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夏日餘溫的海浪突然退去的刹那,淹沒小鎮的麵貌清晰地浮現出來。銀鰭的魚群遊過橫跨海底的鐵鏽天橋,看起來像是一整列霓虹燈,垂掛在通往深海的大道上。


    我在海底悠然地潛泳。我喜歡海,遊泳、潛水都喜歡,但最喜歡的是沉入海底的小鎮,那裏有一種孤涼的美。沉入海底泡沫的幽暗中,遊過無人的街角時,我驀然有種與人擦身而過的感覺。陌生的人行道卻有著莫名的懷念,漆黑的窗口像在呼喚我,沉沒的小鎮像是埋藏著世界的秘密。我閉著氣繼續潛行,彷佛擔心它會從我麵前溜走。


    鑽出海麵換氣時,我察覺到海風已稍有寒意。這風帶著晚秋的氣息,於是我停止海中探險,回陸地上去。由於我穿著衣服下海,濕透的衣服更覺寒冷。


    走上鋪了柏油的海岸,回到放鞋和背包的地方。


    無人大廈的一角停著一輛黑色轎車,矮胖的小型高級車,車體正熠熠發出格調高雅的耀眼黑光,與這個荒廢小城完全不協調,散放出突兀的氛圍。


    望進車子後座,一個眼眸烏黑的少年正以冷漠的表情看著我,也許他是透過了我凝視大海。不過,他的視線一與我交會瞬即轉開,嘴唇動了動,對司機說了什麽。沒多久,他乘的轎車便駛開了。


    駛過身邊時,他再度瞥了我一眼。大大的丹鳳眼微微下垂,一副漠不在乎的模樣側眼看著我,消失在灰色的廢墟後。


    秀麗的黑發直到最後都令人印象深刻。


    他是何時來到這裏,何時開始望著海呢?我在海裏遊泳的經過,他都看在眼裏嗎?


    我脫下水手領上衣,把水絞乾,從背包裏拿出預備的衣服——那也是英式水手服——換上,短褲則沒換,就這麽背起背包往鎮裏走去。


    沒過多久,我又見到那個少年。


    沿著進城的林道旁,有棟大屋吐著黑煙燃燒起來,它好像召喚著正要前往鎮上的我。於是,我停下腳步往火焰跑去,越接近屋子越感受到猛烈的熱浪襲來,飛出的火花像微生物般在空中飛舞一番,才力竭地掉落地麵。周圍的樹林發出令人憂慮的聲響陷入嘈雜中。


    盡管這棟屋子地處偏僻,但有不少人前來,遠遠觀望這場大火。他們不約而同地目瞪口呆,眺望著越來越強的火勢。從他們的對話,和混著油味的火可知,這場火是焚書造成的。


    任何人都不得擁有書本類的物品。


    焚書指的是燒毀被禁的書籍。如果政府人員發現屋裏藏了書,便會一把火把藏書處燒個精光。家中不得存有任何書本,這是稍早時代所定下的規則,我們都生在那種規則建立的時代,所以我連書長什麽樣子都不太清楚。


    我加入看熱鬧的行列,雖然熱浪熏紅了臉,我還是走近了屋外的鐵欄杆處。那是一棟西式建築,前麵有個小花園和大車庫。我抓住欄杆,從鐵條間往裏麵探索,想看一看書本的盧山真麵目。雖然說大致都已經燒光了,不過我還是凝目搜尋可能留下的任何殘骸。穿著老鼠灰防火裝的人群,聚集到屋子周圍。他們擺出機械式的動作,魚貫進入屋子。


    我看到大門附近停了一部黑色轎車,就是在海邊遇到的那部。車上似乎沒有人在,是這家人的車子嗎?還是……


    我更加好奇,攀住欄杆使勁地伸直背脊,透過窗口往屋裏瞧。


    那個黑發少年在裏麵。


    他穿著比綠更濃,比黑更深,顏色有如暗夜森林的緊身外套,修長的身軀倚在窗邊。不論發型,還是他那神氣冷淡的態度,都像個日本人偶。他絲毫沒有想逃出來的打算,表情沉著地望著在屋裏來去的防火裝男人。火勢還沒有接近他的周圍,但是,在他上方的二樓已經冒出火舌,說不準何時屋子會崩場壓到他身上。我心裏幹著急,觀望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似乎感受到我的視線,忽然朝我看來。


    這次我先轉開了視線。


    我飛也似的轉身離開,而且沒再轉頭看,因為我怕一回頭又會與他四目相接。一方麵有點窘,但最重要的是少年大大的眼眸中,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靜謐,清亮得如同一麵鏡子,彷佛映照出什麽不能見人的真相。


    少年在焚書的現場做什麽呢?


    我一麵思忖著,再次踏上往鎮裏的路。


    不久後,夜色漸深,我決定到路旁的廢屋捱過一宵。


    混凝土建的立方體廢屋,被高及人身的雜草所掩蓋。從破裂的玻璃窗和沒有門的玄關看來,這棟房子確定早已沒有主人。整個屋子隻蓋了混凝土結構,連屋頂都是糊了一層薄薄的水泥。屋頂腐蝕的地方塌陷,破了一個洞。月光穿過薄雲,將塵埃滿布的空氣聚成一束光。


    我以翻倒的衣櫃為床,在上麵躺下,但卻沒有什麽睡意。我還籠罩在焚書的熱焰中。翻身的時候差點摔下床,最後,一整晚我一直從屋頂的洞望著夜空直到天明。


    天色還沒轉白前,我便走出廢屋再度邁開步伐。


    西方的天空還有點點殘星,然而瞬即被不知何處飄來的雨雲掩住,連最後一點星輝都不剩,同時還降下雨來,於是我加快了腳步。


    起伏平緩的林道無盡地延伸著,這是條漫長的直線道。道路在多年前就已放棄整修的狀態,雜草的綠色比白線還明顯。有些地方缺了一大片柏油,很可能是地麵滑動造成的。我為了跳過這些窪洞,費了不少力氣。


    過了半晌小鎮終於在望,看得出住家和廢屋交雜並立,如果屋子沒點燈,說不定整個鎮就會像個完全的廢墟了。我昨晚過夜的粗糙混凝土屋,這裏也很多。而且雨水浸濕後,整個染成了鐵灰色,宛如一個個暗淡的立方體,胡亂堆疊成一個小鎮。


    走到紅磚鋪的道路後,我的腳步聲彷佛鑽入水泥建築的縫隙般消失了。這是一座死寂的小城,路上完全沒有人通行,連車輛來往的聲音都沒有。灰色的住宅區缺乏生命,令人想起水底的城市。


    空地上有汽油桶燃起的火堆,可能剛才還有人在,但現在四周看不見一個人,好像鎮上的人突然消失,隻剩下我。家家戶戶都還點著燈,所以應該都還在吧。他們屏住氣息躲在家裏,所以城裏的空氣才會如此肅殺。細長的人行道上,不知道是搞錯了時間,還是因為天色太暗,路燈在雨中孤獨地亮著。


    可能時間太早吧,我沒太在意,開始尋找旅店。再耗下去一定會把全身打濕。


    就這樣在鎮裏轉悠的時候,我看到幾個奇妙的景象。


    每當我望向住家的窗邊,就看見人影晃動,然而隻一秒就消失了。他們像是商量好似的,一發現我就馬上把窗簾拉攏,像要掩蓋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拉窗簾的聲音就像小刀劃破東西一樣。


    顯然,我被居民排斥了。


    在這個小規模封閉社群到處分布的時代,像這種對異鄉人無免疫力的地方並不少見。隻是,這個鎮有點詭異。


    我漸漸升高警戒,謹慎地觀察四周狀態。然而,我似乎才是被觀察的對象。窗簾縫隙裏窺伺的眼,從二樓窗口俯視的眼,躲藏在暗處的眼,從遙遠某處凝望的眼……暴露在視線中讓我渾身發毛。


    我驀然停下腳步。


    在一戶民家之前。


    這是一棟砌了泥牆的木造平房。褐色屋頂與土色外牆,看起來既不起眼也沒特色。在新興的水泥立方建築的街景中,偶爾也有幾棟這種老房子。從大門周圍的整潔可以想像得出,它並不是廢屋。隻是這棟民房的大門上,與其他建築有個顯著的不同。


    木製的大門上,畫著一個大大的鮮紅十字記號。


    這景象怎麽看都很突兀。在這座彷佛沉在大海裏的鎮中,那塊紅實在太醒目了,即使在雨中依然保持原有的顏色和形狀,完全不受影響,讓人懷疑會不會是昨天才剛


    漆上去的。從筆觸的淩亂,可知它並非室內設計的一部分,有點像是小孩的亂塗鴉,然而又太成熟了一點。十字架這種意象,讓孩子來做未免太過宗教化。


    十字架?


    ——應該是十字架。之所以沒有十成的把握,是因為那個十字架與一般教堂看到的形狀略有不同。


    這個十字架的橫木兩端有點向下垂,而且末端形成銳利的尖錐,令人想到動物的角或牙,從十字交叉處開始,直木往上和往下都從一半開始變粗,末端也是一樣尖錐形。看起來像個有點歪的十字架。


    或許它根本不是十字架,而是隻有鎮民才知道的記號。或是全日本都知道,而隻有我不知道的某種印記吧。


    即使是如此,在民宅門板留下這種形狀,似乎不太恰當。現在這個屋裏好像沒有人在。


    我懷著疑惑離開門前,畢竟站在人家門前東張西望太不禮貌,而且我全身都淋濕了,冷得直發抖。


    我得找個躲雨的地方。


    不見人跡的道路底端,有棟房子像是空屋。一樓部分建成車庫,壞掉的鐵卷門卡在上方,裏麵空空如也,並沒有車子。我決定先到那裏躲躲。


    車庫裏飄蕩著微微的汽油味,我吸了一口氣,揮揮濕透的頭發,把水滴甩掉。濕掉的衣服,我倒不怎麽在意。從卡住的鐵卷門下仰頭望天,我歎了一口氣。


    「什麽人?」


    突然車庫後方的暗處有人出聲,我嚇了一跳。


    一回頭,有個男孩站在那裏。


    那是個瘦小的男孩。他的大眼幾乎占了瘦削臉頰的大部分,此時卻眯得細細的露出少許猜忌。眼睛上方剪得笨拙的齊平劉海,顯出他的稚氣。他應該比我年輕,然而緊閉的嘴唇、皺在一起的眉頭,都展現出很獨立的個性。


    他坐在輪椅上,膝頭鋪著一條毛毯,小小身軀彷佛包裹在輪椅中。


    這屋子的住戶嗎?


    我立即向他道歉。


    「對、對不起。我隻是想避個雨,沒有其他不良意圖。我現在就離開。」


    「等等!」少年出聲。


    我停住衝進雨中的念頭。


    「你是從鎮外來的?」


    「……是。」我小聲地回答。


    「真的?太棒了!」


    少年不知何故麵露喜色。我還在困惑的時候,他已推著輪椅向我靠近,興趣盎然地從下方仰視我。我往後退了幾步,再退就要回到雨中了。背後響著滴滴答答的雨聲。


    「嗯,外地人果然就是不一樣。」


    「請問……請問……」


    「哦,你不用擔心,我也是進來避雨的。倒是你,多說點外麵的事嘛。你從哪裏來的?到這裏做什麽?一個人來的嗎?今年幾歲?」男孩朝我越走越近。「你全身都濕透了,沒帶傘嗎?」


    「我……沒傘。」


    「那我借你吧。不過,你要幫我個忙做為報答。」


    「什麽忙?」


    「老實說,我隻有一把傘。我可以把傘借你,但你得送我回家。很簡單,就是推輪椅。這樣我們兩個人都不會淋濕。」男孩露出淺淺的笑容。


    「怎麽了,為什麽一臉擔心的表情?」


    我對男孩的警戒還沒有卸除。再怎麽說他都是我在這個陰鬱小鎮見到的第一個人,這個小鎮對我不友善,因而他那開朗的笑容顯得特別脫離現實。雖然看起來應該不是壞人:


    「對了,如果你要找個落腳的地方,就乖乖送我回家。因為我家就是旅店。看到稀客上門,我爸爸應該會很高興。」男孩說完又衝著我笑。


    我決定相信這份幸運,還有他的笑容。


    我們在雨中一起走下凹凸不平的紅磚路。我左手拿著傘,右手握著輪椅的手把。鎮裏還是不見人影,不過我已不再是獨自一人,有輪椅男孩陪著我。


    「我叫悠裏。」輪椅男孩說。「你呢?」


    「克裏斯提安納。」我答。


    「克裏斯提?……什麽?」


    「叫我克裏斯就行了。」


    「嗯,好的。」悠裏回過頭,仰頭看我。「把傘拿高一點,對,就這樣。謝謝。你從哪裏來的?」


    「英國,一個叫倫敦的地方。」


    「那一定是個很遠的地方吧。」


    他肯定無法體會那麽遠的距離吧。我離開倫敦,經過南安普頓搭船到日本已經一年多了。時時刻刻想念的那座教堂,是我出生長大的地方,而現在還安在嗎?說不定已被泛濫的泰晤士河衝毀了。


    「這個鎮跟外麵比起來,有什麽不同?」


    「很安靜,好像大家都不在。」


    「因為最近怪事頻傳……」悠裏拉長了尾音自言自語道。


    「鎮上發生什麽事?」


    「咦?你沒聽說嗎?你才剛到鎮上對吧?」悠裏聲調裏略帶驚奇。「以後再告訴你好了。我們還是先趕路吧,雨好像變大了。」


    我依據悠裏的指示走進小鎮。但即使走了好一會兒,也沒有任何事物改變我對鎮的第一印象。倒不如說,陰鬱的感覺變得越發強烈。舉目所及之處,除了立方體的水泥屋、波浪板屋頂的工廠與煙囪外,就是鐵卷門生鏽的商店街,和草率鋪設的紅磚道。


    不久便看到悠裏的家。瑞典式建築,前麵有一層較高的門廊。優雅的印象是這個小鎮所沒有的,但是扶欄和支柱、階梯和地板都沒有用白漆重新粉刷,維持原有的狀態,因而彌漫了一股鬼屋的氣氛。這棟小屋隻有在門廊階梯邊的箭頭招牌,標示著旅店。筆直的紅磚路通向招牌處,在那裏告終。屋子的後麵就是森林。被大雨浸濕的黑色森林,看起來有如圍在古老鬼屋四周的黑帳。


    「歡近來到『皇家翡翠城』。」悠裏唐突說道。


    我拿著傘,來回看著悠裏和眼前的鬼屋。


    「沒聽過旅店用這種名字……」


    圍繞在旅店四周的森林,雖然是濃密的深綠,但並不像翡翠那般鮮麗,更何況中央那棟白漆斑駁的小屋子,與所謂的皇家和翡翠之城,未免也相去太遠。


    繞過正麵玄關的門廊來到屋子側麵,有一條輪椅可以上去的斜坡。不過它也隻是把扶欄拆掉、地上鋪了一層厚木板做成的坡道。我把悠裏的輪椅推上去。


    悠裏拉了一下玄關的門鈐繩。那條繩子的長度正好垂到悠裏觸得到的地方。


    門立即開了,一個男子從裏麵衝出來。


    「你跑哪去了?悠裏!」


    粗嘎的吼聲越過悠裏的頭頂直貫進我耳裏,我不覺退了一步。眼前站著一個體格壯碩、肌肉發達的男人。他手抓著門把直到現在還發出聲響,令人擔心是否要把它捏碎。


    「我去散步嘛,有什麽好緊張的。你不是說,舒服一點的時候可以出去嗎?」


    「你說什麽鬼話!外麵在下雨呀。下這麽大雨,你怎麽能在外麵亂走?萬一身體淋濕感冒了怎麽辦?拜托你多注意自己的身體好嗎!下次再這樣隨便出門,我就不準你出去了。」


    「別緊張嘛,隻不過出個門,我一個人行的,誰知道會突然下雨呢!」


    「突然?!你也知道突然?好,那我問你,如果突然發作的話怎麽辦?沒有人能救你哦!而且,如果『偵探』來了怎麽辦?」


    ——「偵探」?


    他的話引起我的興趣。


    「偵探」……會來?


    「爸,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悠裏憤憤地說。他回頭看我,「克裏斯,我先回房間。這裏實在吵得受不了。等一下你到我房間來。」


    悠裏說完,便穿過還在高聲叫罵的男子身邊,往屋裏走去。我本想製止他,但這突發狀況令我啞口無言,我一向不善應付這種場麵。


    門前隻剩我和那個生氣的男子。


    「你是誰?」


    男子瞪著我,看來是把失去對象的怒氣轉到我頭上,而且似乎現在才注意到我的存在。


    「這、這個……」


    我挺直了胸膛,像個白金漢宮門前的禁衛軍,為了配合那男子的怒斥聲,不知不覺我的聲音也變大了。


    「我想今晚在這裏借住一宿。」


    「你說什麽?」


    「我在找個投宿的地方。」


    「你是旅客?!」


    「是。」


    「是嗎?原來是客人!」男子的聲音驟然平靜下來。「真抱歉,這裏很久沒客人來了,幾乎忘了我們是經營旅店的。這個鎮上,隻有想找人傾訴的獨居老人,才會來這兒租房。」


    男子兀自嘀咕著,幫我把門敞開,還舉起右手輕輕揮了揮,好像在說:「來啊,進來吧。」我這才好不容易進到屋裏。


    大廳四麵全是裸露的木材,用「大廳」這個詞來形容是否合適,都還令人存疑。什麽維多利亞時代風格、洛可可情調的室內裝飾,這裏都看不到,說好聽點,算得上是山居小屋的風情,但說難聽點,就是簡陋馬虎,毫無待客之道。當然我對這種地方不抱期待,隻想當個落腳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話,再有一頓熱食就夠了。


    體格壯碩的男子依舊念叨著,走進大廳櫃台。他的每個動作都像永遠一樣漫長。


    「坐下!」


    我依著他的命令,坐在櫃台前放的圓椅上,兩隻手不知該往哪兒放,最後安置在膝頭上。


    男子從櫃台底下拿出一塊小黑板,一手撐著黑板,另一手用粉筆在上麵開始寫字。顯然他便是「皇家翡翠城」的老板。


    「單身旅行?」


    「是。」


    「幾歲?」


    「十四歲。」


    「從哪裏來?」


    「英國倫敦。」


    我故作老練地坐在椅子上回答,像在接受審問。櫃台後的大塊頭男子,與其說是旅店老板,倒更像在人煙稀少的寒山上養山羊的牧羊人。他的臉和手臂都布滿濃毛,脖子比一旁的柴薪還粗,他始終用威嚴低沉的嗓音質問我,令我想到一隻聽不懂人話的山羊。


    「你還真是遠道而來,我們這兒第一次有外國旅客,而且你的日語說得真好。不過這不重要,反正溝通上沒問題就好了。那你叫什麽名字?」


    「克裏斯提安納。」


    「克裏斯瑪斯(耶誕節)?」


    「你叫我克裏斯就行了。」


    「有錢嗎?」


    「哦,有的。」


    我把背包放下來,從裏麵拿出卡片。那是英國銀行發行的現金卡,可以直接當作貨幣使用。


    「你要住幾天?」


    「這……」


    「還沒決定嗎?」


    「是的。」


    「沒關係。你想離開時再說就行,反正沒有人會質問你何時出發。這個鎮裏不會有人管你的。請先付三天的住宿費。」他一麵說,一麵將我的卡通過機器。


    「如果你提早離開,我會退錢給你。如果延長時間,再請你補費,可以嗎?」


    「可以。」


    我接下現金卡放回背包。


    「沒有計劃的旅行嗎——我小時候也向往過,現在已經變成悠裏的夢想了。」旅店老板搓搓臉上的胡碴,嚴肅的表情也稍微柔和下來。「年紀小小就敢長途旅行,令人佩服。而且,跟我家悠裏比起來,你沉穩多了。嗯,是教育的差距嗎?我帶你到房間去吧。我們這裏簡陋、灰塵多、景觀又差,不過床倒是一等一的舒適。」


    在老板的帶領下,我往走廊後頭走去。由於旅店不大,所以房間數也有限。住客當然除了我之外,沒有別人。走廊上擺著枯死的植物、斷線的網球拍、古董級收銀機,還有一些不明物品,堆放在擺在不明的位置,我得一邊閃避著才能前進。腳偶爾踢到應該不是什麽大問題吧。不管下榻環境怎麽樣,至少老板接納了我,可以暫時放下心來。老板對外國人完全不帶有色眼光倒讓我相當意外。


    走進房間,柔和的木料香味撲鼻而來,老板說的一等一的床放在房間一角,床邊是窗台和鏡座,床鋪看起來的確很軟,似乎很舒服。


    窗外雨聲嘩嘩作響。


    「這裏就隻有我、我兒子悠裏和大廚在工作。詳細的規約悠裏比我還清楚,你問他吧。三餐的部分我全部交給大廚,如果有什麽需要,隨時問他。衣櫃旁有電話直通櫃台,隻要我沒在睡一定會接。」


    「謝謝。」我深深地行了個禮。


    「簡易衛浴在這裏,裏麵也有馬桶。」他打開身旁的門。「英國人有泡澡的習慣嗎?反正你要洗哪種都行。如果想泡大池,走廊盡頭那裏有個大浴池,你也可以用。」


    「有淋浴設備就行了。」


    「嗯,毛巾在那裏,快把淋濕的頭發擦一擦吧。」


    「好。」


    「還有,我們旅館為了節省用電,屋裏都點蠟燭,蠟燭再多都有。」


    「好。」


    「房間的部分大概就是這樣——」老板的視線從我身上轉開,望向窗台。「你當作是提醒或是警告都行,我建議你最好不要在外麵到處亂跑,尤其沒有特別原因的話。最近發生了不少事情,大家都有點神經緊張。像你這樣的外國人出現,他們會以為又有什麽事了。沒什麽惡意,不過不怕一萬隻怕萬一,你最好心裏有數。不過,你看上去隻不過是個孩子,應該小會被當成什麽問題。我說的,你懂嗎?」


    一個念頭突然閃過。


    「昨天晚上,我在來這裏的路上,看到一棟大房子起火。」


    「焚書吧。」老板麵無表情地說。


    「這個鎮因為焚書出了什麽事嗎?」


    「我不知道。」


    主人冷冷說完,疲倦地搖搖頭,垂著肩膀走出房間。他猛地回頭說道:「不好意思讓你推著悠裏回來,大雨中推輪椅很累吧。他那孩子身體狀況舒服點,馬上就想跑出去玩,我也很頭痛。」


    「他身體不太好嗎?」


    「馬馬虎虎啦——不過,你對他以禮相待,我也會對你待之以禮。這跟你是外人,還是英國人沒有關係。懂嗎?」


    「謝謝。」


    「如果有空的話,請去陪陪他。」他背向我。「我叫朝木,是悠裏的父親,這家旅店的老板,多多關照了。」


    目送朝木老板離去後,我躺到床上。從窗簾縫看出去的景色,是清一色的森林。森林前佇立了一排室外燈,應該有宣示鎮區與森林界線的意味吧。說不定這個小鎮也隻不過是海岸線被侵蝕後,人們逃到山裏形成的小聚落而已。


    奇妙的小鎮,這個地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從我淺薄的經驗中早已得到一個教訓,那就是在旅途中絕不幹涉當地發生的問題。但是,好奇心總驅使我多管閑事,因而吃了不少苦頭,或許聽朝木老板的忠告,別在附近亂跑,休息個三天之後,就往下一個城鎮前進比較好。


    不過,我可能不會這麽做,悠裏和朝木談話中出現的那個字眼,實在讓我很難不放在心上。


    「偵探」——


    回想起來,這似乎與我湊巧看到的焚書場麵有什麽共通之處。


    閉上眼睛,火焰的顏色在眼簾內蘇醒,把屋裏書本燒個精光的無形、熾熱的紅,那股熱浪的餘燼彷佛還殘留在我的皮膚上。那棟屋裏是怎麽燒書的?它會怎麽樣變黑,又怎麽樣變成灰?


    這個小鎮藏了什麽秘密嗎?


    一回神我已經睡著了。夢中房屋燒了起來,我想從火焰中逃出才驚醒過來,全身熱騰騰的。我到淋浴間把自己洗幹


    淨,換下濕衣服。


    突然房間的電話響了。是悠裏打來的,他說午飯準備好了,我聽完他的說明,走出房間前往食堂。食堂從大廳另一個門進去,裏麵並排了兩張木製長桌,有一麵牆鑲了落地窗,在外搭建了木板陽台,但沒有屋頂。如果現在開了窗到外麵,雨一定會打到屋裏來。在我睡著的時候,雨還是下個沒停。


    食堂準備好的餐點是一盤特大號的歐姆蛋。


    「吃午飯嘍。英國也有歐姆蛋嗎?」


    一沒留神,悠裏已在我身後說道。


    「有是有……可是這個太大了。」


    「薙野叔太興奮了。他是這裏的大廚。不過最近他有點消沉,說自己老在打雜,廚藝都無用武之地,聽到有客人來,他似乎很高興。」


    「如果我吃不完的話,實在過意不去。」


    「你說這種話會長不大哦,說不定很快就會被我追過去。」悠裏開玩笑地說,「要不要牛奶,我去拿。」


    「啊,不用啦,我來拿。」


    「沒關係沒關係。」


    悠裏自己轉動輪椅走出食堂,沒一會兒膝上多了一個大瓶子回來,他的腳或許不方便,但他任意操縱輪椅的模樣十分靈活。即使如此,他的氣質優雅,實在不像是那個大熊模樣的嚴格父親所生。他可能比我還大吧?其實,現在我和他的身高幾乎已是不相上下了……


    「謝謝。」


    我拿過牛奶瓶,與他麵對麵在桌前就座。餐桌上鋪著白色的厚質桌巾,還按一定間隔擺設了燭台,裝點得宛如豪宅裏的餐廳。


    「我聽薙野叔說,在英國大家都說英語,但克裏斯會說日語?」


    「對……小時候我母親便教我說日語了。我父母雖然都是英國人,但他們好像在日本生活了很久。尤其是我母親,幾乎沒離開過日本。」


    「令堂現在在哪裏呢?」


    「她被洪水衝走,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是嗎,那克裏斯跟我可以說同病相憐了。」悠裏吸了一口氣,勉強露出微笑。「我母親也被海嘯卷走,失蹤了。很久以前的事。」


    英國和日本一樣是島國,麵對的環境問題一定類似。跟那些因海平麵上升而國土完全沉沒的國家相比,雖然還算好,但英國現在的處境也很危殆。反而是日本因為治水設備完備,所以受災狀況較少。


    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慢慢地解決那盤歐姆蛋。


    勉強全部吃光後,悠裏一邊收盤子,小聲地對我說:


    「到我房間來,我告訴你這鎮上發生的事。」


    悠裏的房間跟我的沒什麽差別,隻是為了方便輪椅移動,撤除了鏡台,床的形狀也略微不同。桌上擺著白色耳機式收音機。學習用的小黑板隨意丟在一邊。黑板上寫了幾個我不會讀的漢字。


    「漢字練習?」


    「是啊。」悠裏轉動輪椅,拿起黑板。「爸爸要我讀的。」


    「真難得,既然用收音機學習,已經沒必要學那些困難的漢字了吧?」


    「嗯,所以,我實在不想學這些沒用的玩意兒。光是廣播課程我就很吃力了呢。」


    廣播告訴我們世上所有的事,以前記載在據稱叫「教科書」上的知識,現在如果把所有頻道加起來,可以二十四小時隨時聽到。塞了耳機就能學習,別說孩子們歡迎,連大人們都十分支持。因為大人們隻要看到孩子在聽耳機,就能安心了。


    書本已經從這世上消失,因而收音機的利用價值急遠升高。收音機頻道有各式各樣的節目,從教育到報導,日常必要的大小事件,幾乎全都能從廣播中聽到。不過,由於播放的節目理所當然都經過檢閱,所以,聽眾無法知道它是不是完整正確的訊息。


    「找個空位坐下。」


    在悠裏的催促下,我坐在床上。


    「剛才我要跟你說的事,不能在食堂裏說。」悠裏把輪椅推到窗邊固定,像要揭發什麽秘密般壓低了聲音說道,「因為大人們不喜歡。」


    「那些話可以對我說嗎?」我有點不安地問。「我是說——我是個外人……」


    「沒關係啦。而且,克裏斯已經不是外人了。我們是朋友呀。」


    「哦,謝謝。」我衷心感到高興。


    「所以,我才要告訴你這鎮上的秘密。」悠裏小聲說道,「這個鎮上常有人消失不見。」


    「消失不見?」


    「沒錯,平常天天見到的人某天突然不見了,而且再也沒回來過。」


    雨聲像要遮掩住他的話,但我沒錯過。


    「他們隻是離開小鎮吧?」


    「每個消失的人,家當都還完好如初地留在家裏。」


    「沒有人去找過他們嗎?」


    「有人找過。但是,大家根本不抱希望。即便是家人,或是老友,他們通常隻會找個解釋,說這些人消失一定有消失的理由,簡單搪塞過去。」


    身邊的人不見了,這個鎮的居民還能若無其事地迎接早晨來臨嗎?我今天早上所見到,那份萬物死絕的寂靜,或許隻是絕望的沉默,還是完全的冷漠?不管是哪個原因,但這個小鎮彌漫著一股不尋常的氣氛卻是事實。


    「消失的人到哪裏去了呢?」


    「他們根本無處可去。」悠裏麵帶笑容地說著,然而他的眼神中卻沒有笑意。


    「沒有人離開過小鎮,但是大家都知道,消失的人到哪裏去了。」


    「大家都知道?」


    「對。」


    「哪裏?」


    「森林啊。」


    悠裏說這話時,旅店四周的森林響起喧然的嘈雜聲。


    從窗簾縫隙看見的黑色森林,在大雨肆虐下正像生物般蠢動。


    「大家一定到森林裏去了。」


    「森林?」我故意不看窗外地問道,「也就是說他們遇難了?」


    「遇難?……哦,你是說他們迷了路回不來?你想的沒錯。不過不隻是那樣。有些做了壞事的人在森林中迷路,頭被砍下來,被人拿走了。」


    「頭被砍下來?」


    「是真的。我也看過頭被砍下、沒有頭的屍體。」


    話題越說越脫離常軌。


    我突然覺得有些難以呼吸的窒悶,果然這個鎮並不尋常。


    「我像平常那樣推著輪椅,在清晨出外散步。森林入口處附近,有個沒頭的男人屍體躺在那裏。我的眼力很好,遠遠就注意到森林裏躺著一個男人,很厲害吧。不過,等我靠近一點,才發現那是具無頭的屍體。剛開始我以為他的頭被埋在地下,但並不是如此。怎麽看都像是頭被割下來。我遠遠看了一會兒,別的孩子們跑到屍體旁去了。他們沒發現我,說不定他們比我先發現屍體。他們也跟我一樣,好像是湊巧發現的。大約是三個男孩。他們觀察了屍體好一會兒,便回去了。」


    「……然後呢,你怎麽辦?」


    「我也回家了。」


    「什麽?就這樣?」


    「對啊。」


    「沒去報警嗎?」


    「……報警?」悠裏睜大眼睛,「報警也沒有意義呀。警察什麽都不做。而且,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基本上,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跟他們聯絡。」


    「是嗎?」


    很多孩子並不清楚警察的功能。


    幾十年前進行的全麵焚書,據說斷絕了從前的野蠻思想,也撲滅了所有凶惡的「犯罪」。根據統計的結果,它並非妄說之詞,實際上,再也不曾發生過受人矚目的大案件。


    本來發現可疑的屍體,必須要向警方通報。但在這個封閉的小鎮裏,孩子們連這種事都不放在心上。他們不是不知道警察,而是不懂得什麽叫「犯罪」,所以也


    沒有對應之道。


    「沒有讓大人知道嗎?」


    「沒有。因為大人們都討厭屍體。」


    「討厭?」


    「雖然表麵上裝出不想理會的樣子,但其實大家都很害怕屍體。因為害怕,所以裝作不知情的樣子,努力告訴自己,它與自己無關。我們的生活四周不能有屍體——因為大人們知道屍體預示了自己的死。我們連屍體是什麽都不太清楚,怎麽可能知道呢!」


    逃避死亡。


    我們的時代充斥了太多死亡,因此才不斷地想逃離它。這個小鎮一定是死裏逃生的人們最後存活下來的地方。但是,他們不管再怎麽逃,死亡還是冷不防地找上門來。我們經曆過戰爭造成的巨大傷亡後,又眼睜睜看著天災奪走大部分人的性命。因此,害怕死亡的心情,連我這種小孩也都能深切體會。他們因此避諱屍體,不許它在自己的世界中出現。


    這不是此鎮特有的感覺,應該說這是我們這整個時代所共同的看法。對我們而言,死亡是天災產生的,例如洪水、海嘯、台風。在天然災害中犧牲的人在世界各地不斷增加,它的破壞力和殺傷力超乎人類的想像,讓我們陷入無力可為的境地。無頭屍體的出現,說起來還比災害中死亡的屍體要好些,因為更悲慘的屍體還不知有多少。就算是現在,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還有大量的屍體等著腐朽。


    「後來,屍體怎麽樣了?」我問道。


    「不知道。第二天我再去時已經不在了。可能是有人搬到別處去了吧?還是燒掉了,或是埋在墳堆裏。」


    「這個鎮有墓園嗎?」


    「沒有。所以我現在說的墳堆,是指有心人自己挖的。鎮裏的人死後怎麽處理,我不知道。雖然我還沒有參加過葬禮,但聽說屍體會立刻火化,骨灰撒進河裏流走。屍體不可以留在這個世上,多一刻都不行,我想不少孩子都沒看過屍體。我第一次見到的屍體少了頭,所以感覺有點可怕,不知道真正的屍體是什麽樣子。」


    「結果那具屍體到底是誰的?」


    「誰知道。因為沒看到臉嘛,而且沒了頭。別的孩子說,可能是幾天前從鎮上消失的那個人吧。」


    「還見過其他失蹤者的屍體嗎?」


    「我沒見過,但好幾個人都曾見過,我聽別人說的啦。」


    人會消失的小鎮。


    在森林發現的無頭屍體。


    還有避諱死亡和屍體的居民。


    我想起鎮民對我投射的陰沉視線,在這種瘋狂的地方,或許都把外人當作災難使者吧。雖然表麵上,這是個寧靜的小鎮。


    「對了,有件事我很好奇……」我吞吞吐吐地說。「你父親說的『偵探』,你認識嗎?」


    「唔——」悠裏的表情明顯暗淡下來。


    「這個鎮有『偵探』?」


    「有吧。」悠裏看著地上說,「我猜。」


    「真的?」我不覺提高聲調,「告訴我『偵探』的事。」


    我請求悠裏。他露出猶豫的表情,瞥了一眼窗台,才轉頭看我。


    「你今天累了吧?克裏斯,好好休息一下。」


    「我不累,所以——」


    「明天再說。」悠裏打斷我,「我有件東西想給你看,跟『偵探』有關的東西。看了以後再說。」


    「給我看的東西?」


    我一頭霧水,但是再追問下去恐怕會讓人厭煩,所以順從地點點頭。


    「今天晚餐的時間是七點。我會用電話提醒,你可以先去睡一會兒,我覺得你好像沒睡飽呢。」悠裏又恢複開朗的表情,「對了,克裏斯,你身上有股海水的味道,好好洗個澡吧。房間裏有簡單的衛浴,讓你隨意使用。」


    我依他的話回到房間,再次衝了個澡,回床上休息到晚飯時間。晚餐是用山菜做的日本料理,久違的豐盛餐點,讓我盡管不怎麽餓遺是胃口大開。晚餐十分可口,隻可惜悠裏、老板和大廚好像都在忙,沒有上餐桌,成了我一人獨享的晚餐。


    說不定我還沒有被這個鎮完全接受。


    這小鎮有「偵探」存在。


    ——原來真有「偵探」這種人?


    說起「偵探」,它是「推理」消失前最重要的角色。「偵探」是秩序的象征,正義的象征。他能將零碎不可解的謎題重新組織、恢複原貌,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有時他勇於抵抗手持凶器的壞人,有時解救受災受難的人民,這是推理小說黃金時期到末期出現的種種偵探麵貌。在焚書時代,他們曾被視為一心赴死的狂人,但在這個死亡慘烈的時代,又有誰能像他們這樣勇敢地迎向死亡呢?


    曾經,「推理」中描寫了各種形態的「犯罪」。「推理」中記載了人可能犯下的罪惡種類。死、暴力、惡意、詭計……推理會將它們時而以荒謬、時而以複雜的謎呈現出來。在那個將死亡和暴力當作娛樂來消費的時代,確實是如此。


    然而,現在,包含「推理」的所有書籍文物都逸失了。


    時代不再寄望於書了。


    戰爭和大規模天災,耗損了大量的鋼鐵和人命,於是自然把罪歸咎到提醒人死亡和暴力的書本上。當局下令不準讀也不準出版,焚書的時代就此開始。書無法抵抗,既然被斷定為有害,就隻有被燒成灰的分。


    人類殺害彼此、傷害彼此,搶奪別人財物等犯罪的行為,都因為焚書形成的效應而變得幼稚化,也容易被檢舉。不久,犯罪的人、案件逐漸減少,書本的禍害造成罪與罰的社會,也漸漸蛻變為理想的、誰也不會受傷的世界。「犯罪」這個字眼失去了意義,改變了麵貌。到了我們這個時代,所有的「犯罪」都不再存在。


    不過,因為案件減少,警方的能力趨弱卻是不爭的事實,很多時候都不具有即時直驅現場的機動性。由於人數有限,因而管轄區域非常遼闊,想來這個鎮也沒有警察署吧。所以孩子們連警察都不知道。沒有必要知道。


    焚書是從英國開始的,自工業革命開始的時代因而結束。


    焚書讓世界再次天翻地覆。


    現在隻有一小部分的人還記得愛倫坡或柯南,道爾等作家的名字,他們的作品是最先被燒毀的對象。原因顯而易見,他們的作品充滿死亡和暴力,被視為焚書的指標也不為過。輕率的死亡、遊戲般的犯罪、蠻橫的暴力,人人都害怕這些行為在人群間傳布。焚書並不是政府獨斷獨行,至少在英國,幾乎是國民眾望所歸。他們希望如此一來真正的和平才會降臨。


    在那個時代,我們所知的「推理」概念還不太明確,最多也隻是指標性的,將柯南·道爾等代表維多利亞時代的特定書本,列為有害讀物。


    不久後,不隻是有關死亡、暴力、犯罪,連描寫情感動搖、衝動、強烈意誌等的讀物也成了焚書的對象,規定有害的範圍在曖昧不明中擴大。事實上,所有的書都成了焚毀的對象,擁有書就被視為有罪,一旦發現就當場燒掉。


    據說,一九六〇年代後期,書就被逐出了曆史,那時候正好廣播、電視等資訊媒體方興未艾,再加上利用磁性的紀錄媒體不斷進步,書本不再是必需品,是不是這樣的時代背景造成這種結果,我不知道,畢竟我們這個時代的人無法理解,書本曾經是媒體的一部分。然而,從某種層麵來說,或許可說是科學發展的必然流程。廣播和電視既然成為優越的媒體,它之前的古老型式——也就是紙——被排擠出去也是理所當然,至少我是這麽想的。就像蒸氣火車發展到電力火車後,前者就被驅逐一樣。


    但是——


    在這個不懂「推理」為何物的世界裏,若是有人從應已消失的「推理」中得到知識,偷偷地利用它達到自己目的的話——人們是否能了解這種「犯罪」型態呢?


    不隻是「推理」,這還揭露出焚書的另一麵。那就是知情者與不知情者的明顯差距。因此,在不知情者的世界裏,知情者能占有優勢。


    關於「推理」的種種知識,是父親告訴我的。父親記得福爾摩斯、克莉絲蒂的名作,從我年幼時就說給我聽。父親是英國海軍軍官,在我上教會學校四年級時,他搭乘潛水艦在北海沉沒殉職。


    父親說的故事中一定會出現「偵探」,或許,我記憶中對「偵探」英雄式的印象,與得到海軍英雄獎章的父親互相嵌合。所以,對我而言,「推理」是英雄傳,「偵探」是正義的。


    在這個失落的世界中,還有「偵探」的存在。


    在這個鎮上……


    我在「偵探」的夢中沉沉入睡。


    第二天,悠裏的晨呼叫醒我。推開窗,一股沁涼的朝霧無聲無息地流淌進來,令我渾身打了個寒顫。快速換了衣服往食堂走去,坐在椅子上等了一會兒,一個男人穿著雪白圍裙,端了麵包和沙拉走出來。看樣子他就是大廚,留了濃密的落腮胡,頭發剪得短短的,五官像獵人般銳利,一點也不像手藝超群的大廚師,曬得黝黑的健康膚色則與白色圍裙恰成對比。


    「聽說你是從英國來的?」他不分輕重地大力拍打我的盾說,「聽說英國的食物很難吃。正好,我做的菜也不算美味啦,跟你正好成絕配吧。哈哈哈。」


    這嗓門大得清晨聽起來特別刺耳,我擔心鎮上的人會不會皺著眉被吵下床。


    「聽說你把悠裏從雨中帶回來?很好。最近已經很少有像你這麽熱心的人了,你們好好相處吧。悠裏就跟我的兒子一樣。我的親兒子如果還活著,現在正好跟悠裏一樣大。什麽?這種事很常見嘛。不過,有個日本朋友也不錯吧?」


    麵對薙野的滔滔不絕,我隻能點頭如搗蒜。


    這時,悠裏穿著藏青色的毛衣,推著輪椅進來。


    「早,克裏斯。」


    「早安。」


    我們一同吃早餐,收拾餐具,然後到屋外去。由我負責幫悠裏推輪椅。


    昨天還流連不去的雨雲,碎成千片殘留在天空。朝陽從雲隙中漏出的光束,像頭紗般落進霧中不規則地反射出來,有如它本身會發光一般。路上沒有人影,我們朝著悠裏手比的方向,走在紅磚路上。


    「這是個很小的鎮呢。既不富裕,人口也不多。」悠裏回過頭看我。「我不想一輩子都待在這個鬼地方,希望有一天能到鎮外去,但是,我這副模樣怎麽可能走得了?」


    悠裏指著自己的腳,朝我咧開嘴笑,


    「治不好了嗎?」


    「嗯,應該是。是某種常見的有毒金屬害的。我以前住在海邊,所以,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吃了大量含毒的魚類。」


    「今天身體狀況如何?還好嗎?」


    「沒問題。睡覺的時候,偶爾會很難過,但平時就還好。」


    我們鑽進霧裏,慢慢走下平緩的坡道。


    「克裏斯,你脖子上戴的是什麽?昨天你也有戴。」悠裏指著我的頸項。


    我掛了一條黑色的項圈。那是用特殊纖維做成,前麵有銀質裝飾,中間鑲著一顆透明的青色冷石。


    「嗯……這是我父親的遺物。」我撫著脖子上的項圈。「我父親,也是在大海……」


    「原來如此……」悠裏拉長了尾音,像在尋找該說的話。「你討厭海吧?」


    「怎麽說?」


    「它奪走了一切。」


    悠裏的臉看著前方,所以無法看到他在說這話時的表情。過了一會兒我終於按捺不住,問道:「你昨天說要給我看什麽東西?」


    「嗯,沒錯。該是時候去看了。」


    悠裏指著步道末端的一棟老房子。那棟小小的木造平房,看起來平淡無奇,隻有屋齡不輸給其他房子。窗簾遮得密不通風,油然生出一股陰森感。


    「這屋子有什麽?」


    「你看看大門。」


    悠裏說時,原本遮掩視線的乳白色濃霧,像被點了魔法般隨風消失,小屋露出清晰的大門。


    門上用類似紅漆的顏料,畫了一個大大的圖形。


    跟昨天我在另一個地方看到的十字架一模一樣。


    「不隻是這棟房子有。」


    悠裏指著附近的民宅。剛才在霧氣籠罩中沒看到,現在看得一清二楚,隔壁的屋門上,也漆了一個歪斜的十字架。


    兩棟相鄰屋子的大門都留下相同的記號。


    「鎮上也可以看到相同的東西,其他還有很多畫有紅色記號的房子,到處都是……」


    「這是怎麽回事?」


    「有人在別人家的房門上漆了紅色記號。」


    「為什麽?」


    「誰知道……」


    「隻是畫記號而已嗎?」


    「是啊。隻畫了記號,既沒有損壞物品,也沒有偷走什麽,更沒有任何人受傷。」


    我推著輪椅,眺望步道旁整排屋宅。被留下記號的隻有一家,但整條街都有種詭異感。


    「你去那扇窗子瞧瞧屋子裏麵。」悠裏舉起手指著一棟屋。「那家主人嫌這事太不尋常,所以搬走了。現在屋裏沒人住,看了也沒人會生氣。」


    我依著他的話,從窗口往裏瞧。


    屋裏空蕩蕩的,看起來什麽都沒有。


    但仔細注視了一會兒,便發現牆上不太對勁。


    室內的牆壁上也漆了一個歪歪的紅色十字架。


    正麵看到的牆壁的四個角落,各有一個小十字架,共計四個。


    四麵牆的各四個角落都漆了同樣的圖案,因此,整個屋裏共漆了十六個十字架,彷佛像要展開什麽儀式般不祥。紅色油漆狀的液體滴在壁紙上,在世上留下驚悚的痕跡。


    門上和室內的十字架都是同一式樣,向一旁歪斜。事實上,它到底屬不屬於十字架,我也不知道。我以前在教堂住了一段時間,所以見過教堂裏的十字架,但這種形狀的十字架還是第一次看到。它絕非凱爾特或俄羅斯的十字架(※凱爾特族是愛爾蘭地方的民族,基督教傳進之後,為強調十字架的重要,而在十字架中央交叉處加了一個圓環,象征日暈;而俄羅斯因信奉東正教,沿用拜占庭十字架,在直豎上下端,各有一橫線。),也跟其他任何十字架不相同。


    「這個十字架是以什麽根據畫的呢?」


    「十字架?我看起來倒像一把刀。」


    的確,它也能解釋為刀或劍的形象。


    究竟是誰,又為什麽留下這個記號?


    真是謎團重重。


    「被漆上記號的屋主說,他們那天不在家,回來就變成這副模樣了。好像窗子的鎖被破壞,所以應該是有人潛入。」


    「鎮上從何時開始出現這個記號?」


    「大概四年前吧。」


    「已經有四年了?」


    「對。剛開始是一個月出現一個,定期增加。但最近特別多,有時候一下子就有兩三家被漆上記號。全都是屋主一家不在的時候漆的。」


    「圖案就這麽留著,沒人想把它除掉嗎?」


    「很多人都想除掉啊,可是油漆完全擦不掉,白忙了一場。所以,留下門上的記號,這些居民全都搬出去了。畢竟,大門上被漆了這個莫名其妙的符號,誰還能安心地住在裏麵啊。」


    這話也沒錯。對裏麵的住戶來說,如果不能馬上消除掉,就會想快點逃離吧。住在這種被施加了恐怖記號的屋裏,精神上一定十分痛苦。


    難怪鎮民對陌生人疑神疑鬼的。他們一定以為,這是什麽不祥事件發生前的徵兆吧。真是個絕望的時代。鎮上飄蕩的畏懼氣氛,有可能並非


    針對留下記號的人,而是對這記號帶來的破滅。


    「究竟是誰幹的呢?」


    「老實說……留下這個記號的是『偵探』。」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


    象征秩序的「偵探」怎麽會做這麽可怕的事?


    不可能。在偵探小說裏,隻有壞人會做這種事,「偵探」應該是追出凶手的人。


    「『偵探』住在森林裏,他會砍下人的頭顱。為什麽要砍頭,我們也不知道。不過,大人們總是嚇唬孩子說:不可以做壞事,否則『偵探』會來砍下你的腦袋。留下這個紅色記號,是因為他監視著鎮上的人,防止大家做壞事。」


    「森林裏的無頭屍也是『偵探』幹的?」


    「無頭屍?哦,你是說那具沒有頭的屍體啊……應該是『偵探』幹的。」


    「怎麽可能……」


    那不是「偵探」。


    還是說,這是秩序維持者的作為?


    真是如此嗎?若是這樣,應該還有別的方法才對。像這樣留下詭異的紅色記號,我不認為能帶來秩序。果然「偵探」隻存在於「推理」當中,現實裏是不可能有偵探的,是謊稱「偵探」的瘋子,還是發瘋的「偵探」呢——


    「走了吧,克裏斯。」悠裏說。


    我垂頭喪氣地依從他的話,把輪椅往前推,之後,又稍微在鎮上散步了一會兒,才回到旅店。鎮上的人雖然依然對我投以異樣的目光,但有悠裏在身邊,敵視的眼神似乎緩和許多。


    到底,那個腥紅似血的十字架帶了什麽意義?


    真的是「偵探」所為嗎?


    為什麽他要在家家戶戶留下記號呢?


    消失在森林裏的人到哪裏去了?


    無頭屍是怎麽回事?


    這是神之子的選擇?


    抑或是惡魔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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