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子與工廠之間有一片森林。循著正路去工廠很花時間,可是如果直接穿越森林,應該隻要十五分鍾就到了。一天我下定決心,從村郊田地的田梗鑽進了森林。至於我為什麽會想去工廠,是因為我想看看在那裏工作的千繪姐姐。隻看一眼就好。


    我在森林裏麵前進,不久便碰到一片生鏽的鐵絲網。裏麵好像是工廠用地。我沿著鐵絲網走著,突然聽到一道「噗噢」的低沉聲音響徹四周。一定是排水閥開啟的聲音。鐵絲網旁邊有一塊地麵呈缽狀凹陷,斜坡上有陶管突出。那裏突然像泄洪般排出顏色汙濁的水來。一定是工廠的廢水。水積在地麵的凹陷處,化為巨大的沼澤。水麵浮著一層油,反射著光線,呈現七彩霓虹色,並散發出一股有如果實腐爛的甜膩氣味。我覺得腦袋一陣發緊,人不舒服起來。


    眼前有蝴蝶在飛。是被甘甜的氣味吸引過來的嗎?蝴蝶搖搖擺擺地穿過我的眼前,最後墜入廢水當中。看在我的眼裏,那就像是廢水的甘甜氣味吸引了蝴蝶。


    我以前在兒童科學雜誌上看到過,有一種花會誘捕昆蟲。那種花用甜蜜的汁液吸引昆蟲,把它們誘進構造宛如陷阱的花朵裏麵。當昆蟲察覺到時,已經無法脫身,隻能就這樣任由身體被腐蝕殆盡,化成花朵的養分。這些廢水讓我想起那種花。


    離開之前,我發現腳下有東西在發光。穿透樹葉灑下的陽光照亮了枯葉間的金色小顆粒。那是金屬製的美麗金龜子。


    那個叫佐內千繪的女生住在離我家三四塊田地遠的地方。她就像都市的女人一樣化妝,然後去工廠上班。每到假日,她就會到村郊的巴士站坐巴士,去鎮上跟男朋友約會,然後再回來。千繪姐姐的男朋友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有一次我跟兩個男生朋友一起偷偷跟蹤她。可是我們沒有錢搭巴士,無可奈何之下,決定攀在巴士後麵跟上去。


    過橋之前有個三岔路,巴士會在這裏稍微放慢速度,我跟兩個朋友便趁這時跳上車子後麵的保險杆。巴士的車背裝了一塊生滿了鏽的看板,我們拚命抓緊那塊看板,免得被甩下來。道路變寬,巴士加速,我們便一個個被甩了下去。朋友尖叫著掉下去,滾著滾著,卷起煙塵消失在後方。後麵沒有來車,所以朋友的小命似乎是沒有危險。我一個人緊攀在車子後方,巴士前進了一段路,沒多久忽然停了下來。


    到巴士站了。等車的人發現我,驚叫起來。司機下了車,揪住我的後衣領怒罵。所有的乘客都從窗戶探頭看我和司機。千繪姐姐露出驚訝的表情來。


    「怎麽做這種傻事!你不要命了嗎!」


    千繪姐姐下了巴士,跟我一起走回村子。途中我們撿回倒在路上的兩個朋友。兩個人都摔得頭破血流。千繪姐姐拍拍他們的身體,從他們的衣服拍出滾滾沙塵。兩個人好像都羞得不敢正眼看千繪姐姐。


    「你不是要去鎮上辦事嗎?」


    「得先送你們回家才行。誰曉得你們會在半路幹出什麽傻事來。」


    三岔路分別通往村子和工廠。千繪姐姐每天都騎腳踏車來到這個三岔路口,彎進通往工廠的路。


    從我小時候就有工廠了。聽說其他地方製造產品時排出的危險物質會送到這家工廠,在工廠處理成無害的物質,再埋到別的地方去。


    一到工廠下班時間,就會有許多穿工作服的叔叔嬸嬸魚貫經過田梗回家。很多村人都在工廠工作。穿著職員製服的千繪姐姐也騎著腳踏車經過沙石路而來,車籃裏的空便當盒喀噠作響。我喊著「喂~」向千繪姐姐揮手。千繪姐姐「啾」地踩煞車,停下車子,於是我跑過去,亮出金龜子給她看。


    「這給你。」


    「這是什麽?」


    「剛才在森林裏麵撿到的。」


    千繪姐姐接過金色的金龜子,放在掌中滾動著。


    「做得好漂亮,好像真的一樣。」


    千繪姐姐把眼睛湊上去觀察,我則頻頻偷瞄她那個樣子。


    「真的是在森林裏麵撿到的?這看起來很貴耶。」


    「我在地上撿到的。掉在桔葉裏麵。看起來很貴嗎?大概值多少錢?」


    「不曉得。這很沉呢。如果是玩具,應該會更輕一點。」


    金龜子的表麵反射著夕陽,讓千繪姐姐的眼睛就像灑了星星,閃閃發光。千繪姐姐發現我在看她,搖了搖頭說:


    「我不能收。你留著吧。」


    「咦?為什麽?收下嘛。」


    千繪姐姐是不是發現我對她的感情了?所以才會說她不能收。千繪姐姐把金龜子塞回我手中,雙手包裹住我的手。她的手好冰。


    「把它永遠留在身邊。這是你的,要好好珍惜喔。你居然能找到這麽美的東西,真教我羨慕。我一定再也沒辦法找到這麽閃亮的東西了。所以你絕對不能弄丟它。」


    千繪姐姐按了一下腳踏車車鈴,踩著踏板遠去了。


    二


    我撿到的金龜子是耀眼的金色。是什麽人雕刻金屬做成的嗎?可是卻看不到半點刀痕。外殼光滑,腹部分成三塊,有六隻腳,看起來也像是用真正的金龜子鍍金而成的。雖然隻有指頭大,但放在掌心一看,卻沉得能把皮膚壓得微微凹陷。這是真的金子嗎?真的金子不可能會掉在森林裏。雖然外觀像黃金,但一定是更便宜的金屬製成的精巧模型。


    森林另一頭的工廠伸出無數根煙囪,上麵覆滿紅褐色的鐵鏽。白天的時候,頂端會升起灰色的煙柱。由於光線的關係,煙有時候看起來綠綠的,有時候看起來像粉紅色。


    一天四次,工廠會發出「噗噢」的低音,聽起來有點像牛叫。那是工廠排水閥打開的聲音,聽說是早上、正午、傍晚,還有午夜零時,機器會自動排放出工業廢水。過去我隻是聽說過,但今天我親眼看到了排水的景象。


    工廠把廢水排到森林深處,在工廠工作的村裏大人知道這件事嗎?一定不知道。大人都說廢水全部被淨化、濃縮成固態,途到其他的土地去掩埋起來了。一定是眾多管線中的一根不小心沒有通到該通的地方,就這麽曝露在森林裏吧。


    我把假的金龜子放在掌心上滾來滾去走回家,母親發現後逼問我,「這是從哪來的?」


    「過來這邊,讓媽媽瞧個仔細。」


    母親端詳了金龜子一會兒後,站了起來。她離開家門,開車到鎮上,三十分鍾後回來了。她是去珠寶行還是當鋪,請人檢查那究竟是什麽金屬吧。母親一回家便搖著我的肩膀問:


    「你那是從哪偷來的?這是非常貴重的東西啊。」


    隔天傍晚放學後,我把母親帶去森林裏,順便溜狗。狗把舌頭掛在嘴巴外,一邊在樹幹撒尿,一邊往森林裏前進。


    「媽媽,不用去接爸爸嗎?」


    我父親在大學當教授。他每天都搭巴士去鎮上上班。


    「你不必擔心。他一定會去哪裏玩玩再回家吧。」


    父親每晚都在書房寫東西寫到很晚。即使母親和我在房門口向他說話,他也幾乎不會回頭。我從來沒看過爸爸媽媽交談的樣子。


    我們沿著工廠的鐵絲網前往地麵呈缽狀凹陷的地方。沒看到廢水沼澤。一定是滲進泥土裏麵了。


    「就是這裏。我就是在這裏找到金龜子的。」


    母親摸索地麵,在枯葉裏找到了其他金色的蟲。不隻是金龜子,還有蚯蚓和土鱉等昆蟲散發出金屬光澤,埋藏在泥土當中。母親四處撿拾,收進圍裙口袋裏。


    「看,這邊比較多!」


    我走下之前廢水堆積的凹陷處,用鞋尖挖掘地麵。有股水果腐爛的甘甜氣味。我在泥濘半腐的枯葉底下找到無數的蚊子、蒼蠅和蛆。沒有一個是真的昆蟲,全都是光滑並散發出光澤


    的黃金。我捏起蛆蟲,它的身體完全是金屬製的,放在陽光下一看,光滑的表麵反射出一道銳光。


    「全部搜集起來,放進媽媽的口袋裏。」


    看到母親的表情,我心想,這一定是真的黃金。她把我昨天撿到的金龜子拿去鎮上檢驗時,人家這麽告訴她的吧。


    母親的口袋已經塞得鼓鼓的了,沉得直往下落。我搜集了一堆黃金蟲,再放進母親的口袋裏,結果圍裙的布料被扯破了。袋底破裂,黃金灑了一地。


    「我都不曉得原來黃金有這麽重。隻是拳頭大的黃金,居然就能把口袋扯破。」


    此時我發現有隻黃金蝴蝶掉在地麵。看起來像是之前穿越我前麵,飛進廢水裏麵的蝴蝶。如果是的話,它怎麽會變成黃金掉在地上呢?


    四周響起低沉的聲音。是工廠的排水閥打開的聲音。


    「媽媽!快點去高的地方!」


    我拉扯母親的手爬出窪地,可是我們家的狗慢了一步。埋在鐵絲網底下的陶管發出咕噗咕噗的聲響,緊接著噴出廢水來。廢水猛地傾倒在狗的身上,窪地被浮著油的惡心液體給填滿了。四下蒸氣彌漫,泡沫在表麵迸裂,腐爛般的甜味跟著飄散開來。我們呼叫狗的名字,卻沒有反應,它依舊被廢水覆蓋著,不見蹤影。


    「我們回去吧。一直聞著這個味道,感覺腦袋都要出毛病了。」


    我在窪地邊緣呼叫著狗,母親這麽對我說。陶管排出的廢水水勢減弱,不久後隻剩下水滴。我正準備聽從母親的話離開時,在廢水中看到閃耀的東西,停下了腳步。


    「你看!」


    廢水被泥土吸收,水位逐漸下降後,我看見了形狀熟悉的耳朵。裏麵沉著四肢彎曲,感覺隨時都會拔腿奔跑的一隻狗。它的身體表麵沾滿廢液而濕濕黏黏,但每一根毛都是黃金。


    一天晚上,我們把動物的屍體放在窪地底部,讓它浸泡在廢水裏。但屍體隻是融化腐爛,被吸進了土裏。我和母親發現,工廠排出來的浮著油的廢水,似乎並不會把所有的一切變成黃金。能變成黃金的,好像隻有比黃金更具價值的、光輝的生命而已。所以泥土和落葉即使沾到廢水,也依舊維持原狀,動物的屍體也不會變成耀眼的金色。隻有會動、會呼吸、有心髒、有靈魂,有父母、有孩子的一切生命,才會被這連看都令人渾身發毛的廢水沼澤變成世上最美麗的金屬。世上除了生命,還有什麽能與黃金的價值匹敵呢?


    可是我和母親都錯了。認為生命與黃金是等價的,這根本是妄想。黃金的魔法是虛假的,我們稍晚才認清了這個事實。


    三


    母親把金龜子還給我了。我把它擺在房間窗口,在睡前玩賞它。月光籠罩下,它在黑暗中散發出朦朧的光。我想起千繪姐姐冰涼的手指觸感。我的黃金是隻有指頭大的小金塊。比這更大的黃金非常沉重,實在沒法從森林裏拿出來。


    用放大鏡觀察,最上麵的翅膀底下有道極細微的縫,連小刀都插不進去。裏麵還有一片好薄的翅膀,那也是黃金。我觀察著,不小心折斷了一隻腳。後來我就更小心地對待它。


    從森林回來以後,母親用鐵槌敲扁了撿來的黃金蚯蚓。蚯蚓連身體裏麵都是金屬的。把它敲成小圓片以後,看起來就不像蚯蚓,完全就是一葉黃金。母親把蒼蠅、蛆蟲和蜈蜙搬同樣地敲扁,一片片丟進倉庫裏麵的農務用麻袋裏,發出鏘、鏘的清脆聲響。


    我們養的狗隻能就那樣留在森林裏。倒在地上的狗化成了一座巨大的黃金像,憑我和母親的力氣實在沒辦法搬動它半點。


    母親每晚都去森林。她不在白天去,是不想被鄰居看到吧。從森林回來的時候,她會把黃金蟲裝在皮包裏帶回來。母親每次都隻帶回來一點點,因為如果裝滿整個皮包,她就提不動了。


    母親把從森林搜集來的黃金拿到鎮上去換錢。換錢的時候店家好像檢查過成分,確定是不是真的值錢的金屬。用昆蟲敲打而成的金屬片,不管是用光分析還是檢查比重,都是毫無雜質的純金。我不知道昆蟲輕盈的身體是經過什麽樣的化學變化才會變成比重極大的金屬。可能是廢水中含有的金屬成分滲入昆蟲的體內,與有機組織結合在一起而變重了。


    半夜我和母親兩個人一起去搜集黃金。我們用手電筒照著腳下,手牽著手進入森林,沿著鐵絲網前進。我們帶著花和點心去祭拜就那樣倒在地上的狗,然後就像撿拾鬆果、栗子那樣,撿舍著黃金昆蟲。即使是廢水排放以外的時間,窪地的周圍也彌漫著一股甘甜的氣味,蟲子或許就是被這種氣味吸引而來,然後被變成了黃金。這座工廠真的就像一座捕食昆蟲的巨花。


    「這座工廠是什麽人蓋的?」


    「這座工廠不屬於任何人。」


    母親的意思是工廠是屬於公司,所以權利並不屬於任何個人吧。可是我有了更深入的想像。我一瞬間心想工廠是不是就像山川一樣,是從一開始就存在的?在鐵絲網裏麵伸展出滿是鏽斑的煙囪,有著老舊水泥外牆的工廠,它矗立在月光底下,就像一頭巨大的生物。


    父親沒有發現我和母親在做什麽。我想要把廢水的事也告訴父親。我覺得父親應該會簡單明了地向我解釋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現象。可是母親說絕對不可以告訴父親。


    「不可以告訴爸爸這件事。他工作已經夠忙了,不可以讓他再為別的事煩心。」


    一天晚上我去了父親的書房。房裏的燈從紙門的隙縫透出來,可是父親不在。桌上散落著文具和論文,窗戶開著,窗簾在風中擺蕩。我心想父親可能是去散步了。


    隔天早上我放在窗口的金龜子不見了。我的窗戶鎖著,所以不可能是被人偷走了。我心想可能掉在地上,便尋找書桌底下,卻一無所獲。我傷心地去上學。


    放學的時候我遇到千繪姐姐。她正從工廠回來,腳踏車籃裏的便當盒喀噠喀噠地響著。她「啾」地停下腳踏車,盯著我看。


    「喏,坐上來。」


    千繪姐姐說,拍了拍腳踏車的後車座。我跨上去,千繪姐姐慢慢地踩起踏板。我感到害羞,小心盡量不去碰到千繪姐姐的身體。田裏的稻穗在風中左右搖擺。


    「千繪姐姐喜歡錢嗎?」


    「喜歡呀。」


    「那下次我給你一點。」


    「那太好了。j


    千繪姐姐半帶歎息地喃喃應道。


    「我得去找下一份差事了。」


    「咦?千繪姐姐不在工廠工作了嗎?」


    「工廠要關了。」


    「工廠要關了?」


    「設備很老舊了,而且很多地方好像都已經到了年限。這樣很好哇,那座工廠我怎麽樣都喜歡不起來。待在建築物裏麵,那些複雜地纏在一塊兒的管線和通道,讓人感覺就像待在巨大的昆蟲體內似的。我覺得工廠裏的人都是為了讓那隻巨大的昆蟲苟延殘喘而工作的。工廠一定也感覺到自己死期將近了吧。因為最近突然好多地方開始壞掉了,就像昆蟲在垂死之前的痙攣。我正覺得心裏發毛,不想再去工廠了呢。雖然沒有引起話題,可是好像有幾個人因為管線破裂還是閘閥掉落而受傷呢。就像工廠在生氣,向人類複仇似的。」


    「向人類複仇?為什麽?」


    「因為人類讓它誕生在世上啊。或者它原本就是那樣的東西,一種懷著惡意的龐然巨物。」


    工廠關閉的話,就再也沒有廢水排出了。


    這麽一來,應該就沒辦法再撿到金子了。


    母親沉思一陣之後說了:


    「隻要有一頭牛那麽大的金子,往後就可以不愁吃穿一輩子了。得找到體型那麽大的生物,而且還得是活生生的才行。可是牛啊……牛不是那麽容易弄到手的。


    怎麽辦才好呢?」


    工廠即將關閉的當天早上,我就像平常那樣起床,準備上學。


    母親沒有要去買牛的樣子,可是看起來也不著急。她把味嚕湯和飯端到我麵前說,「快吃。」我從母親那胸有成竹的態度看出來了。母親已經在昨晚把代替牛的生物——比昆蟲體積更大的生命變成了黃金吧。


    沸騰的水壺冒出白色的蒸氣。父親的西裝外套掛在椅背上。平常父親總是比我更早出門去巴士站,所以他的西裝外套不可能在家,我感到奇怪。


    四


    如果沒有弄丟金龜子,就什麽事情都不會發生嗎?如果一直把金龜子帶在身邊,知道黃金的魔法解除的情狀,我應該早就告訴母親了吧。那麽母親一定不會寫信給那兩個人,而是尋找其他的方法吧。


    我在學校過了一天,事情發生在放學途中。我站在田梗中央,望著森林另一頭的煙囪。依光線有時候看起來像綠色、有時候像粉紅色的煙已經不再升起。也沒聽見排水閥開啟的低沉聲響。


    回家一看,母親正拿著鐵槌和鑿子準備出門。


    「你回來了。櫃子裏有煎好的魚,你先吃吧。」


    外頭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母親提著鐵鎚和鑿子,穿著圍裙走出玄關。


    我用完晚飯,在房間裏休息。我檢查書架後麵,尋找昨天弄丟的黃金金龜子。我還是沒在任何地方找到我的金龜子。漸漸地,我開始坐立難安,穿上鞋子追上母親。


    我從田梗走進森林。我連手電筒都沒帶,穿過黑暗的森林。樹根絆住我的腳樹枝攔住我的手臂和衣服,想要把我招去。我從枝葉之間看見細細的彎月。那是仿佛散發著寒光的白皙月牙。


    穿過樹叢後,就碰到生滿了鏽的鐵絲網。我沿著鐵絲網,朝總是排放出廢水的陶管走去。


    母親把什麽變成黃金了?我來到缽狀凹陷的窪地,四下張望,看見月光照耀下,母親站在窪地底部。四周彌漫著腐爛水果的甜膩氣味。吸收了廢水的地麵黑得就像外太空。默默地站立的母親腳下散落著點點黃金,表麵籠罩著月光,就像灑了一地的星星。


    重得搬不動的黃金狗仍然擱置在原地。也有關在籠裏的雞和貓。雞伸展著翅膀變成金色,貓連胡須尖都是黃金。可是母親不顧那些,而是注視著別的黃金。


    「我把寫給兩人的信,夾在兩人房間的窗戶。」


    母親頭也不回地說,眼睛緊盯著躺在地麵的人形物體。


    「信裏頭叫他們在這個時間到這個地點來,就像他們一直以來做的。他們還以為媽媽都沒發現呢。」


    母親用鐵槌和鑿子敲下父親的手指。從尖端開始,手指一點一點地化成金屬薄片撒落地麵。母親把碎片撿起來,呼氣吹開。凝固不動的父親懷裏緊抱著千繪姐姐的身體。母親揮下鑿子,敲打千繪姐姐的臉。鏘、鏘的敲打聲中,千繪姐姐的鼻子和耳朵逐漸變得扁平。直到比起臉,更像一團歪七扭八的什麽時,母親才總算停手。


    先是千繪姐姐的父母鬧了起來,他們報警說女兒不見了。母親也報警說父親失蹤,引來同情。不久後,千繪姐姐的房間找到日記,警方看到日記內容,認定千繪姐姐是和我的父親一起私奔,遠走高飛了。父親的存款被提領一空,旅行袋也不見了。動手之前,母親似乎已經布置好一切。


    經過千繪姐姐家時,我看到她平常騎的腳踏車。腳踏車任由風吹雨打,把手和踏板長出了和工廠煙囪一樣的赤褐色鏽斑。


    警方在村裏巡邏搜索的時候,母親沒有進森林。我也沒有靠近森林。我再也不會進去那裏了吧。上學的時候,回家的時候,我再也不會望向那個方向了吧。


    我終於找到從窗口消失的金龜子。它就貼附在天花板上。我會找到它,全是偶然。


    我躺在床上,正在抹眼淚的時候,看見了倒貼在天花板上的金龜子。


    我站起來,凝目細看天花板上的金龜子。它的模樣不是黃金,而是隨處可見的綠色。我把椅子擺到桌上爬上去,總算成功捉到它了。它就是我在森林裏撿到的那隻黃金金龜子,因為它有一隻腳折彎了。之前我在觀察它,不小心把它的腳折斷了。


    輕易得手的黃金,不可能永遠都是黃金。它不可能與地球孕育出來的天然黃金完全相同。


    即將關閉的工廠在腐朽之前,想要用自己排出的廢水做什麽嗎?


    我想要把泛著綠光動來動去的昆蟲拿給母親看,可是母親似乎去了很久沒去的森林,不在家。天色已經暗了,警察也停止搜索失蹤人士了。我坐在客廳榻榻米上,等待母親回家。


    我聽到狗叫聲,開窗看外麵,看見應該被丟棄在森林深處的狗在庭院吠著。就跟金龜子一樣,它也已經不再是黃金,舌頭垂在外頭。


    「你還醒著啊。」


    沒多久母親回來,看著在外麵叫的狗對我這麽說。


    母親往倉庫走去。她拖出裝黃金的農務用麻袋,把裏麵的東西全抖到地上來。


    團子狀的肉塊從麻袋裏滾出來,發出潮濕的聲音。大小約是兩手合抱,仔細一看,肉團子裏麵還摻雜著人類頭發般的東西。


    母親完成了什麽事。她從森林深處帶回了什麽。


    直到稍早前,那些都還是黃金吧。


    可是現在卻成了一堆混在昆蟲團子裏的,潮濕的東西。


    「媽媽,那是什麽?裏麵摻著像頭發的東西。」


    「不隻是頭發,還有眼睛跟嘴巴。我隻帶回了脖子以上而已。一次搬不了全部。j


    「我們被那座工廠騙了。好像時間過去就會恢複原狀。」


    「好像是呢。好了,今天已經晚了,你快睡吧。不然明天早上會睡過頭,上學會遲到唷。」


    「媽媽,媽媽,那是爸爸嗎?還是……」


    「就是你爸爸啊。小孩子不可以這麽晚了還不睡覺,去上床躺著等天亮吧。」


    「我不要。我覺得早上再也不會來臨了。」


    我把金龜子收進口袋裏,溜出家門。


    森林裏充斥著一股甜膩的味道,讓人仿佛腦袋麻痹。樹葉死寂了似地靜止不動。


    樹影間可以看到煙囪和水泥的巨大身影。感覺那影子的輪廓隨時都會搖晃著隆起,遮蓋住星星和月亮。我覺得它會展開巨大的翅膀,飛上夜空。我不曉得它是從哪來的。這個生物至今為止一直偽裝成工廠,而現在它找到了它的結婚對象,準備一同離開此地,回去冥界還是某處。


    森林深處傳來嗚嗚、嗚嗚的呻吟,那似乎是千繪姐姐的聲音。


    我停下腳步,再也無法前進半點。黑暗深而濃,看不見千繪姐姐所在的地方。就連前方是不是還是森林都看不出來。


    有誰能夠保證再踏出一步的地方不是地獄的入口?一旦想像起籠罩在眼前的黑暗深處有個耳鼻都被搗成一團的畸形肉塊蹲踞在那裏呻吟著,我的腳就動彈不得。


    金龜子爬出口袋,我還沒來得及抓住,它已經飛到我伸手不及的地方去了。


    她叫我永遠保存著它。還說我居然能找到這麽美的東西,真教人羨慕。


    她一定發現我的愛慕之情了。我的黃金是隻有指頭大的小黃金。比這更大的黃金太重,實在沒法從森林深處拿出來。


    她說她一定再也找不到像這樣閃亮的東西了,所以叫我要永遠留著它,不要弄丟它。


    指頭大的小金龜子無聲無息地被巨大的黑暗給吞沒,再不複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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