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通宵打麻將實在傷身。


    我背著書包,吃力地爬上廣尾聖特雷沙公寓的樓梯。明明不用這麽拚命,卻偏偏被選為“都立k高杯 麻將錦標賽”的班級代表。


    星期六下午四點開打,星期天早上八點結束。這一點都不像正常的不良高中生會做的事。盡管我奪得亞軍,獲頒一隻小獎杯,生活指導組卻不知從哪得到這個消息,半夜十二點,比賽會場遭到學校老師“臨檢”。


    所幸,會場是選手的母親所經營的麻將館,經過那位伯母從中斡旋,比賽雖免於中止的命運,但事後的“傳喚”必至。我可以預見涼介老爸的冷嘲熱諷。


    煙抽太多,喉嚨和舌頭好痛,眼冒金星。不過,為什麽麻將打到天亮的這一天,天氣這麽好?!


    萬裏無雲,簡直是舉辦運動會的好日子,要是約康子騎ns400r飆到奧多摩,一定很暢快。


    想是這麽想,此刻,阿隆我滿腦子隻有軟綿綿的床。睡上一百年以後,應該想得到今天怎麽過吧。


    這時候,我走到“冴木偵探事務所”門口。再來隻要開門、衝澡、幹掉一瓶冰啤酒,再鑽進被窩裏就好了。


    我把鑰匙插進鎗匙孔,門根本沒鎖。我就知道,天亮才回家的老爸一定又沒鎖門就去睡了。


    我慢吞吞地把鑰匙串放回口袋,開門。


    然後,我嚇了一大跳,書包差點掉到地上。


    “早安!”


    一個看起來挺健美的女孩露出燦爛笑容迎接我。她穿著圍裙,端著一鍋熱氣蒸騰的味噌湯。


    在那張沒有委托人即充當冴木父子餐桌的茶幾上,有納豆、烤魚、醬菜、厚煎蛋卷,與“典型日式早餐定食”的餐盤擺在一起。


    “咦?”


    聽到女孩清新的招呼聲,銜著牙刷的涼介老爸從淫蕩房間露臉了。


    “早……早啊!”


    我先打招呼,然後盯著老爸。就算老爸再怎麽素行不良,我也不相信他昨晚會對這個頂多十六、七歲的女孩做出什麽不軌的行為。就算真的做了,也不會白目到還要人家做早餐。


    “哦,隆,%*$#……”


    老爸含著牙刷,紅著眼對我說話,接著抽掉牙刷,又說了一遍。


    “剛回來啊?”


    我明確地點點頭,反手關上門,有點不知所措。


    “你就是冴木隆同學吧。你好,我是遠藤由香子。”


    女孩看到我,急急行了一禮。她的體型渾圓,手腳還滿有肉的,是個健康寶寶,臉頼通紅,這樣的好氣色在東京人身上絕對看不到。


    “早餐已經準備好了,請慢用。”


    女孩笑盈盈地對我說。


    “老爸,怎麽回事?”


    老爸穿著符合個性的橫紋睡衣,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抬頭看我,那雙眼睛半睜半閉的,看來也是天亮才回到家。


    “她是委托人。昨天晚上我們都不在,康子來過,便把她留在這裏。好像是有人在追殺她。”


    我再次注視那個女孩。從她土裏土氣的模樣看來,我隻能想象某鄉下暴發戶公子會狂追她。


    “請趁熱吃。”


    少女勸我。本來打算在睡前喝罐啤酒的,看來不得不使出吃奶力氣吃飯了。


    “人家難得替我們做飯,吃吧。”


    老爸這麽一說,我也放下書包坐了下來。在這充滿肅殺氣氛的陽剛環境下,如此豪華盛大的早餐還是破天荒第一次。隻是,對於一個因通宵打麻將被泡麵撐飽的胃袋來說,這樣的份量有點吃力。


    “請多吃幾碗喔,我煮了很多。”


    少女由香子這麽說道。這個家有電飯鍋這種東西嗎?我看了由香子一眼,她說:


    “我用鍋子煮的。不太習慣,還煮出鍋粑。”


    總之,我和老爸把委托人親手做的飯菜塞進肚子裏。吃過飯收拾了餐具,由香子泡上熱茶。


    肚皮一緊眼皮就鬆弛,這句話說得真好。我被強烈的睡意襲擊。


    “好了。”


    老爸點了一根煙,看來他也一樣,勉強打起精神,但隨時都想鑽進被窩睡覺。


    老爸一定也是一早回到家,發現家裏竟然有個少女,根本沒機會睡覺。


    “你昨天睡哪裏?”我問道。


    “我睡這張沙發。康子小姐說,這家人絕對可以放心。”


    康子那家夥,完全看透由香子不是冴木父子喜歡的類型。


    “那,你什麽時候來的?”


    “十二點左右,是康子小姐救了我。”


    我瞪大了眼。那個大名鼎鼎j學園大姐頭竟然會救人,真是天下奇聞。而且救了人以後,還把人丟在這裏,讓人百思不解。


    “喂,隆,咱們家什麽時候變成了托兒所?”


    老爸無力地說道。辦公桌上有一張康子留的字條。


    “我把她留在這裏。情況不太妙,有人正在追殺她,我救了她一命,卻找不到其他人幫忙,所以請你們把她當作委托人。我回去了(因為明天有重要集會)。剩下的,就拜——托——了!”


    哪門子集會啊!還不就是飆車族或大姐頭的聚會。我家沒人的時候並不會鎖門,有人在家會上鎖的多半是老爸,而且這時候通常他不是一個人。所以我把他的臥室稱作淫蕩房間。


    “到底是誰在追殺你?”


    我忍著嗬欠問道。連康子都用不太妙來形容了,可見得對方不是普通的流氓。


    “吸血鬼。”由香子說道。


    “吸血鬼?!”


    我一時愣住,複誦了一遍。


    “你說的吸血鬼,是那種吸血鬼嗎?會吸人血的,像德古拉伯爵之類……”


    “是的。”


    由香子在我們對麵坐下,以無比認真的表情點點頭。


    “這棟大樓一樓的咖啡店也有一個德古拉伯爵,隻是長得很像啦。”


    “不是那種,是真正的吸血鬼。”


    “看樣子,最好還是從頭說起吧。”老爸說道。


    “好。”


    由香子點點頭,張口說了起來。


    2


    由香子來自東北的y縣,出生於一個不太富裕的農家。由於農村人口驟減,由香子家的經濟狀況也很吃緊,無法供給她念高中。


    這時候,出現了一名同樣來自y縣的企業家,願意雇用由香子在家幫傭,讓她得以在高中夜間部繼續念書。


    為她介紹這份工作的,是她的國中校長,而企業家說起來就是同鄉的成功人士。


    由香子提著一口皮箱上東京,住進那位企業家的家。這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


    雖說是企業家,由香子並不清楚對方在做什麽。位於世田穀區的豪宅裏,隻有七十幾歲的主人和年約三十歲的年輕妻子,還有一名司機。


    主人一出門會有好幾天不回家,而年輕妻子的身體不好,時病時起。


    司機住在附有車庫的離房,除了用餐之外,極少出現在主屋,是個沉默寡言、讓人猜不透的男人。家裏幾乎沒有客人。


    這個家有一股神秘、令人不舒服的氣氛,撇開這些不說,他們對下人還不錯,由香子也覺得“大概都是這樣吧”,便繼續住了下來。


    然而幾天前,主人難得交代由香子:


    “星期六晚上有客人要過來吃飯,不好意思,請你向學校請假,在家裏幫忙。”


    於是,一如主人所言,昨天從傍晚起,就有好幾組客人接二連三搭車前來,喝酒、吃飯、品嚐點心等等,由香子忙得不可開交。


    晚餐從下午五點開始,一直到晚上十點多,事情發生在餐會結束之際。


    在


    女主人的吩咐下,由香子將虹吸式咖啡煮好後放在推車上,推至客廳。


    來客的司機原本聚集在客廳外,這時候都被請進客廳。


    送完咖啡,由香子拉上紙門後,正在整理走廊上淩亂的室內拖鞋,卻聽到這樣的對話——


    “還是得確保是健康的。”


    “話是這麽說,又不能隨便找。再怎麽樣,都要抽血,而且抽一次就完了。”


    “還是得滅口吧。”


    “既然這樣,隻能叫年輕人去辦了。”


    “萬一泄露出去呢?會讓我們信用掃地。”


    “那種女人就算殺了也沒關係啊,她們身體都很差,血髒透了,不能讓‘大人’喝。”


    由於對話內容實在太離奇,不經意聽到的由香子嚇壞了。這時候,裏麵的人可能想確認由香子是不是離開了,門口附近有一名司機拉開紙門,於是發現了她。


    男子大聲怒吼,抓住了由香子,把她拖進客廳。


    現場的訪客與男主人共有六個老人,與各自的司機麵朝內坐成一圈,將由香子團團圍住。


    “剛才的對話你聽到了吧!”


    男主人以可怕的表情質問由香子。


    “沒……沒有,我什麽都沒……”


    男主人神情痛苦地環視客人。


    “怎麽處理?這女孩是我從家鄉帶出來的,在這裏幫傭……”


    其他人彼此互望,其中一人問由香子:


    “你在東京有沒有親人?”


    由香子搖搖頭。


    “你幾歲?”另一個老人問道。


    “十七歲。”由香子回答。


    “看起來很健康啊!”


    其中一個老人突然伸手,猛力抓住由香子的腳踝。由香子尖叫,但沒有人阻止。抓住她腳踝的老人也沒有進一步動作,隻是盯著留在由香子腳踝上的指印。


    “血壓好像也很高。這樣的身體裏充滿了大量新鮮的好血。”


    客人的視線紛紛集中在男主人身上。


    “沒辦法,就用這女孩好了。”男主人歎口氣說道。


    “這樣‘大人’也會滿意吧。”


    其他老人也點點頭表示同意。


    這時候,男主人的妻子在紙門後麵說話了。由於由香子一直沒出來,她擔心由香子得罪了客人,便過來看一下情況。由香子趁機甩開老人,跑向走廊對麵的院子,從木門衝出屋外。


    一陣吆喝,老人們的手下緊追而來。由香子拚命狂奔,跑進附近的京王線車站,她身上沒有半毛錢,不過還有學生定期票,便搭車來到新宿。


    之所以到新宿,是因為想待在人多的地方。正當她在熱鬧的地下街彷徨無助時,再度遭逢那群追捕她的男人。老人料到由香子會跑到新宿,於是派司機過來捜尋。


    正當由香子不知往哪裏逃時,湊巧撞見了一大群橫行霸道的太妹。這群平常避之唯恐不及的人,這時候變成了她求助的對象。由香子異常恐懼的模樣,引起了大姐頭康子的注意。


    康子向那些男人挑釁,刻意引人注目,趕走他們,然後把由香子帶進了一家咖啡店,問出事情的來龍去脈。


    “康子小姐說,就算我報警也不會有人相信這種事,所以要拜托可靠的人,然後就把我帶到這裏來了。”


    由香子以這句話做總結。看她一夜之間立刻振作起來,可見得個性堅強。


    “那麽,你睡了一覺精神就好多了?”


    看來老爸也有同感,一邊忍著嗬欠一邊問道。


    “是的。平白無故地在這裏借住一晚,實在很不好意思。所以我打掃、洗衣服,準備早飯等兩位回來。那個……錢是康子小姐先借我的。”


    我和涼介老爸對望一眼,老爸幹咳了一聲。


    “買菜錢我會還康子。那,怎麽樣?精神好多了以後,會不會覺得昨天發生的事是一場夢?”


    由香子用力搖頭。


    “不可能!那是真的,我沒騙人,也沒有做夢。我真的差點被吸血。”


    “的確,就算你去報警,也沒有人會相信你。”我說道。


    “是的。可是,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不知道該怎麽辦……”


    由香子眼裏突然落下大顆淚珠,然後抽噎了起來,接著“哇——”地放聲大哭。


    “好好好,別這麽難過。”


    老爸連忙安慰道。同為高中生的我說這種話可能有失厚道,不過她就是那種純情派。萬一哪天和這種女孩上床,肯定高中一畢業就被逼婚。康子確實看準了我們父子倆很安全。


    隻是,要說她是委托人,也得考慮她付不付得出調査費。假如她說的是實話,就算替她擺脫了那群嗜血老頭,也未必收得到分文酬勞。


    老爸大大地歎了一口氣。又困又棘手,我看老爸才想哭吧。


    “那,你待的那戶人家主人叫什麽名字?”


    我問抽噎的由香子。


    “叫野野村……亮三。”


    老爸喉嚨裏立刻發出怪異的咕嚕聲,既像咕嚕聲又像嗚咽。


    “老爸,認識?”


    “什麽認不認識,那可是關東聯合組織退休的大頭目。”


    哇塞!說到關東聯合,那可是警視廳欽點的廣域暴力組織。


    “聽說他已經完全返出組織,沒想到隻帶著老婆和司機生活……”


    “那個返休的大頭目怎麽會想喝生血?”


    “大概是當作回春藥吧。”


    有這種凡事隻會聯想到那方麵的老爸,做兒子的真命苦。


    “如果這個野野村亮三就是那個大頭目,這孩子的麻煩就大了。”


    老爸的表情變得正經無比,看來睡意暫時飛走了。


    “這麽說,聚會的那些老頭子都是黑道銀發族了?”


    “這就不知道了。如果是,他們出門帶的人也太少了。”


    “怎麽辦?”


    “萬一野野村真要滅口,我們就不得安寧了。”


    老爸雙手交抱胸前,這麽說道。


    “拿這種怪力亂神的事去找國家公權力商量,人家恐怕也不理吧。”


    “還是我們自己調査?”


    “那就晚上吧。”


    我說著便起身。眼皮重得要命,腦筋不管用,就算聽到與關東聯合有關,也沒有真實的恐懼感。


    “我先去睡了。要是睡著時血被抽幹,我也就認了。”


    “隆啊。”


    “幹嘛?”


    “你一覺醒來就天黑囉。”


    “這我知道啊!”


    “所謂的吸血鬼,可是在晚上特別有活力的生物喔。”


    “那晚餐就吃大蒜牛排吧!聽說吸血鬼討厭大蒜。”


    我打嗬欠說道,困得要死。老爸嚴正宣告:


    “很不巧,昨天麻將打輸了,大蒜牛排就免了,改吃餃子吧!”


    3


    熟睡讓身心恢複了元氣,我在下午五點起床,走出臥室,來到辦公室,老爸正坐在桌前喝咖啡。


    “早啊!”


    說過這天的第二次早安,我在老爸身邊坐下,喝了幾口他遞過來的黑咖啡,問:


    “被吸血鬼盯上的勤奮少女呢?”


    “在‘麻呂宇’。又沒人叫她幫忙,她就主動幫起星野伯爵來了,真是天生勤快。”


    老爸伸了一個懶腰。


    “老爸,學學人家怎麽樣?這樣就不必小家子氣用餃子來防吸血鬼了。”


    “再怎麽勤快,也不能保證賭羸。”


    看來,這人絲毫不想改變生活態度。


    “那,你睡了一覺,想到什麽好主意?”


    “先


    去野野村家看看吧。搞不好隻是金盆洗手的大頭目從事捐血活動而已。”


    “那也未免太不尋常了。”


    門開了,有人走進來,是康子,身穿閃亮的“戰鬥服”,後麵跟著由香子。


    “集會結束了?”


    “隻是兩幫人尋仇,找我當見證而已。兩邊各說各話,一堆廢話,我懶得理就回來了。最近的幫派很沒誌氣,實在很糟糕。”


    還誌氣咧。老爸從馬克杯抬起視線,說:


    “你這身打扮不如去上‘青年的主張’(注)吧?搞不好還能當上‘年輕紮根會’的偶像。”


    注:曰本國家電視台nhk自一九五六至一九八八年每年一月舉辦“nhk青年的主張大賽”,以該年度滿二十歳的観眾為對象,依每年所訂的主題發表主張。一九八九年後改名為“nhk青春message”,對象擴大為十五至二十五歳的觀眾,不再設定主題,讓參加者自由發揮。節目播出至今。


    康子不予理會,繼續催我們:


    “怎麽一臉剛睡醒的樣子啊,兩個都一樣。趕快行動啊!”


    “我沒辦法,一早起來低血壓。德古拉先生會討厭我的。”


    “你再胡扯,當心我踹你。”


    “唉唉唉——”


    老爸搖搖頭。


    “我跟隆去就好,康子和那孩子待在這裏。”


    “為什麽?我可是卯足了勁,準備去修理那些該死的色老頭。”


    康子一臉不滿。


    “要打架隨時都可以,但是現在要先把對方的底細摸清楚。”


    老爸催我動身。天色開始變暗了。


    “昨天才鬧出那些事,他們一定會警戒,千萬別掉以輕心。”


    老爸坐進休旅車。我帶著由香子畫的地圖,騎車當開路先鋒。


    在滿街都是差勁駕駛的星期天傍晚騎車,對騎士來說實在是搏命演出。我適度地一邊騎車一邊從照後鏡確認老爸有沒有跟上,往野野村亮三豪宅所在的蘆花公園前進。


    由香子上東京已經一年半了,方向感卻隻有小學生程度,地圖上淨是“白色大樓”、“有一棵大樹的房子”或“在這條大馬路右轉”之類的指示,我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目的地。


    當我們抵達那棟占地約五百坪的磚牆豪宅時,天已經黑了。


    在東京這一帶,美其名為住宅區,其實跟鄉下沒兩樣,烏鴉在夜空中飛舞啼叫。


    豪宅外圍的磚牆相當高,除了越牆而出的柿子樹樹梢,完全看不見牆內的清況。那扇尖頂的黑色鐵門深鎖。


    “老爸,怎麽辦?”


    我們在大宅四周繞了一圈,確認後門也上鎖,我向老爸請示意見。


    “這麽安靜,顯然老人俱樂部已經解散了。”


    “既然這樣,要不要進去請安?”


    “你爬得過這道牆嗎?”


    “要是非法入侵民宅被抓,你會來保我嗎?”


    “我們家付不出保釋金。”這是什麽話啊!


    我放下安全帽,就著手套和一身皮製連身衣,爬上休旅車的引擎蓋。星期天晚上,路上連個人影都沒有。


    就算是大頭目的家,也不至於從牆邊一探頭就挨槍吧。要是被抓了,還可以謊稱偷柿子。


    我正想從牆垣探出上半身時,嚇了一跳。原來上頭有玻璃碎片,要是沒戴手套一定會受傷。


    我避開碎片,探頭察看。


    那是一幢和式平房,比起寬廣的庭院,主屋並不大。從正門一進來,還有另一幢較小的雙層樓建築,一樓是車庫。


    庭院裏有植樹、石頭造景,還有水池,相當講究。車庫裏停著一輛黑色奔馳,屋主野野村亮三應該在家。


    隻有主屋中央的房間亮著燈,連交談聲都聽不見。


    我跳進院子裏,落地後彎身朝主屋走去。主屋正好有寬大的簷廊。


    我順利鑽進簷廊底下,豎耳傾聽。


    “……已經通知了,今晚一定會辦妥。”


    屋裏傳來老頭低沉的聲音,應該就是野野村亮三吧。而回答的,是一個陰森森的男聲。


    “您要去新宿嗎?”


    “還不用。我看,十一點以後再去。最好能在遊樂場隨便找一個。”


    “今天是星期天……”


    “所以深夜才好。星期天晚上還在外麵遊蕩的美眉,都不是什麽好人家,隻要健康就好。”


    “那麽,找到以後馬上……”


    “馬上帶去。大人隻能等到明天日出。”


    看樣子,他們打算找代替由香子的犧牲品。


    “那要怎麽跟其他人轉達……”


    “他們都是外行人,一不小心可能會驚動警察,反而麻煩。叫他們別輕舉妄動。”


    “是!”


    好像有一個人站起來,我的頭頂上方安靜了下來,我悄悄從簷廊底下爬出來。


    看來,由香子的確沒騙人。這些老人正準備舉行詭異的儀式,將年輕女孩獻給某大人。雖然還不清楚是不是抽活人的血,但隻要盯牢他們,應該會水落石出。


    我在黑暗的掩護下跑過庭院,攀上牆。來時容易去時難,我奮力攀爬,老爸伸手把我拉上來。


    “怎麽樣?”


    坐進休旅車之後,老爸問我。


    “看樣子是真的。他們正在討論晚一點要去新宿綁架年輕女孩。”


    “到底想幹什麽?”


    “他們說要獻給大人,期限在明天日出以前。”


    “真詭異。”


    老爸難得陷入沉思。基於情報員時代的經驗,涼介老爸相當了解黑道和走私組織,但遇到吸血鬼似乎也無計可施。


    “要準備十字架和大蒜嗎?”


    “要等大人從棺材裏爬出來嗎?”


    我點點頭。真是莫名其妙,在東京都中心竟然有老人家膜拜吸血鬼,還要抓年輕女孩當祭品。


    “要不要問問國家公權力?”“問什麽?”


    “問問最近有沒有什麽詭異人士從羅馬尼亞的外西凡尼亞混進來。”


    “德古拉的曾曾孫之類的嗎?”


    我點點頭。


    “羅馬尼亞可是社會主義國家,老百姓生活沒那麽悠閑,還能讓吸血鬼這種悠哉的妖怪生存。”


    “搞不好就是這樣才跑來日本?”


    老爸半信半疑。


    “總之,先回事務所再說。那些人還要一段時間才會行動。”


    “先收集情報吧?搞不好黑道正在流行什麽新興宗教。”


    “如果真是那樣,世界末日就要來了。”


    老爸搖搖頭說道。他講起這種話,還真的很有威嚇感。


    4


    回到廣尾,康子和由香子在“麻呂宇”打發時間。


    “查出什麽了嗎?”


    康子問道,我在她對麵坐下,老爸朝我使了個眼色,就上樓去了。大概是去收集情報吧。


    “你幫傭的那戶人家,昨晚是第一次請客嗎?”


    我問由香子,她點點頭。


    “我在那邊工作是第一次遇到。”


    “沒聽說老先生是做什麽生意的?”


    “隻聽說好像是幾家公司的顧問……”


    的確,黑道組織最近也是以公司形態來運作。


    “有沒有同年齡的朋友?”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


    “有沒有出國旅遊?尤其是歐洲。”


    “有好幾次。今年初也去過保加利亞,還帶土產給我……”


    保加利亞。就算學校成績在都立高中吊車尾的我,也知道那是羅馬尼亞南方的鄰國。


    星野先生端出熱可可招待大家,媽媽桑圭子在吧台角落專心磨指甲。


    “我記得星野先生有白俄羅斯血統吧:”


    “是啊,據說還是俄國革命時領地被搶走的望族。”


    “沒有親戚嗎?”


    “不清楚。”


    星野先生搖搖頭。他的表情相當威嚴,備受附近那些靈異迷女大生的喜愛,聽說她們還成立了星野伯爵後援會。


    年輕女孩認為吸血鬼充滿魅力,那種心態不難理解。吸血鬼看上的大多是年輕美女,而女孩幻想自己是吸血鬼的獵物,那種感覺應該不壞。


    然而,萬一那些吸血鬼是年過七十的老爺爺,不免有點惡心。說到這裏,真正的德古拉伯爵身邊也跟著一個詭異老人。野野村亮三就是扮演這個角色嗎?


    老爸下樓了。


    “怎麽樣?”


    “說要調查在東京的羅馬尼亞人,根本沒當真嘛!”


    老爸搖搖頭。看樣子是去拜托副室長了。不愧是國家公權力,連星期天晚上也聯絡得上。


    “就算真的發生什麽怪事,看樣子也不肯說吧!”


    “你們在說什麽?”康子問道。


    “大人說話不要插嘴。”


    “拽什麽!”


    “隻不過,撇開野野村的事不談,我倒是聽到一件怪事。”


    “什麽事?”


    “最近,政經界的返休人士之間,好像流行一種可以返老還童的藥。那種藥並未經法律許可,隻在那些老人之間口耳相傳。”


    “那種藥是誰提供的?”


    “不知道。”


    “老爸,你該不會認為……”


    “我是覺得不至於有人會有那種惡心的念頭。”


    涼介老爸說道,他的臉色也很難看。把年輕女孩擄來,抽光對方的血,做成不老仙丹販賣,這不是正常人會做的事。如果真有人這麽做,這些人一定有病。老先生口中的那個“大人”,就是冒牌仙丹的製造者。


    “開什麽玩笑!這些人在想什麽啊?”


    我和老爸對望時,康子叫道。


    “說到藥——”


    一直在一旁靜靜聆聽的由香子開口了。


    “老爺在家時,每天早上都會吃一種膠囊,裏麵裝了紅色液體,說是對身體很好……”


    “真可怕。”


    “總之,隆,去跟蹤野野村。見到那個什麽大人應該就會水落石出了。”


    “我看還是帶十字架和木椿去比較保險。”


    “你們又打算把我留下來看家?”


    康子發出不滿之鳴。


    “這件案子可是我介紹的哦!”


    老爸歎了一口氣,看著我。


    “怎麽辦?看來這位小姐也很嗜血。”


    “我倒是想看看吸血鬼被修理的模樣啦!”


    “反正去找那個大人,一定得帶個年輕女孩。帶康子去正好。”


    “你們在說什麽?”


    “我們在說,你要不要演吸血鬼的美女獵物。”


    “那有什麽問題。”


    阿隆我很不安。吸血鬼故事裏有條規則,被吸血鬼咬過的人對鮮血會產生同樣的渴望。康子本身就很好戰了,如果再嗜血,其恐怖程度將遠超過德古拉。


    5


    載著野野村亮三的奔馳車從甲州街道駛向新宿。在星期天淩晨這種時段,馬路上沒什麽車。也就是說,這種狀態完全不適合跟蹤。


    老爸的休旅車稍微超前奔馳,我騎著ns400r,載著康子,尾隨在奔馳的斜後方。


    康子在我的提議下,脫下“戰鬥服”,換上蠢味十足的龐克裝。就算野野村的司機昨晚在新宿看過康子,當時身穿水手服的她,臉上被大姐頭的標誌——口罩遮住了大部分,換上龐克裝之後,不可能被認出來。


    我們怕被發現,有時我超越奔馳,有時老爸落後,就這麽一路到了新宿。


    奔馳直接開往歌舞伎町,看樣子真的要抓年輕女孩。


    “玩到那麽晚,當心被人口販子抓去賣哦!”聽說以前的父母會拿這種話來威脅不回家的小孩(我隻有一個老是不回家的老爸,當然沒被念過),看來在新宿是事實。


    排班的出租車占滿了靖國大道,奔馳切入車陣。這一帶是黑道朝聖地,黑色奔馳車相當吃得開。


    大方違規停車之後,司機打開後座車門。


    下車的,是個身穿銀灰色西裝的老人。就一個年過七十的老人來說,此人的樣貌確實很年輕,看起來頂多六十歲。


    司機是個身穿黑西裝、戴白手套的高個子,環視四周的銳利眼神,透露出他的特殊身分。


    兩人首先進入的地方,是與他們完全不搭調的電玩遊樂場。


    老爸在我前方不遠處閃起故障燈號,停車,回頭向我打一個暗號。


    康子把安全帽摘下並交給我,然後下車。她雙手插在運動外套的口袋裏,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靠在地下道入口。


    我仍坐在機車上觀察。


    不久,野野村和司機從遊樂場出來了。康子洋裝不知情,嚼著口香糖吹泡泡。


    兩人隻向康子瞄了一眼,便往歌舞伎町深處走去。


    對方不肯上鉤。


    我把車停好跟上去,以眼神示意康子留在原處。


    野野村和司機在霓虹燈閃爍、電玩聲嘈雜的歌舞伎町極為醒目。


    將近午夜十二點,路上行人變少。皮條客和攬客的老兄不時纏住兩人。那個司機還推倒一名死纏不放的皮條客。


    “你煩不煩啊!”


    “媽的,幹什麽!”


    皮條客站起來後扯開嗓門,轉眼間四周的同伴聚集而來,情勢看來不妙。此時,馬路對麵有人聽到騷動,雙人組的流氓出現了。天氣這麽冷,其中一人隻穿著單薄的三件式白色西裝,理著大光頭,另一人則是標準的流氓裝扮—,電棒燙發型配上網眼運動外套。


    “你們是什麽人?!”


    雙人組來勢洶洶,充滿狠勁,但一看到司機就臉色大變。


    “安……安井大哥!”


    “好久不見!”


    他們朝對方磕頭如搗蒜。


    “你們這些家夥!”


    原本以為救兵趕到而大喜的皮條客挨了耳光,索性一哄而散。


    看樣子,這個姓安井的司機相當吃得開,那兩個流氓嚇得不敢正視野野村。


    安井把那兩人拉過來,交頭接耳說了些什麽。我心想,這下麻煩了,看來他打算派這些地頭蛇去找年輕女孩。


    那些流氓猛點頭,立刻展開行動,幹勁十足地衝向遊樂場。此時,康子出現了。


    快啊!趕快被抓!我朝康子使眼色。


    康子似乎會意了,於是走向正在街頭等候的野野村與安井,刻意盯著兩人。


    安井注意到她的視線。待眼神一對上,康子便走上前去。


    “喂,給點車錢吧。”


    雖然有點突兀,也管不了這麽多了。


    “幹什麽?”


    安井想趕人,但野野村製止了他。


    “小姐,有什麽事?”


    他以我熟悉的低沉聲音問道。


    “我的錢在遊樂場全部花光了,借點車錢或住宿費吧!”


    完全是高中女生援交的手法。


    “借你也行……你肯陪我嗎?”


    “幹嘛?”


    康子露出挑逗的笑容。


    “跟我來就知道了。”


    “好啊,如果不痛的話……”


    康子一副老練的模樣。聽說她走強硬派路線,眼前的情景真令人難以置信。


    野野村朝安井點點頭,安井也向他點頭,接著便招手把正在附近遊樂場觀望的光頭叫過來。


    他們走到康子聽不見的位置交談,光頭一本正經地聽完,便跑向那個電棒頭。


    “我們走吧!”


    野野村對康子說道,三人便開始走動。


    我若無其事地尾隨在後,老爸靠在靖國大道轉角的護欄上抽煙。


    我看到康子被塞進奔馳車的後座,便跑向機車。老爸也若無其事地站起來,穿越斑馬線。


    奔馳按喇叭開路,並駛向馬路中央,打起右轉的方向燈。看樣子是準備回轉。


    我加速超車到前一個路口的紅綠燈,要是在同一個地方回轉,等於是告訴他們被跟蹤了。


    薑果然是老得辣,老爸把休旅車停在對向車道。


    奔馳繞過護攔又左轉,看來是往西新宿,打算上首都高速公路去哪裏嗎?


    然而,奔馳停下來的地方,是一家位於新宿副都心的超高層大飯店。奔馳讓野野村和康子在大廳前下車,然後駛進地下停車場。


    安井等一下應該也會過去會合。我預料是這樣,便跟著騎進地下停車場,沒想到奔馳竟然橫向停在通道上。


    我緊急煞車,背後傳來另一輛車的煞車聲。我回頭一看,一輛白色正擋在停車場的出入口,車門打開,下車的是剛才那對流氓。


    安井從奔馳的駕駛座下車。我跨坐在機車上,被三個尺包圍,原來他們剛才交頭接耳是為了這一招。


    “喂,把安全帽拿下來。”


    安井說道。我乖乖照做,看樣子,早就被識破了。


    “安井大哥,是個小鬼。”


    光頭說道。阿隆我被緊緊包圍。


    安井突然反手賞了我臉頰一拳。嘴唇破了,我嚐到血腥味。


    “說啊,小鬼,你幹嘛跟蹤這輛車?”


    “擔心我妹。”


    “你妹?”


    “你們剛剛把她帶走了啊。”


    “你是說那個太妹?”


    “是啊,我妹不知道怎麽了,這個年紀就很愛男人,明明不缺零用錢,卻為了找男人老是往外跑。身為哥哥,當然不能不管啊。”


    我說了一堆謊話,要是被康子聽見,肯定被揍得半死。


    “聽你在放屁。”


    “是真的。我妹真的花癡得不得了。不好意思,我可能太雞婆,不過你們那位老先生心髒夠強吧!”


    安井揪住我的頭發。


    “你再滿嘴狗屎,就要你好看。”


    光頭從背後架住我的手臂。


    “安井大哥,我來讓他閉嘴吧?”


    電棒頭走向我,喉嚨深處響起喜不自勝的咕嚕聲。


    “好,我說。日本妖怪協會宣稱有吸血鬼未經許可擅自活動,要我過來調查。”


    “什麽?!”


    安井愣住了。我心想這是個大好時機,索性往電棒頭的胯下使勁一踹,再給光頭個頭錘。


    我在兩人的哀嚎聲中棄車,衝上停車場的坡道。


    “小鬼!給我站住!”


    緊追在後的流氓停了下來,一個人影跨過的引擎蓋滑了過來。


    “什麽人!”


    是老爸。雙手插在牛仔褲的後口袋,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


    “真難得,來救你兒子啊?”


    我高興地說道。老爸搖搖頭。


    “不是,我跟丟了康子和老先生,所以想來問問司機先生。”


    “兒子?你們是父子?”


    安井吃驚地大叫。


    “混賬,玩這種把戲!”


    光頭從西裝裏抽出匕首。


    “那就讓你們父子倆不得好死!”


    “幹嘛生這麽大的氣?這麽不想讓人家知道野野村爺爺的去向嗎?”


    涼介老爸不理會流氓,注視著安井。


    “你這家夥,找死嗎?!”


    光頭拿著匕首朝老爸揮去。老爸輕巧地返一步,輕鬆閃過。安井後返,看來很想往停車場深處跑的模樣。


    “隆,別讓他跑了,康子在他手裏!”


    老爸大叫。不用說我也知道。


    “混賬!”


    電棒頭低吼,朝我撲了過來。我舉起安全帽擋掉他的手,一躍閃開。電棒頭氣得滿臉通紅。雖是職業所需,不過這個流氓還真厲害,說翻臉就翻臉,動下動就開罵,起腳就踢。他抬起小腿擋我的安全帽,一定很痛。


    我扔下安全帽,以直拳攻擊動作變緩的電棒頭的瞼。這是hit and away的打法,對方會因憤怒與疼痛亂了陣腳,胡亂出拳。我以刺拳攻擊對方的腹側便後返,以勾拳攻擊對方的側瞼再後返。


    安井一定沒想到。老爸一邊靈巧地躲過光頭的匕首,一邊掃中他的腿。停車場的出入口有斜坡,本來就不容易站穩了,光頭跌了一個狗吃屎,老爸再往他臉上用力一踩,就把他擺平了。


    電棒頭看到光頭被擺平,站也站不穩,安井拔腿就跑。


    “追!”


    老爸大叫,我跑了過去。


    “站……站住……”


    電棒頭滿臉是血,仍想擋住我們的去路,老爸往他的腿一掃,他仰天倒下,從坡道上滾落,頭部狠狠地撞上了奔馳的保險杆。


    巨大的撞擊聲響徹停車場,電棒頭癱在地上動也不動。


    安井橫越停車場,已經跑到通往大廳的電梯了。他按了按鈕,發現電梯門遲遲不開,便往緊急逃生梯跑去。


    我追著他,爬上停在前麵的一輛雪鐵龍的引擎蓋,趁勢一跳,從後麵撲向安井。


    我以背後擒抱的姿勢撞上安井。地球上有所謂的慣性定律,我撲向安井的力道,使得安井和我的身體往前衝。安井還沒轉過電梯穿堂的轉角,他的正麵是一道水泥牆。


    安井的額頭撞上牆壁,發出清脆的響聲。而我在他身體的緩衝下,慢慢著地。


    “喔,抱歉!”


    說是這麽說,不過安井恐怕沒聽到吧。他翻著白眼,被我壓在底下當墊背。


    老爸把我拉起來,安井動也不動。


    “謝啦!跟丟了是怎麽回事?”


    我向老爸道謝後問道。


    “野野村和康子進電梯就不見了。”


    “不見了?”


    “他們搭客用電梯上了十樓,沒到櫃台,也沒拿鑰匙。我搭另一部電梯到十樓一看,連個尺影都沒有。”


    “差多久?”


    “不到十秒。就算進入離電梯最近的房間,至少也會聽到關門聲。”


    “途中在別的樓層下電梯?”


    “不可能。”


    老爸搖搖頭。


    “要是中途下電梯,我搭的那一部應該會先到十樓。可是我到的時候,他們搭的那一部正在關門。”


    “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是很奇怪。”


    我和老爸麵麵相覷,然後低頭看著躺平的安井。


    “隻好請他開口了。”


    我蹲下來,拍拍安井的臉。


    “……”


    安井發出呻吟,搖搖頭。再給他一下,眼睛是睜開了,但一副無法聚焦的模樣。


    “醒醒!野野村在哪裏?”


    老爸雙手伸到安井腋下,把他架起來。他的額頭腫了一個大包,隻不過我們看了也沒什麽罪惡感。


    “你們……”


    安井總算想起來是怎麽回事,睜開眼睛。


    “你……你們是什麽人!”


    “義工偵探。聽說有可惡的吸血鬼在恐嚇鄉下姑娘。”


    “開……開什麽玩笑!”


    “野野村到哪


    裏去了?大人又在哪裏?”


    “不知道。”


    安井猛搖頭。


    “不說,就讓你再問候一次牆壁。”


    “那就動手啊!就算殺了我,我也不會說的。”


    還挺忠心的嘛。


    “怎麽辦?再耗下去,康子搞不好被抽光了血,變成人幹啦。”


    “那些老頭子要是吃下康子的血就慘了,一個個開始耍起剃刀。”


    “什……什麽意思?”


    “也就是說,她是個無法無天的大姐頭……”


    我說到一半就打住了,向這些崇拜吸血鬼的異教徒解釋也沒有意義。


    “要恐嚇飯店員工嗎?”


    我提議,但老爸搖搖頭。


    “萬一他們報警,我們會被送進精神病院。”


    “查一下車子好了。”


    我揪住安井的耳朵,把他拉到奔馳車旁。安井大概還在頭暈吧,毫無抵抗就乖乖跟了過來。


    我們坐進車內,裏裏外外翻了一遍。


    “喂!”


    老爸從前座後麵的置物袋拿出一個半透明塑料盒,裏麵有四顆紅膠囊。


    “那個什麽返老還童的藥,就是這個吧!”


    “你們怎麽連這個都知道?”


    安井睜大了眼,似乎很驚訝。


    老爸勒住他的脖子,臉上露出極罕見,不,是首次看到、魄力十足的表情:


    “野野村在哪裏?再給你一次機會,快說!不說,我就用這輛車把你的手腳輾碎。”


    老爸把安井從車上拖下來,用領帶和皮帶綁住。


    “隆,壓住他的上半身。”


    老爸把他的雙腿拉到奔馳的前輪下,這麽說道。看樣子他是來真的。


    “我勸你還是說吧。那人平時很隨興,一動手就不知道節製。”


    我對安井小聲說道。他咬緊了牙不肯就範。


    老爸坐進駕駛座,發動引擎後,在空檔下猛踩油門。五千西西的低鳴聲讓安井睜大了眼。


    車內傳來解除手剎車的軋軋聲。安井開始掙紮,我用膝蓋壓住他的肩膀。


    前輪發出嘰哩嘰哩的轉動聲,壓住了安井的褲管。


    “好好好——我說、我說、我說!”安井叫道。


    “在哪裏?”


    “十……十三樓,從十樓搭員工電梯上去。”


    “好,過來!”


    老爸從駕駛座上跳下來,拉起安井。


    7


    我們先搭客用電梯到十樓。走廊從電梯穿堂朝雨個方向延伸,近前角落有一扇門寫著“private”。


    打開那扇門,有一座小小的員工電梯。


    “飯店很討厭十三這個數字,他們一定是看準了這一點。”老爸說道。


    “可是,怎麽會在這裏?”


    “這家飯店的老板大概也是迷吸血鬼的老爺爺。”


    員工用電梯的按鈕並沒有“13”這個數字。過了十二樓之後,安井按下緊急停止鈕。


    電梯在一陣晃動後停了。安井把門拉開。


    眼前是一片昏暗的空間,還有一股水泥潮濕的氣味。


    “吸血鬼之家到了。”


    老爸喃喃說道。我們走進這個昏暗的空間。再怎麽說,這裏同樣是一整層樓的麵積,隻不過沒有走廊、客房之分,整片水泥地上,隻有無數根石柱般的梁柱。


    “走!”


    老爸推了推安井的背。安井冷汗直冒,不停地發抖。


    “饒了我吧!我不能再走過去了,要是未經許可帶人進去,大人會大怒的。”


    “要是康子被做成提神藥,她一樣也會大怒啊!”


    “你不帶路,我們哪知道大人在哪裏。”老爸彎身說道。


    業者為了避免十三樓被發現,在這裏裝上與其他樓層一樣的窗戶,隻不過窗戶塗了深色塗料,從外麵看不見裏麵的情形。


    “康子!”


    我叫道。聲音在水泥地板與天花板之間回響著。


    “走!”


    老爸和我往前走,把發抖的安井留下來。周遭的氣氛頗陰森,要是星野先生在場,肯定也張力十足。


    “看。”


    老爸悄聲說道。正前方有一絲微光,踩踏的地板也突然變軟了。


    隻有那個地方鋪上紅褐色地毯,前方散發出搖曳的光,看樣子是燭台。


    要是再擺上一具巨大棺材,阿隆我就會因為沒帶十字架後悔一輩子。


    才這麽想——


    有,真的有!連我也不禁腿軟了。


    一具木紋鮮明的西式棺材擺在一座祭壇上,襯著紅布,左右兩邊各有一座燭台。康子躺在前麵,野野村嘴裏念念有詞,跪拜在地。


    “野野村……”


    老爸叫他。野野村沒有響應,依然跪拜著。


    我和老爸緩緩靠近。


    野野村總算抬起上半身,回頭看著我們。他的表清呆滯,彷佛神經斷了線。


    “你們是什麽人?”


    “說來話長。總之,那女孩不能變成你們返老還童的原料。”


    康子好像被迷昏了,仰躺著發出規律的鼻息。


    我特別注意她的脖子,萬一那裏真的有兩個小洞,舉世驚恐的大姐頭吸血鬼就此誕生了。


    還好,康子的脖子尚處於健全狀態。


    “誰也無法違抗大人。要是敢反抗,你們的鮮血也會被吸光,小命不保。”


    “很不巧,我才捐過血,不想再失血了。”老爸說道。


    “蠢蛋!你竟然不怕?”


    野野村才說完,棺蓋好像裝了彈簧般地自動開啟,一個穿著黑披風、體型高大的白人男子抬起上半身,緩緩地轉動脖子看向我們。


    他的膚色雪白,隻有眼睛是鮮紅色的。大個子瞪大了眼注視我和老爸。


    接著,伸出了留有尖長指甲的手指,指向我們。


    大個子開口,說了一堆聽不懂的外語。


    “這家夥倒是挺嚇人的。”老爸喃喃說道:“這家夥講的,是地道的羅馬尼亞語。”


    涼介老爸別的沒有,就是有語言天分。他在跑單幫時代走遍全世界,通曉十幾國語言。既然他都這麽說,肯定錯不了。


    “糟了!咱們趕快搶了康子溜吧!”


    大個子顯然很不爽。尖尖的指甲朝我們一指,以嚇死全世界的表情又開始說起羅馬尼亞語。


    不料,老爸突然以同樣的語言回答。頓時,大個子眼睛睜得老大,我還以為他的眼眶會裂開。


    老爸劈哩啪啦說了一大串,隻見大個子的臉頰抽搐了。


    他站起來,走出棺材。阿隆我不由得後返。


    大個子突然猿臂一伸,抓住野野村的脖子,以驚人的臂力將他舉起來。


    “趁現在!”


    老爸一說完,便與我一起跑向康子,抱起她那軟綿綿的身體,走為上策。


    大個子不知道在吼什麽,把不停掙紮的野野村往地上一扔。野野村哼了一聲,就不動了。


    然後,他看也不看我們一眼,躺回棺材裏,蓋子碰的一聲又關上了。


    我和老爸抱著康子直奔電梯。


    回到廣尾的聖特雷沙公寓時,已經淩晨四點了。我先把康子扔進我的床,後把睡在沙發上的由香子移到她旁邊。接著,我和老爸在辦公室裏大眼瞪小眼,誰也沒說話。


    終於,老爸從卷門書桌的抽屜裏拿出馬爹利白蘭地。


    “來喝吧。”


    我默默點頭。老實說,剛才的經曆可能會完全顛覆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


    我小口啜飲老爸倒的白蘭地。


    “那家夥說了什麽?”


    “本人正是統治羅馬尼亞外西凡尼亞的德古拉伯爵後代。”


    “德古拉是小說裏的人物吧?”


    說是說了,我的聲音相當軟弱。


    “據說是有雛型的。我問那家夥‘你怎麽會跑來日本?’你知道他怎麽說?他竟然說因為核能電廠出事,歐洲變得不適合居住。”


    老爸板著殮說道。若在一般清況下,這句話應該很好笑,當著本尊的麵聽到這些話,卻有一種寫實的張力。


    “可是啊——”我重振精神說:“又不能確定他就是德古拉。我們也沒看到他在康子的喉嚨上插吸管。”


    “說得也是。還有一點我也覺得很可疑……”


    老爸望著半空喃喃地說:


    “好,隆,明天一早,你把這些膠囊拿到我等一下寫的住址,對方應該會協助化驗。”


    老爸拿起桌上的便條紙。


    “老爸呢?”


    “我再去那家飯店調查一遍。”


    我聳聳肩。既然與真正的吸血鬼為敵,哪有閑工夫考慮課業這種俗事。


    “我說,老爸。”


    “幹嘛?”


    “我看你最好帶副十字架去。”


    8


    第二天一早,我騎著ns400r抵達了知名的t大醫院藥學研究所。老爸從跑單幫到賭徒,人生隻有無賴這條路,如何在象征權威的象牙塔中找到門路,我並不清楚,總之,一名顯然已接獲通知的研究員,正在化驗我帶來的“返老還童”膠囊。


    在等候的三個小時裏,我四處亂逛,正在研究將來有沒有可能在這裏學習時,研究員現身了。


    對方是個身穿白衣、戴眼鏡的典型學者。


    “成分很特別。”


    這是他的第一句話。


    “首先,我不認為具有返老還童——也就是活化細胞的功效,即使其中的成分之一是高蛋白……”


    “不好意思,專門術語我聽不懂,請簡單說明就好。”我說道。


    “好的。其實就是含有提神劑、維他命和蛋白質。這種藥吃了會上癮,簡單地說,就是攙了某種興奮劑的藥。”


    “請問,血呢?”


    “血?你是說血液嗎?”


    “是的。”


    “沒有這種成分。再說,血液成分若是經由嘴巴攝取,是沒有任何營養的。”


    “查得出在哪裏製造的嗎?”


    “不在日本。藥品裏含有這種會上癮的成分,在日本是得不到許可的。更何況,不會有人蠢到同時服用提神劑和興奮劑。”


    研究員叼著煙,尋找打火機。我把百圓打火機遞給他,問道:


    “假如吃了會怎樣?”


    “短時間會很有精神,因為是提神藥和興奮劑嘛,這些東西會發生效用。但藥效一過,整個人會很無力,而且馬上又想吃。要是持續服用,會造成藥物中毒。除了幻覺幻聽之類的中毒症狀,內臓功能也會受損。”


    這下子越來越離奇了。睡在大飯店裏的德古拉伯爵,原來是個毒販。


    我向對方道謝後,騎著ns400r奔回廣尾。午餐時間已過,我餓得要命。


    我在“麻呂宇”點了大盤的義式蕃茄肉醬麵,等了一陣子,正要大啖剛上桌的美食時,店門打開了,出現了一張熟麵孔。行動的國家公權力——副室長島津先生,後麵還跟著兩個穿深色西裝的大塊頭。


    “喔喔喔——”


    我揮手招呼,島津先生吩咐隨行者在外麵等候,然後在我對麵坐下。


    “上次真是謝了。”


    “哪裏哪裏。冴木在哪裏?”


    “不在樓上嗎?”


    島津先生搖搖頭,從口袋裏掏rk煙,點火。


    “我在找他,我手上有些情報他可能用得上。”


    我一邊急速把意大利麵塞進嘴裏,一邊問:


    “什麽情報?”


    “關於在日本的羅馬尼亞人。”


    “然後呢?”


    島津先生在我耳邊低聲說:


    “有德古拉伯爵的後裔。”


    我被麵條噎住了,島津先生笑著搖搖頭。


    “開玩笑啦!其實是羅馬尼亞的前情報員最近在日本積極活動。”


    “前情報員?”


    “東歐的情報機關向來歸蘇聯kgb管轄,這些人不服從,並且脫離組織,是一群劣質的低階情報員。”


    “那,那些人在做什麽?”


    “就是不清楚,我才來找冴木的。那家夥來問我關於羅馬尼亞的事,我猜他可能有線索。”


    “他們是什麽樣的人?”


    我推開空盤子,向島津先生討了一根煙。他有點猶豫,但還是從外套的口袋裏拿出三張照片。


    “我們知道的隻有這幾個。”


    第一張是個發量稀疏、毫不起眼的大叔;第二張是個眼神陰險的殺手型男子。我看到第三張,就開口了。


    是那個德古拉。


    “看樣子你認得他。他是前羅馬尼亞陸軍情報部的亞爾蓋吉少校。”


    我站了起來。這情報非告訴老爸不可。


    “這麽重要的事,為什麽昨天不說?”


    “今天早上才發現,這些人涉嫌將我國的重要情報賣給蘇聯。”


    還好意思講。不過,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


    我讓島津先生付了午餐錢,率先坐上他的車。


    也就是說,那個冒牌德古拉拿吸血鬼當幌子,把假仙丹賣給那些活不了多就又有份量的大人物,然後向他們索取各方麵的情報作為回報。


    壞事做得越多,臨到老來越怕死。他們就是看準了這一點。


    我在前往新宿那家大飯店的路上,把事情原委告訴了島津先生。搞不好老爸被羅馬尼亞情報員抓走了。


    “原來如此,作惡多端的人越老越迷信。野野村可能也是其中之一。”


    島津先生點點頭。


    一到飯店,我和島津先生還有他那兩個威武的部下,直接奔向十三樓的“德古拉之家”。


    再也不需要十字架和大蒜了。一想到之前被嚇得發抖,連溫和厚道的阿隆我也氣得想把那個冒牌貨倒吊在十三樓窗外。


    抵達十三樓,我朝祭壇走去。當然,那裏看不到安井和野野村,隻有那具棺材還在原地,四周沒有半個人。


    不過,島津先生和部下初次看到這種奇特的景象,顯得相當驚訝。


    “這是什麽?!”


    “老爸!老爸!”


    我到處叫喚,但沒有回應。


    島津先生的其中一名部下走近棺材,戰戰兢兢地正想打開棺蓋時,那個大個子從祭壇後麵的陰暗處跳了出來。


    “哇——”


    島津先生的部下慘叫一聲,被打倒在地。另一名部下正準備掏槍,卻被對方掐住脖子,扔向黑暗中。


    大個子以羅馬尼亞語大叫,島津先生臉色發白。


    “這家夥說要殺了我們,吸幹我們的血。”


    顯然島津先生也聽得懂羅馬尼亞語。


    “你再演啊!冒牌貨!”


    我叫道。隻見大個子拾起島津先生的部下掉落的手槍,不懷好意地笑了。


    “你們,別想從這裏出去——”


    竟然講起日語來了,這次的狀況比昨天還恐怖。血被抽光固然可怕,但挨子彈好像更痛。


    突然間,棺蓋發出聲響,緊接著嘰嘰嘰地抬起。那個冒牌吸血鬼似乎很吃驚,死盯著棺蓋。


    “嘿咻——”


    棺蓋打開了,涼介老爸現身。


    “冴木!”


    “老爸!”


    “不許動!”


    大個子把槍指向老爸。老爸聳聳肩,那一瞬間,他的右手突然從棺材裏伸出來,手裏握的槍冒出火花。


    大個子按住右肩跌倒。老爸將手槍轉了一圈,從棺材裏爬出來。


    “十二樓和這具棺材是相通的。有兩個人佯裝成羅馬尼亞商人在樓下睡覺,槍就是從他們那裏拿到的。”


    “老爸,你怎麽知道他是假的?”


    我拿走大個子的槍,問老爸。


    “羅馬尼亞當地的方言不少。這家夥昨天說的話,在羅馬尼亞語當中,屬於偏多瑙河右岸、靠南斯拉夫附近的方言。外西凡尼亞在多瑙河左岸。也就是說,來自東京的妖怪操著一口大阪腔,所以我才覺得奇怪……”


    “唉——”


    我一屁股坐下。


    “國家公權力又欠了我們一份人情啦。”


    老爸看著島津先生,不懷好意地笑了。


    “請你們捐個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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