽情報……」


    戰場原這麽說。


    什麽嘛。還以為戰場原不希望她周遭的人和我接觸,而且是避諱到病態的程度,但她原來想介紹羽川給我認識?


    不過,我猜錯了。


    「……你還是放棄比較好。貝木,生性別扭的你聽我這麽說,大概會瞞著我和她見麵,但你做不到。因為羽川現在人在海外。」


    「海外……?是去找忍野?」


    這麽說來,記得她元旦提過這件事,她說羽川甚至出國找忍野卻找不到。總之,和那個家夥來往這麽久的我,覺得這是有點不切實際的行動。


    那個家夥是日本國內限定的流浪漢。


    該說是研究主題還是實地研究,以那個家夥的狀況不會離開國內。除非價值觀在某方麵大幅變化,否則那個人不可能前往海外。


    何況那個家夥和我一樣沒申請護照。即使在海外找到他,應該也沒辦法輕易帶他回來。


    「那個叫作羽川的家夥真是白費力氣。」


    「是啊,或許如此,或許是白費力氣。即使如此還是想盡力而為,這是很像羽川同學會有的心態。我很感謝。」


    「是啊,值得感謝。」


    我隨口回應。她說這很像羽川會有的心態,但我不曉得羽川的心態。


    「總之,羽川同學原本就預定在高中畢業之後展開環遊世界之旅,所以她笑著說這是場勘……但這樣無法安撫我內心的不舍。何況她去年就完成場勘了。」


    「……環遊世界之旅……這家夥真大膽。」


    「不過也有人說是受到忍野先生的影響。」


    「這根本超越參考對象吧……」


    居然有這麽令人畏懼的女高中生。


    不過既然有這層隱情,至少不可能立刻找羽川打聽事情。或許可以用電話或電子郵件接觸,但我不認為她會向沒見過的人透露像樣的情報。


    「這個人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


    我覺得她其實可能知道。至少真的肯定有用電子郵件或電話聯絡。所以即使羽川在哪裏,她始終不想介紹給我吧。


    好堅定的友情。


    這當然可能毫無關係,但如果她介紹羽川給我認識,讓我稍微明白臥煙學姊的想法,明明也可能提升她得救的機率。


    這些家夥的關係真奇怪。


    「哎,那就算了。」


    我結束話題。我不打算問出戰場原不想說的事,這是我這次劃下的界線。


    「總之,臥煙學姊似乎擔心我失敗。雖然不可能,但她擔心我沒能完成你的委托,沒成功欺騙千石撫子。」


    「……在這種狀況,隻會按照原本的預定,也就是我與阿良良木被殺吧?這樣不是符合臥煙小姐的計畫嗎?」


    「不,我覺得換句話說,她擔心我行騙的策略惹火千石撫子。我從詐騙角度采取的做法,和阿良良木前去見她或抵抗的做法不太一樣。」


    「……嗯,這部分我大致明白。」


    戰場原一副不太能接受的樣子,卻還是像這樣附和。


    「換句話說,隻是表白之後拒絕就算了,卻無法忍受對方以『我有女友了』這種謊言拒絕表白,類似這樣嗎?」


    她如此舉例。大概是想進一步理解自己還不確定的部分。


    就算她以戀愛舉例,我也完全聽不懂。


    「嗯,對,正是如此。」


    但我表示同意。隻要戰場原接受這種說法,怎樣都無所謂。


    「…………」


    戰場原似乎看透我這種想法,不高興地沉默好一陣子。


    「……所以貝木,你剛才說,臥煙小姐對你開出三百萬圓的高價吧?」


    她回到正題。


    「你為什麽拒絕?換句話說,你為什麽沒在那時候收手?」


    「什麽嘛,原來你希望我收手?」


    「不是這樣,可是……」


    戰場原有點支支吾吾,卻斷然說出下一句話。


    「我猜不透你的意圖,我很擔心。」


    這女人麵不改色就講得這麽過分。


    但我明白她的心情。


    「還是說,你已經巧妙打理好各方麵的事,計畫從其他地方搜刮到三百萬圓以上的錢?」


    「…………」


    我回以沉默。


    接著戰場原輕易屈服。


    「對不起,我說得太過分了。」


    她這麽說。


    這女人真好應付。


    「不過說真的,為什麽?我當然很感謝你願意繼續做這份工作,但你應該知道我這樣會擔心吧?」


    「沒必要計畫搜刮三百萬圓以上的錢吧?因為我已經拿到這麽多錢。」


    十萬圓加三百萬圓,三百一十萬圓。已經是三百萬圓以上。


    「……哎,說得也是。」


    「繼續工作或停止工作都拿得到一樣多的錢,那當然會繼續工作。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既然拿得到一樣多的錢,不是會停止工作嗎?」


    「那是小孩子的理論。大人無法這麽輕易扔下工作。」


    我講得很帥氣,不過很可惜,依照一般觀念,詐騙算不算工作眾說紛耘。


    「別把我當小孩子。」


    戰場原不高興地這麽說。


    027


    「雖說如此,臥煙學姊的事不重要了。那是過去的事。那個人不會因為我收了三百萬圓卻沒收手而使用強硬手段。雖然或許會派人監視……」


    我把有人跟蹤的事實放在心上這麽說。


    「但應該不會強行妨礙我的詐騙計畫。」


    「真的?你隻是想相信自己的學姊如此寬宏大量吧?她這個人無情又冷酷,對我、阿良良木以及蘿莉奴隸見死不救啊?」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臥煙學姊沒我想的寬宏大量,因為她隻因為一座城鎮在最壞的狀況會消失,就冷漠到想和可愛的學弟斷絕往來。」


    「這……」


    戰場原欲言又止。大概是想說「她就算沒事也想和你這種學弟斷絕往來吧」這種話,卻覺得這樣很過分而作罷。


    不,這或許是我的受害妄想。


    換句話說,我貝木泥舟得知臥煙學姊宣布和我斷絕往來,受傷程度或許比我預料的還要嚴重。這樣就代表我得知自己至今不知道的另一麵,我有點高興。


    「不過,我隻透過他人的描述認識臥煙這個人,所以我就把你這番話照單全收吧。相信臥煙學姊不會強行妨礙……」


    「嗯,而且……」


    我繼續說下去。


    我不經意在意手機電量。進入今年至今都沒充電,或許會聊到一半沒電。


    充電器跑去哪裏……好像又在上次扔掉了?


    「同樣的忠告,她不會說第二次。」


    「…………」


    「所以我才覺得不可思議。在我外出的時候入侵我的飯店房間,留下同樣文字的信就離開的貓眼大盜究竟是誰?」


    「……我不知道是誰,但就算不是貓眼大盜,應該還是可以趁你外出時,在你的房裏留信吧。」「嗯?」


    我一瞬間聽不懂戰場原這番話的意思,回以最真實的反應。


    「什麽意思?難道你是在批判我下榻的飯店保全程度太差?」


    不,戰場原肯定不知道我下榻在哪間飯店,肯定不知道……我沒說過吧?


    「飯店保全本來就好不到哪裏去吧?因為投宿旅客可以自由進出……」


    確實如此。


    如果是高級飯店,搭電梯或進入各樓層都需要門禁卡,但這也和住家的自動鎖一樣,隻要跟著某人就可以輕鬆進入。


    「不過,即使可以輕易進入飯店,要進入客房也沒那麽簡單吧?也不可能複製鑰匙,因為這間飯店使用感應式門禁卡。所以如果想進入客房,就必須有飯店工作人員當內應,或是從外部入侵電腦係統……」


    「用不著想得這麽誇張吧?不需要貓眼大盜,也不需要以組織當靠山,連我都做得到。」


    「你說什麽?」


    「信封這種東兩,從下麵門縫插進去不就好了?」


    「…………」


    我咀嚼戰場原隨口說的這番話,反覆驗證,得知沒有反駁的餘地。


    回想起來,信封掉在浴室前麵確實很奇怪。如果成功入侵房間,把信封放在玻璃桌上就好。既然信封位於地上,就證明戰場原的推理正中紅心。


    「原來如此,這是值得驗證的推理。」


    戰場原的推理幾乎是正確答案無誤,我卻慎重地這麽說。不對,或許隻是逞強。不對不對,不是或許,就隻是逞強。我是在孩子麵前放不下身段,不值得同情的大人。


    不過,我確實沒被同情。


    啊啊,我無情。


    戰場原說得過於簡單,聽起來好像隻是我小題大作,不過回到飯店客房發現房裏有一封信,人們大多會認為遭到入侵吧?


    信隻是在門邊就算了,但要是使勁把信滑進去,就很難推測得到房間地上的信和門縫有關。


    至少肯定具備強烈的恐嚇要素。


    「要查出你下榻的飯店,對於任何人來說都不會很難吧?」


    看來戰場原無視於我的逞強,想要繼續推動話題。


    這家夥的做法很正確。


    「至少如果想阻止你現在進行的工作,就肯定做得到。你說的跟蹤者也令人在意……」


    「跟蹤者或許和這件事完全無關,是和其他事情相關的家夥。」


    「也對,尤其你在這座城鎮做過很多事……如果無關,那個部分反而更令人在意吧?」


    「這種事我習以為常,無須在意。」


    我這麽說。我被跟蹤的次數當然沒多到可以形容為習以為常,但是隻要我這麽說,戰場原應該也會稍微放心。


    她光是對我這種人提出委托就很不安,我終究不忍心增加更多不安要素。


    「我反而感謝可以像這樣『習以為常』。工作好不容易整合到這麽簡單,可不能事到如今又變得複雜……我覺得你心裏或許有底,才會打電話給你。」


    「很遺憾,我沒有底。」


    盡管開場白這麽長,戰場原回答我的問題時卻很乾脆,堪稱枯燥乏味。如果我是戰場原的同學,我會擔心她是不是討厭我。她的回應就是如此乾脆。不過戰場原實際上真的很討厭我。


    「到頭來,我沒向任何人說過我委托你幫忙。」


    「不用說也可能被發現吧?比方說你可能在阿良良木家走廊和我講電話時被某人聽到。」


    「沒有。總之……真要說可能性的話,如果阿良良木瞞著我檢查我的手機,就會知道吧……?」


    「喂喂喂,阿良良木這家夥不會做這種事吧?」


    我對自己這番話嚇了一跳。看來我意外地頗為欣賞阿良良木這個人。但他得到我的欣賞應該完全不會高興。


    「嗯,是的,正是如此。何況即使他從我的態度看出端倪,也不會拐彎抹角寫什麽匿名信,肯定會當麵談判。」


    「說得也是。」


    我乾脆地點頭,我現在的狀況是怎樣?難道我是阿良良木肚子裏的蛔蟲?而且就算是這樣,我也預料不到某些事。


    「戰場原,老實說,如果阿良良木在這個時間點得知我介入這件事,知道我甚至已經擬定解決計畫,你覺得他會有什麽反應?你滿腦子隻想瞞著他,但要是那個家夥真的當麵找我談判,你覺得他會怎麽說?果然會要求我『收手』嗎?」


    「……也對。不,很難


    說……」


    「你不知道?」


    「就算是我,也沒有理解阿良良木的一切。」


    我一瞬間以為這是戰場原身為那個家夥女友的敗北宣言,不過敢斷言「我知道男朋友的一切」的女人比較恐怖,所以戰場原果然正確。


    我不曉得是否正確,但正直就好。


    我對正直的人有好感。因為似乎很好騙。


    「總之無論如何,我還是調查一下以防萬一……或許寄信人和臥煙學姊不一樣,會在我欺騙千石撫子的時候妨礙工作。」


    「也對……那封信是手寫的吧?」


    「嗯,沒錯。感覺刻意消除筆跡的特徵。」


    「這樣啊……不過如果拿給我看,我或許會知道是誰。雖然終究不可能在今晚拿給我,但明天可以給我看嗎?」


    「你不是心裏沒底?」


    「這是以防萬一。」


    「這種謹慎的態度還不錯,但是……」


    我思索該如何瞞混過去,但我覺得對戰場原做不到這種事而放棄,決定據實以告。


    「不可能。我已經撕毀扔掉那封信了。」


    「咦……」


    「我扔進馬桶衝掉,所以不可能救回來。」


    「……那明明是重要的證據,你為什麽這麽做?」


    「證據?我可不是警察。何況你很清楚吧?隻要是我不需要或讓我不愉快的東西,我都會盡早拋棄,不會留在身邊。」


    「嗯,我確實知道。畢竟你當年也是像這樣拋棄我。」


    「什麽嘛,原來你被我拋棄?」


    「……我失言了。」


    戰場原露骨地咂嘴。


    「我不小心誤以為我在和阿良良木說話。」


    她說得莫名其妙,不曉得是否稱得上自圓其說。如果她這番話是要傷害我,那這就是一次大失敗,更是一大失態。


    總之,我就當成耳邊風吧。


    捉弄孩子也沒用。


    何況先不提是不是證據,我確實太早扔掉那封信。戰場原恐怕因而不得不懷疑我說的那封信是否真的存在。她基於立場難免想挖苦我幾句。


    「總之,那是放進我房間,換言之是給我的信。我會當成工作的一環想辦法處理,你不用在意,也不用做任何事,去和阿良良木談情說愛吧。」


    「這可不行。不,我當然希望你做好自己的工作,這部分完全交給你處理,但我也得盡量做我能做的事。」


    嗯……


    與其說精神可嘉,不如說她應該是預料到我「收手」或是背叛逃走的狀況。這是聰明的做法。


    總之,我不會問她要做什麽。


    而且既然她打算從其他方向尋找解決之道,我就應該避免頻繁打電話。


    「話說回來,貝木。」


    「什麽事?」


    「你真的打算對千石撫子進行百度參拜?此話當真?」


    「嗯。不,此話不當真。我當然不打算爬那段階梯一百次,我年紀也大了。不過我打算直到一月底每天都去。」


    「每天……」


    「所以開銷大約三十萬圓。雖然是必要經費,不過用臥煙學姊給的分手費就綽綽有餘。」


    而且剩下的錢全進我口袋。真賺。


    「見一次要一萬圓……感覺好像上酒店。」


    戰場原這麽說。語氣雖然平淡,內心卻彷佛波濤洶湧。


    酒店。


    我當時覺得很像市麵某種暗藏機關的存錢筒,但她的感性和我差真多。我是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戰場原是花樣女高中生,考量到這一點,我們使用的比喻應該反過來才對。


    「老實說,我還是很擔心這一點。擔心你會不會每天去找千石撫子,不知不覺就被籠絡、拉攏,成為她那邊的人。」


    「怎麽回事,戰場原,你在吃醋?」


    電話被掛斷了。看來我玩笑開過頭。


    幸好不是直接見麵,而是以電話交談。如果是在mister donut見麵,她或許會毫不留情潑我水。


    我原本打算等她主動再打電話過來,但我還是決定以大人身分妥協。


    「是我的錯。」


    我再度打過去所說的第一句話是道歉,我真了不起。不過也沒什麽東西比我的謝罪更不可靠。


    「我不是開玩笑。」


    戰場原沒有親口原諒我,卻也沒有一直記恨,而是繼續討論正題。


    「因為那個孩子有魔性。」


    「……你以前就認識千石撫子?」


    「不,我之前或許說過,她隻是阿良良木認識的朋友,我直到她成為神,都不知道有她這號人物。」


    「那你為什麽可以斷言她有魔性?我隻覺得她是個笨蛋。」


    不過是瘋狂的笨蛋。


    「……也對,你這麽說過。不過我反倒是因為沒見過她才敢這麽說。我聽你打算每三天去見她一次的時候,我就不以為然,你現在說要每天去見她,我非得忠告你三思而後行。」


    「…………」


    又是被忠告要收手,又是被忠告不要每天去見她,我今天受到好多忠告。


    而且重點來了,我非常討厭被別人忠告。


    「明白了。我會接受你這番令人感謝的忠告。也對,或許不要每天去見她比較好。」


    「……但願蛇毒不會讓人成癮。」


    戰場原無可奈何般這麽說。聽起來像是早已知曉一切。


    我當然當成耳邊風。


    沒向彼此道晚安就結束通話之後,我以這次沒扔掉的充電器連接手機、插在插座,開始更新筆記做為一天的結束。


    開始工作至今第三天。


    今天發生各式各樣的事。


    斧乃木餘接、臥煙伊豆湖。以蛇翻花繩的千石撫子。以及神秘的跟蹤者。非法入侵千石家,衣櫃見光。以及落在房內……不對,塞入房內的信。和戰場原的電話交談。


    我附帶插圖,將這一切記在筆記本。作業時間大約一小時。


    然後我翻開下一頁,製作接下來的待辦事項列表。畢竟未來已經有個眉目,而且基於某種意義,不安要素也簡潔易懂地到齊,現在正是製作待辦事項列表的最好時機。


    『☆北白蛇神社的百度參拜(到一月底)』


    『☆提防跟蹤者(警戒等級2)』


    『☆調查寄信人(必要等級4)』


    『☆查明臥煙學姊的想法(優先等級低)』


    『☆別被阿良良木發現(絕對)』


    『☆別被阿良良木姊妹發現(盡義務努力)』


    大致就是這樣吧。我剛這麽想,就連忙追加一條。


    『☆購買花繩』


    以銜尾蛇翻花繩的經驗,這輩子一次就夠了。


    028


    後來好一段時問,盡是造訪蛇神大人千石撫子所在北白蛇神社的單調日子。要是在這一章能如此述說該有多好,但是如意算盤很遺憾地落空,在單調的日子開始之前,還發生另一段風波。


    前提是這件事可以形容為風波。


    隔天,也就是一月四日,在三天連假結束,世間總算正常運作的這一天,我先離開房間吃早餐。


    仔細想想,我前天吃過mister donut之後就沒吃過東西。我經常一鬆懈就忘記進食,看來我的饑餓中樞有問題。但或許隻是金錢欲大於食欲吧。


    我在飯店一樓的餐廳享受無限供應的早餐(我喜歡吃到飽的那種氣氛,應該說我可能是喜歡吃到飽這個行為本身),然後回房。


    接著我進行晨間淋浴,在時間差不多的時候前往市區。離開房間時,


    我本來想用膠帶之類的東西封死門縫,但以我現在的狀況,要是神經質到在意起各種細節將會沒完沒了,所以我打消念頭。


    我到飯店櫃台詢問。


    「不好意思,這附近有賣花繩的地方嗎?」


    我覺得去東急hands或loft應該買得到,但是那種店出乎意料有一種神奇的傾向,明明什麽都賣卻隻沒賣我想要的東西(或許因為是主流連鎖店,所以采取這種謝絕騙徒的對策),所以我這麽問以求慎重。


    「啊?」


    不過對方一臉納悶。身為飯店從業人員,如此應對客人很有問題,但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不,沒事。」


    我回應之後,乖乖前往東急hands。即使沒賣真正的花繩,手工藝區好歹會賣繩子吧。


    為了以防萬一,我注意周遭動靜,提防跟蹤或監視,走在人潮最多的路上,但實在是摸不著頭緒。跟蹤者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


    我明知臥煙學姊同樣的忠告不會提第二次,依然覺得斧乃木大約有萬分之一的機率正在等我,卻也沒有。


    這樣的話,那個女童現在或許在和阿良良木玩耍。上次見到她的時候並非如此,但是回想起來,那個家夥也成為頗為自由的式神了。


    要說欣慰的話很欣慰。


    基於這層意義,我可以感謝阿良良木。


    後來我順便去買了一些東西。隻要在賽錢箱放入萬圓鈔票,那個蛇神大人就會高喊「撫子來也!」快樂登場,但戰場原形容為「好像上酒店」,我說不定很在意這件事。


    我決定買些供品過去,如同要強調我的行為始終是參拜。


    買些供品。


    一般來說,神社供品都是水果或鮮花,卻好像隻會讓人增加酒店印象,所以我下意識地回避。


    是我想太多嗎?


    我思索之後決定買日本酒。我發現一間雅致的酒鋪。我判斷迷上酒店小姐的男性應該很少買當地名酒當伴手禮。


    這堪稱手頭有閑錢才做得到的玩心。


    「要讓女國中生喝日本酒?」這種道德上的批判,不適用於這個場合。那個家夥已經不是女高中生,甚至不是人類。


    她是神。


    俗話說無神不嗜酒,何況在日本,那個家夥要是不喝酒反倒沒資格當神,基於某種意義來說甚至堪稱解決了問題。


    充滿各種想法的酒瓶,可不能偏偏因為下雪打滑而摔碎。我一定要避免這種脫線的結果,所以慎重走雪路爬山,抵達北白蛇神社時剛好是正午。


    拿著大酒瓶登山相當辛苦。


    我不想再做第二次,但今後應該還會做很多次。


    我要將萬圓鈔放進賽錢箱時一時興起,再拿出一張萬圓鈔,合計兩萬圓。


    一萬圓就能讓千石撫子以那麽有趣的方式登場,那麽兩萬圓會如何登場?我抱持這樣的好奇心。


    得到不義之財就揮霍不是一件好事,但我認為錢就應該拿來用,所以無妨。


    我將兩萬圓放入賽錢箱。


    「撫……撫子來、來,咦咦?」


    千石撫子照例要從主殿衝出來,卻在現身時慌張失措而跌倒,腦袋重重撞到賽錢箱的邊角。我還以為她可能會死掉。


    話是這麽說,但她好歹是神,似乎沒受什麽傷就立刻起來。隻是依然無法掩飾慌張情緒。


    「兩……兩萬圓?怎、怎麽回事,貝木先生搞錯了?撫子不會還耶?」


    「…………」


    看來千石撫子的感性容許程度隻到一萬圓。即使如此,一度放進賽錢箱的錢絕對不會還,這樣的心態很了不起。你是最近的遊樂中心?


    「無妨。」


    「啊……是預付明天的份?」


    「都是今天的份。此外……」


    我將酒瓶放在賽錢箱上。箱麵是鋸齒狀很難維持平衡,所以我橫放。


    「這是慰問品。」


    「啊!是酒!撫子一直想喝這個看看!」


    她似乎能喝。


    看來她很遺憾確實是「神」。總之不隻是神,妖魔鬼怪基本上都愛酒精。


    不過,我有點在意千石撫子的說法。講得像是從人類時代就向往……


    「爸爸總是隻喝啤酒,所以撫子這次是第一次喝日本酒。」


    「…………」


    明白了。我沒深究,但從千石撫子的說法推測,她似乎從人類時代就瞞著家人偷喝。


    肯定是那些覺得「看不出來」或「不像會這麽做」的家夥,將千石撫子逼到這種程度。我想到這裏就說不出話。我也不是孩子喝點酒就嘮叨的衛道人士。


    「貝木先生,日本酒和啤酒有什麽不一樣?」


    「日本酒是米釀的,啤酒是麥子釀的。」


    我簡略說明之後結束這個話題,拿出下一個供品……應該說禮物。


    「看,我拿來了。」


    我將花繩遞給千石撫子。


    「這樣不必用蛇也能玩了。我準備好幾條備用,你盡管用來打發時間吧。」


    「謝謝!這樣就可以在宰掉曆哥哥之前打發時間了!」


    這孩子一直以相同的語氣快樂說話,我反而難以判斷她是否正在快樂。即使看似快樂,也好像隻是情緒高亢,心情處於高點,正因如此,她忽然提到殺害阿良良木的話題,會令我毛骨悚然。


    我自認不是衛道人士,內心也沒脆弱到無法承受他人死亡,但是她這麽乾脆地提到「殺害」這種字眼,我無法保持內心平靜。


    我表麵上當然繼續麵不改色。


    這是兩回事。


    「千石,雖說是打發時間,但花繩相當深奧喔。」


    我這麽說,從昨天背下的《翻花繩全集》挑出還沒教千石的招式教她。


    我判斷在今天這個時間點,比起繼續討論奇怪話題,不如隻以花繩為主題。後來我和千石玩了好幾個小時的花繩,說聲「明天見」下山。


    我知道千石撫子在後方揮手道別,但我刻意無視。我並不是將戰場原的說法照單全收,但要是過於急著打好交情,或許會被千石撫子的魔性拉攏。我姑且提防這一點。


    酒瓶留在神社,所以回程很輕鬆。山路的盡頭就在眼前,從這裏到車站的這段路,我打算再度繃緊神經提防跟蹤,但是沒這個必要。


    這個女人,明顯在通往神社的階梯口等我。


    029


    白與黑。黑白相間的感覺。


    不,我並不是一眼就輕易洞察她的內在,單純是對她混入白發的黑發抱持這種平凡的感想。


    質地不甚細致的毛呢大衣、防寒耳罩、冬季靴子。我當然不可能知道這個女孩是誰。


    不過從這孩子光明正大毫不隱瞞的態度來看,應該不是昨天的「跟蹤者」,也應該不是悄悄在我房內放信的家夥。我如此直覺。可以如此直覺。


    不對,是被迫如此直覺。


    「貝木泥舟先生,您好,初次見麵。我是戰場原與阿良良木的同學,我叫作羽川翼。」


    她──羽川翼說完之後,朝我這個騙徒深深鞠躬致意。她低頭的這一瞬間,我當然離開她的視線範圍,所以我並不是不能趁機拔腿逃走。


    我對自己的腳程頗有自信。


    不過很遺憾,在雪地不一定跑得夠快,此外我不知為何不想以這種方式逃離這個女孩。


    我不想在這女孩麵前做出「逃走」這種卑鄙舉動。這是我非常罕見……應該說幾乎不可能出現在我身上的想法。


    我至今沒想過逃走是卑鄙的舉動。


    「我……」


    片刻之後,我這麽說。


    「


    叫作貝木泥舟……看來不太需要這種自我介紹。想必你已經從戰場原或阿良良木那裏聽過我的事情吧?」


    「是的。」


    羽川抬起頭回答。


    她的表情很正經,而且工整的臉蛋莫名有種懾人氣息。她具備和年齡不符的魄力,在這層意義和戰場原很像。


    應該是所謂的物以類聚?


    不過,這……


    「隻是老實說,我聽他們兩人述說之前就耳聞您的大名。我曾經協助火炎姊妹進行調查……」


    「……孩子不該使用這麽恭敬的語氣。」


    我打斷她的話語說下去。


    「無論如何,你有話要找我說吧?我就聽吧,聽你怎麽說。我也不是沒話要找你說。」


    「…………」


    羽川「嗯」了一聲,單手撩起頭發。


    「說得也是,站在這裏聊也不太合適。」


    她的語氣很客氣,也就是稱不上隨和,但還是以稍微軟化的態度向我點頭。


    「不過我想先問,戰場原或阿良良木知道你像這樣來找我嗎?」


    「不,完全不知道。」


    「這樣啊。」


    每個家夥都是同一個德行。


    感覺像是表鏈與梳子的故事出現新人物,但是這麽一來,介入這對相愛情侶之間的登場人物頗為滑稽。


    基於這個意義,我現在的立場當然也相當見不得光,沒資格說羽川。


    積雪的路旁有兩個小醜。


    我甚至覺得,這家夥出乎意料和我相似。


    「總之,這不重要。一點都無所謂。我不打算打小報告,放心吧。我不打算用這個秘密勒索你。」


    「……您不用這麽強調,我也沒擔心這種事。」


    羽川苦笑著這麽說。該怎麽說,這是從容、寬容、包容的笑容。


    不過很可惜,隔著大衣看不出她是否如戰場原所說的豐滿。


    「何況到頭來,以我的立場,和您見麵也不需要如此嚴格保密。」


    「什麽嘛,是這樣嗎?」


    我有種白操心的感覺,但她說得對。


    我在雪地踏出腳步。


    「不過,我在這座城鎮絕對不能見光。尤其最好別被看到和你在一起。我打算在這附近招計程車,可以嗎?」


    「好的,我不介意。」


    羽川乾脆地點頭。


    隻是光明正大站在正前方就算了,還敢和騙徒並肩搭車,我覺得這已經超過膽量的領域。


    因此超過我的理解範圍。


    我甚至反而想要回避她,但我剛才自己那麽說也無法收回。


    我與羽川離開山區,招了計程車,跳過車站直接前往鬧區。要說警戒過頭或許警戒過頭,但羽川翼這名少女的外型過於顯眼,所以應該不算警戒過頭吧。


    如果我要徹底確保安全,應該先和羽川道別,數小時後到其他地方碰頭。


    但羽川翼和千石撫子不同,無論在好壞兩方麵,似乎都對自己的「可愛」或「美麗」沒什麽自覺。


    「嗯,這顆頭確實很顯眼。對不起,我上學時會在每天早上全部染黑,但寒假總是不小心會忘記。」


    她這麽說。害羞地這麽說。


    「…………」


    此外,我們在車上聊著其他話題,閑話家常或是天南地北地閑聊時,我不禁覺得這孩子應該是在不太「受到疼愛」的環境長大。


    不曉得父母采取嚴格管教還是放任主義。


    我們沒有聊得很深入,所以我沒得出結論,但這孩子莫名早熟的態度,令我覺得她有著這樣的往事。


    「我聽戰場原說你現在人在海外……那是怎麽回事?換句話說這是戰場原的謊言,以免我和你接觸?」


    「啊啊,不,那不是謊言。」


    總之我想把這件事問清楚,羽川則是如此回答。


    「應該說,戰場原同學不認為這是謊言。她與阿良良木至今依然以為我在海外。」


    「喔……」


    這孩子葫蘆裏究竟賣什麽藥?我覺得不可思議。私下和我接觸就算了,但她應該不需要把她回國的消息當成秘密。


    「啊啊……不,這已經幾乎是白費力氣的努力,或是當成一種撫慰內心的白工。我覺得像這樣虛晃一招,或許能打破僵局……」


    「……僵局。」


    「是的……總之,我已經大致明白忍野先生不在海外,但還是有種死馬當活馬醫的想法。除此之外,我覺得我出國一次,或許能轉移某些焦點,瞞騙目光。」


    「瞞騙目光……瞞騙誰的目光?千石撫子?」


    「她也包含在內,不過真要說的話,是臥煙小姐。」


    羽川說到這裏,一副恍然察覺的樣子。


    「啊,對不起,貝木先生,我居然用這種說法。」


    她向我道歉。


    「臥煙小姐是您的學姊,我卻講得這麽失禮,不好意思。」


    「我們已經不是學姊學弟的關係。臥煙學姊和我斷絕來往了。」


    我嘴裏這麽說,卻執著於加上「學姊」這個敬稱,這樣看就覺得頗為滑稽。但我當然沒在「學姊」這兩個字加入任何敬意。


    「所以別在意……也對,我聽說你直接受過臥煙學姊的忠告。該怎麽說……真是一場災難啊。」


    一瞬間,我差點不小心想向羽川道歉,但仔細想想,我沒道理道歉。


    羽川不知為何,害羞地笑了幾聲。


    「該說我希望那個人以為我會采取不切實際的行動嗎……所以我才像這樣短暫回國,但我預計明天早上再度出國。」


    「短暫回國……這麽寶貴的時間拿來和我接觸有意義嗎?」


    「嗯,有意義。」


    羽川用力點頭。


    聽這孩子如此斷言,就真的覺得這次見麵似乎有重要意義,真神奇。


    「對無所不知的臥煙小姐使用這種手法似乎沒什麽意義,但我出國之後,戰場原同學就變得容易行動,並且和你聯絡,我對此感到慶幸。這可說是令人開心的意料之外,或是令人開心的意料之內。貝木先生……」


    羽川直視我的雙眼這麽說。


    我沒見過有人能如此筆直注視他人的雙眼。


    「請您拯救戰場原同學喔。」


    030


    我宣稱討厭當義工,總之要求羽川付計程車錢。羽川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但也沒有繼續反駁,以信用卡付清車資。


    隻是高中生居然刷信用卡,我覺得這樣很囂張,但她如今在國外旅遊應該需要這個工具。


    「謝謝。」


    我說完下車。


    「貝木先生意外地正經呢。」


    羽川下車時這麽說。


    「啊?」


    這女孩被我要求付計程車錢,居然還講這種話?是「貪小便宜」的口誤?


    「不,沒事。不提這件事,找個地方吧?可以的話最好是避人耳目,能夠好好交談的地方。」


    這是當然的。


    悄悄回到日本的羽川,雖然沒有急迫性,但是應該和我一樣,說不定比我更需要偷偷摸摸行事。


    去戰場原上次帶我去的mister dount也不錯……但那種店白天應該很多人。


    「不介意的話,我想在我下榻的旅館交談,您在意嗎?那是廉價客房,肯定和貝木先生的飯店不同,但我目前也住在這附近。」


    「……我不在意,可是……」


    「啊啊,沒關係的。我不太在意這種事,而且我自認有看男性的眼光。」


    羽川說完露出微笑,我原本還想說下去,卻覺得越是


    討論,我隻會擅自內疚下去,所以作罷。


    總之在體麵上,比起到我下榻的飯店房間,到羽川下榻的旅館房間比較好。


    不過她居然在騙徒麵前宣稱自己有眼光,這是相當自負才說得出口的話語,我有點佩服。


    「你真是坦率……或許該說開放。」


    我隻說這句話,就跟在羽川身後,由她帶領前往她的旅館。


    我在有點小的單人房和羽川相對。


    「要用客房服務點些東西嗎?」


    「不用……那個,請不要擅自用我房間的客房服務。我雖然有信用卡,卻不是有錢人。」


    「這樣啊。」


    這麽說來,她說過這是廉價客房。


    「我是付出引人落淚的努力,尋找便宜到質疑是否合法的機票,將廉價旅遊行程利用到極限,好不容易才能夠環遊世界。」


    「是喔。」


    我點頭回應。


    原本想炫耀貴賓通行證300嚇她,但這樣不隻是幼稚的程度,所以作罷。


    不,並不是因為這麽做很幼稚而作罷。


    就算對這個看似博學的女孩炫耀這張卡價值三百萬圓……


    「啊,不過那張卡一律登錄為二十萬哩程額度,所以要是換成電子錢包點數或是實質機票,實際上會低於三百萬圓。」


    她可能會這樣斤斤計較。


    到頭來,我的狀況與其說是不會精打細算,正確來說是不義之財留不久,所以無論基於任何意義,恐怕都贏不了毫不愧疚堅持走在太陽底下的羽川翼。


    她這種「引人落淚的努力」,反倒正是對我的炫耀。她必須知道,一個人光是活得光明正大,就會讓活得不光明正大的人深深受傷。


    我不禁想講這種話找碴。


    「你必須知道,一個人光是活得光明正大,就會讓活得不光明正大的人深深受傷。」


    我試著找碴。


    羽川脫下大衣掛在衣櫃裏,以光明正大的笑容回應。


    「說得也是,世間或許有這種想法。」


    我很想一拳揮過去,卻沒自信能將事態收拾到不留後患,所以自製。


    「羽川,你有話要對我說,我也有話要對你說。所以我不在意你提這件事,甚至該說這樣正合我意,不過在這之前,我可以整合一下意願嗎?」


    「整合意願?」


    「嗯。關於這次的事情,似乎有各式各樣的家夥抱持各種意見,許多想法縱橫交錯。」


    此外還有「跟蹤者」(或許)、臥煙學姊派出的「監視者」(或許),以及神秘的寄信人(這個人確實存在)。


    「以我這種工作維生的人,最重視他人的想法。」


    「這樣啊……」


    羽川翼當然知道我是以詐騙維生,所以她的附和很生硬,隻能以生硬形容。


    無妨。要是因為這種事而受挫,就當不了騙徒。必須被說no一百萬次才算是獨當一麵。


    「所以我想知道。羽川,你的立場是『拯救』戰場原與阿良良木吧?」


    「那當然。我剛才就請您拯救他們吧?」


    「但是反過來說,也可以解釋成你交給我拯救,自己卻不拯救。或是解釋成交給他人處理,自己佯裝不知情。你之所以出國找忍野,或許也是想先比戰場原或阿良良木先見到忍野,欺騙忍野,讓他再怎麽樣都不會回日本,或是更直接地要求忍野別拯救他們兩人。」


    「……您居然能對他人抱持這麽重的疑心活到現在。」


    羽川臉色有點蒼白地這麽說。看來連這種程度的懷疑,對她來說也是一種文化衝擊。


    但我認為她不應該用這種眼光看我。


    她究竟多麽率直地活到現在?


    不過,看來相當成材的羽川翼,親切地配合我的作風。


    「我想拯救戰場原同學與阿良良木。但是不一定要由我拯救。我隻是不希望他們兩人死掉,所以無論是我、忍野先生或是您,由誰拯救都沒關係。」


    她這麽說。


    「你敢對神發誓?」


    我這麽問。在我應付千石撫子的現在,這是一種自由心證。


    「我對貓發誓。」


    但羽川翼正經地這麽說。


    這是怎樣?這種說法不在我知識範圍,難道是最近女高中生的暗語?不妙,我沒跟上潮流,我落伍了。


    「……你不問?」


    「啊?」


    「你不問我任何問題?不問我的立場……應該說我的心態?委托人戰場原就非常在意,你不向我確認?不確認我為什麽接受戰場原的委托,以及我是否真的有心完成委托?」


    就算我講得像是在找碴,但要是她真的這麽問,我也沒準備貼心的答案。所以如果羽川這時候問「為什麽?」或是「問得到答案嗎?」這種問題,我或許會因為啞口無言而惱羞成怒扔下一切。


    或許會扔下戰場原黑儀與千石撫子,如同受夠這種寒冷的地方,再度搭機飛向衝繩。


    我好像對戰場原說過大人不會輕易扔下工作,但這始終是昨天的說法,不是今天的說法。


    不過,羽川的回應兩者皆非。


    這個女人以甜美的笑容回應。


    「我不問。」


    「…………」


    「唔~那麽,我想進入正題……」


    「等一下。為什麽不問?意思是你早已看透我的想法?」


    我有點……不對,是相當不悅,反過來像是死纏不放般,詢問這個應該比我小十歲以上的少女。


    但羽川依然維持笑容。


    明明在密室被年長男性逼問,卻毫不畏懼。


    「意思是這種事用不著問嗎……哼,小妹妹,看來你無所不知。」


    「我不是無所不知,隻是剛好知道而已。」


    羽川維持笑容這麽說。


    這番話使我語塞。令我聯想到臥煙學姊的這番話使我懾服。


    並非如此。完全不是如此。


    羽川和臥煙學姊不同,沒有那種震懾他人的氣息。


    即使如此,明明如此,我卻語塞了。該怎麽說,這樣變得很蠢。感覺我動不動就提防或試探,導致彼此完全處於對峙的狀況。


    「……好吧。」


    「嗯?」


    「進入正題吧。羽川,來進行交換情報的程序吧。話是這麽說,但你試圖以不同於我或戰場原的方向解決問題吧?我會提供所需的情報。所以你也把你所知道的事情全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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