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快逃吧!


    想起展大人的話。


    會吃的人就贏了、趕快逃吧,這個人簡直是吃霸王餐的嘛!?


    是沒有跟上逃亡的緊張感嗎?我心不在焉地想著這些事。


    汗流浹背的身體好沉重,行動變得越來越遲鈍。


    喉嚨和肺部呼!呼!地喘氣,感覺快要裂開了.


    被包圍了。


    我無力地仰望著樹梢,有道黑影和這聲低語一起落下。


    梢微廣闊的街道一角,兩邊都是民宅高聳的圍牆。


    裏頭的居民在入夜之後幾乎不會出門。現在的狀況也禁止平民在深夜外出走動。


    這條夜晚的街道上,也許隻有我們和這些夜間警備的士兵吧。


    敵人動作很快。


    站在身邊的少年同我報告。


    從這裏即使看不到遭到圍攻的地方,但還是可以從高處確認軍隊的動向。


    可是,我已經喘不過氣來,就連日影說活沒有精神回答.


    你不休息就跑不動了,待在這裏!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我拉進圍牆的角落。牆邊有個凹洞。


    還有三個和我身高差不多的大水缸,應該是防火用的吧?!


    他讓我坐在水缸的陰影處。


    我去把敵人引開,你就躲在這裏。


    我沒意見,隻能點點頭。


    的確,帶著我是不可能突破重圍的。


    隻有日影一個人的話.或許可以跳上圍牆或屋頂逃走吧?


    從剛剛他躍上樹梢的動作,看起來應該是輕而易舉。


    要是在我回來前被敵人發現,你就乖乖束手就擒。你沒辦法馬上恢複體力,如果對方人不多,還是等我回來救你比較快。


    我想他的意思是不要胡亂抵抗,反而受傷了。


    那樣會讓他更加綁手綁腳。


    你聽好。我會保護你,也全擦到杜艾大人和展大人.


    他說完之後準備快步離開時,我很自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


    拉住他褪色的袖口,對上他覺得不可思議的視線.


    你要小心哦!


    真是沒用,我隻能想出這句話。


    他無言地點點頭,在月光和微弱的街燈下,黑影就這樣融入黑暗之中。


    對不起。


    我無力地低聲說。什麽也不能做,隻能等待體力恢複.


    專心地呼吸。


    為什麽我什麽都不會?


    茫然地想著。


    要是我更聰明一點,應該知道該專心躲個幾天。


    要是體力再好一點,說不定現在已經巧妙避開包圍網.


    就算這樣,日影仍舊為我拚命,就算再悔恨.我也不能氣餒。


    隻能忍耐一動也不動。


    抱著膝蓋,身體好燙,心髒和肺部也還在全速運轉。


    我隻希望身體的熱度趕緊冷卻下來。


    不久之後,聽見暗夜中傳來喧囂聲,又漸漸離去,


    他似乎成功將敵人引開了.


    日影應該蠻順利的,我並不擔心他的安危。


    我隻擔心在他回來之前我能跑得動嗎?


    希望日影回來之後能夠看到充滿精柙的我,讓他安心。


    所以,我專心調整呼吸。


    已經是秋夜了吧?夜晚的秋風比我想像的還快吹幹汗水,胸口也開始鎮靜下來。


    才覺得應該沒問題,就從街道另一頭傳來沙沙的腳步聲.


    細密的腳步踩在沙礫上:


    和日影消失的方向相反,更何況他不會發出腳步聲。


    步伐逐漸逼近,我屏住呼吸,把身體縮成一團。


    隻聽得見有個人的腳步正規律地朝我這邊移動。


    最後,腳步聲停在窩我躲藏的陰影隻有幾步的地方。


    放輕呼吸,我隻能豎起耳朵。


    是小空小姐吧?


    呼吸暫停了.


    這聲沉靜的問話,讓人覺得有些溫柔。


    我記得這個聲音,這種叫法。


    立即就放鬆的身體,不禁讓我自我厭惡。


    我悄悄地從陰影窺看情況。


    月夜星空下的街上,隻有一個人。


    那是新買的黑帽子嗎?記憶中的黑衣融入夜色,在月光中浮現那張端整的潔白容顏。


    比什麽衣服都還要適合夜晚相會的裝扮。


    月下的美人,正沉穩地對我微笑。


    晚安。


    黑葉小姐。


    這恐伯是假名吧?可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她,所以隻能低聲這麽說。


    不知道該怎麽辦,我隻好從陰暗處爬出來,和這位身穿黑衣的美人對峙。


    稍微保持一點距離:


    她今天不是一個人:


    可隊看到四個體格健壯的男性,列隊站在遠遠後方的路口.


    背對著我們,似乎在戒備她的後方,應該是保護她的武官吧?


    也許之前和她相遇的時候,他們就已經遠遠觀望,隻是


    我從來沒想過會有這些人。


    從我眼中看來,大概是黑色的她太厲害了吧?


    今天的相遇並非偶然.


    她對無言觀察情勢的我開口說道,


    用左手拿著輕輕脫下的黑帽,她告訴我:


    我是來迎接您的。


    迎接我?


    這句出乎意料之外的話讓我後退了半步。


    她對我說出這麽溫柔的話,讓我感到好害怕.


    鎮壓的先遣部隊和城裏的間諜都不知道杜艾爾陶是否已死,不禁開始焦急起來,所以我才會有這種不近人情的舉動.先前您前住的地方,有些人和三宮.四宮互通聲息,這樣下去您會有生命危險。


    看來杜艾大人還沒落入敵人手裏.這是好消息。可是有人通敵這件事卻讓人難受,


    今晚我要暫時離開這座城市,回到根據地去,因此才過來迎接您。


    我.迎接我?為什麽,明明是敵人?


    我的敵人是殘暴的野心分子,從來都不曾憎惡過您.


    她對我伸出沒拿帽子的右手。


    是那天我觸碰過,纖細而美麗的白色指尖.


    要不要一起走呢?


    她的聲音溫柔得讓人恐懼.


    和黑葉小姐一起?


    我怯怯地,又後退半步,


    是的。您不喜歡嗎?


    黑色的衣服向前蹬了一步。


    明亮的月光照耀在她的側臉上,讓人有種脆弱無助的感覺。但也露出慈祥的表情.


    等我回過神來,她已經逼近到我麵前.


    距離貼近到足已親吻彼此的嘴唇。


    啊?


    纖細的手腕輕輕抱住我的肩膀.


    左手的黑帽子,像要包住我的背.


    不行,我到處亂跑,身上髒兮兮的!。


    我慌亂地說出前言不對後語的話,可是她依然溫柔地眯起眼睛。


    彼此彼此,我的手也同樣沾滿血腥,我們是同類啊!


    同類?


    是的。我們都是孤伶伶的,所以我們是同伴。


    我想要抵抗,卻什麽話都想不出來,四肢逐漸感到無力。


    她抱緊我.無聲地坫著,一動也不動。


    黑帽子輕輕蓋在我的頭。


    帶著人的體香,以及薰香的味道。


    和她一樣,高貴而溫柔的味道,


    我似乎就快要渾身無力了。


    疲憊感也被一掃而空。


    現在我可以放您一條生路。要是您平安活下來,就思考一下我們的事吧!


    聽到她說可以放我走,忽然想起日影的臉。


    臨別時他說過的話。


    腦海中閃過許多人影。


    杜艾大人、展大人,城裏的人們,還有在街頭相遇的人


    群,讓我的身體又有了力氣:


    不行!


    我拒絕她的雙手,從她溫柔的手腕中逃開。


    黑葉小姐沒生氣。也沒有特別驚訝.


    隻有黑帽子,無聲地滑落她腳邊。


    黑色的身影垂下右手,用左手緊握自己的手腕。


    然後淡淡地微笑,平靜地同我:


    無論如何,您都要離開我嗎?


    這個問題有點悲哀。


    我點點頭。


    因力我有屬於自己的地方:因為找還有回去的地方,所以


    我說不出話來.


    而且我不適合這頂黑帽子。


    已經想不出別的說詞。


    是這樣嗎?


    她彎下腰,撿起黑帽子.


    長長的黑發,在月光下的世界投下陰影,慢慢挺直身子,以號令黑夜世界的姿態詢問:


    小空小姐.擁立您的是些什麽樣的人呢?


    什麽?


    我問的是杜艾爾陶和展鳳。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腦裏感到一片混亂。


    不過.我覺得非得回答不可,


    杜艾大人和展大人即使滿口胡言,還是會回答我的疑問,而且眼前這個人也是極端誠實。


    那些人愛撒謊又狡猾.很有實力、有時很溫柔.有時很殘酷。


    一麵說著奇怪的言語,一麵在腦海中搜尋我的回憶.


    他們問我叫什麽名字


    還說要讓我當上公主


    對於我的疑問,展大人總是哈冶大笑,杜艾大人則露出苦笑。


    他們像是什麽都辦得到,什麽都知道.而我什麽都想知道.


    我問他們,對他們來說沒有任何事物是重要的嗎?


    高個子告訴我:有的,他們唯一想要某個地方。


    三個人,剛開始在一起的記憶,


    所以我向住他們,努力長高,不斷想要超越他們.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


    要不要我告訴你是哪裏呀?那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這兩個人總是一副很開心的樣子。


    我想加入他們,所以


    他們雖然很狡猾.雖然是壞人,但是對我來說,他們是最重要的人!


    這就是您的故事嗎?


    黑影笑了,我覺得她看來和我最重要的人很類似.


    小空小姐。


    她又一次呼喚我。


    您聽過七姬物語嗎?


    她這樣問我,又自己接著說下去:


    這個世界受到豐饒氣候的滋潤,高山大海的守護,安穩平和地孕育著自己的曆史.在東和這片土地上,以渾沌的慈愛.塑造出七個偶像。


    她用單手拿著黑帽子,張開雙臂,做出誇張的手勢,這種有如喜劇演員一般的動作,由她表演起來卻讓人覺得有模有樣.


    許多人圍繞在偶像身邊,為了權力,為了保身.為了愛情.為了夢想.為了信仰.為了祖先.為了子孫,為了平民.為了各式各樣的理由,多半是迫切的需求,多半是不好的,外在的壓力也強化了這種情勢吧?


    像歌詠般流暢的台詞持續下去。


    偶像和圍繞她們的大自然,自然而然地巨大化,動彈不得而開始腐敗,沒有辦法代謝舊血的人們,自然而然地和他人爭權奪利,吸吮他人的鮮血,為了暖昧不清的責任,開始謀求暖昧不清的保身之道。


    舞台上唯一的主角偏著頭,露出微笑:


    這真是個負麵的故事呢!


    語氣就像遠遠地眺望惡作劇的小孩一般。


    無論他們期望與否,時間流逝、世界動搖、在變換的季節中,他們互不相讓地爭鬥,有各自的理由和差異,因為彼此的狀況.彼此的差距.如果不相互淘汰的話,他們的痛苦就會忍不住超出限製!


    黑葉小姐,您也是一樣嗎?


    終於有辦法反問她。


    陰影中的輪廓反射月光,聳聳肩說:


    我不喜歡談論自己的事。總之,宮姬的背景並及有多大差別


    這件事我也有些體會。正是因為有腐敗,或者說是怠惰的溫床存征,他們才會擁立七位公主。我們這些人才有一席之地吧?


    您的故事,不、你們的故事遠超過七姬物語.其實你們跟本不在乎其他六位公主吧?


    她說的沒錯。無論好壞,我就是喜歡一直追著他們,而對於他們來說,最高興的大概就是兩個人一起迎接挑戰吧.


    至於東和的未來或利害關係都是其次.


    然而,隻有我眼前這個一舉一動都像在演戲的她.對我來說是特別的。


    因為我喜歡這個人的一切吧?


    我明白了,為什麽展風及杜艾爾陶兩人,會無視東和先前的發展.也不去找其他六位公主,反而推舉您.擔任新的公主。


    她一個人以澄澈聲音說著:


    混濁不清的世界.停滯的故事都令人感到不快吧?她們、或者應該說是圍繞在她們身邊的那些人,不斷在抗拒這一切。


    停頓片刻,然後眯著眼睛凝視我:


    我有一點羨慕您呢!


    既然如此,黑葉小姐到我這邊來不就好了嗎?


    我心裏真的這麽想。也許,這個人比找更接近他們,甚至在他們兩人之上。


    畢竟她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公主,和我心中那個的理想公主殿下一模一樣。


    我的這番話讓黑葉小姐笑了,和我預科的一樣,她的笑容沒有絲毫的擾豫:


    我的目的是整頓東和,讓它成為一個不會令人不快的世界,而您不同吧?你們的夢想是一場更愉快的演出吧!


    不知不覺,我明白分手的時刻到了。


    所以


    好想和您多說一會兒我很喜歡您喔!我很喜歡黑葉小姐。


    我坦白地低聲說。


    我也是。


    她用有如銀鈴一般,毫不介懷的聲調回應我。


    我很喜歡您的敵事而且,我也相當中意自己的故事。


    她應該會發笑吧?她用和我想像中同樣的表情、同樣的舉止告訴我:


    小空小姐,讓我們回到彼此的角色吧!


    她的聲音告訴我表演已經結束了.


    讓我覺得好想哭,


    她用雙手拿起那頂寬帽沿的黑帽子,輕輕拍掉塵埃,再仔細地戴好。


    她稍稍低下頭,又昂起臉來.指著我背後平靜地說:


    有人來迎接您了。


    回過頭一看,在不遠處的十字路口,有個黑灰色的少年站在那裏,肩膀微微起伏。


    過來,沒握小刀的手對我揮了一下。


    我毫不擾豫、高興地往前跑,隻不過還是回頭望了一下。


    月光下的美女獨自佇立一會兒。當我回過頭時,正好看見她舉步離開.


    走近一看,發觀日影拿刀的右臉和右頰上有血跡.


    是對手的血。


    他在我說些什麽之前搶先發聲.


    我好後悔我害他被人追殺,可是自己卻差點被溫柔的話語帶走.


    我隻能這麽說:


    對不起。


    你沒事就好.


    還是一樣簡潔的說法,又讓我高興起來.


    就這樣.我們一邊說著杜艾大人應該平安無事,一邊開始逃跑。


    在腦海中的某個角落,回想著那個人的容顏。


    日影殺出的血路,雖然讓我們逃亡過程順利多了,但是包圍網卻比我們想像中的還要大。


    逃亡的路上再次被追趕包圍,在爬上石階後,又回到之前那座高台。


    已經頒布戒嚴令了嗎?在夜色深沉的街上,完全看不到一般民眾。


    怎麽辦?還是先讓他們逮捕我吧?


    我還是個小孩順利的話說不定問個兩.三句話就可以放我走,可是日影就不行了。


    他的雙手已經沾滿血腥。而且如果隻有日影一個人,就算包圍得再嚴密,要混進黑暗中也不是難事。


    他什麽也沒說,隻是反握拔出的小刀,擦拭血跡。


    要是沾上血凝,刀鋒就不再鋒利了。


    這是以前和杜艾大人拜訪地方名門時,豪邁的武將邊讓我們欣賞傳家武器邊告訴我的。


    他還要殺人嗎?


    不管是多厲害的高手或名刀,連續砍了二十個人以後,接下來就隻能用敲擊的了.


    所以要是對上一大群敵人,能殺十個人就算很了不起了。


    包圍我們的人,說不定已經破百了吧?


    聽我說!你快逃!以後再來救我!


    為了讓日影逃走,我刻意這麽說。就算對手是敵人,我也不想再讓更多人送命了。


    發問題的!我的演技很厲害,一點也不怕!


    夜色越來越深,即是有些看不清日影的表情,我還是不斷想要說服他。


    真的啦!你這兩年都不在所以不知道,我從小就很會演戲了!這次也可以騙過他們!我很擅長騙人的!


    你說謊。


    這句簡短的回答來得很快。


    我們在黑暗中麵對彼此,可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反問他:


    為什麽?


    你很笨手笨腳。


    你明明不知道還這麽說。


    這兩年來,我一直跟著你。


    我睜大了眼靖,不過看見的視野還是一樣。


    沒有必要我是不會現身的。我偶爾會進城秘竄偵察,也暗殺過一.兩次。


    為什麽他的語氣這麽平淡呢?


    麵對他平靜地發言,我不知道該怎麽反應,隻能搖頭。


    笨手笨腳的人是日影啦!


    他沒回答。


    那,我們再去吃玉米吧?你快逃吧!這裏就交給我來應付!


    我在內心忍耐恐懼,聲音正在顫抖。


    我早就習慣看到血了小時候也看過好幾次,就算殺人我也不會太在意,也很了解那些偷雞摸狗的事了所以不要緊的!


    這次換日影搖頭.


    常磐軍既然來了,就表示他們應該已經發現公主不在城裏。


    結果我還是讓他說出這個無能為力的事實。


    終於發現,他是為了我才一直忍到現在.


    別哭.


    我才沒哭


    我在晚上也看得見。


    什麽嘛你不講我怎麽知道你就裝作沒看見啦!


    是嗎?


    是啊!


    耳邊不斷傳來重複的規律哨音,看樣子高台四周已經被包圍了。


    此外,北方來的大軍也像怒濤一般通過北門,進入城市。


    也許北門的警備就像紙一樣薄弱吧。


    我們在廣場中央背對背站立,注視東.西兩邊階梯。


    再一起去吃玉米吧!


    感覺背後的他點頭.


    聽到包圍的軍隊一起開始登上石階的聲響。


    可是突然傳來呐喊聲,軍隊的步伐開始混亂。


    什麽!?


    聽到下頭好像有些怒吼聲.


    馬匹嘶鳴、身體和武器碰撞的聲音,我發現來自北方的大軍和包圍的陣形接觸了.


    不會吧?


    即使什麽也看不見,可是從人群衝突.爭鬥的狀況之中,就足以想像他們已經陷入混亂。


    金屬互相撞擊,鋼鐵尖銳的音調持續不斷。


    稍微移開身體,兩個人互望。


    就算什麽都沒講.也知道對方想說什麽。


    掃蕩戰?


    包圍我們的人應該不滿百人。陣型被打亂隻是一瞬間的事。


    戰鬥似乎馬上結束,可是要整頓軍隊卻需要數倍的時間.


    喂!是杜艾嗎?還是阿空啊!?


    東邊台階下,傳來壓過軍隊鼓噪的呼喊聲。


    這個聲音.這種措辭,就隻有那個人。


    展大人!


    我往前跑。


    也許懷疑這是陷駢吧,日影想擋在我麵前。


    我站在石階的最上頭,放眼往下望去。


    周邊的路上擠滿近百名騎兵.有個修長的身影從火炬圍繞的騎兵隊中現身。


    他脫掉裝飾繁複的皮革鎧甲,這個舉動甚至讓我懷念起來。


    單手將騎兵長槍刺向地麵,抬頭挺胸地大喊:


    吆!久等了啊!


    展大人!!


    我衝下台階,最後幾階是用跳的,撲向他完全沒變的胸膛。


    聞到他一路奔馳所流下的汗水昧.鎧甲的氣味、還有帷子的薰香味。


    其中還混雜著血腥味。


    我好一陣子說不出話釆,就這樣一動也不動,展大人也接受我的任性。


    好啦.好啦!這陣子乖不乖啊?


    抱起我的身體,以和這個場合完全不搭調的溫柔聲音,叫我抬起頭讓他看看.


    和杜艾失散了嗎?


    恩!恩!我用力地點頭,還沒辦法好好說話。


    我隻覺得好高興,這個人還是沒變、


    看起來不像受傷.應該是沾到敵人的血吧?


    日影.幹得好!


    展大人一邊用強壯的手臂哄著快哭出來的我,一邊對站在台階上的日影大喊。


    本東征將軍已確認你保護公主殿下重要隨侍的功勞.你們的證詞。對於在七宮城內等候的殿下來說將會有莫大意義。


    日影點個頭,開始爬上台階,消失在黑暗裏.


    他本來的工作就是暗中支援。


    我還來不及發問,展大人就用隻有我聽得到的音量小聲告訴我。


    將軍,剛才的小鬼是?


    展大人身邊的士兵圍了過來,他們是騎兵隊中首屈一指的精英部隊。


    那是杜艾手下的情報販子。一路保護這個深受公主殿下疼愛的貼身見習侍女.這下不多給他一點錢不行啊!


    周遭每個人都露出同意的表情。這個人就是這樣,毫不在意地隨便說謊。


    他的態度就像平常一樣,當我終於鎮定下來之時


    聽到戰笛響起的激昂音調.


    怎麽了?


    從而中心那邊,揚起一陣遲來的吵鬧聲,像要蓋過展大人的低語。


    發生什麽事了!?


    展大人大聲發問。


    敵軍來襲!是步兵部隊!


    偵祭兵一麵聲嘶力竭地大喊,一麵住陣中衝來.


    數量呢?


    他原本還用雙手抱著我,邊問邊換成單手,並且走近自己的坐騎。


    是四宮壓製先遣部隊。人數四十。裝備弓箭、長槍。陣形看來是要包圍騎兵隊、


    向我們報告的人,是不知道何時又悄悄回來的灰色少年。


    真快!不愧是情報販子,


    他愉快地答應之後,就抱著我飛身上馬。


    這個人的優點就是非同小可的腕力和手腳的長度,可以做出和平常騎兵不一樣的動作。


    輕鬆突破他們吧!從北門出城,等到會合後方部隊再以多數還擊!


    展大人一邊發號施令,


    一邊把我安置在自己的鞍前。


    這太、太可怕了吧!


    這可不是以前逼我練習騎馬時溫順的農耕馬隻見粗獷的紅色身驅背著我,不時還傳來溫熱的體昧。


    體型大到不像話的巨大戰馬.


    他放聲大喊:


    抓好鞍頭和馬鬃!


    一扯韁繩,坐騎立刻抬起前腳嘶鳴。


    天啊!看不到地麵了!


    我眼前的馬頭在動、在動耶!


    我不敢抓住馬兒,所以明知會礙手礙腳,還是緊緊抱住展大人.


    哈哈!我很帥吧!?喝!


    他開了句玩笑,隨即大聲咆哮,我感到一陣猛烈的衝擊.


    坐騎準備衝鋒。


    單手抄起長槍的展大人一馬當先,其他衛騎兵緊跟在後。


    耀眼的鋼鐵槍尖在我視野中遊移,感覺迎麵而來的世界好像瞬間四散。


    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


    沒受傷我應該沒有從馬背上摔下來吧?


    日影為了保護騎兵隊前進,看來好像跟在部隊旁奔跑。


    如果我掉下釆,他應該會救我吧?


    似乎很快就到了城外。


    我不省人事了、


    隻清楚記得展大人的臉,滿臉髒汙和塵埃,可是卻開心得讓人害怕,


    露出陶醉在戰鬥和危機中的神情.


    不像惡鬼,也不是妖怪,隻有嘴角笑得非常開心的樣子.


    長長的手臂不斷刺出長槍,用壓倒一切的速度。不斷打倒阻擋他的人。不知道為什麽,我隻記得這嚇人的一幕.


    在城外的營地等待軍隊會合.


    從馬背上下來的我接過水,跌坐在火堆旁、


    手腳軟綿綿的、就算拿著水袋,手腕也使不上力。


    還好吧?


    恩。


    我想應該沒事吧-我就是這種小孩。


    雖然下半身還沒恢複知覺,


    抱歉啦!我也想盡量避開戰鬥啊!你就到後方去吧,接下來是我的工作。


    讓戰馬歇息片刻的展大人依然一副輕鬆模樣,除了戰鬥時的瞬間,他總是非常冷靜。


    我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惡夢。


    不這麽想就沒辦法恢複清醒。


    我和杜艾已經調查過了,一開始他們就打算要攻下七宮城。我最清楚敵軍布陣的位置,所以就用騎兵夜襲燒光兵糧,逼他們投降。


    看來展大入是假裝人在城裏,再用埋伏的少數精銳騎兵奇襲。


    周邊的居民在發動攻勢之前就己疏散完畢,所以才無法得知正確的情報.


    在敵軍繳械之後,將其中一部分留做浮虜.部分編入部隊裏、其爭的給予糧食放他們回家。


    七宮城並不大,無法管理數千名俘虜。


    我平常的放蕩行為就是要讓敵人掉以輕心的演技啦!哇哈哈哈!


    他和平常一佯放聲大笑該相信他幾分呢?依然是個謎。


    雖舉我覺得剛才的戰鬥相當激烈,但對這個人來說,隻能算是最低限度的流血事件吧?


    雖然是個凡事追求快樂的人,可是多虧了他的武力,我和梳妝師等人才能得救.


    我們彼此都平安度過難關,真是太好了。


    展大人的手高興地摸摸我的頭,但我還是沒辦法坦率地道謝我也有點高興起來了.


    不過杜艾大人他?


    他沒和我們在一起.


    他還活著哦!


    他開朗地對臉色凝重的我和日影如此表示。


    你看、你看!


    從懷裏拿出一張皺成一團,已經變形的小紙。


    啊.是信鴿帶來的?


    我注意到,這是綁在傳信鴿腳上的紙條。


    打開一看,是杜艾大人熟悉的筆跡,其中記下賀川城內的動向,還關心我的安危。


    紙條最後所寫的日期是昨天,


    太好了.


    我想要回應日影,可是胸口一陣哽咽,說不出話來。


    隔天早上。號稱四千,實際上隻有兩千名的七宮軍.已經鎮壓市內各個重地。


    擊退滲透進來的四宮部下,也捉到部分有通敵嫌疑的有力人士和民眾。


    就在那間客棧的火災遺跡。我跟另一位重要的人再次相遇。


    您沒事就好,


    這是我的台詞吧?


    懶洋洋的聲音依然不變,我忍不住掉下眼淚。


    雖然展大人平安是很好,可是杜艾大人隻是普通人,能夠平安無事更讓我開心.


    後來杜艾大人告訴我們,他私底下有許多副業,那天正


    好前往其中一個,就這樣暫時躲在那裏,尋找我們的蹤跡。


    他們的行動出乎意料之外。三宮夏目的常磐姬最然好戰,可是我們一直以為消極的琥珀姬不會有利於常磐姬的動作。


    杜艾大人取得的情報得到這樣的結論:


    據說是為了利益關係,琥珀姬不得不與獨斷獨行的常盤姬一起行動。


    琥珀姬是個可怕的人哪!我覺得她隻是佯裝完全不知吧.


    我告訴杜艾大人那位黑衣美女的事,他歎了一口氣。


    看來被騙的人不隻我差點就被她害了。


    他似乎對沒料到這點感到很不好意思,不斷地呻喃自語。


    客棧也沒了.


    我有留下帳簿,有這個就行了.


    比起建築物,他深信帳目才是管理金錢的基礎,因此對於客棧反倒是沒什麽遺憾。


    藏書才讓我心痛啊!那不是印刷品,很多都是真本啊!


    杜艾大人似乎對於稀少的手抄書付之一炬感到相當懊惱。


    我已經沒有衣服穿了.


    手邊的零用錢買完這幾天的換洗衣物和生活用品,就隻剩下一個空空的錢包.


    本來想眼他談點正經的話題,可是脫口而出反而是這件事。隻是,意識到我們之間沒什麽距離,又讓我有點開心。


    啊!這點你不用擔心。


    杜艾大人伸手朝北門一指。


    正好依照原訂時間抵達.


    他指著一輛朱紅色的馬車。


    係著兩匹馬,雖然不大,造型卻相當利落。


    是宮姬專用的官方馬車。


    車軸流暢的轉動聲和馬蹄聲在我們身邊停住。


    從裏麵走出另一位女性。


    公主殿下,許久未曾向您請安.


    下車這個人讓我感到由衷懷念。


    梳妝師!


    她看了我一眼


    好淒慘的模樣啊.


    話雖這麽說,語氣還是和平時樣平穩。


    接著


    您要更衣嗎?


    她問道。


    有勞了。


    謹遵指示。


    更衣這個詞背後的意義,不需要說明我也懂。


    因為我多少有點成長。


    手腳在白木浴池中舒展。


    外表沒有任何損傷,心中那種沉重而不自由的疲憊也漸漸消褪。


    在浮著柑橘嫩葉的熱水中,我抱著自己的膝蓋,縮成一團.


    隻剩下我一個人.


    就像一個人坐在月光下的時候.


    那時候,那個人現身的多麽偶然。


    想起黑帽子的背影,胸口微微一痛她已經在遙遠的地方了吧?


    我是個壞孩子,我在意的不是死者,而是她的背影、側臉和微笑。


    要不要一起走呢?


    她邀請我走上另一條道路的聲音還殘留在耳。


    即使這樣,我還是回到原來的地方.


    我就隻有一個


    選擇啊!


    水麵泛起波紋,秋草搖曳.


    就在小時候望著他們肩並肩的背影時,我就已經伸出手了.


    所以我才會在這裏。


    沒跟著他們就是半途而廢,所以我隻能走這條路。


    曾幾何時做過的夢,還在繼續。


    另一個我,不,不一樣吧?有七個我,在不同地點,背負著不同選擇的後果。


    我試著出聲.


    聲音籠罩在浴湯的香氣中。


    以命月為始,雪終.息吹、櫻歸.綠渡、水麵、空澄.高夏.早風.名無.雪祭、終月,十二詠名為枝葉,此乃十二時語。


    是詠名,也是別稱,亙古歲月中人們在季節流轉之際追尋的平淡價值.


    黑曜.翡翠.常磐.琥珀.淺黃.萌蔥.以及


    接下釆是季節名稱之一.也是我的名字。


    洗完熱水澡.擦拭肌膚.梳理頭發,赤裸身子麵對大鏡.


    地點是玉水府本殿。


    整間都被我們借來當作臨時宿舍.


    負責輔佐職務的人說:大規模的騷動讓大部分的禁忌解除了。


    擔任將軍的人則發誓:要恪守齋戒沐浴的時間。


    我和梳妝師站在獻給祭靈的寬廣舞台上。


    用古木,也就是靈木建造的古典舞台,隻有特定的儀式才會使用,因此很少有人接觸,如此一來也顯得木材芬芳。


    在封閉的本殿深處.梳妝師凝視著赤裸的我。


    您似乎又長大了?


    聽到她依舊不變的語調,我毫不猶豫地點頭。


    梳妝師一邊在我背上塗抹香油,一邊問道:


    他們都沒發現您就是公主殿下嗎?


    因為曾經身在這裏的我,並不是公主殿下。


    這句話很自然的脫口而出。


    是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小女孩,什麽都不懂,隻知道玉米很好吃。


    不管我說什麽,她都會仔細聆聽吧。


    我喜歡展大人,也喜歡杜艾大人,而且我也喜歡自己:喜歡日影、喜歡黑葉小姐.喜歡玉米,喜歡夕陽.喜歡打瞌睡,是個喜歡種種小事的小女孩。


    接著是胸口。


    稍微明白這個世界,不過還是個幾乎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


    把腳打開。


    一直以來,發生了這麽多事,真的很有趣。


    接著為您著裝。


    遇見形形色色、和我不同的人,也遇見很棒的人。


    您變漂亮了。


    謝謝。


    穿上純白的羽織,以及同樣顏色、衣擺長長的古典公主服飾.從夏季衣帶換成秋季衣帶,顏色是祭祀用的朱紅色.


    我終於在鏡中慢慢成形。


    身體各處妝點著寶玉和寶石。


    在背後梳攏直順的頭發,係上帶有銀鈴的細繩,還有耳後長長的假發。


    一直到胸口。


    這是空澄姬的特征。


    也許沒有這個的話.誰也不知道我是誰吧?


    發飾是紅玉和軟玉.


    閉上眼睛,集中心神在頭發上。


    平靜不被任何人打擾的時間。


    梳妝師發出聲音:


    山邊又添了點積雪。


    離城的時候,雪花已經飄進七宮城了。


    是嗎?


    我接口:


    今年的雪祭,來得真快呢。


    是啊。


    她又繼續梳理我的頭發。


    最後,停下所有動作。


    您睜開眼睛,就會看到公主殿下了。


    背後傳來平靜的聲音。


    這樣好嗎?


    給我一條逃走的路.


    這個人真溫柔。


    小空小姐,您要過普通人的日子才會幸福。


    不用對我那麽溫柔,已經夠了。


    沒關係。


    梳妝師放開手。


    她對我說:完成了。


    聽到她後退幾步的腳步聲。


    睜開眼睛,十二歲的平凡女孩不見了。


    隻有潔白而挺立的公主。神聖.透明得令人驚訝。


    東和七宮、空澄姬殿下.


    人們是這麽稱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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