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一天,當吉門造訪款待課時,迎接他的是近森大動肝火的聲音。


    「到底腦袋要僵到什麽程度啊,那些吃公家飯的人!」


    「……我可沒想到會從一個吃公家飯的人嘴裏,聽到這樣的發言呢。」


    吉門不自覺地出聲道,近森則尷尬地聳聳肩。


    「怎麽啦?」


    麵對這並未針對任何人的提問,掛水照例代為回答。


    「就,預算的核算一直下不來,擴充觀光設施和道路標示用的……」


    觀光設施內的廁所和輕食設施補助,還有道路標示或引導看板的設施資訊。款待課應該從數日前就開始針對這方麵編列預算,但是申請過程卻遭遇銅牆鐵壁。


    「是哪裏被嫌啦?」


    對掛水說話無須瞻前顧後,說起話來也很容易。


    「我們想追蹤整頓的設施當中,混雜了幾個民間經營設施。所以,他們質疑在公平性方麵站不站得住腳……」


    「沒有附上『公眾評論』嗎?那應該可以成為公平性的立論基礎吧。」


    「當然附了啊。可是,他們就挑毛病說『附上的意見數量能否形成足以信賴的公平性,這點仍值得商榷』……」


    就連「挑毛病」這樣的詞匯都出現了,顯見掛水內心的焦躁。如果連掛水都這樣了,也難怪性子急的近森會大動肝火。


    掛水難以啟齒似地補充說:


    「自從發生清遠先生那件事情之後,觀光部那邊也變得很怕事……」


    提案全縣休閑樂園化構想的清遠和政,被名為「公平性」的擋箭牌拐個彎攆走,至今還不到半個月。


    「實在太窩囊了嘛。」


    麵對直率生氣的近森,掛水的表情益發困窘。吉門露出苦笑,掛水還是老樣子,家教真好。他是在顧慮和清遠曾為「無血緣關係」父子的吉門心情。


    現在根本就不是顧慮那種事情的時候吧,你這家夥。


    即便清遠一事的衝擊,的確對各相關單位造成寒蟬效應,但是考量到預算編列時間表的問題,可不能再這麽不清不楚地拖下去了。


    「總之,針對意見量不足的問題,得想辦法解決才行。」


    「要啟動『公眾評論』的追加募集嗎?」


    或許大家的怒氣發泄正好告一段落了吧,職員們開始討論起正事。


    原來如此,他們聽到上麵說「意見不夠」,就很老實地想要追加意見啊——吉門感概萬千地望著眼前的討論光景。


    就連抱怨最強烈的近森,看來也不打算對那樣的方針提出異議。


    他們真老實。老實過頭了。


    「追加後又被嫌說不夠的話,該怎麽辦?」


    吉門對掛水扔出這麽一個疑問,全員聞言露出困惑神情。由於說起話來比較容易,所以當他想講什麽直截了當的事情時,都習慣直接對著掛水說。


    「上頭有提出『再多收集幾件』的目標數字嗎?說到底,公眾評論本來就不是一套取決於多數決的製度,而他們卻對數字挑三揀四,很明顯地就是在挑毛病吧?既然本來是在挑毛病,那麽不管收集再多意見,都會被『數量不夠』那套說詞打回票的啦。」


    他接著把視線轉向多紀。


    「多紀,要是你的話會怎麽樣?如果你是被征詢公眾評論意見的人,會怎麽想?」


    在所有人之中,隻有多紀擁有這樣的觀點——不是公務員的多紀。


    多紀思考後,露出困擾表情。在吉門催促之前,掛水就先開口:


    「明神小姐,沒關係的,你老實說。」


    吉門不自覺地望向掛水的臉龐,掛水隻看著多紀,沒注意到吉門的視線。


    多紀仿佛從掛水那獲得勇氣似地回答:


    「……感覺很不愉快。」


    那句話讓所有人露出大夢初醒的神情。


    「明明是因為真正關心縣政,才參與公眾評論募集的,結果竟然被說什麽『你們的意見太偏頗,不能用』。我會覺得,縣廳算什麽東西嘛。」


    掛水聽完,隨即詢問下元。


    「另外辦一次公眾評論,然後?」


    「原來如此。」下元也隨之頜首。


    「另外祭出公眾評論,募集民眾對於『公眾評論公平性』的意見啊……這麽一來,就能若無其事地將縣廳內存在『偏頗論』的這項情況昭告天下哩。說不定還真能成為多紀所說的,引導輿論支持的契機咧!」


    下元接著咧嘴一笑。


    「至少,隻要執行剛剛那個公眾評論的提案,也能成為一種牽製手法。畢竟,先對公眾評論挑毛病的是他們。」


    「而且,也不知道這事會從什麽地方走漏風聲呀。像我,口風最不緊了,和觀光業者商議事情時,說不定一不小心就會說溜嘴了呢。」


    興致衝衝地直想「不小心說溜嘴」的近森,引發周遭一陣笑聲。


    「好像在磨練中慢慢成長了,感覺很不錯嘛。」


    吉門一邊聽取議事記錄說明,一邊低喃。負責說明的掛水也很開心地笑了。


    「感覺有第二年的樣子了吧。畢竟,去年很糟糕嘛。」


    「……啊,說得也是,款待課當然也是啦。」


    「不然你是指什麽呢?」


    吉門看似不經意地回答歪著頭的掛水。


    「我是說掛水你和多紀之間。」


    吉門抬頭望向陷入沉默的掛水,視線隨即又落至議事記錄。


    「我勸你還是少做壞事。就算想要假裝沒事,看你那張臉就全都知道了。」


    「……可是,沒想到你會這麽說嘛。」


    掛水搔著頭,低垂著臉。


    「怎麽啦?」


    「不是啦,就……」這麽咕噥的掛水,終究無法說謊。吉門也沒有繼續追究。


    「……我也沒有刻意要改變自己的態度就是了。」


    「哪會,很明顯呀。感覺上,好像變成一個多紀能依靠的掛水啦。」


    「是喔。」


    真是那樣就好了,掛水露出一副懦弱相。「沒問題吧。」吉門回答。


    「感覺上,也和之前那個一定要多紀跟在自己後頭的掛水,差很多啦。」


    「說道我痛處了,拜托就繞了我吧。」


    趴到桌上的掛水,尷尬萬分地低喃。


    「可是,又還沒交往……」


    「既然會說『還沒』,就代表胸有成竹羅。」


    低垂的臉龐已經紅到耳根了。


    「是有什麽障礙嗎?」


    「還不是你們父子倆害的。」


    掛水的聲音聽來像是嘔氣。要嘔氣是他家的事,但是吉門對於個中原因毫無頭緒。


    「為什麽是我們害的啊?」


    「因為一路上都有你們看著啊,結果就會想說要等自己變得稍微酷一點後,再說出口。」


    「那個人的確很酷就是了。」


    以自身才幹而言,哪有臉奢望他人將自己跟和政相提並論呢。隻是吉門自己也沒立場說出這種話,所以姑且不提。


    「隻不過,你那種說法根本是『好心沒好報』吧?」


    「才不是什麽『好心沒好報』。隻是,因為看著你們,就會想要努力去拚嘛。」


    「要是把那個人當作目標,不論過多久都是追不上的喔。」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要和自己比啦。」


    看到更為嘔氣的掛水,吉門心底湧現一股惡作劇的欲望。


    「我呢,還被多紀妒忌過耶。」


    「咦?」抬起頭來的掛水,果然是完全藏不住心事。


    「好像是看到你跟我感覺比較好,


    所以就不高興了。」


    那是在兩人不知道為什麽而鬧別扭,掛水把多紀扔在半夜的超商自行離去時的事。


    同時成為吵架男女雙方的吃醋對象,還真是難得的體驗。


    「我能不能別再被人家嫉妒啦。」


    掛水又趴到桌上去。


    「你一大堆事情都犯規了。」


    「什麽『一大堆事』呀?」


    「不告訴你。」


    掛水頑固地不願再開口。


    *


    吉門一回家,就在起居室被和政攔截住。


    「款待課怎麽樣了?」


    吉門苦笑以對。舍棄「你回來啦」這句招呼語,劈頭就這麽問,可見他有多在乎那些人。


    「要是真的這麽在乎,打通電話過去也不會怎麽樣嘛。隻是退出企劃案而已,又沒有禁止你們聯絡。」


    「不,一開始就必須謹慎行事才行。」


    「怎麽盡在這些奇怪的方麵特別老實呀。」


    「話可不能這麽說。」和政神情轉為嚴肅。


    「要是被人家曲解、盯上以後,那可是後患無窮。畢竟,我和縣廳的關係那麽惡劣,若一不小心和款待課持續接觸下去,都不知道會在哪個地方給他們添麻煩。如果構想因此一敗塗地,那就後悔莫及了。現在這段時間,那裏有很多人因為我的事情唄搞得神經緊繃,我想還是不要隨便刺激他們比較好。」


    以和政的個性來說,還真是慎重——但是,大概也是因為曾有過讓他不得不慎重以對的經驗吧。忌諱接觸卻希望得知情況,心情真是複雜。此時,吉門的存在就像是方便的天線。


    「雖然款待課鬥誌高昂,不過相關單位變得神經質也是事實。」


    吉門說著說著坐到坐墊上。


    「他們雖然在明年預算中,增列設置廁所、輕食設施還有整頓標示類等補助,上頭卻遲遲不肯批準。說是他們想追蹤或整頓的民間設施,恐怕有欠缺公平性之虞。雖然提案同時也參考了公眾評論,但是關於公平性這一點,他們卻說擔心意見數量不足。」


    這不是為反對而反對嗎?和政苦笑道。


    「不過,那批人還真是不了解『私下運作』這門工夫耶——和民間剪紙天差地別,著實讓我嚇了一跳。」


    聽到吉門的感想,和政的表情還是苦笑。


    要是去年的自己,肯定會焦躁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吧。麵對此種明顯無理的要求,卻老實過頭地隻想著怎麽依言行事,這種工作態度實在不像話。


    民間企業中,也會發生對於某項專案計劃幾近荒謬的阻擾情況。吉門自己在成為作家前,就曾在工作的貿易公司中經曆過。明知是能創造利益的企劃,不過如果最後能邀功的不是自己,那索性就把企劃給毀了吧——這樣的事情是存在的,同時也是大概會在管理階層發生的衝突。


    隻是,如果是在企業中,被阻擾的一方也不可能逆來順受。如果被人家甩了右臉一巴掌,就要一臉若無其事地往別人左腳踩下去。即便在灰色地帶展開幾近犯規的拉鋸戰,隻要言之成理就是贏家。勝者為王,若能創造利益,就不會有人抱怨。若贏到手的是肮髒的勝利,等在將來的可能就是他人的報複,但是年輕世代對此也不以為意。一心隻想出人頭地的家夥從位居底層開始,就一路學習如何巧妙戰勝對手。


    所以,看到款待課麵對阻擾隻會乖乖承受,他才會如此困惑不解。就吉門的常識而言,遭遇阻擾時就要以同樣力道回敬,這才是真理。


    吉門原本以為,他們理所當然會根據這樣的真理行動。


    「那些人一開始就是被綁手綁腳的吧。總是以『隻能正麵攻擊』為前提。」


    就算說他們被賦予的義務就是「無效率」也不為過。所有業務都有標準作業手冊,就算麵對要求臨機應變的事物,也會因程序論而停滯不前。這是因為他們都被迫背負著所謂「不根據程序走,就難以令人信服」的前提。


    換言之,在公家的係統中從一開始就包含了工作者的墮落麵。在最初即已蓋棺論定「你們全都是墮落者」的那套係統中,又存在多少能夠發揮能力的人呢?


    更何況,要開展的是毫無標準操作手冊的全新事物。


    食古不化、不知變通,這些吃公家飯的就是這樣——但是,他們一直以來被賦予的義務,就是必須嚴守這般的行政模式。比起創造力或柔軟度,他們更被要求具備「僵硬性」。


    「這樣下去,也不得不畏首畏尾的吧,那些人。」


    這其中,有些問題必須靠擺脫程序的論點才能克服。但是,即使最後做出成績,他們也會因擺脫程序而被追究相關責任吧。


    這個名叫清遠和政的男人,過去遭受流放的理由也就在這裏。他們隻是先下手為強,端正綱紀罷了。若遭受外部追究責任,問題會更大。內部處置是組織的自淨行為。


    「其實,讓他們畏首畏尾的也是我們吧。」


    在批判行政僵硬的同時,也有意見譴責他們超脫常軌。若是毫無前例的施政,任何內容都可能被視為「超脫常軌」,既然如此當然隻好保守謹慎了。


    結果,周遭隻充斥著那些無法為任何人謀取福利的空泛「正義」論,各地也隨之發生那種可說是「動脈硬化」的僵化現象。


    「唉,所謂的地方自治團體,就是不注重效率,而是會優先考慮是否能對外搬出一套站得住腳的藉口的組織啦。」


    和政的回應,肯定了吉門的實際感受。


    「而且所謂的『公益』,不管是誰都會有種感覺『事不關己』的毛病。你知道體驗型的校外教學嗎?」


    這種嚐試將農業、漁業或生活文化等體驗做成觀光企劃,與校外教學結合的做法,近年來尤其受到都市學習的注目。


    「在觀光業者的建議下,本地也展開行動去爭取這方麵的遊客。就全國來說,也算是在很早的階段就開始嚐試了。可是,一旦成立委員會希望加以執行,卻難有進展。」


    「為什麽啊?好不容易才注意到這麽好的點子。」


    「因為,大家都在想到底該由誰來幫忙推動。民間覺得行政單位會幫忙整合各方努力,而行政單位就是那副樣子,這種事情就是不能大刀闊斧地迅速推展。」


    「這真的是急死人啦。」


    看到吉門皺著一張臉,和政笑說:「你太嫩啦。」


    「要展開全新事物,需要花錢也需要耗費心力。要是失敗,誰要負責賠償呢?不管任何人都會想到這個問題吧?如果由自己積極搖旗呐喊,結果卻馬失前蹄,到時候受到的責難也就更猛烈。正因為是迎接校外旅行的學生,責任相對地也更重。對方都是孩子,要是有個萬一,就會被批得體無完膚。撇開這個不說,校外教學能收取的費用不高,不想到想對效果,自然會沒有動力,這也是其中的一個原因吧。」


    「隻是,想完全消除風險再做事,根本就是胡來嘛。」


    「他們是考慮到現實問題吧。隻是,鄉下地方可沒錢喔。所以,隻要想到『一旦失敗,就無法重新來過』,自然就會膽小怕事了。」


    在都會區中,不論如何總能匯集人才與資金。不管是民眾或是企業的稅收,都和偏遠地區或小鄉鎮截然不同。都會,因為有身為都會的條件做為擔保,所以才能夠籌措資金。


    而且,社會的注目程度也有所不同。都會的失敗會直接打擊日本行政中樞,地方的失敗對於整體的影響則較少。即便同樣都是失敗,國家對於都會和偏鄉的因應方式也會有所不同吧。至少,國家不可能慷慨厚待執行失敗的偏鄉。


    因此,不管從那次層麵看,偏鄉都比都會更難從失敗中重新站起來。


    「而且,借用你的說法,行政單位意見綁手綁腳地太久了。少做少錯、凡事打安全牌,就能勉勉強強混過去的狀態,可是從戰後(注39:於日本「戰後」意指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一九四五年)。)一直持續到現在喔。自治團體的財政困難日漸嚴重,這也是最近才開始正視的事情,他們不可能一下子就能迅速動起來。隻要咬緊牙關撐過去,船到橋頭自然直了吧——不管行政單位或縣民都還懷有這種想法吧。」


    「可是,老爸你不是從以前開始,就一直在做一些無謂的事情嗎?」


    在一切打安全牌就好的那個時代,就不斷提出一些惹人厭的提案。對於始終看著這股身影的吉門而言,不禁會覺得「那你現在是在講這什麽東西啊」。像他這麽積極地要去當炮灰的男人,這輩子還隻認識這一個。


    和政聞言咧嘴一笑。


    「我從以前開始就是個很有野心的人啊。隻怕一點點都好,就是想要更多。」


    那句低喃中夾雜著各種愧意。


    「掛水好像把你當成目標喔。」


    他想起掛水嘔氣的神情,沒有特別意思地向和政報告。


    「會害他錯失出人頭地機會的事,我可不鼓勵。」


    和政說著卻喜形於色——多少讓人有點不是滋味。吉門對著腦海中掛水那張嘔氣的臉龐,狠狠地超額頭敲了一記。


    「我還在職那時候,就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死心眼,除了壯烈成仁什麽都不會。我倒希望掛水能更有技巧地留在崗位上工作呢。」


    吉門心想,不能更有技巧地留在崗位上工作並非和政的錯。對於當年的和政而言,恐怕無法理解為什麽會有人缺乏「隻怕一點點都好,就是想要更多」的心態。因為他深信「如果能比現在更好,當然要采取行動」的理想論。


    耳邊傳來一陣「啪嗒啪嗒」、由遠而近的輕快腳步聲。珠簾發出聲響後,佐和探進頭來。


    「爸,來幫我備料。」


    他和這麽出聲說話的佐和四目相接。


    「回來啦,真早呢。」


    對於那句過度想要佯裝泰然自若,卻反而顯得不自然的招呼語,吉門露出苦笑。每當吉門到縣廳去,佐和總是這副樣子。


    「隻是去聽聽進度而已。我也來幫忙吧。」


    「不用了啦,反正客人很少。」


    「更何況……」佐和以嘲弄的語調補充。


    「要幫忙廚房裏的事情,廚藝不好一點怎麽行啊。」


    「……不好意思啊。」


    佐和以其一貫如貓兒似的動作轉過身,和政也「嘿喲」一聲低跟著起身。


    「平常日子裏也有一定的客人上門,哈真是了不起呀。」


    「因為最近的退休客人增加了。而且,四國還有遍路朝拜,所以很受歡迎的。」


    宇佐當地也有列為三十六號朝拜所的青龍寺。


    「……清遠民宿開業時,該不會就已經瞄準這塊市場了吧?」


    「你說咧……」和政笑著說完便走出起居室。


    珠簾隨之搖擺。那搖擺的樣子,和吉門在這個家時沒有兩樣。改變的是——


    這房子對於來年個個人來說或許太大了吧,如此想著的吉門仰望天花板。


    *


    下擺點綴著幾何圖樣的珠簾,是首次家族旅行時買回來的。


    那是母親與和政結婚的那一年,如今回想起來,或許那也被視為蜜月旅行。當時兩人都是與前任配偶死別後,帶著孩子再婚。雖然「家族」這樣的容器把四人收攏在一起,不過當時大家都還在尋找各自的位置,相處起來還不太自然。


    目前自然而然會特別照顧和政帶來的孩子佐和,相對地,也就無暇顧及喬介。成為妹妹的佐和比喬介小兩歲,當時八歲。比喬介年幼的孩子,照顧起來本來就耗費心思,再加上佐和雖然生性剛強卻非常怕生,始終難以融入新家庭,母親為了佐和瞻前顧後也是理所當然。


    但是,喬介也不是那麽容易和人親近的孩子,一旦被母親那個唯一的親人棄之不顧,就毫無容身之處。


    我……不在是不是也無所謂呢?——平日心頭雖然偶爾會掠過這樣的念頭,但是又不可能有能力自己想辦法消磨時間。當時他還是連買一瓶果汁都比起央求雙親的年紀。所以,隻好懷抱著那種微妙的疏離感,在家長視線範圍內轉來轉去地打發旅行中的時間。


    當他們經過一家紀念品專賣店時,母親開始幫佐和挑選綴有皺綢裝飾物的發束,佐和似乎也很喜歡那些漂亮的皺綢手工藝品,當母親把發束放在她頭上比較時,看起來也很開心。


    什麽嘛,笑起來挺可愛的啊。


    這個成為新妹妹的小女孩,就像隻不會靠近半徑兩公尺之內範圍的野貓。特別是當喬介一找她說話時,就會顯得很緊張,隨即陷入沉默。


    如果也能對著我笑就好了,他這麽想一邊移動到民俗藝品銷售專區。要是喬介一走進去,她們難得的交流恐怕就會瞬間僵硬凝結吧。


    在琳琅滿目地擺滿木雕工藝品或陶瓷的賣場中,掛著幾組珠簾的展示品。正當他嘩啦啦地撥弄長串的拋光木頭珠子所組成的門簾時,和政來了。


    「抱歉,佐和是個不太好相處的孩子。」


    欸?或許,他那時候才首度好好端詳和政的臉龐。


    和政對於在旅行中總覺得沒有容身之處的喬介,好不敷衍地道了歉。說了「因為佐和,害你被冷落,對不起」。由於大人(特別是喬介的母親)都覺得不需要對小孩子道歉,和政的態度更顯得正直豪爽。


    所謂的父親,就是這種感覺呀。他很早就和親生父親死別,所以不太記得了。


    「可是,因為佐和年紀比我小呀。」


    喬介這麽回答後,和政又說了一次「抱歉」。


    「你喜歡哪一個?」


    被這麽一問,他頓時感到困惑。後來才發現,和政指的是自己隨手玩弄的珠簾。


    這東西純粹就是摸起來好玩,圖案怎麽樣倒是無所謂,可是他明白和政和很在意自己感受,所以姑且裝出猶豫不決的樣子。


    「這個。」


    他選的珠簾,上頭綴著看來似乎最費工的幾何圖案。其他的主題不是花就是鳥,感覺很女性化,他不喜歡。


    此時,母親叫喚道:


    「喬介,你覺得那個適合佐和?」


    同樣都是櫻花圖案,一個紅色、一個粉紅色。雖然他覺得兩個顏色不是很像嗎?可是對於她們兩人而言,似乎有很大的差異。


    有喬介站在麵前,佐和照例還是很緊張地繃著一張臉,整個人僵直不動。她那五官分明的臉、臉龐隻要一僵硬,就會變得很嚴肅。


    固定於左右兩邊耳朵上方的發飾,難以巧妙地搭配那張嚴肅的臉龐。看起來,就像是強迫鬧脾氣的孩子上妝。


    兩個都不適合,這麽講一定不行吧。當他這麽想的時候,突然發現一個藍色發飾。那和兩人所選的是相同款式,可是顏色不同。


    他隨手拿起來,試著固定到佐和的頭發上。佐和肩頭微微一震。


    「我比較喜歡這個。」


    雖然是相同設計,卻帶著些許成熟感,另外也稍微緩和她僵硬的表情。


    母親也「喔」的一聲歪著頭端詳。


    「我本來覺得藍色是男孩子的顏色,沒想到挺合適的呢。」


    他有時會很受不了母親這種刻板的思考方式。說什麽藍色是男孩子的顏色,哪裏的男孩子會用這種皺綢裝飾物發束啊?


    「藍色的,很可愛呀。」


    他反駁母親膚淺的意見,語調也變得不耐煩。


    結果,佐和似乎很困惑似地視線低垂。


    啊,這時候好像不能隻稱讚東西喔。他之前曾在書裏看過,有段情節是女主角聽到別人稱讚她的衣服時反而鬧別扭。那似乎不是適合小孩子看的小說,母親覺得「小孩子看這種東西還太早」,當時沒給他好臉色。


    總而言之,她現在說不定就是像那個女主角一樣在鬧別扭吧!


    「藍色很適合你,很可愛喔。」


    他對著佐和再說一次,佐和的頭頓時垂得更低了。


    「……謝謝,喬介哥哥。」


    道完謝,僅些微瞬間抬起的臉龐有些潮紅。


    這樣啊,她不是在鬧別扭,是覺得不好意思呀。這麽一想之後,覺得她變可愛了。


    之後,佐和所選擇的服飾或小雜貨中,藍色的東西日益增加。他覺得這和那時候的事情不會毫無關係。


    佐和後來就幫著藍色的皺綢裝飾物發束回家。


    結束相同的旅程,拖著疲憊身軀回到相同的家。曆經了這樣的儀式,當打開行李後,感覺上似乎比之前更像是一家人了。


    「哎呀,怎麽會有這個?」


    「嗯,我買的。」


    和政掛在廚房出入口的是綴著幾何圖案的珠簾。喬介對那圖案還有印象。


    母親露出不高興的臉色。


    「不是滿貴的嗎?」


    「嗯,不過就當作紀念嘛。」


    「隻是,為什麽要買這種東西呢……又不是當地名產或什麽的。」


    「別說『這種東西』嘛。喬介也很喜歡呀。」


    咦,我?話題突然轉到自己身上,他不禁頭一歪。


    「你怎麽會喜歡這種怪東西啊?」


    被母親這麽一問,他不禁脫口而出。


    「我才沒有呢……是爸爸自己喜歡的吧?」


    「欸?」


    和政聞言驚訝地直眨眼。


    「不是爸爸自己想要,所以才問我哪個好的嗎?」


    「啊……是喔,這樣啊。」


    一想起當時雙肩頹然垂下的和政,如今還是覺得好笑。


    明明隻是手閑閑沒事做,胡亂撥著玩的珠簾,卻自己會錯意,立刻深信「喬介想要」。若以小四男生旅行時想要的紀念品排行榜而言,這種東西根本完全沾不上邊。


    隻是,等他年紀稍長後,才察覺到好多事情。


    和政當時是為了尋找破冰契機,而持續觀察喬介的一舉一動吧。在那過程中,當他一發現喬介顯露出有興趣的事物,就興奮地飛撲上去了吧。


    平常明明是個精明幹練的人,但渴望讓喬介喜歡自己的心情,卻強烈到讓他失神誤判呀。


    隻要想到這兒,就會懊惱自己當時為什麽不能更成熟一點,而胸口一緊。隻要喬介「嗯」的一聲點點頭,肯定就能讓和政開心不已的。


    自己以前有好好傳達出喜歡和政的這份心情嗎?對他人而言,他的個性難以捉摸,正因為了解本身性格,彼此不再是家人後,也讓他更為擔心。


    和政辭去縣廳工作時,喬介正值高三。


    那年偏偏又是喬介的大考年,母親的不滿可以說是連綿不絕。


    母親的滿嘴抱怨連自己這個親生兒子聽了都覺得受不了,和政卻總是沉默地傾聽著,不過也隻有那麽一次發過脾氣。


    「我不會讓喬介放棄升學的,所以就別再囉裏巴嗦的了!」


    聽到那番宣言,反而是喬介開始擔心。他可以等到兩人獨處時,開口問和政。


    「那佐和要升學的時候怎麽辦?」


    和政那時候已經開始準備開民宿,今後家裏的經濟情況很明顯地也會變得不穩定。佐和如果要繼續升大學,那就是兩年後的事情。幸運的是,兩人在學期間隻有一半時間會重疊到,隻是如果讓喬介升學,之後也有能力讓佐和升學嗎?


    「小孩子還擔心這種事情,那可是你的損失喔。」


    和政苦笑道。


    「唉,佐和的事情到時候總有辦法的。」


    「我不去了,大學。」


    兩個男人驚愕地轉過頭去,發現佐和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偷偷站在身後。


    「反正我討厭念書。念完義務教育的六、三、三,就已經夠膩的了。」


    佐和的確不擅長念書,每次遇到定期考試時,都是喬介陪她一起準備。


    「所以,喬哥隻要好好努力應屆考上就行了。爸爸應該也沒錢讓喬哥重考吧。我會在高中期間考取薄記證照,然後就請爸爸雇傭我。」


    「然後就幫忙爸爸」,她並沒有這麽說,從這方麵也可看出佐和的細膩心思。不論是可以還是無意,都讓喬介覺得她真的好惹人疼惜、好惹人憐愛。


    「要是不好好工作,我可不發薪水喔。」


    說得如此一本正經的和政,不可能沒有察覺佐和那份體貼。


    「等到我拿到薪水以後,再幫喬哥寄點零用錢過去。」


    「笨蛋~才不需要呢。」


    那種東西才不需要呢。隻是——


    凶巴巴回嘴頂撞的佐和與笑著在旁觀看的和政。大學畢業後,若自己能再回到這樣的情景中就好了……


    當時之所以會那麽想,可能也是因為那再也無法回到這裏的那個將來,在這當下已經微微顯露征兆了吧。


    在他所希望歸來此處的那幅想象光景中,已經沒有母親的身影。母親不在場時,起居室的氣氛還比較開朗明亮。


    自從和政被轉調閑職後,始終麵露鬱色的母親,從那時候開始就已經與家人漸行漸遠了吧。


    ——藍色是男孩子的顏色。


    偏愛這種刻板思考的母親,期盼的是完美鑲嵌於既定模子中的人生。在母親期盼的模子中,不存在丈夫突然辭職、準備自行創業這樣的開展。母親當初選擇和政為再婚對象時,看中的是哪個擁有「縣廳職員」這種穩固條件的和政。


    就母親的立場看來,肯定認為這一切都是和政違約在先,自己才是被背叛的那一方吧!


    民宿後來在宇佐開張。建築物本身是同為民宿經營者頂讓出來的中古物件,相關設施從一開始就以齊備。


    幾何圖案的珠簾也被一起簽到那棟新家去。


    就讀市內高中的喬介,通學隨之變得不方便,於是開始在外寄宿。雖然周末會回家,佐和還是覺得很寂寞。


    「不過呢,這樣也好啦。」


    不知怎的,母親曾有一次這麽對喬介說。


    「佐和也到了一定的年紀,而你也是個男人了。萬一出了什麽差錯可不成,還是離遠一點比較保險。」


    喬介假裝沒聽到,當作耳邊風。要是認真地聽進耳裏,肯定會對她大發雷霆。


    因為沒有血緣關係,所以非得擔心會出什麽差錯。那樣的刻板想法,從不曾像現在這樣地讓他感到難以忍受。


    那所謂的「出差錯」是什麽東西?我才不會把佐和當成什麽「出差錯」的對象。我才不會做出什麽「出差錯」的事情後,把佐和收到哪兒的箱子裏去藏起來。


    「你為什麽會和老媽結婚呢?」


    時候回想起當時的自己竟會那麽問和政,真的是太嫩了.


    與母親人格特質緊密連結著的那種粗線條,惹毛自己的次數過多,使得滿腔怨氣根本不知道何處發泄。


    和政莫名地留意著母親動向,一邊苦笑道。


    「你不能隻看一個人討人厭的地方。像我這種容易胡搞瞎攪的人,就需要像她那樣的人幫忙抓住韁繩。」


    把韁繩甩開,是我不對,和政說著露出內斂的神情。


    「那個人也是從我辭去縣廳工作後,才變得滿身是刺,甚至讓你都沒辦法忍受。是我,讓一個不適合為前景擔心的人,陪


    著一起難過預料未來的生活。要不是對未來充滿不安,即便有些部分可能會不太周到,不過應該也能當個機靈的好媽媽吧。」


    他當時決定,絕不會再讓和政談到相關話題。同時,也對自己的度量狹小感到羞愧。


    然後在春天,喬介以幾乎會被教師忍不住嫌棄「讓教師完全排不上用場的學生真是不可愛!」的穩當成績,考取了誌願大學。


    「既然喬哥都考上了,那我可不可以說實話?」


    佐和幫他整理要搬到東京去的行李時,開口道:


    「要是喬哥落榜的話就好了。」


    她本來肯定是想開玩笑地這麽說,但是聲音卻像快哭出來般地顫抖。


    「我還是,不喜歡喬哥到那麽遠的地方去。」


    她看來是那麽惹人憐惜,好像把她緊緊擁入懷中。


    平時倔強到讓人覺得很難纏,重要時刻卻總是不讓自己犯下錯誤。他早知道,她一直忍著不說出那句「不要走」。


    「我早就在想你到底什麽時候要說呢。」


    喬介用雙手搔搔佐和的頭,手指輕撫過她的短發——出什麽差錯。


    怎麽可能有理由讓你抓到話柄呢——


    那股每當即將湧出就會被壓抑下來的情感,讓他把佐和抱入懷中。輕輕地,就隻環抱她的頭,那恐怕是此時此刻能夠碰觸的最大極限吧。


    「我放假的時候會回來。畢業後,也一定會回高知來的。所以,你要等我。等畢業回來以後,我有事情想問你。」


    要問什麽,他沒說出口,佐和也沒問。因為要等到畢業、就職,能夠獨當一麵時,才能將之問出口。


    那也是為了不讓任何人有理由說出什麽「出差錯。」


    我會等你的。佐和以濕潤的聲音,隻說了這麽一句話。


    第一年的冬天,當他一回鄉,就發現和政與母親已經分居。


    「為什麽沒告訴我呢?」


    「說了,怕你會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顧慮。」


    和政若無其事地說。的確,要是事先聽說,或許會猶豫要不要回來。雖然要回到那個母親已經出走的清遠家,會覺得有些卻步;話說回來回鄉時住到母親生活著的那間狹小公寓,也有其難度。分家家係(注40:「分家」相對於「本家」而言,意指脫離原生家庭,自立門戶的獨立家庭。)的母親父母雙亡,所以已經沒有所謂的「娘家」了,母親那邊也沒有任何親戚能讓喬介托身。


    沒想到「故鄉的錨」這麽輕而易舉地就被移除,他對此感到迷惘。


    「你要是不回來,佐和會哭的。」


    佐和代替出走的母親操持家務,如今已成為民宿的重要戰力。


    「隻是……」


    以後呢?如果和政與母親就這麽分手呢?即便想象著母親回來讓整個家再次圓滿的情景,從中卻感受不到任何真實性。


    「不論發生什麽事,都不用對回到這裏來有所顧忌。」


    和政惱怒似地打斷他的話。


    之後,和政每到休假就會寄來回鄉車票。母親那邊卻不曾擔心過他要不要回鄉。更有甚者,她似乎對母子倆偶爾見麵都提不起勁。不打算和自己站在同一陣線的喬介,對於母親而言仿佛已成了很礙眼的存在。


    約莫在喬介迎接大學三年級的春天時,和政與母親的離婚生效。


    「喬哥,我問你喔,你會回來吧?」


    對於兩人的離婚,佐和關心的隻有這件事。或許很早以前,她對很多事就已死心放棄了吧。


    「老爸覺得好的話。」


    「你媽說好久好,我沒意見。況且,你放在這裏的東西,你媽大概也不會來拿走了吧。」


    和政的回答,仍考量到已分手的母親。


    「學費方麵,做得到的我也希望盡可能為你多做點。」


    「你已經做得夠多了。」


    民宿的經營尚未步上軌道。即便如此,離婚時和政存入了一大筆錢,並非存在母親的名義下,而是在喬介的名義下。


    母親對於喬介未來該何去何從,完全就是一派曖昧地劃下句點。在不說破的情況下,順勢接受和政的好意,一切正如她內心打好的算盤發展。


    我先離開學校吧?一直以來付學費的都是我,不準你把我至今的付出扔到水裏去。


    內心滿懷感激,充滿溫暖,眼淚幾乎奪眶而出。為什麽不拿跟著這個男人呢?喬介無法理解母親的心情。


    後來,即便已經離了婚,和政還是持續寄車票來。難以用親屬或血緣關係計量的那份連係,成為他回歸故鄉的錨。


    當那樣的錨被切斷時,他從沒想過仍有一天還能像這樣,在這個房裏等著吃晚餐。


    走廊飄來的一陣美味香氣,讓吉門從椅子起身,步出房間。


    *


    晚餐端出了絨螯蟹湯,螃蟹季節也差不多快過了,能嚐到這道菜的機會所剩無幾。這道菜好像也已從清遠民宿的菜單中撤下。


    好像隻有掛水和多紀來的那一天,是專為家裏夥食而特地做的呢——吉門邊想邊喝著湯。


    那時候,和政自顧自地打電話來說「我會帶兩個人回去,先準備好晚餐」,佐和於是去買了當季的螃蟹回來。她還叫吉門幫忙把螃蟹搗碎。佐和一邊處理著要拿來做壽司的鯖魚,一邊好像是故意要講給吉門聽似地,叨念著什麽「太突然了吧」、「也不想想我這邊方不方便」。看她那麽刻意的樣子,實在好笑。他費了好一番工夫,才能把「嘴巴這麽說,還滿用心煮的嘛」等嘲弄話語吞下去。


    據說,她和掛水初次見麵時潑了他一身水。吉門暌違數年回到家的那一天也是,她對著送自己回來的掛水,伸手就是狠狠的一巴掌。


    他明白,佐和那個人就是這樣,為此也始終心懷內疚。隻是,要是能坦率地向「縣廳」道歉,就不是佐和了。她大概一直都在找和解的時機吧。


    雖然,她的態度就是無論如何都難以把抱歉說出口,不過光是也是個成年人了,應該不會計較才是。畢竟,佐和光是想和「縣廳」和解就已經是種奇跡了。


    正因為如此,他才更覺得這次讓佐和受累了。和政半途退場這樣的發展,不論和政本人或吉門都已經事先預料到了,隻是兩人都希望「可能的話,希望預料失準」,對此也未多加著墨。這件事反而更讓佐和受傷。


    佐和從那之後,幾乎是很不自然地完全不觸碰縣廳的話題。那也根本不像佐和本色,因為她甚至不曾顯露怒氣。


    隻是,當吉門為了采訪到縣廳露臉,或是兩個男人在自家提起款待課的話題時,佐和就會很不自然地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每當這種時候,吉門或合作都會佯裝察覺不出她那不自然的若無其事。當天的晚餐時間,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度過。


    吉門的電郵軟體中,每當寫作時就會多出一個信件資料夾。這是為了類整每次執筆作品的相關問答等內容。遇到寫作瓶頸時,重新閱讀諸如此類的書信往返,就能得到新的刺激。


    吃完晚餐,回到自己房間的吉門,莫名地回顧起「款待課」的資料夾。


    莫名地開始回顧,大概也是因為現在莫名地遭遇到瓶頸吧。根據連載開始時間倒算回來,已經差不多該動筆了,但是手指就是無法在鍵盤上靈活舞動。


    寫得出來的時候,想寫多少就能寫多少,那時的他,看得見應該踏上的每階階梯。但這次還看不見——正確而言,應該是他看得見好幾個候選階梯在眼前,卻不確定該踏上那一階。當軌道模糊不清時,還是不敲鍵盤為妙。


    他確定有什麽卡在心中,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麽卡在心中。他專心回顧著曆史信件。


    結果,那個資料夾中混雜著寄自友人的信件。他平常會將工作目的以及私人目的的電郵分開儲存,為什麽在工作相關資料夾中會有朋友的電郵呢?他才剛這麽想,隨即又想起,他曾詢問這位友人關於觀光大使的事情。這位友人是另一個縣的縣廳職員。


    一開啟寄件人為「款待課」的檔案夾,他隨即找到自己發出的詢問信件。


    「好久不見,我是吉門。


    最近幾乎都是以電郵或電話聯絡,宮澤你好嗎?


    回歸正題,今天是有問題想要詢問一下在縣廳工作的你。


    事實上,我前些日子受到委托擔任故鄉的觀光大使。宮澤你那邊是不是也有這種計劃啊?像是請大使分發可以當作觀光名勝入場優惠券的名片什麽的。


    接受委托倒沒什麽,隻是我現在對於縣廳後來的應對感到很困惑。


    我答應後這一個月之間,那邊完全沒有消息。


    我以為是不是協議作廢了,一問他們之下,結果竟然說是因為大使名片還沒有完成(我對他們認為這可以當作音訊全無的理由也存有疑問就是了)。


    我是覺得這種步調會不會遲緩過頭了,另一方麵也懷疑會不會不管是哪裏的公家單位,都是這幅樣子。又或是隻有鄉下地方特別明顯,做起事來就是慢條斯理的?


    我以前的父親也曾是公務員,不過他有些另類,應該不能當作參考樣本吧。


    那就麻煩你了,請你抽空告訴我一下你本身對於這方麵的想法好嗎?」


    看到當時流露焦慮情緒的文章,他不禁露出苦笑。


    友人回答的電郵,標示著隔天的日期。


    「你好,我是宮澤。


    我挺好的。大概就是健康檢查的膽固醇指數有點高,讓我有些掛心而已。差不多也該來減肥了吧?


    回歸正題,關於你所詢問的事情……就結論而言,不止觀光大使,其他任何事物都可能出現這樣的因應方式。


    弄得不好,像那個觀光大使名片在設計競圖和印刷等方麵,還可能要個別請各家廠商估價、比價。說不定,我們縣也會很理所當然地這麽搞。


    隻是,在主張『效率化』的潮流中,公家單位就是做不太到呢。因為一旦企圖改變至今的一貫做法,可能還會很耗費時間。所以,大家往往都會以『這次就先這樣吧』為藉口,持續因循苟且下去。


    這真是個無論如何都以『恪守程序』為最優先考量的組織呢。遺憾的是,『毫無彈性』這一點,確實我們的大前提。身為在其中工作的一員,雖然也會有各種想法……即便提出什麽提案,要等到數年後才可能實現之類的,這些也都已經習以為常了。我也都已經僵化了呢!身邊真的很多讓人覺得焦躁難耐的事情。


    不過,現在的確也陸續出現『這種態度是否符合當今時代』的意見。我想,現在正逢世代交替的時期。


    年輕世代(我們也才二十幾歲,所以可得懷抱年輕意識才行耶)都是自己選擇單位,積極參與各種專案計劃呢。


    隻是,現在還是過渡期啦。如果想要毅然決然改革,就必須準備好辭呈。


    我的上司中有人想要改善山區福利係統,結果光靠正麵攻擊,完全推不動。


    那個人老家是酒商,後來因為父親突然過世必須回家繼承家業,所以他就以『順便推推看』的心態,趁離職前的那段時間,持續嚐試各個擊破。


    他所做的雖然是個臨別大禮,但是一想到托不是以辭職為前提放手去做,就無法實現民眾所求,也實在是……


    吉門的父親當年也是多方提案,結果因為待不下去而辭職的吧?會讓那樣的人待不下去,還真是一大問題呢。


    總之,並不是吉門的故鄉動作特別遲緩,所以請放心吧……不對,這樣反而放不下心吧。」


    那家夥待的地方,同樣麵對僵化的銅牆鐵壁呀,腦中浮現友人的臉龐。這或許是全國自治團體目前所麵臨的關卡吧。


    他們突破得了嗎?要怎麽突破呢?他對腦海中浮現的人物流露出笑意。


    是吧,掛水。


    要是我說「出乎意料之外的,我很期待你會怎麽做呢」,你應該會得意洋洋吧!


    所以啦,那句話呢,撕爛我的嘴我都不會說的。


    *


    「沒辦法啦!」


    掛水扔下原本敲打的筆電鍵盤。


    「怎麽啦?」


    一旁的多紀歪著頭問。


    「嗯,就清遠先生之前不是說過要來造村嗎?」


    「啊,『吾家村』。」


    之前說過,要打造可做為迎接綠色旅遊遊客據點的村子。大家還曾熱烈討論,若能將縣內的綠色旅遊統一規劃成「吾家村」係列,或許可以祭出像是「暢遊景點、收集戳章」等賣點。


    「現在或許不可能立刻就做,可是我想至少先來試著編列預算,結果卻越編越多……真奇怪,當初本來預估大概二十億就夠的。不過,一考慮到用地收購或交通整頓等費用,根本就完全不夠用。」


    從旁探頭窺視畫麵的多紀,露出詫異神情。


    「這是,試算嗎?」


    「嗯。」


    「……我對這方麵是不太了解啦,可是我覺得照這麽看來,不管多少錢都是不夠的。」


    「咦!為什麽?」


    「因為這個預算……就連明神山的天空公園,每天都要有五班從市內開出的公車接駁耶。如果想以這種模式把縣內所有景點串連成整體交通網絡的話,那當然是很花錢的呀。」


    被挑出這樣的根本問題,掛水也不知所措。


    「可……可是,如果要考量到觀光客的方便……」


    「應該有所謂的『限度』這種東西吧。走遍全日本,都找不到任何一個地方擁有這種連細部都規劃完善的交通網。主要觀光區都已經整頓到某種程度了沒錯,而那些沒被納入交通網的地方,大前提就得自己開車,一般來說都是這樣的啊。」


    掛水先生所說的,當然是理想狀況啦,被加上這麽一句補充說明,掛水整個人相當失意。


    「沒關係啦,反正我也隻是自己學著做而已。一開始出錯,也能因此加深理解吧。」


    「我可沒有說不好喔。」


    看到苦笑的多紀,他越來越喪氣,就那麽倒在地板上——自己這間比平常更費心整理的房間,是聽說多紀要來,才臨時手忙腳亂地趕緊清掃過的。


    目前因預算案未獲核準,感覺上有些遭遇瓶頸的款待課,在周末過後要召開會議。會議希望藉由交流討論,擬定休閑樂園化構想的具體事業計劃,但是他至今還沒有任何一個相關想法成形。多紀好像也是不得要領,坐困愁城。


    要不然,就一起辦個讀書會吧?他那摻雜一抹私心的玩笑話,出乎意料之外地竟然立即獲得她「好呀」的幹脆回應。


    那麽一來,可能的話也希望能用電腦,也想搜尋更多相關資料。雖然是連續劇裏常見的情景,但一旦換成是自己要在外頭商議計劃,感覺上也滿不好意思的,當他們正煩惱該到哪一家店時,他又以豁出去的心情脫口而出——既然這樣,要不要來我家?


    這句話脫口而出後,又整個人手足無措地補充「我什麽都不會做的」。結果因此被瞪了一眼,「廢話」。


    「我可不去髒兮兮的房子。」他還沒遲鈍到,聽不出這樣的回答是種否定式的承諾。所以,他昨晚才會超級緊急地清掃家裏。


    多紀到訪後的評分,是「如果不是前一晚才臨陣磨槍的話,就算及格」。全被她看在眼裏。


    「……你在笑什麽?」


    「嗯,我想起第一次見到明神小姐那時候。」


    「


    第一次委托我工作那時候?」


    請當時還在縣廳資訊課打工的多紀,幫忙調查「熊貓爭取論」,是首度委托她處理公事。


    「不對。在那之前,在腳踏車停車場。我把明神旋即的腳踏車弄倒,連車籃都歪了。」


    「啊,那時候呀。」


    「明神小姐那時候說『這是小意思,沒問題』,一邊用手把籃子弄好。然後,就載著那個歪七扭八的籃子回去了。」


    「不好意思啊」,他當時這麽道歉後,得到的是仿佛在說「別放在心上」的輕鳴鈴聲和她回眸頜首的致意。


    「我記得有夠清楚的。那時候心裏就想,那個女孩子讓人覺得好舒服。」


    多紀用雙手撐住臉頰,這是因為不想讓倒在地板上的掛水,看到自己麵頰的顏色。


    「……為什麽會突然說到那裏去?」


    「那時候,近森先生約我去飲酒聚會,我拒絕了。結果,被他擺臉色說什麽『也會有女生來,真不合群』。還說我就是因為那樣才會沒有女朋友的。」


    多紀輕笑出聲。


    「這麽說可能不好意思,可是他也太雞婆了吧。近森先生自己不是也沒有女朋友嗎?」


    「唉,你說得或許沒錯。不過那時候,我也有些氣餒吧。然後一回家呢,又要麵對看起來實在有夠單身男住的寂寥房間。我那時候還想,要是有個女朋友,大概也會比較有動力去整理房間呢。」


    「結果,有動力整理了嗎?」


    「昨天,是我這一輩子最認真整理房間的一次。」


    多紀依然撐著臉龐,把頭撇向一邊。「明明我們就還不是男女朋友。」她特別說明的樣子實在很可愛。


    「近森先生說的話裏,原來有些也是有幾分道理的啊。想到這,就覺得感觸良深呢。」


    「就說我們還不是嘛!」


    既然會說「還」,就代表胸有成竹——那是前幾天吉門造訪款待課時說的話。


    的確,這種胸有成竹給人的感覺還真不賴啊,他不禁咧嘴一笑。


    「這是讀書會吧,要是不認真研究,我要回去了啦!」


    「別這樣啦。」


    掛水起身麵對桌子。


    「我本來以為交通變得便利,就能吸引遊客的呀。」


    「可是,也有例子是交通便利以後,觀光收入反而減少的耶。之前本來是不論多拚,都沒辦法當天來回的距離,等到新幹線通車可以當天來回以後,住宿遊客反而大減之類的。」


    「啊,也有那樣的例子喔。」


    交通便利的結果,還有些地方從原本的「目的地」,被降格為「途經地」。


    「不過,如果不方便去,本來就是會讓人敬而遠之,不是嗎?要是因為不方便,就提不起勁去,不就麻煩了嗎?」


    「可是實際問題就是,想要徹底整頓交通是不可能的嘛.要是胡亂規劃出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收支平衡的路線,就變成跟蚊子館一樣了呀。」


    兩人間隻是重複著「可是」和「不過」的對話。


    掛水「唔」地沉吟著。


    「這種時候,如果是清遠先生……」


    雖然共事時間短暫,但是此時想要效法的,果然還是曾以旺盛活力,引導款待課前進的那個男人的思考模式。


    「大概會實際動起來去看看吧。」


    「動起來?」


    「應該會實際去玩玩看某個交通不便的地方吧,那個人的話。」


    他想起身為清遠負責人時,就連假日都被拖著到處跑。當清遠想讓他們察覺到某些問題時,不太會開口詳細說明。通常就是突然把他們叫出來,帶著他們到現場去,讓他們親眼目睹、親身體驗。


    身體所記憶的事物,如今仍留存鮮明印象。如同炎熱亞洲的周日市集、台風過後的室戶、波濤洶湧的大海餘韻、以鳥兒視點俯視的故鄉價值。


    「……那,很棒耶。」


    「欸?」


    「的確,在這裏想東想西地想破了頭都無濟於事。要是清遠先生,一定早就動起來了。」


    多紀隨即「啪」地一聲擊掌。


    「那我們就去看看吧!」


    「——所以?」


    「找個地方去!~現在才下午兩點,立刻動身的話,可以去到很遠的地方呢。就先在車程兩、三個小時的範圍內,想一下要去哪裏吧。」


    「唔,等一下。」


    掛水慌亂地幫多紀踩刹車。


    「如果是兩、三個小時以後抵達,那就是傍晚了耶。一些店家沒多久就關門了,前腳才到又馬上要回來也沒什麽意義……」


    「那是當然的啊,況且如果是當天來回就沒有意義啦。我們要假設是從縣外來到這裏,然後大概是傍晚抵達目的地。」


    「等等!你所說的假設,該不會是……」


    「周末的兩天一夜旅行,這樣模擬起來也很適當吧?」


    「以明神小姐的情況,這樣可以嗎?」


    多紀聞言困惑地頭一歪。


    「以掛水先生而言,不行嗎?」


    「還沒」交往的女孩子說出什麽「一起出去兩天一夜不行嗎」,那實在是種讓人難以捉摸的爆炸力啊!在情緒動搖之下,掛水的聲音也變得尖銳。


    「不會,不是不行……隻是,明神小姐沒關係嗎?和不是在交往的男人一起去之類的。」


    「我們又還沒交往,所以房間當然是分開啊。」


    多紀一本正經地這麽回答後,視線稍微從掛水那裏飄開。


    「我會跟家裏說突然要出差。我今天出門的時候,也是說要來工作的。」


    ——我該怎麽辦?就算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發展,卻覺得幸福得亂七八糟。


    盡管一忍再忍,嘴角還是忍不住上揚。


    「不回家一趟的話,行李方麵不要緊嗎?」


    「換洗衣物大概要買一下。住宿用品的話,投訴地點那邊應該都會準備……啊,大概沒有化妝水之類的吧。不過,超商也有賣過夜用的旅行組就是了。」


    「那就趕快來決定目的地吧。」


    從縣外前來、傍晚抵達的假設,況且如果對他們而言不算一趟頗有距離的遠行,並且又有新鮮感的地方,就難以萌生相關聯想。


    「足摺岬呢?我其實還沒去過呢。」


    「不會太遠嗎?現在去的話,到時候天都黑了。四萬十川呢?就找個我們兩個都沒去過的景點吧。」


    「那裏也滿遠的喔。而且,我媽的娘家在那一帶,算是我的後花園吧。」


    「喔,真好。」


    多紀露出羨慕的神情。


    「以後找個機會,不是為了工作,單純去玩玩吧。」


    聽掛水這麽一說,多紀很害羞似地點點頭。那可愛的模樣簡直讓人不自覺地想做些什麽。掛水仿佛想製住雙臂動作似地雙手交握,手肘同時撐在桌上。


    「啊,雖然有點遠,不過馬路村怎麽樣?」


    「對了,一直都沒機會去耶。」


    下次,要不要一起去馬路村看看。他們在清遠民宿享用佐和親手烹煮的料理,準備打道回府時,清遠是這麽說的。即便車子都要開出去了,還是遲遲不肯把身子從車窗上剝開。


    那是他們以清遠負責人的身份,最後一次和清遠出門。


    「本來是想實現那句『明神小姐從明神山起飛』的玩笑話,不過現在畢竟太冷了。」


    「就算天氣暖和起來了,我也不要!」


    多紀強硬地搖頭。


    「好,那就決定去馬路村羅。」


    這也是和清遠先生的約定——即便沒有說出口,兩人也知道彼此心裏在想什麽


    。


    *


    馬路村以高知縣內少數的柚子產地聞名於世,以清涼飲料為首的各種柚子製品,在全國也擁有極高知名度。若從高知市內出發,該村就位於縣東約七十公裏遠的山間。


    聽到七十公裏這樣的數字,或許會覺得這樣的距離沒什麽大不了,但是沿途道路的難行程度卻非同小可。沿海往東延伸的國道五十五號,有不少路段都是禁止超車的狹窄兩線道。開到半途的夜須、藝西一帶總算能稍微喘口氣,等到開過再前麵的安藝後,精神上也差不多該覺得疲乏了。根據旅遊書的資訊,開車月兩個小時,但是兩個小時以內絕對到不了,是需要近三小時的兩個多小時。


    「同樣都在縣內,不過等到中午過後才突然想要去,果然還是有點遠呢。」


    掛水握著方向盤,稍微扭扭脖子,讓脖子發出輕微聲響。車子來到安藝市區,差不多也讓人對開車覺得厭煩了。


    「如果隻算距離,幾乎跟去室戶岬一樣耶。」


    這一帶再往前大概十公裏處,就是安田川的河口,道路至此轉接縣道十二號線,從海邊岔入山區,無止盡地往內延伸。那段岔入山區的距離,幾乎跟去室戶岬那邊一樣。


    「畢竟高速公路還沒開通,又隻有一條對外連接道路。」


    這是平原稀少的土地的一大痛處。沿著海岸延伸的國道,是東部唯一的主要道路,沿途到處都是在懸崖峭壁與汪洋大海之間勉強修築出的路段,根本就沒有什麽捷徑存在。遇到車流雍塞時,也不能藉由替代道路逃脫,這點實在很痛苦。


    「今天有點塞耶。」


    一路上走走停停,幾乎讓人羨慕起對向車道。在禁止超車的路段上,要是前頭被慢行的烏龜車霸占住時就會變成這樣。


    「是不是有小貨車在前麵啊?」


    多紀這麽補充完,疑惑地歪著頭。在農地間短距移動的農家小貨車,是造成鄉下地方交通阻塞的主要原因。要是大卡車的話,就會造成局部區域的大塞車。


    「不過,農家的車多半隻在某一區域內移動,再忍耐一下,大概就會離開主要道路了。」


    農家車輛基本上是做為田地與農家間的移動之用,主要都在同一地區內開來開去。隻要稍微忍耐一下。農家車就會從支線一溜煙地開離。


    「隻是,這種速度讓人有點愛困哩。」


    看到掛水輕輕打了個哈欠後,多紀幫他剝開一顆糖果的外包裝。他本來以為多紀會喂他吃,但是那似乎隻是過度的妄想。他自己把那顆遞過來的薄荷糖扔進嘴裏。


    「要不要換人開?」


    「不用,隻要休息一下就好,沒問題的。」


    這一區想休息的話,不用說就一定是利用土佐黑潮鐵路的安藝站。車站建築物內設有主要販售當地產品的大賣場,同時也兼具道路休息站的功能。


    「如果是工作途中遇到塞車,那壓力可大了。不過,如果是跟女孩子兜風的話,就沒那麽痛苦了呢。這麽說還滿勢利眼的就是了。」


    「……可是,這是工作啊。」


    多紀的提醒是因為害臊吧?所以,很想逗逗她。


    「我們不是在模擬嗎?好好玩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呀。」


    「說得沒錯啦……不過,畢竟是工作。」


    看到頭垂得低低的多紀,他不由得發出笑聲。


    「明神小姐,你超可愛的!」


    「工作中,請不要講這些莫名其妙的話!」


    他早就知道一旦笑出聲來,她肯定會鬧別扭的,所以他一邊忍著笑意,一邊拐進通往安藝站的路。


    「高知這裏,到處都有像這樣的地方,真好。」


    走進安藝站賣場的多紀,立刻逛起賣場陳列架。賣場由於與車站並設,是個建築頗為講究的寬敞設施。雖然也賣些像是日式點心禮盒等的賣場固定商品,不過整體氣氛完全就是農特產品直銷賣場。配菜或便當當然不在話下,另外還有農產品、工藝品,甚至還有販賣不知道是不是從附近漁港運來的鮮魚或醃製品專櫃。


    「比起到超商什麽的地方休息,這裏好玩多了,也比較有情調。」


    便當等應該也是民眾個人製作好送來的吧,用的雖然是和超商相同的拋棄式容器,賣相感覺上卻比超商的更好吃。


    「這些東西,一天可以賺多少呀。考慮到材料費或其他成本,感覺上好像賺不了多少耶。」


    「受不了耶,你們男生總是一下子就想到那些無聊的事情。佐和小姐不是說過了嗎?這不是錢的問題啦。」


    因為是做起來有沒有價值的問題,所以隻要招募農特產品直銷活動,就會有人願意幫忙。教他們這個道理的就是佐和。或許是想起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的和平相處吧,多紀臉色有些暗淡。


    那一天的晚餐賓主盡歡。原本頑固地不願放下身段的佐和,或許也試圖稍微放開心胸。她那笨拙的態度是那麽討人喜歡,甚至讓人能夠體會到吉門以這個妹妹為傲的心情。


    「嗯,得好好記住這點才行。因為,那些人真的教了我們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仿佛咬著牙地這麽一說完,多紀也用力地點頭。


    「我要去買杯咖啡。明神小姐?」


    「啊,我還有剩下的茶,沒關係。」


    掛水剛從櫃台結賬回來,就看到多紀緊貼在木工藝品專櫃,他偷偷從後方窺探,發現她似乎在看一條皮繩項鏈。


    「那是什麽?」


    多紀被嚇到似地輕喊一聲,縮著頸子,然後轉過頭去。「喔,嚇我一跳。」那含笑的責備讓他心裏一陣酥癢。


    「聽說是利用櫸木廢材製成的項鏈。我覺得還滿可愛的。」


    項鏈的墜飾是在裁切成圓形或橢圓形的木頭廢材上,細膩雕刻出幸運草或紅葉等植物的鏤空形狀。


    「廢材還有這種用途啊,滿時髦的嘛。」


    「對啊。我還挺喜歡這個櫻花形狀的,想會所要不要買下來。」


    多紀咕噥著「多少錢啊」,把包裝盒翻過來一看,隨即露出為難的神情。


    「……滿貴的耶。」


    那是能吃上兩頓午餐的價格。多紀煩惱了好一會兒,頂著尷尬的笑容把項鏈放回架上。


    「還是算了。今天還得花住宿費,而且那邊說不定會有其他想買的東西……零用錢可能會不夠用呢。」


    掛水拿起多紀放回去的項鏈。他看到了多紀剛剛就連木紋走向或顏色都相互比較、仔細端詳挑選的模樣。


    「讓我買給你吧。」


    欸?多紀雙眼圓睜。


    「不行啦,怎麽好意思。」


    「當作是今天的紀念——這樣講不行嗎?」


    話才出口,就覺得害臊。


    「而且,你看嘛。以這種利用廢材的方式看來,算是很有趣的商品,身為縣廳職員也想支援一下這種全新的嚐試呀。」


    他東拉西扯地說了一堆藉口,一邊避開多紀的臉龐,快步走向結賬櫃台。


    坐進車內的多紀,胸前的肌膚隔著鏤空的櫻花形狀,透出白皙的膚色。


    *


    據說,這裏以前被稱為「隻有馬才走得過去的馬路村」。從安田川河口往上逐漸進入山區,蜿蜒狹窄的路徑沿著河流,一路往山間深處延伸。


    不久後,從天空也隻能看見群山綾線的輪廓。


    這濕答答的路麵,是因為下過雨嗎?他在旅遊書上看過,這片土地常會降下驟雨。裸露的山壁距離之近,似乎都能算出茂密生長的羊齒蕨上所懸掛的水滴有多少滴。


    「在高知這裏,這種路段還真多呢。」


    另外還能保證的一點是,會車困難的路段也所在多有。


    「現在要是對向開來一台巴士或什麽的,我一定有自信當場哭出來。」


    「清遠先生很擅長開這種路呢。」


    之前還曾心想,他為什麽能以那種速度奔馳在這樣的羊腸小徑呢?


    他倆在那樣的路段上,大概東彎西拐地開了半個小時左右。


    一個聚落突然出現在眼前。


    那是個山穀間的村子。


    當周遭空間豁然開朗,他們才察覺天色已經逐漸昏暗。天空還殘留幾抹晚霞,但是整座村子已經籠罩在群山陰影之中。


    「天色一暗,剛剛那條路還真讓人寒毛直豎耶。」


    不僅看不到前方,路燈也是稀稀落落的。多紀也在一旁笑了。


    「到了以後,會讓人鬆一大口氣的觀光區,可能很罕見吧。」


    「『是有人住的的村子耶!』會安心地這麽想吧。」


    感覺上有點像在探訪秘境。聽一些人說,這也算是村子的賣點之一。


    「就算本來沒有打算過夜,不過天黑後想到要走那條路回去,就會讓人改變主意,想說這裏不知道有沒有空房吧。」


    「隻是,一般來說,像這種深山裏的村子,住宿方麵或許也不能期待太高。」


    據說,村裏已經有幾家村營住宿設施開始對外營業了。


    「像這種山裏的村子,一般來說通常隻會經過而已。這裏好厲害喔。」


    「這就代表有一定數量的遊客造訪,能夠持續經營下去呢。」


    多紀露出越來越期待的笑容。


    「我們是當天臨時預約的,還好有空房。」


    「不過必須實現預約的料理就吃不到了,沒關係吧?」


    「那也是沒辦法的啊。」


    預約的村營溫泉旅館位於安田川旁,停車場出於意料之外地已經停了其他車輛。


    「這麽說有點不太好意思,不過竟然有其他車在啊……」


    「聽說這裏一直有很多的回流客,看來是真的呢。明明建築物看起來不怎麽樣。」


    那是一棟冷清的混凝土建築,看來就像是以前的學校。感覺上,經過時根本想不到這裏會是住宿設置,一不小心就會錯過。


    一下車,冷風便掠過身軀。山區的冬季似乎早了一步降臨。定神一看,拿著行李下車的多紀,也冷得縮起脖子。


    「有個標示看板喔。」


    他指向豎立在停車場出入口的大型標示看板,多紀立刻跑過去。


    「好厲害喔,上麵畫著那個插畫耶。」


    這裏統一采用了馬路村的柚子產品包裝上,以強勁的毛筆筆觸畫出的插畫以及毛筆字。那獨特的插畫以及文字,大膽躍然於標示看板的空白處。標示看板因此不再千篇一律又乏味枯燥,變身成為溫暖又充滿個性的看板。


    此時,多紀發出高興的笑聲,說:


    「掛水先生,你看這個!」


    多紀手指的前方,是路徑的引導說明——上頭寫著「往野豬的山。會迷路、去不得。」


    「這裏也是!」


    那裏是「往獸徑。去不得、去不得」。


    「欸,還真是俏皮啊。」


    意思大概是不能進去吧,比起一般寫的「禁止進入」,俏皮詼諧多了。


    「感覺上好像很好玩耶,這裏。」


    多紀很快就被逗得開心起來了。從進入住宿設施的標示看板開始,就能看出想讓遊客一抵達就滿心喜悅的強烈意識,這一切在在令人咋舌。


    此時,多紀又衝出去,一言不發地猛烈揮手呼喚掛水。在她身旁聽著幾輛腳踏車。


    腳踏車車籃上掛著容易辨識的白色牌子,那些牌子的樣式都與一般出租腳踏車一樣,不過卻有其獨特之處。


    那些牌子仍是以剛剛提過的「馬路村字體」,寫著「馬路溫泉·香魚號」、「鰻魚號」、「柚子號」……


    「做得真徹底呀。」


    掛水低喃。那雖然隻是把白色牌子用鐵絲綁上的簡單手工,卻利用大膽字體,成功營造出整體氣氛。


    「明天也想來騎騎看耶。比起開車,好像隨時都可以停下來到處玩。」


    看到多紀雀躍的臉龐,掛水也展露笑容——感覺上似乎已經值回票價了呢!


    住宿大廳的格局近似古早以前的學校或公共設施。


    「這裏以前曾是學校或什麽的嗎?」


    在接待櫃台稍微試著詢問過後,才知道這裏是以前的村內集會所,引進溫泉後才翻修成住宿設施的。


    「本來打算用這裏的名產杉木,把這裏蓋得舒舒服服的,可是就是沒錢呀。」


    穿著方格紋圍裙的歐巴桑服務人員這麽說著,並一邊咯咯地笑著。


    「別館就是木造建築,蓋得漂漂亮亮的。等到存夠了錢,本館這裏總有一天也做得到。」


    仿佛像在閑話家常般的輕鬆自在。他們在房間「蓋得漂漂亮亮」的別館,拿到兩把綁在大木牌上的鑰匙。


    多紀接過時笑道:


    「好厲害喔,這裏也有馬路村的設計。」


    拿起來沉澱的的木牌上畫著色彩鮮豔的馬路村插畫,背麵以馬路村字體增添一筆「歡迎光臨馬路村」。


    「看起來像是手繪圖案耶,你和我的圖案不一樣呢。」


    「還真講究。我現在越來越期待,這裏到底能把這種風味貫徹到什麽地步了耶。」


    別館以木造連廊與本館連接,從這裏開始,清楚區分出建築物的不同風味。別館和走廊一樣,采用灑脫的木造設計。


    預留的兩間房間彼此相鄰。他們在房間前討論晚餐以及泡澡的相關細節。


    「我想悠閑地吃晚餐,所以要不要先泡澡?」


    「我知道了,那就洗好以後在大廳見。」


    兩人商量,時間大概拿捏在一個小時左右。


    等到兩人正想踏進房門時——「啊」。兩人同時高呼。


    他們相視而笑。木製房牌果然也畫上了馬路村的手繪圖案。


    公共浴場看來挺熱鬧的,另外還有麵對河流的露天浴場。


    潺潺流動的河麵近在眼前,這樣的位置堪稱一絕。現在已經完全天黑了,所以看不到河麵。


    「雖然沒什麽特別值得一提的東西……」


    來這裏做什麽呢?——應該是來這裏放鬆的,這裏就是這樣的地方。


    他算好時間離開浴場,往大廳走去。結果,多紀已經比自己先到了。她和掛水一樣穿著浴衣(注41:浴衣為日本一種輕便的和服。由於穿著方便,日本人喜歡在泡澡後直接穿著浴衣,在溫泉旅館或溫泉區走動。另外也常在夏季煙火大會等祭典場合中穿著。),正在逛大廳展示的紀念品。剛泡完澡的頭發,一如往常盤成丸子頭,不過濡濕的發絲卻讓她比平日多了幾分嫵媚。


    「你在看什麽?」


    「放在浴場裏的化妝水很好用,所以想買來用用看。」


    陳列架上那個細長的盒子,似乎就是她說的實物。包裝上果然還是印著以極富馬路村風味的簡樸線條繪製而成的一副插畫。


    「有這種東西啊?」


    「男性浴場那邊沒有嗎?不過,洗發精之類的不是放這個嗎?」


    多紀所指的是瓶裝洗發精與潤絲精,另外還有沐浴乳。好像也是利用馬路村出產的柚子所製成的產品。


    「這也是本地產品啊!範圍還真廣呢。」


    這麽說來,浴場所準備的洗發精和潤絲精,用起來的時候感覺上確實有股柚子香味。


    像是把香皂等試用品放在浴場,然後在紀念品販賣區銷售相同商品的銷售手法,在各處溫泉區都看得到。但是這麽小的村子,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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