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杜艾爾·陶身邊,遙望遠處順利進行的典禮。


    為了製造兩人密談的空間,春瀨·彩刻意將負責引導和護衛的隨從都支到遠處。


    「我調查了不少關於您的事。」


    站在一旁的瘦小男子以平靜的表情傾聽耳邊的年輕聲音。


    「越是調查發現越多難以理解的行為。你們到底想做什麽?你們在做什麽?」


    麵對幾近質問的語氣,杜艾爾輕笑一聲,緩緩開口:


    「為了四都同盟,也為了五都的未來,我們有必要了解對方。我以七宮政府一員的身分保證,對於雙子宮的最大支柱彩家首領的疑問,我會在能夠回答的範圍裏回答你。」


    說話的同時,杜艾爾·陶的視線依然停留在並肩而立的公主身上。自從打完招呼之後,他便不曾正麵麵對春瀨。


    這實在不是與地位相等的對象會麵時應有的態度。


    回想起來,春瀨在杜艾爾這個人眼中從來不是什麽有力人士。即使是先前春瀨請求與杜艾爾會麵時,他也沒有獲準進入杜艾爾的辦公室。


    當時春瀨不過是被招待到官邸中庭裏,一個像是隨興設置的工作室。


    「那麽請容我發問。請問東征將軍到何處去了?」


    春瀨壓抑聲音中的焦急,向對方提出問題。


    「他外出與資金提供者見麵,我們因為遠征的關係需要一些資金。」


    杜艾爾的眼神稍稍望向春瀨,同時露出商人的表情。


    這番話在不知底細的人耳裏聽來確實合情合理,但是春瀨聞言眯起眼睛:


    「我已經調查過了。你們——不,應該說是展·鳳在來到這裏之前做過的事。還真是狠狠賺了一票啊。」


    「我承認擅自推銷同盟旗的行為是太衝動了。不過請原諒我們,這也是為了獲得各國認同的基本工夫之一。」


    「請不要裝蒜。」


    另一邊的祭祀場上,雙子公主正同聲詠唱與祭靈心神交流的古歌。


    雖然因為距離太遠聽不見歌聲,不過隱約可以聽見樂曲。


    「我說的是賭博。您的搭檔在各地不斷賭馬和打牌。他肆無忌憚地賭遍各地大小賭場,賺到的錢就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多。」


    杜艾爾的側臉露出笑容,看起來就像惡作劇被拆穿的孩子。


    麵對這種實在不該出現在大臣和軍師身上的輕浮態度,春瀨壓低聲音:


    「這些錢是怎麽回事?這個數字幾乎等於一個小國的營運費用。」


    春瀨從胸前拿出一份寫滿調查數據的資料,開始一一朗讀上頭的數字。


    杜艾爾靜靜地聆聽,表情看起來有些難為情。


    春瀨把所有數字從頭到尾念了一遍,換了一口氣之後說道:


    「聽說最近不斷有指名要交給東征將軍的貨物送到,他現在應該是去收貨吧?」


    麵對春瀨的質問,對方笑著點頭。


    「貨物的內容是什麽?」


    麵對來自年輕人的問題,杜艾爾·陶終於將視線望向春瀨。在遠處的風景中,雙子公主仍在詠唱古歌,其餘兩位公主則在一旁凝望她們。


    「你不是已經調查過了嗎?我們並沒有特別隱瞞。」


    「我想從您口中得到確切的答案。」


    言下之意是希望七宮的中心人物能做出負責任的回答。就在此時,名為杜艾爾的男人終於轉過身來,用全身與視線麵對這個名為春瀨的男人。


    「來自各鄉鎮市的穀物還有武器裝備。數量大概夠我軍在這個地方作戰一年。」


    「什麽?您是說賭博嗎?」


    「噓、太大聲了。」


    我搖頭表示不知道,於是三宮常磐姬小聲地把事情告訴我。


    祭祀正在進行,現在是與此地祭靈締結契約的雙子公主詠唱的時間。身為客姬的七宮公主我還有常磐姬並肩站在一旁,負責用莊嚴的動作左右揮動靈木嫩枝的儀式。


    為了讓雙子公主的祝詞保持澄澈不受幹擾,我們背向麵對南方的兩人,朝北風吹來的方向不斷重複揮舞動作,常磐姬就利用這段時間告訴我新消息。


    她顯得很著急,因為她隻能趁雙子公主不在旁邊的現在告訴我這件事。


    「我們的人向我報告,說你手下的將軍在各地跟人賭博,而且每賭必蠃,賺到很驚人的一大筆錢。」


    根據常磐姬的說法,這筆錢足夠讓整個三宮夏目豐衣足食地度過今年冬天。


    「你準許他們做那種事嗎?」


    「我不知道這件事!」


    我知道展大人喜歡賭博。聽說他的賭技非常高明,幾乎逢賭必勝。


    但是我從來不知道他靠賭博賺到的錢,多到足夠讓整個國家運作。


    「其實也沒什麽,現在不管什麽來曆的錢都需要。」


    倒是常磐姬顯得意外地看得開。


    大概是因為她的國家麵臨財政困難的關係,她的語氣像是在說隻要不是犯罪得來的錢,就算來源有些問題還是得用。


    「她們兩位不知道怎麽想?」


    常磐姬指的是正在我們背後朗聲歌唱的兩位,我不知該怎麽回答。


    「她們的聲音真好聽。」


    所以我岔開話題,爭取思考的時間。


    「是啊,她們好像還會跳舞。」


    「還好我們隻要負責驅邪就好。」


    「是啊。」


    我們隨心所欲地說著想說的話,然後我歎了一口氣:


    「謝謝您提早告訴我這件事,讓我可以先作好心理準備。」


    「嗯,你也挺辛苦的。」


    我一邊接受常磐姬的安慰,一邊繼續揮舞的動作,


    心中同時暗暗祈禱,接下來不要發生奇怪的事。


    「這個金額是怎麽回事?」


    在通往真都二宮錫馬的歸途上,二宮翡翠姬連更換馬匹的空檔時間也不浪費,此時的她正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報告書。


    展·鳳的賺錢方法實在令人啞口無言。


    這個人贏遍途中經過的每一間賭場,甚至為了賭博經常改變路線。


    他所羸得的金額,遠遠超出正常人所能想像的範圍。


    「身為管理國家大事的人,這個時候他到底在做什麽?」


    前來報告的幹部雖然同意,然而沒有進一步的反應。翡翠姬繼續思考:


    「他是用什麽當本錢賺到這個金額?沒有足夠的本錢,根本不可能賺到這麽大的金額。要是他把國家經費拿來賭博,我們就可以用這件事來彈劾他。」


    靠著戰爭解決所有事情絕非上策,如果能徹底追究七宮首腦的違法問題,最終或許能得到七宮高層瓦解的巨大成果。若是七宮的東征將軍失勢,當下的敵將就隻剩下三宮的士道將軍。


    然而接下來的報告卻讓翡翠姬露出詫異的表情。


    「本錢來自士兵們的集資?什麽意思?」


    這是件令人無法理解的事。


    報告指出展·鳳的賭金來自士兵們的零用錢,再加上他自己的所有財產。他用這筆錢在賭場中獲勝,而且是不斷獲勝,連一次也沒有輸過。


    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有如此可笑的事。


    然而事實擺在眼前,報告指出七宮遠征軍收到大量來自各地的物品。


    「這不會是詐欺吧?根據我們的調查,七宮的國庫早已見底,這樣一來,他們又可以苟活下去了。」


    「嘿嘿。」


    裝著軍糧的米袋在一片忙碌中源源不絕地運進七宮的軍營,展·鳳此刻正在興奮的士兵們圍繞下哈哈大笑。


    周圍滿是喜悅和自信的氣氛,當


    充滿自信的將軍高高舉起拳頭,軍營各處立刻響起如同戰爭勝利的歡呼聲。


    展·鳳大搖大擺地向前邁步,身後還跟著一群送貨前來的商人。


    他正向這些商人誇耀自己戰無不勝的運氣:


    「小子們,跟著我好是不好啊!」


    展·鳳一邊走一邊向周圍發問,得到的全都是充滿信任和興奮的熱情回答。


    在這裏的每一個人或多或少都投資展·鳳的賭博,並且得到數倍的現金,又或者是等值以止的裝備或馬具。用來代替現金的物品價值,比原本金額還要高上兩到三成。


    天降橫財的興奮,把因為不熟悉的遠征而產生的沉悶感覺一掃而空,展·鳳在一片熱鬧的軍營裏對身後的商人們說道:


    「幫我把這裏的氣氛轉達給你們當地的人。就說七宮軍現在正在勢頭上,有我這匹千裏馬領著他們往前跑。」


    一個壯碩的老兵伸手過來,年輕的將軍也伸手與對方擊掌。這類象征將兵一體的小動作,全被這群滿臉笑容的商人看在眼中。


    展·鳳毫無疑問是東和第一的千裏馬,而且他對每個想要騎上馬背的人,都采取異常寬大的態度。


    這個氣勢究竟能夠延續多久?這是商人極力想要知道的事。


    當一個人羸得越久,在落敗時往往會輸得越慘。


    這個道理就像市場的景氣,當景氣攀上高峰,隨之而來的往往是嚴重的不景氣。


    如果錯過收手的時機,我方會在展·鳳落敗時被拖下水。可是如果他繼續贏下去,貿然收手將會讓我方失去巨大的利益。由於事關重大,身為地方勢力代表的他們全都瞪大眼睛觀察展·鳳這個人,連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都不放過。


    「我隻打有勝算的仗。沒勝算的仗我從來不去理會,所以才能一路贏過來。」


    展一邊叫舉起酒杯向自己敬酒的士兵別喝太多,一邊冷靜地道出事實。


    事實上,展·鳳在戰場上的紀錄可以說是每戰必勝,除了少數用來避開消耗戰的小規模戰役之外,他從沒有失敗的紀錄。


    就算在戰場上屈居劣勢,他也能借助杜艾爾·陶的交涉行動獲得對等以上的戰果。


    這也讓他得到士兵們的深厚信任。


    這份信任不是來自強大的實力,而是來自踏實得令人意外的戰法。


    乍看之下十分粗暴,卻從沒打過讓己方蒙受損失的仗。他隻有在目標明確,有退路能夠把損害降到最低的情況下才會踏上戰場。


    「我們還會贏下去,到時候你們每個人都要給我衣錦還鄉啊。」


    任誰都在這名高大男子的宣言裏感受到毫無動搖的確信,周圍立刻響起熱烈的歡呼聲。


    「這是詐欺吧。」


    「硬要說來隻是演一場戲。」


    麵對春瀨·彩的判斷,杜艾爾·陶用一派輕鬆的語氣回答。


    「展·鳳的勝利是預先安排好的。各地的賭場,還有他們所屬的地方勢力全都故意輸給你們,故意輸掉他們付不出來的巨大金額。」


    「你說得沒錯。」


    杜艾爾·陶,這個身居七宮要職的人承認的確有黑箱作業。


    然後他開始敘述自己的做法:


    「商界不是隻有七葉,就好比七都市不等於所有的都市。東和各地零星存在許多有力的勢力,他們願意提供我們資金,所以我們在與他們討論之後,決定采用讓展把錢全部贏來的方式。」


    「為什麽要這樣做?」


    「因為他們不能光明正大地支援我們。直接對七宮提供支援或投資隻會引來大國的壓力。我跟他們約好,隻要我們繼續在戰爭中獲勝,他們就可以分到大量的利益。簡單來說,隻要我們獲勝,他們的投資就能得到相應的報酬。反過來說,當我們失敗時,大名鼎鼎的彩家春瀨應該可以想像會有什麽結果吧。」


    「他們可以輕易推翻付錢的承諾。」


    要是七宮戰敗,展·鳳戰死沙場,所有勢力的援助義務自然也跟著消失。畢竟這本來就不是能夠在短時間之內付清的金額,在必須分成好幾年來支付的情況下,最極端的狀況是七宮在收了第一次錢之後就完蛋。這樣一來,地方勢力蒙受的損失自然也能降到最低。


    「不收錢而改收實物,也是您的意思吧?」


    春瀨繼續問道,杜艾爾點點頭:


    「這樣才能讓人動起來。我們得讓物資和人動起來。隻有金錢流動,其他人是不會動的。」


    聽見這句話,春瀨的眼神瞬間變得有些奇怪。


    「沒錯,這是很久以前我從你父親那裏聽到的話。我一向很尊敬彩家的上一代。雖然我跟他是死對頭,但是他一直非常厲害。」


    「現在是我們的時代。」


    不說我這一代而說我們的時代,也許是這名年輕商人缺少自信的證據。


    「沒錯,為了這個時代,我不惜投入所有的金錢,免得讓一宮或二宮占據這個時代。」


    聽見對方提出一宮與二宮這兩個具體的敵人,春瀨稍微鬆了口氣。


    「你不惜運用如此危險的手段,也要反抗大國嗎?」


    「危險嗎?」


    「每個人都知道七宮的國庫已經見底了!」


    不隻是春瀨和彩家,一宮和二宮也早已調查清楚。甚至對鼓城和夏目一些通曉局勢的人來說,這也是一目了然的事實。


    與鄰國的連續征戰,加上派兵出征遠方,龐大的軍費早已超出新興都市七宮賀川可以負擔的程度,就算加上從商都四宮鼓城壓榨而來的財富也未必足以應付。


    或許正因為如此,春瀨無論如何調查也找不出眼前這個人累積任何財富的跡象。近半年來,這個人靠副業所創造的利潤,全都分給地方的支持者。


    這個人和他的搭檔,一直毫不吝惜地到處散發金錢和權利。


    「你們什麽都沒有得到,幾乎所有的利益都是左手進右手出。要說到您的財產,就隻有那位小公主。」


    往下便能望見四道姬影。


    其中最嬌小的一位公主,正靜靜地揮舞著白木的嫩枝。


    祭典接近尾聲,音樂的聲音高高響起。


    兩人同時往下眺望。不知何時開始,四位公主的身影集合在兩人視線角落,開始詠唱祝詞。


    「空澄姬還有那座小城是我們的起點。在最壞的狀況下,即使回到那裏也無妨。我們其實沒有太大的願望。」


    「就是這點。」


    春瀨的聲音陡然變尖。


    「什麽?」


    杜艾爾溫和地反問。


    「我不知道你們想要什麽。不管怎麽調查都看不清你們的背景。你們到底想做什麽?不,您到底想做什麽?」


    被如此問道的杜艾爾笑了。


    他沒有發出笑聲,隻是放鬆表情露出笑容,卻讓人感覺到他笑得無比愉快。


    那種笑法像是在告訴對方,自己早就在等人問這個問題。


    因此接下來的話必定也是早就想好的台詞,杜艾爾·陶輕鬆回答:


    「我是個對自己的背景沒有興趣的人。你之所以再怎麽調查都查不到我的背景,是因為我的背景與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事實上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值得別人注意的背景。」


    他邊說邊把雙手一攤,語氣變得更加愉快:


    「有個大舞台在我眼前,那是個足以在曆史上留名的有趣舞台。所以我放下不感興趣的背景和過去,一路馬不停蹄來到這裏。站在這個名叫天下的舞台上實在太有趣了,所以我會在這個舞台上繼續前進。」


    杜艾爾的話讓春瀨若有所悟,這位年輕的商人決定改變思考方式。


    用一個商人,


    又或是背負家族命運之人的價值觀無法衡量眼前這個人。


    但是如果就此認定無法理解對方的結論,往後絕對沒有機會再讓這個人說出更多話。


    從春瀨的角度來看,眼前此人可以說是與自己完全相反。


    相對於背負重擔過活的春瀨,這個名叫杜艾爾的人一路走來幾乎從未背負任何東西。他總是把前一個階段得到的利益全都投注在下一個階段。


    這點與不斷將利益收歸家族所有的春瀨完全不同。


    然而不知為何,春瀨感覺自己與杜艾爾這個人有著某些共通之處,這讓他願意就這個幾乎毫無意義的話題跟對方談論下去。


    「我們呢,其實是想要得到天下。」


    對方突然拋出一句驚人的話,但是春瀨無法在這句話中感受到對方的情緒。


    「您之所以沒有成為商人,而是走上政治家這條路,為的就是這個原因嗎?」


    他努力用平靜的語氣反問。


    「我是政客,我的動機沒有純潔到足以成為政治家。政治家永遠把為人民謀福祉當成第一要務,我這個隻忠於野心與欲望的人當不成政治家。」


    「您說野心?您的生存方式就是不斷順從自己的野心嗎?」


    春瀨心中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春瀨是商家負責人,永遠忠於自己的職責與背負的責任,不過他不討厭野心這種東西。


    他從未想過自己要當一個沒有野心的人。


    也因此七宮這位隱約流露野心的杜艾爾·陶才會讓他感到親近,甚至讓他對這個人的自由產生嫉妒。春瀨如今已經找到能夠接受的理由。


    人一旦選擇背負責任過活,就不能再選擇不背負任何東西的人生。


    「要繼續聊這個話題嗎?」


    「不了,到此為止吧。」


    麵對溫和卻不懷好意的詢問,春瀨搖頭回答。


    然後嘴角露出僵硬的笑容,像是在強調自己不是在開玩笑。


    「杜艾爾·陶,我可不想被卷進你的野心裏。」


    麵對對方的諷刺,被諷刺的人同樣動了嘴角。


    「很好,首領。你的判斷十分正確。」


    像是想讓腦袋冷靜一點,用手撩起前額不算長的頭發,然後用他獨特的表情望向遠方。


    典禮已經結束,公主們正在作最後一次的行禮。


    「被卷進他人的欲望與野心一點也不有趣,每個人都應該好好珍惜自己的野心。你的野心與我的野心沒有關係。」


    春瀨同樣把視線望向遠方。


    「守護那對公主是我的重責大任。我的野心要在卸下這個責任之後才會開始。」


    春瀨相信自己必須完成守護雙子公主與雙子都市的責任,如此才能夠得到光明的未來。屆時他會在新的世界裏追求更高的成就。


    「到了那時候,我又會變得如何呢?」


    杜艾爾·陶忽然改變說話的語氣,還擺出官員的表情。春瀨見狀有些好笑,同時也有些落寞,繼續說道:


    「你忍心看那位小公主被卷進你的野心裏嗎?」


    「情勢危急時我們會讓她退位。你們應該也是這麽打算吧?」


    這個回答令春瀨安心下來。


    「是的,如果局勢發展到我方完全沒有勝算,那也隻能夠那麽做。到時候我們隻能不理會同盟國的意見,直接向大國舉白旗。」


    春瀨相信每個身居公職的人都有為大局犧牲自己野心的覺悟,他甚至認為做不到這一點的人根本沒有資格擔任公職。因為這是公職人員的基本條件。


    「我們不介意。隻有國力強盛的大國才有資格去想輸了之後的事。」


    能夠從杜艾爾本人口中得到明確的說法,春瀨感到自己肩上的負擔變輕了一些。


    遠處的四位公主從深深的鞠躬中抬起頭來。


    典禮結束,在四位公主的見證之下,各都市的代表正式開始四都同盟的締約儀式。


    身為代表的老人們有的隻是掛名,有的是有力的政治家,低頭俯視他們的兩個年輕人心中各自有著不同的念頭。


    從人選安排這種小地方就能隱約看出各國的內部狀況,探查這類情報便是兩人的職責之一。


    這時後方傳來呼喚杜艾爾的聲音。


    次官請杜艾爾解決一些手續上的問題,於是他向春瀨道別。


    「下次正式約個時間,我們在辦公室見麵吧。」


    「不,應該由我先正式向您提出邀請才對。」


    互相表達認同之意後,杜艾爾離去,春瀨則留在原地。


    然後春賴把背靠向柵欄,深深吐出一口氣:


    「我的野心就是勝過杜艾爾·陶,好確定自己足以跟父親匹敵。」


    旁人聽不見的自言自語。


    自己不能與亡父戰鬥,而杜艾爾正是除了偉大的父親之外,春瀨唯一想與之一戰的對象。然而對方心目中的敵手卻是另一個世界。


    名為天下的渾沌世界,某種似乎存在又好像不存在的東西。


    「這簡直是單相思啊。」


    他人的野心是他人的世界,就算與自己在某些部分重疊,仍有一種說近不近的距離感。


    那樣也不壞吧——春瀨仰望天空心想。


    天空還殘留一點藍色,不過已經可以看見月亮和最亮的星星。


    逐漸染上紅色的淡藍,還有遠方的星光都比平常更觸動人心。


    春瀨在腦中不斷反芻方才的對話,對方像是早已準備好的回答引發他的種種想像。


    「他是在期待有人問他嗎?他想把這個回答說給誰聽呢?」


    在得知杜艾爾·陶是個喜歡受人詢問的人之後,春瀨感到開始有點喜歡他。對這個從小麵對一群從不肯回答問題的人的年輕人來說,杜艾爾是個討人喜歡的人。


    他對誰都肯說這些話嗎?還是隻肯對有資格的人說?春瀨想起方才站在自己眼前那個人的愉快表情。至今有多少人曾經看過那個表情?


    可以想像那個人的搭檔,那位將軍多半擁有與他相同的價值觀,但是還有其他人能夠和他談論相同的話題嗎?


    春瀨腦中浮現背後的遠景,如今正在退場的四位東和公主。


    那位小公主又知道多少?杜艾爾·陶這個人對年幼的公主說出多少真心話?


    那個孩子知道什麽?心中又在想些什麽?還有……


    「不知道那個小公主會問那個人什麽?」


    春瀨湧起與東和七宮空澄姬談談的興趣,同時想起以前在鼓城見到的那名來自七宮的小女孩。不知為何,他覺得無論是對公主還是普通孩子,杜艾爾·陶都能用同樣的態度與她們相處。


    「你回來啦。做得很好喔。」


    怎麽回事?杜艾大人的心情似乎很好。


    祭典結束之後,我和梳妝師一起回到營地,埋在文件堆裏的杜艾大人正難得地在彈琴。


    杜艾大人其實不通音律,所謂彈琴也隻是隨興撥動琴弦圖個有趣,聽得梳妝師像是頭痛一般不停搖頭。


    「請不要拿這麽名貴的樂器來玩。」


    這把琴是杜艾大人認識的地方有力人士送來的禮物,聽說是當地有名的寶物,遺憾的是我們這裏沒有能夠好好彈奏的人。


    因為琴的構造太過纖細,展大人沒辦法直接用手指彈奏。難得這把琴的音色既純淨又清亮,卻隻能給杜艾大人當成玩具。


    「什麽不好送,竟然送樂器給你這種人,真是太浪費了。」


    聽到梳妝師這句話,杜艾大人點點頭,把一塊布蓋回琴上。


    「既然要送就該送給我們的公主殿下。」


    杜


    艾大人果然心情很好。


    不過要是真的送給我就麻煩了。我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更不會彈奏樂器,把我當成跟琥珀姬或雙子公主一樣隻是在找我的麻煩,還好有常磐姬願意當我的同伴。


    「發生什麽有趣的事嗎?」


    我為了岔開話題如此問道,杜艾大人露出一派輕鬆的表情:


    「因為你們的優秀表現,一個大同盟成立了。現在我正忙著到處祝賀,這個工作真有趣。」


    杜艾大人伸手指向寫滿預定行程的文件堆。


    我知道杜艾大人很熱愛工作,不過原因應該不隻這樣。


    趕緊把琴收起來,免得被杜艾大人弄壞的梳妝師問道:


    「有什麽新的發現嗎?」


    「嗯,是啊。是這樣沒錯。」


    杜艾大人愉快地眯起眼睛,然後朝我這邊看來:


    「呐,空澄。」


    每當這個人不叫我小空而叫我空澄時,我都有種特別親切的感覺。我想大概是因為這個稱呼讓我想起一開始相遇時的緣故吧。我到現在都很喜歡當時的氣氛。


    「你應該很高興能跟許多不同的公主見麵吧?我也是一樣。我高興是因為遇到了一個有趣的年輕人,想不到還能遇上這種每次見麵都變得更厲害的人。」


    「不是新認識的人嗎?」


    「是彩家的春瀨。就是以前你快跌倒時扶你的那個人。」


    之前在鼓城時的確有過這個名字的人來見杜艾大人。我腦中浮現起那個人的側臉,他看起來對小孩子沒有興趣,或者可能他連對小孩子也很客氣。


    然後我又想起有一次跟梳妝師一起出門,在路上看見那個人與像是親戚的人說話。那次我曾跟他對上眼,覺得他是個身負某種重擔的人。


    他是雙子公主那邊的輔佐人,身穿燈色外套的他一直待在遠離舞台的地方,跟我之間隔著一段看不見彼此表情的距離。所以雖然他見過小空與阿空,卻不認識空澄姬這個人。


    那個人的角色似乎很接近杜艾大人,但又好像不太一樣。


    杜艾大人似乎很喜歡這位春瀨先生,平常對每個交易對象總是一視同仁地保持距離,現在卻像是在談論自己愛看的書一般愉快。


    「杜艾大人會和他交朋友嗎?」


    現在想想,這個人除了展大人之外好像沒有別的朋友,硬要說來頂多再加上梳妝師吧。這個人總是獨自在做某些事,從不會跟其他人共度時光。


    「不,應該會變成敵人吧。我想可以用好對手形容他。」


    我有點煩惱該不該把杜艾大人說的話當真。


    「那樣說是把他當成夥伴的意思嗎?」


    我有些缺乏自信地發問。


    「也許吧,我跟他是有些類似的地方。就像你跟常磐姬她們還有一宮公主那樣,雖然彼此間關係對立,卻有種親近感。」


    以前在一個下雪的夜晚,日影先生曾經說過我和黑葉小姐有點像。那時的我無法理解,隻覺得也許真是這樣。


    到頭來不管是黑葉小姐還是阿空,雖然事情變得如此麻煩,還是繼續扮演著自己的角色。看來那個人和我都是學不乖的人,總是想永遠扮演自己的角色。


    就在我思考之時,杜艾大人又像平常一樣自己說下去:


    「就像下棋一樣,要是沒有個有趣的對手,那就算贏了也沒意思。隻是單純比較輸贏,像我這種人很快就會厭倦了。」


    這番話讓我想起展大人跟霧羽先生交手的那個晚上。


    那時的展大人感覺也非常高興。雖然受了傷,雖然被人偷襲,還是那麽高興,完全不理會我在他旁邊哭。


    他是因為對手是個大人物而高興。


    糟糕,展大人跟杜艾大人竟然在麻煩的地方這麽像,像的地方也太奇怪了。總有一天,這兩個人一定會做出什麽不得了的事。


    尤其他們還是有能力發動戰爭的人,許多人的生死操在他們手裏。


    「那個,現實世界和下棋不一樣,我覺得還是不要什麽事都追求有趣比較好。」


    「一點也沒錯。」


    我小心翼翼試著反駁,然後很高興聽見梳妝師幫我說話,而且我發現日影先生不知什麽時候站在梳妝師身邊,正在輕輕點頭。


    「哎呀,三個人一起指責我啊。也對,我會注意的。」


    嘴裏雖然這麽說,杜艾大人還是一臉充滿興趣的笑容。


    過了一會兒,杜艾大人像是想起什麽似地補充:


    「兩個相似的人一旦彼此較量,中間往往會出現沒有妥協餘地的裂痕。這方麵的距離倒是得小心衡量才行。」


    我覺得這句話的對象多半不是春瀨先生,但我猜不到杜艾大人指的是和誰的關係。


    東想西想,這天晚上轉眼就過去了。


    一直到要上床睡覺時,我才想起自己忘了詢問賭博的事。


    四都同盟締結的消息在當天就快馬傳遍整個東和。


    到了隔天,鼓城派來的祝賀使者按照事先的約定來訪,並對同盟表示恭順之意,實質上的五都同盟自此成立。


    對於這個事實,舊王都一宮神川議會表示極度的憤怒。


    東和地方都市擅自結成同盟,身為東和正統政府的神川將之視為藐視,同時也是動搖東和國體的暴行。


    神川議會在經過一番爭論之後,把地方都市擅自創造的體製定調為試圖顛覆國家的叛逆行為。神川的有力貴族以及政治家在當天發表一份共同決議。


    公告的內容是要求有叛國嫌疑的四都同盟立即解散,並且解放被迫順從的被害者鼓城,同時還宣告所有都市都應放棄宮都市的名稱。


    簡單來說就是要讓四都同盟消失,同時要求列名同盟主持者的四位公主退位。


    這份公告在正統政府一宮神川代表,也就是東和一宮黑曜姬殿下的署名下傳遍整個東和。


    迅速滑動的筆杆寫出在東和隻有貴族階級才使用的複雜象形文字。


    東和一宮黑曜。唯一有資格使用這個名字的黑衣公主。


    「在此確實收下。公主殿下的心意必定能夠感化那些忘恩負義之輩。」


    公告書連同黑檀木製成的文碟一起取走,朱紅色王座上的黑衣公主用冰冷的眼神注視眼前正在進行的動作。


    當她沉默看著文官們畢恭畢敬地收起自己的第四份署名文件,隨侍在一旁的騎團長把臉稍微靠近她藏在黑發下的耳朵。


    那頂經常被當成王冠的代替品,即使是室內也戴在頭上的黑帽子,此刻正靜靜躺在公主另一側身旁的大盆,公主露出一頭豔麗的黑發。


    「請恕我多言,議長閣下沒有出現似乎不太對。」


    宮姬親自在彈劾四都同盟的文件上簽名,乃是一件大事。


    署名者不是議員或官員,而是象征一國的君主。這是一宮神川向他國——不,向各個地方勢力表示認真的行為。


    如此重要的行動在事前沒有經過任何商談,以議長為首的議會有力人士連一次也沒有來到一宮公主麵前,隻是要求公主在這個王座大廳裏進行正式的署名動作。


    「他們大概想在不搬出我的情況下收拾整件事吧。意思是傀儡就該盡好傀儡的本分。」


    黑衣公主麵無表情地回答,隻有站在一旁的人能聽見。


    「對方不太可能因為一紙通告就收手。我已命令黑騎團隨時準備接受召集。」


    黑騎團的領導者說出自己的覺悟。在必要之時,黑騎團會像先前在鼓城阻止三宮夏目與七宮賀川互相鬥爭那樣,肩負起抑止戰爭的責任。


    「盡量把事情交給大家吧。我們不該去妨礙大人做事。我很清楚自己的本分。」


    黑發之下的白皙臉孔依然沒有任何情緒,這令騎團長陷入混亂。這位公主擁有過於美麗的容貌,以致於臉上不帶表情時,難免散發出冰冷的感覺。


    公主本人也深知這一點,因此總是準備各種表情麵對別人。此事是擔任遊擊長的同袍告訴他的,如今這位同袍正在外地出任務,身為騎團長的他覺得自己必須表現得像個能夠理解公主的人。


    這位公主的立場十分曖昧。


    她的身分隻是虛位的象征,卻已好幾次按照自己的獨斷行使權力。


    削減腐敗王族的權勢,抵抗錫馬的進攻,還有阻止七宮賀川發動的戰爭。這些行動無一不令一宮神川的人民驚喜萬分。


    在其他地方都市也是如此,即便對身為中央政府的神川感到不滿,他們之中還是有很多人對這位公主懷抱敬意。


    「我不認為這是在幼年便毅然肅清自己親族的您會說的話,不過目前情勢不明,先求自保也是聰明的做法。」


    在他的階級比現在還低兩級的時代,這位公主曾經率領黑騎團肅清自己出身的王族,揭發王族權貴的罪狀,甚至不惜流血。她洗清政治腐敗的名聲就是由此而來。


    「那件事有一半是周圍的人擅自動手。事後的責任已經用幾個人的命來償還,我隻是負責善後工作而已。」


    說到這裏,黑姬臉上第一次出現表情:


    「一些不想看到王族勢力太過強大的人準備了劇本,把肮髒的工作交到我與黑騎團的各位手上,事情就是這麽簡單。隻是我的角色剛好是名君而不是罪人。」


    在黑發的遮蓋下,騎團長看不清公主說話時的表情,但是他的經驗令他作出判斷。


    她應該是露出感到無趣的笑容吧。


    署名的墨跡已幹,通告書裝進朱紅色的圓筒。封口隨即用蠟封上,同時蓋上防止他人在中途開封的印記。


    「我已確實見證封書儀式。接下來的事就交給議會的各位了。」


    語畢的黑衣公主站起身子,文官們隨即彎腰行送駕之禮,專供宮姬離開的大門同時開啟,發出沉重的聲響。


    「好了,下一份劇本是由誰來寫呢?」


    黑衣公主把視線看向跟隨自己的騎士:


    「我不想從頭到尾隻當個配角,也討厭被人當成偶像崇拜,可是又不喜歡以罪人的身分在曆史留名。既然如此,如果是你會選擇哪條路來走?」


    麵對唐突的問題,騎團長感到疑惑,不知該如何回答。


    不等對方回答,提出問題的君主逕自向前邁開步伐。


    說是陰天,雲層看起來相當稀薄。說是藍天,天空的顏色卻又太淡了。


    給人平坦印象的天空帶來舒適的感覺。


    雖然已是高夏季節,陽光卻不強,不會令人滿身是汗,而且就算是在室外畫畫也不會把人曬得一身熱。


    這裏是真都郊外眾多為林木圍繞的庭園之一。


    畫家繪津用心畫著炭筆素描。


    在他的眼前,一個瘦小的男子抱著大刀坐在石頭上。


    全身散發異國風味的人是難得的作畫題材,令畫家很感到興趣。


    不過自己不是自願在這裏畫畫,繪津的表情顯得有些不甘不願。


    昨天才目擊過眼前這個人遇襲的場麵,就連自己也差點被暴徒殺害。這件事讓人想到害怕,更何況當時這個人沒有出手搭救。


    想起這個人動手打殺的模樣,春瀨不由得鬱悶了起來。


    事實上這裏距離昨天演出殺戮行為的現場很近。那座庭園因為昨天的事被禁止進入,不過為了這個人把另一座庭園包下來。


    不,正確的說法是這個人被與世隔絕。


    據春瀨所知,錫馬的官員也對這個人非常頭痛。


    世上確實有那種赤手空拳就能夠輕鬆取人性命的人。繪津曾經跟許多武士有往來的經驗,所以知道這種事。


    但他一直以為隻有那些又高又壯的男人,像展·鳳或是霧羽·良沙那樣擁有傲人體格的人才能做到那種事。那些人的強悍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來。


    然而此刻繪津素描的對象卻是個隻比自己高一點,可以說是相當瘦小的人。照理說他跟展·鳳應該同輩,但是他的年紀看起來至少比展·鳳年輕五、六歲。就算說他跟繪津一樣隻有十來歲,也絲毫不令人意外。


    不過這隻是第一印象。


    在素描的過程中,繪津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這個人之所以看起來瘦小,是因為他的肌肉緊實到驚人的地步。他的身軀沒有絲毫多餘的部分,給人的感覺並非瘦弱而是有如刀刃一般的銳利。骨架雖然不大,卻有一種仿佛高級木材的堅實感。


    此外這個人也不是特別年輕。光滑緊實的肌膚是來自強勁的肌肉,而不是因為年輕。在他的一頭短發上甚至夾雜幾根白發。


    從一些隻有近距離觀察才能夠看見的部分看來,這個人的年紀的確在自己之上。


    然而整個人卻散發一種極為年輕的氣息。


    一個全身散發刀刃般銳利氣氛的少年要是直接變成大人,一定就是這個樣子。這是一個活生生的繪畫題材。


    以前繪津也曾在展·鳳和杜艾爾·陶身上感覺到孩子氣的一麵,但是這個人給人的印象比那兩個人更加深刻。


    這是種令人不安的感覺。


    這種感覺就像在畫彩圖時,某種純色如果太濃便會刺眼,讓人想用其他的顏色去調和。


    「畫畫的,你還要命令我不準動嗎?」


    對方大聲開口。


    「啊?還不能動啦。再忍耐一下,我會把你畫得很帥的。」


    畫家繪津一邊動筆一邊隨意回答。


    繪津小心不讓自己太過奉承這位異國王子。因為他覺得要是表現得太過諂媚,會為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雖說自己的低姿態曾經大受展·鳳好評,但是繪津覺得同樣的態度在這個人麵前隻會引來輕視,因此在幫對方畫畫的期間,他盡量避免擺出露骨的低姿態。


    「如果覺得無聊可以說話。現在還在草稿階段,稍微輕鬆一點沒關係。」


    先隨興畫出簡單的素描,之後再憑手與眼睛的記憶刻畫細節。這是繪津最喜歡的畫法。


    他在麵對宮姬這類使人緊張的對象時,經常使用這種手法。這種方法最好的地方就是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作畫,不會有旁人對自己指東道西。


    尤其先前繪津在三宮公主麵前隨便亂畫,腦袋挨了一記之後,他更加喜愛這種手法。


    「那就說說你的事吧。聽說你被叫來這裏,是為了把其他公主的肖像畫獻給二宮公主?」


    異國王子在陽光底下露出不懷好意的神情。他一點也沒有要躲進樹蔭裏的意思,陽光把他的臉照得閃閃發亮。


    這個人黝黑的皮膚應該就是不畏陽光日積月累曬出來的結果吧。隻是繪津看不出他這樣做是因為個性天生如此,還是因為這樣也是一種鍛煉。


    所以繪津打算避免嚴肅的對話。


    「是啊。我也算是走遍各國,認識了不少公主呢。每個公主都很喜歡我喔。」


    於是以輕鬆的語氣開口。


    「我就是想聽她們的事。她們是些什麽樣的女人?」


    「這個嘛,先說三宮夏目的常磐姬好了。她長得很高,背脊跟眉毛都直挺挺的。哎呀。雖說是個頑固的大姐姐,不過這就是優點啊。」


    雖然繪津很想當場把那位公主畫出來,還是他忍下這股衝動繼續說道:


    「然後是四宮鼓城的琥珀姬。以前我曾經遠遠地看過她一眼,是個很漂亮的公主。該怎麽說,她那種略帶憂鬱的眼神實在太迷人了。是個理想的


    戀愛對象。」


    流浪王子沉默地聽著,看不出他對繪津的話是否感到興趣。


    「再來是離這裏比較近的雙子公主。這兩位公主又叫雙子宮,兩個人從長相到內心都一模一樣,就算是我這個畫家都得要靠得很近,連一顆小痣的位置都要注意到,才分得出來誰是誰。這兩個公主都很溫柔,讓人很想成為她們之一的夫婿呢。」


    繪津沉浸在回憶裏,不時點頭肯定自己說的話。


    「那麽最重要的七宮又怎樣?」


    像是等不及要切入正題的急促聲音。


    「咦?那我就不清楚了。我隻看過那個公主的背影而已。」


    為何那位小公主是最重要的?繪津感到十分不解。


    「展·鳳擁立的公主應該不會是普通角色吧?」


    「啊、你是這麽想啊。」


    繪津終於恍然大悟,同是武士的人自然特別在意彼此的事。


    然而他實在想不出更多的情報。


    「那位公主隻是東征將軍他們的傀儡吧。根本沒有多少人見過她。」


    「所以她隻是個裝飾嗎?」


    「我想是這樣。這裏的公主可比她能幹多了。」


    繪津笑了,心想該說的客套話還是說一下比較好。


    就在此時,他注意到一件事。


    從剛剛開始,眼前這個人的視線就從自己身上移向其他地方。


    正確來說是移向自己的背後。


    有種不好的預感。


    在這種情況下,回頭看肯定不會有好事。


    繪津回想過去的人生,不管背後發生多麽可怕的事,自己總是渾然不覺。


    流浪王子用不懷好意的表情望向少年畫家:


    「回頭就可以看到有趣的東西喔。」


    完全是一副看穿繪津心意的樣子。


    「哈哈哈,我怎麽都猜不到是什麽東西。」


    正當畫家笑著打算裝作沒事,一道銀線迅速從他眼前劃過。


    當他意識到銀線是離鞘而出的刀光時,他的上半身已經往後仰。


    對方不但揮刀砍人,還發出毫無悔意的笑聲。但是春瀨無暇怪罪對方,因為更大的問題是他往後仰之後看到的景象。


    一群全身深藍色裝扮的壯碩男子,在自己背後圍成一道人牆。


    人數接近十人。


    可怕的是,這一大群人正朝繪津的背後圍攏過來。


    「噫!」


    就在繪津發出驚呼的同時,他看見深藍色人牆後方的另一種顏色。


    最先映入眼中的是深綠色的長衣擺。


    那不是以前接待他的常磐姬那種屬於植物的綠色,而是更深沉,帶有堅硬質感的顏色。


    醒目的綠色呈現法衣的造型。


    那是一襲包裹女性柔和曲線的翡翠色法衣。


    這個顏色同時也是人稱東和二宮的公主之名。


    「嘿,回來得真早啊,東和二宮。」


    繪津視線不及的地方,傳來輕佻的說話聲。


    「那是敵國才會使用的稱呼。」


    上下顛倒的世界裏,身穿法衣的身影穿過人牆往前走。


    也許正值夏季的關係,這位公主臉上流著汗水,兩頰潮紅,說話聲也有些急促。


    「那就先恭喜你平安回來吧。」


    視線範圍外繼續傳來充滿挑釁意味的聲音。


    「慌忙回國而滿頭大汗的真姬啊,我很高興與你再會。」


    公主的表情在瞬間嚴肅得嚇人,但是很快就重整呼吸的節奏,畫家繪津不禁看呆了。


    上下顛倒的世界裏,陽光下的公主視線往下看。


    「這位是什麽人?」


    朝向自己的聲音和眼光都帶有戒備之意。


    「啊,我、我是……」


    在繪津慌忙開口之前。


    「他是我的知心朋友。」


    一句胡言亂語打斷他的話,嚇得他連忙直起身子。


    他用半跪姿勢轉向身穿法衣的公主,正打算自我介紹時,一道身影從他身邊走過。


    抬頭一看,如同少年的側臉出現在自己身旁,但是他連看也沒看畫家一眼,視線緊盯身穿法衣的公主。


    「身為宮姬應該表現得更優雅才對,怎麽會弄得滿身大汗。」


    這個人到底在想什麽?麵對流浪王子一臉超出畫家理解範圍的笑容,擁有巫女姬身分的少女回以冰冷的表情。


    「某個無視於軍令擅自在各地流竄,反覆對各勢力做出示威行為的狂徒終於應命回來了,結果卻又在未得到許可的情況下闖進聖地,甚至濫殺無辜。接到這樣的報告,任誰都得趕忙采取應變措施。」


    麵對對方的斥責,來自北方的流浪王子威夷絲毫不為所動。


    「哪有什麽軍令?你們根本連正常的軍隊都沒有。」


    反駁的語氣在任何人耳裏聽來都充滿嘲笑意味。


    翡翠色的法衣為之一震。


    標榜和平的都市二宮錫馬沒有正式的軍隊。維持和平的力量大部分來自市民組織的義勇兵。


    警衛隊與自衛團擁有超過萬人的強大實力——這是二宮錫馬唯一對全東和承認的事實。


    雖然兵員和軍備數量僅次於一宮神川的正規軍,但是二宮錫馬軍並非軍隊,他們堅稱自己隻個自衛組織。


    至少在錫馬的官方文件和旗幟上,從來沒有承認自己擁有軍隊的紀錄。


    各個部隊雖然設有負責領導的軍官,不過沒有正式的將軍頭銜。軍官的職稱則是采用大指揮官、中指揮官、小指揮宮等其他國家難以理解的方式命名,其餘軍職也采用錫馬獨有的稱呼。


    這支隊伍的組織與他國的軍隊沒有多大差別,隻有真都同盟倡導和平、否定軍隊的堅持。


    此種堅持導致扭曲的現象:錫馬旗下正式擁有軍籍的人隻有來自異國的客將破軍王和他的子弟兵,以及編入他麾下的鳳翼旗團。


    即使破軍王實際上是傭兵,錫馬官方仍將他和麾下部隊視為真姬親衛隊的一部分,為的是不讓外人稱呼這支部隊為傭兵團。這種做法也是出於真都絕不輕易違反和平主義的方針。


    「軍隊隻在我這個軍人指揮的範圍下存在,你們沒有人有職權下達軍令。」


    王子笑稱官方最高指揮官正是自己,翡翠姬回以嚴厲的眼神:


    「那麽我對您下達國家命令。真都的精神是文人統治,無論自衛團還是軍人都必須受此精神指揮。由真都議會,還有身為議會代理代表的我下達的命令就是國家命令。您若不遵從國家命令的指示,就必須接受處分。」


    公主背後的男子紛紛擺開架式。


    他們是國家要人的隨扈,平時就被允許隨身攜帶刀劍。


    畫家連忙向後退開。


    「哼,想要有效指揮軍隊就得建立完備的命令係統。我要是笨到隨你們的主義起舞,仗也不用打了。你們的方針根本就曖昧過頭。」


    「對於我們思慮不周之處,我可以向您道歉。我們隻是一群追求和平的市民,沒有太多組織武裝集團的經驗。用兵是我們最後的手段,武力並非用來威脅其他都市的工具。」


    「話雖如此,我倒是經常聽你說些錫馬的士兵和軍隊從不屈服之類的話。」


    錫馬內部沒有嚴格限製軍隊的稱呼,事實上真都的每個人都心知肚明:錫馬擁有軍隊,隻是罩上一層不同的外衣。


    「這不是詐稱。」


    公主立即反駁。


    「我們隻是要強調一種不把軍隊視為理所當然的思想,為的是向世界展示我們的理想,同時將真都結合全東和的未來思想傳達給每一個人。」


    當東和在真都的精神之下安定下來,東和人民便不再需要過剩的軍隊,隻需維持能夠防止外國入侵的兵力就足夠了。未來的東和將會用一種以自衛為目的的戰鬥集團取代現在的軍隊。


    到時候軍隊這個概念,甚至這個名詞本身都將成為曆史的遺物。


    這是真都的大師早在三十多年前便提出的和平社會藍圖。


    真都同盟一向主張實現這份藍圖,認為如此做可以整頓東和境內的眾多軍閥,將舊時代積蓄至今的毒素全部清除。


    「事實上,為東和帶來混亂的原因之一就是腐敗軍隊的分裂。」


    一直到現在,身為最大勢力的一宮軍內部仍在進行激烈的權力鬥爭。指揮四支地方軍的將軍們無時無刻不在互相牽製。


    「是啊,當東和各都市的有力人士拉攏甚至吸收地方軍隊,獨立割據的情況就此出現。話說最先開始割據的地方不知道是哪裏?」


    不就是你們嗎?破軍王威夷用諷刺的笑容如此暗示。


    事實上的確是如此。與一宮神川對立的二宮錫馬將駐紮本地的國軍全數吸收,使之成為自己的防衛手段。之後東和各都市紛紛仿效錫馬的做法,開始標榜本身的獨立地位。


    當時神川就連地方軍的薪餉也經常付不出來。


    背負龐大債務的一宮神川連身旁的錫馬也無法控製,這令其他都市確信神川的力量衰弱。


    然而身穿法衣的公主毅然麵對王子的諷刺:


    「毫無疑問是夏目。當地武家頭目先是成為統治貧困民眾的勢力,然後擁立家中的長女為宮姬,稱呼自己的都市為三宮,最後還導致鼓城與賀川的戰爭。這是不容爭辯的事實。」


    誰先誰後是一個存在多種解釋方式的史實,每個都市相信的說法都不一樣。實質上最先發起的都市是二宮錫馬,但在官方紀錄上是以三宮夏目為開始。


    「咦?實際上是這裏才對吧?」


    從小在東和大部分都市采用的說法薰陶下長大的繪津喃喃低語,但是馬上自覺不妙,趕緊捂起嘴巴。


    在銳利的眼光貫穿繪津的同時,有人從背後抱住他顫抖的肩膀。


    「畫家啊,你這個老實的個性很可愛啊。」


    對方像是遇上老友似地緊緊鉤住自己的脖子,繪津難過得差點快要哭出來。對大多數男人來說,在夏天被另一個男人抱住可不是什麽舒服的事。


    「還有翡翠,你的老實個性也很可愛。你能毫不猶豫地堅持對國家有利的解釋,你相信堅持自己的說法就是正義,是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的基石。這種任性到底的力量實在太可愛啦。」


    這位居無定所的王子展露出趾高氣昂的語氣和眼神。


    「這不是任性,而是我們背負的事實。」


    帶領民眾一路走來的公主加以反駁。


    「這是任性。所謂的國家是任性,所謂的人民也是任性,不管哪個國家都一樣,頂多隻有程度的差別。」


    擁有強健肉體的青年如此說道,一隻手同時捉弄被自己的手臂緊緊夾住的對手:


    「算了,我不在乎你們相信什麽,你們所謂的愛與正義與我無關。不管真實情況是什麽,我都會繼續工作。我可以在你們演的這場鬧劇裏客串一下,所以今天你就別再假裝生氣了。」


    麵對對方的大放厥詞,翡翠姬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我沒有在假裝。」


    「是在假裝,你們一直希望我擅自行動。」


    公主睜開眼睛,雙眼射出懾人的目光,看得無法動彈的繪津全身發顫。


    「我從來沒有下過那樣的命令。」


    「是啊,這裏的大師也是用這種方法維持自己的權力。」


    繪津用盡全力想逃離魔掌,但是他的力氣跟同年紀的少女沒有多大差別,所以隻能任人擺布,夾在兩個人激烈的眼神之間叫苦不迭。


    「我心中隻有假裝不來的憤怒。我絕不會認同你的暴行。」


    「這些暴行讓他國畏懼,為國家帶來利益,而且不會弄髒這個國家主人和人民的手。」


    粗暴的流浪者帶兵威嚇他國的行動,並非出自公主或大師下達的命令,而是流浪者專斷獨行的擅自行動。


    揣摩上意的部下擅自行動,領導階層不必負擔任何責任,此種方式經常被用來幫助組織擴張。就算引發問題,隻要在形式上嚴厲斥責犯錯的部下,或是以壯士斷腕的方式處分當事人,對於外來的追究便能有所交代。


    這裏用的也是同樣的方法。流浪王子用嘲笑的眼神如此告訴公主。


    事實也是如此,在場除了繪津以外的每個人都知道台麵下的真相。


    若非如此,錫馬當局應該會用更嚴厲的方式禁止鳳翼旗團四處流竄。甚至可能投入另一支軍隊強製他們回國。


    隻要讓全東和都知道流浪王子是個危險人物,一宮和雙子宮都會因恐懼而不敢妄動。二宮錫馬的企圖在所有人眼中,都是昭然若揭。


    進一步來說,若是有人能夠駕馭這個危險人物,此人必定會得到大多數人的支持。


    「就算不用這種卑劣的方式,我們也可以把國家治理得很好。」


    「笑死人了。你們的曆史不過是連續不斷的吹噓。」


    邊說邊用鐵鑄一般的手臂緊勒不停呼喊救命的畫家。


    「把算計別人掛在嘴邊的人,沒有資格當人民的領袖。」


    「是啊,說出口是多餘的嘛。好吧,那我道歉好了。」


    麵對口頭道歉但語氣絲毫未變的男子,少女回以冰冷的眼神:


    「我還有堆積如山的工作要做。這件事過幾天再追究,屆時您必須在正式的場合謝罪。」


    「好啊,那就這樣。我可以配合你。」


    像是不想再多說什麽,翡翠色的法衣轉過身去。


    有著一頭長發的背影很快地消失在一群體格壯碩的男子身後。


    「啊!」


    被扔下的畫家發出低聲哀號,已被擋在侍衛群後方的深綠色背影這時停下腳步,隨行在後的男子也同時停止動作。


    「我想起來了。彩家的人向我們推薦一位畫師,聽說是位在幾個都市都很有名的人物。」


    回頭的身影發出的聲音沒有剛才的嚴厲,反而有種溫柔的感覺,被捉住的繪津連忙點頭。


    「這位便是天才畫師繪津·楊都嗎?」


    「是的!我就是!我就是!」


    拚命高喊的同時,繪津耳邊傳來一股熱氣。


    「喂,我的心腹之友啊,你要丟下我選擇那個小女孩嗎?」


    繪津感覺像是耳朵被咬了一口,正要發出慘叫的同時,眼光對上公主充滿憐憫的眼神。


    「威夷,那位是我的客人。請把他交給找。」


    畫家聽得差點喜極而泣。


    「真是沒辦法。過一陣子我會放了他,不過今天他是我的。你也想先洗個澡吧?接見畫師之前你應該打扮得像個宮姬吧。」


    王子輕描淡寫地回答。


    公主似乎不想再多說什麽,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侍衛身後。


    少年畫家虛脫似地癱軟下來,一直捉住他的男子這才把他推開。


    「夏天果然熱啊。」


    看到隨手擦拭額頭上的汗水,像是在後悔剛才與自己靠得太近的男子,被推開的繪津用怨恨的眼光說道:


    「把我卷進來很好玩嗎?」


    要是害我被這裏的公主殿下討厭怎麽辦?繪津如此抱怨,卻被對手當成耳邊風。


    「很好玩啊。多虧有你,我和翡翠也玩得很快樂。」


    「欺負這裏的公主殿下很好玩嗎?」


    「我


    隻是不肯陪她演戲而已。」


    「演什麽戲?」


    目送逐漸遠去的背影,流浪王子的嘴角向上牽動。


    「這裏的人總是把肮髒的工作交給別人代勞,從不肯弄髒自己的手,借此保持自己的正當性。他們做得很周到,其他國家從來就找不到他們的破綻。不過我是不會把不肯弄髒自己雙手的人當國主看待的。」


    「宮姬不是國主吧?」


    「她是真姬吧?」


    最後一句話帶著疑問,像是要確認這個高過宮姬的稱號代表的意義。


    「就讓我們弄髒自己的手吧。但是不可以讓任何人有可乘之機,我們沒有必要任由那個王子指使。」


    背對衛兵形成的人牆,把不斷上演激烈言行的王子拋在人牆之後的翡翠姬繼續說道:


    「那位王子不是在玩樂,也並非醉心於戰爭,他的言行全都是瞄準我們破綻釘下的木樁。那個人不會讓自己在異國就此湮滅,他打算從我國奪走一切能夠奪走的東西,好讓自己活著回歸祖國。所以我們不但不能對他國露出破綻,更不能對那個人露出破綻。」


    衛兵之中沒有人具有政治上的見識,可是這位象征真實的公主仍以他們主人的身分發出訓示,就像是在提醒周圍的人和自己。


    「眼前就讓那個人做他想做的事吧。我已警告他不可做出逾矩的事,若是往後他仍然繼續製造問題,才是我們必須斷然處置的時候。屆時我們將不惜親手將他毀滅。」


    公主做出不惜舍棄對方的宣示,周圍的衛兵隻是點頭。


    沒有人發出疑問,也無人提出建設性的意見。


    帶領他們前進的少女獨自說下去:


    「那個人把襲擊自己的人全部殺死。我們必須繼續調查這次襲擊背後的真相。如果襲擊者是來自祖國的刺客,那就必須重新查清楚他在自己國家的地位與處境。目前就把那些刺客當成其他都市的軍隊來處理吧。」


    他在祖國的處境或許比目前流傳到東和的情報還要惡劣。倘若真是如此,雇用他的一方確實有必要感到憂慮。


    因此翡翠姬試圖摸索別的方法。


    「第一步要發表正式說法,說刺客最有可能是七宮的展·鳳派來的,說是杜艾爾·陶派出的也可以。這些充滿野心的暴發戶試圖殺害他國的要人,最後卻以失敗收場。這樣的說法就算最後被證明是錯的,還是可以發揮牽製各國的效果。」


    說到這裏,公主臉上浮現苦笑神色。


    「要是在不久之前,我會說一切都是一宮神川在背後主使的,這麽看來七宮那兩個人真的成了大人物了。」


    長久以來一直與大國對抗的錫馬,開始把一個小小的新興都市當成對手。


    「這是個很難處理的狀況。我們把小國當成惡人,其他人卻可能把我們真都同盟當成惡人。我不在乎弄髒雙手,但是我們絕不能讓我國背負受人聲討的罪惡。」


    呃、這個人到底在說什麽?


    「看,又送來這麽多新的兵糧,我們得分一些給三宮夏目才行。」


    靠著賭博得來的穀物在中庭裏堆積如山,我們的杜艾大人非常高興,還說要把這些穀物分給同盟各國。


    這裏的地主五宮倉瀨和六宮牧瀨或許不缺糧食,但是對於經濟一向窮困的三宮夏目來說,這些穀物可是他們求之不得的寶物。


    「這樣好嗎?我們可以把詐賭賺來的錢用來打仗嗎?要是把這些錢分給同盟國,那不是叫他們也變成共犯嗎?」


    「不是共犯的同盟就隻是紙上同盟。你看真都同盟,雖然冠上同盟的名字,卻從來沒跟任何一個勢力結成同盟。這不也是一種詐欺嗎?」


    「他們不是跟一宮結盟了嗎?」


    「其實根本沒有,隻是暫時性的和解。他們的目標是要讓兩國合並。」


    一宮與二宮合並。最大勢力跟第二大勢力如果合而為一,感覺會是個壓倒性的力量。


    「那、那樣的話會發生什麽事?」


    我有些無法想像,忍不住發問。


    「本來真都的夢想就是並吞一宮。你想想看,要是二宮錫馬真的打垮一宮,居住在那裏的人生活馬上就會失去依靠。這時候如果要真都同盟認真照顧這些人的生活,憑他們的國力根本就負擔不了。然而不照顧的話又會讓社會陷入貧困與嚴重混亂。所以說要實現真都的野心,在不擊垮一宮的情況下並吞一宮是最可行的方式。」


    要說並吞,據我所知一宮神川遠比二宮錫馬要來得龐大。


    就在我想不通時,杜艾大人揮舞愛用的算盤開始講解:


    「他們想創造出一個以真都為中心的世界,同盟或是合作之類的說詞隻是他們的第一步。與其靠戰爭擊垮對手,以同盟或聯邦為誘餌來並吞對方比較不容易引來批評,比起動用軍事力量更容易支配和征服對手。」


    「可是他們對我們擺出不惜一戰的姿態喔?」


    「那是因為他們覺得我們很容易就可以打敗。就算一時之間把手弄髒,隻要真都最後能統一世界,那麽要怎麽幫自己開脫都很容易。畢竟到時候他們就是世界的主人。」


    與強大的一宮合作,對看似弱小的地方都市采取強硬態度。杜艾大人認為這就是往後二宮錫馬會采用的戰略。


    感覺跟我們過去所有的對手都不一樣。


    「夏目跟鼓城都是在困苦的狀況選擇戰爭,七宮也因為不想被消滅所以身不由己。難道一宮和二宮不一樣嗎?」


    無論行為是好是壞,東和西部的三座都市的目的都是生存下來,但是一宮和二宮卻沒有這樣的背景。


    「想成為世界的中心,或是繼續擔任世界的中心。這是一宮和二宮才會有的想法,跟其他都市都不一樣。其他的宮都市隻是想爭取有利的地位和權利而已。」


    沒有一個都市宣稱想成為東和的新王都,少數的例外隻有試圖維持原有地位的一宮,以及一宮的最大競爭對手二宮。


    「可是杜艾大人跟展大人也不喜歡看見一宮和二宮強大吧?」


    「嗯,是啊。一宮太古老了,照現在的樣子下去是不行的。至於二宮,以真都為中心的世界實在太悶了。」


    一宮神川是引發當前種種紛爭的元凶,二宮錫馬則試圖利用混亂的局麵取代一宮。杜艾大人的說法給我這種感覺。


    「是因為隻有換掉那些大人物還不夠嗎?」


    我問是不是因為光是把一宮的大人物換成二宮的大人物還不夠,杜艾大人輕輕點頭:


    「這也是個原因。二宮錫馬的世界是為了他們自己所建立的世界。我們在二宮錫馬眼裏根本無關緊要,所以我不想在他們的統治下度日。」


    以前展大人曾經說過。


    我要取得天下。


    我想得到一個地方,那就是這個世界的頂點。


    這個地方在一宮或二宮的統治下都不可能存在。


    這兩個人常說人生在世就是要不斷朝高峰邁進,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收回這句話。也因為沒有收回這句話,這兩個人將來依然會朝著同樣的目標繼續走下去。


    他們都是說到做到的人,除非是有把握做到的事,他們絕不會當成目標說出口。雖說實際上能不能做到是另外一回事,但是他們會繼續做下去。因為這兩個人都是永遠學不乖的人。


    這兩個人完全是依照自己的想法爬到今天這個地位。


    接下來他們會做出什麽事呢?


    「我們要打垮大國嗎?」


    我有些擔心地發問。


    「戰爭不一定要打到對方滅亡或是投降的地步。隻要贏到讓對方認清事實就夠了。」


    杜艾大人接著笑道:


    「事


    實就是他們並不是什麽高峰。」


    「我是第一,霧羽是第二怎麽樣?」


    展·鳳自顧自地開口。


    當士兵問他東和最強的武士是誰,他不假思索地如此回答。


    「論劍術我是輸給他,不過也許我的槍術和弓術比他強啊。更何況提到指揮大軍,我的經驗也比他豐富得多。」


    這時又有人說要論經驗,三宮的士道將軍才是最豐富的。展坦然點頭承認:


    「不過那些人沒有自己的欲望。太過清廉的人會被時代的洪流給吞沒的。」


    這群人圍成一圈飲酒作樂。


    展·鳳抱著賭輸的讚助者送來的酒桶,和周圍的親信高談闊論。


    「聽好了,做人就要欲望強烈。沒有欲望就會被埋沒,有欲望的人才能創造時代潮流。」


    展·鳳大聲開口,同時一口把酒喝幹。


    他看起來像是喝得醉醺醺,其實他非常清醒。


    這個人的醉態一向是裝的,目的是讓周圍的人感到親切,或是故意露出破綻引對手上鉤。


    真正會喝醉的人是杜艾爾·陶,所以杜艾爾對酒毫無興趣。也可以說這個人的醉態,有一半是幫他的搭檔扮演。


    扮演一個酷好杯中物的人,可以有效縮短自己與周圍的距離。


    如此一來大部分的事務都能順利進行。對庶民來說,在酒席上說的話往往最有說服力。


    賭博的勝利隻是謊言,這件事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早在士兵之間隱約流傳開來,分享美酒的行為讓他們建立共犯意識,使他們自然而然接受被騙的事實。每個士兵都分到利益,在這種情況下,那些沒有明說的事也不必追究責任問題。


    現在所有的責任都由這位酒鬼將軍一肩扛起,他那種大人物才有的自信表情,為遠征而來的士兵帶來安心。


    陣地的一角,展·鳳特意探望正在休息的士兵,在眾多士兵的圍繞下,他大聲說道:


    「我啊,其實也不是跟一宮和二宮有什麽深仇大恨。我是為了不讓世界被那些家夥的欲望吞噬而戰。你們想想,以那些家夥為中心的天下有什麽好玩的?不管是一成不變的世界還是照他們的意思創造的世界都太無聊了。所以我們要向天下宣示我們七宮的獨立地位。別讓那些家夥繼續擺出一副老爸老媽的樣子,我們一起把沒用的老大趕走吧。」


    他一麵露出燦爛的眼神,一麵親切地搭上聽得如癡如醉的士兵肩膀。


    看著眾人把自己當成父兄崇拜的表情,展·鳳哈哈大笑。


    雖然滿臉醉態,但是每個人的反應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他很快就用銳利的眼光找出幾個對自己露出不信任表情的年輕人。


    他將會個別與這些人接觸。


    說服別人一向是展·鳳的得意伎倆,他總是靠這種方法,來物色相當於親衛隊的直屬部隊候補成員。


    正因為他是個外型挺拔,擁有常勝戰績的人,所以比別人更注重鞏固周遭的人際關係。


    當被他拉攏的人們意識到展·鳳使用的周密手段時,幾乎都在他的手下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此時的他們往往已經跟展·鳳建立了難以切斷的關係。


    「時代就由我們來創造!一宮和二宮那些老頭子還是隱居起來玩盆栽就好了!」


    展·鳳一麵把酒喝光一麵大聲宣言,周圍立刻響起一陣歡呼。


    用充滿夢想的發言炒熱氣氛,展接著往士兵身邊走去。


    他一麵對可能隱藏在士兵之中的刺客保持警戒,同時拍打那些看起來比較溫和的年輕人的肩膀,走動時還不忘裝出因酒醉而腳步虛浮的樣子。


    就在這時,三名副官之一快步跑向他的身邊。


    來者的神色十分凝重,展裝出喝醉的模樣搭住他的肩膀:


    「怎麽了?」


    小聲但嚴肅的說話聲在副官耳邊響起,在旁人眼中看來,展還是一副輕鬆的表情。


    聽完副官在自己耳邊的低聲報告,展一把推開副官,冷笑說道:


    「有動作啦。」


    發出微帶醉意的聲音之後,展·鳳突然往堆在一旁的水甕走去。


    就在周圍士兵注意到不尋常時,展拔出腰間的大刀。


    下一個瞬間,水甕頂部伴隨一聲堅硬的聲響飛了出去。


    速度不夠便隻能打破不能切開的陶甕,此時出現一道平滑的切口,甕內的液體立刻流泄。


    士兵們都以為他們的將軍隻是借著酒意來一場劍術表演,然而這位將軍卻默默走向大小相當於一個成人雙手環抱的大甕,然後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頭埋進甕裏。


    奇異的行動帶起大量水花和水聲,周圍的人全都看得目瞪口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將軍動也不動地把頭沉在水裏。經過常人不可能忍受的潛水時間之後,他才緩緩抬起頭,然後用力甩開頭上的水滴。


    他用雙手撩起以軍人來說實在太長的頭發,用手指把頭發向後梳理:


    「在連接雙子都市的交易道路上,有一座城寨被異國的旗幟占領了。」


    展·鳳回頭望向鴉雀無聲的士兵,臉上露出在場眾人從未見過的表情。


    他的頭上還有水滴不斷滴落,出鞘的大刀有如權杖拄在地上。


    「那座城寨是我們七宮的盟友,三宮夏目的士道將軍即將赴任的地方。我想各位應該都知道,倉瀨統轄的城寨插上外國的旗幟這件事,代表什麽意義。」


    將軍嚴肅的語氣裏不帶半點醉意,周圍每個人隻能在寂靜和緊迫氣氛裏傾聽他的發言。


    「這是明確的侵略行為。士道將軍已立即采取迎戰態勢,我軍也會立刻向公主殿下請求出擊的許可,並且向雙子宮提出支援請求。現在我命令所有人在半小時內完成出陣準備。」


    實際上軍隊往往會在上層發出許可前先行出陣,在場每個人都知道時間緊迫,眾人連忙開始進行各項準備工作。


    「把酒留下來。軍糧也可以之後再運過去。」


    或許是指揮官的帶頭作用,當將軍發出指示的同時,周圍酒醉的士兵紛紛把頭栽進水甕中。


    這些年輕人一邊把頭栽進水裏,一邊發出充滿幹勁的聲音,借此在將軍麵前表現自己。


    帶著這群一心想利用眼前機會建功,好獲得主君青睞的年輕人,展·鳳正式展開行動。


    任由夏季熱風吹幹滿身水滴,七宮軍一刻不停地切換戰場的氛圍。


    夏日陽光照得四濺的水花閃閃發亮,呈現水源豐富的湖國特有的光景。


    「怎麽了嗎?」


    「不知道,我也隻是去送行。」


    當接到緊急狀況發生的報告時,我正好在接待三宮公主。


    不久之前我們通知三宮方麵,打算把一部分收到的穀物和無法長期保存的東西分給他們。三宮表示願意收下這些東西作為雙方友好的證明,由常磐姬親自前來。


    才剛和對方打完招呼,急報就已傳來,我和常磐姬都有些不知所措。


    「我們七宮的東征將軍已經帶領四千兵力出發支援,請公主殿下允許我軍與敵人交戰。」


    杜艾大人在我麵前深深鞠躬。


    事實上就算沒有我這個宮姬允許,必要時還是可以開戰。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軍隊隻是需要形式上的許可,這種許可必須由我這個國家象征下達。


    據我所知這是很重要的。


    宮姬的一句話能夠讓戰場上的士兵士氣高昂,也能向周圍的勢力展示本身行為的正當性。


    而且這裏是他國的領土,擅自與人戰鬥很容易引發問題。


    「士道將軍是我們重要的夥伴。我們應該與他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七姬物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高野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高野和並收藏七姬物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