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到現在才相信,自己的軟弱歸根到底是天生的。


    直到最後一刻,我也沒有反抗。什麽都不做是正確的,服從才是最好的選擇,我在自己麵前羅列出了一百條理由。


    她……玉野五十鈴是否想幫助這樣的我呢?


    五十鈴的榮譽到底是什麽?


    我是小栗家唯一的孩子。據說當初所有的親戚都盼望母親誕下一個男孩。不過,我卻是一個女孩。


    母親跟我一樣,也是家裏的獨生女,父親則是入贅的。恐怕母親對我付出的不是愛,而是同情吧。她從一開始就很憐憫注定和她擁有相同境遇的我。


    無言的壓力迫使母親去生第二個孩子。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生個男孩。母親之所以能夠勉強忍受下來,是因為祖母大人沒有支持這種逼迫行為。隻有關於繼承人的事,祖母大人不會逼迫母親。當初除了母親之外,祖母大人還生了三個孩子,全都是兒子。但是,聽說由於戰爭、生病和事故,他們一一去世了。從結果上來說,祖母大人沒有為小栗家留下兒子,她似乎認為這是她的罪過。因此,祖母大人不會因為母親生不出兒子而給她壓力。


    但是,祖母大人對其他的事情卻毫不留情。祖父大人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祖母大人從他那裏接過權杖,言行舉止就宛如小栗家的女王。


    小栗家麵向駿河灘,是一個紮根在高大寺這片土地上的家族。從我的房間望出去,可以將高大寺的街道和大海盡收眼底。從曆史悠久這一點來說,小栗家在高大寺也是出類拔萃的。聽說小栗家以前就像君王一樣稱霸此地,曾不止一次招待過高貴的客人。由於祖母大人的安排,我幾乎沒有機會聽到傳言。但盡管如此,我還是聽說了小栗家在走下坡路這件事。即便是現在,小栗家仍然擁有各種各樣的財寶,憑著從數不勝數的土地上獲得的租金,可以盡情地享用山珍海味。我不禁想到:往昔的小栗家居然比現在還要厲害,那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盛況啊?


    可能正是由於見識過了往昔的小栗家,祖母大人才會如此嚴厲。


    祖母大人即便在家裏也一絲不苟地穿著黑色的和服,舉止優雅地巡視著小栗家。她幾乎不出家門。麵對我的時候,她經常會這麽說:


    “純香,如果你母親一直沒有生出男孩的話,就要靠你來守護小栗家了。‘鵠不日浴而白’,意思是與生俱來的本性是改變不了的。你很有文才,要謹言慎行、好好學習,一定要複興小栗家。”


    我其實不討厭學習。翻閱書籍的時候,我會充滿興奮;神秘的數字世界也很吸引我。不過,最讓我覺得開心的還是學校。因為可以交到同齡的摯友。


    但是,祖母大人卻怎麽也不認可我交到的朋友。雖然我沒有把朋友帶回家裏過,但祖母大人卻總是無所不知,她跟我說:


    “‘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然而,你交的那個朋友三者都有所欠缺。你肯定知道‘欲知其人,先觀其友’這句話吧。以後,我不準你和那種朋友交往!”


    然後,祖母大人充分運用小栗家的權勢,使我的朋友遠離了我。不論再嚐試幾次,都是這個結局。和我關係最親近的朋友甚至還離開了高大寺這塊土地。如此一來,我就成了孤高之人——其實這並不是我的本意。


    我懂事以後,就知道了母親的事情。母親就像被抽去了靈魂的人偶一般——眼睛裏沒有神采,行為舉止沒有氣勢,隻會唯唯諾諾地服從而已。拿祖母大人喜歡援引的話來說,就是“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雖然母親應該是“既嫁從夫”,但她並沒有順從於父親。因為祖母大人已經控製了母親,抽出了她的靈魂。


    我也並不堅強,不過是個軟弱女子而已,有時想起遠方的朋友和溫柔地摟緊我的母親,就會淚濕枕巾。因此,我的靈魂總有一天也會被抽走吧?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就抱著這種恐懼生活了下去。


    那是我十五歲生日那天的事情。


    客廳裏塞滿了親戚,租借小栗家土地的人們送來的賀禮都堆成了山。親戚們的華麗辭藻讓我覺得惡心。送的禮物沒有一樣是有價值的。不管是掛軸、時鍾,還是蛋糕,都和小栗家裏的同類物品相差懸殊。雖然有些可以送給傭人,但剩下的都會被扔進宅邸後麵的焚化爐裏燒成灰燼。


    令人窒息的慶祝宴席結束了,我正要退出房間,卻被祖母大人叫住了。


    “等一下,純香。我有東西要給你。”


    我從祖母那裏收到過很多禮物,有文房四寶,也有書籍珍本。我並不是不喜歡它們,但是,一想到祖母大人通過這些向我提出的要求,我就覺得很鬱悶。然而,我隻能說出一句話:“好的,多謝祖母大人。”


    但是,當祖母大人拍了拍手,拉門被打開的時候,我大吃一驚。因為那裏並沒有東西,隻有一個人——是一個女孩。她端端正正地坐著,深深地彎下了腰,額頭幾乎能碰到榻榻米。小栗家有好幾個傭人,不過,那些人都沒有她那麽謙恭。祖母大人告訴我:


    “你也要快點學會使喚人了,我就派這個孩子跟在你的身邊。”


    然後她命令女孩:“來,打個招呼。”


    女孩輕輕地回答一聲“是”,接著抬起了頭。緊顰著的眉、緊抿著的唇,看上去年紀和我差不多。我心想:啊,好漂亮的女孩。


    “我叫玉野五十鈴。從今天起,我將在府上工作。請大小姐多多關照。”


    她的聲音溫和有禮,但並不給人諂媚的感覺。她既不怯場,也不虛張聲勢,顯得恭謹而坦蕩。在那個時候,我就已經感到了遺憾——如果不是在小栗家的客廳,而是在某條路邊遇到她就好了。那樣的話,我們就能成為朋友了。


    “五十鈴是身家清白的孩子,各種技能都略懂一二。你就算把她帶在身邊,也不會給你丟臉。她住在我們家裏,房間已經撥給她了,不管什麽時候,你都可以吩咐她做事。”


    祖母大人一般不會誇獎外麵的人。我根本想不到她會表揚傭人。但是,祖母大人卻很賞識五十鈴。如果是這個女孩的話,跟她在一起也不要緊。這麽一想,我不禁流露出了笑意。


    但是,祖母大人卻用銳利的目光盯著這樣的我。


    “純香,自古以來,就有一句關於傭人的話,‘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你要注意,不要讓對方恃寵而驕。”


    本人就跪坐在旁邊,祖母大人卻當著所有人的麵這麽說。我不由得瞥了一眼五十鈴,她並沒有勃然變色,隻是平靜地坐在那裏。我一點也無法看透她的內心。


    親戚們之間談論著這件事,“真是件好禮物”、“對啊,純香君也快要……”全都是奉承拍馬——盡管他們也知道祖母大人不會把這些話當真。


    另一方麵,我掩飾不住自己的困惑——我應該拿這個女孩怎麽辦?我該怎麽做,才能達到祖母大人的意圖?我琢磨得煩了,甚至都忘了回複祖母大人。這時,母親幫我說話了。


    母親的聲音透著疲憊和敬畏,她溫柔地說:


    “真不錯啊,純香。但是不要太刁難人哦。有句話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香子,你不要插嘴!”


    祖母大人立刻斥責道。我跟平常一樣身體僵硬地等她說完話。


    五十鈴沒有多餘的舉止動作,看著就覺得賞心悅目。她大概學過茶道、花道之類的吧。


    我離開了客廳,五十鈴就跟在我身後。雖然她是我的貼身隨侍,但我並不想在第一次見麵當天就把她帶進我的房間。


    我的房間在別館裏,連接主館和別館的是一條走廊,快到走廊時,我停下了腳步。房間太多了,我隨便打開一間房間的拉門,讓五十鈴坐下。


    月光照亮了房間。夜晚明亮到能讓我看見五十鈴的臉,我想這樣一來就不必開燈了。因為很少使用這間房間,所以我連坐墊在哪裏都不知道。我和五十鈴麵對麵端坐在綠色的榻榻米上。


    “重新介紹一下,”我打破沉默,“初次見麵,玉野五十鈴。我叫小栗純香。”


    我硬是擠出了一個笑容。然而,五十鈴卻依舊不動聲色,仿佛戴了麵具似的。她各用三隻手指按在榻榻米上,深深地彎下了腰。


    “我是玉野五十鈴,請多多關照。”


    她的態度彬彬有禮,無可挑剔。


    但是我卻感覺到被拒絕了。五十鈴並不是循規蹈矩,而是固執地不向人敞開心扉。即便我有生以來沒怎麽跟人打過交道,但這種事情我還是知道的。我有些吃驚,稍感不快,非常困惑……但是不知為何,對於五十鈴的拒絕,我還產生了類似高興的心情。


    我不清楚自己懂事之前的那段天真爛漫的時期是怎樣的,但是隨著我年歲漸長,周圍的人對我的態度都非常模式化,不是敬而遠之,就是奉承討好。我經常會因此感到沒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五十鈴和他們不同。我覺得她的冷淡是一種更為人性化的東西。


    我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之間玩起了手指。真是粗俗,我用力地握住自己的手。


    “那個……”一不當心,我的聲音含糊了,“五十鈴是幾歲呢?我從今天起就是十五歲了。”


    我說出口才意識到五十鈴肯定知道這件事,怎麽說她都是在我生日的時候被介紹過來的。五十鈴當然沒有說她早就知道,隻是簡短地回答道:


    “十五歲。”


    我很清楚五十鈴不能成為我的朋友。估計祖母大人是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的。但盡管如此,我還是非常竊喜有同齡女孩陪伴在自己身邊。然而,祖母大人說了“要學會怎麽使喚人”,那是在命令我去做些什麽吧。我順口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五十鈴……在這個地方,你會為我做些什麽呢?”


    於是五十鈴再次把手指按在榻榻米上。


    “隻要是大小姐所希望的事情,我都可以為您做。”


    那是清脆而壓抑的聲音。我感到胸口被“咚”地撞了一下,仿佛被眼前的同齡女孩看穿了自己的內心。


    我所希望的……祖母大人的願望是顯而易見的——她希望我成長為稱職的小栗家接班人……那麽,我呢?我想讓這個有著堅毅雙眸、卻因為立場的緣故而凝視著榻榻米的女孩做些什麽呢?


    我記得那是一個月光明亮的夜晚。種在中庭裏的鬆樹那歪歪扭扭的影子映在了拉門上,從楣窗處吹進來的涼風撫摸著我的脖頸。我變得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了。


    我沉默了太久,她一定會覺得很奇怪吧。五十鈴緩緩地抬起了頭。那對又大又亮的黑眼珠從正麵盯住了我,使我沒有心思再說任何話。我覺得五十鈴似乎在催促我,她好像感到很奇怪:“您怎麽了?請不要客氣,把您想的東西說出來就行了。”於是,我感到血液衝上了我的臉頰。


    那是痛苦而丟臉的一刻。


    打破那種氣氛的是輕微的腳步聲以及映在拉門上的人影,還有突然的話語。


    “純香,你在那裏嗎?”


    打開拉門的是父親。他背對著月亮,身形瘦削得令人心痛。


    我看見至今為止行為舉止一直很完美的五十鈴在瞬間猶豫了一下。也難怪,因為她不知道進來的人是誰。雖然剛才在大廳裏,父親也坐在親戚們中間,但是祖母大人完全不在意身為上門女婿的父親。在小栗家,要是祖母大人不把哪個人放在眼裏的話,那個人就會相應地受到忽視。


    不愧是五十鈴,她馬上坐著行禮。我抬頭望向父親。


    “父親大人。”


    父親無力地微笑道:


    “怎麽了,純香?為什麽待在這麽黑暗的地方?”


    父親說著開了燈。月光被趕走了,已經習慣黑暗的我和五十鈴一同眯起了眼睛,用手遮擋。我一邊忍受著刺眼的光芒,一邊回答:


    “因為她從今天起就要過來協助我了,所以互相打個招呼。”


    “啊,是這樣啊,那是好事。但是連坐墊都沒有鋪,這樣腳會發麻吧?”


    父親一邊說,一邊在五十鈴身邊彎下了腰。


    “你是玉野五十鈴君吧?”


    “是的。”


    我總覺得父親像是在訴說心願——


    “嶽母就是那樣的人,我想你肯定會很辛苦。但是在這個家裏,隻有你能夠成為純香的真正夥伴。無論如何,請和純香變成好朋友。”


    然後他施了一禮。五十鈴受了父親的一個鞠躬,似乎有些驚慌起來。


    “請抬起頭來,老爺。您的吩咐我已牢記在心。”


    “是嗎?那就好。”


    “是的。”


    五十鈴麵向我,端正了姿勢。


    “隻要大小姐允許的話……”


    我知道父親的意外之語替我解了圍。剛才的緊張感不翼而飛,我能夠自然地看著五十鈴了,臉上甚至還浮現出了微笑。


    “那當然,五十鈴。我們成為好朋友吧……還有,請務必不要再用大小姐來稱呼我了,因為聽著會有距離感。


    五十鈴稍微歪頭思考了一下,不一會兒眼睛裏就出現了淘氣的光芒,她如此回答道:


    “好的……純香小姐。”


    2


    自那以後的幾年裏,我真的非常幸福。


    初中畢業後,我又升上了高中。祖母大人似乎並不打從心底裏為我感到高興,她好像還是覺得“女子沒必要有學問”。但如果是為了複興小栗家的話,她也隻好妥協。不過,當我提出想讓五十鈴也一起上學的時候,她就勃然變色了。


    “你讓一個傭人受教育,到底有什麽用?這就好比‘學習屠龍之技’。別人會如何,我不知道,但在我有生之年,絕不會允許這種不像樣的事情發生!”


    雖然很遺憾,但其實不管是我還是五十鈴都不覺得祖母大人會同意這件事,不過是提一下試試而已。我也是在五十鈴來了之後,才敢那麽做的。


    如此一來,白天我去上學,五十鈴就待在屋子裏幹雜活。隻要想到家裏有五十鈴等著,我就不再感到孤獨。僅僅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就覺得自己發生了一些轉變——我能夠毫無顧慮地開懷大笑了,也開始認為和同班同學聊天是一件開心的事。


    但是,最重要的還是五十鈴。跟五十鈴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心情就會變得異常舒暢,那是在我至今為止毫無價值的人生中,從未體驗過的。


    五十鈴很聽話,她是在小栗家任職的忠誠的傭人,完全服從於我,抹消了自我意識。祖母大人覺得這樣的五十鈴很令她滿意,甚至還表揚我使喚得好。


    然後,在單獨兩個人的時候,五十鈴就會和我促膝談心——學校裏的事情、我被祖母大人責罵的事情,還有可憐的母親的事情。五十鈴和我一起分享喜悅和悲傷。


    而且最讓我高興的是,五十鈴讓我看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某一天,在別館內我的房間裏,我和五十鈴各自看著書。我麵向書桌,五十鈴卻沒有使用我借給她的書桌,而是坐在椅子上悠閑地閱讀。這種時候,我們都會很安靜,五十鈴有時會很體貼地為我準備飲料。除此之外,房間裏通常都隻有風聲和蟲鳴。但是那一天,五十鈴好像臨時起意似的問道:


    “純香小姐,你在看什麽?”


    我把手上的書給她看。五十鈴好像很吃驚,又好像很欽佩,抑或是兩者兼而有之。


    “學校裏要學《莊子》嗎?”


    “是啊,


    不過我並不是因此才看的,而是出於興趣。”


    我把讀到一半的《莊子》放在書桌上,這次由我來發問了。


    “五十鈴在看什麽?”


    “小說。這個是……”


    她沒說完就突然閉上了嘴巴,用我已經看習慣的淘氣眼神望了過來,把自己的書遞給了我。


    “隻交換一個晚上,怎麽樣?我想肯定會很有趣的。”


    雖然這是一個極好的提議,但我卻不禁猶豫了。


    “可是……”我含糊其辭地說,“除了祖母大人挑選出來的書以外,我看其他的書會被她責罵的。更何況還是小說……”


    五十鈴露出一副不知道我在說什麽的表情。


    “保密不就好了?”


    “……說得也是啊。”


    然後我們就這麽做了。五十鈴的提議大多都說到了我的心坎裏。


    五十鈴借給我的是愛倫·坡的書。那天晚上,我一開始很困惑,這是講什麽的呢?不久,我開始集中精神翻看了起來,最後完全入迷了。神秘之中蘊藏著合理性,嚴肅和幽默交替出現。我看得情緒跌宕起伏、沉醉不已。一邊因不知從何而來的恐懼和難以言表的優美意境而震撼,一邊夾雜著自己冷靜而透徹的觀察,我以前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一個晚上的約定延長了三天,在此期間我驚歎了好幾次。還書的時候,五十鈴問我:


    “怎麽樣?”


    我想了很多,最後隻回答了一句話。


    “我吃了一驚。”


    五十鈴好像隻因為這句話就感到十分滿足。她笑容滿麵地點了點頭,“嗯”了一聲。說起來,我從未見她笑成這樣,不知為何覺得很開心,也不由得笑了起來。


    出於禮貌,我也問她:


    “五十鈴覺得怎麽樣?”


    “很有意思。《轍鮒之急》這個故事甚至還讓我撫掌大笑。”


    我疑惑地問:


    “‘莊周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這個故事應該是教導我們要適應時宜吧。這有什麽好笑的呢?”


    五十鈴若無其事地回答道:


    “莊子問別人借錢,卻被拒絕了,為了泄憤,他拐彎抹角地打比方責備對方,沒完沒了。我就是覺得莊子這個樣子很滑稽,所以才這麽開心。”


    我不禁窺探了一下左右,害怕祖母大人會不會在某個地方聽我們說話。結果自不必說,房間裏本來就不可能有其他人,隻有我和五十鈴兩個。在確認這一點後,我也大笑出聲。真是敵不過五十鈴,跟她扯上關係的話,連《莊子》也變成了笑話故事。


    在那以後,我又讀了幾本書。


    在春日的晚上,我瞞著祖母大人,偷偷來到中庭,靠著街燈和月光看書。


    在炎炎夏日裏,我一邊享受著五十鈴用團扇幫我徐徐扇風,一邊看書。


    在蟋蟀唧唧作響的秋天,我安靜地細細品味著長得仿佛沒有盡頭的故事。


    在冬天,我們兩人圍著一隻火盆,一邊烘烤著凍僵的手指,一邊讀書。


    我就好像是一個被五十鈴引導著學步的小孩子。蘇佩維埃爾、果戈理、切斯特登,這些人都是五十鈴告訴我的。我連她選擇書有沒有什麽要點,她有什麽偏好都不知道。但是,沒有一本書是不讓我驚歎的。


    她還說了這樣的話:


    “純香小姐好像喜歡中國和日本的東西吧。那麽這類的書籍你喜歡嗎?”


    “因為祖母大人不喜歡……”


    “如果是《誌異》、《紅樓夢》、《宇治拾遺》,還有《雨月》之類的話,老夫人也會同意的吧。”


    我覺得也許是這樣的,於是就拿過來看了。“都說芥川借鑒了《宇治拾遺》。”我聽她這麽說,就看了這本書。“《雨月》裏采用了很多中國的典故,比如《剪燈新話》等,你覺得如何?”我聞言把這本書也看了。就這樣,我一本本地看了下去,有一次她跟我說:“據說這是中國最優秀的小說之一。”她巧妙地哄騙我去讀的那本書就是《金瓶梅》。第二天早上,我滿臉通紅,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啪嗒啪嗒”地追著五十鈴,捶打了她一次又一次。五十鈴笑著說:“抱歉、抱歉。我把這本書給你,請原諒我。”接著遞給了我一本書。在這種情況下,她讓我讀的是巴塔耶(注:巴塔耶(gees bataille,1897~1962),法國評論家、思想家、小說家)的《蠱惑之夜》,因此,我完全被惹毛了,整整三天沒有跟五十鈴開口。五十鈴好像還準備了薩德(注: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1740~1814),法國貴族,色情和哲學書籍作者。施虐狂(sadism)一詞即由其名而來)的書,但她到底還是反省了,並沒有把那本書拿出來。


    我雖然是五十鈴的主人,但另一方麵,五十鈴也是我的老師。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的話,我們大概是朋友。然而,我卻對五十鈴一無所知。這個情況讓我很不滿意,並且很不好意思。


    那似乎是發生在細雨綿綿的六月的事情。我裝作若無其事地跟過來當班的五十鈴說:


    “不用了,我不需要喝飲料。話說你是在哪裏出生的?”


    “我嗎?”


    五十鈴跪坐在門檻前麵,各伸出三根手指按在地上,她抬起頭,眨巴著眼睛。我真的對五十鈴一無所知,因此開始擔心起來——莫非我問了什麽不該問的話?


    “當然,你要是不想說的話也不要緊……”


    “不,隻是因為問得太突然,吃了一驚而已。我出生於高大寺的鬆原。”


    “啊,是鬆原啊。我經常去鬆原呢。”


    鬆原在高大寺的高地之上,是一處豪宅聚集的地方。我跟隨著祖母大人造訪過好幾棟宅邸。五十鈴大概是哪戶人家的傭人的孩子吧。


    除此之外,我還有許多想問的事情。我招手讓五十鈴進來。她行了一禮,越過門檻,蹲下來合上拉門。


    “你非常喜歡讀書吧,還會讀很冷門的書呢。但我還不知道,你有特別喜歡的書嗎?”


    五十鈴好像很害羞似的垂下了眼簾。


    “我這種身份的人還談喜歡書什麽的,真是不好意思。不過,嗯……還是愛倫·坡吧。”


    “是嗎?我就猜是這個答案。”


    “是啊,那個活埋時呼吸困難的描寫真是讓人覺得太可怕了,但是寫得很出色。不過日本都是火葬,不可能把人活生生地埋葬掉。”


    我隻能微笑。


    “你是在哪裏看這些書的?”


    “我讀的是家裏的書。”


    “是指你父母家嗎?”


    “是的。”


    我突然發覺到了,從我十五歲生日以來,五十鈴一直陪在我身邊。回家省親的日子裏,其他的傭人都回老家了,隻有五十鈴還在小栗家。


    “對了,這麽說來,五十鈴還一次也沒有回過自己家呢。你家是怎樣的?”


    我不清楚五十鈴的情況。由於喜歡她,所以想了解她。因此,當她說出“燒掉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肚子好像被人打了一拳。


    我沒有察覺到她的心情,問出了愚蠢的話。明白了這一點後,我感到很羞愧,心慌意亂之下,我又問了一句蠢話。


    “那你的家人呢?”


    “燒死了。”


    我不記得後麵自己說了些什麽。我想大概是請她原諒吧,但不知道有沒有說出來。論可悲,沒有什麽比直到如今還不了解五十鈴的自己更可悲的了。之前,我還為交到了朋友而高興不已,那實在是太可悲了。回過神來,我發現自己正把頭枕在五十鈴的大腿上抽泣。五十鈴用笨拙


    的手勢撫摸著我的頭發。她一邊這麽做,一邊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同樣的話。


    “沒關係、沒關係,純香小姐。請不要再哭了。純香小姐如此悲傷的話,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沒關係的,沒關係……”


    我終於抬起臉,然後看見了五十鈴的笑顏——那笑顏就像是在哄愛撒嬌的孩子般充滿了憐愛。


    “我跟純香小姐在一起,每天都幸福得不得了,早就忘記以前的事情了。”


    “來,請坐。”五十鈴催促道。我抽抽搭搭地起了身。五十鈴微笑著讓我安心,但很快就恢複了嚴肅的表情。她把手指按在碧綠的新榻榻米上,跟第一次見麵那晚一樣端坐著,說道:


    “出於這個原因,我是孤身一人。但是幸好我被小栗家雇傭了,碰上了純香小姐。我覺得這是我的福分。


    “我將會忠誠地服侍您。所以,純香小姐,請……請把五十鈴長留在身邊。”


    我用手指擦掉再次落下的淚水。回答是什麽不言而喻。我不過是把自己的心聲傳遞給五十鈴而已,並不需要做任何修飾。


    “當然了。永永遠遠,無論到什麽時候,你都要待在我的身邊。我是不會放開你的,你也不要離開我啊。拜托了,五十鈴。”


    雨繼續“沙沙”地下著。


    歲月如夢般逝去,我也迎來了一個分岔口。


    在我讀高中的期間,父母親之間還是沒有生下男孩。祖母大人好像希望我高中畢業以後馬上招贅,以謀求小栗家的安泰。


    我在考慮上大學的事情。這既是因為我喜歡學習,也是由於我對隻知道高大寺的自己感到不安。還有一個理由則絕對不能告訴祖母大人。


    祖母大人讓我坐下,自己則站著大聲嗬斥道: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麽呢,真是愚蠢。我應該已經給你充分的時間了,你還想上大學,真是荒謬至極。你忘了嗎?你是為了守護並且重振小栗家而存在的。你去當學者是想幹什麽?”


    與我同席的母親開口了,雖然聲音有氣無力,但她仍想袒護我。


    “純香根本就沒有說想成為學者。”


    “閉嘴,我在跟純香說話!”


    母親受到斥責之後悄然不語,瞥了我一眼後就低下了頭。


    我以前也跟母親一樣,在祖母大人的麵前很容易就會被打擊到,害怕得連指尖也麻痹了,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但是,我現在得到了兩樣東西。一樣是些許的勇氣。托五十鈴的福,我又恢複了笑容,融入人群獲得了少許信心。我仰視著祖母大人,拚命地忍耐著她那銳利的目光。


    還有一樣我過去不具備的東西,那就是狡猾。五十鈴在祖母大人的麵前很愚忠,但在我麵前就是一個好朋友。我學了她的圓滑,開口說道:


    “祖母大人,您批評得很對。但是我覺得自己若要繼承小栗家,不論怎麽說,都欠缺了一些東西。”


    祖母大人微微抽動了一下眉毛。


    “……你說說看。”


    不容許有任何反對聲的祖母大人竟然願意聽我說話。我感到自己的心髒在怦怦跳動,嘴巴很幹。我一邊抑製住想要逃跑的心情,一邊拚命不讓她察覺到我的恐懼。


    “是。我在高大寺長大,還沒有和貴人們交際過。我不禁感到擔憂,要是就這樣招贅,會不會被高大寺之外的人嘲笑沒有見識呢?”


    實際上,近來高大寺之外的人租借小栗家土地的情況越來越多了,如果小栗家僅僅在高大寺有名的話,是無法樹立威信的。祖母大人急躁的原因之一就在這裏,我戳到了她的痛處。


    “我想上大學,並不是為了專研學問,而是想加入到優秀的人群之中感受教化,不是有句話說‘如入芝蘭之室’嗎?”


    祖母大人並沒有不分青紅皂白就加以否定。雖然從她眉間的皺紋可以看出她不太高興,但畢竟是在考慮我說的話了。我緊張地凝視著祖母大人,等待她發話。


    “確實……”不久,祖母大人開口了,“你說的不無道理。現在的小栗家雖然隻有那樣的男人,但也算是家主。我也不能急著讓你結婚。”


    “那樣的男人”指的是父親。現在是決定我將來的時刻,而父親甚至沒有被叫過來。這就是祖母大人對待父親的方式。


    “還有一句話,‘玉不琢不成器’。我也明白你的心情,你隻跟高大寺的蝦兵蟹將打過交道,也難怪會擔心將來。”


    祖母大人從來沒有像這樣采納過別人的意見。我不由得往前湊了湊。


    “那麽,祖母大人……”


    “但是,”她目光銳利地瞪視著我,“你當然也知道‘如入鮑魚之肆’這句話吧。若是跟優秀的人來往,你或許還能學成回來。但是,如果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跟下賤之輩交什麽朋友的話,就一切作廢!”


    “那麽……”


    祖母大人不失時機地插了一句話。我就是在等這個時刻。


    “帶上一個監督者。與其你一個人離開高大寺,還不如帶一個傭人同去,更讓我放心。”


    祖母大人再次陷入了沉思,這回的沉默持續時間並不長。


    “……好吧。誰去把五十鈴叫過來!”


    雖然我開心得想要跳起來,但還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不露聲色。因為我已經學會了狡猾。


    如此一來,我就要離開高大寺了。


    祖母大人吩咐五十鈴,每十天寫一次報告,記錄我的行為。對字跡漂亮到堪任秘書的五十鈴來說,這算不上是什麽負擔。在離開高大寺的那一天,祖母大人為我召開了一場賀宴。跟以往一樣,禮物堆積如山,大部分都扔了,隻有一盞台燈很合我的意,用來看書很方便。


    莫非自己是在做夢?沒想到把母親和我一直禁錮到現在的桎梏竟會如此輕易地鬆開了。五十鈴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信任的人,我居然可以和她兩個人一起生活。我獲得了自由——當然,那隻到大學畢業為止。


    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了祖母大人是可以說服的。她並不是不可違抗的絕對的女王。現在,我已經反抗成功了一次,並非沒有可能成功第二次、第三次。憑自己的力量開拓命運,這種激昂的感覺讓我陶醉不已。


    真的很幸福。


    總之,那時我還不夠了解祖母大人。


    3


    我離開高大寺還不到兩個月。


    在這短短的期間內,我預感到將來會比現在更幸福——因為我加入了大學的“巴別會”。


    俱樂部“巴別會”聚集了一群熱愛看書的同好。我在那裏遇到了真正具備智慧、教養以及風度的人。曾在祖母大人麵前說過的“芝蘭之室”的比喻沒過多久就成真了。


    五十鈴即便站在每個都很優秀的“巴別會”成員之間,也絲毫不遜色。


    有一天,聚會在大學的日光浴室裏舉行。因為我有別的事情,所以就讓五十鈴陪我一起參加了。我坐在白色的圓桌旁,五十鈴就侍立在我的斜後方。副會長看到這個景象,跟我說道:


    “咦,小栗小姐,後麵的那位是誰?”


    我挺起胸膛向她介紹令我驕傲的玉野五十鈴。


    那天,五十鈴擔任“巴別會”的後勤。她同往常一樣工作了起來,並不多管閑事,總是很低調,但是當哪個人有需要時,就會發現她早已幫對方準備好了。茶水的溫度很適宜,當她把杯子端過來的時候,水麵上連一點漣漪都沒有。一直以來五十鈴都是這樣的。


    不光如此,當時圓桌的對麵發生了一場小騷動,兩位前輩因為想不出一個名字而苦惱。於是,五十鈴快步走了過去,站在她們身旁耳語道:


    “冒昧打擾一下,我想那莫非是折竹孫七?”


    兩人的愁眉一下子展開了。


    “啊,是這個名字。”


    “是啊,為什麽會想不起來呢?”


    看到這一幕的副會長衝我“撲哧”一笑。


    “那個叫五十鈴的女孩很出色呢。她是不是你的邦特呢?”


    我回了她一個笑臉,但心裏覺得並不是這樣的。我並沒有看過彼得·溫姆西勳爵係列,但五十鈴比起邦特來更……


    我當時什麽都沒有說。還有時間,“巴別會”的成員現在不了解五十鈴也沒什麽。


    回到公寓後,我對五十鈴笑道:


    “今天你露臉了呢,副會長也表揚了你。這樣的話,你一定要在夏天以前學會烹飪啊。”


    我以為五十鈴是一個完美的傭人,但兩人生活在一起後,我才發現她有一個缺點——不會烹飪。這對我來說非常意外,因為她竟然連煮飯都不會。如果讓五十鈴煮飯的話,米不是生的,就是糊了。若用這件事糗她,五十鈴就會臉頰泛紅,不高興地扭過頭。


    “但就是學不會。”


    “五十鈴,聽好哦,‘先小火,再大火,就算小兒啼哭也不要掀蓋子’。”


    這是我在學校從同班同學那裏聽來的小調,我把它告訴了五十鈴。她本來很佩服地聽著,但不一會兒就竊笑了起來。


    “竟然由你來教我這個傭人,反過來了呢。”


    說得也是。五十鈴教了我許多事情,多到我甚至無法報答。盡管如此,我第一次教五十鈴的東西,卻偏偏是煮飯的方法。我們倆互相大笑出聲。


    五十鈴抹掉笑過頭溢出來的淚水,說:


    “不過——好,我會謹記在心的。”


    “那就對了。那你說說看?”


    五十鈴苦著一張臉。


    “先……”


    “‘小火’哦。五十鈴,那麽七步詩呢?”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了不起。那麽‘先小火’預備……開始!”


    五十鈴背對著我,逃了出去。


    “純香小姐心眼真壞!”


    從那天開始,公寓的廚房裏就會傳出歌聲。


    我覺得好像在哪裏聽到過這首旋律,似乎是一高的一首宿舍之歌。五十鈴順著這個曲調哼唱著:“先小火,再大火……”好像是為了記住詞而譜成了歌。


    五十鈴的聲音很清脆,歌也唱得很好。在讀書、學習之餘,一聽到五十鈴開始唱這首歌,我就知道快到飯點了。然而,這首歌似乎沒什麽效果,五十鈴的烹飪水平還是沒有進步,我有時會帶她到街上去,兩個人一起享用美食。


    有一天,我在西餐廳裏拜托她:


    “到夏天以前,飯要做得再像樣一點啊。”


    五十鈴保持著用叉子叉著炸肉丸的姿勢,垂下了眼簾。


    “……我會努力的。”


    按照每年的慣例,“巴別會”要在夏天舉行讀書會。每個人帶著自己認為最好看的書,到一個叫蓼沼的避暑聖地住幾天,沉醉於小說和詩歌之中。我一加入“巴別會”就對這個讀書會期待得不得了。


    讀書會的話,就算把傭人帶過去也不奇怪。


    可以把五十鈴帶過去。


    但是,在離夏天還很遠的時候,這個計劃就破產了。


    那是在五月末,從早上開始,天氣就非常晴朗。我一邊喝著五十鈴為我泡的茶,一邊瀏覽著報紙。我沒什麽心思地翻看著,然而有一篇報道卻讓我移不開視線。


    “五十鈴,五十鈴!”


    五十鈴聽到了我的尖叫,飛奔了過來。


    “怎麽了,純香小姐?”


    “你看這個,是發生在高大寺的。”


    報道記述了一樁殺人事件。


    地點是高大寺的鬆原,有一個強盜闖入了某戶富裕的人家,把老夫婦綁了起來,奪走了金錢和物品,不巧兩個孫子正好回來,於是強盜就把他們刺死後逃走了。頭腦簡單、行事魯莽的犯人不久就被抓獲了。此人名叫蜂穀大六,五十歲,已經認罪了。


    連五十鈴也倒吸了一口涼氣。


    “純香小姐,說到蜂穀……”


    “嗯。”


    我希望是哪裏搞錯了。


    父親在入贅到小栗家成為女婿之前的舊姓就是蜂穀。根據我的記憶,蜂穀大六是父親兄長的名字。也就是說,這個殺人犯就是我的伯父?


    伯父殺了人。我感到了隱隱約約的不安。我預料不到會發生什麽事,感覺自己就好像徘徊在噩夢之中。若照往常,在這種時候,五十鈴就會成為我的支柱,穩穩地支撐著我。但是,隻有這一次,連五十鈴也隻是沉默地搖著頭。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不過這種狀態並沒有持續很久。蜂穀大六的殺人事件立刻就影響到了我。那天中午,祖母大人的電報來了。


    “回來。”


    簡短而堅決的命令。不知所措的我稀裏糊塗地就遵從了。


    我們換乘汽車和火車,好不容易才回到了高大寺,這時天已經全黑了。


    沒有人到車站迎接我們,我和五十鈴不得不攔了一輛出租車。通向小栗家的長長的上坡道、黑色的圍牆、嵌著大頭釘的門、掛在門柱上的燈籠所散發出的搖曳光芒,應該已經看習慣的自己家,此時卻讓我打起了寒戰。踏腳石、老鬆樹、掛著新月的夜空,一切都讓我覺得很不吉利。


    我回到家後,不知為何沒有被領到內宅,而是被帶人了客室。這種情況我還是第一次遇到。總覺得為我和五十鈴帶路的傭人有些疏遠我們,好像在害怕什麽似的。我走了很遠的路回到家裏,卻連一杯茶也沒有,客室的上座空著,我隻好一心一意地等待祖母大人駕到。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吧,祖母大人終於出現了,她瞥了我一眼,用鼻子“哼”了一聲。


    我感到毛骨悚然。與其說祖母大人經常會對我的行為皺眉,倒不如說她總是繃著一張臉,讓人覺得她大概對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不滿意。


    但是,我知道得很清楚,此時,祖母大人是在鄙視我。我知道現在和往常不一樣。


    祖母大人就座之後,發出低沉的聲音:


    “純香。”


    “是。”


    “我原本打算讓你繼承小栗家。隻要給你配一個好夫婿,小栗家就會實現安泰與複興。為此,我被你的花言巧語騙了,還讓你上了大學。但是,一切都是徒勞。”


    我什麽也沒有做,沒做任何會引起祖母大人不高興的事情——我雖然這麽想,卻不敢插話。祖母大人臉上堆起了皺紋,齜出牙齒,仿佛變成了一隻鬼。本以為已經克服的恐懼感貫穿了我的身體,甚至還麻痹了我的指尖。


    祖母大人隻是惡狠狠地瞪著我。


    “你知道你那個懶漢親戚殺了人吧。總之,蜂穀的血就是殺人犯的血。純香,你也繼承了那種血。小栗家不需要那種人!”


    她猛敲著飾有螺鈿的桌子。我像一個小孩般縮成一團。


    “我已經讓那家夥離婚了!”


    “啊……”


    “離婚”這個不太熟悉的詞語讓我有些困惑。但是,它代表的意思卻很清楚。


    父親被趕出了家門。明明是最近才發生的事情,沒想到卻處理得這麽快。


    那麽,我呢?


    “本來你也不能留在這個家裏,但遺憾的是沒人能取代你,暫時先把你留下吧。但是,我絕不允許你頂著小栗家的名頭丟人現眼。”


    然後祖母大人呼喚道:“五十鈴。”五十鈴端坐在客室的角落,連坐墊也沒有鋪。她在祖母大人的麵前一直都是這樣正襟危坐的。


    “我解除你隨侍在純香


    身邊的任務。從明天開始,你就去廚房工作,自己心裏要有數。”


    比起伯父殺了人,比起父親被趕出家門,這一句話才徹底地打垮了我。祖母大人要把五十鈴從我的身邊奪走!把我的五十鈴……


    我忘記了害怕。一下子湧上來的怒火讓我失去了判斷力。我差一點就要向祖母大人猛撲過去了。真這麽做的話,肯定能一口氣折斷那細瘦的脖子。


    但是,在下一個瞬間,我就失去了全身的力量,因為五十鈴就像聽到了“把柴禾拿過來”的命令般冷靜地回道:


    “是,我明白了,老夫人。”


    我連自己就在祖母大人麵前都忘記了,隻是提心吊膽地看著五十鈴。但是五十鈴卻一動不動地低頭朝下看,我窺視不到她的表情。


    “祖母大人!”


    我忘記了一切,衝著祖母大人喊道。我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可能伯父確實殺了人,但這既不是父親幹的,也不是我做的。殺人犯的血什麽的,為什麽會產生這種想法呢?


    我離開了高大寺,在身邊都是出色前輩的環境下,過著每一天。我真的很期待“巴別會”舉辦的夏日讀書會。但是,那些都不要緊。你跟我說不準出去,我就不出去;你叫我滾出小栗家,我就滾。可是、可是隻有五十鈴,不要把她從我身邊奪走!


    祖母大人隻是遺憾地低聲自語:


    “有句話‘烏不日黔而黑’,如果我早知道你繼承了肮髒的血脈,就不會對你有所期待了。”


    哦,是這樣啊。


    對祖母大人來說,以前,我雖然不夠成熟,但將來可以變得完美。但是現在,這塊玉上已經發現了瑕疵。因此,她要把我拋棄掉。


    祖母大人已經連看都不看我了。她轉向五十鈴簡短地命令道:“把‘這個’帶到房間裏。”


    “是。”


    傳來衣服摩擦的聲音。五十鈴從背後把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


    “快,請站起來。請跟我去房間……大小姐。”


    這個晚上,我的心沉甸甸的,但天空卻非常澄淨。


    星星倒映在中庭的池塘裏,春日石燈籠沒有點火,影子被拉得很長。我一邊凝視著虛浮的腳下,一邊仿佛被五十鈴拉著似的,走向作別兩個月的自己房間。


    我停在了一間房間的前麵。這裏是我十五歲生日那天,和五十鈴兩個人第一次對話的房間。


    從那天開始,五十鈴就一直陪在我的身邊。


    對啊,無論何時五十鈴都是站在我這一邊的。於是我那顆動搖的心平靜了下來。不過是祖母大人說了些什麽而已,又不會動搖我和五十鈴的關係。察覺到這點後,我覺得很害臊。明明五十鈴在祖母大人的麵前一直都是裝得很聽話的。


    我抬起頭,叫住了往前走的五十鈴。


    “哎,五十鈴,等等。你還記得這間房間嗎?”


    五十鈴停住了腳步,側過身子回頭。她的表情在微弱的星光之中浮現了出來。


    既不是偶爾露出的嚇人一跳的淘氣笑容,也不是那副“因為是工作我才去做”的裝模作樣的麵孔。我也知道五十鈴側臉上的表情是什麽意思。


    那是深深的不在乎。“啊”的一聲尖叫堵在了我的喉嚨裏。


    五十鈴瞥了一眼房間後,隻說了兩個字:


    “是的。”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聲音顫抖了起來。


    “那個,五十鈴,這下麻煩了,看來我暫時不能外出了,但你會過來看我的吧?”


    五十鈴的聲音和我的正相反,非常冷靜沉著。


    “我從明天開始就要去廚房幫忙了。如果老夫人吩咐的話,我就會過來聽命。”


    “怎麽了,五十鈴?祖母大人並不在這裏啊。不要在這種可怕的時候刁難人,像往常一樣笑笑吧。”


    “這是您的吩咐嗎?”


    話語中斷之後,我覺得一片寂靜,靜得連耳朵都痛了。這個寬敞無比的小栗家裏,仿佛隻有我和五十鈴兩個人。


    明明是我想讓五十鈴笑的,結果最後笑出來的人卻是我。雖然呼吸困難,但我硬是衝著五十鈴笑。似乎這樣做的話,一切就都會變成笑談。


    “咦,你怎麽了,突然這樣?好奇怪啊,五十鈴。好奇怪啊。”


    “是嗎?”


    到剛才為止一直側對著我的五十鈴重新轉向了我。如此一來,兩人的距離就近得出奇了,我不由得往後退。


    “我並不是在刁難你。聽起來,原來的老爺似乎被逐出了家門,那我想他的吩咐也就到此為止了。”


    “父親大人?父親大人跟你說了什麽嗎?”


    五十鈴突然扭過脖子,看向中庭,然後目光又移向平時不用的房間那扇緊閉的拉門。


    “您忘了嗎,大小姐?您不是也在場嗎?原來的老爺不是在這間房間裏吩咐過我嗎?”


    父親、我,還有五十鈴。


    啊,那是初次見麵那天的事情。我十五歲生日那天。我想起來了。是啊,父親確實對五十鈴說了。


    “原來的老爺讓我當大小姐的夥伴……和大小姐變成好朋友。”


    那麽,五十鈴是在遵守父親的話嗎?


    她隻是在遵守那些話嗎?


    因為父親那麽吩咐她,叫她跟我變成好朋友,所以五十鈴才會對我微笑,聽我說話,把書推薦給我嗎?


    五十鈴說道:


    “既然原來的老爺已經離開了,老夫人也免除了讓我隨侍在您身邊的任務,那我就難以像以前那樣對待您了。”


    “五十鈴。”


    “我除了小栗家之外,無處可去。一絲不苟地遵守命令,一心一意地完成任務就是我的榮譽。不,應該說如果我不這麽做的話,就無法再活下去了。”


    她是指失去了祖母大人的寵愛、喪失地位的我已經沒有資格受到溫柔的對待了嗎?五十鈴是不想跟我一起落難嗎?


    怎麽會,怎麽會這樣……


    五十鈴,我的五十鈴,我的傭人,我……唯一的朋友。


    聲音堵在喉嚨裏。我拚命地擠出話語,想傳達給五十鈴。


    “我、我、我……我還以為你是我的……吉福斯(注:吉福斯是英國幽默小說家p.g.伍德豪斯的係列小說《吉福斯》中的人物,是一名聰明機靈、花樣百出男仆)。”


    大概是因為晚上太黑,我看錯了吧。五十鈴的表情好像稍微變了一下。


    “您如果誤會的話就傷腦筋了。無論如何,我都是小栗家的依斯瑞爾·高(注:依斯瑞爾·高是英國作家g.k.切斯特頓的布朗神父係列之《依斯瑞爾·高的榮譽》裏的人物)。”


    五十鈴說完就往回走,沒有再次轉過頭來。


    4


    自那以後的日子該如何表述呢?


    據說地獄是難熬且痛苦的地方。那麽,我待的地方並不是地獄。


    小栗家的宅邸可以俯視高大寺,而我隻能待在其中位於角落的一間房間裏一個勁地消磨時間。我失去了本該享有的機會,還失去了很多其他的東西。我每天的生活就是睡覺、吃飯、啜泣。我認為把這稱為痛苦不太貼切,應該叫做無所事事。我連這種生活何時是盡頭都不知道,真是夠虛度光陰的。


    我的房間附近建起了浴室和廁所。我立刻就明白了這是祖母大人的關懷。她不是在關懷我,而是在關懷別人,她不想讓別人看見我在宅邸裏走動。每天的食物會由中年的傭人送過來。傭人可能被仔細囑咐過了吧,就算我開口搭話,也不會給出像樣的回答。菜單變得很簡陋,備齊三菜一湯就算是奢侈了。隻有淡而無味的湯和一碗飯,再加上鹹梅幹這種菜色的情況也不少見。


    每天都過得很快


    ,快得令人難以置信。自從宿命的那一天以來,已經過了大約三個月,時至夏日,我聽到從主館裏傳出了宴會的喧鬧聲。盂蘭盆節已經過去了,而秋季社日還很早。況且這一天,連我的食物裏也出現了紅白兩色的魚糕。雖然可能白費工夫,但我還是問了過來送飯的傭人。


    “今天有什麽事情嗎?”


    傭人好像怕被連累似的匆匆地離開了,但告訴了我一句話。


    “夫人再婚了。


    啊,原來如此。


    親戚裏出了一個殺人犯的父親被趕出了家門。其他的男人取代他,成了新的女婿。這肯定是祖母大人操縱的。她在尋求“繼承了肮髒血統”的我的替代品,打算讓母親生下新的孩子。新的女婿想必有著良好的血統吧。


    我覺得母親很可憐,父親很悲慘,但是最倒黴的還是小栗家新來的上門女婿。隻要有那個祖母大人在,這個不知麵目的男人的立場就會危如累卵。


    季節繼續變遷。我的房間裏有火盆,以前我和五十鈴兩個人經常圍著它。但是,現在他們連一塊木炭都不給。我裹在被子裏一聲不響地忍受著冬天刺骨的寒冷,聽到不知從何處傳來了龍笛的聲音,看到飄揚在高大寺街上的風箏,才知道不知不覺間已經迎來了新年。


    書架上的書已經全都讀完了,雖沒有再添加,但也沒有減少。為我送飯的傭人換了好幾個,其中也有會跟我說些話的人。某天,我硬是懇求傭人帶來了一捆單麵寫著字的廢紙。時隔多月,我再次開心地微笑了起來。我想在上麵寫些什麽——中國的古詩或者是什麽小說之類的。


    沒想到以前祖母大人送我的墨和硯台會在這種情況下派上用場。我磨墨取筆,強打精神麵向紙。那天,我一整個晚上都坐在書桌前。


    第二天早上,我看著自己寫出來的東西,發出了壓抑的哭聲。我花了一個晚上寫出來的盡是這些文字。


    五十鈴


    五十鈴


    五十鈴


    五十鈴


    五十鈴


    即便春天來臨,五十鈴也一次都沒有造訪過我的房間。


    一開始我也恨過,但接著就擔心起來,我受到了這種對待,那麽五十鈴到底平安麽?有沒有被祖母大人欺負呢?不過,到最後這種情緒也消失了。無論以什麽形式都可以,就算受冷待也無所謂,我想見五十鈴。


    傭人把食物送了過來。你認識玉野五十鈴嗎?你知道她現在如何嗎?因為我害怕得到答案,所以一直沒有把這些問出口。某個夏日,全部的早餐就是一碗菜粥,那天我終於鼓起勇氣問出了口。


    那個時候,負責給我送飯的是一個看上去挺滑頭的女人。


    “五十鈴。啊,好像有這個人,又好像沒有。”


    “是一個跟我同齡的女孩,應該是在廚房幫忙的。”


    “就算您這麽說,我也……如果被別人知道我跟大小姐說了話,連我也會被責罵的。”


    我從書桌裏取出一個龍形的鎮紙。女人從我的手上一把抓過它後,嗤笑了起來。


    “我認識,笨蛋五十鈴嘛。不管跟她說什麽話,她都隻會回答‘是’、‘是’。她誰的話都聽,很好使喚。但是她什麽都不懂,雖然經常說‘先小火,再大火’什麽的,但都是掛在嘴上,從削馬鈴薯皮到洗盤子,沒有一樣做得來,必定要挨罵。現在,那個女孩的工作就隻有收集並焚燒廚房的垃圾了。”


    突然,那歌聲又在我的耳邊回蕩了起來。那是把一高的宿舍之歌重新填詞後的歌曲。五十鈴以前經常在公寓裏唱這首歌——現在回想起來那裏簡直就是桃花源。她現在仍然哼唱著這首歌,獨自一人佇立在廚房裏嗎?


    五十鈴是因為跟我扯上了關係,所以才惹得祖母大人不高興吧。她的才智明明那麽出眾,卻被這種女人瞧不起。


    女人頻頻看著從我這裏要到的鎮紙,再次翹起了嘴角。


    “我再告訴您一個好消息吧。這跟大小姐也有一點關係呢。”


    除了五十鈴的事情之外,其他對我來說都無所謂。


    不過,各種寶物也沒有什麽用處。我把繪有泥金畫的梳子給了她。女人非常高興,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夫人生了一個男孩,老夫人那個高興啊,簡直超乎尋常。那孩子的名字應該是叫太白吧。”


    我已經做好精神準備了,我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雖說再婚還不滿一年就有了孩子,比我預期的要早。


    這樣一來,對於小栗家來說,我就完全沒有用了。


    我曾經以為新的繼承人出生之後,自己會像父親那樣,當天就被逐出家門。


    但是出乎意料,我沒有收到任何指示。我思考了一下原因,恐怕祖母大人早就把我給忘記了吧。


    以前祖母大人不理睬父親,於是父親在小栗家就非常受輕視。連被視為小栗家家主的父親都是那種待遇,更不要說已經失去後盾的我了,沒有人會掛念我的。


    在聽說太白這個男孩出生之後,我的待遇就顯著降低了。端過來的茶水不再是溫的了,連一碗白米飯都不給我的情況也多了起來。真沒想到,我曾在“巴別會”的聚會上,在充滿陽光的日光浴室裏談笑風生,現在卻要就著澤庵鹹蘿卜的須子喝白粥。


    然而,那些不過是待遇不好。更令我驚恐的是,不知從何時開始,走廊裝上了柵欄。在被幽禁的期間裏,我一次都沒有想過要去主館,甚至連庭院也沒有下去過。因為我怕再觸怒祖母大人,不知會有怎樣的結果。


    但是,祖母大人大概根本就沒有考慮過我有沒有謹言慎行吧。裝上去的柵欄把我關在了別館裏。我明明完全沒有想過要逃,卻被堵上了逃生之路。


    不,如果我真的想逃的話,方法多得是。既然走廊被堵住的話,那就往下走到庭院裏,撒腿逃掉就行了。那種事情祖母大人也應該十分清楚吧。但盡管如此,柵欄還是裝上了,難道祖母大人是在暗示我什麽嗎?莫非是通過這個轉告我別想出去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祖母大人就沒有忘記我……


    不久,我就聽到庭院傳出了幸福無比的笑聲。那是逗弄嬰兒的聲音。


    “瞧,小太白,奶奶、奶奶、奶奶。”


    “好孩子,小太白真是個好孩子。”


    “瞧,是奶奶、奶奶呀……”


    祖母大人帶著嬰兒在庭院裏散步。


    我突然覺得難以置信——難不成我把母親看成了祖母大人?但是我看了不止一次,穿著草鞋、抱著裹在蠟燭包裏的嬰兒的人就是祖母大人。她眼角下垂,不太矜持地張著嘴,哄著我的弟弟。


    這個時候,我就會躲起來——關上拉門,隱藏好,等祖母大人走過去。


    失眠的日子多了起來。


    “養到死”這個詞在我的腦海裏形成了漩渦,使我無法入睡。


    祖母大人打算把我養到死。我出不了這裏,也見不到五十鈴。


    隻要我的弟弟太白還在的話,隻要祖母大人還活著的話。


    但是,我始終都不了解祖母大人。


    寒風刺骨的秋末,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造訪了我的房間。


    這個身影甚至都出現在了我的夢裏。在拉門的對麵各用三根手指按在地上的人正是玉野五十鈴。


    我本以為是往常那個送食物的人,於是在全無防備之下受到了衝擊。因為太過吃驚,我有些暈頭轉向。一年多過去了,五十鈴的身上到處都染上了疲憊的色彩。不過要論這個的話,我的變化應該更大,手指瘦到幾乎要以為是骨頭了,臉頰也很憔悴——這些我都知道,所以覺得很不好意思,不由得用袖子遮住了臉。


    “五十鈴……為什麽?”


    五十鈴沒有抬起頭。她沒有跨過門檻就把放著日式酒壺和杯子的餐盤遞了過來。


    “這是老夫人給的。”


    我曾經想過如果再次見到五十鈴的話,會有很多話要說。然而,當她就這樣出現在我的眼前時,我卻什麽都說不出來,因為太突然、太意外、太開心了。


    在我猶豫的期間,五十鈴低著頭結結巴巴地開口說道:


    “老夫人擔心太白大人的將來,為了消除後顧之憂,命我把毒酒端給大小姐。”


    “毒……”


    我不知道該跟五十鈴說什麽。沒想到竟然是毒。


    到了這個地步,我終於懂得了祖母大人的真正意圖——沒有把我趕出家門,而把我關起來的原因。對太白這個孩子來說,我很有可能會奪走小栗家,所以絕對是一個礙事者。祖母大人不能讓我逃到她看不見的地方。


    她為了太白而叫我死。


    ……這我明白,非常明白。事到如今,不管我怎麽跟祖母大人強調自己對小栗家毫不留戀,她也不會聽吧。賞賜毒酒不正像是熱愛古典文學的祖母大人會做的事情嗎!


    不過,祖母大人難道沒有心嗎?


    為什麽是五十鈴?為什麽要讓五十鈴來擔當這個角色?


    是覺得我見到五十鈴後,最後的留戀也會消釋,於是就能毫無顧忌地服下毒藥吧。


    沒想到她竟會讓說不出“不”的五十鈴擔任殺害我的幫凶。


    惡鬼!


    “請您抉擇。”


    五十鈴直到最後也沒有抬起頭。我無法叫住正在關拉門的她。


    是憤怒嗎?還是悲傷?我那幹澀的喉嚨微微地蠕動著——救救我,五十鈴。


    我連自己有沒有說出那句話都不知道,所以,大概是我懦弱的心讓自己產生了幻聽吧。我強烈地期盼著拉門對麵的五十鈴發出聲音——


    “好的。”


    我隻想聽她說出這句話。


    我沒有喝下毒酒。日式酒壺和杯子被我扔到了庭院裏。第二天早上,它們都消失得一幹二淨。是誰收拾掉的呢?


    我的行為遭到了報複,這體現在我的夥食上。我本以為不會更糟了,但沒想到食物的量大大地減少了。


    每天隻給我一碗飯。僅有一回,附上了一瓶鹽。


    要殺就殺,如果打算餓死我的話,那麽一粒米、一滴水也不給我就行了。雖然食物少得可憐,但我卻保住了命。


    冬日寒冷刺骨,食物減少令我很痛苦。然而,更絕的是浴室——雖然準備了洗澡水,但卻隻有一點點溫度,隻會讓身體越泡越冷。


    我緊緊地咬住牙關,心想:要是生病的話,我就會死掉了。


    然而,我並沒有死。盡管消瘦得像幽靈一樣,但我還是撐過了年,撐過了冬天。


    我苟延殘喘至今,堅強嗎?


    不,我很清楚。


    我很懦弱。


    明明反抗的機會多得是。


    我其實可以從這棟別館逃出去。


    即便收到了電報,我也可以不回高大寺。


    我甚至還可以跟祖母大人抗爭,把小栗家家主的寶座搶過來。


    托五十鈴的福,我曾經獲得了勇氣,一度說服祖母大人,離開了高大寺。但盡管如此,最終卻沒能保持住這份勇氣。什麽都不做是正確的,服從才是最好的選擇,我在自己麵前羅列出了一百條理由,於是隻好半死不活地衰弱下去。


    這絕對稱不上堅強。


    春天來了。雖然拉門已經打不開了,但黃鶯的聲音讓我知道已經到了春天。


    我聽到祖母大人的聲音從庭院裏傳了過來,她似乎很開心。


    “小太白,你在哪裏?出來嘍。”


    “是不是這裏?你躲在這裏嗎?”


    “喂,瞧,奶奶找到你啦。竟然躲在這種地方,小太白可真是個壞孩子。”


    我在這裏。我沒有做任何壞事。


    到了梅雨季節,接連不斷的雨聲就像是要刺穿我那所剩無幾的生命一般。


    一小瓶鹽因為受潮而結塊,已經沒剩多少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經常臥床不起。頭腦中好像籠上了一團煙霧,感到自己什麽也做不了。但是,我有時會用嘶啞的聲音唱歌。雖然那愉快的旋律在我受傷的心裏掀起了痛苦的回響,但我還是唱著。


    五十鈴用那首旋律唱出了我教給她的話。那首咒語般的歌似乎牽扯著什麽,好像隻要唱出來,就會回到那如夢一般的日子裏。


    但是,微弱的歌聲卻被雨聲蓋了過去。


    然後到了夏天。


    在灼熱之中,最後的火種漸漸熄滅。我抬不起胳膊,眼皮也很沉重,連脖子都轉不動了。


    幹燥的嘴唇翕動著。


    即便到了臨死之時,我想叫的名字也隻有一個。那是在我的人生之中唯一一個知己的名字一


    “五十鈴……”


    嘴唇變得冰涼,水分滲進了我的嘴裏。


    當我想起“臨終之水”(注:日本的一種儀式,親人按照順序用水蘸濕臨死之人的嘴唇,以祈願這個人複活)這個詞時,聽到了一個聲音。


    “我在這裏,純香小姐。玉野五十鈴就在這裏。”


    又是幻聽。不過,真不錯。


    我微笑著失去了意識。


    5


    我好像在今生與來世的分界處徘徊了三天三夜。


    喚來了名醫,用盡了手段。我衰弱得太厲害了,聽說甚至連心髒都曾一度停止了跳動。


    當我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就是母親的麵龐。雖然不認為這裏是另一個世界,但我覺得這大概不是真的,因為母親緊緊地摟住我,哭著說:


    “啊,太好了!對不起,對不起,純香。神啊,太好了!”


    母親被祖母大人抽走了靈魂,喪失了喜怒哀樂,她從沒有大呼小叫過,所以我以為這不是真的。


    還有一點,父親就待在母親的身旁,點了好幾次頭。父親應該已經被趕出了家門,所以這不是真的……


    又過了三天,我才能夠坐起身子喝粥。本以為在這兩年裏自己已經喝厭了粥,但沒想到這次的粥卻沁人心脾,非常美味。


    母親一邊擔心著我的身體,一邊說道:


    “母親大人已經過世了。”


    我就猜是這樣——若非如此,我不可能得救。


    聽說那麽剛強的一個人卻意外暈倒,就這樣離開了人世。葬禮已經辦完,遺體也被交去火化了。


    此時,她大概正在地獄裏吧。


    “祖母大人是因為什麽緣故而倒下來的呢?”


    我如此問道。母親含糊其辭地說:


    “等你再有精神一些就告訴你。”


    “對不起,母親大人,我很想知道。”


    母親仍然猶豫了一會兒,在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後,抹了下眼角。


    “是太白。那個孩子夭折了,真可憐。”


    “哎?”


    太白是我的弟弟,母親的孩子。雖然我確實因為太白的緣故而差一點沒命,而且我連他的臉都沒見過,但他還是我的弟弟。


    夭折了?


    “沒辦法,是意外事故。但母親大人卻因此大發脾氣,最後不省人事……就這樣過世了。


    “對不起,純香。我無法反抗母親大人,差一點就讓你死了。請你原諒我這個懦弱的母親……”


    我呆呆地望著潸然淚下的母親。她確實很懦弱,我也確實因此差點死亡。但是,我卻無法責備她。因為我知道我的軟弱也差點殺死了自己。


    我又問了一個問題:


    “新來的父親大人怎麽樣了?”


    母親聞言扭曲了麵龐。大概是光想起來就覺得害怕吧,她緊緊地抱住了我。母親用我從未聽過的充滿憎恨的聲音吐出了一句話:


    “在母親大人去世的第二天,我就把那個男人趕出去了,一分錢都沒有給!”


    因此,我也大致明白了父親會待在這裏的原因。


    那天晚上,是父親把湯藥端給了躺在病床上的我。


    “身體狀況如何?”


    “好了很多,父親大人。”


    我從棉被中坐起身,聲音嘶啞地回答道。父親不忍地皺起了眉頭。他端坐在我的枕邊,朝我彎下了腰。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遭到了這麽殘酷的對待,還以為你過著跟往常一樣的生活。”


    我不禁嘟噥道:


    “如果你知道的話……會救我嗎?”


    因為聲音很輕,所以父親好像沒有聽清楚。


    “什麽?”


    “不,沒什麽。我想父親大人大概也吃了不少苦吧。”


    父親照表麵上的意思理解了這句話。


    “我根本不算辛苦,真正遭罪的是你和香子。大概是看到你蘇醒過來而放下了心吧,香子現在也臥床養病了。


    “母親大人身體不適嗎?”


    “醫生說她的神經極為疲勞。現在就在你隔壁的隔壁休息呢。”


    我想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失去了祖母和弟弟,並不怎麽傷心,但她卻是失去了母親跟孩子。她本來就不是能承受這種打擊的人,估計暫時都無法起身了吧。


    那麽相對的,我必須快點康複。


    不知道父親是怎麽理解我的沉默的,總覺得他好像在開解我。


    “不過,香子說過,太白變成那樣,她真的很傷心,但是,再沒有其他事比你活過來更讓她感到高興的了。太白的生命雖然短暫,但肯定是上天為了救你而派下來的。她就是這麽說的。”


    我不知道聽到這些話該作何感想。我的命並不是用太白的命換回來的。正相反,我因為太白而差點被殺。雖然覺得弟弟還沒懂事就死了很可憐,但我卻無法像母親那樣思考。


    母親在講這些話的時候,大概也不認為這個道理說得通吧。隻要這麽想能緩和母親的痛苦,我就不會有任何意見。


    “……有提到祖母大人嗎?”


    我如此問道。父親搖了搖頭。


    “不,什麽也沒說。”


    這反而讓我有些意外。


    湯藥很燙,無法入口。我心想:這麽燙,是誰煮的呢?我目不轉睛地凝視白濁的湯藥。


    “純香,如果你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就說出來。”


    父親這麽對我說。


    我所想要的東西當然隻有一個——


    “把五十鈴叫到這裏……”


    但是,我把話咽了下去。


    我很清楚。


    就算把五十鈴叫過來,我真正想要的東西也已經沒有指望了。我們的命運太過坎坷了,經過了這些歲月,我們倆也都已經長大了。在那棟公寓裏度過的日子、五十鈴準備餐點時的歌聲,還有兩個人一起去“巴別會”舉辦的讀書會的夢想……一切都無法重來。


    或許不見麵比較好。自從被幽禁以來,我還是頭一次產生這樣的想法。


    然而,父親卻聽到了我的願望。


    “玉野君已經不在了。”


    “……哎?”


    手上的茶碗差點失手掉下去。


    “不隻是玉野君,現在小栗家沒有一個傭人。”


    我忘記自己的喉嚨還很脆弱,不禁大聲叫道:


    “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突如其來的激動表現讓父親嚇了一跳,他安撫我似的搖著手。


    “鎮定一點,藥要灑出來了。因為我也不在家,所以不清楚詳細情況。”


    父親思考了一會兒,不久就開始說了起來:


    “原本打算等你好一點再說的。不過,讓你知道所有的事情也好。事情的起因是太白的生日。許多人都衝著小栗家長男的一歲生日送來了禮物。”


    我也似乎見過這種景象。人們為了討好祖母大人,精心準備了禮物。不過——


    “你也知道,小栗家基本上不缺東西。那一天也是除了最高級的幾樣以外,剩下的都被扔掉了。然而太白好像對那些扔掉的禮物有所不舍。


    “雖然他是香子的孩子,但我卻跟你一樣對太白一無所知。不過我聽說他自從能自己走路之後,就經常會躲在宅邸的各個地方。”


    我回想起了今年春天從庭院裏傳出來的祖母大人的聲音——出來嘍。竟然躲在這種地方,真是個壞孩子。


    “不知道太白是在尋找禮物,還是想捉迷藏,他離開庭院鑽進了狹窄的地方。不過,那裏是焚化爐。賀宴結束,傭人們忙著收拾善後。有好幾個人往返於宅邸和焚化爐,有人把蓋子蓋了起來……有人點起了火。太白被發現的時候好像已經成了白骨。”


    我閉上了眼睛。


    我很清楚不是太白死就是我死。但是,聽到他去得那麽淒慘,竟然是被活生生燒死的,還是覺得他實在太可憐了。如果我們不是出生在小栗家的話,或許就能變成關係很好的姐弟了。


    “……太悲慘了。”


    “確實很不幸。”父親用力地點著頭,“但是,嶽母大人不認為這隻是一樁不幸的事故。她責怪傭人們粗心大意,拔出嶽父大人的軍刀,要殺死傭人們。要不是香子把他們放跑了,說不定就會死人呢。


    “騷動平息下來的時候,才發現嶽母大人不知何時已經嘴角冒泡,倒了下來。聽說就這樣去世了。”


    那麽,把水灌進昏迷的我的嘴裏,出聲說“我在這裏”,鼓勵我的人在哪裏?五十鈴在哪裏?


    果然是幻聽嗎?是我那不切實際的期盼讓我產生了幻覺嗎?盡管如此,那種喜悅卻非常鮮明。即便是現在,我的心裏仍然暖洋洋的。


    “我想嶽母大人的所作所為還是有些超出常理了。我明白她很傷心,可誰能想到小孩子竟會睡在焚化爐裏?據說嶽母大人是猝死的,但說不定是得了什麽病呢。”


    父親如此說道。


    然而,我卻在思考別的事情。


    究竟祖母大人為什麽會這麽突然地去世呢?她被說成是患了急病,葬禮也已經辦完了。因為她的遺體已經火化,所以永遠都無法得知死亡原因。我隻是在想,祖母大人不是有毒藥嗎?


    雖說太白不知是為了尋找禮物還是捉迷藏而躲進了焚化爐裏,但是,如果裏麵被扔進了廚房的垃圾,那麽它們就會在炎熱的天氣下腐敗。不管是多麽不懂事的孩子也不會進入充斥著惡臭的地方吧?也就是說,莫非太白進入焚化爐的時候,廚房的垃圾還沒有倒進去?


    還有一點,點火的時候,太白真的像父親說的那樣睡著了嗎?


    說不定小孩子正在打不開的蓋子裏麵哭泣呢。


    “後來連一個傭人都沒有回來。所以說,玉野君也不在。”


    父親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他溫柔地對我說:


    “你好像很中意玉野君。隻要你想的話,就可以去找她。”


    “……嗯。”


    “玉野君很聽話呢。”


    總覺得夏天的夜晚充滿了嘈雜聲。我露出微笑。


    “是啊,父親大人,五十鈴非常聽話。無論我說什麽,她都會聽從。”


    我在黑暗中看到了幾個身影——裝模作樣的五十鈴、笑著的五十鈴,這麽熱的晚上,五十鈴肯定在看愛倫·坡的書。


    “請一定把她叫回來。那個女孩一次也沒有讓我失望過。”


    她自己說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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