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布的衣服真讓人懷念。


    太習慣絲絹的觸感,就會覺得麻布又重又硬邦邦。可是我想,這才是我應該穿的服裝吧。


    東和的夏天很短,一到高夏的尾聲,早晚穿的無袖上衣就覺得有些冷。


    夏季快結束了。因為天氣變涼,我也換上長袖的單衣,


    感覺有點土。


    隻是穿起來自在多了,舒適又輕鬆。


    不過


    喂!多畫點雀斑,再把頭發弄亂、顯得粗糙一點吧!


    這也太過分了吧!


    嗚嗚~太過分了!以前都要我多打扮一下、多搽一點白粉的!


    我們的對話讓負責梳妝的侍女也為之一愣。


    這是當然的。


    日複一日把鄉下姑娘妝扮成公主殿下,現在竟然要我回歸原本的模樣。


    啊啊在從中原買來的昂貴大鏡中,映出一個臉上有雀斑的瘦弱小孩。


    身上的衣服,似乎也是應該送到孤兒院的破舊衣服。


    短袖的麻衣,下麵是寬鬆的開叉褲裙。


    衣服都蠻耐穿的,但總覺得這副模樣像個小男生。


    怎麽看都是原本的我,本來我還以為自己沒有雀斑。


    膚色不能看起來更像個做慣粗活的人嗎?


    請不要說些不可能的事!平常明明要我不要曬太陽的!


    恩我本來是想說撿到遊牧民族小孩啦算了。


    杜艾大人偶爾會在旁邊胡說八道。


    連在旁邊加油添醋的展大人也馬上同意,真讓我受不了。


    我當然會更加愛惜自己啊!為什麽落到這種下場呢?是我平日吃好穿好的代價嗎?


    好!裝扮好之後就去騎驢子!我要坐馬車。


    又和平常相反。


    杜艾大人本來都會和我一起搭馬車,很少騎馬的啊?


    那我到外麵等。


    杜艾大人迅速地從梳妝室消失。


    等到他的腳步聲逐漸走遠


    殿下,您怎麽了?難道打算退位嗎?


    連總是沉默寡言的梳妝師也這麽問我。


    隻有她對我、杜艾大人和展大人之間的關係心知肚明。


    剛開始我們還在某種程度上,假裝忠心耿耿的上下關係,但卻瞞不了身邊這位成熟的女性。


    從以前到現在我都是個小孩,而且,他們倆本來就漫不經心到讓人害怕了。


    什麽退位我本來就是個隻有賀川城承認的公主。


    隻不過是口頭承認,然後擅自行動罷了。事實上我這個


    公主根本還沒正式即位,隻有每季乖乖聽話,主持幾個祭典和儀式而已。


    不過,該不會就這樣突然變回普通小女孩吧?明明離那天晚上還不到一個月。


    這樣可以嗎?還清您多加保重。


    身材瘦長的梳妝師雖然其貌不揚,但卻是個非常細心的人。


    東征將軍展鳳和七宮左大臣杜艾爾陶,兩人都是很特殊的人。


    特殊?的確沒錯。


    奇怪的兩人組,說不定也是東和平原上最有趣的兩個人吧?


    我在鏡中的臉笑了。


    看來您似乎一無所知呢。


    梳妝師在鏡中的表情幾乎毫無變化,就連語調也是。


    這個人很少顯露真正的心思。


    也不知道她是三十多歲,還是已經超過四十歲。


    沒人知道這兩位大人真實的身分。


    咦?


    大約十年前,他們突然出現在東和鼓城、牧瀨、倉瀨還有賀川等地,誰也不曉得他們過去的經曆。


    一邊梳弄我的頭發,一邊用說明新布料般的口吻繼續說:


    那時候應該是二十歲左右的事吧?他們混進豪商或有力人士身旁,賺到錢之後馬上把老板搞垮,然後再流浪到下個都市。最後才在賀川擁立公主殿下。


    從來沒人對我說過,這兩個人之前是什麽樣的人。


    我沉默地聽著。


    據說左大臣是大河上流貿易商的少爺,而將軍則是中原來的敗戰傭兵。就這樣而已。


    她深吸了一口氣之後說:


    他們是投機客。


    她一臉平靜。


    投機客?


    我喃喃重複了這個沒聽過的詞。


    聽起來雖然可疑,倒不像嫌惡的稱呼。


    我的知識來源除了增進教養的學習,還有觀察杜艾大人和展大人的言行舉止,不過從沒聽過這個詞。


    這倒像是展大人會罵杜艾大人的詞,不過我卻沒聽過。


    為什麽從來沒講過呢?難道因為自己也是嗎?


    我還是找個機會問問看吧。


    感謝你告訴我這些事。那個?


    我向鏡中麵無表情的臉笑了笑,想打聽她的名字。


    梳妝師,這麽稱呼我就可以了。或者可以叫我梳頭發的女人。


    果然這樣,我刻意歎了一口氣。


    為什麽這個人總是不告訴我她的名字呢?


    都已經認識三年了。而且接下來我們還有一陣子見不到麵吧。


    想起我常常會問,但她總是回避這個問題。可是這種關係也不錯,所以我也沒有認真追問。


    突然覺得這段時光有點遙遠,也開始有點寂寞。


    即使不能跟隨殿下,萬一需要換裝的話,隨時都可以吩咐我。


    換裝嗎?


    我不懂這是怎麽回事,又反問她。


    要是萬一的話。


    她回答得很簡潔。然後就不再多說什麽。


    直到最後她的表情都一樣。


    請您務必小心。


    她又說了一句。


    好痛、好痛、屁股好痛!


    杜艾大人,我、我不行了啦!


    我對前頭沒上漆的廂型馬車大喊。


    透過豐窗窺視用的網簾,杜艾大人望了後頭的我一眼:


    你不是我的貼身侍女嗎?到商家還有一半路程,忍著點。


    被這麽一說,我看著前方的鄉間小路,遠方是連綿的丘陵,到處都是綠色的森林。


    沿著這條路前進,應該就是賀川城吧。


    聽說展大人常常從這條路騎馬過去,但我覺得自己做不到。


    唯一的好處是夏天快過了,將近秋天的現在,氣候不會說變就變。


    不過,隻用山間土壤加上沙礫,簡單整理的鄉間小路,對於不習慣的人來說真的很辛苦。


    杜艾大人,我以前根本沒騎過驢子耶。


    就算驢子是用小跑步的速度慢慢前進,從一大早到現在也算是很久了。


    路程還不到一半而已。


    今天的經驗不錯,將來會派上用場的。


    太、太過分了。


    我到昨天為止都還是個公主耶!竟然這樣對待我?


    護衛的騎兵跟著低聲竊笑。


    他們是杜艾大人的護衛隊。


    嗚嗚~這些人明明每天早上訓練前都會來向我請安的。


    騎兵每天早上都會騎馬繞城一周行禮,隻要沒有祭典,


    我每次都會目送他們離開,現在卻好像完全沒發現我是七姬空澄的樣子。


    就算閱兵台有兩層樓的高度,看起來有差那麽多嗎?還是大家本來就不曾認真看待身為裝飾品的公主?


    喂!阿空,你還好吧?


    有個開朗的聲音對我這麽說。


    將軍,阿空是什麽啊?


    騎兵愉快地搭話。


    學我們公主殿下的啊!幫野丫頭取個名字。


    哦哦!不愧是將軍大人,取得真好!


    那當然啦!


    哇哈哈哈哈!


    可、可惡!


    說到將軍,在七宮的近衛以及賀川城的守軍裏頭,也隻有一個而已。


    奴婢乃是東征將軍命名,軍師貼身侍女阿空。


    不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尤其是展大人,笑得特別開心。


    希望他不要笑到肚子痛。


    真沒辦法,上來吧。


    杜艾大人一副不忍心的樣子,從簾幕中探出頭,要我坐上馬車。


    真、真的嗎!?


    不過可別告訴公主殿下哦!雖然隻是臨時,畢竟還是公家的馬車。


    我、我就是公主殿下啊


    終於深刻領悟到出城時,梳妝師的那番話原來是這個意思。


    好啦!你要努力服侍哦!


    一位騎兵先生拉住我的驢子。


    啊!真是個好人。


    我正想下來時,發現馬車根本沒有停下來。


    這是要我直接跳上車嗎?


    請、請等我一下!


    我一邊難為情地如此說道,一邊跑到馬車旁邊。


    馬車裏就好多了。


    日常乘坐的紅漆馬車,是七宮公主的官方用車,當然不能在這裏登場。


    黑色馬車是貴族階層、白色馬車是有錢人、高級官方使節則是淡黑色、還有素材本色的馬車,此外其他的顏色都不被承認。


    這似乎是東和自古以來的風俗,剩下的就沒有人教我了。


    你們太過分了!


    哭訴一番之後,杜艾大人困擾的表情終於露出笑容。


    真是抱歉。你還沒被正式接到賀川城,但是也該讓你好好認識一下自己的城市了。這可是秘密潛入哦。


    他繼續煞有其事地說著。


    而且,我也想把你從長久以來的公主角色中解放出來啊。


    你的臉在笑喔。


    嗯還沒有展那麽誇張啦。


    車廂裏有四個座位,都對著前進的方向,我在與杜艾大人保持一點距離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隻是,不知道為何鬆了一口氣。


    肩膀覺得好輕鬆。


    不管到什麽地方,我都可以稱呼他們展大人、杜艾大人。不必叫他們東征將軍或左大臣也沒關係。


    也不用在別人麵前勉強自己。


    雖然他們要我裝扮成鄉下女孩,但是我根本不擔心。畢竟我也演了好幾年公主了,已經很習慣扮演其他角色。


    不、應該說是不用再演下去了。


    我一麵想著,一麵看著閱讀文件的杜艾大人。


    休息一下吧。


    好像洞悉一切的聲音,我無意識地點頭。


    踏著車痕的腳步聲,還有周遭的馬蹄聲。


    啊啊跟外麵不一樣。


    我再次明白,馬車裏是個很無聊的地方。隻是長久以來都搭乘馬車移動,不知不覺就忘了。


    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種體會。


    才覺得自己好久沒有活動筋骨,過沒多久,馬上就有睡意。


    果然還是累了吧?我就這麽沉沉睡去。


    啊哈哈哈哈!


    怎、怎麽了?


    響亮的大笑聲把我驚醒了。


    杜艾!我先走啦!


    廂型馬車傳來的聲音,和以往一樣快活。


    什麽!?那誰來保護我?!


    杜艾大人從木窗探出頭,和平時一樣大吼大叫。


    我生來就喜歡自由!


    吵死了!你已經自由夠了!


    護衛的騎兵加快緩慢的步調,馬上就走遠了。


    怎、怎麽了?


    我端正坐姿,尋問杜艾大人。他拉上簾幕和窗板,又坐回我身邊。


    展跑了。大概是想到那個地方豪族的家裏吧。


    我無可奈何地聳聳肩。


    怎麽辦,要是我們在進賀川城之前被攻擊的話怎麽辦?


    雖然這一帶的治安不錯,但還是有些爭奪地盤的犯罪組織。


    馬車隻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車夫和杜艾大人,騎兵們都走了,幾乎沒人守衛。


    雖然有點沒禮貌,但我從未聽說!杜艾大人武功高強,也從未這麽想過。


    賀川城就在眼前。他到郊外豪族那裏去了。


    聽見這句話,我連忙打開木板窗,往外頭一看。


    才發現馬車正在整理過的堅硬馬路上奔馳。


    微風吹拂,傳來白天草原的味道。


    馬車兩側是寬廣的平地。


    後方是山峰與丘陵。然後再往去路望去


    在乎緩丘陵的彼端,可以看到白色的市區。


    午後暮色漸深,遠景在陽光中微微泛紅。


    黑色的屋簷,牆壁則是白色。連綿不斷的民宅有數千,不、上萬之多。


    這些密集的建築,讓整個大地看起來隻有這裏特別熱鬧,真是令人震撼的景觀。


    一座座略有不同的房屋不斷交錯出人們生活的場景。


    還有幾座大小如城堡一般的建築物。在微微起伏的平地上,我們前進的道路和人們居住的土地連接在一起。


    真懷念,我好久沒見到這個都市的景色了。


    賀川城並不是擁有城壁的都市,檢查哨設置在通往四方的大馬路上。


    隻有城門的大路附近是整地過的鋪裝路麵,因此若是針對大規模的輸送和移動,隻要檢查這些地方就夠了吧。


    後方也有監視台正在警戒四周,隻是我不清楚究竟嚴不嚴格。


    聽說因為和平已久,已經沒什麽防備了。


    經過崗哨的時候,隻有杜艾大人稍微露個臉,跟警衛隊打聲招呼。


    那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他每個月都有將近二天的時間會侍在這裏,隻要交代一聲我是見習侍女就行了。


    這樣通過崗哨來到北門附近的客棧,停下馬車。


    這裏是什麽地方?


    我下了馬車,眺望頗具規模的三層樓客棧。


    有著山形屋頂的中原風格木造建築,總覺得外表比我們的城池還氣派。


    這是我的副業。


    杜艾大人一邊把行李交給從客棧出來接待的人,一邊如此說道。


    這裏的老板就是我。三樓是給我、展、身分高貴的外地客人,以及公主殿下專用的。


    這還是第一次聽說。


    我一臉錯愕,這個人要是認真當個商人的話,應該也不錯吧?


    不過公主殿下從來沒住過,展也是偶爾才來。好啦!小姐請吧!


    催促我進門的杜艾大人似乎不懷好意,好像在窺探我的反應,所以我繼續低著頭往前走。


    建築物的外觀是文化發達的中原風格,堅固的結構和城堡一樣樸實。


    裏頭為了緩和這種印象,壁麵有著大片顯眼的木雕裝飾。


    客棧的一、二樓隻有稍做裝潢,不過三樓卻裝飾的和七宮城內殿沒什麽兩樣。


    然而,這些裝潢隻是乍看之下高級、做給外人看的裝飾而已。實用主義的杜艾大人其實並不喜歡真正高檔的風格。


    我們之中大概隻有展大人能夠了解美術品和飾物的價值吧?大概是因為他常常和有錢人來往,進而培養出鑒賞的眼光。


    因此,裝潢的部分大多是由展大人決定,而太奢侈誇張的地方再由杜艾大人調整。


    這層樓隻有杜艾大人專用的房間沒有任何裝飾,符合他簡單樸素的喜好,和他在七宮城裏的房間沒什麽不同。


    不過裏麵的書多得嚇人,整麵牆都是汀製的書櫃。


    我們兩人就在杜艾大人的房間裏時論今後的打算。


    杜艾大


    人坐在床上,抓著頭說:


    當然不能讓你住在公主殿下的房間羅。


    我已經在隔壁準備好副手的房間,隨時都可以過來。


    副手?


    我坐在他對麵的圓椅上,想起城裏似乎沒有這個職位。


    我想遲早會需要的。


    我不是很懂,大概是政治上的問題吧?


    你就趁到秋天這段時間,好好體會普通生活吧!府中旁邊的行宮大約會在冬天蓋好。


    那就是七宮的新城吧?


    從今天起我就可以開始上街了嗎?


    新城還是以後的事,我先間他接下來的狀況。


    暫時還不行。


    他不客氣地回答。


    今天先讓你看看我工作的樣子,至少讓周遭的人看到你在做些雜務。


    喔!原來如此。


    我連不用繼續扮演公主都忘了,這次非得要扮演其他角色不可。


    那之後就可以上街了嗎?


    聽到我的問題,他思考片刻後點點頭:


    和他一起就可以。


    杜艾大人轉過頭來,不發一語,隻是示意我看一下房間深處。


    那裏有個男孩子。


    灰色頭發和灰色眼睛,輪廓有點像外國人。


    身材比我高一點,不過年紀應該和我不相上下。稚氣未脫的臉上,和梳妝師一樣麵無表情。


    瘦小的身體穿著一身雖然幹淨,卻已經褪色的黑衣。


    緊身的黑衣服上加了一件隨處可見的羽織。仔細一看有點像是奇異的外國服裝,但乍看之下很不起眼,不會引人注意。


    在我記憶深處,好像看過他的身影。


    我認識這個人。


    日影先生?


    展大人一時興起幫他取了象形文字的名字。


    就在兩年前左右,我曾經見過他一次。


    那時候他站在房間一角,根本沒人告訴我他的事。


    在賀川城撿到的。應該派得上用場哦。


    這是展大人帶領這個灰發灰眼的少年覲見時所說的話。


    他一句話也沒說,隻是看了我一眼。


    不知道為何,從那天起我就再也沒見過他。我還以為他已經被展大人派到外麵去了。


    他已經長大了,體格也越發健壯,帶著褐色的皮膚站在我麵前。


    這次是為了今後的事情才找他回來的。大致上都已經說明過了。


    杜艾大人朝看著日影的我繼續說道:


    日影非常熟悉賀川城的地形,可以幫你帶路或助你一臂主力。可惜大家都認識我,沒辦法像你們一樣光明正大地到處晃。


    杜艾大人有點遺憾地聳聳肩。


    我和杜艾大人的年齡差距,就跟早婚地區的父女差不多。就算沒有年齡差距,要在城裏一起閑逛還是不容易吧?


    至於日影,和我八成就像是年齡相近的兄妹吧。


    我一邊如此想著,一邊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日影麵前。


    站定腳步,微微偏頭,手指交叉在胸前略為行禮。


    我是七宮空澄。看到您健康無恙,真是太好了。


    日影沒有;回答,動也不動地盯著我。


    這種沉默好可怕。


    啊!是這樣嗎?


    對不起,我是空澄,還請多指教。


    大概是我不應該像平常一樣擺出公主的架子吧?我以真實的一麵不好意思地行禮。


    日影還是沒反應,一動也不動地站著,


    怎麽辦?到底是哪裏弄錯了?


    以前和他見過麵難道是我記錯了嗎?畢竟有許多人拜訪我,但都照個麵就走了。


    我正焦急著


    日影


    看不下去的杜艾人人出聲了。


    公主殿下也需要朋友,你就以誠意回應公左殿下吧。


    這句話讓日影的目光從我身上移向杜艾大人。


    他的動作不太一樣.


    身體沒有絲毫晃動,隻有灰色眼睛銳利地轉動。


    他緩緩開口:


    可以嗎?


    聽到他用就像是小聲地自言自語般微弱的聲音向杜艾大人確認。


    不帶感情這點很像梳妝師,隻是聲音更不加修飾。


    就像質樸的器物所發出的聲音,他的聲音給人一種平板的感覺。


    我答應不、我一開始就說過,有必要的話,無論隨時都可以。


    雖然杜艾大人的口氣十分平淡,但不知是好是壞,在他的話中總是感受得到感情的變化。


    日影點了點頭。終於看到像是普通人的動作了,雖然隻是一點點。


    他眨了一下眼睛,轉頭麵對我:


    我叫日影。


    用同樣的聲音報上姓名。


    我的工作就是保護你。有需要的話隨時都可以叫我,我會盡量待在你身邊。


    這樣嗎?請多指教。


    我不是很懂他的意思,不過還是先接受了。隻見他從我


    旁邊經過,往門口移動。


    你要去哪裏?


    這裏的主流是拉門,而他的背影正要推開中原風格的大門。


    我的工作就是如影隨形,卻又無影無蹤。


    接著隻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另一頭的走廊上。


    我不知所措地站了好一會兒。


    我對著房門低聲說:


    這是怎麽回事?真是個怪人。


    杜艾大人又抓抓頭,低聲回答:


    他會不好意思啦。


    然後


    你沒發現他嗎?


    他反問我。


    對啊!他本來就在房裏嗎?


    我單純地覺得他好厲害。


    要是有這種守衛,小偷之類的罪犯就會消失了吧?


    錯了,是他沒發出聲音。


    咦?


    轉頭一看杜艾大人,他把手腕放在打開的窗戶上,俯瞰客棧的中庭。


    午後的陽光又暗了點。


    經過你身旁、關上門、走到走廊,都沒聽到聲音吧?


    這麽一說,的確是這樣。


    在東方盡頭有個擁有無聲技巧,擅長藏匿身影的組織。他們從小就開始修煉,克服許多難關才能夠學會這種技巧。


    杜艾大人像唱歌般說著,嘴角微微上揚。


    從這個角度幾乎看不到他的表情,不過我知道,這種時候這個人一定是麵帶笑容。


    這種人已經差不多快絕跡了,他是少數殘存下來的人之一。


    手忙腳亂地過了好幾天。


    送中原茶、抱著文件跟在杜艾大人後頭團團轉。


    有時候在外麵、有時在勤務室裏、也有社交場合,後來甚至給我一套外出用的女侍服。


    明明不應該是這樣的。


    還請左府閣下向公主殿下致意,吾等商會將不惜一切援助。


    每當財界人士這麽說,杜艾大人就會指著身穿侍女服的我說:


    這是公主殿下的見習侍女。正式場合就由在下,非正式的地方就讓她來轉達諸位的誠意。


    聽見這麽一番話,他們就會在杜艾大人離席後靠過來:


    聽好了!要跟公主和將軍閣下多說些叔叔的好話喔。


    然後把錢或貴重的寶石塞進我手裏。


    有時在貴族或名門望族的宴席上


    這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是溫柔的公主殿下撿到之後交給我撫養的。七宮城內和周邊的村落,還有很多像她這樣,想要早日為殿下效命的孩子呢!


    說完之後就會有入回答:


    嗯,傳聞公主殿下不曾出現在社交場合,但是殿下真的會全力


    投入救濟工作嗎?


    不,這位夫人,東征將軍以前也曾這麽說過。這是千真萬確的喔!


    我被當成證人了。


    有時候則是在地方豪族的宅邸裏:


    這個女孩正在尋找在夏目城和鼓城相爭中失散的家人啊!讓我們製止暴政壓迫、避免人們繼續犧牲吧!今後也要借重各位的力量了!


    這時候我就要說:


    戰爭是不好的!我們要改變這個時代!


    就像這樣拜訪武將宅邸,談論深奧的話題。


    人家到底要演幾種角色才夠呢?


    太過分了


    我倒在自己房間的床上,仰望天花板。


    上頭的淡墨壁畫是由神川都市的畫家,所繪製的某處遙遠溪穀的風景。


    平靜安穩的時間。


    紅色的陽光從床邊半開的窗戶照進來。


    已經是第四天的傍晚了。


    杜艾大人真是個大騙子啊


    我一個人有感而發地自言自語。


    為什麽要一直說謊呢?


    在從外麵回來的路上,我終於忍不住問他本人。


    他笑著回答:


    反正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充滿謊言。既然如此,我就來說些有趣的謊吧!


    這種借口簡直和金光黨沒兩樣嘛!什麽都被他講得天花亂墜。


    簡直是大師級的手法。雖然我不能亂說別人的壞話,但還是常常會這麽覺得。


    而且其中還有一半是想讓我不好意思說來尋開心的,空澄姬也被他說得越來越完美。


    要當公主還真難啊!


    這樣一來,我覺得到時候不隻是要變回原本的公主,還要演變為更完美的公主殿下,不然就跟不上了?


    除此之外,展大人也是個問題。


    我覺得最受不了的就是他了。


    從別人那裏聽到他似乎說過這種話:


    公主殿下時常淚眼朦朧地告誡在下,務必要開創一個沒有戰爭的世界。


    殿下和侍女時常終夜為了牧瀨城和倉瀨城的卑劣行為流淚,但白天還是毅然地指揮部下。


    殿下常說,賀川城是東和的希望。打倒神川城後,要重建賀川城作為王都。


    能夠和聰明的神川城黑曜姬、美貌的鼓城琥珀姬、深具人望的錫馬城翡翠姬相提並論,公主殿下的仁慈是別人比不上的。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說辭哦!明明才三天而已。


    怎麽辦?我好想逃走。


    總之,我在偏遠城池裏接受教育的時候,這兩個人在這裏下了比軍備來要多的工夫。


    一宮的神川黑曜姬、二宮的錫馬翡翠姬、三宮的夏目常磐姬、四宮的鼓城琥珀姬,五宮的倉瀨淺黃姬、六宮的牧瀨萌蔥姬,還有七宮的賀川空澄姬。七座都市共有七位公主嗎?


    我繼續自言自浯。


    七個公主都這麽辛苦嗎?


    我開始思考這些從未見麵,卻有相同際遇的人們。


    其他都市還沒有擁立公主的實力,否則數量繼續增加下去,也沒什麽好奇怪的。七個人中敬陪末座的就是我。


    據說先王有許多妻妾和婚外情,有幾個私生子也不足為奇。


    原本的後代因為接連染上流行病而倒下,再加上陰謀暗殺,才會演變成要從亂世中尋找後繼者來維持王室。


    該不會除了我以外,其他每個人都是先王之後吧?


    這種想法雖然可笑,但我卻慌張地從床上坐起。


    突然覺得很擔心,畢竟這是很有可能的。


    這是杜艾大人和展大人一手造成。


    如果他們知道事情的真相,不但不會在意,反而會覺得找個冒牌貨還比較有趣。


    仔細一想,的確很有可能。


    請您務必小心。


    耳邊響起離開七宮城時的叮嚀。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嗎?


    就選她吧!


    找個健康一點的孩子吧!畢竟我們沒辦法給她什麽保障。


    從三年前的任性言行舉止看來,事情越發是如此。


    雖然聽說大家都是冒牌的,但如果隻有我是假的怎麽辦?


    要是其他的公主都是認真又美麗,後盾是些正派的好人,又該怎麽辦?


    還是要逃走?。


    天氣日漸轉涼,背後卻流過一陣冷汗。


    不行,至少得先鎮定下來。


    總覺得越想越恐怖,不冷靜下來不行。


    打算到窗邊,呼吸窗外的空氣。


    跨過自己的床,有氣無力地趴在窗邊。在城裏等待我們回去或傳喚的侍從長麵前,我是不會有這種動作的。


    靠在塗漆、打磨的窗台上,我探出頭。


    呼


    晚夏的涼風吹拂著我發燙的臉,雖然感覺到天氣要變冷了,但是風還有點熱。


    感受到一股令人心懷感激的溫柔。


    泛紅的陽光讓我眯起眼睛來。


    快到夕陽西下的時間,太陽落下的遙遠西方地平線,可以看到空氣正在搖曳。


    在眾多屋頂的另一頭,雜草叢生的原野開始染上鮮明的顏色。


    我的視線落在喧鬧的人群。


    窗戶下的行人在客棧前的大路上來來往往。


    工作結束了嗎?有不少入都是一副急著趕回家的樣子。要是一直關在城裏,就看不到這幅悠閑的景象了吧?


    豎起耳朵,還可以分辨出喧鬧聲中有些談笑和爭吵。


    這就是所謂的日常吧?


    在和緩的氛圍裏,我有了這種體會。


    由於產油的錫馬城正在打仗,燈油成了奢侈品。除了都市中央以外,夜色來得特別早,來往的行人紛紛加快腳步。


    從穿著羽織的人群身上可以感受到市民的活力,偶爾也可以看見逐漸流行的中原服飾,四處都有穿著夏季單衣,再套上秋天衣物的人。


    城堡和四周的村落,是看不到這樣的景象。


    這種富足的生活經不起考驗。


    啊!這是杜艾大人的口頭禪吧。


    想到這點忍不住笑了出來。


    和他的思考模式在不知不覺之間變得越來越像。


    結果還是太遲了嗎?


    我低聲自語,覺得心情輕鬆多了。


    凝視著許多戶人家後麵的落日,感到放鬆下來。


    夕陽餘暉中,有幾戶人家開始點起燈火。


    忽然發現在傾斜的屋簷縫隙中,有座高台上的公園。


    似乎是為了紀念什麽,有座像是城池土台的人造丘陵上,還種了一排花木。


    東和地區祭拜時所使用的是圓錐形的丘陵,沒有的話就構築人工高台,和我訂立契約儀式的玉水府也是如此。


    公園的丘陵看起來很小,應該是沒有特殊名稱的土合吧。


    看起來是可以輕鬆走路來回的距離。


    過去;看看吧!


    我下意識地低聲說完,離開窗邊,披上夜用的長外套,走出自己的房間。


    來到鋪設木板的走廊,發現隔壁房間的杜艾大人好像正在和客人講話。


    應該不是官方的工作。稍微聽得見客人單方麵、平淡的說話聲。


    大概是情報販子吧。


    我放輕腳步,不讓他們發現,往樓梯前進。


    鼓城的琥珀姬壓力斥候


    耳朵聽著斷斷續續的片段,走下樓梯。


    和客棧裏的人們保持距離,來到門前的大路。


    為了不讓杜艾大人發現,我混進人群中,由大路往西走。


    剛剛透過窗戶就已經把路線記得差不多了。


    應該馬上就到了。


    定過雜貨店、幹貨鋪和一排民宅前麵,我似乎一直逆著人群前進。


    從某個地方的屋簷下,傳來風鈴的聲音。


    玻璃風鈴的聲音清脆響亮;有點鈍的聲音是竹子風鈴,陶風鈴的聲音則傳得特別遠。


    黃昏涼爽的街頭,家家戶戶種著牽牛花。


    種滿向日葵的庭院裏,孩子們大聲地玩鬧。


    人群在暗紅色的街上映出長長的倒影。


    我在這樣的風景中漫步。


    沒有什麽特定目的。


    隻是想看看不同的景色、呼吸不同的空氣,就隻有這樣。


    而且在周遭可以感覺到某種讓人懷念的悸動。


    不過,在這條街道上,這些房子裏,沒有任何地方是屬於我的吧?


    終於走到高台下,站在石階上。


    大概有三十階左右。


    這裏的位置應該沒有客棧三樓的窗戶那麽高吧?雖然在窗邊就知道這一點,不過可以欣賞和室內不一樣的景色就夠了。


    精神不錯,我把今天最後的氣力用在爬石階上。


    爬到頂端時,孩子們正好要回家。我和最後一個小孩在最上麵的樓梯擦身而過。


    像是和小孩子互換位置,我一個人站在石階上。


    眼前是一片染上夕陽的廣場。


    夏天的落葉在風中飛舞,寂靜的景色。


    已經看不到人影了,隻有守護的樹叢圍繞一小片空地。


    常綠樹圍著圓形的廣場,可以看到土壤原本的模樣是穩定的硬土。


    用來舉行小型的街坊祭典或祭祀剛好,也可以當成集會所,或是孩子玩耍的地方。


    沒有人煙的時候,這裏顯得特別寂寞,但對於想要靜一靜的我卻毫不在意。


    樹林好像在地麵上一較高低似的,在暗紅色的廣場上拉出長長的身影。


    在我腳下,細小的砂石也跟著投射出實體一倍以上的影子。


    我尋找西邊的太陽。在寬廣而平穩的原野彼端,可以看到那裏有幾座山頭,以及上麵的深紅色夕陽。


    我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幾乎是無意識地開始往西,橫越整片廣場。


    抬起頭,舉目眺望開闊的景觀。


    世界交織著暗紅和陰影。


    染上夕陽和暗影的浮雲被風吹過,慢慢飄遠;近處的天空,布滿交纏的雲朵。


    我終於來到高台一角,在一排稍有高度的樹木下,還有用來觀賞景色的長椅。


    將西邊廣闊的街景和遠方遼闊的平原一覽無遺。


    稍微往下看,就能看到陰影下的屋子飄起炊煙,還有點上燈火的窗子。


    這一幕真是溫暖。


    好美啊


    我脫口而出。


    就是說呢。


    是啊咦?


    正要同意之時,我不禁為主一愣。


    就在我的左側不遠處,傳來這道聲音。


    我慌張地轉過頭


    發現那裏有個嬌小的身影。


    我注意到西邊,在我站著的廣場一角擺設著我剛剛還想坐在那裏的長椅子。


    可是我完全沒發現有人坐在那。


    一定是我的視線都被這片廣闊的風景吸引,分不清是人影還是樹叢陰影的緣故。


    這個坐在褪色木造長椅上的人一身黑衣,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椅子的另一頭。


    請問您是對我說話嗎?


    我一本正經地反問。


    啊!我打擾您了嗎?


    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不,請您好好休憩吧。


    是我的反應很好笑嗎?她微微一笑。


    飄逸的黑發在陽光中搖曳,頭上的黑帽子微微上下。


    她穿著黑衣,留著一頭黑色長發。


    有如喪服般的黑衣,讓她看起來就像是剛從葬禮回來的樣子。隻是上半身穿著華麗的外套,看起來又不像喪服。


    在這個季節穿著容易吸收陽光的黑衣應該很熱吧?陽光還很強的時候,大概得躲在樹蔭下或是其他地方避暑吧?


    衣服的質地好像是薄絹,帽子也是夏季的帽子。


    您在乘涼嗎?


    我為了掩飾剛才奇怪的回應,試著問她。


    是啊,我最喜歡夏天的這個時候了。這個顏色穿起來很熱的。


    她微微抬起廣袖(注:袖口寬度和袖子一樣長的和服)下的雙手,照耀在暗紅光影中的臉龐露出笑容。


    既然如此,在這個季節還是不要穿黑衣比較好吧。


    我自己在夏天就隻穿淺色衣服。


    的確沒錯,不過我喜歡這個顏色。


    這句話聽起來有點傻,但也特別認真。


    原來是嗜好啊?那就沒辦法羅。


    不論是展大人或杜艾大人,都會為了自己的愛好不惜成本。我實在太了解這種人的心情了,所以忍不住點頭。


    這種回答聽起來很怪吧。


    隻是,她卻轉向坐著的我,露出不可恩議的表情,凝視著我,指尖輕觸嘴角微笑。


    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說呢。


    是真的覺得很有趣嗎?隻見她一直低下頭,忍著笑意。


    不好意思我笑出來了。


    不久之後,她用沉穩的眼神注視著我。


    慢條斯理的動作,黑衣身影在長椅上坐直,肩膀上是件裹住全身的長外套。


    衣擺淡淡的刺繡,在紅色的夕陽中發光。


    是一朵蝴蝶蘭。


    您為什麽會在這裏呢?


    她以清晰而一本正經的聲音向我發問。


    我?嗯


    沉穩又優雅的姿態,讓我不禁慌張起來。


    她的聲音和視線都很坦然,實在是太美了。


    在我的眼前坐著一位端正、不,非常端正的少女


    細長的眼睛,纖細的下巴,像是寶玉精雕細琢的端整眼睛、鼻梁和嘴唇。


    膚色比起我遇過的人都還要白,頭發也更黑。


    綁在背後的黑發、不遑多讓的黑色眼珠,和少女在夕陽下的白皙臉頰形成極為鮮明的對比。


    我是來看夕陽的,因為以為隻有我一個人,剛好這時您向我打了聲招呼。


    我低下目光,怕被她看穿,急忙地編了個奇怪的謊話掩飾。我竟然沒注意到她這件事,讓我難為情到耳根發燙。


    回過神來,發現胸口怦怦直眺,為了鎮定下來,我在腦裏搜尋詞匯。


    一定很寂寞吧?明明人就在這裏,對方卻什麽都沒說。


    是啊。


    她平靜的回答聲,聽起來好溫柔,就像是大人的表情,像是什麽都明白了,也完全看穿我隨口編扭的謊言。


    不,我是說我一定打擾您了吧?


    我尋找著恰當的詞匯,和她四目相交,隻見她露出非常柔和的表情。


    仔細一看,年紀好像比我大。


    從成熟的外貌和鎮定的表情看來,年紀似乎比我大上許多,不過實際上隻大了二、三歲吧。


    叫她一聲姐姐似乎還不錯。


    既然對方年紀比我大,我稍微沒有那麽慌張了。


    沒關係,不用太過在意。


    說了一串暖昧的話,她的目光轉向西方。


    我也把視線移向那邊。


    暗紅色的半圓形。


    就在不知不覺間,落下的夕陽下半部已經躲進遙遠起伏的山間。


    真漂亮啊。


    一襲黑衣的她看了我一眼,形狀美好的嘴唇動了動:


    是啊。


    那些山峰是西方山脈的尾端,真的很好笑喔!東和稱呼它為


    西方山脈;從中原來看,它就叫做東方山脈了。


    一陣低低的輕笑聲。


    那些山峰越往北占地越廣,阻隔寬闊的陸路交易,也遠離中央區域的紛爭。那邊的太陽不會照到我們這邊來的。


    她提起比位於東和西方的賀川,還要遙遠的西方。


    從不知道正確與否的地圖看來,我回想那兩個人,還有侍從教我的知識。


    在山遙遠的另一方有人跡稀少的荒野,盡頭據說可以看見河流注入南方的大誨。大海彼方和中原南境似乎有海路相接,但卻沒有什麽往來。對中原或東和來說算邊境,為了尋找溫暖的土地,雙方都會朝南洋移動。


    東和的四麵,好像在東方盡頭被大海包圍,北邊是西方山脈,南方則是鄰近內海。過去杜艾大人曾經教過我,如果土地再長,再廣闊一點,東和就稱得上是半島地形。


    大海真好。


    我對這種隻聽過名字的地方多少有點憧憬,除了旅行家以外,生在內地的人隻知道自己誕生的地方和生活的都市,也是理所當然的。


    旅行家也限於特定的商人、還有特權階級的遊山玩水。除此之外,大概就是像以前的展大人那樣的流浪者吧。


    大海是搖曳的原野,腳下踩不到底。


    她似乎已經在某個地方見識過了,毫不猶豫地說。


    是這樣嗎?


    我小聲地說,繼續眺望落日風景。


    我們就這樣沉默下來,遙望著落日逐漸西沉。


    在夕陽沉落七成寸,開始聽見青葉鶚的叫聲。


    在視線的上方,黃昏月色的輪廓越來越鮮明,夜星開始閃爍:


    咚咚!遠處某個地方傳來鍾聲。


    那是水力推動的計時器所發出的沉重音色。


    黃昏時光就這樣平穩地度過。


    時間差不多了嗎?


    要乘涼的話的確有點晚了,我這麽問道。


    時間到了,不過我不急。


    黑影少女應聲,黑帽子的帽緣往上一仰,抬起頭,我也跟著做。


    高處的雲朵一片深紅,然後逐漸幽暗下來。


    看不到太陽,殘留的淡淡餘暉仍然在黃昏的景色中持續。


    您是一個人嗎?


    換她問我。


    是的,有點想一個人獨處,於是從照顧我的地方溜出來。


    真是巧,我也一樣。


    我打擾到您了嗎?


    不會,正好有點看膩了。


    有點奇妙的對話,讓我心頭一陣悸動。


    對方大概也有同樣的想法吧?她重新戴好黑帽子,看到她的側臉微微一笑。


    不過也差不多該回去了,天色就要暗了。


    鍾聲停止,黑衣少女慢慢站起來。


    戴著黑帽子的她,大概比我高一個頭吧。


    是啊。


    雖然如此,但總覺得很難告辭離開。


    您回去的台階是哪邊?要不要一起走?


    我走這邊。


    兩個人伸手指著東邊和西邊的台階,不約而同地相視笑了起來。


    我笑起來有點孩子氣,不過她卻很有氣質,即使想要模仿她也學不來。不知為何,我覺得有點好笑。


    那麽,清多保重。


    請多保重。


    黑衣人和我背對背,在夕陽中道別。


    一回過頭,她的身影已從視線中消失,我突然覺得好寂寞,站在東邊階梯的頂端。


    那裏也看得到一襲黑衣。


    是個混雜灰色的人影。


    朝下一望,在台階中間,有個少年抱膝坐在那裏。


    他的視線,從照不到太陽的陰暗階梯仰望著我。


    日影


    我完全沒注意到,他是什麽時候來到這裏的?


    天色暗了,總要有人來接你。


    他的特色就是不多話。


    你看到那個黑衣女子了嗎?。


    我向走在我前頭的背影發問。他們的打扮很像,身高也差不多。


    同樣是在灰色的羽織下穿著黑衣,隻是眼前這個人的衣著很隨便,顏色也淡了些,感覺像是薄黑色吧。


    那個人身上的黑衣則和他不一樣,除了布料讓人感覺一定很昂貴外,做工也很細致,我想應該不是這一帶的款式。


    黑綾這個詞,應該就是用在那種夏衣上吧。


    回程一片夏季的燈火,路上行人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悠閑地在夜空中飛舞的蝙蝠。


    她很漂亮哦!氣質又好,也許是某個出門在外的名門千金小姐呢!


    隻要想起她就覺得自己心頭怦怦直跳。


    如果是她,一定比我更像真正的空澄姬吧!一邊這麽想,一邊試著委婉表達自己的感受。


    可是就和預想的一樣,他什麽也沒說。


    他雖然沒提,可是大概從我走出客棧開始,就一直跟在我後麵吧。


    我想就算跟展大人或杜艾大人報告,他也隻會說最低限度的話吧。


    晚餐的鴨子是賀川的名產。


    看見閃爍燈火的客棧時,他的喃喃低語讓我瞪大眼睛。


    日影沒有進入客棧,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旁邊的某條小巷裏。他的去處連個人影也沒有,隻有飛舞的燈蛾。


    他到底在哪裏吃飯,睡覺呢?!似乎連展大人和杜艾大人也不太清楚他的日常生活。


    目送他的背影,我茫然站了一會。


    難道他是在擔心我嗎?


    不久之後我才注意到這件事,覺得他沉默寡言的背影變得可親多了。


    我為了這種小事而感到高興。


    在感受這種幸福的同時,不知道為何腦海裏都是那個和我一起看夕陽的人。


    黑衣的身影佇立在暗紅色的世界,總覺得一直忘不了這一幕。


    想和她多聊一些,自己卻連話都講不好,真是難為情,連耳根也跟著發燙。


    而且好後悔沒問她的名字,盼望能夠再遇見她的程度,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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