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在u回來之前,我努力動員被關了三天已經遲鈍生鏽的腦細胞,開始仔細思考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這個家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無人之家。不管經過多久都不會回來的父母。空蕩蕩的冰箱。亂七八糟的起居室。詭異的孩子。還有……被監禁在置物間裏的大學生。


    就算外表看起來是很正常的房子,一走進其中才發現裏頭完全不是那麽回事,這樣的案例似乎隨處可聞……是不是事實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就是常聽人這麽說,但也沒有扯到這種程度的吧。


    總之,先來整理一下狀況,u現在是一個人住在這個家裏嗎?這個家是u一個人管理的?


    少年漫畫的世界裏是有可能出現這種情形,像是主角的父母到國外出差,暫時不在家之類的;又或是父母親被邪惡組織滅口了……不然就是出了什麽意外而行蹤不明。那是因為親人這種絕對關係的存在若是待在主角身邊,主角就很難像個英雄般在故事裏大放異彩,但這並不是故事而是現實啊,況且u也不是什麽主角。無論再怎麽荒唐無稽的少年漫畫,也不可能讓一個小學四年級的小女生獨居吧。


    u的父母到底在哪裏?


    真糟糕。我應該趁還在外麵的時候,連起居室以外的房間都一並探查過才對。如果這麽做,說不定還能知道她的父母從事什麽職業,或是性格、個人資料之類的……伹奪走少女食物的罪惡感,讓我一時之間什麽也沒辦法想,隻顧著趕緊把自己關起來。


    要趁現在再出去一次嗎?不,不行。現在出去的話,可能會和從學校放學回來的u撞個正著……我想避免這種事發生。誰知道這次她又會朝我扔什麽東西過來了……一想到今天她也會把自己的營養午餐當作我的『飼料』打包帶回來,我就覺得非得乖巧地待在置物間裏等著她不可……不對不對,居然會產生這樣的心情,我一定有哪裏不對勁了吧?


    可是不管提出再多論點,也沒辦法解決任何一件事。


    我心想,等明天再說吧。明天,等目送u出門上學後,我再把門抬開、到外麵喝點水,到時候再好好搜查一下這個家吧。我做的事愈來愈像個闖空門的竊賊,都快搞不清楚誰才是犯罪的那個人了,可是現在的我已經沒辦法什麽狀況都沒弄懂就從這個家離開。


    我一邊等待u回來,一邊茫然地想著u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一個人生活的,但這種事不向她本人詢問又不會有答案……


    27


    果然如我所猜測的,從學校回到家來的u又把中午發放的營養午餐原封不動地裝在塑膠袋裏帶回來給我,


    「飯。」


    出聲的同時,她也把塑膠袋遞到我的麵前來。


    那是她唯一的營養來源。全部的營養來源。


    接過袋子時,我猶豫著該怎麽開口才好。要說什麽?當然是要怎麽把這幾袋營養午餐交回u手上啊。


    要是哪裏說錯了,說不定會傷害到少女的自尊。昨天我沒有說『我開動了』,u就氣到大發雷霆,很可能是過於饑餓引發的情緒失控,想到這裏我就更覺得該把食物還給她。她都把原本屬於自己的營養午餐讓給我了,我卻連句『開動了』都沒有,所以她才會氣極敗壞……了解事情的始末後,也就不覺得她那麽堅持有什麽不對了。


    所以說,少女的這份好意……該這麽解釋嗎?我也不曉得該怎麽定位才好,總之我認為再怎麽樣都不能辜負她的那份心意。


    我沒有直接說出「這是屬於你的東西,還是你拿去吃吧」,而是稍微拐了點彎,為了不讓u看穿我的意圖,我刻意用柔和的聲音對她說:「我現在沒那麽餓,也吃不了這麽多,隻要一半就夠了。」因為是在說謊,語氣聽起來很不對勁。


    「…………」


    u似乎回應了我什麽,像是相信了我說的話,也或許她並不相信,我實在搞不懂,隻見她頂著一張看不出表情的麵孔定進置物間,開始解開塑膠袋。要解開自己打的死結對她來說似乎相當困難,搞了半天還是幹脆拿出小刀把袋口割開了。


    今天的營養午餐是米飯。


    直接把白飯裝進塑膠袋裏的構圖實在很超現實,根本就是太亂來了,但食物就是食物。對我而言、還有對u而言,這都是相當珍貴的一餐。


    「我要開動了。」


    聽u這麽說,我也跟著附和,於是這一餐就由我和u各分享一半。


    放在其他袋子裏的湯(液體!)和沙拉同樣也一人一半……牛奶則由我全包。反正u想喝多少水就能喝多少水,給我一瓶牛奶應該沒差吧——不是這樣的,是因為u好像原本就不怎麽喜歡喝牛奶,才會由我收下的。這麽說起來,在我的孩提時代,的確是有不少不喜歡喝牛奶的女孩子呢。


    隻吃了一半份量,當然不可能因此飽足,我想u大概也跟我一樣吧。應該沒有因為身形嬌小,所以食量也小這種事。不對,u現在正值成長期,不吃東西的後遺症想必是u比較嚴重才對。所以我怎麽還能大放厥詞說什麽不滿呢。


    或許有人會把我這樣的行為視為一樁美談,不對,既然有這種念頭,不就該想想其他辦法讓u獨自吃掉所有的食物才對嗎?一定也會有像這樣責問我的人存在吧。至於十年後的我,則比較偏向後者的意見,但既然猜不透u的心、也看不出她的反應,那個時候那麽做或許才是最好的選擇。


    我的確是向u表達了自己的饑餓。因為肚子餓了,希望她能給我一點食物。對於這樣的要求,她居然把自己唯一的一餐全部貢獻出來,怎麽想都做得太過火了。


    沒有考慮得太多,我就對u說出:「你應該要把營養午餐分成兩份,你先在學校吃一半,把剩下的半份打包回來給我就好了……」,但u想也沒想地就否決了我的主意。


    善意實在是太過危險的想法。


    極端的善意或是過了頭的善意總會有某些扭曲之處,變得與美好無緣,甚至還會讓人產生不快的情緒。


    而且我根本搞不清楚這股善意的起因為何,同樣我也不懂對方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因為不明白對方的心情才會感到不快,我想其中必定有直接的關聯。


    關於不懂對方在想什麽這一點,直到現在為止——包含在那之後整整十年的光陰中,我再也沒有過過一個比u更令人費解的對象。因為她是個孩子,所以我無法理解這點理由當然包含在其中,但在那之前,她的價值觀和一般社會大眾、甚至跟我都是全然不同的兩碼子事。


    為了和這樣的u達成共識,我們隻能將食物對分一半。這已經是極盡努力的最後防線。當然對饑餓的我來說,在食欲這一點上,實在沒辦法把每天唯一的一餐盡數還給少女。東拉西扯說了這麽多,或許我單純就隻是餓了。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我吃飽了。」


    u開口,我也隨即仿效附和。然後u站起身,打算離開置物間。在吃飯時她始終將刀尖對著我,不管是對我或對她來說,剛才那一頓肯定都不是可以放鬆心情休息的用餐時間。或許就是因為如此,她才想快點回到屬於自己的房間。


    看著她依然沒有把塑膠袋收走,這名少女說不定非常不擅長收拾……不對,以年紀來說,她可能隻是還沒養成習慣吧。


    回憶起起居室的散亂景象,我重新修正了自己的想法。


    想了一下,我喚住準備離開的u。u已經走到長廊上,「先等一下!」我對正打算關上門的u出聲道。雖然刻意問得雲淡風輕,其實我相當斟酌小心,隻是大概失敗了。


    因為我對u提出的問題是——你的爸爸和媽媽……你的父母怎麽了?


    不過是一起吃了一頓飯,當然不可能就此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


    這幾乎可以算是踩線越界的詢問了。就算她再一次拿手裏的小刀朝我扔來,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


    u微微歪著頭。該不會是沒聽懂我的意思吧?不會的,我並沒有使用什麽艱澀難懂的詞匯,她應該不會聽不懂我的問題才對。


    難道是她沒搞懂『爸爸』、『媽媽』、『父母』的意思嗎?若真是如此,我也隻能放棄與她溝通。我們之間的共通語言也未免太少了吧……


    「把拔和馬麻……」


    u緩緩擠出聲音。


    「都不在了。」


    然後闔上門。拉門另一頭傳來落鎖的聲音。


    不在了?


    「已經不在了。」


    拉門的另一頭,u用低沉的聲音再次重申。


    28


    不在了是什麽意思?我想知道的是「你的父母什麽時候會回來?」「他們現在在哪裏做什麽?」才會向u提出詢問的,得到的卻是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在了。已經不在了。


    這是什麽意思?他們出門了,而且不會再回來的意思?還是說……該不會是『已經死了』的意思吧?不……我是推理小說看太多了,才會動不動就聯想到那方麵去,死了人在日本可是相當嚴重的大事,才不是這種怎麽聽怎麽唐突的異色插曲……但要這麽說的話,我被小學生綁架這件事大概也是日本史上頭一遭吧?還是沒辦法一概而論。


    不管怎麽說,「已經死了」的聯想真的太過頭了。應該還是我一開始猜想的「她的父母出門後就再也沒回來了」的意思才對。


    因為發生了某些事,她的父親和母親不得不離開這個家……從那之後,u就開始一個人生活了……這是我所做的推測。


    推測再怎樣也隻是推測,從她繪的那一、兩句不得要領的回答,實在沒辦法知道更多了……還是等明天u去上學之後,我再離開置物間好好搜查一下這個家吧,找找看有沒有線索能知道她的父母從事什麽工作之類的,我在心裏偷偷做出決定。要是有這種空閑不如早點脫身離開這裏的想法完全沒有出現在我的腦袋中。


    順帶一提,還有另一件我想都沒有想過的事。


    那就是——明天是星期六,小學不用上課。


    29


    我還在念小學的時候,平常的星期六也是得上課的。現在的私立小學還是有些星期六必須去上課的學校吧……那已經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了,我也沒辦法完全確定,但在我念國中時,每個月的第二和第四個星期六就不再上課了。現在想想,或許那就是寬鬆教育最初的雛型。至於完全變成周休二日則是距離現在剛好十年前左右的事……說是周休二日,重點就是一個禮拜裏有兩個星期天的意思,這麽一想,又覺得好像休息過了頭,一周的時間也跟著被壓縮變短了……


    最近我采訪了一名從事教職的現役教育關係人士,在他口中,寬鬆教育並非那麽極端的手段。像是教導學生圓周率大約等於3啦、或關於那方麵的狀況幾乎都快成為都市傳說了之類的……總之社會的變遷也能讓不屬於那一派的團體感受到其中的有趣之處,至於流言蜚語和誤解都是隨後附加的東西。


    這些事怎樣都無所謂。


    我想說的是因為是星期六,所以u不用去上學,注意到這一點時我不禁感到愕然,但還不至於因此亂了手腳。我有很多時間,星期六和星期日就安穩地度過,等到星期一再……不對,我到底想在u家待到什麽時候啊?屁股黏著不肯離開也該適可而止吧。一開始隻是遭綁架的被害者,現在倒成了不倫不類的食客了。但我本人在當時一點也不覺得這麽做哪裏有問題,完全習慣了所處的狀況……不對,與其說習慣,「適應」這個字限應該比較貼切。


    不管怎麽樣,十年前的我就是這麽想的,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事到如今也沒辦法矽變什麽。醫潦售瞄敵教貓是這麽悲敵。所以在意識到星期六的當下,我便開始計劃要怎麽度過星期六跟星期天。


    說什麽度過星期六、日的方式,隻要u在家,被監禁在置物間裏的我就什麽也辦不到……不僅如此,我還得為食物的事擔心。


    不去上學的話,u當然就不可能帶回營養午餐……如此一來,我們都得絕食兩天了。這對我來說可不好過,對u而言當然也是。不知道上個周末u是怎麽度過的……也不知道那個時候她的父母還『在不在』,無論如何,這個星期六日、還有下星期的飲食生活都得進行改善才行。u跟我都是。


    星期六,監禁生活第四日的拂曉前夕。


    我攤開被關進置物間的第一天就脫下摺好擺在一旁的襪子,從裏麵抽出一張極盡所能摺得小小的一萬元紙鈔。


    這個時代是怎麽樣的?已經改版成新一萬元了嗎,還是仍在使用舊鈔?以兩千元的紙鈔當作基準來推敲應該可以吧……不過這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啦。


    看到我在被綁架後還如此泰然自若的模樣,連我都覺得自己的信用程度已經大打圻扣,但不管怎麽樣,我就是個小心翼翼……應該說凡事都愛操心的男人,就連平常去璺校上課時,都會搞得像是去國外族行一樣,細心地將現金分散攜帶。之所以會把萬元紗票塞在襪子裏,就是為了在錢包或包包被搞丟、被遺忘、被偷走時所設下的最後一道防線。


    說是這麽說啦,雖然做了這種事,但我心裏其實是百分之百篤定不會使用到藏在那種地方的現金,想不到這一刻居然真的出現了使用這筆錢的契機……人生還真不曉得會發生什麽事啊。


    總而言之,使用這張一萬元紙鈔的機會終於來臨了。


    在被u用小刀抵著兩手空空來到這裏的情況下,這張紙鈔就是除了手機和公寓鑰匙之外,我身上唯一的財產,而此時此刻,這張一萬元紙鈔就要發揮它的功效了。


    雖說這張一萬元紙鈔派上用場的時機到了,但我又不可能自己跑出去購物。隻要u待在家裏,身為被綁架者的我就無法離開置物間。


    既然如此,那當然就……


    「早安。」


    就算是放鬆心情的星期六假日,依然在早晨七點左右起床的u來到置物間前,除了回應她的招呼外,「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我也趁著這個機會向u提出請求。


    「…………」


    u沉默了好一會兒,可我並沒有在那樣的靜默中敗下陣來,而是一而再地重申我的訴求(一扯上人命,而且有一半還是自己的性命時,就算是內向怕生的我也會坦然果斷地提出要求),最後u放棄似的喃喃了一句話:


    「…………」


    她終於肯替我打開門。當然從頭到尾還是把刀尖對著我。


    我攤開手裏皺巴巴的萬元紙鈔遞給u。


    都走到這一步了,根本不需要再搞什麽內心戰。爾虞我詐或設圈套也沒什麽意義。把交涉的技巧套用在小學生身上到底有什麽好處?要是不確實地說出想說的話,自己的心情是絕對無法傳達出去的。


    不過在麵對這個孩子時,太坦率直接的說法也是個問題……前幾天我不過是肚子餓了,問她有沒有東西可以吃,她居然就把自己的糧食全部帶回來給我,這孩子就是會做出如此極端的舉動。


    凡事皆有平衡點,但此時此刻,我隻能直接向她提出請求。


    我對u要求:「拿這張一萬元紙鈔,到便利商店買下我現在所說的幾種食物吧。」


    要小孩子去幫忙跑腿,說起來還真是丟臉的念頭,但應該也是最好的主意了……所以說,最好的選擇不是趕快離開這個家嗎,到底要講幾次你才懂啊。


    小學四年級。我沒辦法清楚地記起自己那時候的樣子(跟記憶力沒什麽關係,一來到三十大關真


    的想不起任何關於十幾歲時的事情),二十歲的時候還能多多少少記得自己念小學四年級時的情形,我記得那個時候的自己已經會一個人出門買東西了……所以讓u獨自一人買食物,我認為是相當合乎情理的策略。


    在我念小學四年級時,便利商店並不如現在這般隨處可見……這隻是單純增加了生活機能的便利性。畢竟要一大清早出門買東西……一般超市都要等到十點左右才會開門。真是便利的時代啊,當時我就這麽想。現在更是這麽認定。


    雖然不曉得u家的確切位置,但應該離便利商店不遠吧。至少在發生那起事故的十字路口……在u上學的途中就有一wson和7—11。就算不走那麽遠,這附近肯定也會有……


    但,這份計劃卻出現了出乎我意料的狀況。


    u並不曉得一萬元紙鈔的存在。


    她知道的隻有二兀硬幣、五元硬幣、十元硬幣、五十元硬幣、一百元硬幣、五百元硬幣,至多就是一千元紙鈔了。她不知道還有五千元紙鈔和一萬元紙鈔……唔,這種事也不是不可能發生啦,我隻能拚命向u解釋這張紙鈔就是千元紙鈔的十倍、百元硬幣的百倍價值。


    如果不明白其價值,麵額再大的紙幣也不過是張紙片。每次出國旅行,我總覺得其他國家的貨幣好像很便宜,並不是因為日本的造幣技術優於他國,隻是單純搞不懂價值,才會以為他國的物價似乎很便宜。這也沒什麽,就跟不明白狂熱蒐藏家眼中的蒐藏品價值是一樣的道理。


    對此刻的u來說,這張一萬元紙鈔或許就跟大富翁遊戲使用的代幣差不多吧……我私藏的珍貴財產,此刻載所擁有的最後財產要是落得跟那間散亂的起居室一樣下場,被她毫不在意地丟到一旁的話可就糟了。


    經過我孜孜不倦(拚命)的說明,u好像終於明白這張一萬元紙鈔就是錢。要向他人傳達事物的價值有多麽困難,由此便能窺出一二……但若能成功達成這項使命,接下來隻要請u出門幫忙跑腿買東西就可以了。


    從營養學與健康方麵來看,該讓u買回來的不是現成的配菜或不需花太多功夫料理的加工食物,而是像蔬菜跟肉這一類必須自己動手調理的食材比較適合……雖然被搞得亂七八糟,u家還是有一間非常棒的廚房,還有一台好像不管多少食材都裝得下的冰箱。


    但,就算出了買菜錢,頂著被監禁的身分要使用廚房料理飯菜的話,也未免太超過了……應該說,根本就是遠遠超出了被允許的範圍。世界上並沒有為這種事奠定準則,該問的隻有自己的心,而我捫心自問得到的結果就是——實在不該讓u去購買那些需要花時間和精力調理的食材。


    我不認為u會煮飯……不對,說得好像我有多厲害似的,其實我對料理食物也不怎麽拿手。我的廚藝也就隻是一般獨居大學生的平均水準,就算讓她買食材回來,大概也隻煮得出咖哩或小火鍋這種簡單的食物……所以最後我還是讓u主要買些泡麵和冷凍食品。


    最重要的就是利於保存為前提的一些食材。


    「…………」


    u一開始似乎是打算記住我一一條列出要買的食物清單,但話才說到一半,她就意識到這麽多東西不可能光靠腦袋就記得住。


    「請你先等一下。」


    留下這句話後,她咚咚咚地跑上二樓。


    這時候的u忘了要關上置物間的門……不是說她忘了上鎖,而是完全任由置物間的拉門洞開,就這樣回到二樓去了。


    連小刀都沒有帶走。


    再粗心也該有個限度……不過以我的立場來責備她,好像也有哪裏怪怪的。怎麽辦,這算什麽情形啊?沒想到該好好利用u這一刻粗心的失敗,是我這個遭到綁架的人思慮太淺薄了,還是太故意了……?就在我煩惱不已時,也就是煩惱在這種狀況下就算不真的逃出去,是不是也該表現出試圖逃跑的樣子比較好的時候,不久前才咚咚咚爬上二樓的u又伴隨著比剛才更激烈急躁的腳步聲跑了回來。


    在樓梯間用那種速度走動很危險喔——我差點脫口而出這句話,全是因為她的速度快到讓我不由得擔心她會不會不小心從樓梯間滾下來……看來u應該是回到自己位於二樓的房間後,忽然想起忘了鎖上置物間的門了。小刀則是在趕回置物間時才終於想起來,她驚訝地趕緊撿起武器。


    然後責備似地狠狠瞪著我。你就算瞪我,我也……沒辦法了,我隻好裝出一臉茫然,假裝什麽都沒有注意到。


    發現別人的失敗卻裝作什麽都不知道,這是能在社會上站穩腳步的一大要點,也是在社會上打滾十年後,我所學會最重要的一件事,不過這麽一回想,其實根本用不著在社會上學習,當時的我就已經親身實踐了嘛。


    話說回來,u一時不察跑回二樓究竟是想做什麽,答案就是她折返回來時,手裏拿著的筆記本。


    那是一本封麵上寫著『記事本』的簿子。『記事』兩個字寫的是漢字還是平假名,我已經記不清楚了……總之就是大家孩提時代都曾使用過的那種記事本。


    還有一枝鉛筆。


    因為沒辦法記住那麽多,她才想把該買的東西筆記下來……這麽做是正確的,但隻要想到u不過是小學四年級的學生,這種細節原本應該要由我注意到才對。一萬元份的食材要靠腦子記住,對小孩子來說實在是太過分的要求。


    說老實話,拜托小學生出門跑腿,我確實也非常不放心,但如果是記在紙上就又另當別論了。再怎麽樣,隻要把紙條拿給便利商店的店員看,說不定店員就會幫忙把所有需要的東西都備齊了……期待店員親切到這種地步或許有些不切實際,但不管怎麽樣,小孩子隻是被派去跑腿而已,幫幫這點小忙應該不為過吧……


    隻要寫在紙上,就算多買一點不同種類的食物應該也沒問題,最後我稍微修改了想買的清單,再把最終決定轉達給u知道。


    現在回想起來,我的確是該好好反省。


    光靠記憶力記不住也就算了,可一旦增加了種類和數量也是得靠成年男性的體力和腕力才帶得回來,我卻沒有考量過u的體力和腕力,還有她提不提得動那些重物。以結論而言,一個小學四年級的女生還不至於沒辦法把過重的食材搬回來,但就算真的提不回來也沒什麽好奇怪的,並非不可能出現那種狀況,隻是從便利商店提回家來確實很不容易。


    本來以為會是個好主意,看來是我太自以為是了。我確實也有顧慮到少女本身的狀況,像是讓她來回跑好幾趟會覺得很不好意思之類的,隻可惜我表達心意的方式打一開始就錯了。


    「嗯,知道了,那我出門去了。」


    把要買的食物清單寫在筆記本上後(順帶一提,u的字實在不能稱為漂亮,老實說寫得還挺醜的),u立刻站起身來。


    因為一手拿著筆記本、另一手握鉛筆寫字的關係,這段期間小刀一直擺在她的身旁……u變得愈來愈隨便了,或許該說,u對於監禁我這件事,漸漸顯露出粗心大意的一麵了。像她剛才忘了鎖門也是,就算那隻是單純的失誤……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監禁生活至今已經是第四天了……我當然很幸苦,想必u也不好過。要照顧一隻生物可不是這麽簡單的事。我連仙人掌都曾經養死過,由我來說這種話肯定不會有錯……光是養小貓小狗之類的寵物都已經夠困難了,更何況是把一個『人』養在家裏,這根本不是一個小學生辦得到的事。


    會把自己一天當中唯一的一餐——學校的營養午餐全部打包回來帶給我,或許是她的責任感所致,但那份責任感到了第四天也差不多該達到極限了……我是這麽認為的。


    既然如此,說不定我早點逃跑,對u而言


    才是真正的體貼,活到三十歲的現在,我有了這樣的想法,可當時的我隻單純認為u不管再怎麽粗心大意,都因為她隻是個小孩子的關係,我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注視著她。


    不管怎麽樣,我都沒辦法拔除深植體內的『被害者』意識。我是遭到綁架的被害者,u則是這場綁架犯案的加害者。被害者很辛苦,但加害者不若如此,也許當時我就是抱著這樣的觀念……無論我究竟是不是被害者,在麵對一個小學生時,我都該更確實認知到自己是個大人的事實才對。


    隻可惜當時的我完全沒有這種認知,隻對她說了句「出門小心」,便目送u的背影走出家門。


    30


    因為不曉得最近的一間便利商店在哪兒,我無法估量u出門購物會花多少時間。


    當然也就沒辦法利用這段空檔好好調查這個家、還有u的父母……雖然可以直接向u本人問一些更深入的問題,但這又扯上現實層麵上的考量,實在很兩難。我並不認為她會回答我,或許是因為我會乖乖聽話而讓彼此間得以建立出信賴關係,我不想讓這樣的關係出現難以修補的皸裂。信賴關係……類似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信賴關係。


    話雖如此,我還是利用這段空檔借用了下廁所。這次u在出發到便利商店之前並沒有忘了將置物間的門上鎖,不過我還是跟昨天一樣把門搬開了……我也很擔心能不能在時間內將門再裝回去,畢竟一回生、二回熟,將門板裝回滑軌上並不如第一次那樣耗費時間……可是對這種事熟能生巧是能對將來有什麽幫助嗎?我對此深感懷疑。


    到頭來,u整整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回到家。


    當時我還覺得花太多時間了,甚至懷疑她是不是順道繞去哪裏玩了,真是錯得離譜的推測,就如同我先前所說的,u是不時停下來稍作休息,好不容易才把過重的購物袋給搬回來的,這就是事情的真相。


    我要求過去的自己徹底反省一番。


    不對,若是可以要求自己反省,該反省的可不隻這些……還好u並沒有遇到什麽不測,平安地歸來了。


    我還喑自擔心她該不會發生車禍還是什麽的,看來應該是我太杞人憂天了。除此之外,又怕她會被壞人給綁架……這種擔憂裏的諷刺香料似乎太強烈了些。


    「我回來了。」


    聽到u的聲音,我便回應「歡迎回來」。然後等待她打開置物間的門,再慰勞她一句「辛苦你了。」


    該怎麽說呢,因為我被關在置物間裏的關係,這幅怎麽看都像把自己鎖在房裏的尼特族兒子要求母親出門幫自己買東西的構圖……讓人愈想愈忍不住陷入搞錯狀況的自我厭惡中,真的是搞錯狀況。連我都想問問自己到底怎麽了。


    從她提回來的塑膠袋裏拿出食物,一件件擺在置物間的地板上。今天塑膠袋裏裝的當然不再是原封不動的營養午餐……而是冷凍食品、麵包、飲料和人工食品,再加上一些小餅幹之類的,我一一將它們分門別類。


    如此一來,接下來這一個星期的食物就有著落了——這麽說是有點誇張,但有了這一萬元份的食糧,站在被監禁的立場,我也感到安心許多。


    我想起了武田信玄和上杉謙信那段有名的插曲。他們兩人雖然是敵對的關係,但當武田信玄的兵糧被斷時,上杉謙信卻沒有一絲遲疑地送鹽過去給他。這便是『為敵人送鹽』這句話的由來。武田信玄為此相當感謝,還親自向上杉謙信道謝。聽說他表達感謝的鄭重程度甚至讓上杉謙信嚇了一跳。「不不不,我隻是送了鹽過去而已,居然讓你感謝成這樣,你們到底是餓多久了?信玄哪,你應該是餓過頭了吧?」「不,上杉是你才對呀。」(注8)


    一不小心就講起了這些小故事,總之我真正想說的是如果缺乏軍糧就會感到不安,有了軍糧心裏才能踏實許多,所以才會提起戰國時代的英雄們發生的小插曲做為借鏡。


    我將必須放進冰箱裏的食物、得擺在冷凍庫裏的食物、可以放在室溫中保存的食物,還有今天要拿來吃的食物全都分類過後,便請u將它們依序整理好。


    看著那個空蕩蕩的冰箱,我實在不曉得u有沒有『把該冰的東西冰進冰箱裏』的概念,她到底知不知道冰箱就是保存食物的地方也很值得探討,總之在我煩惱了老半天後,u倒也明白了我的意思。


    仔細想想,我原本該把一些食糧擺在這間困鎖著我的置物間裏才對,可我卻下意識地認定u一定會分一份給我,所以我想都沒想過要留下自己的糧食。因為我隨時都能逃出這個監禁著我的地方,危機感也就漸漸變得薄弱了:


    回到原本的話題,把該放進冰箱裏的食材放冰箱,該擺在廚房的擺廚房,這些事都由u一手包辦,所以我並沒有付出仟麽勞力(重申一次,請不要說什麽「你是不會自己動手嗎」這樣的話。在u的麵前,我是沒辦法走出置物間的。),麻煩在於……不,用麻煩來形容好像不太對,我們之間的對話就中止在我對u說出「這是今天要吃的食物,等一下一起吃吧」這句話時。


    8  日文中的餓過頭了與上杉的發音相同,此為諧音的笑話。


    這時候u露出的驚訝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


    這個讓人搞不清楚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的謎樣少女,在這一刻確確實實是『活著』的。


    我有說出那麽值得驚訝的話嗎?畢竟昨天我們對分了營養午餐,我很自然地認為今天也會一起吃飯……綁匪和被綁架者一起吃飯的確是有哪裏怪怪的……我忽然感到不安,甚至怯懦地想說不定她又要朝我扔小刀了,不過狀況似乎並非如我所想。


    問過她之後,我才知道u會那麽驚訝是因為那些食物是花我的錢買來的,她沒想到自己也能一起享用。食物的確是花我的錢買來的沒錯,但這種時候還一個人獨占糧食的家夥根本不能算是個人了吧。


    的確是花我的錢買來的食物,不過兩個人一起吃也沒什麽問題啊——我花了不少時間才終於說服u跟我一起吃飯。可能她對金錢往來這種事看得相當嚴格,u遲遲無法認同我的說法,最後我終於以「因為給你添了不少麻煩,這算是我的道謝方式」這旬話讓她點頭應允了。我明明是被綁架遭到監禁的身分,卻還得動腦想理由來讓她吃飯。


    真是有夠莫名其妙的笑話。


    如果u始終維持中立的立場,可能仍會頑強地拒絕我的請求,但u對於饑餓的容忍度也已經到極限了吧。


    「我開動了。」


    說完這句話後,u平常那副沉穩、也可說是有氣無力的模樣全不複見,反而顯露出肉食野獸般的驚人食欲,直接就用兩手抓起眼前的食物往嘴裏塞。


    她的餐桌禮儀實在不太好。


    表現出來的是這麽一回事,但一如字麵的意思,u就是個缺乏正常飲食的兒童,這種時候還向她要求餐桌禮儀反而才是搞不清楚狀況吧。況且就算不如u餓得那麽厲害,已經空腹許久的我大概也沒辦法在這種時候還遵守什麽餐桌禮儀。


    直到這一刻,我第一次對u的父母感到憤怒。憤怒?嗯,那種情感應該是憤怒吧。若要我選擇更適當的詞匯,大概就是憤慨,我也知道不該端出一副正義凜然的嘴臉去批判別人的父母,但就我自己的認知,「憤怒」的情感表現應該最接近我此時的心情。


    居然讓如此年幼的少女饑餓到這種地步,那對『不在了』的父母現在究竟在哪裏,又在做什麽呢……?


    被監禁的我一直把他們當成會來拯救自己的救世主,這種想法已經被摧毀得差不多了。說到底,小孩子的行為舉止會如此偏差詭異,基本上也是父母親的責任吧……


    無論如何,我仍認為自己是個遭到綁架的被害者,再怎麽樣都應該先關心自己而


    不是為別人擔憂,這件事本身就還滿……不,應該是相當重要才對,意識到這一點確實是在這個星期六。不對不對,綁架這件事本身也很嚴重,但更令我在意的是u的雙親。


    我一直在揣測u說的那句『不在了』的意思,或許我是被言詞蒙蔽了,沒錯,若是將『不在了』替換成大人的說法,該不會是指『失蹤』吧?不是旅行或出差這種一般生活的延長劇情……而是『她的父母失蹤了』。


    太沉重了。


    這不是區區一個立誌成為作家的大學生有辦法解決的問題……在這種情形下,立誌成為作家的身分反而隻是種累贅。


    「我吃飽了。」


    吃完飯後,u對我這麽說。


    「真的很好吃。」


    為什麽呢,這麽普通的一句話為什麽卻刺痛了我的心。我隻是做了理所當然該做的事,所以她的道謝才讓人感到如此心酸吧——我是這麽認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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