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名叫伊庭的年老男子談話。在這之前的事,我記不太清楚了。


    我甩開警官,推開伯爵,從大門全力跑過大廳,奔上樓梯,打開鷺之間的門……


    那終究不是我會做的事,或許是在宴席中暍的一點酒精發揮了抗憂鬱效果嗎?但也實在不像如此。


    不管怎麽樣,我看到了薰子的屍體。


    她看起來也像在沉睡,但毫無疑問地,那是死了。不知為何,我隻看了一眼,就知道薰子已經沒命了。


    接下來我沒有任何記憶。


    我想憂鬱症這種病,大概會讓人無法調節、分配行動或活下去所需要的力氣。我的情況就是如此。人隻要活著,就總是動個不停。為了活動,即使隻是一點,也需要力氣。我使不出那種力,所以難以存活。


    即使如此,我還是活著,所以痛苦萬分。人總是試圖把自己的生命正當化,所以不會認為難以存活是自己的疾病所造成。因此會處處感覺到扡格,變得更難生存。碰到這種時候,我不得不去思考活著這件事。如果不思考,我連一根小指頭都動不了。就這樣,我陷入思考各種愚不可及的事情的窘境。結果渴望死亡,憧憬死亡。


    可是,若問我為何憧憬死亡,是因為我活得很困難,而既然感覺活得很困難,就表示我不想死。同時我也畏懼死亡,試圖遠離死亡。


    就這樣墮入深淵。


    這是憂鬱症。


    可是,


    有時候……我覺得我病愈了。


    我不明白理由。那種時候,我即使不去思考活著這件事,也能夠活得好好的。所以也不會想死,這應該是很普通的狀況吧。


    普通每個人都是這樣吧。


    人要是不吸氣就會死,所以吸氣;既然吸了氣,不吐出來會很難過,所以吐氣——我想應該沒有人呼吸的時候會想著這些事。健康的人不會去想到健康。


    這是日常。


    憂鬱的我會輕蔑日常,是因為日常隱含了可以什麽都不想就活著的愚直。可是,


    那種時候,我的身體還是能夠使出存活所需要的正常力氣吧。


    所以我果然什麽都沒想。


    然而,


    我終究沒辦法什麽都不想,就熟練地運用活著的力氣。那隻是使出來的力氣偶然恰到好處罷了。我的日常會不安定,就是這個緣故。


    活下去的力量不是過小就是過剩,總是不一定。要是使出太多……就會失控。憂鬱並不隻是縮在陰暗處而已。有時候也會破壞性地爆發。


    力氣是有限的,放出就沒有了。


    昨晚我失控了。看到薰子的屍體的瞬間,我用光了一切活著的力氣,成了個空殼子。是活死人,我仿佛與薰子一同死去了一般。


    可是,


    與那個叫伊庭的人麵對麵之中…


    我的空虛被填滿了。


    因為伊庭耐性十足地聽我訴說,因為他努力想要了解我。透過訴說,我得以把我的經驗化為事實加以客體化了吧。


    仿佛被伊庭的質問爬梳開來似地,我想起了發現薰子遺體前的經過,卻想不起發現以後的事。


    與其說是想不起來,說是不存在才正確吧。


    我當中的時間停止了。換句話說,我等於不存在於那段時間的那個場所。從外側來看,那應該隻是茫然若失的狀態,但對我而言,那便是喪失了世界。


    因為我不存在,我沒有感想。


    我照著伊庭吩咐地述說,總算取回了感情。


    說是感情,也不是悲傷、寂寞這類明了易懂的情緒。


    那……果然還是隻能以不安來形容。


    京極堂,


    京極堂會來。


    伊庭這麽說。


    他大概會選擇幾個過去,解決這場混亂吧。那是他的工作。


    驅逐附身妖怪,是朋友的職業。


    我曾經被京極堂救過好幾次。


    他的本事無可挑剔。


    但是這次……


    我完全恢複成人,激烈地耗損了。


    聽說是薰子朋友的刑警護送我回房間。榎木津長長地躺在床鋪上,即使我進房間,他也沒有任何反應。


    全身的每一處表麵都感到不快,我覺得自己肮髒得不得了。即使如此,我怎麽樣都提不起勁去入浴。


    來到這棟洋館後,我第一次趴倒在床上,就這樣睡了。


    我再次失去了世界。


    讓身體下沉的柔軟床鋪,似乎成了把我誘入無底幽冥的最佳裝置。


    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我做了關於薰子的夢。雖然做了夢,但我完全想不起薰子說的話或聲音、容貌等具體的表象。清醒的時候,纏繞在我身上的是味道。


    這是所謂的……殘香嗎?


    當然,我不記得薰子的味道。


    我所聞到的,大概是我躺著的寢具芳香,換句話說,是這棟洋館的香味。


    然後我也大致了解到我會把這股香味判斷為薰子味道的理由了。


    我醒得當然很不幹脆,意識混濁。在散亂的清醒途中,我最先恢複的感覺是嗅覺。


    現在非得……


    非得思考薰子的事——我被這樣的強迫觀念所支配,硬是把最先恢複的感覺和薰子的記憶連結在一起了。


    大概。然後,


    喀嚏聲。


    聽覺比嗅覺更早發揮機能,我隻是沒有察覺到而已。我聽到了「放在這裏可以嗎?差不多的時候,我會過來收拾。」的聲音。「可以是可以,可是我沒辦法好好吃,一定會撒出來的。」


    榎木津的聲音。


    我睜開眼睛。


    看見坐在鄰房椅子上的榎木津。


    我痙攣地撐起身體。根據朋友的證詞,我睡覺的樣子就像小動物。小動物會清醒,大部分是出於對於外敵的恐怖,我也是一樣。因此我很清楚自己為何會被這麽比喻。


    我望向時鍾。


    下午兩點十五分。


    我懶散地睡了五個小時以上。


    「榎……」


    我想叫榎木津的名字,可是喉嚨就像黏住了似地發不出聲音。我在床鋪上盤腿而坐。榎木津就像昨天一樣,在沙發上神氣兮兮地傲然而坐。從他的個性來看,搞不好他是以那個姿勢睡覺。


    我滑落似地下了床鋪,拖著腳步前往鄰房。


    不出所料,榎木津好像在睡覺。他的嘴角沾著飯粒。他一個人吃了早餐兼午餐吧。這種狀況下,館方似乎也沒辦法盛情招待,桌子上剩下幾個飯團,還有仿佛被狗啃過的飯團殘骸。


    照這個慘狀來判斷,女傭送來飯團應該是相當久以前的事了。在睡夢中聽到榎木津的聲音後,我似乎又朦朧了許久。


    我喝了水壺中的水。


    我嗆住了。噴出來的水潑到胸前,冰冰涼涼的很舒服,可是水很快就變溫,反而教人覺得不愉快。


    我坐在榎木津旁邊,吃掉剩下的飯團。


    ——現在,


    外頭怎麽了?


    雖然介意,但也不能抓住警官詢問現在的狀況吧。我徒勞地望著門扉,榎木津「嗚嗚」地呻吟。


    「榎兄……」


    「你這隻睡猴。已經醒了,所以是醒猴嗎?」


    「什麽話……你自己還不是……」


    我不想回嘴,也不想生氣或是笑,我連他的臉都不想看。要是在這裏順著榎木津的步調走……


    會陷入日常的泥沼。


    ——現在我不想那樣。


    可是榎木津沒有繼續說笑,安靜下來。


    吃飯的聲音格外響亮。


    我用水衝下,望向榎木津。


    出乎意料,偵探一臉嚴肅。


    「怎麽……了嗎?」


    多餘的提問,我不該問的。


    「沒意思。」榎木津難得口氣粗魯地說。


    「沒意思?」


    「教人生氣。」


    「為……什麽?」


    「把我當成什麽了!」榎木津朝著天花板怒罵,「結果不是死了嗎!特地把我找來,每個人卻隻會自顧自地羅嗦個沒完!要是好好地、確實地委托我,再怎麽樣我都保護得了。什麽委托人……真的有人有心要保護人嗎?」


    我連死人長怎樣都不知道!——榎木津大叫道。


    「突然就攻擊我,又叫我休息又叫我說話,結果又問了一堆有的沒的……」


    「問……」


    偵訊已經結束了嗎?


    「你、你說了什麽?」


    「說什麽?你是誰怎麽會在樹上幾點在哪裏——我才沒有好心到會一一報告這種瑣事!就算問我這種事,死人也不會高興!」


    我連死掉的是誰都不曉得啊——榎木津說。


    「混帳……」


    榎木津……正以他的方式發怒著。


    偵探對警察幼稚地罵了一聲以後,房間裏陷入寂靜。


    我想抽煙。


    不知該如何排遣。


    一垂下頭,佐久間校長的身影便浮現在腦裏。


    拜托您了,偵探先生……


    無論如何,請保護那孩子……


    請保護那孩子……


    他人的心情是不可能了解的,不可能看得見別人的心。不管什麽樣的情況,人都無法相互了解。相互了解,隻是一種幻想,是一廂情願的認定。


    可是,我現在想要了解那些小市民到了極點、善良的人們的心情。


    我無能為力。


    完全無能為力。


    「你很不甘心哪。」榎木津說,「你很不甘心吧?」


    「你……自己呢?」


    「哼。」


    榎木津交疊雙腿。就在這個時候,


    ——有人來了。


    當我這麽想的瞬間,有人敲門。


    門開了一條縫,傳來「方便嗎?」的聲音。


    ——是伊庭嗎?


    疲倦的臉探了進來。我半起身問,「要審問嗎?」


    「什麽審問……你們不是嫌疑犯,我們不會做那種事。不,我剛才也說過了,我隻是協助警方的一般平民。長野本部派來的搜查本部長到了,噯,簡單點說,我已經沒用了。我沒地方待,也沒車可以回去,我……可以進去嗎?」


    我站起來,說「請。」伊庭慢吞吞地走了進來。


    「可、可以嗎?」


    「什麽東西可以嗎?」


    伊庭滿頭大汗,他拉過椅子坐下。


    「我、我們、呃……」


    應該很可疑。


    我是行跡鬼祟的發現者,榎木津是莫名其妙的暴徒。即使沒被當戍實行犯,被視為共犯或事後共犯的可能性也很高吧,連我自己都這麽想。我們的言行舉止給了凶手犯案的契機,這一點錯不了。


    「我說過了吧?我沒有懷疑你們。」伊庭說。


    「可是警方……」


    「你們已經從嫌疑犯名單被排除了。」


    「為、為什麽?」


    榎木津說這是當然。伊庭稍微笑了。


    「你們……好像挺有名的。似乎有命令透過本廳下來。靜岡、千葉、神奈川,你們好像騷擾了不少地方的警察哪。」


    「騷擾……」


    「特別是你,關口。聽說你前陣子在靜岡被警方離譜地誤逮了。」


    「啊……」


    「我以前任警方人員的身分向你道歉。」伊庭站起來,向我鞠躬。


    「那是、呃……」


    「冤案是絕對要不得的。不管怎麽說,警察都是一種權力。行使公權力的人非慎重不可。我聽說靜岡警方犯下的過失,就算反過來被控告也是活該……」


    「別管這家夥了。」榎木津說,「他沒關係的。」


    「怎麽可能沒關係呢?不過你們也不是因為這個理由而擺脫嫌疑……啊,殺人的嫌疑是洗清了,不過榎木津妨礙公務執行的事好像另當別論……」


    「妨礙執行的是警方,警方妨礙偵探的業務執行。」


    「那是啥?噯,突然對著視力有障礙的人揮舞警棒攻擊的警官也不對,不過平常眼睛不好的人不會爬樹,更不會應戰。拳腳厲害成那樣,他們一定以為你看得見吧。」


    「我是很強沒錯。」榎木津說,「反抗我的人,是自尋死路。那……我不知道那是誰,不過那個人就是凶手嗎?」


    「那個人?」


    伊庭在額頭擠出一堆皺紋,望著榎木津,然後看我。


    「關口,這個人……呃……」


    「他隻是隨口說說的。」


    我不能說他可能看見了什麽。


    伊庭似乎兀自明白了什麽,呢喃道「原來如此」,說道「我喝杯水」,將水壺的水倒進杯子,一口氣喝光了。


    「噯……是啊。」


    「是啊……?」


    凶手……


    「已經知道誰是凶手了嗎?」我問道。問出口之後,我才想到警方不可能透露這些事。


    我臉紅了。


    「呃,對不起,那個……」


    「嗯?」


    「警方不可能把調查內容泄漏給一般平民——而且是關係人呢。」


    「我也是一般平民啊。」


    伊庭沒勁地說。


    沒錯,這個人不是刑警。


    伊庭說著「一般平民的老頭子在這兒幹些什麽呢?」地露出苦笑。


    「噯,就是這麽回事。而且就算把調查內容告訴你們,也不會怎麽樣。這不是相不相信你們的問題,而是對大局沒有影響。就算告訴你們嫌犯是誰,嫌犯也逃不掉,而且也沒有可以湮滅的證據。最重要的是,沒有動機啊。」


    「嫌犯……是誰?」


    「伯爵。」伊庭說。


    「咦?」


    「剛才搜查本部已經決定調查方針,將由良昂允視為重要關係人——不,嫌疑犯偵辦。」


    ——伯爵他?


    ——把薰子?


    ——殺掉了?


    「這……怎麽可能?」


    「你也這麽想嗎?」伊庭說,「後來本部長抵達,進行關係者的偵訊,同時由我說明過去命案的詳情。總而言之,我也從調查協助者的身分變更為過去的關係人了。然後,唔,除了伯爵以外的所有人都偵訊結束以後,剛才召開了調查會議。結果決定的方針就是這個。」


    「伯爵是凶手?」


    難以置信,沒有理由,完全沒有。


    「由良昂允的嫌疑非常濃厚——這是會議的結論。」


    「請、請等一下,伊庭先生。可是……可是沒有動機啊。不,豈止是沒有動機,伯爵他……」


    「他是被害人的家人,他比任何人都要悲傷,他是被害人的丈夫。特別是這次,他似乎受了極深的傷。」


    「你見到伯爵了嗎?」


    「見到了。過去的新娘……噯,不是他的叔公介紹的,就是接近政治婚姻……可是伯爵似乎還是純粹地為新娘著想。然而這次卻是世間一般說的戀愛結婚。好像是兩人相愛,決定要結婚的。」


    我不會死……


    我不打算死……


    我不能死……


    也為了伯爵……


    薰子的聲音突然響起。


    如果我現在死掉了,伯爵……


    昂允先生一定會傷心的……


    薰子的心情沒有半分虛假,薰子沒有任何理由非對我撒謊不可。


    所以,


    「他深愛著新娘吧。」伊庭說,「之前的命案,伯爵陷入錯亂。他大哭大叫哪,那個冷靜的男子完全失去了分寸。而這次……他好像崩潰了。你雖然也很嚴重,但伯爵看起來也非常痛苦哪。他臉色蒼白地對我說:你們又要殺害我的妻子嗎……?」


    「又要殺害他的妻子?」


    「嗯。當時你是出神狀態,可能不知道,可是伯爵激動到昏了過去。他清醒走出來的時候,正好遺體被搬運出去。他連一次都沒有看到愛妻的亡骸……」


    或許他以為妻子還活著吧——伊庭說,然後整張臉皺成一團,看起來很悲傷。


    「這是第五次了。像我,一次就不行了。那……太悲慘了。」


    「那……」


    那為什麽……


    「伯爵不可能是凶手……不是嗎?」


    「一般的話。」


    「你的意思是伯爵不一般?」


    伯爵的確是不一般。


    「伯爵缺少的隻有動機。」伊庭說。


    「動機不是最重要的嗎?」


    「動機事後再補足就夠了。」


    「這是什麽話……」


    「警方追查的是事實。你說真實有好幾個,或許如此。但是客觀的事實隻有一個。所謂客觀——這不是我的專門,所以不曉得說法正不正確,總之是許多人都如此認為的意思。」


    「許多人?」


    「是啊。這裏有水壺對吧?」


    伊庭指著水壺。


    「這個水壺不管由我來還是你來看,都是個水壺。要是那個偵探眼睛治好了,也會說這是個水壺,隨便叫個警官來,問他這是什麽,他也會回答這是水壺吧。」


    這就是事實——伊庭說。


    「可是啊,例如說……這個東西對你來說或許是個充滿回憶的寶貝水壺,對我來說,卻有可能是個礙事到想要一把摔破的、特別的水壺。水壺的真實有許多個。可是這些對於這是個水壺這件事,並沒有任何影響,對吧?」


    他說的沒錯.


    「然後,假設我摔破了這個水壺。」


    伊庭做出假裝扔出水壺的動作。


    「我摔破水壺是事實。我因為不想要它在這裏,所以摔破了它——這是真實。它礙到了我——這個動機,隻是在事後補強了我摔破它的事實。事實就是事實,不會改變,不對嗎?」


    「沒有錯。」我答道。


    「犯罪是有理由的。有時候是出於逼不得已的苦衷,有時候是意外。也有誤會。有些是突發性的狀況,有時候也有些混帳凶手是樂在其中。可是啊,做的事本身都是一樣的。不管是不小心錯殺還是計劃性殺害,殺人就是殺人。警察的工作,隻到判定有沒有殺人而已。接下來的事,決定量刑是審判官的工作。視情況有可能酌情量刑,也有可能嚴格處罰。可是啊,要是讓現場的警官酌情量刑,可就天下大亂了。我們的工作隻到文件送檢而已哪……」


    不好,我已經隱居了——伊庭說。


    「不管怎麽樣,對警察來說,動機頂多隻能夠發揮參考作用。動機成不了證據。要是沒有確實的物證和證詞,光隻有動機,一點用都沒有。」


    而這次卻是相反——伊庭說。


    「隻欠動機而已。」


    「意思是有物證?」


    「沒有證據。什麽都沒有。但是……你仔細想想啊,關口,不管怎麽想……」


    伊庭說到這裏,暫時沉默,抿住嘴巴,從鼻子歎息。


    「有辦法行凶的,都隻有伯爵而已。」


    「有辦法行凶……?」


    「沒錯。那個什麽……偵探小說嗎?我是不讀偵探小說,但是那種讀物裏麵有什麽不可能犯罪對吧?可是不可能的意思是做不到。既然已經做到,那就是可能。不可能犯罪這個說法根本是自相矛盾……」


    偵探小說當中也沒有什麽不可能犯罪。在小說裏,動手腳的手法也都會在最後曝光。所以在偵探小說當中,不可能犯罪其實是小家子氣的機關犯罪、或失敗的誤會犯罪的別名。


    我這麽說,伊庭便讚同說:


    「我想也是吧。噯,也就是乍看之下不可能的犯罪吧。不可能犯罪是省略了看起來這三個字呢。要是大刺刺地說什麽看起來不可能的犯罪,或許就成不了小說了,而且,噯,小說本來就都是些胡說八道的騙人把戲嘛……啊,你是小說家哪。」


    「小說是胡說八道沒錯。」我答道。


    「這樣啊。噯,小說的話,隨隨便便地捫做不到的事寫得好似做得到也沒關係,可是實際發生的案子可不能這樣。做不到的事怎麽樣都不可能做得到,要是做到了,一定就是有人用了什麽法子做出來的。」


    能夠犯案的隻有伯爵——伊庭再一次說。


    「可是……」


    那個時候……


    關口老師……


    關口老師也在呢……


    薰子平安無事……


    我現在就過去那裏……


    「可是,伯爵那個時候說薰子夫人平安無事……」


    「關口,沒有什麽可是不可是的,所以才更是旁人無從下手的狀況啊。聽好了,就算伯爵從窗戶探出頭的時候被害人還活著,要在你趕到之前加以殺害,也是不可能的事。不對嗎?」


    這……


    沒錯。除了瘋狂的世界,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如果是衝進去撲殺,或拿手槍射殺,那還可以理解。就算是那樣,要不被任何人看見也是不可能的事。聽好了,關口,你也看到了吧?新娘可是衣冠楚楚地……」


    安祥地,仿佛睡著了似地。


    「那……」


    是不可能的事嗎?


    「那種殺害狀況,不是兩三分鍾辦得到的。根本不可能。就算用三氯甲烷迷倒被害人,也要花上十分鍾才會失去意識。就連行家都辦不到。要是辦得到,那不是魔法,就是仙術了。」


    天亮以後,就在伯爵離開房間的短暫時間裏,新娘遭人殺害——我一直這麽認定。所以我害怕伯爵離開薰子身邊,為了阻止這件事,我奔跑起來。因為伯爵想要離開房間,我為了阻止伯爵……


    沒錯,我是為了阻止他而奔跑的。


    雖然我沒能阻止。


    「警官作證說,你跑得非常拚命哪,追趕你的家夥根本追不上。你腳程很快嗎?」


    「不……我很遲鈍。」


    我總是在賽跑拿最後一名。


    「這樣啊。可是你跑得太快了。因為你跑得太快,怎麽樣都擠不出可能行凶的時間了。這一點……就是鎖定伯爵是嫌疑犯的關鍵。」


    真是不巧哪——伊庭說。


    「是……我害的嗎?」


    「不是你害的。過去的例子也一樣,仔細想想,每一次都是這樣的。」


    「這樣……嗎?」


    「是啊。作證新娘在被人以遺體發現之前都還活著的,不用想,隻有伯爵一個人。噯,管家或胤篤也看到了新娘,但那個時候新娘是不是還活著……沒有人能夠確定。」


    「死亡推定時間呢?」


    「驗屍還沒有結束。司法解剖預定明天一早進行。因為有些理由……」


    「我不是說這次,是過去。戰前也一樣會驗屍吧?」


    「過去的驗屍並沒有現在這麽精密。就算是現在,也沒辦法準確到幾點幾分幾秒吧?會有兩三個小時——視情況會有四小時左右的落差。聽好了,如果前後有一小時半的誤差,那就是三點到六點了。而會把死亡時間決定在後半,全都是因為


    伯爵宣稱被害人之前還活著。」


    「宣稱……你的意思是伯爵說謊嗎?警方認為伯爵做了偽證嗎?這……」


    「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那不是偽證。」


    「也沒有證據證明那是偽證吧?」


    「沒有。雖然沒有,但是把它當成偽證,就說得通了。」


    伊庭以嚴厲的口吻說:


    「我說啊,隻要伯爵撤回證詞,可能行凶的時間就大幅拉長了。隻要有三到四個小時,再怎麽笨拙的家夥,都有可能行凶。要用藥迷倒放心安睡的新娘,是易如反掌的事,要讓她窒息也不難。就算被害人痛苦掙紮,也可以在事後擺好姿勢,淩亂的衣服也一樣,愛怎麽整理都行。甚至可以幫被害人更衣。沒有任何不可能的事。」


    「那……」


    包括過去四宗,所有的命案的凶手……


    ——都是伯爵?


    「我被他們諷刺了,說我的眼睛到底在看哪裏。」伊庭自嘲似地笑道,「搜查本部長說,不管任誰來看,由良昂允都是凶手。他責備我為什麽之前不把他逮捕。聽他的口氣,仿佛隻要第一次就逮住伯爵,剩下的四個人也不會被殺了。噯……記錄上是這樣吧。」


    「記錄上?」


    「噯,我是說公式上,一加一等於二,二減一就是一吧。如果照文麵去讀案件的記錄,就是這樣……我是這個意思。就像我剛才說的,警察重視的隻有事實,所以,唔,就會變成這樣。雖然是這樣……」


    伊庭以節骨分明的手指撫摸自己滿是皺紋的瞼。


    「關口,怎麽樣?」伊庭說。


    這個前任刑警……


    「伊庭先生不這麽想……是嗎?」


    「嗯……」


    伊庭微微舉起雙手。


    「要是我這麽想,老早就逮捕伯爵了。」


    接著他用雙手拍打膝蓋。


    「要是現在能這麽想,過去應該也能這麽想。那我二十三年前早就把他給綁住,嚴加訊問之後交給檢察了。那樣的話……要是能夠幹脆地切割開來,也不會有剩餘。要是不把剩餘帶回家去……」


    也不會受什麽傷了——伊庭說。


    「傷……?」


    「舊傷。」


    有隻詭異的鳥啄著我的舊傷——之前他這麽說過。


    「伊庭先生……認為伯爵不是凶手,對吧?」


    「不知道。」伊庭說,「我不知道。」


    要是我知道,就不會在這裏了——伊庭說,站了起來,慢吞吞地走到蜂鳥的陳列台旁邊。


    「我完全不懂。雖然不懂,但我覺得這事沒那麽簡單。不對,這隻是我的願望……吧。關口,你怎麽想?」


    伊庭隔著蜂鳥的玻璃櫃子看我,然後問道,「你不覺得這事沒那麽單純嗎?」


    「沒那麽……單純?」


    「嗯。如果真實不隻有一個的話。不管事實究竟如何,也不一定能夠從那個事實導出真實吧?真實有好幾個的話,真實之間也有可能彼此衝突。那樣的話,就不單純了。」


    「我覺得很單純。」榎木津說,「是你們想得太複雜了。」


    「榎兄……」


    是榎木津太單純罷了。


    對榎木津而言……隻有事實。對他來說,看得到的東西就是一切,意義根本無所謂。


    「噯,或許很單純吧。」伊庭說,「隻是……我想知道我的真實。都已經是個老不死了,說這種話或許是太幼稚。可是警方所描繪的圖,不是我的真實,那一點都不妥貼,屁股癢得受不了。關口,你……覺得怎麽樣?」


    就這樣讓伯爵變成凶手好嗎?——伊庭說。


    為了伯爵。


    我要為了伯爵活下來——薰子這麽說。


    「伯爵他……現在……」


    「在接受偵訊。與其說是偵訊,那應該是審問了吧。噯,根據我的經驗,從伯爵那裏什麽都問不出來。我是說,問不出我剛才說的,警察奉為圭臬的線索或物證——能夠寫在文件裏的東西。雖然我不知道他是清白還是有罪……」


    「他是清白的。」


    至少……他是純粹的,應該。


    薰子就是證人。而且……


    「伯爵會撒謊嗎?」


    「這個嘛……」伊庭轉過身去,「我不知道。」


    「他看起來是真的在擔心薰子夫人的安危,關於過去的事件,也是真的悲傷。而且……聽薰子夫人說,伯爵也懷疑內部的人。凶手怎麽會懷疑別人?是為了掩飾嗎?還是為了不讓薰子夫人發現自己就是凶手的計策?」


    「這我也不知道。」伊庭說,「那種計策一點用都沒有。就算撒那種謊,騙了要殺害的對象,卻不隱瞞罪行本身,這太荒唐了。這如果是做好被抓的心理準備而殺人的自暴自棄計劃,那還可以理解。那麽為什麽他要宣稱他沒有殺人?」


    最重要的是,他為什麽那麽悲傷?——伊庭說。


    「伯爵甚至懷疑警方。他甚至妄想是周圍所有的人串通起來,從他身邊奪走妻子,疑神疑鬼的。一般人不會妄想到那種地步,可是我剛才轉念想到,要是這種事連續發生五次,或許我也會那麽想吧。」


    「轉念那麽想?」我問道。


    「或許是同情吧。」伊庭回答,「我不想認為是我上了年紀,變得圓滑了,隻是我大概多少也變了。也可能是因為我已經退休,現在的立場不必負責任。隻是,剛才我和伯爵在那裏的樓梯偶然碰上……」


    伊庭說到這裏,不再接下去。


    「伯爵……會怎麽樣?這樣下去,他會被逮捕嗎?」


    「沒辦法馬上就逮捕,而且解剖結果明天以後才會出來。都還沒確定是不是殺人事件,不可能逮捕……」


    「咦?」


    「這還不是殺人事件。」


    伊庭這麽說。然後他拖著腳步走到門口,打開門用下巴一比。站著的我走到伊庭旁邊,望向走廊外麵。


    由良家新娘橫死事件臨時特別搜查本部——一張紙這麽寫著,貼在餐廳入口旁邊。


    「橫死……」


    「完全沒有外傷。目前的階段,還不能斷定是他殺。過去的三宗命案已經過了時效。隻有八年前的案子還有效,如果這次斷定是他殺的話,那個標題……就會變成由良家新娘連續殺害事件了。警察是公家機關哪。什麽事都重表麵。」


    所以目前伯爵還不會被拘捕吧——伊庭說。


    「現在伯爵還隻是被害人的家人,是最後目擊到生前的被害人的人物,是證人。不過要是他自白,就另當別論了。」


    「警方……打算逼伯爵自白嗎?」


    「又不是特高,不會強逼的。」


    我那個時候,偵訊根本是拷問。


    軟綿綿的我原本就沒有堅固的世界,往往會被審訊官所描述的堅固世界給侵蝕。原本我就患有社交恐懼症,而且有些失語症,不可能做出像樣的抗辯,封閉狀況下伴隨著暴力的反覆行為讓我的思考完全停止了。我排放出來的胡言亂語全數被記錄下來,我擁有的朦朧記憶遭到塗改,我一眨眼就變成了凶手。


    如果真凶沒有出來投案,我已經成了凶手。而因為真凶出麵投案……


    我成了廢人。


    伊庭細細地端看我的臉,搔著頭發理短的後腦勺。


    「你……吃了很多苦頭吧。」


    「那……是我自己不好。可是……」


    要是那個純粹的伯爵碰到和我一樣的事。


    究竟會變得如何?


    那簡直就像把成長在清流中的魚給扔進肮髒混沌的油瓶裏一樣。


    這種事……


    薰子絕不會允許吧。薰


    子被伯爵純潔無垢的靈魂所吸引,憧憬他高潔的存在方式,對他光明正大的態度表示敬意,然後她決心為了伯爵而活。


    然而……


    「京極堂……」


    那家夥在想什麽?


    「不知道哪。」伊庭望著走廊深處說,「他所想的事,我也不明白。不過聽他的口氣……」


    「你說他曾說,解明真相有可能傷害到被害人的家人……」


    「他是這麽說過。」


    「那是什麽意思?」


    「不曉得。」


    伊庭拍打自己的右頰。


    「依我的常識,我頂多隻想得到自己人是凶手、或是被害人有什麽被殺也無可奈何的理由。」


    「自己人嗎……?」


    伯爵懷疑內部的人……


    薰子曾經這麽說過。


    「公滋……在隱瞞什麽。」


    「隱瞞什麽?」


    「嗯。他說他一直在睡覺,但他不可能在睡。可是就算公滋是凶手,我也不覺得伯爵會因此受到傷害。」


    的確,伯爵不可能比現在更要痛苦。


    「從中禪寺的口氣來看……不,我難以想像哪。還有,他要求解剖遺體……」


    伊庭說到這裏,餐廳的門開了。


    ——伯爵。


    是伯爵。


    「你們究竟是什麽意思?你們警方不僅奪走我的妻子還不滿足,甚至打算誣陷我是殺人犯嗎?」


    伯爵……似乎很激動。「等一下!叫你站住!」一個穿西裝的男子厲聲叫道,伴隨著警官出來了。


    「噢?」伊庭小聲說,「是搜查本部長。他親自進行偵訊嗎……?」


    那是個臉色很差的清瘦男子。


    「我說,我們不是不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這種反抗的態度,叫我們怎麽辦事?」


    「我對你們表現出非禮的態度了嗎?」


    「你隻是措詞文雅了點,根本什麽也沒說嘛。你這是敵視警察嗎?」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你們的話中,沒有禮也沒有仁。」


    「沒人問你這種事。我們在調查殺害你太太的凶手,你也該配合一點吧?如果你太不合作……」


    「警部、警部,請等一下。」最先訊問我的刑警——是叫楢木嗎?——一邊叫著,一邊走了出來。


    「今天就先……」


    「楢木,我說你啊……」


    「警部,沒有逮捕狀,我們什麽都不能做。等到驗屍結束……」


    「這肯定是殺人命案嘛。不是殺人命案是什麽?病死嗎?說起來,幹嘛要從東京叫法醫來?你們就是這樣拖拖拉拉地調查,才會沒辦法破案。要是連這次都沒辦法破案,那就是第五次了。警察的權威都要掃地了!」


    「權威什麽的根本無所謂吧!」


    伊庭突然吼道,我嚇得縮起身子。


    「你……」


    「你是為了誇示權威而工作的嗎?」


    警部——大概是調查負責人——以一雙細長的眼睛瞪住伊庭。


    「平、平民閉嘴一邊去!」


    「憑什麽要我一邊去?混帳東西!警察不是為了平民而存在的嗎?警察是為了保護平民的生活而存在的吧?至少在我當刑警的時候是這樣。管他是舊華族還是平民,在現代都一樣是一般市民。這個人……」


    伊庭伸出短短的手臂,指著伯爵。


    「……是個才剛失去老婆的可憐男子。他可是遺族啊。如果這是殺人命案,他就是被害人的家屬。恫嚇最應該保護的一般市民,還談什麽權威!」


    「我沒有恫嚇。」警部答道,「因為他太不合作……」


    「我說啊,這個人連警察都懷疑哪。他受到的打擊就是這麽大。今早他才剛死了老婆啊。你連這種事都不懂嗎?那還談什麽調查?隻要破案率高,其他什麽都不用管了嗎?」


    「我並沒有……」


    「別在那裏廢話連篇了。你看看,底下的人不是拚了命在工作嗎?你是大人物吧?那就做點偉大的工作吧。聽好了,我是要告訴你,如果要賣弄大道理,先遵守你說的大道理再來談。什麽凶手、殺害,這種話不要隨便在遺族麵前說。至少……等到那邊的名目換上連續殺人的字眼再說!」


    「沒錯!」不知為何,榎木津從房間裏叫道,而且他還拍手鼓掌。


    「中澤警部,伊庭先生說的沒錯。」楢木在警部背後小聲說,「這裏就先這樣吧。屋子周圍的調查也還沒有結束,現在隻是單純的偵訊工作。」


    「這我知道。」


    警部說道,吼了一聲,「給我盯著!」把兩三名警官推到走廊,走進餐廳,粗魯地關上門。


    走廊上剩下楢木和兩名警官,還有大概是蒙受池魚之殃而被趕出來的大鷹刑警,以及背對我們的伯爵。


    楢木細細地看了伯爵一眼,來到伊庭麵前,說了聲「對不起。」


    「不,我才是,多管了閑事。老年人就愛逞威風哪。」


    「呃,中澤警部很焦急。他平常不是那樣的……他討厭華族。」楢木小聲說,「而且……過了二十三年,案子仍然沒有破,這似乎觸怒了他……」


    「不必說完,我知道。老人家嘛,本來就是惹人厭才好。重要的是伯爵。不可以帶著成見調查啊。」伊庭說。


    「我了解。隻是……」


    楢木回望伯爵。


    大鷹呆呆地站在一旁。


    「伯爵。」


    伊庭喚道。


    伯爵回過頭來。


    看似高興又像哀傷,彷若困窘,有些無肋而又苦惱寂寞的表情。那張表情看起來也像是在輕蔑我、嘲笑我、憎恨我……然而回過頭來的伯爵……在哭。


    「你是清白的吧?」伊庭毅然決然地發問,「你……沒有撒謊吧?」


    「思無邪。」


    伯爵這麽回答。


    「這樣。那麽……」


    伊庭走到伯爵旁邊。


    「剛才沒機會向你致哀。請……節哀順變。」


    伊庭說道,低下頭來。


    「伊庭先生……」


    「伯爵,請你別誤會了。我們並不敵視你。太太過世,我們也覺得很懊悔,很悲傷。不管是那邊的楢木還是大鷹……還有關口也是一樣的。絕對沒有人因為新娘過世而高興,剛才的中澤也是的。不,我想你一定也很傷心,可是請你務必理解這一點。」


    「我……會努力去理解。」


    伯爵說道。


    「是嗎。」


    「嗯。隻是……伊庭先生,可以請你告訴我一件事就好嗎?」


    「什麽事……?」


    「殺人事件還沒有發生吧?」


    「嗯?是啊,還沒有斷定這是殺人事件。對吧?楢木?」


    「是的。現在就等驗屍結果。」


    「那麽為什麽你們要帶走薰子?」


    「帶走……?」


    「八年前、十五年前、十九年前、二十三年前也是這樣。我的妻子被你們警方帶走後,再也沒有回來了,就這樣從我麵前消失了。所以我一直認為是你們警方害死了我的妻子。」


    「這、你……」


    「把妻子從我身邊帶走,隔離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然後說我的妻子死了,這樣教人如何能夠信服?我的妻子還不一定被殺了,卻把我當成殺人凶手一樣對待。所以我忍不住……」


    ——原來如此。


    伯爵完全沒有看到薰子的遺體。我發現的時候,現場就被封鎖起來了。或許過去也都是這樣。


    那麽……


    我想伯爵一定沒有真實感。就連親


    眼看到的我,真實感都那樣稀薄了。如果相信伯爵的話,我在那棵槐樹下與警官扭打的時候,薰子還平安無事。


    還活著。


    就在數分鍾後。


    薰子死了。我把伯爵從薰子身邊帶走,薰子就在那短暫的時間當中遭到殺害……


    我無法承受,發出聲音。


    「伯……」


    我隻擠得出這樣一個字。


    「關口老師……」


    我進入伯爵的視野。看似高興又像哀傷,彷若困窘,有些無助而又苦惱寂寞的臉轉向了我。


    「伯爵……我、我實在是……」


    對不起——我總算擠出聲音,彎曲身體道歉。


    沒錯。我必須道歉。懷疑伯爵、為薰子的死哀悼——我實在沒有立場像常人一樣擁有這樣的意見和感情。


    我沒能保護好薰子。


    我被委托保護薰子,卻沒能保護。


    我說好要保護薰子,卻沒能保護。


    我明知道……自己保護不了。


    明明知道。


    「我、我、呃……」


    「關口老師……」


    伯爵筆直朝我走來。我垂下頭去。伯爵抓住我的肩膀。


    「老師、老師,我……」


    伯爵也垂下頭去。


    「我……沒能派上用場。我……」


    太無能了。


    「不是老師的錯。老師到最後都保護著薰子,不是嗎?」


    「我隻是……」


    驚慌失措地跑來跑去。


    「關口老師,從我身邊……從我身邊奪走我的家人的是誰?是誰、為了什麽……?」


    「這……」


    我不能說我不知道。


    「就在這當中……」


    薰子的生命也在消失嗎?——伯爵說道,哭倒在地上


    「現在的我根本無法想像沒有薰子的世界。還給我……把薰子還給我……」


    伯爵哭著。他緊抓著我這種小人,哭得像個孩子般。伊庭、楢木還有大鷹都隻是看著。無從出聲,隻能看著。這……


    ——是謊言嗎?


    這不可能是虛偽的淚水,伯爵的言行舉止沒有謊言或虛偽。換言之,


    伯爵不是凶手。


    伯爵抬起淚濕的臉龐。


    「老師,關口老師,請告訴我。對您而言,活著這件事有什麽意義……?」


    「咦?」


    又是這個問題。


    活著的意義。


    「我……我……」


    沒辦法回答——我說。


    因為我不了解,我完全不了解。


    妻子亡故的悲哀,失去家人的悲哀,我都不了解。我失去的總是我自己,我喪失的總是世界。


    我可能欠缺家人這個概念吧。


    對我而言,一切都是我和我以外。


    沒有例外,沒有處在這中間的東西。


    所以我不了解家人這玩意兒。


    妻子不是我,所以是我以外。妻子的回憶發生在我當中,所以是我。對我來說,妻子分裂為妻子和妻子的記憶。妻子遲早會過世吧,但是被吸收到我當中的妻子的記憶不會死。所以那個時刻造訪的時候,我……


    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悲傷。


    我望著悲歎不已的伯爵的瞳眸,努力回想出妻子的臉。妻子的臉,我應該連細節都記得的妻子的臉,不知為何變得朦朧模糊。


    ——啊啊。


    我隱約地想,或許我會傷心吧。


    「伯爵,昂允先生。」


    伊庭的聲音。伊庭「嘶」地發出枯萎般的聲息,觸摸伯爵的手臂。


    「你稍微休息一下吧。」


    伯爵的表情變得更加悲傷。


    「伊庭刑警。」


    「我已經不是刑警了。」伊庭說。


    「這樣嗎?」


    伯爵幽幽地站起來。


    「那麽……現在您不是做為刑警而活嗎?」


    「如你所見,我是一個糟老頭子。你一點都沒變,但我已經衰老成這樣了。這次也是,我以為我或許可以當個保鑣而跑來,結果隻成了個吊唁客。真是遺憾。」


    伊庭放鬆眼皮,俯視伯爵。


    「我好羨慕你。」


    「羨慕我……?」


    「哦,我隻是覺得我老婆過世的時候,我應該像你這樣哭泣的。不曉得是在逞強還是裝了不起,我沒怎麽哭哪。要是能夠不顧一切地大哭一場,或許就不會有這麽深的悔恨了。」


    「您的家人……不在了嗎?」


    「全部不在了,隻剩下我一個人了,可是我還是像這樣勉強活著哪。」


    打起精神來吧——伊庭說。


    「十五年前,您也這麽說過。」


    伯爵站了起來。


    「這……樣嗎?我完全不記得了。喂,楢木,二樓伯爵的房間還不能用嗎?」


    「是的,在拿到逮捕狀前雖然不能強製……可是,呃……」


    他好像想說有湮滅證據之虞。


    「這樣。這個人也累得很,中澤先生也真傷腦筋哪。上頭不指示這些細節,底下的人也不曉得該怎麽應對啊。如果是二樓沒在用的房間,應該可以吧?那邊已經調查過了吧……?」


    「我到書齋去。」伯爵說,「書齋也禁止進入嗎?」


    楢木回答之前,大鷹出聲了:


    「書齋還沒有勘驗。那裏上了鎖,不能進去……」


    「那凶手也進不去吧?」


    「是啊。沒關係嗎?」結果大鷹問楢木。


    「我姑且去問問,請稍等一下。」


    楢木才把餐廳的門打開一半,大廳便傳來喧囂的波紋。往那裏一看,一道影子正從樓梯另一頭跑過來。


    「那不是野島嗎?」伊庭說。


    「阿島,怎麽了?」猶木問。


    「班長,監識有了連絡。在那棵槐樹底下采到的灰狀粉末,毫無疑問,確定是熏煙劑的餘灰。而且和這裏的廚房扣押到的蚊香一樣……」


    「砰」地一聲,背後傳來聲響。


    「是公滋的房間。」有人說。


    「喂……那是什麽聲音?」


    楢木跑到公滋房間前麵,敲了好幾下門。


    「由良先生,由良公滋先生,怎麽了?」


    沒有回答。楢木的喊聲引得幾名搜查員從半開的餐廳門扉走了出來。


    楢木更用力敲門,卻沒有反應。


    「這道門……」


    楢木回頭。


    「備份鑰匙記得是在伯爵房間的金庫……對吧?」


    山形是這麽說的。沒有備份鑰匙,無法從外麵打開上了鎖的一樓客房。


    伊庭跑上前去,把耳朵貼到門上。


    「逃掉了。」


    「逃掉了?」


    此時門開了。不是公滋房間的門,而是更前麵的門。


    胤篤老人探出白皙的臉。


    「發、發生了什麽事?剛、剛才公滋他……」


    「公滋先生他……?」


    「跑、跑過窗戶外麵……」


    「竟然從窗戶跑掉了。喂,快去外麵追!」


    警官亂哄哄地跑了出去。


    「發生什麽事了!」警部吼著,走了出來,「喂,你,平民不許指揮警官!這到底是在幹什麽!」


    「狀況緊急。你連這點事都看不出來嗎?緊急情況時,平民也可以逮捕現行犯啊。我隻是告訴警官可疑人物的動向罷了。如果不滿,你叫他們回來啊!公滋逃掉了啊!」


    「由、由良公滋……」


    「逃掉了。他可能躲


    在門後麵,偷聽到野島提到蚊香的事。」


    「你幹嘛在走廊講那種事!」警部斥責野島,「在平、平民和嫌疑犯麵前……」


    「現在不是鬧內哄的時候吧?喂,長野的警察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一群烏合之眾了?我啊,從這裏去到本廳後,一次也沒有給那邊的人扯過後腿。有時間在意什麽麵子體麵的,應該先追人才是吧!」


    伊庭叉開雙腿大吼說。


    大鷹跑了出去,野島也跟上去。警部一臉苦不堪言,瞪著伊庭。


    「伊、伊庭先生,你……」


    「怎樣?就算我已經退休,我那幾年刑警也不是白幹的。中澤先生,你是頂頭上司的話,就更應該看清楚周圍的狀況。聽好了,這話你可要記仔細。沒有下麵的人,上頭的人是成不了事的。沒有手腳,頭也隻能在地上滾。不知道自己的手腳該去哪裏幹什麽的頭……不要也罷!」


    我說得太過分了嗎?——伊庭問楢木。楢木露出武田信玄(※武田信玄(一五二一~一五七三),戰國時代的武將,為東國勢力首屈一指的諸侯,多次與上杉謙信爭戰。)肖像般的表情,答道,「是嚴厲了些。」


    「警部,我們該把那邊的由良昂允先生安頓在哪裏才好?還有,書齋等地方需要勘驗嗎?監識好像還沒有走……」


    「這……」


    「一樓客房的鑰匙聽說保管在昂允先生房間的金庫裏,可以順便……」


    「我知道了,楢木。喂,裏麵的……你,諏訪署的你。」


    和由良先生一起去房間借鑰匙——警部命令走出來的搜查員說。


    「小心不要留下指紋。要是拿到搜索票,立刻進行房屋搜索。或許有人潛伏在裏麵……呃,書齋的鑰匙也在那裏嗎?」


    「我有書齋的鑰匙。」伯爵說。警部想了一下,望向楢木。


    楢木轉向伯爵問道,「房間裏有門可以通往書齋對吧?那裏上了鎖嗎?」


    「是鎖著的。」伯爵答道。


    「那麽,那個書齋基本上是密室……應該沒有人進得去才對。」


    「到底是怎樣?麻煩死了。」警部氣憤地說。他可能在擔心初期調查失敗吧。要是輕率行動而適得其反,或是落後一步,就難以挽回了。


    書齋的確是密室,可是隻要有伯爵房間的鑰匙,也是勉強能夠從二樓下去書齋的。換句話說,隻有伯爵能夠不被任何人發現地從二樓下到一樓。但是書齋的門鎖沒辦法從裏麵打開,就算是伯爵,也沒辦法從那裏逃脫。


    想要通過書齋的門,無論如何都必須像平常一樣走樓梯下來,從外麵開門才行,那樣似乎沒有意義。


    如果有意義的話……例如事先讓外部的人躲進書齋,從外麵上鎖,再等待時機,從伯爵的房間將他引入二樓的樓層……


    ——這樣做有什麽意義嗎?


    就算假設實行犯是由伯爵帶進來的,也沒辦法讓他逃走。隻能循同樣的路線再把他關回書齋,沒辦法離開書齋。


    而且……


    伯爵鎖上書齋的門時,我也在場。


    在那之前,我一直待在書齋裏,和薰子一起。


    開門的是薰子。


    裏麵沒有任何人。


    那是個視野寬敞的大空間。就算潛伏在鶴的背後,也沒辦法藏身。我們在裏麵走來走去。


    ——不,


    假設那個時候,凶手已經在伯爵的房間裏……


    那麽書齋就沒有多大的意義了。


    就算真有伯爵帶進來的凶手或共犯,也表示那個時候那個人躲藏在伯爵的房間裏。這種情況,書齋的角色……


    ——這樣啊。


    「打開比較好吧。」


    警部這麽說。


    他和我察覺到一樣的事了。


    如果有人在伯爵的房間裏,那家夥隻能逃進書齋。那麽,


    ——甕中之鱉。


    「由良先生,借用一下書齋的鑰匙。我們來開。還有……你,和由良先生一起去借客房的備份鑰匙。楢木,為了慎重起見,你也去二樓。這裏……伊庭先生,可以麻煩你一起來嗎?」警部說。


    「我嗎?」


    「就算已經退休,伊庭先生也是老前輩。這裏就賣老前輩一個麵子吧,請讓我盡晚輩的禮數。」


    伯爵從鑰匙串上解下鶴的鑰匙,遞給旁邊的伊庭。然後他和楢木一起離開了。我和事件發生後第一次見到的胤篤老人,兩個人交互看著分別往左右離去的人們背影。


    「你……」


    關口,關口先生——老人無力地說。


    「這棟館怎麽了?由良家……」


    「會斷絕吧。」


    我說。


    京極堂抵達之後……


    這個家會滅絕。盤踞的妖物被除掉,家就會衰亡。停止的時間會再次流動,被隔離的場所重新開放,謎團遭到拆解。胤篤老人什麽話也沒有說,隻是「嗚嗚」地呻吟。


    鶴啊?——警部的聲音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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