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少女藏身在桌子底下。


    先來說明一下當時我所使用的家具吧,雖然已經換過幾張,但這個型號的書桌現在依然被我用來當作工作桌使用(這也是日常規律,所謂的一貫性),擺在我大學時代租貸公寓裏的,是像小學生使用的那種學習用書桌。桌麵上還附有書架相當便利……這就是理由……不對,這都是之後才附加上去的理由。念到大學還在用那種小學生才會使用的書桌,真正的原因就隻是『從小就一直使用』的關係。


    這一點又不會給其他人帶來困擾,我現在也靠這張書桌讓工作進行得相當順利,所以應該沒有關係吧。沒有任何人可以因此向我抱怨。


    不管是怎樣的桌子,隻要還是張桌子,小孩子幾乎都能輕鬆藏身在底下,就算今天我擺在房間裏的是可以把桌底下看得一清二楚的玻璃桌,少女也隻要換個地方躲起來便成。


    床底下、衣櫃裏、廁所、陽台,小孩子想躲在哪裏都不是問題。隻是她選擇的地方正好是桌子底下而已。


    回到家的我先是把外套脫了扔在一旁(就算扔在房間地板上我也完全不在意,這個壞習慣我到現在都還沒有改正過來),先洗洗手漱個口,總之就是把一些瑣碎的小事處理完後,我直接走向書桌,打開了文書處理機。


    當時我也是在寫小說……應該說,寫的是投稿用的小說,使用的卻是文書處理機。對於電腦我實在沒辦法輕易出手……不,我是根本沒有出手。對過著日常規律生活的我而言,走在時代最先端的技術和機器全都是該小心戒備的對象。就連行動電話,我也是觀望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終於購買的。我想當個跟不上時代潮流的怪人,我無法否認這的確是很大的原因之一。我也不是不喜歡新東西,但不管怎麽說,工作上的必要性——也就是把那些先端技術當成資料購買,我個人是比較偏向如此啦。


    順帶一提,文書處理機,也就是所謂的word processor現在已經停止生產了。我曾經調查過,電腦搭載了太多機能,先不說其中那些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去使用的功用,我認為如果在工作的同時還分心進行其他瑣事,隻會搞得無法專心做好一件事。我是那種在工作時連聽到聲音都會感到很厭煩的類型。世界上當然也有會開著電視或廣播邊工作的作家,但對我來說,那簡直是天方夜譚般不可思議。每到年末,當附近的工地開始進行道路工程時,我就隻想遠遠地逃到一個靜謐的地方,我就是這麽一個神經質的男人。可以的話,將來我想在隔音室裏工作。隻有敲鍵盤的聲音會讓我感到身心舒暢。


    所以我打從心底熱切盼望有哪間製造商能推出沒有附加其他機能,隻要能讓我打字就好的文書處理機。我懷抱一絲淡淡的希望,或許把心願寫在這種地方就真的會有哪間奇特的製造商完成我的冀盼也說不一定呢。


    讓我們回到主題。


    我打開文書處理機的電源,然後,就到這裏為止。


    擺進桌子底下的左腳突然感到一陣劇痛。


    是被圖釘還是什麽刺到了嗎?都怪我什麽都愛隨手往地上丟才引來這種災難,可是不對啊,不管我是踩到什麽,痛也應該是腳底覺得痛吧,小腿會感到疼痛也太匪夷所思了。


    我反射性地拉開椅子,往書桌底下探看——


    一個小學生模樣的少女就像妖怪般躲在桌子底下,她手裏的小刀正隔著牛仔褲刺進我的小腿。


    少女沒有看她手裏的小刀、沒有看被刺破的牛仔褲,甚至沒有低頭看看我被她刺傷正流出鮮血的腿部,隻是靜默地——也就是一語不發地從桌子底下抬頭望著我。


    觀察似她抬頭望著我。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終於理解這個少女就是一個星期前的那個少女,也是今天早上窺視著摔倒在路上的我的那個少女,同時她也是把直笛扔向登山越野車的犯人。直到這一刻,終於——終於所有的線索都聯係在一起了。雖然說已經太遲。


    在此同時,過去我想都沒有想過的事也一件接一件連鎖似的全都串聯起來了。


    我,總是謹慎小心的我,果然沒有弄丟鑰匙。是少女趁我摔倒的時候,偷偷從我的口袋裏把鑰匙拿走了。不會錯的……然後少女就利用那把鑰匙,不法侵入到我的房間裏。她搶先一步進到屋子裏,屏息等著我歸來。


    既然都注意到這些事了,我用不著再去確認錢包,因為我知道她一定也趁著我昏過去時,把登記了我住處地址的學生證連同鑰匙一起拿走了。就算不是學生證,也會是其他寫有我住處的證件。少女相當有計劃性地侵入了屬於我的領域,她就在這裏等著我。


    相當有計劃性?


    哪裏有計劃性了?


    其實隻是湊巧變成現在這種狀況罷了……對我而言,則是陷入了再糟糕不過的窘境……可是,如果要說最糟的情況,應該是我從登山越野車上摔倒時就不幸丟了這條小命,而不是鑰匙跟學生證都被偷走這種小事。況且在房間裏埋伏得冒上多大的風險啊,根本用不著想像就能知道了。例如直到剛才為止還在幫我換鎖的鎖匠……除了我以外的第三者也很可能會進到這問屋子裏來啊。要是我一時起意請鎖匠進屋來喝茶的話(要想像如此具社交性的自己真是件難事,但也不能說完全不可能。雖然相當稀少,但偶爾我也是會對其他人表現體貼的一麵),到時候就會發現躲在桌子底下的少女了。桌子底下雖然是很適合玩捉迷藏的藏身之處,可是想在兩雙視線底下躲起來不被找到也不容易吧。除此之外,雖然可能性很低,我還是有機會帶朋友回家來的……唔,不過我的確一次都沒有讓朋友進到這間屋子裏就是了。


    不管怎麽樣,以這一點而言,別說她的行動多有計劃性了,根本隻是走一步算一步,不過也因此讓人對這名少女勺不曉得到底想做什麽』的疑問愈發深植腦海。


    反過來說,如果隻有我一個人的話就算了,但要是還有其他第三者在場,一想到這孩子可能會動也不動地一直拿著小刀躲在桌子底下,如此怪異的行徑實在讓人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


    「…………」


    這時,少女用極微小的音量說了一句話。跟那一天為了朋友而高聲哭喊的叫聲全然不同,從她嘴裏吐出的是相當低沉的聲音。


    我知道她在說話,可實在聽不清楚她說了什麽。因為她的音量真的太小了,讓我聽不清楚的另一個原因是充滿整個房間的壓迫感。


    不過,她說的應該是句非常險惡的台詞。至少絕不會在這個時候脫口來一句『初次見麵』之類的招呼用語。我是這麽認為的。


    「…………」


    然後沉靜地、真的是非常非常沉靜地,她又喃喃自語了一聲,完全的沉靜,少女的另一隻手也掏出一把已經出鞘的小刀,一把對著我的腳,另一把則對著我的臉孔。


    12


    如果我得在小說的一幕場景中描寫男主角被人持刀威脅,像我——又或是我以外的其他作家,一定會在下一幕讓男主角英勇地奪過刀刃,徹底擊退那樣的暴力行徑。


    但在現實世界中,想達成這一點是很困難的。手持武器的對象,基本上就是危險的代名詞。就算本人沒有那樣的意圖,隻是作勢威脅才掏出刀刃,但隻需要出現任何一點狀況,就會引發無可挽回的意外事故。


    何況這個時候拿著小刀站在我眼前的,還是個不曉得有沒有搞清楚是非黑白的小孩子。別說一點小狀況了,就算什麽狀況都沒發生,她也很有可能隨時一刀往我身上狠狠刺下


    在這裏我得對前麵的敘述稍作修正,剛才我的描寫手法有點太誇張了,我那隻被少女一刀刺下的小腿與其說是『被利刃刺傷』,其實應該用『被利刃劃傷』來表達比較正確


    。因為牛仔褲都裂開還流血了,我才會有受重傷的錯覺,事後仔細確認了一下,其實我的傷口並沒有那麽嚴重。但當時我隻意識到被刺傷了,而且接下來她很可能還會繼續刺下好幾刀。


    如果這時我別故作鎮定,隻要放任自己因疼痛哀號,掀翻椅子倒在地上大哭大叫,說不定會有個比較好的結果。但麵對這個刺傷自己的少女,我卻選擇擺出年長者的姿態。不過是被刺了一刀嘛,我裝出毫不在意的模樣,裝出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少女藏身在桌子底下,明知她就躲在這裏卻還故意坐在這張椅子上,真是無可救藥。


    如果能從未來向他喊話,我真想對這時候的自己說一句:「你就直接被她刺死吧!」唔,不過如果十年前的我就這樣死去也很困擾就是了……反正,我就是擺出那副悠哉到讓人忍不住想翻白眼的死樣子。


    不,我怎麽可能在遇到這種狀況時還如此悠哉,當然是陷入無比的混亂之中,腦海裏冒出了各式各樣許多想法,也思索著是不是該像小說裏的男主角一樣從少女手中奪走小刀。


    但其實根本用不著多想。因為我知道,自己是辦不到的。說辦不到太誇張了?考慮到小孩子的腕力,應該有八成機率會成功?怎麽可能。就算成功機率高達九成,找還是不會動手的。還是會做出我辦不到的結論。


    問題就在於對方隻是個孩子啊。就如同我剛才所說的,是因為某種契機,就算沒有任何契機也好,少女都已經對我亮出小刀了,我要是真的動手和她爭奪那把小刀,那把刀很可能會不小心劃傷少女的肌膚,要是在她臉上留下嚴重的傷痕,就算在法律上我是屬於正當防衛,我終其一生也會為此所苦吧。不,說不定還不隻是受傷。譬如說,那把小刀若是深深插進腹部,就算運氣好一點,小刀避開了重要的器官部位,但也很可能會因出血過多而死。畢竟小孩子的身體不比大人,稍微一點點的出血都很可能喪命不是嗎?要是演變成那種狀況,光是懷著罪惡感也難以贖罪吧?我的精神可能會因此變異,比現在還要嚴重許多的變異。


    說了這麽多,聽起來好像我對眼前這個拿刀指著我的對象相當顧慮,我不肯動手當然還有第二個理由,而且這一點對我而言才是真正重要的。


    想要成為作家的我,在相互爭搶那兩把小刀的過程中,隻要有一成的可能性會傷害到我的手指,不,就算隻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我就不可能豁出去做這種賭注。我想都不敢想要是有個萬一,要是我不小心被刀刃割傷的話……說出這種話後,也許又會有人覺得我在誇大其詞了,如果要坦率地說出我這時候真正的心情,郡便是「還好被刺傷的是腳而不是手」。


    我想,那些想成為作家的人們都會認同我的論點吧。如果是現役作家,一定更能理解我的想法。直到現在,我還是認為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不管之後會有什麽下場,我沒有一絲迷惘地認定十年前那個沒有做出抵抗的自己再正確不過了。『不用刀就能殺了○○呢~』這辭匯可以在○○中任意添上各種職業名稱,若想殺了一個作家,一把刀真的就很足用了……不對,不管想殺了什麽人,有把刀應該就很充足了吧,我想表達的是「作家更是如此」的意思。


    所以我沒有反擊的能力。完全沒有反擊的能力。要是因此傷了我的手,那還得了啊!


    如果少女隻拿了一把小刀,我說不定還有逃脫的機會,但當她兩手都持有武器時,我真的無計可施。在我擋下其中一把刀時,也許另一把就會直接朝我襲來了。


    「…………」


    我能做的隻有聽著少女念念有詞……在這種狀態下,不管思緒再怎麽混亂,我沒有亂了手腳的原因不隻是因為正打腫了臉充胖子,如今回想起來,也許我心裏某處早已經接受了這樣的安排。


    沒錯,就跟在發現弄丟了鑰匙時,浮上心頭的『果然還是發生這種事了』進而接受的心情一樣。遇上眼前的危機,我反而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話雖如此,就算是我也不可能預測到『有少女埋伏在房間裏對我掏出刀刃』的狀況而處處謹慎留意。隻是覺得如果是一個星期前目擊到的少女『大概會做出這樣的事吧』,所以心境上才會坦然接受,也得以保持冷靜。但在這種狀況下,這種冷靜根本足多餘的。


    一部分的感情已經死絕的我,其實在過生活這點上還算挺便利的。像在遇到考試周期時就是相當重要的利器,不管心裏的慘叫早已哀鴻遍野,或是傳來多尖銳刺耳的噪音,我都能靠理性挺過一切災厄。現在也是多虧了那死絕的情感(對一開始就不存在的感情表達感謝好像也有哪裏怪怪的),我才能達成月產一千頁以上原稿的痛苦修行(把工作當成苦行實在不太好,但我認為這句話才是最合適的詞匯。其中也包含為了達成目的而禁欲的意義。『自己都寫得不開心,怎麽能讓讀者覺得有趣呢?』這句出版業界流傳已久的俗話,我還真想問問是從哪裏傳出來的。不削減自己的骨髓肉身,又怎麽能讓人們感到歡愉呢?)。


    可是這個時候,至少在被小刀抵著的這一瞬間,與其心旌動搖,我反而希望能與那把小刀正麵相對。不管在其他方麵有什麽欠缺的,隻要還能保有冷靜,就算不是我這種會亂七八糟想一堆有的沒的的人,最後也會得出當對方持刀時就不該抵抗的結論吧。


    在這種時候能成為英雄的,就是那種會表現出娛樂產物主角才有的行動力的,大概隻有腦子發熱的笨蛋吧。那種隻是帶點小聰明,卻自以為聰明的家夥就是會在這種時候把自己推入泥淖之中。還以為自己有多賢能呢。


    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畢竟我也沒有鄉餘的空檔去注意時鍾。


    麵對那個邊觀察我的反應,嘴裏邊小聲地念念有詞的少女,我隻能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若是移開視線,說不定她就會趁此機會往我身上狠狠刺下一刀。但她也是個教人難以直視的對象。因為完全看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麽。


    沒辦法區分他人臉孔的我,往後不管身處在如何人潮擁擠的地方,無論經過多久,就算是十年後的現在,我一定也能一眼認出這名少女吧。因為我們曾這麽長時間地互相凝視……不是的,並不是這個原因,而是因為我發現她有種非常不同於常人的特殊性。


    我想,說不定這孩子的感情也死絕了吧。拿刀刺人這種行為跟壓力隻有一紙之隔,但反過來說,不為樂趣卻能做出這種事的少女簡直就像個背負著ptsd(注3)的戰地軍人一樣。也許有人會認為把居住在和平日本的小學女生比喻成戰地軍人未免太過滑稽,甭說別人了,連我都為自己當時對少女所做的評價感到詭異,但我對少女的感想就是如此,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朋友被車子輾得四分五裂淒慘死去的悲哀,和就算如此還是得把玩到一半的遊戲找到定點存檔才行的堅持,能讓這兩種心情毫無抵觸同時存在的少女就跟我一樣,不,她遠比我更加激烈,也許她的感情已經全部死透了。


    我就是這麽想的,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一直都明白,自以為能夠理解他人,在與人來往、在人際關係的構築上是最要不得的想法。我一直都明白?不對,我根本什麽都不了解。否則在幼少年時期就不會好幾次、好幾十次重複同樣的失敗了。一直到現在,我也不斷重複著相同的錯誤。自以為能互相了解,卻隻是不斷給周圍的人們帶來麻煩。人類就算不互相理解也能相處得很好,腦子雖然能明白這個道理,卻沒辦法付諸實行。我體內感情尚未死去的部分太礙事了。怎麽不快去死一死啊,我打從心裏這麽想。對我的心。


    3 創傷後心理壓力緊張症候群,指心靈受創後對承受壓力產生障礙,超越忍耐極限的壓力。例如在遭遇過戰爭、災害(地震等等)、恐怖攻擊、意外事


    故、犯罪事件後造成的身心障礙。


    「…………來……」


    這時,我彷佛第一次聽見少女的聲音。所以我反問了一聲。聽是聽見了,但隻聽見語尾還是不算聽懂她的意思。雖然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方式、怎樣的語氣跟拿刀對著自己的小孩子說話才好,不過眼前的狀況總算出現轉機,我可不能平白失去這個機會。能再說一次剛才那句話嗎?說出這句傳達希望的台詞時,我的聲音一定都走調了吧。


    其實不管她手上有沒有拿著刀,我幾乎從來沒有跟小孩子說話的經驗,就算是那幾次絕無僅有的經驗,我的聲音一定也都走調了。說句真心的,與其要我跟小孩搭話,還不如跟同年級但不認識的女生說話來得輕鬆。


    但在這種情況下,也沒辦法說出那種任性的話就是了。我擠出所有勇氣,在稍有差池可能就會發生血腥慘劇的緊繃狀態下,第一次向少女出聲。


    「……來……」


    少女開口了。大概是從我的反應明白我還是沒有聽懂她說的話,於是又說了一遍。


    「站起來。」


    她說。


    「站起來。」


    我把這句話當成神明下達的指令,立刻從屁股緊黏著的椅子上站起身。也許有人會說:「居然乖乖聽小孩子的話,你也太丟臉了吧?」的確是這樣沒錯,如果真的覺得我太丟臉讓人看不下去,我隻能勸你這本書就別再繼續看下去了。因為從現在開始,幾乎每一幕場景我都會乖乖聽小孩子的話。如果不想看到我那麽難堪的模樣,就當作我的回憶到此已經告一段落,快點把這本書闔上吧。就當他已經被少女刺殺身亡了。


    反過來說,現在我還能像這樣繼續活著,也是因為這個時候我對少女所說的每句話都言聽計從的關係。所以若是期待我拿出男人的一麵表現魄力,我也隻能勸你把這本書闔上別再繼續看下去了。為了活下去,就算是小孩的話我也會聽的。不管再怎麽丟臉難堪,這都是我的真心話。任誰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不是嗎?不,不是這樣的,如果有那種貫徹自己的尊嚴寧願選擇死亡的人存在,我當然也覺得很厲害,能貫徹尊嚴是件了不起的事。可是,死是不行的。


    一從椅子上站起身,被刺……被劃傷的小腿所傳來的尖銳疼痛也跟著倍增。我幾乎就要當場蹲下去。但少女對我下達的命令是『站起來』而不是『蹲下去』,所以我當然不能蹲下去,必須繼續站著才行。


    因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少女與我之間的距雕也被拉開了。少女正避開椅子從桌子底下鑽出來,以位置關係來看,或許可以不用手而是一腳將她踢開。也就是所謂的前踢。我學的是柔道,並不是著重於打擊的格鬥技,尤其對踢擊根本不拿手,但踢個小孩子哪需要什麽技巧。她就站在容易踢中的位置,這個時候我隻要瞄準少女的臉部一腳踢出去,或許整起事件就可以到此告一段落,所有讀者也能安然闔上這本書了。雖然是很殘酷的事件,但至少不會留下深刻的精神創傷,而現在的我也不會存在,將來可能會是一個產量還算過得去,卻是個相當踏實的作家,但事情發展並非如此。


    我對於踢一個小小的少女,心裏很是抵抗,這並不是謊話。如果怕被別人誤以為我是故意耍帥才這麽說的話,或許不該扯出這樣的理由,但事實就是事實,我必須照實敘述出來才行。踢一個毫無防備從桌子底下爬出來的少女,和踢一個雙手執刀恐嚇別人的少女都是一樣的,我真的沒辦法做出那種行為。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理由,這個理由完全合情合理,一說出來就能獲得眾人的認同,就是即使我想踢,但我的腳已經受傷了。不管是要以受了傷的腳來踢,還是用受了傷的腳當作固定平衡的軸心都相當困難……我是這麽想的。總之我就是很迷惘,受了傷的腳到底能不能確實踢倒少女?真要踢的話,又該用哪隻腳來踢?要是有時間考慮這些事,就該在考慮之前一腳踢下去才對。


    這些如果都是算計就太恐怖了。


    我的意思是,少女為了確保自己能安全地從桌子底下爬出來,為了不在出來時遭受攻擊,所以才先發製人,帶著威脅意圖割傷我的腳的話,那樣的城府心計實在是太恐怖了。


    但在此同時,如果這些都不是經過計算的,那也是很恐怖的一件事。


    如果少女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目的,也不具任何意義,隻是單純因為『有東西擠進自己藏身的桌子底下』而刺了我的腳一刀……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恐怖的事嗎?幾乎都可以追加寫進百物語(注4)裏了。


    結果在少女從桌子底下鑽出來,站直身體,重新握好手裏的小刀之前,我就隻能像個老練的管家在一旁沉默地看著她。


    仔細想想,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少女的全身,而且還是正麵全身。一開始當我『目擊』到少女的時候,看到的不是背影就隻有半身,要不就是蹲下身抱住她朋友頭顱的模樣;第二次是騎自行車摔倒的時候,看到的隻有她的臉孔……就連在剛才,我能看見的也幾乎隻有她那張臉而已。


    反正之後的敘述中也必定會提到,我就在這裏直接明講了。整體而舌,她看起來就像是個『似乎很有教養』的女孩子。她的服裝和發型都給人這樣的感覺。最近因為工作取材的關係,我遠赴了法國一趟,對這趟旅行留下印象最深的感想就是『小孩子看起來都很有教養』。這裏的父母都很疼愛孩子吧,那個國家帶給我這樣的感覺。這種想法並沒有以任何資料做為基準,單純就是我個人的觀感印象,說不定事實壓根不是如此。隻不過說到baby car(嬰兒推車)這個日式英文,國外好像多半稱為stroller,在那個國家裏,小孩在長得很大之前確實都會一直坐stroller。以日本人的眼光來看,大概可以說是『疼愛期很長』吧。或許就是因為疼愛期很長,才會顯現出孩子的教養態度,我覺得似乎也不是一件壞事。但這也是我沒有根據的妄想就是了。


    4  春夏的夜裏聚集數人講的恐怖故事。每說完一個故事就會吹熄一根蠟燭,當說完一百個故事變得一片漆黑時,就會出現真正的鬼怪。


    無論如何,我對少女的印象就是『看起來很有教養』。這隻是基於她的外表所歸納出的印象,以內在層麵來說,我實在不認為她有好好接受過教育。如果是有接受過良好教育的小學四年級學生,在接過做為課堂教材的小刀時,就該知道不能把刀刃對著別人。就算老師太失職,沒有教導學生不該這麽做,應該也要懂得這個道理才對啊。不用別人提醒,也該明白不能這麽做吧。所以在這個時候,我也沒有對少女說出「不能把刀鋒對著別人喔」這種話。我並沒有了不起到可以去教育別人的思想,況且對一個正拿刀威脅他人的少女,我想不管說什麽都隻是白費力氣,老早就抱著放棄的心態。


    可是反過來說,關於少女的內在層麵,我當然也沒有因此對她做出『真是沒教養』的評斷。『有教養』的相反詞就是『沒有教養』,我認為所指的應該較為偏向內在層麵,但是拿刀對著我的少女並沒有『粗魯』。p亂來』、或『蠻橫』這些特質……她看起來完全不像那種是在理所當然會持刀恐嚇別人的世界裏活過來的女孩子,如果我沒向大家傳達這個事實,對少女也未免太不公平了。不過在這種狀態下,根本就沒有什麽公正公平可言……


    該怎麽說呢,就把我能不能好好表達當作是種賭注吧,『少女隻是拿刀對著我』這就是我感受到的印象。其中,。個人的意誌或感情都相當稀薄。


    一部分的感情已經死絕了,又或是大部分已經死絕了——關於我對她所做的預測,說不定出乎意料地並非隻是虛設。


    接著再說到體格上的差距。我大概比一般男生的平均身高再高一些(我的意思是


    在事發的這時候,跟現在的數據相比說不定隻有平均身高了),少女的身材則很符合小學四年級學生的年紀而相當嬌小,在我記憶中對她的印象,彷佛隻到我的膝蓋,但隻到膝蓋確實是矮過頭了(如此一來,她連蹲都不用蹲就能躲進桌子底下吧),這畢竟隻是我記憶中的印象,實際上看起來應該有到腰部吧……可即使是如此,我與她之間的體格差距也夠明顯了。


    ……那兩把小刀大概隻有我的無名指長度,我不知道這樣足不足以消弭我們之間體型上的差距。但至少在『不知道足不足以』這一點上,我說不定還是有贏麵的。


    當她躲在桌子下、躲在陰影裏時,無法看清全貌的少女是很恐怖,但當她走到日光底下(當時的時間已經過傍晚了,與其說日光,應該是走到日光燈底下比較正確),少女再怎麽樣也就隻是一名少女……我並不覺得她像個妖怪、或是什麽怪物。


    可是好恐布,還是一樣好恐怖,如果少女的身高有倍數以上,如果比我還高出數倍,這樣當然也是很恐怖啦,但跟我感受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恐怖。


    不管是身高或凶器,這些都是因為『存在』才不讓人覺得害怕。相反地,有什麽東西就是因為『不存在』才顯得恐怖。應該有卻不存在的東西從我的心底深處拉扯出無休無止的惶恐不安。


    「後麵。」


    少女開口了。


    「轉到後麵去。」


    這句短促且有斷句的話,果然也感覺不出一絲意誌。彷佛她隻是說了她該說的台詞。


    轉到後麵去,我乖乖順從她的要求。


    背對持刀的對象是多麽危險的行為,不用多加解釋我想大家應該也都明白吧,但我還是沒有一絲迷惘地乖乖照做了。我很聽話。


    對我而言,僵持不下的狀態反而更恐怖。要是沒有和少女做任何語言上的交流,彼此動也不動隻是麵對麵互相凝視著,恐怕我就要窒息了。與其演變成那種情況,就算多多少少得踏入危險地帶,但狀態有所改變應該是比較好的……其實這樣的發展究竟是好還是壞,我也不是很清楚。從十年後回頭看看十年前,該怎麽說呢,我不得不認為當時的判斷是有些怪怪的。當時的我是不是思緒太混亂了呢?在這種時候,我是不是該抹殺那些尚仍存活的感情,繼續與少女麵對麵對峙呢?反正她手裏的刀也與我拉開距離了。


    但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未來的我在這邊嘟囔抱怨也沒辦法改變任何狀況。事發過後什麽大話都能說,但從未來裁決過去的自己未免太沒有建設性了。總而言之,我很幹脆地轉身背對少女。明知道那一瞬間得背負多大的風險,我還是那麽做了。


    然後,我就被刺了。


    不對,這麽說跟事實有些出入,但我確實有種背部被刺了一刀的感覺,彷佛連肝髒都被一刀貫穿了。


    可其實就跟小腿被劃傷一樣,隻是『衣服被割破了』而已。就像裁切墊造成的反髖效果,我的身體也有種被切開的錯覺。


    念小學的時候,我可以用自己的大腿當成裁切墊,再拿出美工刀把紙張割得相當漂亮。隻要是想割的紙張,我就能隨心所欲地將其割開,從來不曾割破自己的褲子,更遑論是藏在褲子底下的雙腳。當時的我擁有這樣的特技。我並不是想說特技怎麽樣的(結果班導發現後把我訓斥了一頓,雖然無法理解但我還是乖乖放棄這項特技,現在大概也做不來了),隻不過少女似乎不擁有這樣的才華。


    她雖然沒有刺我一刀,但我刻意裝酷的反應可能是誇張過頭了,皮膚被劃開當然會出血,而且還伴隨著疼痛。


    再說了,一個在日本過著普通生活的人類,一般都不會有被利刃傷害的經驗吧?除了這名少女之外,我也不記得曾被別人如此傷害過。這跟交通事故下一樣……所以說我才會有如此誇張的反應,認清楚這點的話,我想應該沒有人會因此譴責我才對。


    可是——


    「嗬。」


    身後彷佛傳來了笑聲,讓我感到無比衝擊。我的身體反射性做出的反應,對少女來說『很有趣』嗎?劃開別人的肌膚,看著鮮血湧出『很有趣』嗎?


    要真是如此,可就不得了了。


    直到剛才為止,少女並沒有表現出那種特質,但說不定在她做出『具體的』行為之後,也讓她體內的什麽跟著覺醒了……某種全新的感性或許就在這一瞬間從她體內誕生了。


    看到他人流血就會感到喜悅,這種嗜虐的感性說不定就在剛才那一刹那誕生了。多麽恐怖啊。那種誕生實在無法讓人誠心祝福,真的很抱歉,但我就是說不出祝你生日快樂那種話,如果關係到我的自身安全就更不用說了。


    當然跟生命息息相關也是重點之一,但我實在不願意以被害者的立場,造就那種野獸似的感性誕生。我才不想成為原因。


    抱著完全自保的心情,我直接了當地對背後的少女提出:「你到底想做什麽?你有什麽目的?」我的聲音應該是有些顫抖走調吧,但為了不刺激到少女的情緒,我還是盡可能以緩慢又平穩的語氣說話,也就是試圖裝得很冷靜……說的好像有多帥氣似的,其實從我口中發出的隻是完全走了調的聲音罷了。


    「嗬、嗬、嗬……」


    我感覺身後的少女仍繼續笑著,但應該隻是我漫畫看多了,才會下意識地認為在這種時候就該出現那樣的場景卜以現實層麵來考量,她說不定隻是歎了幾聲氣而已。


    因為接下來,少女開口說出的是:


    「我的名字叫u。」


    非常普通且隨處可見,但禮儀相當正確的自我介紹。


    「我叫u·u。」


    13


    雖說禮儀正確,但她畢竟隻是個小孩子,當然沒有飽經社會洗禮的上班族那種謙遜多禮,反而比較像『扮家家酒』般以童稚的方式表現出禮儀,很難說她自我介紹的禮貌性語氣已經渾然天成……當時大家總說對大人表現出旁若無人態度的小孩子似乎有愈來愈多的趨勢(話說回來,現在反而很少聽到那種假設性的說法了,大概是從已經相當普及的網路資料中,大家都知道以前的小孩子也相當旁若無人,而彼時的那些小孩在長大成人之後同樣也很旁若無人的關係吧。仔細想想,好像再也沒有比現代更難維護大人威嚴的時代了。因為早就知道不管裝得再怎麽堂皇,每個人過去都曾有既笨且傻的時期),對我而言,少女她……不對,在她報出自己的名字之後,我就該以u稱呼她才對,u表現出的態度著實令我感到驚訝。


    我很驚訝,同時我也以為或許能和這個孩子溝通,當時我仿佛見到了一絲光明。但那不過是錯覺罷了。


    不管怎麽說,當時的我還隻是個過著和平日子的大學生,因為還沒嚐過這社會的酸甜苦辣,才沒能理解『拿刀抵著自己的對象主動報出名字』這個舉動背後包含了多重大的含義。


    我看見她的長相。


    她並沒有隱瞞身分。


    甚至主動報出自己的名字。


    簡而言之,她不是沒有想到要保護自己,就是早就決定要殺了刀尖對準的對象,後者的話就不用說了,但就算是前者,被她拿刀威脅的那個人恐怕也不會平安無事。而被她拿刀抵著的那個人——也就是我本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安然度過這一關……


    很有禮貌,這不能代表什麽,更遑論是當作評斷一個人好壞與否的基準。無論是誰,隻要有心就能把話說好……身為作家的我居然寫出這種句子,說不定有哪裏出了問題吧。


    「…………」


    我又聽不清楚u在說什麽了,所以隻得再問一次,這次u停頓了一會兒後——


    「一起。」


    才又開口。


    該怎麽說呢,就好像在調


    整音響的音量般相當不自然。又像是在調整機械的聲音大小,總之那是段很詭異的空白。那時候我甚至很愚蠢地想,這孩子該不會是先利用md錄音,再把聲音播放出來假裝在說話的樣子吧?(但做那種事又有什麽好處呢?u都已經報出自己的名字了,而且還把貼有班級姓名小貼紙的直笛往我扔來。她早就不打算隱藏自己的身家狀況了呀),直到此時此刻一邊回憶一邊寫出這段文章時,我才想通了u那種不自然的沉默和聽不清楚她每句台詞的原因。


    並不是什麽艱澀難理解的狀況。隻是不習慣與人交談的人類身上經常可見的生理現象罷了。自從接觸了這份工作後,我常常會有把自己關在家裏或飯店房間足不出戶,也不和任何人交談就這樣度過一個月有餘的時期,等終於完成稿件,到了要把稿子交給編輯時,才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好好說話,有時甚至會腦子一片空白說不出話來。


    我不曉得該怎麽說話才好了。不會控製聲音的大小,無法掌握對話的時機,不時會和對方同時開口,造成搶著說話的結果。無意識地截斷對方未竟的話,然後話說到一半時,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麽。話題一旦跑掉就再也拉不回來,毫無意義的沉默過後,又像從牛嘴裏淌流出的唾液一樣繼續劈裏啪啦說個沒完沒了。


    換言之,這種過於日常誰都不會注意到的事,也就是『和人對話』其實也是一種了不起的技巧。就跟騎自行車或使筷一樣,對辦得到的人而言,是很理所當然再簡單不過的事,但在時間的衝刷下有時也會忘記……以這層麵來說,短短一個月就能讓人忘了該怎麽說話,說不定說話遠比騎自行車或使筷還更困難呢。


    「請你跟我,一起來。」


    好不容易她的音量終於調整到適中的狀態,但在斷句上卻出了點問題,讓她的音調聽起來有些可笑。u說完後,又接著往我的背部劃下一刀。


    疼痛竄過我的身軀。人類的痛覺其實還挺遲鈍的,我並不知道她究竟在我的身上造成什麽樣的傷口,一想到剛剛劃下的第二刀可能會在我的背上形成一道十字傷痕,我就忍不住全身發麻。十字傷痕。那種東西我同樣也隻在漫畫裏看過。要發生什麽事才會造成那種傷痕啊?原來如此,隻要發生這種事就會造成傷痕了——我深刻且疼痛的體會到了這一點。痛感,正如字麵上的涵義。


    其實我不太喜歡u對我的背做出那種事,雖然隻是在劃破的傷口上描繪似的用刀尖再劃過一遍(就算是十年後的現在,寫出這段記憶仍讓我全身發寒),但這時侯的我根本沒辦法做出任何判斷,在這種狀況下,我哪能用三麵鏡確認自己的後背,而且我房裏也沒有三麵鏡。


    「不然的話,會吃苦頭的。」


    順序搞錯了吧?我心想。不過仔細想想,比起搞錯該衝向朋友身邊還是把遊戲存檔的先後順序,這次的順序也不算搞錯吧。先讓對方親身體驗疼痛再加以脅迫,的確能收到很不錯的效果。事實上,在這之後我也說一不二地走在前方跟著u……不對,既然是我走在前方,不管用什麽詞匯表現都會釀成矛盾,沒辦法解釋清楚。


    可是我與她之間終於達成(類似)對話的關係,對於u的要求我不得不加以反問。也就是「為什麽我得乖乖跟u走不可?」還有「為什麽u會出現在這裏?」這一類的問題。第二個疑問中出現的『為什麽』問的並不是我自己就能循線掌握的手段與方式,而是跟第一個問題一樣,我想知道的是她真正的目的。


    u回答了我的問題。


    「我了。」


    答是答了,我卻聽不清楚。在這種狀態下,因為沒有聽清楚而開口反問也具有相當大的風險,但我就是沒聽清楚,所以才不得不開口重複詢問一次。當時的我對於u『不習慣和人對話』這件事當然還不清楚。隻是單純認為她是個聲音很小的女孩子而已。


    「因為你看到我了。」


    u重複了一遞,用稍嫌過大的音量。雖然還不至於被隔壁的鄰居聽到就是了。


    「因為你看到我了,所以要帶你走。」


    乍聽之下毫無脈絡可尋,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麽。隻育我,我明白u的說詞代表什麽含義。隻有在一個星期前,目擊了那一幕景象的我才能明白。


    這麽說起來,我的確是看到了。在那短暫的時間裏,我已經看透u這名少女的本質。


    可是,所以她來了,所以她要把我帶走,這又是什麽道理?如果沒有先把這一點串聯起來,實在很難當作u已經回答了我的問題。到此為止了。我問你答的回答時間到此告一段落。打一開始,在這場對峙中握有主導權的u,根本就沒必要親切地回答我所提出的問題。相反的,她簡直可以說是親切過頭了。


    「走。」


    u用刀尖戳了戳我的背部。這是極其危險的行為,誰知道一不小心會演變成什麽局麵。於是我隻能乖乖順從她的要求往玄關方向走去。我人一走過,鮮血便飛濺在地毯上,但我還沒有冷靜到選在這時候計算地毯拿去送洗得花多少錢。我套上鞋子,來到公寓長廊上,接著拿出剛換過的鑰匙鎖上大門。新鑰匙還閃閃發著光。


    這段期間,u始終緊貼在我身後,就像背後靈一樣。不,用背後靈來形容好像不太對。當然我(從我過往的作風,讀者們可能都猜到了吧)一點都不相信靈魂的存在,可是若基於虛構這點來說,背後靈的定義應該不包括拿著刀在身後動不動就戳你一下的那種人吧。不過在這個時候,u已經能掌控好力道,學會在施力時不劃傷皮膚。


    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啊,在這種局麵下,我的確是沒辦法誇獎她,不過總比被她亂刺一通要好多了。


    「下樓、梯。」


    u催促道。我當然知道不可能隻有下樓梯這麽簡單,u應該是打算把我帶離這棟公寓,到其他地方去吧。要帶我出去?亂來也該有個限度啊……雖然說她已經對我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行為,但走出這道房門到別的地方後,肯定會從其他的角度產生更多麻煩。


    我當然不可能在走下樓梯時采取什麽行動。因為在走下樓梯時,有個手執刀刃,帶有明確攻擊意識的人就站在我身後。就算試著逃離她的掌控,就算能躲過尖刀的威脅,隻要她用力往我背上推一把,一切就都結束了。走在樓梯間時,體格差距與年齡差距根本沒有半點意義。


    為了表示抵抗,我還是刻意放緩了速度,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走完六層階梯,可回過頭仔細想想,這種做法好像隻是在配合小孩步伐的親切大人而已。大學生算是大人嗎?就算是從三十歲的現在回過頭來審視,我也搞不太清楚……反正不管親不親切,以一個小學生來說,大學生已經完全算是大人了吧……但u又不是一般的小學生,不曉得她究竟怎麽看待走在前方的我就是了。


    我就這麽被催促著走出公寓。


    「右邊。」


    沒有稍作休息,我隻得遵從u的指示在馬路上繼續邁開腳步(公寓附近正好是沒有人行道的地區)。我的登山越野車已經沒辦法騎了,就算還能騎,也是後輪完仝露出、無法雙載的自行車,不管怎樣還是隻能選擇徒步前進。


    「笛,怎麽樣了?」


    過了這麽久,u終於吐出除了命令以外的台詞。那是詢問。但我不知道她口中的笛是什麽東西,隻好出聲表達自己的不解。


    「我的直笛。」


    她重複了一遍,我才終於明白她的意思。


    「我的直笛,怎麽樣了?」


    沒想到她問的是那支把我的登山越野車破壞得再也無法騎乘的直笛。那支貼著u名字小貼紙的直笛。直笛怎麽樣了?可以確定的是那支直笛現在不在我的手上,因為我連換件衣服的空檔都沒有就被押著離開公寓了。


    關於那支直笛,結果我還是沒能將它丟掉,而是把它拆解後放到包包裏了……身為一名大學生,在包包裏插著一支直笛走在路上還是有點難為情,所以我才會自作主張將它拆解了。


    那裝著直笛的包包呢?簡單來說,就是被我遺忘在房間裏了……不對,那是我有好好繳房租、屬於我的房間,說忘在那裏似乎有點怪怪的。應該要說「好好地放在房間裏」才對。這也不對啊,那支直笛並不是我的……不不不,現在不是在乎那種枝微末節小問題的時候。總而言之,在進到房間打開文書處理機的電源前,我應該是把包包放在固定擺放的位置。


    我照實將這件事告訴u。


    聽完我的回答,u陷入沉默。不對,基本上她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我也無法判別這時候的她是陷入沉默還是恢複平常的沉默狀態……如果是前者,她也許正在思索該不該回我的房間取回直笛吧。


    「學校要用……」


    她的聲音依然很小聲,不過也許是時機剛好,我聽清了從她嘴裏吐出的台詞。學校要用?要用是指要使用的意思?也就是,學校需要使用到那支直笛嗎……u果然是在煩惱該不該回去拿直笛。這麽說起來,我也注意到那把抵在我背上的小刀戳刺的頻率似乎減少了。


    如果上課需要用到的話,她應該很想回去拿吧,應該說,是該回去拿才對,但一個小孩子要爬六層樓實在太辛苦了。


    我沒辦法看u露出如此煩惱的模樣,隻得告訴她那支直笛在插進自行車的輪輻間時就已經被絞壞了。言外之意是就算回去拿也沒有用,但傳達這件事對於被人拿刀威脅的身分來說,未免太自尋死路了。浪費時間又沒有意義的親切直到現在仍是我個性中的一部分,在這種時候展現親切簡直像是在說「別管那根直笛怎麽樣了,快點帶我丟你要去的地方啦」。既沒意義又愚蠢得要命。


    「……是,這樣啊。」


    u開口,


    「謝謝你。」


    然後補上這麽一句。


    直笛壞了卻跟我說謝謝?有那麽一瞬間,我感覺好像有哪裏怪怪的,但她剛才那句「謝謝」應該是感謝我告訴她這件事吧……以狀況來說,弄壞了直笛的或許是我的自行車沒錯,但直接的原因還是把直笛扔向自行車的u,對『弄壞直笛一事表示感謝』抱有疑問本來就有哪裏不太對勁。


    「那我們走吧。」


    況且那句感謝完全感覺不出半點誠意,怎麽聽都像是md錄音播放出的效果,加上她那麽幹脆的態度,說不定u打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拿回那支直笛吧。


    我希望是這樣的,這是我懷抱希望的觀測。


    也就是所謂的優先順序……那根直笛要是沒有壞掉,u也許會重回六樓取回直笛。如果真的變成那樣,我不曉得會受到多麽嚴重的衝擊。


    比起帶著我離開——這種足以稱得上是綁票的行為,她優先選擇上課用的直笛的話,不就跟比起朋友的死亡,她更在乎遊戲存檔是一樣的道理嗎?


    我不想被u這麽斷定,也不希望發生那種狀況。或許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在她決定該怎麽做之前,先告訴她直笛已經壞了的事實……當時我並不是經過仔細考慮才這麽做的,但假設真若如此,我會做出這種自我毀滅的行為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吧。就算這麽做就跟拜托她快點擄走自己是一樣的意思。


    當我像這樣從十年後的世界記錄十年前發生的狀況時,卻有了全新的發現,現在的我的確有種很不可思議的心情。那鮮明到不願回想起的精神創傷依然存在,但以這種方式『發現』還真的是相當新鮮。寫小說時的敘述視點若是第三者視點,在術語上稱為『神的視點』(用不著多作解釋,我並沒打算當神,這隻是業界術語罷了。就跟不相信靈魂的存在一樣,我也不相信神的存在。許多娛樂產物倒是常把神話以故事的方式呈現,我覺得非常有趣),從這樣的視點眺望過去的自己,不時會出現『那個時候要是這麽做就好了』這種類似後悔的情緒,其中當然也包含了不少有趣之處。講述的雖然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但用『有趣』來形容精神創傷是有點太不謹慎了。


    例如被小學生用刀抵著走在街上的場景,以神的視點來看,如此滑稽且荒謬的景象也算是難能可貴。畢竟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所以笑不太出來,但要是看著別人被迫對小學生言聽計從,說不定會忍不住失笑吧。都已經不在套房的密室中,也不是處在狹隘的走廊或樓梯間,而是如此寬廣的大馬路上耶。


    不管抵在背上的利刃是一把或兩把,隻要使出全力奔跑,把u遠遠甩在身後不就得了嗎?雖然不曉得少女的手腕動作有多敏捷,但麵對突然加速狂奔的背部,她手裏的小刀也發揮不了作用吧?就算刀尖勉強碰觸到了,也不至於會刺入血肉中。一個想成為作家的人害怕的其實是產生衝突,而不是那把利刃。當出現不隻是『避開』而是更積極的『逃跑』選項時,對於該不該付諸實行本來就該稍微猶豫一下嘛。沒錯,所以在下個轉角——


    「左邊。」


    在u的指示下,一腳踏進轉角處的那一瞬間,隻要五秒鍾就夠了,之後就算這隻腳廢了也無所謂,我要使出全力狂奔,奔向大馬路,隻要向路人求救,這件事就可以到此落幕了……但是,成為『神的視點』的我,很清楚過去的我並沒有這麽做。


    他隻是很平常地彎過轉角繼續往前走,以相當平緩的速度慢慢走著。盡管本人有抵抗的念頭,但在現實之中,依然配合著小學生的步伐。


    關於這一點,隻要還存在著百分之一的風險,就不可能實行任何帶有抵抗性的行動……不,當時我並不是這麽想的,隻是單純沒想到可以逃跑而已。這個時候的我頑固地認為狀況並沒有任何改變,想都沒想過隻要全力衝刺就能逃開少女的威脅。不管裝得再怎麽冷靜,說了再多裝模作樣的話,十年前的我就是這副德性。就連十年後的現在,當自己不幸成為當事者時,說不定也同樣想不到如此簡單的逃脫方法,隻會想著盡量別去刺激拿刀的對象。事後回想都不曉得自己究竟是怎麽被騙的,就像是種巧妙的詐欺……現實沒辦法照道理進行是因為人類原本就不是道理所能解釋的。


    另有一說是綁架行動之所以能成功,被害者本身的『幫忙』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項要因。說是『幫忙』,其實就隻是被言語欺騙……若非如此,綁架的成功率應該會下降不少。像是拿糖果或玩具引誘,或是假裝有困難向被害者問路之類的……讓被害者鬥幫忙』的手段形形色色,就算對象是小孩或老人,也不太可能靠蠻力直接擄人,這樣實在太亂來了。對方要是認真抵抗的話,『綁架』就很難成功。不過在這種狀態下,『綁架』很可能會演變成『傷害』甚至是『殺害』……想想之後可能會發生的狀況,綁架在犯罪行動上的投資報酬率實在不太理想。


    當然我也不曉得哪種犯罪的投資報酬率比較好……總之在這一點上,對於綁匪來說,我應該算是相當配合的對象吧。


    她不用拿糖果或玩具來引我上鉤,我就乖乖順從指示走向她指定的道路,每當和路人擦身而過時,我都會擔心他們有沒有注意到u正拿刀抵著我的背部,真是太莫名其妙了。


    反過來思考,當時的我正在為犯人擔心嗎?


    不,應該不是的。我隻是擔心要是路人發出哀號會刺激到u的情緒,進而順勢將手中的利刃往我的身體刺下,我隻是在提防演變成這種狀況而已。


    他是想表現聰明的一麵才采馭這種行動的。說得更具體點,他甚至會在遇到路人時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少女,但兩人之間本來就存在著體型上的落差,人能不能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另一個人實在說不準,也不曉得究竟能產生多少效果……無論是從前方


    走來擦身而過的、還是從身後超前的路人,真的能徹底擋住他們的視線嗎?


    就一般的常理論斷,看到一個男大學生和一個小學女生一前一後走在路上,任誰都不會想到正遇見一樁綁架案吧……可是,如果看起來不是這樣,在別人眼中,我們到底又是怎樣的關係?我忍不住針對這點思索了一下。


    大學生和小學生走在一起的構圖原本就很不自然了,看起來也許像是某種犯罪現場也說不一定。身為一個熟知內情的人,這實在是天大的誤解……但就算遭到誤解,我還是希望有人可以幫忙報個警。


    以結局來說,不管我繃緊身體的行為有沒有帶來效果,那些路人……不管是迎麵走來的,或是從身後追上的似乎都不認為我們有什麽不自然的地方,好像也沒半個人注意到u手裏的小刀。


    我當然看不見站在身後的她,或許u非常巧妙地遮蔽了那支正抵著我的小刀,或許我的擔心根本是多餘的……但我為了自保,在接下來的……不,不管什麽時候,我都會為u感到擔心。


    想說我偽善的人就去說吧。


    無論是偽善還是單純的善良,被人歸類成偽善都會生氣,我當然也覺得很不舒服;可是,u拿著小刀脅迫我的事若是被第三者發現了,這個念小學四年級的女生將來會變得怎麽樣——不能否認我的確是有點在意。


    她的所做所為已經超過可以笑著原諒或罵完就了事的程度,她很明顯越過那條線了。如果她隻幹了一件壞事,還能說是臨時起意或順勢而為所犯下的錯誤,但當把直笛扔向自行車的不法行為、偷走鑰匙與學生證的不法行為、侵入房間埋伏的不法行為、拿刀傷人的不法行為,和以此要脅綁架的不法行為這些罪狀全都加總起來時,她就算被社會機構強製帶離父母身邊也不是什麽不可思議的事。


    這種擔心加上想自保的心情,更讓我沒辦法采取任何行動。換句話說,我既沒想過要從大馬路上逃走,也沒想過要向路人求救。


    遭到綁架的本人腦子裏竄過許許多多的想法,但描述出來時,就隻是個被小學生脅迫乖乖往前走的愚蠢男人罷了,真是有夠丟臉。


    「天氣真好呢。」


    忽然間,u開口了。


    我依她所言抬頭望向天空,的確是沒有下雨,但太陽早已西沉,附近的景物都漸漸被墨黑的天色籠罩,一點都感覺不出天氣哪裏好了。


    自從談完直笛的話題後,我們之間就一直維持沉默,u可能覺得得說些什麽才行吧。於是她選擇了天氣的話題,實在太刻意了,衍生出的隻有強烈的異樣感。


    就算說著天空的話題,我想u一走沒有抬頭看天空吧。她的目光肯定始終膠著在小刀的刀尖與我的背部。


    「就是說啊,真是好天氣。」所以我也隻能這樣回答她。


    14


    u最終領著我來到一棟民宅。無法否認的是,我確實有種期待落空的失落感。就算是當時的我,也不可能分不清楚虛構的妄想與現實(說不定現在還比較難以區分),我當然不認為少女u是某個組織的情報員,正準備把我帶去那個秘密基地,那不過是異想天開的妄想罷了(『異想天開的妄想』這句話裏隱含的龐大諷刺,著實教人不得不稱讚吧?不知道是誰想出的修辭,但能想出這樣的字眼不也表示那個人本身的妄想就非常異想天開嗎?),不過我壓根沒想到她就隻是帶我來到住宅區裏的一間普通民宅……


    而且還是走路就能到達的地方,雖說放慢腳步花了不少時間才走到,但這裏離我租貸的學生單人套房應該不會太遠。


    時代不停進步,如果當時的手機有像現在這麽先進的話,就能用地圖搜尋功能輕鬆計算出從我的公寓到這裏的距離有多遠,可惜十年前還辦不到這種事。所以我隻能靠自己的感覺大略估算一下,應該相隔不到幾公裏吧,坐電車的話大概就一站的距離,公車則是兩站左右,當時的我是這麽想的。


    因為之後我也沒有再去確認正確的距離,就當是可有可無的情報聽過就算了……總之我想表達的是,我被綁架到離我所住的公寓並不是很遠的一間民宅,就隻是這樣而已。


    從這裏開始是我個人的推測,其實少女u繞了一點遠路,也就是刻意不走能最快到達的那條路,而是在附近繞了好幾圈後才帶我來到這間民宅。為的是不想讓我知道真正的方位,才會故意繞了又繞,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如果開車的話,這麽做還說得過去,但既然是走路就到得了的距離,這種做法實在沒什麽意義……可我並不願意以此判斷那不過是小孩子的淺見。


    否則的話,我這條小命豈不就是掌握在小孩子的淺見之下嗎?


    再也沒有比這種狀況更教人顫栗害怕的了。


    回到正題,剛才我一再強調民宅民宅的,因為是民宅,眼前這一棟當然也掛出了名牌。名牌上寫著『u』這個姓氏。跟少女的姓氏相同……很明顯的,這裏就是u的家沒錯。


    因為沒有其他說法,就算有我大概也不知道,所以才以民宅稱之,眼前這棟房子比一般所謂的獨棟式『民宅』要大得多,可以想見住在這裏的應該是相當富裕的人家。當然這棟房子並不是漫畫或偶像劇裏會出現的那種大財主砸錢打造的闊氣豪宅,而是不至於擾亂住宅區的既定景觀,卻又自然散發出一股高雅氣質的獨棟式洋房。不管是庭院給人的感覺,或是停在一旁的轎車車種,都讓人忍不住心生向往。


    u是這戶人家的小孩嗎?我心想。若真是如此,我會覺得她看起來很有氣質也就說得通了,走到這一步,我終於能稍微鬆一口氣。


    受到脅迫一路來到這裏卻鬆了一口氣,並不是因為認為這是驚喜派對什麽的,雖然有點奇怪,但如果站在我的立場想想應該就能理解了。比起利刃或被綁架,我覺得u這名少女的存在還要更加恐怖。


    我不知道她的真實身分,也不懂她到底想做什麽,更完全無法猜測她腦袋裏的想法,她對於事物的優先順序明顯異於常人這一點也令我害怕,說得通俗點就是『我被她嚇得直發抖』。在心境上,與其說是麵對一個小孩,更像是對上一隻野生的小動物,至少到目前為止是這樣。


    可是一想到她當然也有自己的家,有個會掛上名牌的住處,還有跟她一起生活的家人時,我不由得安心許多。


    甚至有種「得救了」的感覺。


    我下的判斷實在太早了些,太過急躁些,好戲根本現在才正要開演,相較於少女u腳踏實地過著無比真實的生活,我卻說判斷下得太早、太急躁,對她似乎有點太殘酷了。


    她既不是住在黑暗世界裏的人,也並非來自魔界。


    隻是生活在這座城市裏的居民罷了。


    這麽一想,我的心情頓時輕鬆不少,多多少少從緊張的情緒中得到解放也是不爭的事實。隻是從十年後來看,就知道當時的我到底有多愚蠢了。


    「請你、進。」


    u出聲。因為我一直杵在大門前動也不動,抵在我背上的小刀便示意似地戳了兩下。


    總覺得她的句尾好像斷在很奇怪的地方,但說不定隻是我沒聽清楚,u應該是有把『請你進去』這幾個字說完才對。


    我依她所言伸手握住門把,走進眼前這幢獨棟洋房的領地內。腳下踏著石板一步步走向玄關。就在這個時候,u卻做出令我相當衝擊的舉動。


    來到玄關前,她突然從我的腋下往前鑽,接著拉開襟口掏出掛在脖頸上的鑰匙,打開玄關大門上的雙層鎖。


    開門時當然會用到手。在此之前,從衣服裏掏出掛在脖頸上的鑰匙也得用到手。換句話說,在這個時候她必須把兩支小刀拿在同一隻手上才行。離了鞘的小刀當然不可能放進口袋裏……可是,咦?我


    陷入一片茫然,什麽都無法思考。


    隻能說,我完全被嚇傻了。


    要一一說明這種蠢到極點的狀況未免太過滑稽,但為了讓讀者們徹底明白少女u並非懷有什麽不軌圖謀,還是得具體描寫一下當時的狀況。


    u不再戳我的背部,也沒有再拿刀抵著我,甚至反過來主動背對我,動手打開自己家的玄關大門。


    在這種情況下,『綁匪』所該做的正確行動……雖說綁架本身就不是一件正確的事,但她的所做所為實在太前後矛盾了……u所該采取的正確行動應該是繼續以小刀抵著我,但其中一支小刀可以丟到地上,讓空出來的那隻手從襟口掏出鑰匙、從脖頸間拿下來,再從腋下遞交給我,讓我來打開這幢屋子的大門才對。


    就像之前離開我的公寓時,由我來鎖上房門一樣……這個家的玄關大門,也該是由我來開啟的。


    根本不可能有什麽企圖。


    不管怎麽說,事情演變成這樣……也就是u不再拿刀要脅我,而且還移開視線背對我,我所擔心的爭執風險、因某種反彈遭刺的風險,幾乎可以說都已經不存在了。不,要這麽解釋的話,說風險完全歸零也不為過。隻要用力往u的背後一推,然後使盡全力逃跑就行了。沒有風險,完全沒有任何風險啊。


    為什麽u要做這種事呢?好不容易終於把我帶到這裏來了,她隻是假裝要放了我而已嗎?我搞清楚這一點是在不久之後……我不會讀心術,也不足夠機智到能察覺對方的想法,雖然這隻是我個人的猜測,不過考量到少女的性格,我所做的猜測應該不會有錯。


    這個時候的u,把『不能將自己家的鑰匙交給其他人』的常識擺在第一優先的位置上了。


    我所居住的公寓房門,由我自己鎖上就行了,但當場所變成自己的家,不管開門或關門都不能交給我負責……不能交給我來做這件事?


    太奇怪了,比起以常識做出的決定,不管怎麽想,她都花了那麽多功夫把我帶到這裏了,該擺在第一優先順位的難道不是防範我逃走嗎……?


    所以我才沒辦法馬上明白,還花了一點時間才理解u這麽做的理由。當時的我完全無法理解u的意圖,還以為會是什麽圈套呢。


    圈套?在一對一的情況下,她又能準備怎麽樣的陷阱啊……不管是想像力再怎麽豐富的作家,也沒辦法讓少女在這個時候說出『釣到你了!愚蠢的家夥!』這樣的台詞來。更何況還是當時希望成為作家,卻還沒當上作家的我,前一刻少女才讓自己產生『腳踏實地過生活』的安心感,現在卻又讓我感到無比恐懼。


    u到底在想什麽?


    我一點都不明白,正因為不明白,對她的恐懼才會不斷膨脹變大。而且我還自作主張把她想成是個城府極深的女孩子……事實上,u不過是依從自己心中的價值觀,依從自己認定的優先順序罷了,就跟一星期前的那一天一樣。


    這也是相當恐怖的一件事,但這時候的我已經變得異常慎重,所以這一次我又讓千載難逢的逃脫機會輕而易舉地從指縫間溜走了。


    我待在原地感到驚訝與完全錯愕。


    就在我害怕不己時,u已經完成開門的動作,再次回到我的身後。雖然看不見,但她剛才用單手抓著的小刀,現在一定又分別握在兩隻手上了吧。


    「請你進去裏麵。」


    u接著說。她的聲音比過去任何一次都還要靠近我。並不是她放大音量了,單純隻是我們之間的距離被拉近的關係。距離近到背部幾乎都貼合了。看來她似乎很著急,而這樣的心情也帶出我們之間的距離戚。


    我伸手握住玄關把手。在被少女突來的舉動嚇到後,我真的就隻能乖乖聽從她的命令動作。完全不是經過考慮才做出反應。


    打開玄關大門,我走進屋內。


    照她所要求的。


    請把接下來這句話當作參考——對我來說,走進別人家是極其稀有的行為。至今為止,在我活到三十歲的現在為止,進到別人的住處……包含親戚家在內,恐怕連十間都不到。這是誇飾法,也就是『美化』過記憶的數字,但肯定是沒有超過二十間啦。我敢舉雙手掛保證。


    我討厭別人進到我家,同樣也不喜歡跨入別人的領域。


    前麵已經提過我很討厭別人觸碰我的所有物,也很抗拒向別人借東西。換言之,我同樣很討厭碰觸別人的所有物。說得再誇張一點,別人坐過的椅子我就不想坐了。與其說『就是』不喜歡,『不為什麽』的厭惡或許更接近那種細膩的情緒反應吧。


    總之,我的地盤觀念相當嚴重就是了。


    我的東西是屬於我的,別人的東西就是別人的,不曉得是誰灌輸我這樣的認知,反正已經在我的觀念裏根深柢固了。


    所以一踏進u家的玄關時,無法抑製的壓力奔流瞬間向我襲來。猛烈狂暴的氣壓彷佛上上下下地在我體內竄流。走進屬於他人的、而且還是全然陌生的房子裏,對我而言除了痛苦再無其他。


    每個家庭都有各自不同的氣味,我怎麽也沒辦法喜歡上那種獨特的味道。也許那隻是芳香劑的香氣,但所謂的家,包含屋子裏的空氣在內都是家庭的一部分。光是聞到屬於他人的空氣我都覺得無法忍受。


    然而不管忍不忍受得了,在背後被人拿刀抵著的狀態下,我也隻能默然聽著身後大門闔上的聲音。


    u一句話都沒有說,隻是戳了戳我的背部,於是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乖乖脫去腳上的鞋子。我已經忘了這個時候穿的是什麽樣的鞋子,總而言之,那雙鞋子後來好像也被u拿去丟掉了。不管是穿著這雙鞋或是脫去這雙鞋,這都是最後的機會。我並不是對鞋子有什麽特別的執著或堅持,但自己的所有物被人擅自丟掉這一點,到了十年後的現在依然令我感到十分氣憤。我也覺得自己的度量很狹小。


    不過,她會丟了我的休閑鞋,也許是因為我那雙休閑鞋已經破爛到讓她覺得丟了也無所謂的程度。對我來說,那是一雙休閑鞋,但看在u的眼中,說不定那隻是件垃圾。或許在她眼中,我是個會穿著垃圾走路很不可思議的怪人呢。


    走路是我的一點小興趣,一直到現在也常把走路當成消除工作壓力的應對之策,當然另一方麵是為了健康啦,我總是提醒自己一天要走兩萬步,所以我的鞋子經常穿不到一個月。當時的我雖然比較常騎自行車代步,也還沒有接觸會造成情緒壓力的工作(當時是還沒有,不過會寫些東西),但我還是比平常人更常走路,多半時候鞋子都是又破又舊還髒兮兮的。


    唔,不過這種狀況也還算普通吧,可能是怕被當成綁架的證據,所以她才會把我的鞋子丟掉……總而言之,我乖乖脫了鞋子,踏上擺在玄關前的踩腳墊。終於有了『進到別人家』的真實感受。


    明明不是這麽回事,我卻油然生出一股跑進別人家當小偷的罪惡感。事實上,我可是被拿刀脅迫硬被帶來這裏的呀……


    但要說事實的話,事實又是如何呢?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玄關脫鞋的地方連一隻鞋子也沒有。換句話說,這棟寬敞的房子裏恐怕沒有半個人在家,盡管不是很明顯,可我就是隱約察覺到了。


    u很明顯是個鑰匙兒童,而且她的家人都不在家,這是我所能確定的事……以客觀的立場來看,這個時候我已經一腳踏入無法回頭的泥淖之中了。我該注意到的就是這件事。


    順帶一提,沒有被帶到秘密組織的基地或廢棄工廠之類的可疑場所,而是一般的民宅讓我稍微安心了些,可是這麽一來,又會冒出其他的懸念。也許有人會誤會是我把這個家的小孩帶進沒人在的屋子裏……例如在這種狀況下,要是u的父母突然回來,事情又會有怎樣的發展?


    到時會發生什麽事?


    就算u一直拿刀抵著我,但說不定是因為住在附近的大學生侵入家裏,她才會拿起手邊的武器加以抵抗,會這麽想也是人之常情吧?


    要提出事證加以解釋的話,確實是我比較站得住腳,可我並不認為u的父母會相信我的解釋……怎麽辦,要讓他們看看小腿和背部的傷口嗎?先不說小腿的傷,光是背後的傷痕應該就相當具有說服力了吧。


    從十年後的世界來看,已經知道這種深沉且在某種層麵上過度流於感性的擔心到頭來根本搞錯了方向,可我的心在受到別人家庭的空氣毒蝕後,也漸漸變得極不安穩。這時候我開始思索就算多少得承擔一些風險,就算我的手會因此受傷,是不是應該快點逃離這棟屋子。也許會因此賠上成為一名作家的前途,但至少比賠上往後所有的人生要好多了吧。如果被殺死的話就算了,但要是得一輩子背負著冤罪的恥辱過浯,那簡直比墮入地獄還要殘酷。


    可是,我還是沒辦法這麽輕易地做出決定,u也跟著脫了鞋子踏進屋子裏,然後又戳了戳我的背(被她戳了那麽多下,我的背後說不定早已千瘡百孔了)。


    「那裏。」


    u下達指示。


    隻說那裏,根本不曉得是哪個方向,我心想u指的該不會是樓梯那頭吧,於是舉步前進,


    「不對,那裏。」


    她馬上糾正了我的行進方向。在開口的同時,也用手裏的小刀指出正確方向,時空換到現代,我實在很想跟她說「指路就指路,少在別人身上戳來戳去的」,當時觸控式麵板還不普及,我當然不會想到這麽有梗的說詞,而且就算想得到大概也說不出口吧。


    u所指的方位是設置在樓梯旁的置物間。


    從外表看來也有點像是更衣室,但是——


    「打開。」


    u這麽說,於是我拉開橫推式的拉門,裏頭塞了許多雜七雜八的小東西,確實是置物間沒錯。


    內部甚至沒有加裝電燈,就隻是個置物間。


    她想從這裏拿什麽東西出來嗎?


    才想著,u又再一次對我下達命令。看來這孩子也愈來愈習慣向我下命令了。就連說話的音調也能保持平穩,用不著再去調整音量大小。


    站在十年後的角度來看,我能認定這時候的她應該已經某種程度的習慣說話了。雖然我絕對沒有辦法帶著溫暖的微笑去看待這名少女的成長。


    這一次的命令是——


    「請你進去。」


    就是這麽一句。


    我心想,她果然是想拿什麽東西吧。看得見對方的目的,察覺出少女的意圖,我彷佛看見一條明路,情緒也稍微和緩了些。


    因為不知道對方腦子裏在想些什麽,才會覺得看起來很可怕……青年時期的我並不會因為稍微鬆了口氣就過度放鬆警戒,更何況我也不認為u隻是需要一個搬運工,才把我找到她家來(這種招待方式實在也夠粗暴了)。


    結果,其實就是馬上啦,我還是依u的指令走進置物間裏。這也表示,到這一步為止,我對u的要求可說是照單全收地做到了。


    一想到對方是個小我十多歲的小女生,那些順應順從還真是有夠可悲。當時的我甚至沒有找機會脫逃的打算,一說出來悲哀度即刻倍憎。


    任由自己隨波逐流的我,終於連別人家的置物間也走進去了。要是有第三者在場看見這種狀況,肯定會指著我大喊竊盜犯吧。


    但,事情的發展並非如此。


    就在擔心這輩子是不是都得被u牽著鼻子走時,我卻意外得到了解脫……意思是,u並沒有跟著踏入置物間。


    她在入口處停下了腳步。


    雖然她站在我身後,還是能以氣息或其他什麽的來感應到她的存在。一個緊黏在身後的人忽然退離開(剛才在玄關時也是這樣),我就算百般不情願還是感覺得到。


    反射性地,我轉過頭。


    u就站在門口的位置盯著我,觀察似的緊盯著我,疑惑才剛冒上我的腦海,她突然伸手用力關上拉門。「磅當」發出十分刺耳的關門聲。然後是「喀嚓」的響聲。


    那是上鎖的聲音。


    上鎖?她落了鎖?


    先等一下,她到底做了什麽?


    我被關起來了?關在置物間裏?


    沒有一絲光明的置物間被關上門後,理所當然變得一片漆黑。在塞了一堆雜七雜八小東西的置物間裏,我沒辦法隨心所欲地動作。「你到底想做什麽!」我不得不對站在門外的u出聲抗議。


    與前一刻被人以小刀要脅,一不小心很可能就會被殺的狀況、或是今天早上騎自行車時被設計摔倒的情形相比之下,被關進密室裏或許不能說是變得更糟,但這跟直接的加害行為又有著截然不同的恐怖。


    麵對我的抗議,


    「因為你看到我了。」


    u如此回應道。


    「隻能這麽做了,我隻能把你關起來養著。」


    養?


    天經地義似地從她口中吐出的這個單字,成功削減了我想為自己抗議的意誌。


    「因為你可能會說出去,說出真正的我。」


    於是就這樣開始了。


    長達一個星期的——我的監禁生活。


    15


    維持著詭異的冷靜……隻是說起來好聽罷了,其實都怪我太怯懦,順從地被人一路挾持來到這裏,最後還被關在別人家的置物間裏,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我再也沒辦法表現出冷酷瀟灑的態度了。


    就算不是這樣,黑暗也足以奪走一個人的理性。


    回歸原始。


    我用之前從沒發出過的偌大音量向站在門外的少女u表達抗議,當時我應該說了不少無法以文字闡述的粗暴言詞吧。別開玩笑了,快點把我放出去——我激動的大吼。嘴裏吐出的是紳士絕對不會說的暴力語句。


    得到的回應卻是u從門外傳來的嚶嚶啜泣聲,瞬間消滅了我的氣勢。看來我好像把u惹哭了。擺在眼前的事實讓我不得不閉上嘴。


    真正想哭的人是我才對吧?


    不用說我當煞沒有惹哭小女孩的經驗,就算不是我這種神經質的家夥,一般二十歲正處於多愁善感年紀的男生在遇到這種狀況時,一定也會覺得很頭大吧。


    說起來真是太奇怪了,被反鎖監禁在置物間裏的我,居然得反過來溫言安慰綁架自己的u。說是安慰,但我也隻能慌亂失措不知所雲地一味道歉。


    道歉……可是我到底該道什麽歉?


    被關在沒辦法自由行動的狹窄置物間中,所以氣到破口大罵真的很抱歉之類的嗎?說出這種話的家夥腦子肯定有問題吧?但發狂也是有可能的,因為這個時候的我就是處在正常精神完全無法理解的異常狀況中啊。被困在完全無法理解的狀態中,不管是誰都會發狂吧?我隻差沒訴諸暴力掄起拳頭擊向置物間的門板,說起來我應該還算是冷靜的。


    在這種極限狀況中還能保持冷靜,說不定就是因此才會為我招來無法控製的結果。


    對於我的不斷道歉,


    「知道了,我原諒你。」


    u說完這句話後,情緒似乎也趨於平靜。問題終於解決了……看起來像是這樣。什麽解不解決,不就隻是確認了問題真的存在而已嗎……


    之後u沒有做出任何解釋,也沒有再多說一句話,似乎已經從置物間前離開了。從腳步聲和門外感覺不出人的氣息,我明白了這一點。對u而言,這件事真的已經告一段落了。


    就如同前麵提過的,對我而言,這卻隻是個開端……一場讓人摸不著頭緒的監禁生活。


    一一十歲,正是我人生中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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