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扭曲的語言


    折口真紀今天的工作是采訪一位近來人氣高漲的演員。雖說隻能帶一人同行,但這個助手之位卻完全沒有讓男性插足的餘地,而是由部內的女性職員以猜拳決定,可見此次采訪的對象人氣之高。


    選出優勝者時眾人發出了“呀”的悲鳴。


    “不要光顧著高興就忘了工作啊。”


    潑著冷水的折口向決定好的助手做了準備工作的指示,為怕助手一時興奮就丟三落四,這一次折口連平時能放手的事都一一核查過。


    采訪地點是對方的事務所,攝影地點也在事務所內。同時也負責攝影的折口覺得室外的光線會好一些,但采訪時的小規模攝影不會特地安排清場人員,也隻能算了。


    雖然山手線隻有幾站遠,由於器材較多,出了公司之後折口還是叫了出租車。


    坐在一旁的助手還恍如夢中。


    “啊~~~~真沒想到在世態社工作還能見到香阪大地~~~~~~~”


    “現在是無所謂,不過記得不要在采訪對象麵前發花癡啊,這也關乎公司的麵子。”


    “咦?對方可是香阪大地喲,為什麽折口小姐能這麽冷靜啊。”


    “要讓我尖叫他還太年輕了。”


    “大嬸殺手這個稱號也挺出名的哦,香阪他啊。”


    助手雖然沒有惡意,但這句聽起來逆耳的話還是令折口抬腕看了看表。


    “要回公司換掉把上司叫作大嬸的小姑娘,依現在的時間還綽綽有餘。”


    “呀——!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不要換掉我啊!”


    看在助手拚命求情的麵子上,折口才沒有叫出租車掉頭,而助手也稍微恢複了點冷靜,開始閑聊起來。


    “折口小姐喜歡什麽類型的男性?”


    爬到現在這個位子後已經很久沒被問過這種話了,折口的思考瞬間凍結了一下。


    “拿演員打比方的話。”


    又一擊追加而來。


    ——演員?!用演員打比方?!像那個人的?!


    動搖的折口這時才發現到,被問及喜歡的男人時自己還是會想起他,於是禁不住浮出了苦笑。


    ——也是啊,本來就不是因為相互討厭才分開的。


    折口又想起了從兩人借來的房間先搬回圖書基地宿舍的玄田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等你到六十歲還是獨身的話,我就來接收吧。


    折口當時笑著說“這話該我說吧”——然後哭了出來,接著被壓進一片結實的胸膛中。


    ——快點走吧,笨蛋!


    玄田放開環在她背上的手走出了房間,折口已經記不得那個時候的自己到底在笑還是在哭了。


    “像折口小姐這樣的美人竟然獨身啊。”


    助手的話將折口從回憶中拉了回來,她似乎在設法將剛才的失言抵消掉。


    “喜歡的類型啊。”


    ——要找出相象的演員還真是辛苦啊,不管怎麽努力,與其比作人還不如比作動物更貼切。


    “以生肖來比的話,大概是虎或者豬吧。”


    艱難地回答之後,助手稍稍想了想用一副苦惱的表情問“是指粗獷係嗎”,折口不禁噴笑出聲。


    雖然意思是沒錯,但形象實在差得太遠了。


    就算從事新聞工作也要有資金作後盾,所以《周刊新世態》有時也會製作一些暢銷題材的增刊。而且作為審查中受損失最重的一部門,《新世態》這種作法也包含有與視態社其他部門保持均衡的意思。


    這一次企劃是最近人氣急升的年輕演員香阪大地的特集增刊。在十歲後半出道的香阪首先憑借自身清爽的形象一舉博得了偶像般的人氣,出演連續劇後又以紮實的演技得到不少好評,現在已躋身眾所公認的實力派年輕演員當中。


    接受運動選手的角色時會鍛煉出與角色相稱的肌肉,關於他的這個話題相當有名,香阪周圍的人都對他為塑造角色願意做出種種努力這一點給出很高評價。


    製作香阪大地的增刊的企劃通過之後,依企劃的概念,將有幾名記者以不同要素進行深入挖掘,而折口負責的是他的成長史。


    “香阪至今都不怎麽公開個人資料的,為什麽這一次要說出身他也ok呢?”


    據說事務所一直以來都拒絕這方麵的采訪,這一次是香阪大地本人看了《新世態》的企劃後同意的。


    因此《新世態》對這次的采訪也很重視,特地從經驗豐富的人當中挑了折口擔任。


    “我再說一次,開始采訪後你負責設備調整和做筆記,除了一般性的附和之外,禁止說話。”


    折口換上嚴厲的口氣叮囑道,助手多少有點臉色發青的用力點了下頭。


    ※※※※※


    香阪隸屬的事務所office·turn在港區擁有自己的辦公大樓,在娛樂製作界內算是間大公司,對與演藝圈有聯係的周刊記者而言這是基礎知識。


    向前台說明了預約之後,折口和助手被領到一間會議室。


    出乎意料的是,對方已經和經紀人一起在等著她們了。隻看一眼就能明白,女孩子們會為他尖叫並不奇怪,而有大嬸殺手這種稱號也不難理解。這樣當紅的明星香阪大地,甚至比他的經紀人更早站起來打招呼。


    “初次見麵,我是香阪大地。”


    “初次見麵,我是《周刊新世態》的折口。”


    折口邊遞出名片邊踩了一旁的助手一腳。看香阪看得入迷的助手這才回過神來,邊咬著牙忍痛邊遞出名片自我介紹。似乎是已經習慣了這種反應,沒有顯出絲毫不快的香阪一直保持著微笑。


    照常例名片由經紀人收下了,也隻是回遞了經紀人的名片而已。


    對方是個大忙人,因此隻花了幾分鍾做好錄音機和筆記兩方麵的準備,就立刻開始采訪了。


    “今天是想聽一聽您的成長史……”


    關於香阪大地的個人資料一直以來都沒有透露多少,在電視節目上也沒有談過出身相關的話題,如果能拿到這一個特級獨家的話,銷量一定能暴長幾萬。但將這樣的獨家交給《新世態》,老實說編輯部還把握不到香阪或者說該事務所的真正用意。


    香阪似乎有點擔心錄音效果,將雙肘頂在桌上向前探了探身之後,才以這個姿勢開口回答。


    “其實啊,我一直很想說說自己的成長經曆。”


    他一邊說一邊瞟了經紀人一眼,經紀人微微聳了下肩。


    “考慮到形象問題,至今為止事務所都禁止我透露一個字。”


    這個開場事前也已經想到了,不過折口還是擺出很有興趣的表情。私生子、孤兒、家庭內不和,又或許是哪個有名藝人的私生子,這些都有可能。


    “不過我已經努力賺了很多錢,總算也令事務所同意讓我任性一次了,《新世態》的采訪申請就正好是在這個時候來的。啊,這麽說會不會太失禮了?”


    “哪裏,其實弊社也對為何能采訪到這麽重要的事這一點非常有興趣。”


    “因為書能留下來。”


    這句理所當然一樣直指本質的話讓折口不禁無言以對。


    “而且世態社是很大的出版媒體,也有很強的社會滲透力。另外,再怎麽說也是兩大周刊之一,我想在采訪上總會適度,從企劃書就可以看得出來。”


    折口曾聽一旁的助手說過香阪很聰明、很棒之類的花癡話,現在看來的確如此。


    看來隻當他是個偶像的話是會栽跟頭的——這麽想的折口端正了姿勢。


    “謝謝您選擇了弊社。”


    “哪裏,您不需要為此道謝,我也是根


    據我的情況才選了《新世態》的企劃。”


    隨後香阪又搔搔頭苦笑著補充了一句“當然也有其他一些原因”。


    “現在很多人都喜歡請人捉刀代寫自傳。我自己雖然不寫文章,卻也不喜歡讓別人來寫我的人生。另外在電視上說我也不喜歡,因為除非有觀眾選錄下來,否則就什麽都沒留下了。”


    “啊,這段請不要記,會在事務所方麵引起問題。”


    一旁的經紀人插了句口。大概是同一間事務所裏有不少藝人都請人代筆出過書吧,而且“不想在電視上說”這句也會對工作有影響。


    香阪把這種提醒當成了耳邊風一樣無視掉,又繼續往下說,這似乎已經是他練就的接受采訪時的技能了。


    “我希望對能留在一般人手中的媒體講述,另外,如果是《周刊新世態》的係列刊物,那我的親人當中會有人很高興的。”


    香阪邊說邊露出了高興的笑容,長期兼任攝影養成的習慣立刻讓折口的腦海中閃過“啊,好象把這個表情拍下來”這種念頭。


    “我爺爺啊,讀《新世態》已經連續讀了幾十年了。”


    不是說“祖父”,而且是直接稱“爺爺”,這讓一直表現得很成熟的香阪在瞬間泄露出一絲孩子氣的感覺。


    ※※※※※


    我是被父母拋棄的孩子。


    是不是有點聽不明白?不是父親,或母親,其中一人。


    是被父母雙方拋棄了。


    那是在我上小學之前的事。


    父親和母親各自出軌,兩人都想分開再去過新的生活,因此我就成了妨礙。在商量安撫費和分家之時都沒有吵過的兩個人,在談到我的撫養權時卻鬧翻了天。


    我倒是完全不覺得難過,因為在我懂事之前他們的關係就已經破裂了,我知道他們誰都不想要我。


    不想要的話當初不要生下我就好了嘛,那個時候我常常在橋上邊看著河水邊這麽想,還會想如果我就這樣跳下去死了的話,那兩個人是不是會很高興。


    對父母來說,最好是能在把我推給對方的情況下離婚,兩人都裝出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向自己家這樣報告。不過鬧起來之後還是讓在附近開剃頭鋪的爺爺知道了。剃頭匠不是常常會和客人聊天嘛,所以附近的事情和閑話爺爺都很清楚。


    然後,盛怒之下的爺爺就跑到家裏來了。因為住得近,爺爺一直很關心我的情況。


    接著,他打了父親和母親。


    “我知道你們不和,要離婚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是,把無罪的孩子推來推去的沒用家夥從今天開始就不是我兒子和媳婦了!大地我來養,你們都滾去外遇的對象那邊吧!”爺爺當時這麽說。


    於是父母就幸福地離婚了。


    我也就被帶到剃頭鋪裏撫養。


    被帶去時我也不覺得傷心,盡想著爺爺這邊待遇應該會好一些這種事。畢竟在那之前,母親為了晚上跑出去約會,常常是丟一杯泡麵給我就不管了,父親也從來沒有過問過我的事。


    所以我從小就連尿床這種事都能自己打理得很好,總是過著哭也沒人理的日子,自己不打理也沒辦法(笑)。


    那時再過一個月就要開學了,我卻連一個兒童背包都沒有,爺爺的話在這方麵一定會很正常地處理好。當時我一直都想著這種算計一樣的事,真是讓人討厭的小孩(笑)。


    去了祖父家之後,我才漸漸有了朋友。爺爺的店是那種一小片地區內的人都會過來的類型。


    所以常常有客人帶著兒子、孫子過來的,爺爺就讓我和他們一起玩。那時我已經讀完幼兒園了,但在幼兒園時因為家庭環境帶來的灰暗性格,我一個朋友也沒有。


    怎麽和別的孩子一起玩,怎麽吵架,全都是在那個時候學會的。


    啊,對了對了,剃頭鋪裏不是常常會放些雜誌和報紙讓排隊的客人看嗎?爺爺的店裏一定會放有《新世態》。當然這是題外話了(笑)。


    就這樣,我可以說是到了爺爺家裏才被當成人來撫養。之前父母都是把我丟著不管,小孩子應有的教養、應受的教育那些,我一點邊也沒沾上。


    寫字、看表也都是那時爺爺教我的。幼兒園裏大家不都很愛麵子嘛,我也算天生就是乖一些的小孩,所以都是乖乖地待在一邊。隻要在別人麵前裝乖就不會丟臉了。


    但與此相對的,我的內在可以說是空無一物,身為人該有的東西我什麽都沒裝進來。


    第一次被帶到剃頭鋪的那天晚上,奶奶做的晚飯是燒比目魚。因為事情太突然,倉促之間也沒能準備什麽小孩子愛吃的小菜,隻能用那天剩的東西勉強做了一些。


    那時我不太喜歡吃魚。就像電視裏經常演的那樣,我隻說了一句“我討厭魚”就要往房間走。


    然後我被扯著領子拉回來,還被“砰”地打了一拳。


    當時我震驚了。對我完全沒興趣的父母一直放著我不管,幾乎沒有碰過我,而且爺爺以前也是對我很溫柔的。


    又吃驚又痛,我就哭了,但是爺爺還繼續像打雷一樣罵過來。


    “奶奶特意為你做的東西,怎麽能連筷子都不動一下就說不要!”


    我很倔地一直在哭,奶奶也來勸解,不過爺爺就像個老古板一樣完全不聽。


    “以前因為你是我孫子才寵你,但是從今天開始不會隻寵著你了!今天開始你就是這個家的孩子!做了壞事的話我也會罵你打你!明白了嗎?!”


    爺爺一邊罵一邊把我拉到飯桌旁,從端坐著說“我開動了”,到吃完之後要說“我吃好了”並且把盤子清理好,都一步一步教給我。


    很不可置信吧?我父母連“我開動了”和“我吃好了”都沒有教過我。雖然在幼兒園裏見到大家都在說,但我不明白意思,就隻是沉默地跟著大家一起低頭。


    當時爺爺對著一邊哭一邊吃的我教訓了很長一段(笑)。


    “聽好了,這些魚和米會化成你的血和肉讓你生存下去。為了讓你能活下去其他的生命死去了,你喜歡的漢堡和油炸丸子也一樣。為了活下去而吃下其他生命的時就要說‘我開動了’和‘我吃好了’。明白了嗎?”


    當時隻覺得他嘮嘮叨叨的非常煩,但現在回想起來,我很感謝爺爺。


    不過,那個時代大家對食物過敏都不太清楚,後來我發現爺爺曾經去買過書回來學習(笑),奶奶也專門去保健所問過,還找附近的年輕媽媽們打聽過。


    我很幸運的幾乎沒發生過食物過敏的事,爺爺奶奶這麽努力地把我撫養長大,我真的很感謝他們。


    學習上也一樣,爺爺教了我很多漢字的讀寫。唯一有點遺憾的是,爺爺學字的時代離現在很久了,教給我的字中也混了不少舊時的字(笑),我也因此好幾次沒能拿到漢字考試的滿分。


    啊,不過我現在在錄電視和電影的時候常常被稱讚喲,說是這麽年輕就會讀那麽多漢字。


    成績不好時爺爺也會讓我去補習班,畢竟他也年過六十了,沒辦法親自幫我補習微積分之類的課程(笑)。


    每次當我想到“如果沒有爺爺奶奶的話我又會變成什麽樣”時都會感到害怕。我被父母養的時候隻是乖,就因為很乖,很容易被人忽視我隻不過是徒有小孩子的皮囊而已。


    如果被父母的其中一方撫養的話,大概這副皮囊中會被裝進一堆不像是人該有的東西,讓我變成徒有人形卻不像人的家夥。


    我認為是爺爺和奶奶讓我變成人的。現在的演員香阪大地之所以能得到好評,也是爺爺和奶奶為這樣的香阪大地打下了基礎。


    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謝他們。


    這次讓爺爺讀了幾十年的《新世態》出版


    我的特集,如果能對他們的恩情稍稍有一點點回報就好了(笑)。


    ※※※※※


    折口身邊的助手發出了抽泣的聲音。這個一心為了見香阪大地而來的追星族女孩,似乎為折口問出的香阪那段嚴酷的成長史而萬分難過。


    “對不起,能不能借下洗手間?”


    折口代助手問了之後,經紀人回答了,助手也點點頭站了起來。


    “讓您見笑了。我們的工作人員太年輕,完全被香阪先生的話帶進去了。”


    “不會,我才是說了很多丟臉的話。現在您明白事務所一直禁止我說這些話的理由了嗎?”


    隨後香阪詼諧地補充了句“請轉告她不用介意”,會做出這種補充也是多虧了他在采訪中提到的“爺爺和奶奶”的養育吧。


    立誌演戲是別的記者負責的部分,折口的采訪工作到這裏已經基本結束了。


    “我想確認一件事。”


    “請說。”


    麵對笑著回答的香阪,折口卻直接切入了核心。


    “如果我如實地將剛才的采訪敘述出來,就會使令尊令堂看起來像毫無情義的人。這樣沒關係嗎?”


    “沒關係。”


    香阪依然笑著,微微地搖了搖頭。


    “其實這事實在是難以啟齒,最近有一男一女以我父母的名義聯係了事務所和祖父母的店。”


    製裁——折口從他的笑容和話語中聯想到了這個詞。果然和看到的一樣,香阪並不是溫順的青年,而是高明的強者。


    這次采訪中所說的話,也有著牽製香阪大地的父母不去對三流娛樂雜誌胡亂說話的意思。


    若是不想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地說“香阪大地的父母就是這種人”,就不要出頭——這樣的意思。


    “期待您寫出篇很棒的報道。”


    “是的,這當然。”


    在折口完全結束了采訪時助手回來了,接下來隻剩下拍照的工作。


    香阪當然擺出了很好的表情和姿勢,但折口還是覺得沒能拍下他最初所到“爺爺”時露出的笑容真的是非常可惜。


    ※※※※※


    “咦,折口小姐去采訪香阪大地了?!”


    大聲叫出來的,是一如既往用著不知所謂的理由跑到特種部隊辦公室來的柴崎。


    “你怎麽也不事先說一聲嘛!”


    玄田隻是冷淡地拋了一句“你胡說些啥”給由衷表現出遺憾的柴崎。


    “你以為那家夥采訪過多少名人,我哪可能一個個都記得再來跟你說。”


    “但你現在不是說了嘛!”


    “那是因為偶爾看到才想起來的!”


    被玄田指著的休息處一角擺放著一台老型號的電視機,裏麵正播著香阪出演的廣告,剛才偶爾看到的玄田這才蹦出了“哦,折口今天應該會和這家夥見麵”的話。


    “啊啊——要是你事先告訴我就好了!”


    柴崎誇張地將身子伏在桌上,鬱禁不住開口問道:


    “柴崎你是香阪大地的粉絲嗎?我怎麽從沒聽你提起過。”


    這話讓柴崎猛地抬起了身。


    “那可是香阪大地喲!哪怕能拿到一張簽名都好,你知道能值多少嗎?!拍賣的話出價可是會一秒為單位往上跳呐!”


    “她就是這種家夥。”


    手塚聳著肩吐槽了一句。上級們都在笑,但就鬱而言,她可不覺得手塚擺出這麽一副了解的表情有哪裏有趣。


    什麽嘛,柴崎最好的朋友可是我啊——鬱雖然這麽想,但她卻沒看透從柴崎的性格來講必然會有的發展。


    算了,說朋友的話手塚也算是朋友吧——轉念這麽想的鬱很快便將不快揮散開了。


    接著她向玄田提了問題。


    “《新世態》要登香阪大地嗎?”


    那他可算是出人投地了——這是同一輩人的真實感想,《新世態》畢竟不是會捧這種年輕演員和偶像的雜誌。


    “怎麽,你是他的fan?”


    這次問的是堂上。


    “在每天都被魔鬼教官折磨的情況下,他的確是看著就令人愉快的溫和男人呢。”


    小牧插進了這麽句吐槽,立刻引來堂上的反駁。


    “我又不是有什麽特別的意圖才問的。隻不過對這家夥也會像別的女人一樣追星這點感到意外罷了!”


    “我沒有追星啦!也不是他的粉絲,就隻是看過幾部他演的連續劇和電影,單純地覺得他是個實力派而已呀!”


    “不,我隻是因為你平日的言行而在擔心你還有沒有年輕女性該有的情操。”


    “隻·有·你·沒·資·格·這麽說我!你這個初代熊殺手石頭!”


    “喂,你在扯什麽多餘的話,二代悍馬!”


    這時阻止了有越演越烈趨勢之爭的是玄田。


    “你們到底要不要聽折口的工作?”


    兩人都稍稍變了變姿勢,被問到的鬱說了句“請說”催促著玄田繼續。


    “咦,世態社的特集啊……”


    小牧有些意外地低語著。


    “應該會賣得不錯吧,他在廣大女性當中很有人氣,說不定學生中也會有存錢買的孩子。”


    能做出這種分析大概也是因為女朋友前幾天才從高中畢業吧,不過小牧的女朋友毬江因為在初中時休過一年學,所以高中畢業時已經十九歲了。


    “買不到的人或許會從圖書館拿走或是剪走內頁,入貨的同時要加強警戒才行。”


    手塚提出的問題並沒有特指什麽。但鬱還是禁不住縮了下肩膀。兩年前培訓期間的痛苦記憶又湧了上來,都還沒逮捕撕雜誌的犯人,鬱就轉身向堂上報告,也因此令堂上被反撲的犯人所傷。


    鬱回想起以前的事而低下頭去時,被人從旁輕敲了下。曲起指關節敲來的是堂上,沒有看向這邊的他心裏想說的應該是“別在意”或是“集中精神”吧,而認為是後者的鬱立刻挺直了背。


    “也發個注意通知給書店傳閱一下比較好吧。”


    堂上像是完全沒做過剛才的事一樣,自然地加入了談話中。之所以會覺得堂上剛才那個舉動很溫柔,鬱覺得大概是因為自己還處在混亂中吧。


    “業務部也會提出對策提案。”


    柴崎一邊說一邊走了出去,在館裏四處走動對柴崎而言大概也是必須分配時間去做的事吧。


    “那本書是怎麽個出法?”


    鬱問了這個沒人問過的問題後,玄田想了想才回答。


    “總之,似乎是以贏利為第一目的。她們最近因為審查而損失得挺慘。”


    從玄田的話聽來,為了避開審查、減少被偷的危險,這一次會徹底排除一切禁語並大批出版,價格也會控製在三千日元之內。


    “那還真是便宜啊,差不多和媒體良化法通過之前的寫真集一個價了。”


    小牧立刻列舉出了同價書的種類。


    “三千元的話,學生也能靠零用錢買得起。”


    堂上點點頭,這個價格就不需要圖書館緊張兮兮地加強警戒了。


    “而且圖書館的書也肯定會在某個地方打上圖書館的印嘛。”


    這種理所當然的事對鬱來說很容易理解其中的意義,但男性陣營就完全不明白,全都用一副驚訝的表情望向她,讓她多少都有點緊張起來。


    “那個……如果真是香阪大地的粉絲,我想是不會從圖書館偷書的。我念書時也有同學是偶像的粉絲,她們也在收集偶像的周邊,都嚴格選出沒有汙跡的才買。”


    說完之後鬱一想,又連忙補充一句“當然我不是說圖書館印是汙跡”。


    “如果


    是零用錢就能買得到,比起拿圖書館裏蓋了印的,還不如去買本新書。就算是轉賣,蓋過印的書粉絲中也很難脫手。所以說,偷圖書館的完全沒有意義吧?”


    “咦,女孩子的想法原來是這樣的嗎?”


    問這問題的是小牧,鬱帶著提防被作弄的些許警戒點了點頭。


    “真正喜歡的時候是這樣。真正喜歡的話,當然會想好好保有一套有喜歡的人出現的東西啊。”


    堂上突然將目光從鬱那裏移開了,也像是將臉從麵向小牧的方向移走的樣子。小牧微微瞟了眼堂上,又看回鬱。


    “笠原有時會像讓人想抱一下的好孩子一樣可愛呐。”


    “咦?!”


    鬱完全分不清突然拋過來的這句究竟是稱讚還是捉弄,手塚也吃了一驚,玄田則是嘿嘿地笑。


    “喂……小牧教官你不能說這種話啦,毬江可是會生氣的哦!還是說是啥陷阱?!你又設什麽套子等我鑽嗎?!”


    “我是說一般論。要是世人都能像笠原這樣的話,書店也不用為小偷煩惱了。”


    “那這世界會變成另一種意義上的可怕模樣。”


    手塚依然在旁吐槽。這時堂上故意咳了一聲,將話導回正題。


    “就算有不少‘真的喜歡’的人,也還是會有隻要拿到就好的家夥,這些家夥也可能不是‘真的喜歡’吧。總之還是要聯係書店提醒他們注意小偷,如果問題激化,圖書館也有必要加強警戒。”


    堂上以這種認真的表情作了總結,這次閑談就帶著發展成會議的趨勢結束了。


    ※※※※※


    香阪大地的特集企劃被擱淺是在各篇報道陸續迎來終稿校對的時期。


    香阪通過事務所提出了延期出版的要求,這也是預示著終止出版的固執要求。


    《新世態》編輯部立刻為弄不清發生了什麽事而騷動起來。編輯部隻得先提出談話的要求,卻演變成了爭執不下的局麵。


    世態社姑且先做出了發出出版延期通知的臨時處置,並明示萬一事情談不攏將對讀者和預購者從法律事務的角度作出說明,香阪大地的事務所這才不得不同意談話。


    對方指名的談話對象是折口和前幾日同行的助手,於是折口帶著瑟瑟發抖的助手再次造訪了香阪的事務所。


    自從香阪提出延期出版的要求之後,相關記者內心都抱持著是不是自己的報道出了差錯的不安。


    《新世態》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這種能預期到高利潤的企劃了,如果是因為自己的報道而搞砸的話,簡直就像讓煮熟的鴨子又飛掉一樣。編輯部也討論過到底是哪篇報道碰到了香阪或是事務所的禁忌,自己的報道也好別人的報道也好,記者們都擦亮了眼睛尋找疏漏之處。


    折口被叫過去的時候,編輯部內的氣氛在變成同情之前先是安心,其他人都為“幸好不是我”而籲了口氣。


    對於折口來說,自己變成俎上之肉也無法說沒有傷到自尊。她覺得自己的報道並不差,是一篇將香阪話裏的矛頭全都融入其中的報道。


    到了事務所後,折口在同一間房間裏見到了香阪。對方的表情已經和上次完全兩樣,上次那種穩重溫和的表情應該是營業專用吧。


    站起來的香阪並沒有打招呼,經濟人隻是無言地勸他坐回椅子上,這種冷遇已經讓折口的助手想哭了。


    折口點頭為禮之後在香阪對麵坐了下來,助手也坐在經紀人對麵。在上一次采訪時折口已經明白香阪不是會讓他人代替自己表述意見的類型,這麽看來,經紀人和助手隻不過是作為在場的證人而已。


    “真是很遺憾。”


    香阪先開了口。


    “我本來是最期待您的報道的。”


    “……讓您失望了嗎?”


    香阪無言地將放在桌子一端的一疊紙遞給折口,那是報道的校對稿。


    開頭放了香阪微笑著的照片,附注上寫著“恩人是當理發師的爺爺”,這是自己寫的報道,折口當然連細節都記得很清楚。報道中將采訪的提問壓到了最少,是帶著能讓讀者有傾聽香阪回憶的想法寫成了自述,折口認為使用這種像是聽到香阪親口說出來的形式更能感人至深。


    實際上,那也的確是篇以自述就能獨立成篇的文章,內容上淺顯易懂,隻有幾處作了補充說明,基本上是沒有加入一點捏造的成分或是嘩眾取寵的噱頭。


    雖然由自己來說像是自誇,但折口認為自己的這篇報道寫得很不錯。


    “我對內容沒有什麽不滿,甚至可以說,我也認為這是一篇很好地描述出我那段悲慘成長史的‘懷舊文’。從這個意義上說已經超出了我的期待。”


    這是完全理解了折口行文目的的評價。


    如此看來——突然浮現的念頭令折口微微皺起了眉——香阪的要求應該是針對某些細節,那事情可就棘手了。


    而香阪果然說出了折口意料中的不滿。


    “這個附注上的‘理發師’是怎麽回事?而且文中也是這麽用的!”


    無言以對的折口低下了頭。


    要說會被揪出來的細節,也隻有這個地方了。


    “我說的是‘剃頭匠爺爺’,從頭到尾都完全沒提過‘理發師’這個詞。”


    “對不起,那個是……”


    一旁的助手插了口,折口立刻嗬斥了“住口”,但助手急於解開自己偶像的誤會而沒有聽從折扣的命令,徑自站了起來。


    “如果寫成‘剃頭’會因為違反媒體良化法而被審查!因此在播放或出版時都要用‘理發業’‘美發業’這些推薦詞來代替違禁詞,否則書是會被沒收的!‘理發師’也是一樣,就是考慮到那個因素才使用‘理發’‘美發’這類詞來代替。”


    “我說啊!”


    香阪的語氣固執得不容辯解,助手不禁倒抽口氣。


    “雖然我爺爺才剛要引退,但他今年已經是七十五歲了,包含當學徒的時間在內的話,已經做了六十年以上的‘剃頭匠’,在期間也一直都以‘剃頭匠’自稱。對六十年來都對別人報上‘剃頭匠’之名的爺爺,讓他看了這本書的話我該怎麽解釋?難道要我說出——因為‘剃頭’是違禁詞,所以換了別的詞代替,請您不要介意——這種話嗎?‘剃頭匠爺爺’可是包含了他這六十年裏熱愛這份職業並為此感到驕傲的心情啊!”


    完全踩中地雷的助手已經反駁不出一個字了,隻是邊發抖邊落淚。


    “說到底,違禁詞這種東西到底是誰決定的,去把那個完全不管別人心情就把‘剃頭’列為違禁詞的家夥給我帶到這裏來!”


    香阪砰地一聲猛拍了下桌,助手更是像孩子一般發出了不斷抽泣的聲音。


    折口果斷地下了“你到外麵去”的命令,助手立刻逃出了房間。這是名以編輯為誌向進入公司的姑娘,但折口在此時已決定要向人事科提出她並不適合這一行的意見了。


    “……關於違禁詞的標準。”


    折口以盡可能冷靜的語氣開了口。


    “在媒體良化法通過之前,各報道社都有約定俗成的禁止用語,當時隻要遵從各社的標準就可以了。但是,如今是個言論管製非常嚴苛的時代,出版方麵已經幾乎不存在忌諱度低的語匯了,而在播放方麵的管製應該又更加嚴格才是。”


    媒體良化法通過那年折口正讀到小學高年級。當時在電視新聞結束之後會有為“不當用語”致歉的欄目,而從當時往前幾年起,要致歉的詞就漸漸在增加,主要都是關於職業的稱謂。


    這種致歉就被孩子們當成了歧視他人的正當根據,比如會專門找從上上代起就掛著魚鋪招牌的那家孩子來欺負和惡作劇。電視上致歉的本意


    是想抑製歧視,結果卻是因此發生了不少背離那個本意的事件。


    家裏三代都開魚店的女孩是折口的朋友,那個招牌有著“曾祖父托字漂亮的親戚寫來的”這種淵源。可是之後卻被換成了寫著“鮮魚店”的牌子,因為不斷重複播放的致歉欄目也令她不斷地在學校裏受欺負,這也是店主心痛女兒才屈服了。


    “可是咱喜歡曾爺爺的招牌。”


    女孩抱著膝哭了,折口也隻能沉默地抱著膝坐在她身邊。


    那之後沒多久,媒體良化法在國會上得到通過,折口也因為父親在工作上常常調職的關係轉學了,沒再留下和那女孩一樣的鄉音。


    香阪說的“剃頭”也同樣受到了歧視,而比起香阪的祖父,香阪自己就首先為這種歧視感到憤怒。


    祖父驕傲的自稱憑什麽被他人無緣無故地當成鄙稱,他當然也就無法接受折口這份帶有這種潛意識的稿子。


    而折口這才注意到交出這份稿子的自己也忽略這種歧視,大概是已經被媒體良化法馴乖了吧。


    折口也為失去警惕心而自責,但身為社會人士,她不得不為公司的情況作出解釋。


    “我也認為良化委員會將‘剃頭’列為違禁詞的標準很蠢。我年幼時有個朋友是魚鋪家的孩子,她們家用了三代的漂亮招牌也因為審查的關係不得不換成了推薦語,哭著說喜歡以前招牌的朋友我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


    香阪的表情終於冷靜一些了,折口在心裏感謝著那位自己記不得模樣的舊友,但隻要能感動對方,像這樣搬出悲傷的回憶她也在所不惜。


    這就是折口的工作。


    “但,如今的現實是‘剃頭’已經被良化委員會列為違禁語。雖然優先度並不高,但我們是世態社,是在和媒體良化委員會的戰鬥中站於最前線的媒體,媒體良化委員也對我們高度警戒,審查之時絕不會手軟。”


    該本特意的銷售概念是薄利多銷,這雖然是世態社的利益問題,但同時也是考慮到了能讓香阪的廣大影迷都買得起的價格,這一點香阪也是接受的。


    “香阪先生的特集裏即使隻是加入了這種優先度低的違禁語,也一定會成為靶子,良化特務機關絕對會沒收香阪先生的這本書。這不是香阪先生你的責任,而是衝著我們世態社來的。那樣一來就無法維持薄利多銷的概念,也無法達到在香阪先生的fans中普及的目的。”


    以加入違禁語的情況來計算,單冊定價要在一萬日元以上,這已經不是增刊的購買層能夠接受的價格了,就得重新包裝以寫真集的形式推出市場。


    折口不想把話說到這個地步。


    “……我們在製定企劃時也排除了有可能造成年輕fans無法買到書的因素。”


    香阪有一瞬間像是痛苦般地眯起了眼,重視fans的香阪會為此感到痛苦也是當然的。


    但是——


    “——即使如此,在這一點上我也無法讓步。”


    這時經紀人插了進來。


    “雙方都有各自的情況,今天就到此為止吧……通知都已經打出去了,如果終止出版也會對香阪的形象造成影響,協商處理不管是對世態社還是弊社都是必要的。”


    表示同意的折口邊說著“那麽今天就先這樣”邊站了起來,打過招呼後正準備離開時,香阪突然用很迷惘的聲音衝她開了口。


    “我被祖父帶去撫養之後,也被欺負過。不是因為是‘剃頭鋪’的孩子,而是因為普通的孩子和剃頭鋪的孩子身上的味道不一樣。像是洗發水、護發素、刮胡膏之類的,我身上有種特別幹淨的味道,就在這一點點的細微差別上覺得不稱心,小孩子的理由就是這麽單純。把‘剃頭’當成歧視用語,對我來說就像是特地要強調那些事情一樣。”


    “我明白。”


    “聽到《新世態》要出我的特集時,祖父非常地開心。就算我演電影擴大知名度,但如果能登在他熟悉的刊物上總還是特別的吧。——因此,我也很希望能找到讓雙方都能妥協的那條線。”


    “當然,我們也是如此希望。”


    折口笑著點點頭,離開了房間。


    ※※※※※


    折口來拜訪玄田是在圖書館的櫻樹落完花開始長出嫩葉的季節。


    “啊,折口小姐。”


    鬱第一個看到走進辦公室的折口,高興地叫了她一聲。


    “我聽說了哦,你們要出香阪大地的書啊!什麽時候?”


    “這個嘛,不知道會推到什麽時候呢。”


    答過之後折口留下一句“小鬱幫我泡杯茶來吧,要濃一點的,再能配點甜點就更好了”,便直接走向玄田的隊長室。


    站起來準備泡茶的鬱壓低了聲音向上級們詢問。


    “是怎麽一回事?”


    “采訪不順利吧。”


    然後堂上隨便敷衍了過去,似乎是有著知道小牧會補充說明的顧慮。


    “來這裏不是撒嬌就是打發時間,今天像是前者。”


    “來撒嬌”這種說法讓鬱想起了那兩人之間那種自己還看不清楚的獨特關係,“嗯”地點了下頭後就向茶水角走去。


    濃茶的話配日式點心會好一些,但現在隻剩下曲奇了,鬱在點心盤上堆出一座小山稍微表示一下搭配不周的微妙歉意。


    隊長室的門開著,鬱說了聲“失禮”後就走進室內,當她看到以一副隨意至極的姿勢攤在沙發上的折口時不禁“哇”地叫了一聲。


    “折口小姐、你、這也太誇張了……我們這裏還有年輕人在啊。”


    “我都這把年紀了,要是還有會動搖的孩子那我還真是感動呢。”


    折口別扭起來也算是非同一般的了。


    鬱一邊說著“這可難說哦”一邊將茶和點心放在桌子上,心裏還在考慮著等下是不是該關上門好一些。


    這時,一直在部下遞上來隻差蓋章的文件上砰砰蓋著章的玄田終於蓋完了最後一張。


    “笠原,去把堂上他們叫進來,休息時間就順便陪這個坐得不成樣子的家夥發下牢騷。”


    各人拿著自己的杯子進到隊長室開始享受的這段休息時間,自然是從折口的牢騷開始。


    “……就是這樣,完全看不到能夠攻陷的空隙呐!”


    “這還真是……”


    小牧斟酌了一下用辭後附和道:


    “複雜的問題啊。”


    香阪大地不允許替換或是刪改采訪中使用的“剃頭”一詞,而對世態社來說,若是對薄利多銷以賺取大利潤這一點做出讓步,那企劃就全無意義了。


    “不過香阪大地他人還真是不錯呢。”


    雖然折口他們很頭痛,鬱卻禁不住說出了稱讚的話。


    “他真的非常重視爺爺奶奶,聽了這些話之後我都快成他的粉絲了。”


    一旁的手塚立刻用服了她般的口氣吐槽。


    “你還真是不明白氣氛的家夥,現在可是聽牢騷的時間。”


    “咦,可是……”


    鬱撅起嘴,之後的話卻被折口截掉了。


    “沒關係的,我要不是為了公司的利益也會支持香阪,現在這立場就沒辦法了。”


    看折口的表情就能知道,肯定是一次很棒的采訪。


    “就算為了避開審查而剔除一切違禁詞,可要一般人確切地掌握哪些是違禁語也不可能。香阪也是這一次才知道‘剃頭’是違禁語,會生氣也不奇怪。”


    媒體良化委員會指定的違禁語劃分有從重到輕不同等級,一共囊括了數百個詞匯,而且還逐年增加,每年都會推出新的指導方針,簡直就像是為了讓出版和播放更難進行下去一樣。


    突然被


    這種隻顧自己方便又不合常理的自以為是的規則攻擊,香阪會替以剃頭匠自稱的爺爺感到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


    “不過我也沒資格說什麽了不起的話。”


    折口將手肘頂在桌上,再把下巴搭上交疊的手背。


    “在聽他說出來之前,我一直都想不通他生氣的理由。對我來說,用‘理發’‘美發’代替‘剃頭’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問題,所以才就那樣送去校了。”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堂上體貼地這樣安慰。


    “一旦被良化委員會抓到把柄,光是他們的控訴就多到能把人壓死。如果讓個別詞匯的小問題逃過審查,那以後誰都會比照成例這麽做了。現在的媒體就是不得不如此的狀況。”


    “謝謝,不過。”


    折口浮出一個眾人都沒見過的寂寞笑容。


    “對於時常和良化委員會衝突的我們來說,連采訪人的方法都忘記了,這讓我很受打擊。那孩子當時是用那麽棒的表情在述說啊。”


    “折口小姐……”


    就在鬱禁不住把手搭上折口的肩時——


    一直沉默的玄田發出了斥罵一樣的聲音。


    “別跑到別人的地盤來撫慰傷口,真不像你的作風!”


    “這裏是關東圖書基地,請不要說地盤這種難聽的稱呼。”


    堂上立刻提出更正,但完全無視他的玄田把聲音又提高了一層。


    “說這種推三阻四的話,是因為雙方都不想在企劃上讓步吧?!那勝負就還沒定,一定還有能鑽的空子!既然特意花時間跑來找身為良化委員會天敵的我們,就隻是單純來發牢騷找人安慰嗎?!真這樣的話就立刻給我回去!”


    “隊長,你這種說法……”


    站在同為女人的立場上,鬱立刻進入庇護模式,不過折口從鬱後麵探出身子衝玄田開了口。


    “……有法子嗎?”


    完全沒有放棄的聲音表明她並不需要他人的勸解和安慰。鬱收起庇護折口的手臂坐回位子上時,堂上用含笑的語氣讚了句“明白氣氛了嘛”。


    當天晚上鬱將這件事告訴柴崎之後——


    “總之,你們那兒的隊長啊……如果是外人的事,他才懶得去罵那些廢話。”


    ※※※※※


    哪一方退步,又或是妥協點在哪裏。


    每次爭論都毫無結果,不管是世態社還是香阪隸屬的事務所都開始覺得厭煩了。這一日也是,在開始討論之前會議室裏就彌漫著倦怠感。這一次提供場所的是世態社。


    “我有個提案。”


    在進入事務所一方堅持幾見、世態社一方繼續開導的局麵之前,折口舉起了手。


    “折口主任,請說。”


    得到發言許可之後,折口的目光依序掃過事務所那邊的成員,最後定在香阪身上。


    “能否請貴公司對弊社提起民事訴訟?”


    正如玄田所料,討論會場就像被捅了的蜂窩般完全陷入了混亂,折口甚至沒有事先對自家陣營說明細節。


    “報道沒有遵照當事人的願望,刪改了用詞,希望能恢複原本使用的詞語——也就是‘剃頭’。這樣的訴訟。”


    “等一下,折口!”


    “怎麽突然說到這個……”


    在四周的一片喧嘩中,折口隻看著香阪。而香阪——


    上鉤了!


    他的眼中閃著想聽下去的強烈光芒,催促折口繼續往下說。


    “世態社這邊當然也會反擊——‘剃頭’是媒體良化委員會定下的違禁語,用推薦語代替是正當行為。”


    “這樣一來可要變成各媒體爭著吃的大菜了!”


    “那就是我的目的。”


    折口如此明言。


    “香阪先生那邊一定會有許多媒體殺過去,對於年輕有實力又受好評的香阪先生,不會有媒體攻擊他或是歪曲他的發言。雖說他們表麵上會針對世態社,但實際上是在批判媒體良化法,以同情香阪先生的形式強力譴責良化法。而我們世態社則聲明那是為了服從良化法才不得已而為之的舉措,從側麵攻擊媒體良化法。這樣應該能充分贏得世間的同感。”


    “最終的和解線你又是如何考慮的呢?”


    事務所的社長提出了這個問題。


    “和繞開違禁語用賠償金來和解相比,我覺得最理想的方法是,法院能接受香阪先生的要求,得出在法律上承認香阪先生那本書了關於‘剃頭’的記述這樣的判決,在此基礎上和解才對雙方最為有利。”


    隻要是世態社的書,能在裏麵發現哪怕隻是一個違禁語,良化特務機關都會如獲至寶一般加以沒收。除了“剃頭”之外沒有其他有問題的詞句,原告又是來自剃頭匠的家庭,因此能得到這一判決的可能性並不是零,而且還有其他詞句得到法律承認的前例。


    “讓法院承認含有違禁語的出版物,這就是訴訟的目的。”


    雙方的經營陣容此時都橫下了一條心。


    問題是——


    折口定定地看著香阪。這個必須大規模宣傳“剃頭”是媒體良化委員會的違禁語的提案,香阪能否同意。就算他對提案本身非常有興趣,但又會不會不想令自己的祖父知道這件事?


    “……試試吧。比起相互試探微乎其微的妥協點,痛快一搏倒更合我意。我想祖父一定也是如此。”


    於是事情就此定案。


    世態社和事務所的兩位社長握了手。


    “接下來就要見識下雙方在法律事務上的手段了。”


    這麽說著兩人都浮出了自信的笑容。


    推敲訴訟案是兩公司內法務部的工作,相關討論也將由法務部進行。香阪在回去之前跟折口打了招呼。


    “是哪一位呢?”


    折口因為這個天外飛來的問題而露出驚訝的表情,香阪也跟著浮出刨根問底的笑容。


    “提案的,應該不是您吧?”


    折口正在猶豫要怎麽回答時,香阪又繼續往下說了。


    “我畢竟也是演員嘛。在提案的過程中,您的眼神裏一直寫著您在相信某個人。”


    這句意外的衝擊讓折口清楚認識到自己從那個男人那裏得到了多少支持,不過她最終還是沒說得出口。


    “請讓我見見那個人,這也是條件喲。”


    “……為什麽?”


    折口的語氣就像在說不好聽的套話,但香阪並沒有表現出不高興的樣子。


    “純粹是興趣,我對能想到這種胡鬧方案的人物很有興趣,也對能讓折口小姐您這樣的人依賴的對象很有興趣。”


    職業病,另外,觀察人大概也是香阪的天性吧。


    “是無所謂啦……不過我想他不是那種能給香阪先生您在演技方麵提供參考的男人。”


    ※※※※※


    香阪大地隸屬的事務所office·turn向東京地方裁判所【注:地方裁判所是日本下級法院之一,原則上的一審法院;負責審理30萬日元以下的民事訴訟,以及不包括內亂罪和罰款刑的刑事訴訟。】提起了對世態社的訴訟,此事被各媒體爭相報道。


    “在采訪時被問及親人,我就說了家裏是開剃頭鋪的。之後‘剃頭’這個詞就被擅自換成了‘理發’。問了理由才知道因為是‘媒體良化委員會指定的違禁語’……


    似乎被當成了‘輕度歧視用語’、魚鋪、蔬果鋪也在同列。


    知道時我的第一個想法是‘真失禮’。這些都是從事那些職業的人熟悉的稱呼,到底是什麽人做出這麽自以為是的決定,連我也很難得地生氣了。”


    (對給人穩重印象的香阪先


    生來說,的確是很少見呢。)


    “就是吧。的確這種說法是比較老舊了,但現在也還有很多店的招牌上寫著剃頭鋪,我家就是其中之一,而且通常大家提到行會時也都是叫‘剃頭行會’。因為什麽‘鄙視用語’、‘違禁語’之類的說法就對這個詞加以否定,這種做法反而無禮,反而是歧視。


    說到理發師、美發師、發型師種種說法,其實做的事情都一樣,都是幫客人剪好頭發修好臉,讓客人清爽地回去,我家裏也以從事這一職業為榮。說理發、美發才是有禮,說剃頭就不行?簡直是莫名其妙嘛。


    在我這個家是剃頭鋪的孩子看來,畫出那條線就像是特地就讓剃頭這個詞帶有歧視意義一樣。大多數人都不會在意這種事情,但在我們眼中就是‘豈有此理’的事了。甚至想說出‘歧視的是你們吧’這種話,雖然我也不知道這個‘你們’應該是指誰才好(苦笑)。


    我不希望那麽多年來寫在自己家那塊招牌上的‘剃頭鋪’被否定,不希望家人被否定。


    但,世態社考慮到會被媒體良化委員會審查的緣故,不肯做出讓步。


    可是在商談特集的時候,我方是以‘不能隨意刪改發言內容’為前提簽的約。


    雙方商量了好幾次都無法得到滿意的結果,雖然很遺憾,但也隻能對薄公堂了。”(受訪者:香阪大地)


    而世態社一方也發表了對office·turn(或許該說是對香阪大地)的抗議。


    “真的是非常遺憾。


    為office·turn出特集的企劃一直沒有進展,原本雙方已經就‘向香阪先生的廣大影迷展現他自然的形象’這一點達成了一致協定的。香阪先生的影迷層非常廣,為了定出讓大多數影迷都能買得到的低廉價格,最初的銷售計劃就確定了大印刷量的原則。


    因此,我社認為內容上要做到能夠通過媒體良化委員會的檢查這一點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香阪先生的說法是在簽約時有“不能隨意刪改發言內容”的款項。)


    “的確,簽約時沒有就這一點進行說明是我社的疏忽……但這也是彼此彼此。與傳媒界有關的各位應該很容易理解,在印刷前要將違禁語換成推薦語,這是平常到不用專門提起的處理。撇開香阪先生個人不論,至少office·turn不可能不知道這一環,畢竟他們也不是第一次為旗下藝人出書了。


    所以我方也希望office·turn能做出‘成熟的應對’,接受審查。當然,香阪先生個人的主張是非常高尚的……”


    (但無法扭轉現實?)


    “直接了當地說,正是如此。尤其我社又被審查方視為眼中釘,老實說,決定出這本書時也是抱有相應覺悟的。”


    (考慮過解除出版合同嗎?)


    “我們希望能避免走到那一步,在這一點上香阪先生和office·turn的意見也和我社一樣。書的內容豐富詳盡,可看性和收藏性都很高,如果無法出版,最對不起的是一直在等待的讀者。雖然現在走到了訴訟這一步,但我們都是希望能找到一個讓雙方能接受的妥協點。”(受訪者:世態社社長·久木辰男)


    ※※※※※


    “好厲害,竟然排在領海問題前麵,雖然總共也沒幾條新聞。”


    柴崎一邊看著電視一邊衝了茶,她說的是夜裏的nhk新聞。


    “我記得已經決定由香阪主演後年的大河劇了,是因為這個原因?”


    但此事在社會上得到了很高的關注度這點是事實,在今天成了頭條新聞,晚報也作了大篇幅報道。大概是能夠跟風批判良化法很暢快吧,平常擺著副完全忘記良化法臉孔的各處傳媒都跟著又諷刺又批判,圖書隊和書店看在眼裏都覺得可笑(兩大周刊的另一本《周刊明解》又另當別論)


    “不過啊,如果能因為香阪的影響讓人們提高反對良化法的意識就好了。”


    在鬱添茶時柴崎也不失時機地將自己的杯子推過去,說著“好好”的鬱也為她添了茶。


    “沒想到竟然能利用人氣演員來和良化法做負麵競爭。還真會撿現成的便宜啊,這種事要是我們自己來做的話不知道要投多少錢進去呢。”


    柴崎用像是考慮過這種企劃般的口氣這麽說著。


    “說到負麵競爭,之前良化特務機關成立查問委員會把小牧教官叫去那次夜蛾是這種手法吧?”


    “對對。”


    那是對方利用和小牧親近的毬江的殘障使出的卑劣手法,但他們的最終企圖還是沒能得逞。


    “害人終害己就是那樣了。話說回來,雖然隻是圍繞良化法的違禁語,但爭論雙方是香阪大地和世態社的話,社會上的關注度就上了一個層次。玄田隊長其實正是瞄準了這一點吧?”


    “怎麽可能”這句話到了鬱的嘴邊又被她咽了回去。就算容貌不怎麽樣,但玄田的確是個厲害的謀士,在該反擊的時候和場合,他絕對不會猶豫。


    鬱之前曾懷疑過他是見到折口身險窘境才傳授了玄田流的胡來做法,現在想起來,兼報當時的仇這一可能性也很大。


    第二天鬱很幸運的是和堂上搭檔巡邏,就可以提這個問題了。如果是和小牧搭檔的話,總不好向被查問的當事人打聽報複的可能性。


    “嗯,應該也有報仇的心思。”


    堂上很幹脆地點了頭。


    “哇!原來玄田隊長是那麽會記恨的類型?”


    “你是笨蛋啊!”


    堂上輕敲了下鬱的頭。堂上每次敲人時一定會敲頭,這和身高沒有關係,似乎是根據“教訓人時就要當頭嗬斥”之類的他自己特有的規則而做出的行為。鬱之所以會發現到這一點,是因為前幾天手塚很少有的做了傻事,堂上也是用卷起來的書往他頭上敲下去。


    “他是那種人嗎?!有仇有恨他都會當場解決,哪裏會拖下來。這是戰略上的措施,戰略上的!”


    鬱不明所以地歪了腦袋,堂上於是轉成說明的語氣。


    “你知道媒體良化法為什麽能通過嗎?”


    “這個……”


    鬱回想起以前和手塚慧談過類似的話題。


    “因為關心的人很少?”


    堂上似乎是料定鬱不知道而準備開始說明了,因此反而露出了吃驚的表情。如果說出是從慧那裏聽來的一定又會惹他不開心,鬱便擺出乖孩子的模樣掩飾過去,等著堂上接著往下說。


    堂上一副猶豫著要不要稱讚的樣子,最後還是含糊了下便說回正題。


    “……嗯,是那樣。大多數人都對媒體被管製的結果沒有興趣,現在無法撤消良化法也是由於這個原因。正因為意識到言辭被管製的人非常少,良化法才得以繼續存在。”


    電視劇裏的台詞說的是“剃頭匠”還是“理發師”觀眾都不會在意,既然觀眾不在意,腳本裏也就不會特意收入良化法嚴格規定下的違禁語。


    在觀眾和讀者沒有察覺到的時候,違禁語在悄悄增加,等察覺之時被奪走的就已經不是一個個詞,而是更大的東西了。


    成立之後經過了三十年的媒體良化法已經得到了奪走“更大的東西”的力量,主要是指“反媒體良化法思想”和“反審查思想”,但至此仍有許多人還在隔岸觀火。認為“被奪走的思想隻是那些的話就和我沒有關係”的人很多,但良化法搶奪思想的行為不會如人們所願地就此停止。


    唯一有權對抗良化法審查權的圖書隊,雖然一直在譴責審查的合法性,卻無法普及到不上圖書館的廣大人群當中。圖書隊的弱點就是隻有在與良化特務機關起衝突時才會引人注目,並不具備宣傳力量。


    人們對媒體


    良化法和審查總是漠然想待,毫無危機感。在媒體良化法通過之前就被司法部門視為眼中釘的周刊界裏,雖然兩大周刊和周邊雜誌都在盡力宣傳,但僅憑這些力量光是維持現狀就已經要竭盡全力了。


    堂上說話時像混入了自己的焦躁感,鬱一邊從旁看著他嚴肅的臉色一邊回想起了手塚慧的話。


    一邊抱怨一邊忍耐才比較輕鬆。


    關於這,或許不知道比知道了要輕鬆。


    “……所以,這次的機會很難得。”


    突然做出結論的聲音將鬱從神遊中拉了回來。


    “是、是?!”


    “你沒在聽嗎?”


    堂上冷不防地射過滿是懷疑的目光,鬱趕緊點點頭。雖然在想一些多餘的事,但堂上的話鬱都好好聽進去了,甚至可以說正是因此才會去想那些多餘的事。


    “由香阪大地那種受歡迎又相當引人注目的人來對媒體良化法提出疑問,這樣就會有更多的人會思考這個問題。加上現在又告了世態社,時間拖長的過程中傳媒界也會保持一定的關注。總之,就是設了個讓業界全都卷進這個問題當中的局,形式上是香阪大地和世態社之間的爭執,實際上則是雙方都在批判良化法。”


    “……玄田隊長最初就瞅準這點了?!”


    設局的範圍太大,驚呆的鬱連聲音也不自覺地加大了。


    “差不多是這樣吧。幫折口小姐出了對策之後,他也很在意事情的發展,聽到香阪大地接受提案時,還稱讚過一句‘是個器量大的男人’。”


    片刻之間鬱不知該說什麽好,好一會之後她才歎出一口氣。


    “玄田隊長真是個厲害的人呐……”


    這不是玩笑也不是諷刺,而是鬱由衷地感歎。


    但堂上卻露出個惡作劇般的笑容,說了句“你還是太天真了”。


    “真正厲害的,是在後麵放長線的稻嶺司令。”


    聽堂上這麽說了後鬱才初次注意到。


    坐在輪椅上的司令在被稱為圖書館史上最大慘劇的“日野的噩夢”中失去了妻子和右腳。


    在鬱眼裏,他是一位給她留下強烈溫厚印象的優雅老紳士。


    但,隻是溫厚又優雅的人是無法讓玄田在組織中任意發揮的。不管是胡來的構想,還是魯莽的行動力,都無人能出玄田之右,他可以說是組織當中最讓人望而生畏的那種類型。但稻嶺卻讓他如此自由地發揮才幹——


    辦不到!換作我的話絕對辦不到!——鬱試著站在那種她根本不可能達到的地位想了一下後,禁不住全身顫抖。


    “對原則派而言,現在的配置不知是不是最好呐……”


    這句堂上本來沒打算說出口的,所以在鬱反問時隻答了一句“沒什麽”。


    ※※※※※


    香阪大地對良化法的批判很快就以女性為中心擴散開來。


    因為office·turn和世態社在出書方麵的意見是一致的,因此東京地裁試圖勸服雙方庭外和解,但雙方在和解內容上又無法達到一致。


    東京地裁提出了由世態社向香阪大地和office·turn支付賠償金的方案,不過香阪在訴訟中強烈要求承認“剃頭”這個詞,一直執著在“有過這種和解方法的前例”這點上。


    世態社也堅決不願讓出版的書中出現良化法規定的違禁詞,這明顯是有某種意誌在背後起作用,那大概就是媒體良化委員會的意誌。


    如果作為司法機關的裁決所能夠動搖那股意誌的話,當然也會成為一個大問題。包含《新世態》在內的周刊都在討論這一可能,並展開了激烈的批判,電視新聞也漸漸開始報道此事。


    差不多可以和解了吧。


    雙方是不是都太固執了。


    最具影響力的媒體安穩下來之後,就可以隻在周刊界內展開討論,現在即使繼續相持下去也得不到社會的共鳴。


    若是保留違禁語,媒體良化委員會一定會緊盯世態設的書,在發行之前就被沒收的可能性很高。世態社以此為堡壘拒絕地裁提出的和解案,同時也不服與和解案幾乎沒區別的判決並提出了上訴。


    “不過,這也是為了能讓更多的影迷買到書,世態社不服判決這點我們能夠理解,提出上訴也是無可奈何的。不是為了爭執,而為了開創更好的出書環境,office·turn會奉陪到底。”


    但香阪也開始受到傳媒界的攻擊,情況變得棘手了。


    就在這個轉折點上殺出了意想不到的援軍,這時已經到了梅雨使節。


    ※※※※※


    “大地他很努力啊。


    大地家的店主是一個很親切的人,現在也和行會間有親密來往。畢竟對我們來說‘剃頭’是非常理所當然的詞,毫無理由地被人自以為是地指定為歧視用語,這實在讓人不舒服呢。”


    鏡頭拍攝的地方,一名不習慣這種場麵的男性一邊不斷擦著汗一邊說著話,他是東京美容美發生活衛生行業行會的理事長。


    “大地也說過,的確剃頭這個詞匯是個老詞了,但在新老兩代人交替的現在這個時期,這個詞也還在使用。大地家長年以來掛的都是‘剃頭鋪’的招牌,而知道這被人擅自當成歧視用語、違禁語時當然會很不高興。


    而且大地是替我們在生氣,他的這份心意令大家非常感動。所以,現在也該是我們站起來的時候了。”


    (原來如此,是這樣啊……)


    “是的。我們東京都美容美發生活衛生行業行會,將向東京地裁提起訴訟,希望媒體良化委員會將‘剃頭’一詞從違禁語中除去。”


    ※※※※※


    這一段訪問影像立刻被複製下發給了圖書隊的各部門。


    時間隻有短短的五分鍾,卻是非常有價值的新聞,尤其是對圖書隊而言。


    行業名稱被列入違禁語的行業者向良化委員會要求撤除對自身行業名的禁令,這是媒體良化法立法以來的初次事例。


    鬱和班上的其他成員、玄田、以及果然會混進來的柴崎一起,在隊長室看了這段訪問。


    “這下子風向要變了!”


    玄田愉快地囔出這麽一句。


    對媒體良化委員會來說,也想抓住世態社引起社會反感的空隙衝對方發一記猛攻。


    這起訴訟的勝敗將決定今後的趨勢。就算違禁語還是會存在,但為了加大報道的強度而設定的違禁語現在已經引起了與詞語有關的當事人的撤除要求。


    良化法會威權掃地——雖然還無法達到這個效果,不過至少能夠撼動這一權威。


    “近期內高裁【注:高等裁判所,在日本下級法院中位於最高位的法院。】就會給出office·turn和世態社的和解案,應該和地裁的不一樣了。”


    堂上用像在講既定事實般的語氣這麽說道。這次提出的和解內容應該會符合香阪和世態社的希望。


    小牧也點了點頭。


    “現在也不是給些小苦頭吃的時候了,審判處在那麽大的壓力之下也難顧得上其他。繞過作為實務部隊的良化特務機關主動攻擊良化委員會的,這些爺爺們還是頭一個呢。”


    “呐呐,你們覺得能贏嗎?”


    柴崎的語氣就像在下注。


    “姑且不論勝敗,這場官司的時間肯定是要以年為單位計算了,那些人會不會在中途打退堂鼓才更讓人擔心。”


    小牧的聲音裏含著不安,柴崎突然在他背後拍了一記。


    “擔心的話就賭他們能贏吧,討個好兆頭。”


    “柴崎說得沒錯!”


    玄田猛地一拍膝蓋。


    “我賭這些老爺子能贏!”


    “不管是贏是輸,都是場硬仗。”


    手塚這種諷刺語氣裏包含的意思全員都能理解。


    在背後操作良化特務機關執行審查的媒體良化委員會,並不希望民眾對他們自己感興趣。


    對委員會而言,設了什麽違禁語,又在審查什麽書,最好社會大眾對這些都漠不關心。和媒體良化法作戰的人都明白這一點,若是世人對此抱有興趣,那麽審查的不正當性就等於被召告天下了。


    “……喂喂。”


    柴崎搖著鬱的肩膀。


    “這種時候最能鬧騰的你怎麽這麽沉默啊,有問題哦。”


    但被這麽說的鬱還是沒有抬起頭,隻是突然從位子上站了起來。


    “我口渴,出去買點東西喝!”


    拋下這一句後,鬱就在驚呆的同伴們麵前逃走了。


    看著飛奔出房間的鬱,柴崎換上副“服了她”的表情。


    “你到底把擺在眼前的茶當什麽啊。”


    “她那是幹嗎?”


    手塚問了後,柴崎隻是聳聳肩。


    “出去哭的理由。早就露陷了啦,那個笨蛋。”


    “咦,哭了?為什麽?我們沒在說什麽會讓她哭的話題吧?”


    小牧不可思議地問道。


    “這個嘛,我又不是笠原,就算問我我也答不上來啊。另外……”


    柴崎一邊毫不客氣地接收了鬱的點心一邊說著。


    “這種時候,隊伍裏是不是要有個人跟著去比較好啊?”


    瞬間接到了全員的視線之後——堂上終於滿臉不高興地站了起來。


    “也算是負責人的工作吧。”


    留下這種完全沒有必要說出來得自言自語後,堂上也離開了房間。手塚之外的三個人都噴笑出來,留下手塚一個還搞不清狀況地發著呆。


    “真是——笨蛋啊!兩個人都是,完全露陷了嘛。”


    “那家夥從以前就經常這樣,老是說廢話自暴。”


    “別說了別說了,這也是那些家夥們可愛的地方吧。”


    雲裏霧裏的手塚隻發得出“啊?咦?”的聲音,柴崎在他背後輕拍了下。


    “沒關係,你這種遲鈍的地方也算得上是可愛之處。”


    如此明顯的取笑讓手塚不高興地保持了沉默,其他三人又繼續笑起來。


    “……我不是說了,你就不找些更像是女人會躲起來哭的地方嗎?”


    堂上皺著眉俯視著鬱。


    “盡挑什麽灌木叢下倉庫背後,你是貓啊!”


    這次鬱躲的地方不是上次的灌木叢,而是挑了和公共樓分開的倉庫背後。現在這季節很暖和,坐在混凝土上也不會被吸走體溫,就算陰沉的天突然下雨也有屋簷可以擋,也算是不錯的選擇。


    堂上抱怨過那麽一句後,也坐在了鬱的身邊。


    “好了,到底怎麽回事?”


    但就算被問了,鬱也無法清楚地說明。


    “……那些人……”


    在鬱吞吞吐吐地問出“能贏嗎”之後,堂上的臉色沉了下來。即使是在安慰人之時,他也不會說出隨隨便便的話。


    “希望能贏吧。”


    隻能說出願望的堂上更讓鬱確定了心中的想法。


    “果然很難啊。”


    “從現實考慮是這樣。和國家打官司本身就很艱難,也有打過了幾十年的前例。那些人是否有此覺悟,就算有覺悟,要頂住壓力也是件難事。準備也不知能進行到什麽程度……”


    若是這場苦戰拖長,恐怕連香阪本人都會阻止吧。從訪問的內容聽來,他們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對香阪的心意才有了行動,雖然意外地幫香阪打了場圓滿的官司,但能不能取得比這更大的戰果還是個未知數。


    “退出也是當事人才能想的事。”


    說完這句後堂上又慌張地加了一句。


    “不過,也不是說那樣就徒勞無功了。那些人是第一個發出聲音的,光是這一點就意義重大,說不定還又留在正史當中。如果有一天良化法被廢除,他們就是最初采用法律手段來提出良化法不正當性的人。”


    堂上安慰的話很少見地熱情起來,鬱抱著膝點了點頭。


    “這些,我很高興。”


    “……高興到哭?”


    堂上有些驚訝地問,鬱克製住抽泣,用很小的聲音慢慢地開了口。


    “手塚慧曾經說過,我們對從根本上消除審查毫無意義。圖書隊是以存在審查為前提組建的組織,對抗審查隻是治標不治本,對徹底消除審查不具意義。這個社會是歪曲的,我們的鬥爭也是歪曲的。”


    說到這裏,嗚咽的感覺又湧上來了,鬱稍微休息了一下。


    “他說這樣是沒辦法根除審查的。大家都已經習慣了存在審查的社會,這樣才比較輕鬆,誰也沒有想過要為根除審查做些什麽。”


    這時鬱終於擦去眼淚抬起了臉。


    “所以看到那些人我非常高興。就算他們隻是想為香阪盡一份心才站出來,盡管隻是很微弱的一聲,但他們的確為反對審查而動起來了。那個人說的話並不是絕對正確的。”


    堂上邊小聲嘀咕著“你為什麽……”邊轉身麵對著鬱。


    “聽那個家夥說出這種侮辱人的主張而受到傷害的事,你為什麽一直隱瞞到現在!”


    正麵衝來的怒吼讓鬱禁不住往後挪了一些。


    ——等下,為什麽會對我生氣啊?!雖然我是沒有期待過,但這種時候的定式都是身為上司的會安慰屬下嗎?!


    堂上突然伸出了手,鬱反射性地縮了下頭之時,堂上的手從上方抱住了她的頭將她拉向自己的肩膀處。


    “不管他說得多麽煞有見識,那都是把自己置於這份歪曲之外的傲慢歪理。隻要是生在這個時代,誰都無法擺脫這份扭曲。手塚慧也一樣,他隻是在歪曲當中裝出一副超然於外的樣子。你不要因為這種家夥的歪理就受傷!”


    “我們也是有意義的吧?”


    “當然啦,呆子!”


    堂上咬牙切齒地怒吼著。


    “你要是被那種巧舌如簧的騙子說的話迷惑住,就給我罰做俯臥撐做到趴下來為止!”


    被吼之後,鬱安了心,接著才發現到自己沒道理要接受堂上的這種怒吼。


    這麽想時鬱聽到自己漏出了一般女孩子那樣的哭聲——這哪是我的聲音啊!可是停不下來。


    到鬱那種像是一發不可收拾一樣的哭聲停下來為止,堂上一直坐在能讓她感覺到肩膀溫度的微妙之處等待著。


    鬱的哭聲終於止住了。


    “好了,來吧。”


    先站起來的堂上向鬱伸出了手。


    “咦?難道現在就要俯臥撐?!”


    鬱禁不住想逃。


    “你想的話也無所謂啊。”


    堂上沉著臉把話說明白。


    “你不是要買喝的東西才出來的嗎,現在想空著手回去?”


    想起在自己逞強的培訓期間柴崎說過的話,鬱老實地握住伸來的手站起身。


    走出幾步之後被堂上放開的手上有著些許寂寞感,鬱在一瞬間設想如果自己要求再握久一些會怎麽樣呢,但隻是想象就立刻臉紅耳赤的事最終還是沒能執行。


    和預想沒有大的偏差,高裁提出的和解案內容正隨了香阪大地與世態社的希望。


    如此一來,在香阪大地的特集當中,“剃頭”一詞就不再是審查對象了。


    “謝謝你的秘技。”


    這一次折口是為道謝而造訪了特種部隊的辦公室,玄田哼著鼻子笑了一聲。


    “想不到這點就說明你的修行還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圖書館戰爭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有川浩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有川浩並收藏圖書館戰爭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