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急轉直下


    在“未來企劃”行動失敗後的第三天,手塚慧的誓約書很快就寄到了。


    然後,圖書隊內也到了該討論當麻接下來的藏匿處的時候。


    就算當麻改變了造型,但畢竟不是動整形手術,何況圖書基地裏原本又是熟悉書和作家的人多。


    另外,用從外部來研修這一名義滯留也差不多到極限了。大規模的人員交流姑且不說,單獨來研修的人員若是停留超過十天就一定會引起旁人的注意。雖然當麻的存在目前還是如同空氣一般平常,但長期滯留基地內就肯定會有隊員發現到他的身份。


    而圖書隊為他選擇了下一個藏匿地點則是——


    “真是不錯的庭院。”


    當麻隔著走廊上的桌子眺望灑滿晨光的庭院,隻是走廊和庭院之間是沒有落差的無障礙設計。


    采用西方園藝風格的庭院裏種植的主要植物是春黃菊。


    當麻對麵坐在輪椅上的稻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這是亡妻的興趣……現在我自己也打理不了,隻能拜托別人幫忙照顧。”


    “人手不足的時候就叫上我吧,我也想幫忙。”


    鬱邊說邊為兩人送上了茶水,這時在與走廊相連的起居室裏,坐在沙發上的堂上插了話。


    “如果不想讓這個漂亮的庭院毀掉的話,還是別找這家夥幫忙的好。”


    “啊,過分!別看我這樣,我父母和祖父母可都是農家出身哦。”


    “農活需要的技術和園藝需要的技術又不一樣。你是想把這麽漂亮的院子變成旱田嗎?”


    什麽嘛,不久前明明還連“園藝”這種詞都不知道——這麽想著的鬱鼓起了臉。堂上在這方麵的知識出奇的少,連真正的春黃菊長什麽樣都是鬱告訴他的。不過,如果堂上真心想惡補的話,隻要一下子就能把鬱拋到後麵去,因此鬱無法多說什麽。


    圖書隊為當麻選擇的接下來的藏身處是稻嶺位於日野的家。身為顧問的稻嶺現在也天天到基地上班,知道他是獨居的良化特務機關幾乎不會留意他的住宅。對方似乎認為在稻嶺上班之後白天隻有家政婦出入的房子裏不可能藏有重要人物,為了進一步確認這一點,也通過手塚慧打探到的對方的確隻是對稻嶺進出基地的情況做出確認而已。


    於是,在基地避難一周之後,當麻混在稻嶺回家的車裏一起進了稻嶺家。為防萬一,還讓和當麻差不多身形的特種防衛員戴上和著者近照裏相似的花白假發在辦公大樓附近走動,趁著良化隊員的視線被吸引過去的時候,讓當麻上了接送稻嶺的那輛裝有煙色玻璃窗的車。


    隨後,第一天堂上班的堂上和鬱乘中央線來到稻嶺家,第二天由小牧和手塚擔任司機和副駕駛接送稻嶺,晚上在稻嶺家裏交換警衛工作。之後就由這兩組人員以這種方法每日交一次班。


    雖說是警衛,但也隻是白天和當麻一起待在稻嶺家裏而已。


    “不到外麵巡邏沒關係嗎?”


    不安的鬱提出這個問題後,稻嶺回答了。


    “沒關係,我家和民間保全公司簽了最新型保全係統的合約。”


    “特地在簽了保全契約的家外巡邏反而會引人懷疑,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失去了一條腿的稻嶺的家是無障礙設計的單層建築,包括起居室、臥室、客室、餐廳和書齋,而作為圖書基地前司令、現任特別顧問,也專門設有作為書庫使用的房間。


    當麻睡在客室,由一名男警衛使用睡袋和當麻同睡一室,另一名警衛睡在起居室裏,也是使用睡袋,而鬱當然每次都是睡客廳。


    飯由稻嶺雇的通勤家政婦來做,晚餐是當麻和稻嶺兩人份,早餐是當麻、稻嶺和警衛共四人份,中午則是當麻和警衛的三人份。警衛交班之後回到宿舍裏還可以吃食堂,因此警衛的份隻需要早餐和午餐,換洗的衣物也是帶回基地。


    家政婦是五十歲上下的中年婦女,似乎是稻嶺的親戚,稻嶺都叫她作福姨,並沒有多作介紹,堂上班也就跟著叫福姨。


    福姨應該在之前得到了某種程度的說明,對稻嶺家裏突然增加的客人並沒有表示出什麽興趣,隻是每天都有年輕勞動力在家的情況讓她很高興。


    特別是打掃高處的時候,堂上—鬱這組裏的鬱就顯得很重要,堂上則是幫忙擦洗工作和一些力氣活。


    “我的手都夠不到高的地方,有小鬱在真是太好了。”


    福姨趁著有幫手時打掃天花板,小牧和手塚似乎也是每次都要幫忙,掃除是在稻嶺出門上班之後開始的。


    福姨就像是要抓住時機多用用似地一連串地說著“高個子真好、高個子真好”,讓鬱不得不在意起被派去做擦洗工作的小個子上司來。


    “那個……天花板不搭人字梯都是夠不著的,拜托誰都可以做得來啊。”


    “嗯——不過,果然還是個子高點好。”


    “但,女孩子個子太高的話會有自卑感,都不怎麽喜歡聽人提到呢。”


    “可是小鬱的身材像模特一樣好啊,完全不用在意長得太高。”


    哇,不行了,她是那種完全聽不進別人說話的類型——鬱在心中抱起了頭。


    “那個,我要打掃走廊這邊了,福姨可以到別的地方去嗎?”


    “哎呀,不好意思。”


    正好這時洗衣機響了,福姨就啪嗒啪嗒地走向了那邊。


    “……你也不用操這種多餘的心。”


    正在擦拭走廊的堂上低聲地說。


    “咦,我也沒有擔心什麽啊。”


    “太明顯了!你以為自己瞞得很巧妙嗎?!”


    堂上邊低喝邊嘩的一聲使勁擰幹抹布,宿舍裏每天都要打掃一次,因此無論男女對任何地方的打掃都很在行。


    “我個子矮是客觀事實,用不著部下來擔心。你剛入隊的時候還不是老叫我矮冬瓜。”


    “那是……!”


    被堂上翻出自己什麽都不想就胡亂頂嘴時說的話,鬱害臊得整張臉都漲紅了。


    “……對不起,那隻是笨蛋在胡說八道,我已經反省過了。因為教官你沒有其他可以挑剔的地方,才硬是找毛病……五厘米其實也沒差多少。”


    “差很多。”


    堂上有些賭氣地斷言。


    “有沒有達到一七o差別很大,戰鬥時也是,和女人走在一起時也是。說不羨慕小牧和手塚是騙人的,我也想至少再長個三厘米也好。”


    “我倒是希望能降到一六幾啊。”


    “但你的話,還可以說是像模特。”


    堂上抬頭看著人字梯上的鬱。


    “男人一六五就隻是矮而已,要比自卑你絕對會輸。”


    “但教官不是能正麵把我摔倒嘛。”


    “當然了!連你都摔不倒的話怎麽能當小牧之上的班長!”


    的確,堂上和小牧的身高差了近十厘米,但兩人卻勢均力敵。


    “身高差那麽多還能不分勝負,果然是堂上教官比較強嗎?”


    “不分勝負和身高條件沒關係。”


    但鬱也明白要克服身高差帶來的不利就必須付出相當的努力。


    “為什麽是堂上教官當班長?”


    “玄田隊長決定的。”


    “我就是問這麽決定的理由啊。”


    “……我忘了!”


    堂上明顯是一副還記得的樣子,但這種語氣表示他絕對不會透露,鬱也就隨便轉了個話題將這點帶過去了。


    “堂上擦地也辛苦了,腰還好吧?”


    曬完衣服回來的福姨和堂上搭了話。


    “還好,我還年輕。”


    從這句話中可以聽出到年尾就要迎來三十歲生日的堂上的某種執著,鬱拚命忍著不笑出來。


    “而且直到玄關的地板都是無障礙設計,不管是擦還是掃都很方便。”


    玄關處放著稻嶺擔任基地司令期間一直使用的特製輪椅,那是他辭去司令一職時後勤部送給他的,現在稻嶺隻在家裏使用,外出時會在玄關換外出坐的輪椅。


    “以前這裏也是普通的設計,因為是和市先生挺早以前買的房子,門檻和走廊都很高,很不方便。”


    “哦,所以才改建了啊。”


    鬱點點頭後,福姨“嗯”的一聲有點頭痛地笑了笑。


    “親戚們都勸和市先生早點改建,但他總是不肯動工,說是有和夫人的回憶而不想改變,還在很不方便的家裏住了好幾年。直到有一次他從樓梯上摔下來受了傷,才終於在親戚們的再次勸說下改建了。”


    聽得心痛的鬱禁不住低下了頭,但看到堂上沒有從福姨身上移開目光地聽著,鬱又拚命地抬起頭。


    “在改建工人來之前特地請來了花匠和園藝工人,說要讓庭院維持夫人打理時的樣子,還拍了好些照片,讓他們在之後把花草樹木全部恢複原樣。所以現在隻有庭院還和以前一樣。”


    “很漂亮的庭院。”


    堂上這樣應答後,鬱也拚命地點頭同意。


    “那麽,午飯我已經煮好了,等傍晚我再過來咯。”


    說完這句後福姨就回去了,似乎還要忙自己家裏的家事。


    打開門離開的福姨沒有再上鎖,鬱一邊上著鎖一邊四下望了望,小聲地開了口。


    “……我之前還覺得稻嶺司令住在日野會不會太痛苦了,如果是我的話一定會搬走。不過,看來並不是這樣。”


    鬱終於明白稻嶺為什麽要住在家裏了。


    離開發生過悲劇的地方是想把悲劇忘掉。


    但稻嶺並非如此,他不想忘記妻子亡故的悲劇。


    正因為稻嶺沒有離開發生過妻子亡故那起悲劇的地方,繼續守護著亡妻留下的庭院,守護著對亡妻的感情,才會有現在這個平和又殘酷的他。


    “……啊,不是稻嶺司令,該說稻嶺顧問才對。”


    過了一會才注意到用詞不當的鬱訂正了過來,向餐廳走去的堂上開了口。


    “至少在說這種話的時候,叫司令也無所謂吧。”


    今天的午飯是牛肉丁蓋澆飯。午飯常是這樣一大碗,再多一樣的話也就是沙拉,要洗的碗很少這點倒挺值得慶幸。福姨會在晚餐時做不少東西,就算隻有稻嶺和當麻兩人份,收拾起碗碟來卻也挺麻煩的。


    堂上一邊將勺子送進口中一邊向當麻提了問題。


    “今天您在做什麽?”


    稻嶺說過當麻和堂上班可以自由使用書齋和書庫,當麻在吃完早飯後直到福姨做完家事前幾乎都窩在書齋裏,用逃出來時帶著的筆記本電腦不知做些什麽。


    “繼續寫還沒寫完的小說……不過不知道還能不能出版了。”


    “這種事……!”


    鬱禁不住揚高了聲音,被堂上瞪了一眼後又降了回來。


    “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的,所以請您繼續寫吧,我們會讓老師您的書能繼續出版。”


    “階級最低的你竟然也敢打這種保票。”


    明白堂上這句作弄是想驅散沉悶的氣氛,鬱鼓起了臉頰。


    “這是上司的言傳身教!教官你以前還不是擅自用過斟酌權限——”


    看到堂上瞪大眼,鬱才發覺自己說漏了嘴。


    “哪,就是培訓期那次!那時候你不是擅自使用了斟酌權限嗎?!”


    “那……那是因為被你挑起的事端卷進去的吧!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想著“應該蒙混過去了吧”的鬱偷眼看向堂上,堂上則是一個勁地把牛肉丁蓋澆飯往口裏送。


    不過倒是成功地讓當麻笑了出來。


    “和圖書隊的各位說話時,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還有回旋的餘地。最初從折口小姐那裏聽到這情況時,我還以為已經無法再在日本寫小說了呐……”


    “大家都會在自己的職守上努力,而且現在也沒有和出版社、媒體失去聯係,我們也不會照著媒體良化委員會的劇本走。”


    這時鬱插進了話。


    “這麽說來,當麻老師好象是在媒體良化法通過之前就開始寫小說了?”


    當麻才過二十三歲就出道了,媒體良化法應該是在那之後三年才通過的。在良化法成立三十三年的現在,當麻五十九歲,是知道媒體良化法通過之前的情況的珍貴作家。


    “在良化法通過之前,能自由地寫嗎?”


    鬱很期待“那當然”這類答案,但當麻在開口回答前就先露出了苦笑。


    “並沒有多大的改變。就算是問我當時的前輩們,答案也是一樣的。”


    或許是鬱失望的表情實在太明顯,苦笑著的當麻又接著說了下去。


    “例如,若是用了‘片手落ち’這個詞,就會被投訴歧視殘疾人。其實詞典上有說明,那不是針對身體的詞語,而是‘偏向某一方的不公平處置’之意,而且從前後文也可以看出那絕對不是歧視殘疾人的詞。但當時有很多人根本不管什麽詞典什麽前後文,就擺出一副自高自大的樣子加以指責。類似這樣的用詞在校對時就會被挑出來,說是為了避免被解釋為歧視用語,還是不要使用為好。其他還有像盲擊、盲船、按摩、乞食等等,完全不管作品的具體情況和時代背景,來自讀者的壓力讓出版界內部開始在用詞方麵進行了自主管製。”


    停頓一下後,當麻又苦笑地繼續說。


    “在我開始寫作時,這種自主管製已經是很普遍的現象了。想在抵製詞語管製的情況下出版作品就必須花很大力氣,而且還有實際給出壓力的團體存在。雖然也有通過談話就能解決的情況,但在我的印象中,當時大多數情況還是施壓的一方會動用武力破壞作品。於是,就在我一直對此抱著隔岸觀火的心態時,心中也有了計較。”


    大概是因為都吃好了的關係,三人誰也沒有動勺。


    “有時其實是想照自己的想法寫,但是那樣寫的話又會引來這個那個團體的注目,因此考慮到方方麵麵的問題後,就還是放棄那種寫法了。這時,在文章的某處描寫中要用某個詞,考慮的不是故事情節,而是能不能自保的問題。”


    從當麻開始寫作那時起——不,是在那之前,作家們的詞語選擇就已經不得不像走鋼絲一樣需要冒險了。


    當麻望著自己吃得差不多的碗。


    “視情況而言,有時不單惡意,反而是善意更讓人害怕。帶有惡意的人至少還有傷害他人的明確自覺,但一部分‘善意的人們’可能根本沒有察覺自己對他人造成了傷害。”


    成為這種善意的犧牲品的人在堂上班裏就有,小牧和毬江便是如此。


    而乘著這種善意的風,媒體良化法在三十三年前得到了通過。


    “……我在才入隊的時候,曾經有一次去給要搭電梯的稻嶺司令幫忙。”


    “就是把司令叫成叔叔的那次嗎?”


    為了讓氣氛輕鬆一些,堂上用不會顯得太過輕率的語氣取笑了鬱一句,鬱此時倒很感激他的這種擔憂。


    “就是那次。看到坐在輪椅上的人停在電梯前,就馬上會有想到‘那是需要幫助的讀者’,所以我就走過去問‘叔叔你想到哪一層’。當時稻嶺司令露出了非常吃驚的表情。”


    “當然了,司令也完全沒想到竟然還會有不認得自己的隊員吧。”


    堂上這麽吐槽後,一旁聽著的當麻終於減少了一些笑容裏的苦澀。


    “接著我就推著稻嶺司令的輪椅一起進了電梯,因為想到出電梯時他也需要幫忙才對,結果司令說了‘不用了,謝謝’,讓他自己搭就行。我那個時候肯定是露出了寫著‘為什麽’的不滿表情吧,然後司令也沒有表明身份,隻是說‘讀者有選擇服務的自由。你應該理解吧’,不過我當時隻是模糊地覺得‘服務過頭了吧’……”


    要老實地向別人說出自己不成熟的地方總會讓人覺得丟臉,鬱到這裏也遲疑了一下。


    “我當時肯定是以一種高姿態來對待坐輪椅的司令,臉上寫著‘明明都有人幫忙了,為什麽要拒絕’這種不滿。”


    而稻嶺堅決又溫柔地給了鬱指導。


    “將善意強加於人就是指這種事吧。換成語言也是一樣,抱著善意來指摘的人肯定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善意,就像那個時候的我一樣。”


    在未成年人連續獵奇犯罪那次事件當中也是這樣,當時不願提供少年犯閱讀資料的圖書館引起了許多人的不滿與責難。


    但圖書館遵守圖書館的本分是正確的,是沒有出據文件就要圖書館提供少年犯閱讀資料的警察在手續上不完善,但對此不滿和責難的人都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正確性。


    他們正義天平都會傾向自己的感情,但他們渴求正義的熱情也並不虛假。因此,當時圖書隊員們全都被弄得疲憊不堪。


    “我總是很害怕自己也會像這樣把想法強加於人。我比較容易激動,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不知不覺中就做出這樣的錯事。”


    “錯了就錯了,沒有人能不犯錯。”


    堂上插了話。


    “發現錯了之後隻要提醒自己‘下次要注意’就好,不管錯過多少次,都要提醒自己下次注意。”


    當麻向鬱露出了微笑。


    “你有個好上司呐。”


    堂上的臉微微地泛紅,不知道是因為被自己崇拜的作家這麽直接地稱讚而高興,還是因為害羞。


    “太好了呢,教官!說你是個好上司哦!”


    換作平常堂上肯定會怒吼回一句“羅嗦”,但現在有當麻在似乎不好發作,隻得口齒不清地說了句“不敢當”之類的話。


    “不過,當麻老師這次的情況不是犯了錯想想‘下次注意’就能了結的,不要大意啊。”


    堂上這句不自然的說教明顯是在掩飾羞澀,鬱拚命忍著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傍晚時福姨又來給稻嶺和當麻煮了晚飯後便回去了。


    稻嶺回來的時間是六點左右,在現在這個季節裏天已經全黑了,因此就算回去時換了司機和副駕駛也不會被看出來。


    四人碰麵時會開一下每日的例會,具體來說就是講一下當天基地那邊有什麽動向,在稻嶺家待機的小組幾乎沒什麽事可以提出來講的。


    這期間稻嶺和當麻在用餐,隨後由留下來警戒的人員收拾碗筷。


    回去前還有一點空閑時間,堂上去了洗手間,鬱就趁此機會向小牧問了白天堂上沒有回答的問題。


    “堂上教官和小牧教官是同期同級,為什麽當班長的是堂上教官?”


    “啊,這是玄田隊長的決定。”


    “嗯,他就隻告訴我這一點。”


    鬱微微向堂上去的洗手間那邊瞟了一眼,小牧理解般地笑笑。


    “因為堂上會照顧人。”


    哦,是這樣啊——鬱表示理解地用力點下頭,這種理由堂上自己當然說不出口。


    “我也知道自己更適合擔任輔佐的職務,如果我們兩人新組一班的話肯定會這樣編排。”


    “我覺得小牧二正也足以勝任班長……”


    手塚客氣地插了句嘴,小牧苦笑著擺擺手。


    “我會覺得要踏足別人的內心非常麻煩,不適合給部下做精神教育,堂上在這一方麵就不會覺得煩。”


    “那對毬江呢……?”


    鬱不禁擔心地這麽問時看到小牧微微震了下,從這個舉動中就能明白答案的她安了心。


    從洗手間回來的堂上直接到起居室一角拿了自己的背包。


    “笠原,出發了,要去洗手間就快。”


    “啊——是是是!”


    在這種方麵就完全不把我當女人看啊——鬱愁眉苦臉地這麽想著。戰鬥中也就算了,在私人住宅裏、而且還是周圍都是男性的情況下,她可不想被說“要去洗手間就快”這種話,但也隻能自己去適應。


    不過這也實在超過了一點吧!——憤然地這麽念叨著的鬱向洗手間走去了。


    ※


    堂上開車回到基地時,基地四周仍然能夠看到在監視的良化隊員。


    將車開回基地內的停車場後,兩人繞過正門進了宿舍。明天將由堂上和鬱接送稻嶺,傍晚再和小牧、手塚換班。


    “明天八點半在這裏集合。”


    在宿舍玄關留下這句之後,堂上就離開了。離十一點熄燈還有兩個小時左右,鬱必須在那之前吃完飯、洗完澡、洗好衣服。


    “唉,雖然不累,不過好忙哦。”


    鬱邊歎氣邊回到房間,正看到說著“辛苦了”的柴崎合上手機塞到一邊。


    “哎呀,柴崎你換手機了?”


    發現手機顏色變了的鬱這麽問,柴崎說了句“算吧”就將話題帶了過去。


    “這麽頻繁地換班還真是麻煩啊。”


    柴崎少有地露出了擔心的模樣。


    “可是不一天一換的話又無法及時得知情報啊,而且也可以趁換班時聚下,開個會什麽的。”


    “哦,你已經能說出‘無法及時得知情報’這種挺像樣的話了嘛。”


    “我都已經是士長了,這種程度是當然的吧!”


    鬱自鳴得意一番之後,柴崎又追加了一句“不過單純這點還是沒變”的打擊。


    ——這女人還真是!


    鬱衝柴崎唄的一聲吐了吐舌。


    “現在情勢如何?”


    “你知道我們已經和‘未來企劃’聯手了吧。”


    “嗯,聽說了……不過是真的嗎?手塚都不太說到這一邊。”


    “畢竟他也和他哥一直爭執到現在了嘛,他自己的心情應該也很複雜吧。”


    “不擔心對方反悔嗎?”


    鬱提了有手塚在的班級會議上不好問的問題。


    “他已經寫了誓約書。如果‘未來企劃’被作為‘做出協助媒體良化委員會行為的’隊內小集團向全國的圖書隊公開,就會被日本圖書館協會除名,所以他也不得不同意吧。”


    “嗯,但是,手塚的哥哥頭腦那麽好,會不會有什麽陰謀?手塚是不是也因為擔心這個才那麽慎言……”


    “他隻是在鬧別扭吧。目前為止那邊都在暗中活動,甚至在稻嶺司令被逼引退的事上推波助瀾,現在卻突然聯手,他也無法平心靜氣接受吧?”


    “……我怎麽覺得……”


    鬱撅起嘴。


    “你好象很清楚手塚的想法嘛。”


    “聰明的我和聰明的手塚接觸增多的話,互相之間的理解度會上升也是當然的了。”


    柴崎理所當然地這麽說了後,鬱的嘴撅得越來越高了——反正我就是不聰明。


    “總之,從實際問題考慮還不用擔心‘未來企劃’會背叛。如果被認定為隊內小集團,那‘未來企劃’本身就會崩壞,凝聚在手塚慧身上的向心力也會消失。”


    柴崎換成了解釋的語氣。


    “那就不是從零再開始,而是從負值再開始了。手塚慧雖然傲慢,但根除審查的意誌還是和我們相同的,你和他直接說過話,應該也知道這點吧。”


    “嗯……”


    “目前隻有圖書


    隊擁有審查對抗權,你覺得那個手塚慧會讓自己走到被圖書隊完全敵視的那一步嗎?”


    手塚慧那個要花上幾十年來根除審查的計劃和現在的圖書隊不相容,在這一現實下,“未來企劃”隻能作為一個研究會進行探討,而真正想得到的位置則一直沒有對外公開。


    因此,若在此時將“未來企劃”這一目標暴露出來,對手塚慧而言將是一次致命的打擊。


    “不管怎麽說,關於這次對恐怖主義特別措施法的解釋,各廳和政黨當中都有不少質疑媒體良化委員會動向的聲音。”


    原本審查就是被憲法第二十一條所禁止的行為,與該條相背的媒體良化法雖然因昭和後期的暗箱操作而得以通過,但取締出版後的的媒體這一行動是有“事後審查不算審查”的判例可尋姑且算是不違憲的前提下立法的。


    無論某本書被無差別恐怖分子當成教科書的可能性有多大,剝奪該書作者的寫作權這一行為對民眾的刺激都實在太大——這樣主張的人有不少,官方對策室裏也完全分成了強硬派和穩健派兩個陣營,而各省廳和政黨中的反審查派都趁此機會宣揚平時不能說的主張。


    在強硬派、穩健派、反審查派三大派當中,穩健派為了在不刺激國民的情況下繼續審查,這次也會選擇穩健的路線,而強硬派的企圖則是借此機會一舉擴大審查權限。


    “總之,不管理由是什麽,這下子政界都得動搖,現在是打進楔子的好時機。在法務省中也有反對審查的勢力,已經聘用‘未來企劃’作為反審查顧問組織了。之後就要以那個楔子為核心,看看能將反審查派和穩健派整合到什麽程度。手塚他哥寄出誓約書才不過十天,工作就進展到了這一步,果然是個厲害的謀士。”


    柴崎邊說邊往馬克杯裏倒了茶,也替鬱倒了一杯遞給她。


    接過茶的鬱心頭正猛跳著。


    “……難道說,曆史要改變了?”


    “哦,你理解得挺快嘛。”


    柴崎笑得像隻小貓一樣。


    “的確,機會就在眼前,可以的話我都想代替手塚慧去抓了。”


    有野心的柴崎會這麽想也不奇怪,鬱就沒有她這種才幹。


    “這麽說,更要守護好當麻先生了。”


    當麻是這邊的王牌,雖然敵人的王牌是什麽還不知道。


    而鬱的任務就是——不管敵人是誰,也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都要為了守護當麻而戰。


    就算為此開槍是錯誤的,明知這個錯誤的鬱也會繼續扣下扳機。


    鬱突然想起了茨城縣展的事件。在大約三個月前的那場戰鬥當中,特種部隊的重傷者——


    狙擊手進藤在上個月終於康複歸隊了。直到現在,鬱的雙手還殘留著當時射完子彈還猛扣扳機的感覺,隻是,現在回想起來時手已經不會再發抖了。她在心裏暗暗決定,下次絕不能狼狽到再出現讓堂上幫換彈匣那種不像樣的事。


    在或許能根除審查的岔道上,鬱並不是帶有野心的人,她隻是一個默默戰鬥的無名士兵,隻想盡量跟隨著堂上。


    “啊,對了,這次保護當麻老師是根據《圖書館自由法》哪一條?”


    鬱問了之後,柴崎露出徹底服了她的表情。


    “你這算什麽,都保護當麻老師好一段時間了,卻連這還不知道?”


    “咦——可是誰都沒有告訴過我啊。”


    “是《圖書館自由法》通過後,再補充的圖書館法第四章的相關實施細則,對抗審查的權限當中有包含發言人和著作人在內的條目。不過誰也沒有想到會真有的用上這一條的一天。”


    “那是實施細則的第幾條?”


    “第八。”


    “不行,我絕對記不來這麽多。”


    鬱搔了搔頭,柴崎咚咚地敲了敲她的頭。


    “沒關係,也好久沒見到你這種傻傻的地方了。”


    “這是什麽意思?”


    “就像是看著孩子會站回走的父母心情,看到孩子成長之後還是會覺得寂寞啊,傻傻的你也很可愛嘛~~”


    “太、太失禮了!你以為你是哪位大人呐!”


    “是柴崎麻子大人啊。”


    被柴崎滿不在乎地回了這句之後,鬱整個人趴在了被爐上。


    ※


    這一天,緒形決定先拿站在正門邊上的良化隊員開刀。


    “折口小姐,接下來要正麵對決一次,請不要放過拍照的機會。”


    在正門前常青樹的樹叢陰影中,被幾名隊員圍著保護住的折口用力點下頭。


    “我也是寫過戰場報道的人,就交給我吧。”


    是句讓人安心的回答,緒形接著轉向步話機開了口。他的視線盯著位於正門邊的機庫屋頂,低伏在那處的是康複歸隊的狙擊手進藤。


    “進藤,能行嗎?”


    “嗯,這玩具對才康複的我來說剛剛好。”


    進藤說的是自己拿著的步槍式電動氣槍。


    “試打過好幾次,近距離下還是有嚇退對手的威力的。雖然我對這種玩具不是很清楚,不過根據提供的後勤部所說,填裝的是重橡膠彈,能夠連射近七十發……應該足以在你們完事之前趕走周圍的良化隊員了,而且也稍微改裝過一些,增強了衝擊力。”


    “手沒問題嗎?”


    “隻是這種程度的負荷而已,打完一梭絕對沒問題,就算要換備用彈匣也可以。”


    “那就交給你了。我們上!”


    緒形奔了出去,隊員們也跟在他身後。監視基地的良化隊員在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被扭著肩膀壓在了地上。


    “拍照!”


    緒形一邊從良化隊員的西裝外套內袋裏掏出他的手冊打開一邊叫道。


    閃光燈閃了好幾下,接著又響起幾下不帶閃光的按快門聲。


    這時從周圍向被抓住的同伴跑來的良化隊員們發出了慘叫,像是跳舞般在原地踏著步子。想跑過來的隊員有五六名,但進藤的射擊讓他們一個也沒能靠近現場,後勤部提供的雖是橡膠彈,威力卻也大到了令他們無法強行突破的程度。


    折口將usb錄音筆遞到被壓在地上的隊員麵前。


    “到今天你們已經監視圖書基地二十一天了!你們的目標是綁架在基地裏接受保護的作家當麻藏人嗎?!媒體良化委員會要剝奪當麻氏的寫作自由這一傳聞是真的嗎?!”


    “什麽都別說!”


    被進藤阻止而無法靠近的良化隊員發出了怒吼,可惜這一指示正表明了他們心中有鬼。折口微微一笑,這些已經足夠寫報道了。


    “請盡快撤退,掩護的子彈快完了。”


    步話機裏傳來進藤的話,緒形於是向按倒對方的隊員做了指示。


    “撤退!”


    待全員都退回門內時,等在門邊的隊員關上了正門。進藤的子彈射完之後,終於跑了過來的良化隊員高聲地嘖起了舌。就算他們想至少能搶走折口的相機也好,但圖書館姑且不論,沒有代理執行宣言是絕對不能踏入圖書基地的,如果出現這種行動,那性質就會轉變為帶有被起訴之覺悟的襲擊了。


    從機庫頂上下來的進藤感歎地翻來覆去地看著那把電動氣槍。


    “除去用於惡作劇和犯罪不談,不能使用實彈的小規模戰鬥中這個還是挺管用的嘛。雖說在開闊的場所遠距離射擊的話風對子彈的影響會很大,不過以今天這種場地為前提的話威力就真是不容小覷。”


    緒形也點了點頭。


    “而且我們和敵人不同,沒有先開槍的權利,但換作用玩具的話就應該沒問題。”


    剛才緒形從被打倒的良化隊員的掛肩皮槍套裏搶過了槍,和


    圖書隊一樣是通過自衛隊的路子買來的sig-p220手槍,如果不是進藤擋住了其他隊員的腳步,說不定他們就會掏槍出來了。


    “折口小姐,能寫出報道來嗎?”


    “足夠了。”


    折口拍了拍胸膛。


    “反正他們也不會開口的,隻要有狀況證據和對方心虛的指示,就足以寫出暗示事態的東西了。而且還有通過‘未來企劃’得到的情報,可以寫篇至今為止對良化法最具爆炸性的報道。另外,這次拿到的情報我準備在出版界內共享。”


    “我們拭目以待。”


    於是這次的小規模戰鬥就此結束。


    ※


    第二周,《新世態》和其他的周刊都刊載了暗示當麻藏人有可能被綁架、以及被剝奪表達自由的報道。


    是官方對策室的指示、是想借機擴大權限的媒體良化委員會的企圖,等等推測一時之間被傳得沸沸揚揚,不管怎樣,民眾的視線都猛然聚集在這之上了。


    關於剝奪當麻表達自由之舉,在政界中存在著與良化法支持派對立的反對派及穩健派,因此良化委員會的審查也不能像平常那般無所顧忌。


    另外,全國的圖書隊也接到了關東圖書基地在保護當麻的消息。


    而在社會與圖書隊被卷入這一新聞的旋渦時,藏匿在稻嶺家的當麻的身邊並沒有發生異變。


    當麻繼續過著與世隔絕一般的平穩隱居生活。


    這一天,堂上和鬱送稻嶺回家後和警戒的小牧、手塚換了班。


    警衛一方的報告還是和平常一樣,上午幫福姨做家事,傍晚時福姨也像平常一樣來準備好晚飯後便回去了。鬱往廚房望了一下,今天的晚飯是炸雞排,這讓在宿舍裏吃過晚飯才來的她有點羨慕,福姨的手藝很好,炸雞排又是鬱愛吃的東西。


    換班之後,小牧和手塚返回了基地。等稻嶺和當麻吃完晚飯後,鬱和堂上便開始收拾碗筷。就在鬱將洗碗布從掛布架上取下來時——在這時沒有叫出聲對鬱而言是很不錯的表現,她用手肘捅捅堂上,用目光示意了下掛布架。


    掛布架上用透明膠貼著一張字條。


    (在傍晚過來之前,我被幾個像是良化委員會的男人叫住了。他們問和市先生有沒有把當麻老師藏在家裏,我很害怕就脫口回答說是的。那些男人給了我竊聽器,讓我裝在起居室裏。我瞞著小牧和手塚把它裝在起居室那個餓鍾的後麵。另外我還畫了家裏的示意圖,也說了當麻先生住在客室裏。對不起。)


    寫下這些內容的字有些顫抖,對於福姨來說她已經盡了全力。福姨隻是一名平凡善良的主婦,在良化隊員的威脅下當然無法反抗他們的命令,而拿著竊聽器又令她無法和小牧、手塚商量,就算想用筆談,身為普通人的福姨怕這期間不自然的安靜會引起敵人注意也不奇怪。


    堂上將字條遞給還在桌邊喝茶的稻嶺和當麻後,走向了起居室。這個時間窗簾已經拉上了,窗簾是遮光式的,從外麵應該無法窺視到屋內。


    看了看起居室所掛時鍾的背後,堂上做了個ok的手勢,竊聽器果然是裝在那裏。


    再回來的堂上將晚報丟給了鬱。


    “喂,你不是說今晚有要看的電視節目嗎?”


    在堂上鎮定的指示下鬱也叫出了聲。


    “啊,我都忘了!謝謝教官!”


    鬱邊叫邊快速地掃視過節目預告欄,尋找最熱鬧吵雜的節目。


    “那個,請讓我看東京電視台的‘壯烈衝擊影像百連發’吧。”


    “有哪個女人會專門去看衝擊影像的啊?”


    堂上裝出服了她的語氣,鬱也順著他的話提出抗議。


    “有什麽關係,這是我的自由吧!衝擊影像係列和警察二十四小時這些我都喜歡。”


    “隨便你了。不好意思,可能會吵到顧問和當麻老師,也請你們一塊看吧。”


    “我們倒是無所謂。到這個年紀,不管什麽電視聲都會被當成背景音了。當麻先生也會這樣吧?電視劇還沒演完自己就先睡著了,看推理劇時還會因為最後沒搞清犯人是誰而傷腦筋。”


    “嗯,是會這樣。”


    隻有說這句的當麻的聲音有些僵硬,不過話很短,應該也沒有顯出不自然。


    使情況變成大家一同看鬱選的節目之後,堂上從書齋拿出了本子和筆分給眾人。


    在此期間,鬱配合著衝擊影像發出“哇”、“好厲害!”之類的聲音,稻嶺也不時笑著插上幾句。


    堂上先在自己的本子上寫了簡短的一句轉向當麻。


    (沒事的。)


    接著又寫了比較長的句子。


    (請遵從我們的指示行動。敵人大概會在深夜入侵。在帶老師過來這裏時,我們就在車庫裏準備好了逃走用的車輛。)


    車庫平時都拉著卷門,也堆了半邊東西作掩飾,在當麻轉移過來的幾天後,就準備好了車窗、車身甚至輪胎都防彈的車子。


    接著寫下話的是稻嶺。


    (我家的保全係統做了乍看之下看不出來的偽裝,這邊會盡量拖住良化隊員,當麻先生就趁這段時間返回基地。堂上二正,聯係基地派出支援,也請附近的圖書館部隊過來協助。)


    點點頭的堂上說了句“是定時和基地聯絡的時間了,我失陪一下”便站起身來。


    在通話都已經數據化的現今,雖然基本而言要竊聽手機是不可能的,但隻有公家的機關有可能采用特殊裝備進行竊聽這一點已經公開的秘密了。良化委員會也不例外,因此圖書隊後勤部也對隊員的手機進行過防竊聽加密改造,稻嶺家的電話也安裝了防竊聽的裝置。正因為無法竊聽電話,良化隊員們才采取了第二手段,逼迫福姨在屋裏裝上竊聽器。


    (但是,要怎麽盡量拖住良化隊員?)


    當麻在本子上寫下問題,稻嶺也接著寫下了回答。


    (我代替當麻先生待在客室等他們,請您跟著兩名警衛找機會逃出去,保全公司的人和附近圖書隊的人很快就會過來了。)


    (這很危險啊。)


    (您忘了我是什麽人嗎?)


    這麽寫著時,稻嶺微微地笑了下。


    (我可是從“日野的噩夢”裏活下來的人。)


    ——不愧是稻嶺司令。


    稻嶺那平和穩重的笑容讓鬱看得入神。彥江畢竟沒有經曆過那種殘酷的戰場,這家裏的所有人都會自然地將稻嶺叫成司令便是因為這一點。尤其是對特種部隊的隊員而言,稻嶺就算引退了,也還是精神上的司令。


    這時畫麵上放出了一架進行空中表演的戰鬥機在拉高時失事墜落地麵的場景。


    “呀——!剛才那裏看到了嗎?!駕駛員沒事吧?”


    在意竊聽器的鬱再次叫出聲。


    “應該沒事吧,他會在墜落前從駕駛艙內彈飛出去。”


    出乎意料的,回答鬱的是當麻。


    “您好清楚哦。”


    “我以前接觸過飛機。”


    當麻似乎已經不再緊張了。


    “失禮了。”


    鬱裝出天真的聲音向回來的堂上開了口。


    “啊,教官,剛才放了很可怕的飛機失事哦,你錯過還真可惜。”


    “哦,空中表演還是什麽?哪個機種?”


    堂上一邊回應著一邊坐到了餐桌旁。


    “嗯——我分不出機種那些東西。”


    鬱故意大聲地說著有些傻氣的話,當麻很自然地插進了話題中。


    “是歐洲製的。”


    “您真是見多識廣。”


    堂上邊說邊在本子上寫著鬱很熟悉的不太好看的字。


    (支援計劃已經決定了,方式可能有些粗暴,還請您見諒。)


    (哪裏,我才不好意思,因為從沒碰到過這種事,如果我跟不上的話請盡管扯我走沒關係。)


    (出了這裏之後會先向立川前進,之後就請您相信我們,完全交給我們好了。)


    (麻煩你們了。)


    接著眾人又商量了一下逃脫過程的細節,準備在十一點看完電視就裝出上床睡覺的樣子,而堂上和鬱又借著電視聲的掩護把行李運到了逃走用的車裏。隨後,眾人便待在各自的位子上,在黑暗中等待著。


    具體來說是稻嶺到了客室裏,準備逃走的三人則穿好了鞋留在起居室中靠近通往車庫的走廊之處。


    淩晨兩點,黑暗中後門處響起了扭動門把的聲音,後門是通往餐廳的,從起居室也可以清楚地看到。


    堂上沒有一絲慌亂的樣子,根據之前決定好的路線將當麻引導到沙發的陰影裏,鬱則移動到了衣櫃的陰影中,堂上也未引起一點聲響地藏身在電視機櫃後。


    保全係統的警報器已經切斷了,隻有報警係統開著,保全公司應該已經接到了警報,稻嶺提過的要求是不需電話確認就盡速趕來,因此電話也沒有響。


    從打開的後門裏魚貫潛入了應當是良化隊員的人影,總共四個。


    潛入的人數比預料中的要少,應該還有更多人在外麵待機吧,大概是想偷襲熟睡的當麻後用槍威逼他將他綁走。稻嶺的宅院建在寧靜的住宅區中,若是引起騷動會引來附近居民的注意,良化隊員應當也希望在不引起稻嶺和警衛的注意下帶走當麻。


    這些堂上等人都預計到了,也通過竊聽器送出了讓敵人覺得這一計劃很容易實現的假情報。


    福姨曾給良化隊員畫過屋內的示意圖,此時他們隻是稍稍瞟一眼根據情報應該是沒人的起居室,便直接向客室走去。


    當潛入的良化隊員全都進入死角之後,堂上和鬱引導著當麻向通往車庫的出入口潛去。


    潛入的良化隊員在進來後又把後門關上了。


    “要去把後門鎖上嗎?”


    “也好,小心在外麵看守的。”


    “明白。”


    不出聲地交流完後,鬱展開了在特種部隊中訓練出來的靈活動作,不引起一絲聲響地向後門靠去,側耳聽了一會後,門外附近並沒有良化隊員在看守的感覺。


    鬱以非常緩慢的動作無聲地上了鎖。


    良化隊員屏著息打開了客室的門。在客室正中等待這客人來訪的稻嶺揚起了淡淡的笑容。


    “真是抱歉,我不是你們要找的人。不過,在保全公司和圖書隊到達之前,你們就留在這裏陪陪我吧。”


    嘖著舌的良化隊員伸手向牆壁摸去,按下電燈的開關,應該是想通過開燈通知外麵的同伴行動出了差錯。但燈並未亮起。


    “沒用的,燈泡已經取掉了。”


    “哼,就算這樣,坐在輪椅上的你又能幹什麽!既然當麻和警衛逃了,我們隻要出去追就完了!”


    就在良化隊員們丟下這句話要轉身的時候——


    喀嚓!


    房間裏響起了金屬聲,在良化隊員們還沒轉過身之前,稻嶺已經從輪椅座位下取出了一樣銀色臂狀物品指向他們。


    良化隊員們抽了口氣,稻嶺正舉著一把傳統式樣的雙管槍,瞄準的是站在正中間像是上級的男人。


    “藏、藏有槍的輪椅嗎……?!”


    “這架輪椅是圖書隊後勤部特製的,‘情報曆史資料館’那次事件時,如果我也坐著這架輪椅,就不會那麽輕易被綁走了。”


    “竟然做這麽無聊的東西……”


    “已經發生過很多次讓這個無聊的東西派上用場的情況了,這樣你還會覺得它無聊嗎?”


    稻嶺的聲音非常沉穩。


    “請不要動,這裏可是日野。”


    如此沉穩的聲音強調出的地名讓良化隊員們動搖了。


    這裏是日野,而稻嶺是“日野的噩夢”的生還者。


    “我年輕時曾和妻子一起練過多向飛碟射擊,我的技術還不錯呐。而且拿到這把槍也沒有疏於保養,一直都定期調試。”


    日野是稻嶺失去妻子、失去才竣工的圖書館的地方,他坐在輪椅上的身體正是他在此地失去一條腿的象征。


    “日野是我被你們奪去一切的地方。”


    “我、我們和那次事件有關的證據可是一個都沒有!”


    “那要我換個說法嗎?——日野是我被媒體良化法奪去一切的地方。”


    挑起那次事件的是媒體良化法的支持團體,因此稻嶺換成這種表述後,良化隊員們再也沒有反駁的餘地。


    “請不要動。我是個埋頭於圖書隊的建立工作才勉強壓抑住妻子被殺的複仇心的男人。在這片土地上,在我和妻子一同生活過的這個家裏,你們沒有得到我的許可就擅自闖入,在我眼裏你們的腦袋和飛碟並沒有兩樣。我現在還剩有一點點理性不讓自己扣下扳機,但如果你們動了的話,說不定我就會反射性地扣下去了。”


    稻嶺極其平靜的聲音重重地壓倒了麵前的入侵者們。


    在起居室裏沒有聽到騷動聲傳來,稻嶺應該是依計劃牽製住了入侵者。


    “好,我們走吧。”


    堂上打開通往車庫的門。


    “當麻老師坐後座,上車之後請趴在座位上。”


    當麻遵從指示趴在了後座席上,堂上悄無聲息地關上車門,然後坐上了駕駛座。


    從車內打開副駕駛座那側的門後,堂上向鬱開了口。


    “笠原,能行嗎?”


    鬱用力地點了下頭。


    “交給我吧!”


    卷門是可以電動控製也可以手動開關的類型,但根據在準備車子是實驗過的結果,還是大力的手動操作開的速度更快。


    “請等一下。”


    鬱從車庫後方提出為了這種時候準備的兩罐滿滿的燈油夾在手臂下,然後站到了車前方的門邊。


    “倒數三下就開始。”


    “明白。”


    於是堂上開始倒數。


    “三、二、一、零!”


    堂上發動了車子的引擎,同一時間鬱使盡全力把卷門向上推去。


    “幹得好!”


    接著鬱向注意到車子的引擎聲而跑過來的良化隊員們逐一扔出了燈油罐,趁著敵人害怕的空隙,堂上的車伴隨著輪胎摩擦地麵的聲音靠了過來,鬱飛快地鑽進副駕駛座。


    連給鬱係安全帶的時間也沒留下,車子迅速地衝了出去。在轉過第一個轉角之前和保全公司鳴著警報聲的車子擦身而過,圖書隊應該也在匆忙向這邊趕來吧。


    被拋下的良化隊員們猶豫了一瞬,還是選擇了追鬱等人的車子,但已經被落下了一段不小的距離。


    鬱係好安全帶之後,堂上開了口。


    “手臂沒事吧?”


    剛才她一口氣推上卷門後又丟出兩罐燈油的動作似乎讓堂上有些擔心。


    “沒事,平日的鍛煉現在有回報了。”


    “回基地後還是得貼膏藥,瞬間承受那麽大的負荷,過後才酸痛的可能性很高,而且你本來就有用力過猛的壞習慣。”


    這種聽起來冷冰冰的擔心話鬱現在已經能坦然接受了,如果是才入隊那時,她肯定會抱怨出“你就沒有更親切一點的說法嗎”之類的牢騷。


    “要回基地嗎?”


    不澤手段也要抓住當麻的敵人大概會在通向基地的路上設下重重障礙吧,這種程度鬱還是能預測到的。


    堂上嘀咕了聲“也有些成長了嘛”之後回答了鬱的問題。


    “所以要先往立川走。”


    日野原本就不是特別熱鬧,在接近淩晨三點的現在,街上的車輛就更少了。


    隻花十五分就開到了立川,不過良化特務機關也追了上來。


    “咦,這裏……”


    似曾相識的景色讓鬱不禁叫出來,堂上邊打著方向盤邊回答了她。


    “沒錯。”


    這裏是在與“情報曆史資料館”有關的稻嶺綁架事件中被圖書隊買下的生活小區,似乎還沒有開始銷售,雖然建築是增加了,但沒有生活感這點和三年前沒什麽改變。


    鬱向印象中的那棟樓望去——咦,那是什麽?


    樓前開著一個四方型的洞。


    “咬緊牙關!”


    咬緊牙關——這應該是給後座上的當麻的指示。車子開近後,鬱才借著車燈看清那個四方型的洞是打開的集裝箱。


    車子開進集裝箱後揚起尖銳的刹車聲停了下來,沒有撞到前方,與此同時後方響起了金屬聲,是集裝箱關了起來,其他各處的細微金屬聲應該是有人在外麵做著讓集裝箱不會打開的處理。


    接著鬱聽到了久違的hu60ja的螺旋槳聲,即使坐在車裏也可以感覺到集裝箱被吊起來的懸浮感。


    堂上熄了火後四周就全暗了下來,車燈當然是全熄了,車內沒有一點光亮。


    “這麽黑可能會不安,請暫時忍耐一下,隻要十分鍾就能到了。”


    “黑是沒關係,倒是我有輕微的密閉恐懼症。”


    “啊,我理解!我也覺得封閉的地方有點可怕……”


    “連你也怕?”


    堂上有些意外地問道。


    “嗯,雖然很輕微,不過坐在車裏又被封在集裝箱裏麵,總覺得呼吸有些困難,隻是心理的問題。當麻老師也是這樣吧?”


    “是啊,現在可以說是雙重密閉的狀態。”


    “我們都加油忍耐吧!這架直升機的速度很快,沒關係的!”


    鬱說著話緩解雙方心中的恐懼時,右手突然被握住了,她連忙壓下不由自主就要發出的叫聲。


    或許是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讓人會不自覺地這麽做,鬱反應過來時才發覺自己的手指已經穿插進對方的指間。


    堂上像是鼓勵般地和她十指交握,這讓而身處黑暗的鬱非常感激。


    要是被人看到她現在的臉,鬱一定會咬舌自盡。


    ※


    終於,集裝箱碰到地麵的感覺傳了過來。


    堂上若無其事地放開了交握的手。


    在集裝箱打開之前臉色能恢複正常就好了——可惜能讓鬱考慮這種悠閑事的時間隻有一瞬。


    外麵激烈射擊的聲音灌進三人耳裏,聽槍聲似乎是向著空中打去的。應該是埋伏的良化特務機關向直升機開了槍,就算直升機墜落在基地裏也不會對市區有影響,現在他們已經無所顧慮了。


    堂上用車上的步話機接通了公共頻道,雖然這麽做會消耗蓄電池的電量,但基地內似乎騰不出人手來打開集裝箱,這也是不得已的措施。


    “駕駛員中彈!著落地點旁邊的人都跑遠一點!”


    步話機裏蹦出了讓人不禁倒抽口氣的話。


    “如果墜落在集裝箱上麵……”


    鬱禁不住低喃出聲,但堂上說著“不會”否定了她的話。


    “螺旋槳的聲音離得遠,不是在會被卷進去的頭頂位置,而且吊著集裝箱的鋼索也已經鬆開了吧。不過,不知道著陸時能把損傷減低到多少……”


    從步話機中聽起來,操作已經由副駕駛員接受了,但機體的中彈情況似乎很嚴重。


    “雖說駕駛員和副駕駛員應該都是經驗豐富的老手……”


    堂上擔心地說道。


    “著陸,關閉引擎!螺旋槳完全停止之前不要靠過來!”


    副駕駛員怒吼出指示後,即使不通過步話機,也能直接聽到外麵傳來的金屬衝撞聲。直升機應該離集裝箱有一段距離,還能聽到這種聲音就表示沒能安全著陸。


    接著,集裝箱終於打開了。堂上確認過後方解除了手刹,將車倒出集裝箱,等在外麵的是小牧和手塚。


    “直升機怎樣了?”


    堂上最先問的是這句,小牧沉著一張臉回答了他。


    “都不知該說是著陸還是墜落,看上去受損很嚴重,萬幸的是兩名駕駛員隻是負傷。”


    “這樣啊。車要開回哪裏?”


    “特殊車輛的車庫。當麻老師先下來進辦公樓裏吧。”


    啊啊,怎麽不叫我一起啊!——鬱在心裏這麽叫。手上還殘留著剛才在黑暗中十指交握的真實感,鬱都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堂上才好。


    開出了車子的堂上什麽都沒說,鬱也就沒有開口。


    “今天你幹得很好。”


    堂上用平靜的語氣這麽說了之後,鬱才得以從被束縛的狀態中解脫出來。


    “謝謝。”


    總算是用普通的語氣回答了,接著突然想起來的鬱又擔心地開了口。


    “稻嶺司令沒事吧?”


    “如果有事的話剛才小牧就會先說了,我們逃出來時不也和保全公司的車錯身而過了嘛。”


    說完這句後,堂上保持著沒對著鬱的方向換成了說教的語氣。


    “在這裏叫顧問,也要顧慮下彥江司令的立場。”


    最終也沒敢看向堂上的鬱邊回答著“是”邊低下了頭。


    鬱和堂上就這樣沉默著回到了特種部隊辦公室。


    “辛苦了!”


    一根丁字拐杖正擺動著對踏入房內的兩人表示歡迎,堂上在看到的瞬間猛地軟了膝蓋,鬱也目瞪口呆地看著對方。


    隨後堂上抬起繃得死緊的臉瞪向對方。


    “都還沒開始複健的病人為什麽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個地方?!”


    回答堂上這聲怒吼的,是身穿因位置關係而成為圖書隊專用醫院的住院服的玄田。


    “才轉院就碰到這種事,我怎麽可能躺得住!放心吧,稻嶺顧問沒事,已經以非法入侵私人宅院的罪名將良化隊員交給警察了。反正他們也會動用他們的特權線路,很快就能被放出來了吧。”


    堂上邊聽邊抱起了腦袋。


    “難怪我聽到這個計劃時會有強烈的即視感……”


    “抱歉,若是告訴你的話你大概會操多餘的心,所以我沒說。反正你回到這邊也會知道的。”


    這麽說明的是小牧,在稻嶺家時堂上聯絡的便是他。


    “外出……不,應該是外宿許可,你取得醫院的同意了嗎?!”


    “沒關係,隊長過來之後馬上向醫院賠罪了。”


    從緒形這句調節中可以聽出玄田果然是擅自外出,堂上怒瞪著他。


    “你有沒有想過在這期間護士是怎麽拚命找你的啊!住院的人就要像住院的人一樣,請老老實實地待在病房裏!這不是為了隊長你,而是為了護士,你明白嗎!?”


    “別說得這麽一本正經嘛,都這麽久沒見了。”


    邊聽著好久沒聽過的玄田和堂上的爭吵,鬱悄悄拉了拉小牧的袖子。


    “堂上教官為什麽這麽生氣啊,這明顯是玄田隊長會幹出來的事嘛。”


    “啊,因為那家夥的母親是護士,所以他很清楚到處找擅自離開病房的病人那種情況。”


    “哦,是這樣啊。”


    沒想到竟然聽到了心上人的私人情報,雖然明知不是想這種事的時候,鬱還是覺得賺到了好處。


    “不過,我們和醫院那邊也來往那麽多年了,那邊也知道玄田隊長是個傷腦筋的病人,原則上說,讓病人擅自外出如果碰到事故


    的話,醫院是要負責任的。所以隊長在住院期間做出這種事的時候,堂上總是會狠狠教訓他。”


    “啊,這麽說來隊長不是第一次住院了啊。”


    “像這次這麽重的傷還是第一次。像他那麽亂來的人,受的傷自然也比別人多好幾倍。”


    這時說教了好一陣子的堂上突然想起來似地環視了下室內。


    “當麻老師呢?”


    回答他的是在這種時候會理所當然般混進來的柴崎。


    “在休息室休息,畢竟是累了。”


    當麻雖然沒有受傷,但精神上應該相當疲勞了,就算他是寫過很多策略類行動類書籍的作家,本人卻沒有經曆過這種粗暴的事。


    “遺憾的是,現在敵人也已經知道當麻老師的藏身地了。”


    不過緒形的語氣卻沒有太多遺憾,和“未來企劃”聯手之後,隻要當麻還在基地內受到保護,良化特務機關就無法奪走他,緒形有著這樣的自信。


    “當麻老師家裏怎麽樣了?”


    這的確是被和情報隔離開的玄田會確認的事項,回答他的還是緒形。


    “他夫人和讀大學的兒子都留在位於琦玉的家裏,從事件開始起那邊也由我們的班輪流警戒,兩人外出時也有警衛跟著,不過他們也是盡量減少外出,一直待在家裏。”


    “那也是當然的,一家之長都被卷入這麽過分的事件當中。良化委員會還高唱什麽擁護人權,哪裏還有比這更踐踏人權的事。”


    “另外,通過折口小姐的關係網在周刊界把這次事件炒熱了,也已經向全國的圖書隊公開了關東基地在保護當麻老師的消息。”


    “報道的反應如何?”


    回答著“還是老樣子”的緒形閃現出一絲苦笑。


    “關於當麻老師的這次事件畢竟是違反了憲法,正經的市民團體和作家協會、還有書迷的反應都很激烈,不隻各出版社,其他基地也來詢問是否需要協助……但對於對出版界沒有興趣的民眾來說,還是會把自己國家成為無差別恐怖活動的對象、對恐怖主義特別措施法得到通過這些事,和區區一名作家的表達自由一同放在天平上來比較輕重。雖然這兩者原本就沒有可比性可言……”


    但日本對與核能、核電站相關事故的不信任感及恐怖感是根深蒂固的,將此選為積極攻擊的對象,這件事本身就能教唆人產生“與此相比表達自由微不足道”的強烈傾向。


    而且,作為普通民眾最大情報來源的電視新聞和報紙,也因為顧慮良化法的取締,多是采用將之前緒形所說的比較論原原本本搬出來再加上一句“你如何判斷呢”的方式來報道(實際上,媒體良化委員根據對恐怖主義特別措施法,又加強了對媒體的取締權。)


    因此現在的狀況是連報道都相當勉強。


    玄田沉著臉思考了一會之後又抬起頭來。


    “明天一早就叫折口過來。”


    玄田已經不打算明天——日期改變後已經是今天了,總之他是不打算隻待一天就回醫院,堂上放棄般地歎了口氣,什麽都沒有再說。


    “緒形,現在開始指揮權由我接管。”


    “我早準備交給你了。”


    上級們的談話告一段落之後,有一名其他班的成員回到辦公室。


    “良化特務機關暫時撤退了。我方負傷者八名,包含駕駛員和副駕駛員在內。另外,uh60ja的損壞比預想中的還嚴重,著陸時尾螺旋槳衝進了機庫裏,飾帶全毀了,齒輪箱、旋轉軸、穩定板也受損嚴重,後勤部看過以後說要回廠修理才行。”


    聽了這句後全員的表情都沉了下來。uh60ja是僅次此一架的虎之子,受損讓人心痛,回廠修理也需要時間。


    “不過,虧得兩名駕駛員在受傷的情況下還能把損害降到這種程度。”


    玄田盡量從好的方麵說了一句。


    “兩人傷勢如何?”


    “駕駛員肩膀中彈,子彈留在身體裏,要動手術取出來。副駕駛員上臂骨折。另外兩人似乎都因為著陸時的衝擊斷了幾根肋骨,都已經送到醫院去了。


    “好,辛苦了。”


    得到玄田慰勞的隊員輕輕敬個禮後又出去了,大概還要處理善後。


    將情報整理一遍後,在場的眾人都因為湧上的疲倦感而陷入沉默。這時,手塚有些不情願地開了口。


    “不過,為什麽敵人到了現在還會突然知道當麻老師藏在稻嶺顧問家?目前為止明明一直都沒盯上那裏。”


    目前為止良化委員會都沒有表現出察覺到當麻改變藏身地的模樣,他們依然在基地周圍展開威懾般的監視,稻嶺每日上下班時也沒有被跟蹤的跡象。


    “未來企劃”的手塚慧很自然地將當麻在基地中受保護的情報流入法務省內的反審查派和穩健派中,在世態社的帶動下各周刊的共同報道中也透露出同樣的消息。


    在報道之前連圖書隊內部也隻有一部分人員知道當麻在此接受保護,消息應該不會傳到良化委員會那邊。而既然在基地裏接受保護能夠安全就不會特地采取轉移到個人宅院這種冒險的行動,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判斷,敵人沒理由反其道而行專門跑到稻嶺家去堵人。


    當然,考慮到隊內在偶然間向外部泄露情報的可能性,當麻的情報公開後,實情隻透露給了防衛部的監視班。幹部樓裏也準備了住宿設備,裝出當麻在此接受保護的樣子給普通隊員看,以達到就算有情報泄露也隻會泄露出假情報的目的。


    而這一切措施也的確如預想般發揮了作用,實際上在今天之前當麻四周一直很安全,誰也沒料到會出現如此驟變。


    手塚不情願的表情和聲音都暗含了他在懷疑兄長手塚慧是否又在暗地裏有了小動作。


    “既然達成聯手,就算要反悔,手塚慧也不該是單純到這麽沒耐性、現在就翻臉的人才對……”


    對於手塚的懷疑玄田倒是持保留態度。不管手塚是太過拘泥於此,還是習慣性地立場就對兄長產生懷疑,站在上級的角度來看他的這一判斷還是妥當的。


    “總之,就讓柴崎確認下吧。”


    “是。”


    柴崎回答之後拍了拍手塚的背。


    “走吧,反正對方肯定還沒睡,趕快解決它。”


    手塚繃著一張臉在柴崎的催促下站起了身。


    “咦,為什麽是柴崎和手塚的組合?”


    鬱不禁提高了音量,柴崎像是嘮叨般地回答了她。


    “你覺得手塚能冷靜地和他哥說話嗎?與‘未來企劃’聯手後,和他那個狡猾的哥哥交涉的角色都是由我擔當的,但是那個人啊,不由手塚說一下的話就不會回應的了。”


    柴崎說明了自己在事件中的角色和任務,這的確很像她的作風,鬱也就接受了這種說法。


    手塚不甘願地跟在柴崎身後出了辦公室來到走廊上。


    “沒必要離開辦公室吧,反正也要把打聽到的事全部報告上去,手機也給你了,用不著特地由我來打。”


    “不要因為和你哥牽扯上就鬧脾氣。”


    柴崎搪塞一句之後,又用帶點不痛快的聲音開了口。


    “要是看到我一副理所當然地樣子用你的手機,那家夥還不知道會叫成什麽樣。”


    “……你討厭嗎?”


    “想和我平穩締結協定的話你就要記住,不管對方是誰我都不喜歡因為這種事情而引來他人的吵鬧,就算是笠原也一樣。雖然我也很相信笠原,但事關原則又另當別論。”


    這算什麽——結果手塚還是沒能問出這句。


    這時柴崎已經從運動服的口袋裏掏出手塚的手機開始查找電話簿了。


    ※


    看到弟弟號碼的手塚慧接通了電話,但對方是柴崎。


    “你好,我是柴崎麻子。雖然很晚了,不過你應該還沒休息吧?”


    柴崎這種玩笑般的輕鬆語氣從兩人開始聯係之後就沒有改變過。


    “偶爾也希望這個號碼打過來時能聽到舍弟的聲音啊。”


    “等到冰雪消融的那個時候就能聽到了吧?”


    慧也察覺到自從柴崎麻子擔任交涉代理人之後,弟弟就突然避開了自己,看來他應該相當信任柴崎這個女人。


    雖然這不是令慧愉快的事情,但和弟弟相比,的確是和柴崎說話更順暢。


    “當麻老師的藏身地泄露了。我是不認為你會做出這麽見識淺薄的事了,但令弟的疑心似乎相當重呐。如果你心裏有數的話,能不能知會一聲,也省得我兩頭受氣啊?”


    “比起親弟弟,反倒是你更相信我,我還真不知道該覺得悲哀還是該覺得感激了。”


    “我想你應該比我更了解你自己的弟弟吧,那男人鬧起別扭來可是固執得要命呢。我隻是能夠客觀地判斷你的能力罷了,和信任不同。而且你也不會信任我吧?”


    “這倒也是。”


    “在我看來,連那張含有於己不利的懲罰條件的誓約書都肯寫的‘未來企劃’代表手塚慧,也不會事到如今才去做那種叛投媒體良化委員會的蠢事。你都被政界的反審查派和穩健派聘為顧問了,如果這時卻叛投到審查方去,那把‘未來企化’當成敵人的可就不僅僅是圖書隊了。”


    也不僅是反審查派和穩健派。既然一度被聘為反審查顧問,那對於讚成審查的一派而言,“未來企劃”的確是無法信任的。


    弟弟應該也明白這一點,換句話說他其實是在向同伴和柴崎撒嬌,特別是向柴崎,能理解到這一點也是因為柴崎通過說話的細節讓慧察覺出了弟弟在避開自己的事。


    慧承認柴崎是個厲害的女人,除了她有本事駕禦弟弟這點之外,更重要的是——


    曆史會留下我的名字哦。


    光這一句就不得不讓慧認輸了。連慧在考慮到的瞬間都會感到畏懼的豪賭,隻因為那女人的這麽一句就讓他心動了。


    “我沒有把情報流給‘未來企劃’的主要成員知道。”


    慧先回答了這一點,然後進行了補充。


    “不過,我有些線索,確認過後在天亮前應該可以聯絡你,這樣如何?”


    “嗯,我等沒關係。”


    “打舍弟的號碼就可以了吧?他似乎已經把手機交給你了。”


    柴崎一點也不心虛地回答了一聲“對”。


    “能換舍弟聽一下嗎?”


    接著慧聽到電話被遞走的聲音,然後弟弟接了電話。


    “……什麽事?”


    “她還真是厲害的女人呐,感覺上和那種愛撒嬌的千金小姐差得很遠。”


    慧的揶揄現在已經刺痛不了對方了吧,弟弟隻是無言地聽著。


    “讓人想得到她呢。”


    “不行!”


    弟弟反射般的怒吼聲灌進了慧的耳裏,簡直和以前兄弟兩人吵架時一樣。沒錯,慧就是想聽到這種聲音,這種就像是回到了從前般的、脫開麵具後的粗暴聲音。


    “為什麽,你有權利說不行嗎?”


    “不,這……大概沒有,但不行就是不行!”


    “要不要交涉也是隨我吧?”


    “羅嗦!我的同伴一個都不準你碰!去死吧!混蛋老哥!”


    雖然沒能聽到對方坦白理由,不過幾乎隔了十年沒聽到過的“去死吧混蛋老哥”這一句還是讓慧笑著切斷了電話。


    切斷電話後,慧立刻轉動了下書桌前的椅子,用手機撥出另一個號碼。


    他的表情也隨之一變。手機的液晶屏上顯示出呼叫的名字是江東貞彥。


    鈴聲還沒響完一遍電話便接通了。


    “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麽打過去才對。是你吧?”


    沒給對方報上名字的時間慧就下了斷言,江東稍稍沉默了一會。


    隨後,他終於用壓抑著什麽般的聲音做了回答。


    “我之所以支持你,是因為認可那個根除審查的長期計劃有實現的可能。就算發生了這種不可預測的事件,‘未來企劃’也不應該因此搖擺、輕舉妄動。如果就這樣更改路線,會被良化委員會徹底視為敵人,至今為止建立起來的渠道和信賴關係都會付諸東流。”


    “與此相對的,能夠在反審查派和穩健派當中擴展更寬廣的渠道,依我們的鼓動方式,他們有可能會成為主流勢力。無差別恐怖活動是良化委員會的良機,對我們而言也是大好機會。”


    “這一點也不像你,竟然被圖書隊的花言巧語哄騙得舍棄了中立原則。‘未來企劃’要想在反複無常的情勢中生存下去,就要堅守中立。”


    “所以你才把當麻藏人賣給了媒體良化委員會,是這樣吧?”


    電話那邊的江東抽了口氣。


    “……這並非我的本意。”


    隨後慧聽到江東用發著顫的聲音繼續說了下去。


    “中立就是這樣。為了讓‘未來企劃’保持中立,你幫助反審查派的份就不得不靠誰去協助媒體良化委員會補回來。無論事態向哪邊發展,隻有這樣做,我們才能萬無一失地生存下去。你踏出了中立之外,我隻是要再次取回平衡。”


    聽完江東的說法之後,慧緩緩地開口詢問了。


    “誰讓你這麽做了?”


    江東這次完全無言以對,剛才慧聽完了他說的話,現在輪到慧說了。


    “說到底,當初當麻被迫離開藏身的宿舍就是因為你的自作主張,我並沒有給你那種指示。或許你是以你自己的方式在為‘未來企劃’著想……”


    慧下了不要輕舉妄動的命令,而江東的一意孤行讓命令係統產生了混亂。


    “我之所以沒有拋開你說的‘中立原則’,是因為它能讓你和實際執行的會員得到救贖——我不點到這個側麵你就不明白嗎?你賠罪時我沒有追問詳細情況,因為就算問了也沒有意義。事情已經發生,而且行動也失敗了,就算我聽了你的理由,‘未來企劃’被圖書隊貼上狂熱集團的標簽這一事實也不會改變。再說就會內而言,如果拋下身為幹部的你,就會產生動搖,我也會喪失領導力,從長遠來說‘未來企劃’最終會得夭折的下場。”


    不隻是因為柴崎的煽動,江東的搶先行動也迫使‘未來企劃’不得不在方針上做出大的轉變。


    “未來企劃”召開會議,提出舍棄至今為止和媒體良化委員會相通的渠道、答應反審查派的聘請這一方針時,會員中也產生了很大的動搖。慧說明了轉變方針是為了反過來利用對恐怖主義特別措施法,也以能夠和圖書隊正式聯手這點加以說服,完全沒有觸及江東的失策。當然,江東的失策讓自己的凝聚力下降,這點也在慧的計算之內。


    “而且,我也不是認定除了中立論之外就無法達到根除審查這一目的的不知變通的人,現在的情況已經遠遠超出了預測,我自然也該拿出靈活應應對的器量。”


    “失敗的話,你準備怎麽負責?”


    慧已經開始厭煩了,江東到現在還認為自己是“未來企劃”的重要人物。


    “這原本就是我創辦的研究會,就由我親手毀掉好了。你就去創辦你理想中的‘未來企劃’吧,要遵循中立原則或是其他什麽原則來活動都隨你便。”


    “對遵從你的理想而追隨你的會員們,你又準備怎麽負責?”


    這種天真人性的論調讓慧鬆開了最後的韁繩。


    “你不要誤會了,我可從來沒有拜托誰遵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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