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知道在圍籬內側蹲了多久。


    當我終於有力氣站起來時,遠方的深藍色天空抹上一層宛如牛奶白的微光。


    我沿著圍籬往來時路緩緩走去。


    在心裏自問自答。


    第一個問題。


    這裏是哪裏?


    找不到答案。總之,這裏被大海包圍,如果不是島嶼,就是某半島的前端。


    在日本嗎?


    應該不是。即使收訊狀況再差,不可能所有電視頻道都收不到影像,也聽不到聲音,一定是被動了手腳。


    所以,這裏是國外嗎?如果在國外,到底是哪個國家?


    不知道。至少在這裏和我說話的人都使用日語,從外表判斷,他們應該是日本人或其它亞洲人。


    汽車、電器和衣服等物品可做為判斷國籍的憑借。


    我穿的牛仔褲是美國製造或由美國授權生產的。至於車子,車庫裏那輛golf西德製的,越野車和五機車是日規產品,電視和cd音響也是日貨,而文字、香煙和貨幣都屬於日本所有。


    由此可知,這裏應該是日本國內的某座島,或是很靠近日本的島嶼。這裏的氣候也和日本的氣候差不多。


    但是,鬧鍾內的幹電池是蘇聯製品,即使這座島與日本有密切關係,也不能斷定就在日本或日本附近。


    我已經走回森林入口的那條路附近。


    那輛越野車早已不見蹤影,前方隻看得到籠罩在夜色下的房舍。


    我踏上那條路,繼續自問自答。


    第二個問題。


    我被囚禁在這裏嗎?


    算是,也算不是。


    至少沒被監禁在某個房間,也沒有人阻止我出門。


    越野車上的男人的確威脅過我,強行把我送回家,但他們並不是為了我才這麽做。


    這座城市目前正施行類似戒嚴令的“夜間外出禁令”,由於我違反規定,那些男人才會威脅我。換句話說,他們在巡邏時過到任何人都會這麽做,並非針對我個人。


    這麽說來,我沒有被囚禁嘍?


    非也。至少我現在無法和外麵——老爸與島津先生聯絡。


    隻要這裏不是一座大監獄,不,即使是,也應該有某種管道能與外界取得聯係。


    但是,這裏並不像東京市或日本其它城市一樣,在家裏或街頭就能聯絡。當然,這隻是我的想象。


    也就是說,並非完全沒有方法,隻是受到了限製。


    這一點也符合我目前的狀態。


    我雖然沒被監禁,但行動受到限製。


    第三個問題。


    這一切是誰主導的?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假設這裏並不是隨處可見的一般城市(最好的證明就是駕駛越野車的士兵,還有“夜間外出禁令”),而是基於某種目的打造的城市,有某個人或組織正明確地操控一切,隻是我不了解這個人或組織是何方神聖。


    第四個問題。


    有辦法了解嗎?


    應該有。比方說,“老媽”和泉美,還有相隔兩戶的那位大叔不可能毫不知情。當然,能不能從他們口中問出實情又另當別論。


    第五個問題。


    為什麽我會在這裏?


    物理性的原因很清楚,就是有人趁我昏迷時,把我送來這裏,但這麽做有什麽目的?


    一個可怕的想法在我腦海裏浮現。這裏有一個長得和我一模一樣,也叫冴木隆的少年,這個少年掛了或瀕臨死亡,所以把我找來當替身。“老媽”和泉美並不知情,以為我就是這裏的阿隆。


    但仔細一想,不可能有人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就連姓名、父親的名字也完全一樣。


    以機率來說,也是無限接近零。


    既然這樣,“老媽”和泉美為什麽把我當成家人?


    這個問題和整起事件有密切的關係。


    為了讓我以為自己是這裏的居民嗎?


    不對我做任何說明,也不提供任何信息嗎?


    如果一覺醒來,突然成為某個陌生城市裏的人,還多出陌生的家人——無論誰遇到這種情況都會抓狂吧?


    我這麽一想,才發現這種狀況實在很可怕。這裏的人把我當成是“這裏的冴木隆”,而且,如果我逃不了,那該怎麽辦?


    在這座城市第二次醒來時所感受到的不安和恐慌又出現了,如果繼續下去,情況可能會越來越危急。


    這座城市是為了讓我陷入這種狀態而打造的嗎?


    不可能。


    在打工期間,我身為老爸的助理,不可能不與人結怨。當然,也有不少人惹毛了我。


    但如果隻是為了報複,這一切也太大費周章了。在黑街裏,隻要砰地一槍,或唰地一刀就解決問題了。況且,在跑單幫客的世界裏,還有不能飲恨而終的規則。雙方展開對決,必須當場分出勝負。


    那個世界雖然稱不上公平,卻貫徹著宛如運動比賽般的遊戲規則。


    我想到這裏,恍然大悟。


    這股支配這座城市的奇妙不真實感,和跑單幫客的遊戲規則有某種交集。


    特意建造這麽大規模的人工城市的理由,絕對與跑單幫客有關。


    我快走到“我家”的那條馬路,沿途沒看到半輛車,也沒見到任何人。


    眼下隻能繼續觀察這座城市的情況——我暗想。“媽媽”和泉美說謊,換句話說,她們在演戲,所以不可能輕易告訴我原因。


    然而,其中一定有某種理由,這種狀態隻要持續下去,我的立場一定會產生變化。


    考慮到出席天數和畢業證書之間的重大關係,我其實沒有充裕的時間,但是現在也隻能靜觀其變,看看其它人對我的態度有什麽改變。


    我希望在這裏扮演冴木隆的這段期間,另一個冴木隆每天乖乖去都立k高中上課。


    如果因為這件事導致我無法在三年內順利結束高中生活,無論對方是誰,我都不會饒恕的——我下定決心。誰敢阻礙勤奮好學、前途無量的年輕人,將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好家夥,做好心理準備吧!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才起床。


    “哥,真愛睡懶覺。”


    我正在洗臉,鏡子裏出現泉美的臉。


    我拿毛巾擦臉,回頭看她。她穿著運動上衣和棉質短裙。


    “媽已經出門了,她說爸打電話來,叫她過去幫忙。”


    “幫忙?幫什麽忙?”


    “不知道。可能是記帳之類的吧。媽叫我幫你弄早餐……”


    我放下毛巾,盯著泉美。


    “妳會做?”


    “你在講什麽啊!?媽不在的時候,不是每次都我弄?”


    我點點頭。反正她也不可能突然下毒。


    我來到一樓飯廳,坐在飯桌旁,茫然地看著泉美在廚房裏的身影。


    “喏,咖啡!”


    那隻馬克杯是英國威基伍德(wedgewood)的高級品。


    “牛奶和糖在那裏。”


    “——我喝黑咖啡。”


    泉美的動作停了下來,背影抖了一下。


    “我要吃炒蛋,不要荷包蛋。”


    “我知道,培根要煎得很脆吧。”


    “答對了!”


    這是二分之一的機率,答對了也沒什麽好驚訝的。


    “有報紙嗎?我想看看富士三太郎。”


    “哥,又在胡說什麽,報紙明天才會來。”


    泉美尖聲說道,隨即傳來“滋”的一聲和香噴噴的味道。


    “怎麽這麽晚?是不是該去投訴一下?”


    “報紙都是爸爸每天帶回來的。”


    “那就不能看電視節目表了。”


    “電視隻能看錄像帶,不管是新聞報導、電影或mtv……”


    這座城市真不方便。


    “泉美,妳學校今天也放假嗎?”


    “對啊,跟你們一樣,要準備學園祭。”


    泉美把裝有炒蛋和培根的餐盤放到我麵前。


    “有意式蔬菜湯,要不要喝?”


    “嗯。”


    我喝了一口湯,頓時驚歎不已。超——級好喝,可媲美“麻呂宇”星野吸血鬼伯爵的廚藝。


    “妳煮的嗎?”


    “對啊。”


    “太讚了。”


    泉美嫣然一笑。她的笑容很可愛,我這個做哥哥的快忍不住動邪念啦


    “哥,今天想幹嘛?”


    我開始吃早餐,泉美拿著一樣的馬克杯,在我對麵坐下來問道。


    “沒幹嘛,可能到附近走走……”


    “要不要騎腳踏車?我來做便當。”


    一時之間,我看著泉美,不知怎麽回答。


    通常,像我們這種年紀的兄妹,感情都不會好到哪裏去。我雖然沒有真正的妹妹,但聽班上有妹妹的同學說,他們幾乎不跟妹妹說話的。


    “一起去吧。”


    泉美轉動著骨碌碌的眼珠,探頭看著我說道。


    “去哪裏?”


    “海邊。”


    “海邊?”


    “對,媽他們今天會晚一點回家——”


    “爸也會回來嗎?”


    我打斷了泉美的話。不曉得回來的“老爸”是什麽樣子。


    “不知道,爸很忙的。”


    “是喔,去海邊幹什麽?”


    “烤肉啊,可以帶食材去。”


    海邊——或許有助於了解這座城市到底是什麽樣的地方。


    “好啊!”


    “太好了!那我來準備,天黑以前趕不回來就糟啦!”


    泉美立刻起身。看來,這個家的阿隆似乎和妹妹的感情很好。


    在我吃完早餐之前,泉美已經把烤肉食材裝進了保冷箱。


    “我先去上廁所。”


    我上了二樓,在房間裏抽了根飯後煙,換上牛仔褲、t恤和飛行夾克後下樓。


    泉美已準備妥當,一臉迫不及待地在門口等候。


    今天也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走到門外,泉美打開了車庫門。


    昨天看到的那輛golf箱型車不見了,牆邊有一輛昨天被車擋住而我沒看到的協力車。


    “每次都是你坐前麵,今天換我。”


    泉美說著,把保冷箱固定在行李架上,坐上前麵的座椅。


    有道理。如果由我帶路,根本不知道該騎去哪裏。


    我坐上後麵的座椅,回頭望著“我家”。泉美離開時沒鎖門,這樣沒問題嗎?或許這是個小城市,不必擔心家裏遭小偷。


    我重新檢視玄關,連塊門牌也沒有。


    “走吧!”


    泉美說完便踩動踏板,我們在我昨天經過的路上騎了一會兒。


    “泉美、阿隆,午安!”


    當我們經過那棟綠色房子時,那位大叔又在替盆栽澆水。今天是一株相當高大的植物。


    “午安。”


    泉美笑著朝他點點頭。


    “你們要去哪裏?”


    去原宿的竹下通買東西——我原本想這麽說,但還是回答:


    “騎車兜風。”


    “去海邊烤肉……”


    泉美說道。


    “是嗎?記得天黑以前回來哦。”


    大叔點點頭。又來了。這裏的殺人魔好像是夜間出沒的吸血鬼。


    泉美騎的路線和我昨晚走的不一樣。


    她在橫向道路上騎了一陣子,不久,便騎上一條穿越樹林的路,那條路我曾在照片上看過。


    “要不要休息一下?”


    泉美回頭問道,我點點頭。


    我們停車,倚著大樹幹休息。樹蔭下涼風徐徐,感覺很舒服。


    “離海邊還很遠吧?”


    我問道。泉美搖搖頭。


    “快到了,啊,好舒服。”


    泉美瞇著眼,拉拉上衣領口揭涼,我不小心瞥見那裏著胸罩的雪白胸部,不禁移開視線。


    神啊,請寬恕我,居然對妹妹有這種非分之想。電影裏好像都是這麽演的吧。


    穿過樹林,眼前就是海邊。


    那裏正好是圍籬的缺口處,沿著坡道往下走,有一片岩石區和小小的白色沙灘。


    放眼望去淨是湛藍的海水,那裏有一處海灣,海浪平靜地拍打著岸邊。


    下坡道在中途變成了凹凸不平的路,我們滿頭大汗地推著腳踏車前進。


    “終於到了。”


    一到海邊,泉美大叫,一屁股坐在岩石上,迅速脫下鞋襪,光著腳踩進岩石區的水窪裏。


    “好舒服!”


    的確很舒服。如果在東京,即使騎機車去海邊,也很難找到這麽漂亮的沙灘。不管去哪裏都塞爆了,湘南海岸更是布滿了商家、快餐店。


    這裏才是真正的私人海灘。


    我暫時忘了自身處境,和泉美捕螃蟹、抓小魚、挖貝殼,在海邊盡情享樂。泉美很會挖貝殼。她一身健康膚色似乎就是熱愛戶外運動的成果。


    玩累了之後,我們休息片刻,開始準備烤肉。


    “哥,你把帶來的東西放在這塊石頭上。”


    泉美說完,便消失在樹林裏。不一會兒,她抱著一大堆足以當柴火的枯葉回來。


    我默默地看著泉美接下來的處理。


    她把枯葉放在兩塊幹燥的石頭之間,點火。出門時,她在保冷箱裏放了防水火柴。


    接著,她把細樹枝丟進火堆裏。隨著火勢越來越大,她丟的樹枝也越來越粗。她並沒有一口氣加太多樹枝,以免堵住通氣口。


    她的動作既靈巧又熟練,我在一旁看了,感覺她一個人露營也沒問題。


    “可以烤嘍!”


    泉美回頭對著看傻眼的我笑道。我們把帶來的食材串好,架在火堆上烤著吃。她連拿刀的動作也很有架勢,她的能幹讓我感覺我們的立場好像顛倒了。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海邊吃烤肉,美味得令人難以置信。


    2


    我睜開眼睛,看著枕邊的時鍾。


    淩晨兩點四十分。


    我悄悄起床,穿上牛仔褲和連帽上衣,外罩一件飛行夾克。


    家裏靜悄悄的。我們回來以後又過了一個小時,“老媽”回來了,“老爸”今天還是沒回家。“老媽”帶了mtv和全美籃球賽的錄像帶回來。


    我問她這些錄像帶是從哪裏弄來的,她笑著回避了問題。


    錄像帶都沒有日文解說。


    晚餐過後,我們看錄像帶,泉美充當翻譯。我不由得感到佩服。


    “哥——,誰教你不用功。”


    泉美說道,連“老媽”也對我“說教”。


    “對啊——,你還要再用功一點才行呀。”


    好新奇的體驗。


    從小到大,從來沒人對我說教,也沒人叫我要“用功”。因為涼介老爸根本沒有資格對他人說教。


    不知道老爸好不好?他會不會擔心我,四處尋找我的下落?


    我坐在床上,茫然地想著。


    不思議國度的第二天即將結束。


    所有的對話內容都很空洞,也無法確定彼此的關係。


    一切都是虛假的。這一點我很清楚。


    然而,這座城市的漂亮街景和自然風光,讓我有一種奇妙的安逸感。


    這裏沒有聯考戰爭。雖然是假象,但很祥和,還有我從未體驗過的家庭溫暖。


    話雖如此,我也不可能一直留在這裏。


    我站起來,把鬧鍾塞進夾克口袋。


    總之,我必須深入了解這個城市。


    我悄悄走出房間。


    屋裏很暗,沒有人起床走動。


    走出玄關,我朝市中心方向走去。


    我在橫向道路上走著,然後在縱向道路轉彎,一直朝環狀路的圓心方向挺進。


    家家戶戶一片漆黑,越往內側走,環狀街道越窄小,房子也越來越少。


    我走到一半,看到一輛保安部的越野車,趕緊躲了起來。


    對方還在巡邏。


    我離家走了大約三十分鍾,終於看到一家店。


    那是一棟橫長形的扁平建築物,玻璃櫥窗內側的百葉窗已拉下。


    旁邊有一家加油站。


    商店和加油站都沒有人,我四處尋找留有線索的文字。


    我找到幾處寫了字的地方,但有各種文字,除了日文、英文和俄文,還有韓文,以及看起來像蚯蚓的阿拉伯文。


    這裏似乎住著世界各國的人。


    完全看不到任何公共電話或海報,找不到任何與外界聯絡的方法。


    我離家一個小時之後,終於來到市中心。


    縱向道路已經變成了下坡道,市中心宛如一隻海碗的底部。


    那裏有洗衣店、洋酒行,以及掛著以好幾國文字寫著“暫停營業”廣告牌的酒吧。我從“商店街”得知,這裏是市中心。


    這兒還有香煙自動販賣機,使用貨幣是日圓,但價格隻有日本貨的一半。販賣機裏麵還有好幾種我沒見過的香煙品牌。


    我買了一包七星淡煙補貨。


    “商店街”後方有一棟堅固的雙層樓建築,乍看之下像座倉庫,差不多比“我家”大五倍。出入口是一道玻璃門,裏麵亮著燈。那棟建築物還有地下停車場,看得到裏麵停著越野車。


    我躲在洋酒行的招牌後方,看到一輛結束巡邏的越野車駛入那棟房子的地下室。那裏似乎就是“總部”。


    我拚命克製想潛進去一采究竟的欲望。不知道裏麵有多少人,也無法預料萬一被逮,會有什麽下場。總之,今晚查到“總部”位在市中心已經不虛此行了。


    如果這座城市位於島上,所在位置應該不在船隻或飛機的定期航線上。


    即使偶有船隻經過,島上的房子也會被四周的森林遮蔽,外人無法窺知裏麵的情況。


    “總部”那棟建築並不高,一定是為了避免被外人發現。


    也就是說,世人根本不知道這座城市的存在。


    當我從“總部”朝“我家”反方向走了一段路,發現一塊以高聳圍籬圍起來的空地時,更堅信這個假設的正確性。


    那裏是機場,有幾條看起來像跑道的大馬路交錯,也有幾棟供飛機停放的庫房,但完全看不到任何標示國籍的旗子或貌似海關的房舍。


    即使飛機降落,機組人員也可從圍籬的大門大搖大擺地走進市區裏。


    市中心的建築物屋頂上裝有雷達,但沒有任何國籍的標示。


    我緊抓著圍籬,觀察機場內部好一陣子。


    視野所及的地方並沒有飛機或直升機。


    保安部成員坐著吉普車在機場內來回穿梭,但隻是例行性巡邏,並沒有特別警戒的模樣。


    當然,我不可能因為無人警戒就爬過圍籬,潛入機場內部,逃離這個城市。


    即使在停機庫裏發現中型飛機或直升機,我又不會駕駛,就連該往哪個方向飛行也搞不清楚。


    在吉普車發現我之前,我離開了圍籬。搭飛機並非離開這裏的唯一途徑,既然這裏四周環海,一定有船舶停靠的港口。


    但今晚已經沒有時間察看全島的情況了。


    天快亮了。


    此時,我注意到機場內部突然陷入混亂。一盞又一盞的照明亮了起來,跑道在夜色中浮現美麗的線條。


    機場內並沒有響起警笛聲,但顯然在準備迎客。


    不久,頭頂上響起轟隆聲,我盡可能躲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觀察,想看清楚降落的飛機。


    在無數聚光燈的照射下,出現了一架細長的白色巨型飛機,在空中盤旋準備降落。


    我倒抽了一口氣。


    那不是客機,而是如假包換的轟炸機。


    而且,那是現在絕對看不到的舊式螺旋槳轟炸機;也是美軍曾經在日本投下原子彈的b29轟炸機。


    我聽到“卡當”一聲,立刻停下腳步。


    聲響從右前方那排房子的方向傳來。


    我已經走到“我家”前麵那條路,第四、五棟就是“我家”。


    我立刻閃到左側房舍後院的圍籬旁。那道圍籬高約一公尺,長滿了一種很像玫瑰的植物,幸好沒帶刺。


    我躲進圍籬的缺口,朝聲響的方向張望。


    夜空已泛白,但天色還沒亮。


    淩晨五點剛過。


    這個時間,即使想晨跑也太早了。


    我屏住呼吸,定睛細看,發現一棟房子的門被打開了,不是正門,而是後門。


    那是一棟被漆成綠色的平房,院子裏還有排放盆栽的花台。


    我想起來了,是那個經常和我打招呼的大叔的家。


    門打開後,出現了一個模糊的高大身影。對方四處張望,然後輕輕關上門。


    剛才的聲響是從內側把門鎖打開的聲音。


    我盯著那道人影。對方戴著全罩式安全帽,頭部看起來特別大,身上的迷彩裝也很眼熟。


    那是戰鬥服,和越野車上的士兵裝扮一模一樣。


    身穿戰鬥服的人影朝我的來時路快步走去,迅速遠離。


    直到那道人影被房舍擋住、完全看不見了,我還在原地不動。


    不一會兒,遠處傳來車子發動引擎的聲響。


    我從圍籬探頭,看到一輛車沒開頭燈,從兩百公尺遠的縱向道路駛往市中心。


    車速相當快。由於太暗,我看不清楚車種。


    我從圍籬下爬出來。


    難道那一戶有人在保安部工作,一大早就出門上班嗎?


    假設如此,把車子停在離家那麽遠的地方也太奇怪了。


    我茫然地看著那棟綠色房子的後門。


    門沒有關緊,還留有幾十公分的空隙。


    有點不對勁。


    所有事都不對勁。直覺告訴我,剛才看到的景象很不尋常。


    最聰明的作法,就是趁家人起床前溜回“家”,鑽進被窩。


    顯然,由於“保安部員工”在上班前忘了把門關好就引發好奇心並非明智之舉。最重要的是,我在這裏晃來晃去還是冒著被發現的風險。


    然而,我不由自主地走向那棟綠色房子的後門。


    那個穿製服的人顯然是擔心被別人看見,所以不敢把車子停在這棟房子前麵,而是停在遠處。


    如果隻是出門上班,需要這麽小心翼翼嗎?而且,從服裝上來看,對方不擔心被抓,而是專門抓人的一方。


    大門也被漆成了綠色。和其它房子一樣,木製門旁邊並沒有顯示住戶姓名的門牌。


    屋內沒開燈,門後靜悄悄的,一片漆黑。


    我猶豫了起來,到底該不該進去。萬一裏麵的人正好起床,就算是“鄰居”,也很難解釋清楚吧。


    此時,屋內隱約飄來一股氣味,令我大感驚訝。


    我在


    打工時期,曾聞過這種氣味。


    那是火藥味。


    而且,不是煙火的味道,而是槍彈的無煙火藥味。


    我不知不覺挺直了背,緊張感貫穿全身,胃袋好像被揪緊。


    有人在屋內開過槍。


    難道在家裏練習射擊?失眠的時候,拿槍瞄準牆上的一汙漬來取代數羊雖然是紓壓良方,但在這個對“殺人魔”聞之喪膽的城市裏,這種行為顯然對鄰居太不厚道了。


    我悄悄開門。


    豎耳傾聽。


    沒有動靜,一片死寂。


    我試著以口技模擬“咚咚咚”的敲門聲。


    無回應。


    “早安!”


    我稍微提高音量,但以隔壁住鄰聽不到的程度說道。


    還是一片寂靜。


    我踏入屋內一步,無煙火藥味越來越濃烈。


    方才裏麵並非隻開了一、兩槍。


    我來到的是廚房,流理台整理得很幹淨,旁邊有微波爐和冰箱,還有和房屋外觀同色係的綠色碗櫃和餐桌。那位大叔似乎很喜歡綠色。桌旁擺著相當於一個人高的觀葉植物盆栽。


    前方有扇門虛掩著,隔開廚房和起居空間。當我的眼睛適應黑暗後,發現裏麵是客廳,擺著一組沙發(也是綠色)和一張咖啡桌。


    我走向那扇門。


    客廳裏有四張單人沙發,就擺在麵向前院的窗戶下方。這個空間裏也有好幾個盆栽。


    窗戶關著,綠色窗簾也拉上了。那窗簾很厚重,外麵的光線透不進來。


    我走進客廳,停下了腳步。


    沙發後方露出一雙穿著綠色睡褲的腿,那雙腿在地板上伸得筆直。


    “早安!”


    我對著那雙腳說道,卻沒有回應。


    我繞過沙發。


    雖然做好了心理準備,但還是差點尖叫出聲。


    穿著綠色睡褲的大叔倒在地上,臉朝向側麵,雙手朝下。後腦杓和腹側部位有一大攤血。


    他的腹側中槍,似乎在倒地後,腦袋又挨了一槍。


    我望著屍體愣住了。


    當我終於回過神時,才發現客廳還有其它門。


    除了通往廚房的那扇門以外,還有兩扇,其中一扇關著,另一扇敞開。敞開的門內有兩張並排的床。


    一個金發女人滑落在一張床旁邊。


    這個白種女人應該是大叔的太太,年約三十多歲,胸口和額頭各中了一槍。


    我感到一陣惡心。雖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屍體,但從沒見過遭到如此無情殘殺的屍體。


    “這是職業殺手幹的。”


    有人說道。我聽到後才發現是自己的聲音。


    我站在屍體前麵自言自語。緩緩後退,自言自語。


    “槍槍擊中要害,這絕對是職業殺手所為。”


    我雙腿發抖,拚命忍住想大叫並跑出去的衝動。


    怎麽辦?


    這裏沒有一一〇,即使通知保安部,我看到的人影根本就是保安部的員工。


    我發現屍體,卻找不到合適的人通知。


    我用力呼吸,火藥味和血腥味很刺鼻,讓我差點嘔吐,趕緊捂住了嘴。


    我從沒過過這種情況。以前發生流血衝突時,老爸都在身邊,從不曾像這次獨自一人被卷入殺人事件。


    鎮定,要鎮定。


    我告訴自己。我在這個城市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隻能靠自己。所以,我必須自行判斷,采取行動。


    先離開這裏再說。


    我沒有觸碰屋內的任何東西,走回後門。


    如果沒記錯,門把是我唯一碰過的地方。我以連帽衣的下襬擦去門把上的指紋。


    輕輕關門,和剛進來時一樣,僅留下一條縫隙後溜回馬路上。


    我像剛才那個男人一樣四處張望。


    3


    左鄰右舍並沒有人醒來的跡象,窗戶都拉上了窗簾。


    我用力呼吸戶外的空氣,反胃的不適感稍微減緩了一些。


    我快步走回“我家”,不能讓“老媽”和泉美發現我偷溜出來。


    我躡手躡腳打開玄關的門,走進屋內。


    裏麵很暗很安靜。她們好像還在睡。


    我悄悄上樓,走到自己的房間門口,握住門把,正要進去。


    “哥……”


    我愣住了。


    一身睡衣的泉美打開房門,探頭看我。


    我回望著泉美。她小聲叫我,並沒有驚動“媽媽”。


    泉美悄悄地走出房間,站在我麵前。她穿著泰迪熊睡袍,不像是剛睡醒的樣子。


    “你剛才去哪裏?”她小聲問我。


    “進房間再說。”


    我指了指敞開門的室內。我們既然不是親兄妹,我很好奇泉美會怎麽回答。


    泉美說:“如果要講事情,去我房間吧。媽就睡你隔壁,會被她聽到。”


    她的表情很嚴肅。我詫異不已,於是點點頭。


    泉美的房間和我的差不多大,床和書桌的擺放位置也差不多,不同之處,就是她和其它小女生一樣,在房間裏放了布偶和美國青春偶像瑞凡·菲尼克斯(river jude phoeni)的海報。


    “坐吧。”


    泉美請我進房,反手關上門,指著書桌說道。


    我拉出書桌下的椅子,麵向椅背跨坐著。泉美在床上坐了下來。


    房間裏隱約飄著一股甜香,那是泉美的長發散發出來的洗發精香味。


    “你的外套沾到泥巴了。”


    聽到泉美這麽說,我低頭看向肚子。一定是在機場外麵攀抓圍籬時沾到的。


    我從連帽上衣口袋拿出鬧鍾,放在桌上。


    泉美看著我,瞪大了眼。


    “為什麽把這個帶在身上?”


    “因為我找不到手表。”


    泉美微微皺眉。她長得很可愛,做這種成熟的表情特別好看。


    “你剛才去哪裏?”


    “去附近散步。”


    “騙人,這附近根本沒有泥巴。”


    “好吧,告訴妳,我剛才跑去殺人。”


    泉美驚訝地倒吸了一口氣。


    “騙人的吧?!”


    “真的,用我最愛的布朗寧手槍,裝上滅音器砰砰砰地幹掉兩個人。”


    “好低級的笑話。”


    “監視老哥又有多高尚?”


    泉美怒氣衝衝地瞪著我。她微微揚起下巴,目光炯炯地直視著我。


    “我才沒有監視你。”


    “那妳怎麽知道我出門了?”


    “因為我看到你從大門偷溜進來。”


    “我進門時,為什麽不叫我?”


    “怕吵醒媽啊。”


    “妳在罩我嗎?”


    “……”


    泉美沒回答。


    “妳又不是我妹,或許妳真有一個哥哥,但那不是我。”


    “怎麽還在講這些?”


    “假裝生氣也沒有用,我相信妳心裏明白。”


    “好吧,你既然這麽說,那我就去叫醒媽,把你偷溜出去的事告訴她。”


    “好啊,順便告訴她,我幹掉了鄰居大叔和他太太。”


    “什麽意思?”


    “……”


    我注視著泉美,沒回答。她看起來乖巧,但個性很倔強,眼神深處隱藏著不安。我感受到她的膽怯。


    “有兩個人被殺了,就是相隔兩戶那棟綠色房子裏的人。”


    泉美倒吸了一口氣。


    “騙人!”


    “是真的,我親眼看到屍體。”


    “怎麽會……”


    “我散步時,看到那戶人家的門敞開著。我探頭張望了一下,發現有人倒在地上,就是我們白天遇到的那個大叔和他的金發太太。”


    泉美張著嘴,不知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


    “他們被槍殺,各挨了兩發子彈。大叔的腹側和後腦杓中槍,他太太是胸口和額頭——”


    “別說了。”


    泉美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


    “別再說這些了。”


    “這裏遇到命案時,由誰負責調查?誰會去采集指紋,四處探聽情況?”


    “哥不是知道嗎?昨天傍晚不是才遇到他們?”


    “保安部?”


    泉美無力地點點頭。


    “能不能告訴我一件事?”


    我問道。泉美抬起頭。


    “這個城市至今發生過幾起命案?”


    “三起。包括你看到的在內,就是四起了。”


    “凶手還沒抓到嗎?”


    泉美點點頭。


    “被殺的都是哪些人?”


    “都是這裏的居民。第一起是彼得遜家族,住在城裏另一端的白人家庭。接著是一個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的獨居老人,然後是格德諾布先生和他女兒。你看到的是李先生和他太太。”


    “原來李先生不是日本人。”


    “嗯,不知道他是哪一國人,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名。”


    “什麽意思?”


    “這裏的居民都一樣,隻是住在這裏而已,國籍和真名隻有自己知道,不會告訴別人。”


    “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


    “就是一個城市,我們稱為‘town’。”


    “town?”


    “這個城市的居民來自世界各地,他們都在這裏生活,生兒育女。雖然生下來的孩子長大後會到外麵的世界闖蕩,但最終還是會回來。”


    “我聽不懂。”


    “我不知道要怎麽解釋。”


    “妳是在這裏出生的嗎?”


    泉美無力地搖搖頭。


    “卻住在這裏?”


    “嗯。”


    “這裏有多少人口?”


    “不知道。這種事隻有總部知道。”


    “總部在哪裏?”


    “市中心。”


    “如果去總部,就能夠知道很多事嗎?”


    “如果他們願意告訴你的話。但我想他們不會說的,應該也沒人會問。”


    “那可不一定。妳為什麽這麽認為?”


    “我不能說。”泉美小聲說道。


    我歎了口氣。


    “妳的真名叫什麽?”


    泉美正想回答,窗下傳來嘰嘰嘰的剎車聲。


    泉美起身拉開窗簾。


    幾輛黑色越野車停在那棟綠色房子前麵,幾名製服男子下車,拿著m16戒備著。


    其中一人正與一名身穿運動服、看似居民的男子交談。運動服男回頭指著我們這棟房子。


    製服男點點頭,走向其中一輛越野車。


    “是保安部的人。”


    泉美說道。


    “他們一定發現屍體了。”


    我說道,但情況好像沒這麽單純。


    製服男從駕駛座的窗戶拉出一具對講機,正在說些什麽。


    剛升起的朝陽反射在他的黑色安全帽上,有一種令人發毛的威覺。


    “rookie是什麽意思?”


    “就是被帶來這裏的小孩,從嬰兒到十八歲的青少年都叫rookie。”


    “為什麽被帶來這裏?”


    “接受教育。”


    “什麽教育?”


    泉美正想回答,拿著對講機的男人召集分散各處的士兵們。


    所有士兵同時跑向我們這棟房子。


    “慘了!他們過來了。”


    泉美叫了起來。


    “我離開那戶人家走回來時,應該被別人看見了。”


    “趕快回房間裝睡,不然他們會把你抓走。”


    “被他們抓走會怎麽樣?”


    “不知道,可能會被‘處分’。”


    “處分該不會是……”


    “快快快!”


    士兵已經繞過庭院,開始包圍這棟房子。玄關的門鈴響起。


    “糟啦!”


    我衝出泉美的房間,再衝進自己的房間。


    就在同時,“老媽”房間的門打開了。


    我脫下連帽上衣和牛仔褲,鑽進被窩裏。


    “哪位?”


    走廊上傳來“老媽”的應門聲。


    “我們是保安部,快開門!”


    傳來“老媽”下樓的聲響。


    一眨眼工夫,樓梯上傳來好幾個人的腳步聲。


    我的房門被用力打開,幾名全副武裝的男人衝了進來,拿著槍對準坐在床上的我。


    “不許動!”


    我舉起雙手。


    “起床,穿上衣服!”


    最前麵的男人揮動手上的槍命令道。


    “為什麽?”


    “不許發問,衣服穿好,跟我們走。”


    我誇張地打了一個嗬欠。


    “可是我有低血壓,早晨容易頭暈……”


    男人退後一步,向待命的其它士兵示意。


    那名士兵往前一步,以一把好像銀色手槍般的東西抵在我屑上。


    “我這就起床——”


    那名士兵扣了扳機,手槍後方有一個像活塞的裝置發出噗咻聲,我同時感受到肩膀一陣刺痛。


    我睜大了眼,盯著開槍的士兵。他身後還有三名士兵,“老媽”和泉美站在房門旁邊。


    沒有人說話。


    我想再看一眼開槍的男人,卻失去了知覺。


    睜開眼睛,隻看到白色的天花板。


    頭痛欲裂,我慌忙閉上眼。


    “起來!”


    一個聲音命令道。


    我再度睜眼,循著聲音的方向看去。


    一個身穿保安部製服、體格壯碩的男人站在我麵前,拿著注射器。


    看到他手上的注射器,我終於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之前,那把銀色手槍一定是麻醉槍。剛才,那個男人又替我注射了清醒劑。


    我坐起來,腦袋昏沉沉的。


    床是白色的,牆壁也是白色的,簡直就像牢房,其中有一麵是鐵籠般的鐵格門。


    “帶走!”


    男人退後一步命令道。兩名穿白袍的壯漢從兩側架著我,把我從床上拉起來。


    我的下半身不知道何時被換上牛仔褲,但光著腳,沒穿鞋襪。


    手拿注射器的男人拉開鐵門。


    我來到走廊上,發現有一整排鐵門,這裏簡直就是監獄。


    走廊的地板和天花板都被漆成白色,地上有一條筆直的橘線,他們沿著這條線拖著我往前走。


    我想觀察左右兩邊,但被兩名壯漢架著,根本看不到其它牢房裏有沒有人。


    走廊的盡頭有一扇門,走在前方的男人把門打開。


    那是一個水泥房間,裏麵隻擺了一張木椅。


    椅子前方有一麵玻璃鏡,那張椅子以螺絲固定在地板上。


    我被押上那張椅子,兩側的扶手分別有連著鐵鏈的手銬,我的手腕被固定在上麵。


    接著,那幾個男人走出去,房間裏隻剩下我。


    門關上了。


    這個房間陰森森的,如果不是讓我在這裏看電影,就是要拷問我。


    我轉頭觀察室內。


    那麵鏡子


    應該是魔術鏡,鏡子上方的眾光燈照亮了室內。這個房間沒有窗戶。


    我不知道鏡子彼端有沒有人,但還是對著鏡子說:


    “你們做的事明顯違反了兒童福利法,立刻釋放我!”


    語畢,我豎起耳朵聆聽。無人應答。


    過了一會兒,聚光燈啪地關掉了。


    房間內伸手不見五指,隻有從門縫透進一絲光線。


    “哇,誰?你是誰!想幹什麽?不要,不要啊!”


    我大叫了起來,隨即發出好像快死掉的慘叫。


    當我停止慘叫時,燈光又啪地亮了起來。我抬起頭,朝著那麵鏡子笑了笑。這是諧星的職業意識,任何時候都不會讓觀眾失望。


    燈光再度暗了下來。


    我稍微鬆了一口氣。當這盞燈再度亮起時,應該會有人向我解釋把我拐來這個異常城市的理由吧。


    比起莫名其妙被卷入“辦家家酒遊戲”,眼前的狀況令人安心多了。


    我終於振作了起來。因為我有預感,比泉美和“老媽”更了解狀況的人即將出現。


    我盡可能維持舒服的姿勢,努力消除頭痛——我決定小睡一下。


    4


    燈亮了。我隔著眼皮感受到強烈白光,便抬起了頭。剛才不算睡著了,隻能說是打了個盹。


    “冴木隆。”


    不知道鑲在哪裏的揚聲器傳來聲音。


    那光線格外刺眼。我眨了眨眼,努力讓眼睛適應燈光。


    膀胱快脹破了。


    “冴木隆。”


    揚聲器再度發出聲音。


    “有何貴幹?”


    我瞪著鏡子說道。


    “為什麽殺死李氏夫妻?”


    “為什麽把我帶來這裏?”


    “再不回答,你會後悔的。”


    “我已經後悔了。以後不抽煙了,也會乖乖上學,讓我回廣尾吧。”


    “那把凶槍丟到哪裏去了?”


    “呃……”這也未免太扯了,我忍不住說:“我可沒興趣射殺無冤無仇、素昧平生的夫婦,我隻是一大早去散步而已。屍體雖然是我發現的,但人不是我殺的。況且,我來這裏之前,殺人魔已經犯下三起命案了。”


    “好吧!那你說說你看到了什麽。”


    “我可以告訴你們,但有一個條件。”


    “我們不會和你談條件。”


    “這樣不好吧!你那裏有幾個人?”


    “無可奉告。”


    我舔了舔嘴唇。


    “可以叫負責人過來嗎?我會把看到的通通說出來。”


    “不可能和你談條件。”


    “那就無可奉告了。”


    “我們準備了吐真劑,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可能會從此變成廢人。”


    “不知道你們有什麽目的,可能是覺得我太可愛,才忍不住把我綁架過來。如果這麽做,到時候後悔的可是你們。”


    阿隆正在打腫臉充胖子。


    揚聲器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揚聲器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


    “我是負責人。”


    那聲音很低沉,但很有磁性,好像在哪裏聽過。


    “你說吧!”


    “我們單獨談,不能讓第三者聽到。”


    “有這個必要嗎?”


    “有。”


    “好,等一下。”


    聚光燈突然暗了下來,鏡子彼端的燈光亮了起來,後方出現一個男人的輪廓。


    “這樣可以嗎?我把錄音機關掉了,這裏隻有你和我。”


    我瞇起眼睛,觀察逆光下的輪廓。魔術鏡後方是一個空蕩蕩的房間,據我觀察,的確沒有其它人。


    “我看到凶手了。”


    “真的嗎?”


    “真的,但在我告訴你之前,先回答我的問題。”


    “帶你來這裏的理由嗎?”


    “看來,你真的是負責人。不笨嘛!”


    那個身影沒戴安全帽,也沒穿軍服,一身普通西裝,個子很高大。


    男人吃吃地笑了起來。


    “果然沒讓我失望,你很聰明,也很有膽量。”


    “不瞞你說,我快尿出來了。”


    我可沒說謊。


    “帶你來這裏有兩個理由,第一,希望你在這裏成長。”


    “為什麽?”


    “一言難盡。你必須知道,這裏很特殊。”


    “怎麽說?”


    “這裏是聖域。這裏的居民及其家人都希望拋棄過去,確保生活安全無虞。”


    “所以都是罪犯嘍?”


    “犯罪這個字眼的定義與這個城市存在的目的無關,法律是由國家製定,國家依此來決定行為是否犯罪。而這塊土地超越了國家,所以不具任何意義。”


    “頭好痛。”


    “也就是說,這裏不屬於任何一個國家。換句話說,也可稱為一個獨立國家。”


    “你是這裏的國王嗎?”


    “我的確是建國者之一。”


    “回到剛才的問題,讓我在這裏成長對你們有什麽好處?”


    “我剛才也說了,這塊土地非常特殊,超越了國家,來這裏的人並不是你所說的罪犯,而是某方麵的專家。正因為他們是專家,所以被世界各國利用、背叛,甚至生命受到威脅。這裏可以讓他們安靜度日,無論他們來自哪一國,隻要想在這裏生活,我們就不會拒絕。”


    我漸漸了解了。這裏是跑單幫客退休後的“隱居地”。


    “結果,這裏的居民都是這方麵的專家,這些人雖然已經退休,大多人仍能夠運用專業技術和實戰經驗,或是以指導者身分傳授這些一流技術和經驗。想要成為這樣的專家,才能很重要。至於如何培養這種才能呢?毫無疑問,就是血統。這些專家的子女得自父母的遺傳,一流的血統再加上一流的指導者,將創造出更優秀的專家。”


    “所以,你們在這個城市培養……?”


    “沒錯,在這裏培養的人才,無論到世界各地,都不需要再接受任何訓練,馬上就能投入工作。而且,不會受到愛國情操的驅使,或是擔心祖國的家人受到威脅等束縛,成為真正的專家。專家無論在任何國家、任何陣營,都可以出色地完成任務。”


    我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這男人若不是妄想狂,就是聰明絕頂的無政府主義者。


    “你打算把我培養成間諜嗎?”


    “你擁有一流的天分,隻要在這裏成長,便能成為這座城市前所未有的一流特務。”


    “開玩笑吧!”


    “一流的特務並不是間諜,間諜這個字眼讓人聯想到在黑暗、肮髒世界裏打滾的人;一流的特務是優秀的外交官,也是足以改變曆史的齒輪,掌握著數千萬人的命運。不過,特務與政治人物不一樣,絕對不會在世界上留名。”


    “我還不打算找工作……”


    “當然,你必須在這裏接受幾年教育,才能成為獨當一麵的特務。”


    “不好意思,我對這一行沒興趣。”


    “被帶來這裏的年輕人並不是每個人都想當特務,但在接受教育之後就會覺醒,並產生熱情,渴望發揮自己與生俱來的才能。”


    這不是覺醒,而是洗腦。我不寒而栗。這男人的思想果然很危險。


    “為什麽憑空塞給我一個媽媽和妹妹?”


    為了避免談話內容越來越奇怪,我改變了問題。


    “因為想了解你被送到這種環境會有怎樣的反應。扮誰就要像誰,與陌生人像家人般一起生活,這是身為特務最低限度的專長。”


    “這麽說,我不及


    格了。”


    我從來沒有因為不及格這麽開心。


    “不,你及格了。你的適應力很驚人。”


    失望。


    “我們派了保安部以外的人觀察你,發現你半夜從家裏溜出去,想調查這座城市。而且,你相當小心謹慎,並沒有讓‘家人’起疑,表現得可圈可點。”


    “既然這樣,你們應該知道人不是我殺的!”


    “很遺憾,監視你的人昨晚在中途跟丟了,所以,不能證明你沒殺人。”


    “真是個沒用的家夥!”


    “你說對了,真的很沒用,這對那個跟監者來說也是個考驗,但成績卻和你截然不同,那個人不及格。”


    “不及格會怎樣?留級?還是退學?”


    “這個問題與你無關。”


    等一下!我恍然大悟。能夠逐一監視我行動的人——


    “那個人是泉美嗎?”


    “……”


    男人沉默片刻,看來我猜對了。


    泉美沒睡,我溜出去的時候,她跟蹤我。


    “我很驚訝,你實在太優秀了。”


    “你打算怎麽處置泉美?”


    “目前還沒決定,但我相信你應該已經了解,這個城市的特務教育,被要求必須掌握一流的技術,無法達到標準的人,將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無法成為一流會怎麽樣?”


    “將會麵臨嚴重的後果。”


    “她說她不是在這裏成長的。”


    “她的親生父母已經死了,雖然稱不上是一流,但曾經是優秀的特務。當時她在孤兒院,她希望我帶她過來。”


    “她來到這裏以後,應該後悔了吧!”


    “一旦知道這個地方,也認識了這裏的居民,就不允許離開。”


    “簡直莫名其妙!”


    “這不是莫名其妙,從這個城市誕生的特務都是以偽裝的身分活躍在世界各地,我們當然不允許知情的人離開這裏。”


    我沉默不語。不難想象,這裏具有專門偽造護照和身分證的一流設備。在我沉睡的那段期間,對方已經做好了我的學生證、我與泉美的合照。


    “你不想聽聽第二個理由嗎?”


    影子男問道。


    我忘了。他剛才提過,把我帶來這裏的理由有兩個。


    “那就說來聽聽吧。不過,能不能先讓我上個廁所?這條牛仔褲不是我的,總不好意思把人家的褲子弄髒。”


    “可以,等一下。”


    這一側的聚光燈亮起,影子男消失了。


    門開了,剛才那兩名白袍壯漢走進來,解開我的手銬,讓我站了起來。


    “出來。”


    其中一人走在我前麵,另一人跟在我身後。


    我們又回到了畫橘線的走廊上。


    廁所在“牢房”前麵。我上廁所時,其中一個白袍男也站在我身後。


    總算通體舒暢。我以自來水洗手洗臉,廁所裏連條毛巾、連塊肥皂也沒有,真是簡陋,很難想象與那些整齊美觀的房子在同一個城市裏。


    我以t恤擦拭手和臉。


    “動作快。”


    白袍男戴著口罩,發出模糊的聲音。


    “這裏至少也放一些紙巾嘛。”


    “再教育者不需要那種東西。”


    “再教育者?”


    “別問這麽多。”


    我在鏡子裏朝他扮了個鬼臉。


    “走吧。”


    “好啦,好啦。”


    一流的人不會這麽蠻橫,他才需要再教育。


    他不耐煩地戳戳我的背,走出廁所,在外麵等候的另一個白袍男正好背對著我們。


    此時,我從男人背後瞥見被關在第一間“牢房”裏的人。


    “泉美!這不是泉美嗎?”


    我大叫。裏麵有一個綁馬尾的女孩,正垂頭喪氣地坐在床上,聽到聲音,猛然抬起我衝到鐵門前。


    “妳怎麽會在這裏?”


    “哥!”


    泉美叫道,這才驚覺不對,趕緊住嘴。此刻已不需要假扮兄妹了。


    “幹什麽?不許交談!”


    其中一個白袍男抓著我的肩膀,我甩開他。


    “妳是因為監視失敗,才被關在這種地方嗎?”


    泉美睜大眼睛注視著我。


    “回答我!是不是?”


    “快走!”


    男人飛撲過來,左臂勒住我的脖子,把我緊抓鐵門的右手扯下來,再反轉我的手臂。


    性情敦厚的阿隆,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我已經受夠了莫名其妙被推來推去、被打針、被指使的待遇。


    我猛然轉身,蹲了下來,甩開白袍男的左手,接著把他的右手朝外扭。白袍男慌忙轉身,試圖甩開我。


    我立刻放手,抬起右腳,後腳跟正好命中白袍男的屁股。


    背對著我彎身的白袍男一號宛如一枚火箭衝了出去。


    他的頭撞到了牆壁,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媽的!”


    白袍男二號撲了過來。我右手做了一個直拳的假動作,左手使出一記勾拳,直擊他的太陽穴。


    但他果然受過訓練,並沒有倒下,隻是身體晃了一下。


    “死——小鬼!”


    額頭通紅的白袍男一號站了起來。


    “抓住他。”


    二號說著,想繞到我身後。我猛然轉身,一個後旋踢,命中一號的下巴。


    哐當。隨著一聲巨響,一號撞上了泉美那間牢房的鐵門。


    我正打算轉身麵對二號,但晚了一步。


    他從背後把我架住了。


    “揍他!”


    二號男大叫。一號男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還噴出了鼻血。


    一號男出右拳,命中我的肚子。我繃緊腹肌迎接他的拳頭,但還是很痛。


    一號男並沒有立刻揮出第二拳。我和一號男互瞪。我想踹他,但二號在我背後伸出腳絆住我,害我失手。


    就在這時,一號男的第二拳打了過來,我毫無準備,身體彎了下來。


    “別打他!”


    泉美大叫。


    第三拳擊中我的左臉。我的嘴唇破了,鮮血濺了出來。


    “住手!拜托別再打了!”


    “死小鬼不想活了,揍他!”


    二號男力大無比地架住我,大聲咆哮。


    第四拳再度打中我的左臉。我已經不覺得痛,隻感到一陣灼熱。


    二號男鬆手,我癱倒在地。


    “這小鬼真狂妄,用藥好好伺候他!”


    一號白袍男從口袋裏拿出銀色麻醉槍。


    “冴木!”


    泉美抓著鐵門,低頭看著我。


    麻醉槍抵住我的脖子。


    “你們在幹什麽?”


    兩個白袍男聽到聲音,頓時愣住。我以模糊的視線看向聲音的方向。


    一個穿西裝的高大男人叉開雙腿站在那裏,低頭看著我們。


    我瞪大了眼,這個人我認得。


    是粕穀。


    他是老爸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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