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住的地方位在山腳,周圍森林環抱。旁邊有條正好可以登山的路,一到假日,就會有許多背著背包、全家出遊的人從都市前來健行。有時候我也會在家門口被叫住問路,但如果對方是男的,我就會緊張得無法好好答話。我很怕跟異性打交道,連跟班上的男同學都沒法好好說話,總是為此苦惱。


    一個秋天的日子,我從國中放學回家,提著書包站在庭院凝目細看。一開始遠遠地看到它時,我以為是壞掉的黑雨傘被風刮起,勾在屋頂上。那個東西一動也不動,而且全身漆黑,甚至看不出哪裏是頭、哪裏是腳。我看到大量脫落的羽毛隨著枯葉一同飛舞,才推測出那似乎是一隻巨鳥。


    我把這件事告訴在書房工作的父親。我的母親在我小學的時候過世了,我和父親兩個人住在一起。父親是我唯一可以正常說話的異性。


    「有像烏鴉的東西卡在屋頂上。」


    父親中斷寫到一半的小說,上了閣樓。閣樓平常都拿來當儲藏室,父親很久以前愛用的打字機和留有母親回憶的各種物品,都罩著一層灰收藏在那裏。父親從窗戶爬上屋頂,回來的時候,懷裏抱著一隻頹軟不動的黑鳥。垂下的翅膀長得幾乎拖地。


    「可能是被什麽動物攻擊了。」


    鳥的身體到處都有爪痕般的傷痕,黑色的羽毛之間沾滿了血液。鳥還有呼吸,身體很溫暖,但沒有要睜開眼睛的樣子。後來我一再回想起這一天,但直到最後還是不清楚這隻鳥為何受傷、是被什麽攻擊了,還有它是從哪裏來的。


    我們把鳥放在後車座途到動物醫院,鳥保住了一命。醫生說翅膀骨折,可能要花上一段時間才能恢複飛行能力。醫生治療著那隻鳥,同時納悶不已。他翻開鳥類圖鑒,比對頭型和翅膀、鉤爪的形狀,但似乎還是無法查出那是哪一種鳥。由於全身覆滿了漆黑的羽毛,乍看之下很像烏鴉,但喙的形狀和眼睛很像老鷹。父親問醫生,「有沒有可能是新品種的鳥?」醫生笑說,「不可能。」醫生的見解是,新品種的鳥才沒那麽容易就被發現。


    這天晚上,纏滿繃帶的鳥關在向動物醫院要來的銀色籠子裏休息。我們打算照顧它,直到它恢複到能夠再次飛翔。沒有任它自生自滅,是因為這隻鳥身形碩大,長相英武。


    「讓它死了太可惜了。」


    父親這麽說。


    一到夜晚,我們家周圍便會變得悄然無聲。距離最近的民宅也在三公裏之遙。偶爾會聽到的聲音,就隻有樹枝在風中搖擺的吱嘎聲,還有貓頭鷹在沉思的咕咕聲。父親會決定搬到這裏,是為了專心寫小說。


    深夜,樓下的聲音把我吵醒了。我離開被窩,穿上拖鞋,盡可能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鳥休息的籠子放在玄關。冬季已近,所以夜裏很冷。我發著抖,從走廊探頭看玄關,發現纏著繃帶的鳥在籠子裏撐起身體,用嘴巴啄著銀色的籠子。它瞄準籠門的金屬開關啄著。在我看來,那動作像是要弄懂開關的構造與存在意義。


    鳥發現我,停下了動作,直勾勾地回看我。我第一次看到它雙眼睜開的樣子,完全被它迷住了。它的眼睛是清澈的青色,就像兩顆寶石嵌在那裏。我走近籠子,鳥便盯著我的動作,表情像在問我是誰。我戰戰兢兢地對它說話:


    「你的傷還好嗎?」


    鳥隻是微微偏頭,沒有啼叫,一直到我離開,都靜靜地待著。


    我和父親沒有給它取名字,是為了避免移入感情,到時候難分難舍。如果知道我們會一起住上三年之久,一定會給它起個好名字的。我們都叫它「鳥」、「那隻鳥」。知道它是公的以後,有時候也會用男性代名詞叫它。我隻要待在異性旁邊就會緊張,但鳥畢竟不是人,所以跟它待在一起也沒問題。


    父親一天一次,會把放水和飼料的盤子放進它居住的籠子裏,然後每隔幾天就帶它去動物醫院換繃帶。即使從籠子裏麵放出來,鳥也不會掙紮。它從來不用嘴喙去啄人的手,也不會用鉤爪去抓人。它的身高有我們的腰部那麽高,張開羽翼,有近兩公尺那麽寬,所以萬一它大鬧起來,室內一定會被它搞得天翻地覆吧。但它的表情總是十分溫馴,仿佛悟出我們不會加害它。


    因為把它放出籠子它也不會逃跑,不知不覺間,我們便把它放養在室內了。它用兩腳站立,合攏著傷口未痊愈的翅膀,像企鵝一樣走動。它一走動,爪子就會在地板上敲出喀喀聲。


    一個月過去,翅膀的骨頭愈合了,我們把它放出庭院看看情況。鳥舒暢地沐浴著陽光,慢慢地伸展翅膀。它做出準備運動般的動作,扇起風來,把落葉從地上刮起。


    我和父親在一旁守候著,猜想它可能會就這樣飛走。可是鳥拍了一陣翅膀後,回頭看了我們一下,又匆匆走進家中,就像在說,「快點回溫暖的屋裏吧。」


    然而它有一項奇怪的能力。有一次我躺在客廳的沙發看電視,我想換頻道,但搖控器丟在三公尺外的地板上。我正猶豫要不要從沙發站起來去拿,聽見走廊傳來喀喀腳步聲。


    鳥一走進客廳,便筆直朝電視搖控器走去,用嘴喙靈巧地叼起。我看著它在幹嘛,結果它走到我所在的沙發,叼著搖控器伸向我。


    「……謝謝。」


    我啞然地接下搖控器,於是鳥就仿佛達成任務似地,踩著喀喀腳步聲離開了客廳。


    它反複著相同的行動。比方說我在廚房煎荷包蛋時,它會叼來胡椒罐給我。父親在洗澡時,如果忘記拿換穿的內褲,它會特地去父親的房間叼來給他。


    「可能是野性的本能使然吧。有點像是母鳥叼餌給雛鳥的行動。」


    父親這麽解釋鳥的行動。我覺得難以置信。


    「可是我又沒說我想要搖控器。」


    「或許它有類似心電感應的能力。當我們想要什麽的時候,會發出特別的腦波,而它接收到這樣的訊號。」


    我不認為鳥能夠理解電視搖控器、胡椒罐、內褲這些物體的意義。不過鳥會把我們腦中浮現的物品送來給我們。就像送子鳥叼來嬰兒那樣,那隻鳥會叼來我們想要的東西。


    父親在家裏寫小說,所以比起要上學的我,與鳥相處的時間更長。父親把鳥當成兒子一樣疼愛,鳥也非常親近父親,甚至會主動鑽進他的臂膀裏。即使傷勢痊愈、可以飛行了,它仍舊賴在我們家裏。就算它從窗戶飛出去,也一定會在夜裏回來,總是睡在閣樓裏。父親改造了閣樓窗戶,弄成可以輕易用鳥頭頂開。鳥似乎對父親心懷感謝。或許它是在意識朦朧的狀態下聽到父親做出「讓它死掉太可惜了」的決定。


    父親在書房工作時,鳥會來到他的椅子下,定定地仰望父親。它會在椅子下蜷成一團睡覺,就像那裏是它的專屬座位。我和鳥就像姐弟或是兄妹,在父親的翼護下生活。


    鳥在我家定居過了三年,我高中二年級的時候出事了。父親突然死了。是被闖進家裏的小偷殺死的。


    那天我利用寒假,計劃一個人去祖母家,但快出發的時候,我煩惱起該把觀葉植物的盆栽擺到哪裏。不久前我在房間種了一盆小小的觀葉植物,我希望我離家的時候它能放在日照良好的地方,所以決定把它放在書桌上。因為就算房間關著,還是有些許日光從窗簾隙縫照到書桌上。


    可是我就要擺上盆栽的時候,手撞到桌上的玻璃相框,掉到地上打破了。相框裏的照片是母親在世的時候,我們親子三個人一起合照的全家福,我覺得這是個壞兆頭。


    父親開車送我去車站。鳥也在後車座直看著我。我隻是要去祖母家住上一星期,沒想到在車子前麵揮手這一別,我和父親竟就此天人永隔。


    抵達祖母家,我放好行李,在房間裏休息。我和祖母喝著茶閑聊起來。


    「你們還養著那隻鳥嗎?」


    祖母來我家玩過幾次,也見過那隻鳥。


    「有一次我在找眼鏡,那隻鳥竟然幫我叼過來呢。」祖母笑道。


    隔天上午,警察打電話來了。


    二


    發現的是途報員。玄關門大開,他看到屋內擺飾品倒落,覺得不太對勁而報警。


    我和祖母一起回到鎮上,在醫院與父親再會。即使呼叫,父親也沒有睜眼。父親的身體上,胸口開了一個小洞。是被子彈穿過的洞。


    我和祖母在醫院的長椅相擁而泣。我知道遲早會有離別的一天,可是我以為那是還很遙遠的未來。


    我和祖母搭乘警車回家時,在車裏聽到目前查明的一些事實。


    昨晚有人侵入家中,在物色值錢物品時被父親發現,兩人在書房扭打起來。歹徒持有手槍,在極近距離射殺了父親。此外客廳牆上也有兩處彈痕,四周有鳥的羽毛散落。警方推測是歹徒向鳥開槍,但沒有發現鳥的屍體。


    我家周圍停了好幾輛警車,正在勘驗現場。可能是父親身為小說家小有名氣,也有幾輛轉播車前來。我家所在的山腳森林冷得幾乎凍寒,風一吹,樹枝便搖晃發出吱嘎聲。群聚而來的人們吐著白色的呼吸,看著我和父親以前居住的家。我和祖母下車來到門口時,媒體的鏡頭全都轉了過來,閃光燈不停地閃爍。


    我仰望天空,其他人也跟著抬頭。冬季的天空覆蓋著灰色的烏雲。一隻黑鳥展開巨大的羽翼,慢慢地在屋子上空盤旋。看起來像烏鴉,但頭和翅膀肖似老鷹。它沒有停在屋頂,像是在尋找什麽似地不停地打轉徘徊。


    我知道鳥在找父親。它在尋找脫離了肉體消失的父親靈魂。


    親戚和祖母幫忙籌備喪禮。每個人都同情我、擔心我。雖然也稍微提到遺產的事,但我還不是能討論那種事的心理狀態。


    警方在追查強盜的下落,但仍然無法鎖定歹徒。幾樣貴重物品從家裏消失了,像是母親生前持有的飾品、父親的手表這類東西。我的房間也有人侵入的痕跡,但或許是判斷不值得偷,並沒有東西不見。


    親戚和警察等等,有許多人找我說話,但麵對男人我還是會緊張,說不出話來。平常的話,熟知我的個性的父親會站在我旁邊支持我,可是父親已經不在了。祖母和嬸嬸、堂兄弟姐妹都不曉得我這麽害怕異性,所以已經沒有人會幫我了。也因為悲傷,結果我在他們麵前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父親過世的那一夜起,我在祖母家寄住了一陣子,但我很擔心鳥,便決定一個人搬回家。在祖母和親戚等人安排下,父親遇害的書房被打掃幹淨了。媒體的車子也不見蹤影,一到夜裏,寬廣的家中便被寂靜所支配。


    再次返家生活後,有時我會聽到屋頂上傳來振翅聲。鳥似乎會穿過閣樓的鳥專用窗,偶爾回到屋裏。可是自從那天開始,鳥就幾乎不再現身我麵前了。


    有時我在外頭行走,會看到黑色的影子掠過空中,但鳥不會飛到我身邊來,也不會用爪子發出喀喀聲像企鵝般走來。以前的話,都是父親準備飼料給它吃,但現在它似乎會自己在其他地方自食其力。


    山腳下的透天厝一個人住實在太大了。在話聲消失的室內,我沒有交談的對象,就這樣過了好幾天。我的精神狀態每況愈下。由於父親留下來的存款,水電都繼續供應,但我就是沒有食欲,有時候癱在沙發上就這樣過了一整天,因此擺在房間的觀葉植物也枯掉了。我把泥土和枯株丟到外頭,把空掉的缽盆收進閣樓。


    祖母很擔心我,偶爾會打電話來。高中的朋友和老師,還有跟父親有交情的出版社人員也會連絡我。麵對男人,我連講電話都會支支吾吾,覺得很難熬。可是我告訴大家我沒事,漸漸地開始覺得我真的沒事了。


    看看鏡子,臉頰不知不覺間凹陷下去了。我心想不吃點東西會死掉,翻了翻冰箱裏麵。幾乎所有的東西都過期了。我正煩惱著,屋頂傳來喀噠、喀噠的聲音。


    有東西晃過廚房窗外,掉到地上。我靠近窗邊仔細一看,一個水蜜桃罐頭掉在地上。


    我穿上拖鞋撿起罐頭,仰望天空。沒看到黑色的翅膀,可是一定是鳥送來給我的。它把罐頭丟到屋頂上,一瞬間就消失到遠方天際去了吧。我不曉得它是從哪裏弄來這個罐頭的,水蜜桃罐因為掉到屋頂上,被撞出些許凹痕來。


    後來鳥雖然沒有現身,但總會敏感地察覺我想要什麽,丟東西下來。那行動就像叼來電視機搖控器、或拿眼鏡給祖母一樣,宛如覓餌來喂養雛鳥的母鳥。


    我在森林裏散步:心想好想來點零食時,路上就「咚」地掉下糖果。包著薄薄一層塑膠紙的糖果,是父親與我常吃的商品。


    我出門去鎮上買東西,在回程的巴士站排隊時,發現錢包裏沒錢坐巴士。怎麽辦?我正感為難,突然聽見鏘啷啷的聲響,幾枚硬幣掉在腳邊。我立刻仰望天空,卻沒看見鳥展翅滑翔的身影。


    無論是糖果還是錢幣,我都不曉得它究竟是從哪裏弄來的。或許是在某處的店鋪,趁著收銀人員不注意的時候從天而降,叼了送過來的。那應該是偷竊行為,但鳥應該無法判斷善惡吧。而且也沒聽到有小偷鳥出沒的傳聞,所以或許它偷得非常巧妙,沒有被任何人目擊到。


    我在便利商店買了杯裝冰淇淋,想要坐在公園的長椅吃,卻發現店員忘了把湯匙放進袋子裏。此時一支銀色湯匙從天而降,在距離我不到五十公分遠的地方發出聲音掉落。我已經習慣這種現象了,所以滿不在乎地撿起來,拿到旁邊的水龍頭洗一洗。我用湯匙舀起冰淇淋吃著,目睹一連串異象的約五歲小女孩驚訝地張著嘴巴,交互看著我和天空。


    進入二月以後,爸爸的哥哥,也就是伯父來訪。他是公司老板,從事家具進口業。我從以前就不喜歡這個伯父。至於為什麽,事情要回溯到十年以前。


    當時我七歲,伯父硬是親吻了我。我覺得那應該不是出於親愛的行動,因為他先確定周圍有沒有人,而且我從以前就感覺到他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很怕,不敢跟父母說。後來時間過去,伯父可能以為我忘了那些事,可是即使到了現在,我隻要看到伯父的臉,還是會厭惡得渾身發抖。


    過去我會被男生告白過幾次,可是每次我都逃走了。麵對男人時,我總是感覺到一股不可捉摸的恐懼。對異性的這種感情,肯定是伯父造成的。


    伯父坐在客廳沙發,喝著我泡的咖啡。他的左手中指戴著品味低俗的戒指。他一邊撫摸咖啡杯,一邊打量著我,問了一陣我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別說是答不出話來了,我甚至緊張到在椅子上僵成一團。可是伯父不理會,一個人說個沒完。跟父親以外的男人在一起時,我幾乎都是這樣,所以看在伯父眼裏,我的樣子應該是和平常無異吧。


    伯父來訪是為了父親遺產的管理問題。父親的作品權利收益應該非常龐大,但我不清楚細節。父親把那些事都交給會計師處理了。我隻在告別式見過那個會計師一次,不記得他的長相。


    伯父說他前些日子去拜訪那個會計師的事務所,商量遺產該如何運用。可是若要動用遺產,法律上需要我的同意。


    伯父離開家門坐上車子時,對我說,「我們不會虧待你,錢就交給我們管理吧。」我點著頭,心中卻想著可怕的事。


    如果死掉的不是父親而是伯父,那該有多好。


    對伯父的厭惡讓我這麽想。可是這個念頭也隻有短短一瞬間,我馬上就察覺這念頭太可怕,痛罵自己太沒出息了。伯父的車子離開後,我打掃父親的房間,泡了紅茶,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自從父親遭強盜殺害以後,我一直憎恨著歹徒,所以心靈也在


    不知不覺間變得荒蕪了。


    深夜我睡在床上,客廳的電話響了起來。我揉著眼睛接起電話,是警察打來的,說是伯父沒有回家,家裏正在擔心。


    後來過了約三小時,伯父的車子找到了。車子停在距離自家二十公裏外的酒家停車場。店裏的監視器好像沒有拍到伯父的身影,所以應該是下了車要進店裏的時候,伯父出了什麽事。可是這些事,我是一直到很後來才知道的。


    伯父失蹤的那晚,放下話筒後,我無法再次入睡。這是個月光清亮的夜晚。我躺在床上想事情,注視著灑進窗簾間的月光。天氣很冷,所以我調高了葉片式暖爐的溫度。


    天亮前一小時,凸窗外傳來「叩」,然後東西滾落的聲響。我站起來打開窗簾,尋找聲音的來源。


    揉眼一看,我發現從一樓伸展出去的屋頂邊緣卡著一根棒狀的小東西。在月光照耀下,會經看過的戒指閃閃發光,我才發現原來那是伯父的中指。


    黑色的羽翼掠過月亮,室內瞬間暗了下來。我穿著睡衣跑下樓梯。


    我出到庭院呼叫鳥,但我知道已經遲了。我想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我在心底渴望著,於是鳥就像送來銀色湯匙和糖果一樣,帶來我所渴望的東西。


    房屋周圍是森林。森林化成一團黑影子包圍著我和庭院。仰望天空,高遠的位置上,泛著銀光的圓月就掛在那裏。天空頂端有樣東西筆直墜落下來,看起來就好似直接從天空生出來的一樣。那東西愈來愈大,墜落到我的腳邊時,發出潮濕的聲響。鮮紅色的飛沬濺上我的臉頰和衣物。從天而降的東西約有拳頭大,是表麵光滑濕亮的心髒。


    三


    每當想起那隻不可思議的鳥,我就會想到偶然在書上看到的某種現象。那叫做fafrotskies現象,天降異物,世界各地都有案例。那隻鳥是從哪裏來的?究竟是什麽東西?有一段時期我一直在搜集資料,希望能找到一點線索。可是結果還是不曉得鳥和天降異物現象是否有所關聯。


    fafrotskies現象就是異物從天而降的現象。比方說一九八九年,澳洲昆士蘭州羅斯伍德地方有多達上千條的沙丁魚掉落鎮上。一九一八年八月,英國連下了十分鍾之久的幹屍兔雨。而一九五六年,美國阿拉巴馬州奇拉奇地區有鯰魚和鱸魚活生生地從雲間落下。一八〇二年,匈牙利有長達五·五公尺的冰塊掉下。一八八一年,英國伍斯特有重達好幾噸的寄居蟹和玉黍螺落下。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塔斯馬尼亞在一夜激烈的雷雨後,一早戶外覆滿了半透明膠狀的神秘物質。人們說那些物體是某些魚卵或水母的幼體。一八七七年,美國北卡羅來納州的農場下了一堆體長約三十公分左右的小鱷魚。他們平安無事地落地,在附近四處爬行。然後一九六八年八月二十七日,巴西卡卡帕伐至聖荷西坎波斯約一公裏的地區,天上下起血雨和生肉,長達五分鍾之久。


    那隻鳥把伯父的身體叼到別處,又啄成碎片叨了過來。因為我想要,所以鳥飛來讓它從天而降。我不知道鳥是用什麽樣的方法帶走一名成年男子,也不知道伯父的其他部位被丟棄在何處。我回收了卡在屋頂的手指和掉在庭院的心髒,在地上挖洞埋起來。沾了血的睡衣則丟進洗衣機裏清洗,但我想我應該再也不會穿它了。我連續做了好幾天的惡夢,夢到心髒從天而降。


    警方和親戚打電話來,詢問伯父的下落。我好幾次想說出鳥送來的東西,結果還是說不出口。我擔心他們會用獵槍射死那隻鳥,也害怕他們會追究我對伯父的殺意。置身於這種狀況,我才認清自己是多麽卑鄙的一個人。


    後來鳥繼續在天空飛翔。它似乎每三天會回到閣樓休息一次。我好幾次想要上閣樓去見鳥,可是每次都走到一半,就腳步沉重而折返。


    我確實很重視鳥。可是一想到它的鳥喙沾滿了鮮血,我就禁不住要害怕。


    它的天線敏感地接收到我的欲望,丟下食物和生活用品到庭院,或是趁我不注意的時候,甚至直接途到廚房來。像是我漫不經心地看著電視,不經意地回頭一看,餐桌上不知不覺間多了一盒餅幹,或是一本我一直想看的雜誌。


    有時我在床上睡覺,鳥會偷偷過來。然後一早醒來,我看到枕邊擺著一排小小的野花。窗戶開著,是鳥在半夜過來,趁我睡覺的時候把花擺在我旁邊吧。


    我打過電話和級任導師商量要在二月中旬複學,但後來還是放棄了。我決定禁止自己外出,關在家裏不出門。我認為我不該再上街去了。


    因為比方說,萬一我在高中的教室裏,即使隻有短短的一瞬間,對班上的哪個同學心生恨意,那會怎麽樣?或許又會發生像伯父那樣的事。我必須盡可能與世隔絕。為了世人好,為了我自己好,也為了鳥好。


    鳥送來的糧食一開始我都沒動。一想到那可能是用殺死伯父的嘴巴叼來的,我就食欲全失。可是餓到一個極限,我還是忍不住吃起鳥送來的餅幹和麵包。一旦這麽做,心理上的抗拒也頓時消失,我能夠滿不在乎地去吃了。


    我靠著鳥的扶養,過著足不出戶的生活兩星期的時候,會計師來訪了。


    我聽到玄關門鈴聲,把門打開一條縫,窺看外頭的來客。是個年約二十五歲的男性。


    父親不在以後,我迫於必要得跟男人說話的狀況增加了。不知道是否因為如此,跟以前相比,我麵對異性時的恐懼淡薄了許多。或許是伯父死去的那晚被血沾汙了衣服,成了一種衝擊療法。


    「你好。原來你在家啊。」


    送來的報紙都滿出報箱,散落在玄關口。他俯視著那些報紙說道。


    「呃……請問是哪位……?」


    雖然比以前好一點,但我還是沒辦法像和父親那樣親近地跟男人說話。可是我努力不要低著頭,而是看著對方的臉說話。


    他戴著眼鏡,相貌文質彬彬。我見過那張臉,卻想不起來。他從口袋掏出名片,名字上方印著會計師這個頭銜。


    我接過名片的時候碰到他的手,嚇了一跳,弄掉了名片。我退了三步,背貼到牆上。年輕的會計師推推眼鏡,撿起名片。


    「對不起……」


    我向他道歉。會計師似乎沒有特別介意,還順帶為我撿起了散落的報紙。報紙因為丟在戶外,沾滿灰塵,或是被雨打濕了。因此他的西裝袖子都被弄髒了。


    我們就站在門外說話。他向我致哀,說明他被交派管理遺產。我隱約想起他也來參加過父親的告別式。或許他也曾向我打了招呼,說了些什麽,但我沒什麽印象。因為如果有男人站在我麵前,我就會低頭隻敢盯著自己的腳尖看。


    「那天我沒辦法和人交談……」


    提到告別式時,我這麽跟他說。


    「我了解,任誰都會無心跟人說話的。對了,我有事想請教你。」


    他是要問伯父的事。他說父親過世以後,他接到伯父連絡,說要討論今後的遺產管理問題。可是伯父沒有留下任何交代就失蹤了,令他大為困擾。


    「你知道他去哪裏了嗎?」


    「不,我完全沒有頭緒……j


    我說出違心之言。


    「希望他平安無事。」


    我打從心底對自己失望。會計師輕輕點頭說了:


    「這樣啊……那麽我還會再來。」


    他行了個禮,就要離開。我忍不住出聲:


    「不能用電話談嗎?」


    「為什麽?」


    我想到了那隻黑鳥,我希望盡可能過著與人無涉的生活。


    「還要到我家來,不是很麻煩嗎?」


    會計師搔著頭說:


    「不,一點都不麻煩。而且還有很多文件需要請你簽名。」


    他開著車型老舊而破敗的小轎車回去了。


    會計師第二次來訪前,我把家中打掃過了。這次他事先打電話通知,所以我沒被嚇到。


    距離上次來訪一星期後,他把小轎車停在屋子前,進家裏來了。


    我感到不安。萬一我對他萌生任何敵意,或許會發生跟伯父那時候一樣的事。我請他在沙發坐下,準備茶水的時候,豎起耳朵,留意閣樓是否有振翅聲。


    會計師拿出有關遺產的大量資料,一一說明。談了一陣公事之後,他看著客廳裏的父親照片說了.


    「我和你父親一起吃過幾次飯。」


    會計師告訴我許多他從父親那裏聽來的種種事情。父親和他說的大部分都是與我的回憶,不過裏麵也有一些連我都不知道的青澀幼稚的往事。父親在酒席上似乎把這些都告訴了會計師。


    我聽著他的話,覺得好笑而忍俊不禁,不知不覺間眼中噙滿了淚水。雖然不曉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但我即使麵對他,也不再緊張了。我沒有僵在椅子上,而是與父親在一起時那樣,心情平靜。


    我發現了。我發現心中對他萌生的情感,我從來沒有這樣過。麵對男人時,我即使會感到恐怖,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情。我甚至已經死了心,覺得一生都不可能喜歡上男人。我覺得是父親在冥冥之中撮合我跟他的。


    他要回去的時候,我滿心的依依不舍。他在玄關停步看我,沉默了半晌。感覺就像彼此想要說什麽,或是在等待對方開口。可是他什麽也沒說,一本正經地推推眼鏡,往車子走去。


    我感到遺憾,這或許成了契機。


    頭上傳來振翅聲。


    他打開小轎車的門,就要坐進車裏時,一團黑色的東西飛降到車頂上。


    那東西的鉤爪發出「卡」的尖銳聲響,掐進了車體。會計師嚇了一跳,僵在原地。


    他的鼻頭前方就是鳥的頭。黑色的翅膀與嘴喙,還有青色澄澈的眼睛。鳥微微偏頭,正麵凝視著會計師。


    「危險!」


    我立刻叫道。鳥刺出嘴喙,他幾乎同時拿起皮包當盾牌。我衝出家門,朝小轎車跑去。


    「快逃!」


    鳥展開巨大的羽翼,從車頂翩然飛起。就像重力在空中突然翻轉似地,鳥筆直地朝著他的頭頂墜落而下。他在千鈞一發之際跳進車中關上門。我朝鳥伸出手去,抱住似地抓住它。鳥為了避免傷害我,停止了掙紮。


    「快走!這孩子有點暴躁。」


    我對駕駛座的他說。


    他猶豫著是否該就這樣開車離去。可是看到鳥在我的懷裏安安分分的,便點了點頭。


    「那隻鳥好像跟你很親。這麽說來,你父親提過你們救了一隻受傷的鳥……」


    會計師發動引擎離開了。鳥在我的懷裏待了一陣子。我好久沒在近處看到它,聞到它的味道了。它和以前一模一樣,一點都沒變。會計師已經遠離,我心想差不多沒問題了,便放開手臂,於是鳥飛回閣樓去了。


    鳥隻是出於善意行動。它隻是對我的心思反應而行動罷了。我內心隱約希望會計師能一直留在這裏,那隻鳥感應了我的願望,才會撲向準備回家的他吧。即使讓他受傷,也要把他途到我麵前。


    如果會計師沒有出現在我麵前,如果我沒有對他萌生好感,我即使一生都關在家裏一個人老死也無所謂吧。我可以和過去陪伴父親的鳥一起靜悄悄地過活吧。可是,我再也無法抹殺心中已然萌生的感情。


    我想要和別人在一起。為了跟別人在一起,我必須讓那隻鳥再也沒辦法攻擊任何人。


    四


    每踏上一段階梯,木板便跟著傾軋,發出刺耳的聲響。刺骨的寒意讓吐出的呼吸變白了。我天人交戰了好幾天,才終於下定決心。如果有人問我愛不愛那隻鳥,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點頭肯定。


    從二樓走上閣樓時,明明沒開燈,卻意外地明亮。因為月光從窗戶射進來了。


    鳥待在籠子裏。它現在依然把從動物醫院要來的銀色籠子當成自己的窩。可是它沒有睡,而是盯著夜半造訪的我。


    明明得好好握緊才行,我的手卻抖著,幾乎要弄掉刀子了。


    我在籠前招手,於是鳥順從地主動走出來,站到我的腳邊。它的身體無論何時看起來都是那麽樣地巨大,頭甚至高達我的腰部。


    我跪在地板上,正麵凝視鳥的眼睛。吸收光線的青色眼睛有些異於一般的禽鳥,讓人感覺到知性的存在。


    「我必須這麽做。這是為了讓你融人人類社會……」


    與其說是在對鳥說,更像是為了振奮自己。


    我撫摸了鳥背和鳥頭一陣子,然後把刀子銳利的前端抵到它的左翅根部。鳥沒有掙紮,眼睛對著我,偶爾眨眨眼。


    我把刀子插了進去,前端劃破羽毛和皮膚,剖開了肌肉。那一瞬間,鳥閉上眼睛,垂下了頭。


    血從羽毛之間滲了出來,不久開始滴落地板。血滴滲滿了地板接縫,血河流過我的腳下,在月光下閃爍。


    寒冷與駭懼讓我不住地顫抖。我想抽出刀子,刀刃卻深陷在鳥的肌肉裏,怎麽樣都拔不出來。


    我的良心發出哀嚎,我親手毀了我的寶物。這天夜晚,我奪走了鳥的天空。


    鳥就像以前那樣,像企鵝一樣在家中徘徊。一開始我覺得那個模樣好可憐,但漸漸地,是我傷了它的恐懼也淡去了。


    天空再也不會掉下東西,它能夠做的,頂多隻有搖搖擺擺地把遠處的搖控器叼過來而已。它的左翅完全無法動彈了。偶爾我會幫忙它展開不會動的翅膀,讓它做做日光浴。我們的關係變成了非常平凡的飼主與寵物鳥。


    鳥不再送來糧食和日用品,所以我必須自己上街采買。我對外出並不感到排斥,因為我再也不必擔心會危害到誰了。除了買自己的食物以外,我也去寵物店幫鳥買飼料。這次輪到我來扶養它了。


    我也打電話給老師和朋友,順利重返校園了。一開始我猶豫著不曉得該怎麽告訴朋友父親過世的事,可是過了幾天,就仿佛這幾個月從來沒有過似地,我們又可以開懷聊天了。我和男導師及班上的男同學一樣沒辦法自然地說話,但我覺得麵對他們的時候,已經沒有過去那麽緊張了。


    會計師也頻繁地打電話來。一開始隻是談公事,但漸漸地也會閑話家常,我們一聊起來,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他擔心我的生活,要我萬一碰上問題就連絡他。


    想著他的時候愈來愈多了。我坐在沙發,忍不住喃喃念著他的名字,鳥回頭看我,離開客廳,但現在的它隻能像企鵝一樣走路,沒辦法把他帶到我這裏來,因此它在走廊走到一半就停步,死了心似地垂頭喪氣地回來。


    感覺一切都很順利。然而唐突地,結束造訪了。


    四月過半,不必穿得太厚重也能舒適生活的日子持續著。夕陽從窗戶射進來,放在閣樓的父親以前的打字機、母親的衣櫃都染成了紅色。


    「拜托,你乖乖在這裏麵待一陣子。」


    我把鳥推進閣樓的籠子裏,關上籠門鎖起來。鎖隻是一個簡單的卡榫。我覺得這隻鳥很聰明,可能會自力開鎖出來,但會計師就快來了,我沒有多餘的時間設法讓鳥不會逃出籠子。很快地,玄關門鈴就響了。


    「那隻鳥呢?」


    我一開玄關門,他便露出警戒的眼神掃視屋內。


    「在閣樓。我把它關在籠子裏了。」


    我認為最好再過一段時間再讓他們碰麵。雖然一邊的翅膀已經動不了了,但那隻鳥還是會試圖送來我想要的東西。如果讓他們在家裏碰麵,鳥或許會啄會計師,或是用爪子抓他。


    他聽到鳥被關


    起來,露出鬆口氣的表情。


    「好香唷。」


    廚房飄來料理的香味。我已經準備好晚飯了。我們說好他來我家吃我做的料理。我從來沒有幫父親以外的人做過飯。我從好幾天以前就在研究料理書,尋思該做些什麽好。


    我領他到餐桌,端上料理。晚飯是搭配春季時蔬的義大利麵和湯品。雖然很簡單,但他非常開心。我問他平常都吃些什麽,他說幾乎都是外食。他和我一樣,父母都已經過世,現在一個人獨居。


    用完餐後,我們坐在餐廳桌子喝咖啡,他發現牆上有小洞。天花板附近有兩個洞,約有小指頭大。我搶在他之前開口了..


    「那是彈痕……」


    是強盜闖進來留下的痕跡,歹徒還沒有落網,命案之後過了還不到半年。


    現在我每到早上,依然覺得父親會從臥房走出來,邊打哈欠邊烤吐司做早餐。晚上睡不著的時候,也會想起父親在這個家的書房遇害的事,害怕起來。


    「學校怎麽樣?開心嗎?」


    他像要改變氣氛地問。


    「功課很難。」


    「你都在這張桌子寫功課?」


    他把手放在剛才擺著晚餐的餐桌說。


    「不,在自己房間。我都在書桌念書。」


    「哦,這樣啊。」


    我不懂他為什麽這樣問,隻覺得奇怪。


    此時閣樓傳來「喀噠」的聲響。我們同時仰望天花板。我猜想鳥可能在籠子裏麵掙紮,擔心起來。


    「我去看看情況。」


    「要我陪你一起去嗎?」


    我搖搖頭,一個人上了樓梯。


    進到閣樓一看,銀色籠子倒在地上,籠門的卡榫打開了,籠子裏空無一物。


    我回望鳥專用的窗戶。那道窗戶隻有上側用合葉固定起來,構造很單純,鳥可以用頭一頂就推開。


    窗戶搖晃著,顯示著鳥才剛從那裏鑽出去。


    我必須立刻衝下樓梯,回去他身邊才行。必須通知他危險的鳥就在附近才行。


    可是我沒有立刻折回一樓,是有原因的。我想要走向樓梯時,被一樣東西絆倒了。


    我跌倒在地上,看到旁邊掉著一個空掉的花盆,是以前放在我房間的觀葉植物的花盆。觀葉植物枯萎後,我把盆子丟在閣樓。我好像就是絆到了它。


    跌倒的衝擊,讓我一瞬間忘了鳥不見的驚慌。


    結果另一個疑念在心中擴散開來,讓我無法立刻衝回一樓了。


    我走下樓梯,前往二樓自己的房間。是為了確定剛才掠過腦中的想法太荒唐無稽。


    我坐在床上,結果聽到樓梯吱咯作響。可能是納悶我怎麽一去不回,樓的他上來探看情形了。


    人的氣息從走廊移動過來,在我的房間門口停住了。


    我沒有關門,所以跟望進室內的他四目相接了。我的表情一定相當不安吧。


    或許是戰栗驚恐的。


    他露出複雜的表情說:


    「如果我主張那是誤會,你會相信嗎?」


    我一直深信是因為我想要他,鳥才會攻擊他;但真的是如此嗎?


    在這個世上,我有一個比伯父更要憎恨的對象。如果是那個人,鳥隻要一發現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發動攻擊吧。鳥知道那個人的長相,因為鳥在父親死去的那晚,在一樓被那個人舉槍射擊。


    「我希望你告訴我,隻是我多心……」


    我回話,他走進房間,在我旁邊坐下。這是第一次有父親以外的男人進我房間。可是正確地說,這或許是第二次。因為如果是殺害父親的強盜,那天晚上或許也踏進了我的房間。歹徒是為了劫財而闖進家裏的。警察說,我的房間也有遭到小偷闖入的痕跡。


    「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像是你的事,還有現在這種狀況……」


    他的手掌溫柔地撫摸我的頭。我全身瑟縮,無法動彈。他的手指滑過我的脖子說:


    「沒想到居然會說溜了嘴……」


    「為什麽要做那種事……?」


    「如果鳥不吵鬧,你的父親就不會醒來,現在應該也還活著。就算被偷了東西,反正都有保險,吃虧的隻有保險公司而已。」


    淚水湧了上來。他從外套內側掏出一把小手槍。是黑色的左輪手槍。堅硬的槍口抵住了我的腹部,我因為疼痛、懊恨和恐懼,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侵入這個家的他,看到了我的房間。無論之前或之後,其實隻有那天晚上書桌上擺著盆栽。如果有人認為在這個房間不能念書,問我是不是都在一樓的餐桌念書,就表示他那晚進了我的房間。那個人看到我的房間,應該會認為我沒有使用擺了植物的書桌。在閣樓看到花盆時,我想到了這些事。如果他否認的話,我就可以一笑置之,覺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我聽見扳起擊鎚的聲音。他已經準備好要抹去會對他造成威脅的對象了,而我甚至沒有想到抵抗這個選項。


    就在此時,玻璃破碎的聲音響起。鳥的振翅聲與子彈發射的爆破聲同時交錯。


    空氣被加熱、瞬間膨脹般的壓力與強風竄過我身旁。沒有疼痛。我伏下頭,睜開眼睛。


    窗玻璃化成碎片灑了一地。他的臉完全被黑鳥覆蓋了。子彈發射的瞬間,槍口似乎轉向了鳥。


    鳥拍打著隻剩一邊的翅膀。它用飛不了的身體爬到屋頂上,打破了我的房間窗戶進來,並用尖銳的鉤爪緊抓住會計師的肩膀與手臂。


    會計師用左手掐住鳥的脖子,把槍口按在它的身體扣下扳機。每一扣扳機,鳥的身體就彈跳似地顫動。


    要是再繼續開槍,鳥就要死掉了。他不曉得要開第幾槍的時候,我再也承受不住,撲向他持槍的手。


    槍口從鳥的身體錯開,下一道槍聲響起時,子彈擦過我的耳朵,在天花板開了個洞。


    「住手!」


    我瞪著他的眼睛大叫。


    他露出吃驚的表情。


    他可能完全沒料到我敢抓住他的手臂大吼吧。


    「住手!不要傷害它!」


    淚水泉湧而出。


    不是因為害怕。


    可以說出想說的話,令我高興。


    不是萎縮地蜷成一團,而是為了鳥而挺身而出,令我驕傲。


    他粗暴地甩開我,可能是想先解決我,把槍口瞄準了我的心髒。此時銳利的嘴喙插進了他的脖子。嘴喙抽出時,連帶啄出了一條連接他體內的線狀物體。那條線狀物體呈紅色,似乎是大血管。鳥啄出來的血管伸得好長好長,他也瞪大了眼睛瞪著從自己的身體被拉出去的線。鳥喙一甩,紅線狀的東西「噗」地繃斷。手槍從他的手裏掉落,大量的鮮血從血管噴出,把房間噴得一片赤紅。我和鳥的身體都灑滿了他的血。那是無可挽救的出血量。他用求助的眼神看我,但我無能為力。


    他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之後,鳥也搖搖晃晃地在地板倒伏下來。它蜷起身體,像在忍受著寒意,但不會動的一邊翅膀無力地垂在地上。我跑過去,用手掌按住鳥的身體。它的翅膀和身體被子彈打出好幾個洞,血把羽毛都浸濕了。


    我離開房間,跑去一樓打電話,哭著叫他們快派車來,快把鳥送去醫院。隻要能讓鳥保住一命,要我付出什麽代價都行。我想求鳥原諒我。我必須補償它。


    打完電話後,我再次跑回二樓一看,鳥已經不在原處了。我的房間一片淒慘,裏頭隻躺著年輕會計師的屍體。疑似鳥流出的鮮血點點延伸到走廊。我循著血跡走去,來到了父親的書房。


    鳥蜷縮在父親的椅子下。父親工作時,鳥總是待在那裏看著父親。父親從椅子上伸手,鳥就會伸頭用力


    去頂父親的手掌。它記得當時的事,才會拖著重傷的身體來到這裏吧。


    我在椅子旁邊蹲下,抱起鳥的身體。臂膀感受到鳥呼吸的動作。它的身體偶爾微微抽動,我知道它的體溫正逐漸流失。我們等待救護車抵達。鳥用青色的眼睛看著椅背。盡管就快失去生命,它的表情卻沒有恐懼。銀色的月光從窗簾隙縫間射進來,照亮書桌上的筆筒和擱在上麵的原稿,然後在地上拖出細長的光帶,也遍灑在蜷縮於父親椅子下的我和鳥身上。仿佛被包裹在父親的掌心一般,一股安詳的氣息充滿了書房。我聽見樹葉在風中搖曳、磨擦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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