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坐在床上看著老師整理的文件,這段期間直樹始終不發一語地坐在旁邊,以視線追隨著我的手指。文件上的印刷字跡斑駁模糊,實在非常難以辨認。射進小木屋的紅色陽光逐漸枯萎,夜色透過滿是塵土的窗戶玻璃滲了進來。直樹替我打開了桌上的台燈,周圍的寂靜變得更加明顯了,連翻頁的聲音都令人覺得剌耳。


    「老師究竟發現了什麽呢?」


    或許是受不了這樣的沉默,我忍不住喃喃自語。直樹的手指在我視野的一隅緩緩遊移,正從教堂平麵圖上的入口往內探索。


    「應該是發現了開啟那扇門的機關了吧?就是神父從遠端操縱那扇門的方法。」


    「你還在堅持那種論調啊?」


    我瞥了直樹一眼。


    「文件上寫著那是十六世紀的巴洛克式建築耶!怎麽可能會有那種奇怪的機關嘛?」


    「這可說不定喔!而且這張圖上根本沒有畫出那扇門後的部分嘛!」


    我的目光再次落至平麵圖,試著在圖上重現記憶中六年前那絢爛的內部裝潢。那扇門位於進入大廳後正對麵的深處,從圖上看來顯然是禮拜堂的「後門」。


    「還是說那扇門通往教堂外麵?」直樹這麽說道。


    「可是教堂就蓋在懸崖邊,這樣門外不就是斷崖了?」


    「如果交通船經過島的這一邊,就能看見教堂後麵了。為什麽要繞到島的西側呢?那邊明明比較遠啊!」


    其實機場所在的島嶼位在這座島的東北邊,至於為什麽要繞道航行,文件中也注明了原因。由於旱季期間海麵上會定期吹起強烈的東北風,一個不小心可能就會讓船隻撞上崖壁,所以才必須繞道航行。


    「話說回來,到底為什麽要把教堂蓋在那麽危險的地方啊?」


    直樹重重地呼了一口氣,往後仰倒在床上。我又從頭看起手中的文件,其中記載的全都是教會的事情,包括教義、曆史沿革和建築。


    我將文件放在枕邊,起身再次搜尋書桌和書架各處,但要構到書架最上層就得先爬上書桌。直樹慌忙從床上彈起,抓住了我的肩膀。


    「姐姐,你還是再躺一下比較好吧?」


    「廚房和客廳還沒有找過……」


    「你想找什麽?我幫你找吧!」


    「老師整理那份文件時使用的文字處理機。如果他一直埋首寫作,文件的內容應該不隻那些而已啊!」


    我們連廚房的架子和地板下的倉庫都找過了,卻始終沒有發現文字處理機。衣服和餐具依然留在原地,看得出老師的確在此住了好幾年,但為什麽就是找不到文字處理機呢?


    「你還是先回床上休息啦!」


    直樹硬是把我拉回了臥室。


    「你才剛剛康複,還是乖乖躺著休息啦!再說你現在的情況又……不比平常……」


    後麵的幾個字直樹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他的視線停留在我的下腹部,仿佛想遮掩那裏似地替我蓋上了毛毯。


    「對不起……謝謝你。」


    「你不必向我道謝吧?」


    「為什麽還特地找醫生來呢?」


    「為什麽?那是當然的吧!」


    「如果放著不管,這孩子說不定已經流產掉了。」


    直樹臉色鐵青,半張著嘴巴直盯著我。


    「你在胡說什麽啊!」


    「可是,你根本不想要小孩不是嗎?」


    「就算是這樣也不能……」


    直樹說著說著便移開了視線。


    「直樹,對不起。因為,我一個人實在撐不下去。明明知道老師已經不在人世,我還是無法獨自活下去,也沒辦法一個人來這座島。所以才拖著你一起來。對不起……」


    「我不希望你為了這種事道歉。」直樹冷冷地答道:「但我希望你一開始就能對我坦白。你這麽拚命地尋找『老師』遺留下來的一切,也是為了讓我完全取代他吧?然後,和你在這座島上過一輩子。」


    我在毛毯中彎起膝,背對著直樹。盡管明白沉默是最殘酷的回答,我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無所謂喔,姐姐。我沒有因此而生氣。一切就照你的希望吧。」


    我掀開毛毯轉身麵對直樹,隻看見他低頭凝視著地麵。


    「我們就在島上定居吧!不知道這裏的人都靠什麽工作過活,但總是有辦法的吧?反正回到東京又得過著偷偷摸摸到處躲藏的日子,不如留在這裏奮鬥。你想住在這棟木屋裏也沒關係。」


    「為什麽?你為什麽要說這種話?」


    「為什麽?這不是你想要的結果嗎?為什麽這麽問?」


    直樹說得沒錯,這的確是我的願望。隻是,從他口中說出來感覺相當怪異。


    「反正我也很好奇父親當年究竟在想些什麽。」


    「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


    「傷腦筋耶,這樣我就沒辦法取代他了。」


    直樹溫柔的聲音仿佛在撕裂我的耳朵內側。我搖了搖頭。


    「我一直以為老師會留下什麽給我,隻要來到這座島上就一定能找到。但其實他說不定根本沒有把我放在心上。因為他明明寫下了那麽多文件,卻全都是與教會有關的內容。何況他的死訊也是由教會派人通知,而且並沒有送回遺體。我想老師一定是不想回到有我存在的地方吧?」


    「所以你才想找出文字處理機?」


    我點頭回應直樹的詢問,同時將臉埋進彎起的雙膝之間。


    老師早就遺棄我了,我也早就明白這個事實。當我一個人被推回返航的船上離開這座島時,碼頭邊已經看不見老師的身影。或許是送走我之後,立刻就回到這間木屋了吧?然後他不斷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尋找不需要我也能開啟那扇門的方法,以及向上帝表達愛的方法——


    最後他終於找到了。


    占據老師心裏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呢?


    或者正如這些文件的內容所述,是耶穌基督填滿了那份孤獨?


    如果真是這樣,那我的孤獨又該由誰來填滿?我又是否該為了這微不足道的需求,去消耗直樹和自己的生命?


    或者——


    現在腹中這尚未命名的孩子能夠令我忘記孤獨呢?


    就在這時,一陣宛如骨頭碎裂般的聲音傳進耳裏,令我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直樹正站在書桌前,手裏拿著某種黑色的物體。他從裂開的塑膠小盒中不停抽出黑色的膠帶,乍看之下很像是錄音帶磁帶,但我立刻就發現並非如此——那是文字處理機的色帶。原來還有這種東西。我連忙起身下床,而直樹正拉緊了色帶逐段審視。就算沒有留下紙本資料,應該還是能從用過的色帶上看出打印過的字跡。


    「……沒辦法,這卷色帶好像重複用過很多次,字跡都疊在一起看不清楚了。」


    直樹的話讓我歎了一口氣,再次坐回床上。在這種孤島上想必很難取得文字處理機的色帶,恐怕隻能將印過的色帶卷好之後重複使用,也難怪印在文件上的字跡都有些模糊不清。色帶上的字跡層層疊疊,早已無法辨認。


    就在我拉起毛毯正要蒙頭蓋上時,直樹忽然輕輕地「啊」了一聲。


    毛毯自我肩膀滑落。直樹將抽出的最後一截色帶對著燈光,眯著眼睛瞧了又瞧。我跑到直樹身後,靠在他的肩上跟著仔細端詳。


    這應該是色帶的最末端。因為每次快用完時便卷回去重新使用,結果最後一截反而隻印到兩次。


    我們好不容易才看出兩段重疊的字跡——


    「……此結構能夠保持良好的密閉性。」


    「……的地方,在那裏時間是靜止的。」


    我和直樹不斷地來回檢視最後一截色帶,卻隻能看出這幾個字。不曉得到底是什麽意思,隻知道這兩句話不曾出現在現有的文件內容中。這麽說來,是印出來之後又把紙本丟掉了嗎?


    時間是靜止的……密閉性……?


    「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過了好一陣子,我才喃喃地自言自語,下巴依然靠在直樹的肩上。


    「我不知道。」


    直樹邊說邊以指尖觸摸著色帶。


    「不過,既然位於色帶最末端,表示其中一句話可能是很久之後才寫的吧?」


    我再次凝視著文字處理機的色帶。


    如果那是在前往教堂順利開啟門扉之後回來才寫下的內容……


    時間靜止的地方。那是指門扉之後的世界嗎?


    12


    越是往山下走,太陽西沉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尖長的杜英樹葉叢生茂密,仿佛滲入了西邊天空那一片血泊之中。幾隻小小的黑影盤旋在黃昏的天空,或許是蝙蝠吧?常聽人說下坡比上坡更辛苦,看來是真的,我也不時停下腳步揉捏緊繃的小腿肚。雖然夕陽西下讓天氣涼爽了許多,但這麽一來我絕對無法在天黑前抵達教堂。由於已經走到山腳,原本仿佛漂浮在海邊的白色教堂,也早已埋沒在交錯的林木間,失去了蹤影。


    咲希現在在哪裏呢?是乖乖地待在市區,或是追隨我的腳步前往教堂了呢?如果她也迷了路,會不會走著走著就變得和島上居民一樣,帶著仿佛被漂白的表情說出有如看透世間真愛的話語?


    現在回頭的話,說不定能在來時的路上發現咲希——這個想法突然浮現在腦海中,但我的腳步卻沒有停下來。身體上的反應遠比精神上的判斷來得實際,尤其在疲憊的時候更是如此。而且,就算在這裏回頭,最後也一定會錯過,那不如維續往教堂的方向前進。


    既然還是要去教堂,當初又何必丟下咲希呢?這個問題連我自己都覺得好笑。但如果帶著咲希一起來,我現在一定也會為了相反的理由而懊悔。


    我繼續往前走,隻見左側的樹木漸漸稀疏,最後出現一片長滿大葉子的田地,看來應該是芋頭田。一道灰色的陰影聳立在芋頭田另一邊的樹林深處,似乎是一棟古老的三層樓石造建築。建築正麵有數根支撐拱門的裝飾柱,應該是修道院之類的吧?上次來的時候並沒有見到這棟建築,看來我可能在下山時走錯路了。


    我在心型的葉子之間發現了晃動的黑影,而且有兩道。兩個黑影同時站起來望著我,一個是將褐發攏至後方束起的年輕女子,另一個則是將黑發理得很短,看來約三十多歲的女子。兩個人都是中亞麵孔,穿著類似修道服且附有披肩的黑色服裝。打扮成這樣不熱嗎?或許務農時比較方便吧?


    「你好,一個人嗎?」站在我麵前的年輕女子以英文這麽問我。這個問題早已被問了不知多少次,我也懶得故意講些乖僻的回答了,所以隻是點頭回應。「我好像迷路了,請問教堂在哪個方向?」我試著提出這樣的詢問,這次是較年長的黑發女子笑了笑。她說這裏已經是島的北側了,不過的確常有人認錯路走到這邊來。


    無計可施的我下意識地撥弄起口袋中的香煙,突然想起這裏是農田才停下動作。果然走錯路了。我再次仰望西邊的天空,晚霞和陰暗的天空逐漸形成強烈的對比,宛如通紅的炭火。早知道就留宿在那間滿是灰塵的小木屋了——不過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我向女子詢問是否有手電筒之類的可以借我,黑發女子回答:「這裏隻有油燈,但為了避免引起森林火災因此禁止攜帶外出。要不要在這裏住一晚呢?夜晚的樹林裏一片漆黑,實在非常危險。」 「不用了。住在這裏的應該都是女生,我又是個無法控製欲望而被人類社會驅逐出境的野獸,怎麽能留宿在這裏呢?」我半開玩笑地這麽回答,兩個女子卻同時笑了起來。「沒關係啦!這裏還有其他兩對女同性戀伴侶,總有辦法製服一個心生歹念的男人,何況這裏的居民並非都是女生,師父也住在這裏。你應該是日本人吧?師父好像很希望有個能用日語談論深奧話題的對象,可惜我們都聽不太懂,就麻煩你陪陪他吧!晚餐就由我們負責,拜托你了!」


    師父?


    我被帶到位於修道院一樓最內側的房間,屋裏通風良好,老舊的單腳圓桌上隻放著一盞油燈,一位坐著輪椅的男子正就著燈光閱讀一本厚重的書籍。我一踏進房內,男子便將書本放在桌上,靠著自己的力量改變了輪椅的方向。那張臉龐有如布滿裂痕的紅磚,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哦?好久不見啊。」


    沒想到對方竟然記得我,著實嚇了我一跳。雖然露在夏威夷衫和短褲之外的四肢骨痩如柴,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神職人員,但他的確是之前來到島上時曾在教堂迎接我的神父。


    「您還活著啊?」


    我不小心就說出了心裏的想法。


    「啊,不好意思,我這麽說並沒有惡意。」


    「沒關係,我能夠理解的,畢竟在這座島上很難得會看見老人。你今晚要在這裏過夜嗎?」


    「我把女兒丟在港邊就離開了,她說不定已經追隨我的腳步前往教堂了,總不能讓她一個人枯等……」


    「教堂裏還有我徒弟在,如果令嬡已經到了,我想他會代為照顧。而且教堂那邊有地方可供住宿,相較之下我還比較擔心讓你一個人在黑暗中摸索前進。」


    「萬一她也迷路了該怎麽辦?像我就迷路了。」


    「萬一迷路了,教堂應該會用歌聲引導她。」


    於是師父告訴我歌聲的事。據說教堂裏明明沒有演奏者,卻不時會傳出合唱的歌聲,許多人都是因為受到歌聲引導,才踏上正確的道路抵達教堂。


    我不禁哼笑出聲。當年跟美鈴一起來的時候根本沒人向我們提起這件事,別說是管風琴聲或歌聲了,就連口哨聲都沒聽見。


    「因為我不相信上帝,所以祂才不肯引導我嗎?」


    「不是這樣的,上帝並沒有好惡之分。總之你現在摸黑趕路也未必能與令嬡會合,還不如留宿一晚來得明智。」


    師父這番話也不無道理。


    在師父的邀請下,我落坐於圓桌另一側的椅子上。雖然待在這裏感覺實在別扭,我也不好意思直接請人家快點帶我進臥室,更何況我還想聽聽那些奇跡之類的故事。


    「您已經辭去神父的職務了嗎?」我看著師父的穿著如此問道。


    「神父並不是說辭就能辭,當然也不是想當就能當。」


    師父的聲音聽起來並不似枯槁的外表那般蒼老。


    「既然蒙上帝恩寵獲選,那麽直到老死都還是神父。隻是教堂的通風不良,我這把老骨頭受不了,所以搬來這裏住好多年了。」


    「上帝能選您當神父,卻不能幫您解決通風不良的問題嗎?」


    而師父隻是若無其事地忽略了我的嘲諷。


    「上帝隻負責審判,其他的一切都是人的工作。認為上帝能為自己做什麽也未免太傲慢了。」


    我聳了聳肩。


    「這種觀念似乎不符合我所知的任何基督教派的教義呢!」


    「或許是如此。」


    你們那裏根本不算基督教會吧——隻是我始終問不出這個致命的問題。


    「你覺得信仰的本質是什麽?」師父問道。


    「哦……原來您是想討論信仰之類的話題,所以才期待我這種日語流利的人到來嗎?拜托您饒了我吧!」


    「你再次來到這座島,不就是想知道教會究竟是什麽樣的存在嗎?」


    「我一點也不想知道!」


    我斬釘截鐵地回答。師父的表


    情就像印在磚牆上的模型般,絲毫沒有改變。


    「老實說呢,隻要有人替我做決定就夠了。上次來的時候應該是十五年前了吧?當時美鈴肚子裏已經有孩子了。多虧您判定我們之間沒有愛,才讓我能夠毫不留戀地拋棄她。我可是非常感謝您呢!可惜美鈴生下的女兒長大後不知為何也對我情有獨鍾,還說願意跟我發生關係。反正不論是否跟女兒發生關係,我的人生都有如糞土了。所以羅,隻要上帝快點替我決定就好了。如果上帝是騙子更好,太適合我這種人了。」


    「上帝不會決定任何事。」


    我愕然地凝視著師父的臉龐。


    「不會決定任何事?您在開什麽玩笑啊?剛剛不是才說上帝會負責審判嗎?」


    「做決定的是人類。你還不明白嗎?仔細想想吧。許多男女懷著各種禁忌的愛戀來到這座島,而你忌諱這些同性或近親之間的愛嗎?」


    「怎麽可能!隨便別人要怎樣都好,何況我自己都對親生女兒懷有非分之想了。我並不否定這樣的愛情。」


    「但這樣的愛情無法公諸於世吧?」


    「那當然,畢竟社會上還是有些無聊的規範。」


    「忌諱同性或近親相愛是無聊的規範嗎?」


    「當然無聊啊!就是無法生育下一代有礙社會發展啦、容易產生遺傳方麵的問題之類的理由嘛!我覺得這根本是多管閑事。」


    「那麽你是否有過想吃人肉的念頭?」


    我的座椅發出了令人不快的摩擦聲。


    「從來沒有。為什麽突然提起這種事?」


    「你知道為什麽人們忌諱並厭惡吃人肉嗎?」


    師父的表情逐漸蒙上陰霾。


    「誰知道?因為不這樣的話會發生很多凶殺案吧?」


    「但有些文化中認同吃人肉的行為。」


    「所以呢?您到底想說什麽?」


    「穆斯林不吃豬肉,猶太教徒甚至連貝類和蝦、蟹都不吃。那你呢?」


    「我都吃啊!這是什麽愚蠢的問題?因為他們信奉的教義禁止吃那些食物,跟我有什麽關係?」


    「但你就不吃人肉。」


    「那是因為……」


    話說到一半便接不下去了。神父坐在油燈燈光形成的微小光暈外側,輕輕點了點頭。


    「並不是因為教義禁止,你現在感受到的才是真正的原因。」


    「這是什麽意思?」


    「隻是稍微想像一下吃人肉的情形,就已經讓你感到非常不舒服了吧?那就是真正的原因。穆斯林光是想像吃豬肉就覺得不舒服,猶太教徒隻要碰到違反飲食戒律(注:飲食戒律(kashmo)為猶太教中符合教規之可食食物的統稱,含有「潔淨、完整、無瑕」之意。)的食物就覺得惡心,印度教徒一想到將牛肉放進嘴裏就覺得要被碎屍萬段……你明白了嗎?由於觸犯了會讓人感覺不快,才因而產生所謂的禁忌。」


    我突然猛烈地感到口幹舌燥,沒有征求對方同意便拿出香煙點燃,但盡管如此仍無法止住手指的顏抖。


    「您到底想說什麽?」


    「寫在老舊書本上的禁止事項本身並不足以成為戒律。必須借上帝之名加以強迫,重塑感受良好與否的標準,強調一旦犯戒將受到懲罰、被周遭之人排擠,遵守戒律就能得到祝福、得到永生。重新定義所謂的幸福——這就是信仰。」


    冗長的沉默橫亙在我和師父之間微亮的幽暗中。香煙自顧自地奮力燃燒,直到燒到濾嘴部分才化為整塊灰燼掉落。


    「……為什麽非得這麽做不可?」


    勉強說出口的隻有這樣的疑問,聲音還是沙啞的。


    「若要說為什麽,那是因為這個世界無法盡如人意啊。」


    師父投注在我身上的炯炯目光,這時終於有些動搖。


    「與其改造世界讓自己永遠幸福,不如配<n世界改變自己對幸福的定義。相信就能獲得救贖、頌揚就能獲得救贖、守戒就能獲得救贖——這樣還比較輕鬆。」< p>


    「信仰……比較輕鬆嗎?。」


    「當然比較輕鬆。因為那是人製定的規則,所有人都能輕易遵守。世上的那些法律規範,對於我們就是口中所稱呼的上帝。」


    我用力撚熄了香煙,卻沒有任何感覺。原本我的大腦基準應該會將熱度轉換為痛覺才對,現在說不定已在某個地方被改造了。


    「然後呢?」


    我的聲音擾動了光球之中最後的一縷紫煙。


    「你們的上帝究竟要我怎麽做?」


    「你想離開令嬡身邊,因為一旦接觸就會彼此傷害。然而現在已經分隔兩地了,你卻又不肯放手……沒錯吧?」


    「所謂的宗教家,好像特別擅長掌握人心的弱點呢!」


    「通常隻是我們所說的話符合大多數人的情況罷了。人和人互相吸引的同時必然也會彼此疏遠,這也是信仰必須存在的原因。人類那與生倶來的自然純粹的幸福定義太過複雜甚至矛盾,因此要靠信仰來重新賦予更單純而明確的定義。主耶穌基督便為我們重新定義了幸福。」


    重新定義?借由什麽方式?


    「也就是禁止相愛以外的事。」


    「原來如此……」


    我點燃了第二根香煙,這次終於勉強能夠吸進身體裏了。


    「所以隻有做得到的人才能打開那扇門嗎?」


    然而師父卻搖了搖頭。


    「我剛才說過了,上帝不會決定任何事。一切都是人類的工作。」


    13


    在陰暗的地方看書總是讓我特別放心,從小到大都是如此。母親從未買過任何一本書給我,所以我幾乎都是從圖書館裏借書來看。唯有現在窩在卡車副駕駛座上利用車內燈閱讀的這本書,是我絕無僅有的收藏。這是父親送我的書,隻有在目光追隨著書上文字的時候,我才能暫時忘卻父親不在身邊的不安。


    然而周遭越來越暗讓我實在難以閱讀,隻好闔起書本放在運動背包上。我回想起所謂引導人們通往教堂的歌聲這件事,那究竟是怎麽樣的歌聲?又會在什麽時候、為了什麽人而響起呢?


    我也不清楚自己所在之處距離教堂究竟還有多遠。下山的路有好幾條,我隻能從懸崖上以教堂為標的憑感覺選一條路,但沒想到開始前進後就再也看不見埋沒在樹叢中的教堂,結果走著走著便迷路了。於是我在夜色中四處徘徊,滿身都是野草與汗水的氣息,腳步也越來越沉重。總覺得我一直在同樣的地方繞了好幾圈。最後,終於在荒蕪的休耕農田


    旁發現一輛停在路邊的車子,碰巧又發現車門沒有上鎖,於是我便讓疲憊至極的身軀擠進了副駕駛座。


    由於不能讓車上的電力耗盡,我關上了車內燈。黏稠的幽暗覆蓋住四周的一切,不禁讓我屏住氣息,心想:東京的夜晚一點也不像夜晚嘛!在這片純粹的黑色之中,隻聽得到某種振翅聲和鳴叫的聲音。


    結果我還是沒能走到教堂,或許上帝根本不歡迎我。我一路走到這裏隻確定了一件單純的事實,那就是父親已經不在我身邊了。從今以後、未來一直都不會在我身邊。這是根本無須證明的不存在,到了教堂就能重逢隻是我的妄想。事實再簡單不過,就是父親拋下我離開了,無論是否有打開那扇門都一樣。


    卡車微微地傾斜了一下,我吃了一驚望向窗外。駕駛座的窗外有個人影,嚇得我慌忙推開車門跌下了車。


    「對不起!我隻是想在這裏休息一下!」


    我根本無暇看清對方是什麽人,隻是將雙手和額頭貼在還微溫的引擎蓋上拚命道歉。我應該早點想到,既然車門都沒上鎖,車主想必不會走得太遠。看來對方隻


    是暫時將車停在這裏,沒多久就回來了。


    「沒關係,我並不介意。你迷路了嗎?」


    車主回答的聲音十分溫柔,讓我稍微放心地抬起了頭。


    起初還因為四周一片漆黑而連他的身材高矮都看不清,隻見那個人輕巧地坐進駕駛座,轉動車鑰匙,車身一陣震動,引擎也隨之點燃,內外的車燈同時大放光明。原來車主是位身穿深藍色法袍的神父——一頭近乎白色的金發,土耳其藍色的眼眸,笑起來整張臉就會浮現深深的皺紋。


    「你要前往教堂嗎?」


    「咦?啊……是的。」


    雖然他外表一看就是白種人,卻說著一口流利的日語。


    「那你還真幸運。我也是剛好來修道院拿糧食,現在正要回去。天色這麽暗了,我送你一程吧。請上車。」


    「這樣方便嗎?」


    「哦?難道你隻想讓我幫忙載行李嗎?」


    「啊!非常抱歉!」


    我的背包還放在副駕駛座上。我打開車門,神父笑著拿起背包放到後座,為我騰出了空間。事到如今還堅持拒絕反而更丟臉,我隻好小心翼翼地坐上車,突然覺得臀部碰到某種堅硬的物體,嚇得我怪叫一聲彈了起來。我抽出下麵的物體一瞧,原來是父親送我的那


    本書,也許是剛才從背包上掉下來了吧?


    「那本書……」神父這麽說道,同時一直注視著封麵。


    「這本書嗎?這是父親送給我的,說是多出來的樣書。」


    「原來如此。」神父盯著我的臉瞧了好一陣子。「你是那個人的女兒吧?」


    「你認識我父親嗎?」


    「是啊,我曾經見過他。」


    對了,這座島上隻有兩位神父,所以應該會認識大部分的到訪者吧?然而神父沒有再對我多說些什麽,徑自係上了安全帶。


    車子緩緩向前移動,穿過崎嶇不平的小路開往林間。


    「我們會稍微繞一點路,因為這裏能讓車子通行的道路有限。」


    神父說完這句話之後,好長的一段時間隻有引擎運轉的低鳴、車身的嘎吱作響和輪胎輾過土石的聲音充塞在夜色之中。


    「我在尋找我父親。」


    我試著對神父這麽說。沉默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神父依然握著方向盤,凝視著前方將車頭燈光吸收殆盡的黑暗。


    「他不在教堂喔。」


    直到窗外沙沙作響的樹木漆黑影子漸趨稀落,神父才喃喃地說道:「那裏並不會提供予人此種方便的奇跡。」


    「我知道。」


    「但是你應該找得到。教會就是那樣的地方。」


    我一直凝望著神父的側臉。這番話是什麽意思?


    「教會隻是一個讓人療愈孤單的地方,你所期望的、所失去的一切都在那裏。」


    我默默無語地將頭轉回看向擋風玻璃。問題是我連自己期望的是什麽都不知道。


    「你知道人類為什麽是孤獨的嗎?」


    「不知道。誰知道呢?」


    等我注意到的時候,自己就已經是孤單一人了。


    「因為時間不斷流逝。任何人都會在時間的洪流裏遺忘或被遺忘。」


    這個結論為何如此悲哀呢?讓人一點反駁的餘地都沒有。但我明白這就是真實的結


    論,因為父親應該早已忘了我,而我遲早有一天也會忘記父親吧?


    「所以,門扉另一邊的時間是靜止的。」


    靜止的?


    時間……是靜止的?


    我若有所思地聆聽神父繼續說下去。那個地方混雜著現在和過去,失去的一切都留在那裏。這個空虛的故事我聽過好幾遍。但重點是我根本不是失去了父親,父親自始至終都隻屬於母親,並不屬於我。我隻是被拋棄罷了。


    「那扇門之後的世界如何,對我來說都無所謂。」我的聲音沿著擋風玻璃內側緩緩滑落。


    「反正那扇門根本不會為我而開。如果兩人真心相愛,就算隻有其中一人來到教堂應該也能打開門扉。我一直是這麽想的。但爸爸對我根本一點感情也沒有,所以我也不可能打開那扇門。」


    「打得開喔。」


    我望著神父的嘴唇,就連這句話的輪廓都令我難以置信。


    「就算獨自一人也能打開那扇門。」


    「我不是說了嗎?爸爸他一直很討厭我,根本沒有人願意跟我一起打開那扇門。」


    「當然有。」


    我的視線遊移在前方的黑暗中,望著那黑暗自車燈照亮的狹小範圍中緩緩爬出,又沿著車身側麵滑落消失。神父向我提起了質數的故事——那些孤獨數字的故事。背負孤獨被釘上十字架的耶穌基督「2」,以及包容理應孤獨之質數的上帝「1」。


    「這個詭異的論調我早就聽過了。」


    「嗯,說得也是呢。」


    「我並不是隻要能夠不寂寞就隨便什麽人陪都好,就算耶穌基督或上帝這些不認識的對象替我著想也沒有意義。我隻想要爸爸陪在我身邊。」


    「這個詭異的論調好像是某位學者提出的。再告訴你一個我學到的怪異理論好嗎?」


    「隨便你!」


    我沒好氣地回答,話才說出口就後悔了——神父聽到這種口氣應該會生氣吧?但我也不想轉頭看他的表情。


    「你在學校裏學過牛頓運動定律嗎?」


    「我一拿到課本就把內容全部看過了。」


    因為我總是孤單一人,隻要拿到活字印刷品就會迫不及待地吸吮其中的內容。


    「那麽你應該知道第三運動定律了。也就是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定律。」


    我專注地望著眼前的黑暗,試圖回想課本上的文字。應該是「我捶牆壁,牆壁也會傷害我的手」之類的內容……


    「這個定律來自一個相當簡單的思想實驗。請你試著想像,假設這個宇宙中,除了你我之外沒有其他物體。」


    現在就差不多是這樣了。


    「我和你會基於萬有引力而互相吸引。但究竟是我吸引你,又或是你吸引我呢?而我們兩者之間又接近了多少?由於周遭沒有其他物體,所以也無法判定。隻能得知我們借由某種力量而獲得往彼此方向接近的加速度,僅此而已。無論是你吸引我或是我吸引你,其實都一樣,因為根本無法分辨。」


    我望著神父的臉龐。我的世界裏當然還有喀喀震動的擋風玻璃、玻璃外嘈雜的樹皮和枝椏的樹葉、包容這一切的夜色和黑夜之後的黎明,所以並不隻有我和神父兩人。這不過是個思想實驗罷了。


    神父說話了。


    「愛與被愛也是一樣的,無法分辨。」


    我不自覺地猛搖頭。


    「這種話……」我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在哭泣一樣。「根本就是歪理啊!說了又有什麽用呢?。」


    「不過,那位學者就是用這歪理率先開啟了教堂的門扉,並且讓門後的時間靜止了。然後他整理出教會的教義,在這座島上築起一座樂園。」


    「那位學者究竟是什麽人?」


    「資料上沒有詳細記載他的生平,隻知道他的確是日本人。據說他在戰後立刻買下了整座島,我們也承繼了他的教誨。所以我們隻尊稱他為教父,因為連他的名字都不存於任何紀錄之中。」


    教父。


    我也知道這個稱謂,因為書上有寫。


    這座島上的第一位神父,獨自打開那扇門、讓時間靜止的人。


    就在這時,遠方突然傳來了音樂聲。我注視著車窗外,那聲音就像一雙從很高很高的地方伸下來的手,輕輕地滑進背脊抽出人的靈魂。


    是管風琴的樂


    聲。


    還有好幾部的合聲——仿佛數百,甚至數千人唱著各不相同的歌詞,是一首無邊無際的大合唱。


    車子停了下來。


    「走吧。接下來的山坡太陡,隻能步行了。」


    神父解開安全帶,拔出鑰匙,推開了車門。歌聲更清晰地流進我的耳裏,這就是那位醫生說的音樂聲嗎?聽起來並不像人的歌聲,而是更不帶感情、虛無縹渺的聲音。盡管旋律與和聲都是如此朦朧,卻令人心生動搖。


    我一走出車外,神父便從後座拉出運動背包塞進我懷裏。但我仍緊抓著車頂,抬頭仰望著黯淡的夜空。樹木的影子早已消失,一條黝黑的斜坡出現在眼前,從我的腳邊一直延伸至黎明前夕微微泛著藍光的天空。而前方第二道幽暗的界線彼端,一座巨大的剪影正聳立其上。


    悠揚的歌聲持續震撼著我,這奇跡沉重得幾乎讓我站不穩腳步,而神父溫柔地扶住了我的肩膀。


    神父從車子的載貨台上拿起紙袋,踏上碎石遍布的坡道。我緊緊抱著運動背包,在滂沱大雨似的歌聲中茫然地佇立良久,好不容易才在歌聲的段落處勉強邁開腳步。耳中仿佛聽到往昔的時光洪流混雜在四周的空氣中,激起了洶湧波濤。


    14


    我在一陣淩厲的寒意中醒來,隻覺得自己仿佛在連綿不絕的細雨中淋得渾身濕透。伸出手腕摸了摸額頭,才發現那並不是雨水。


    床邊桌子上的台燈還亮著,直樹手裏拿著文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然後抬起頭瞪視著天花板。


    從遠方傳來了類似音樂的聲音。


    音樂聲?


    我掀開毛毯起身下床,總覺得整間木屋好像都微微震動著。窗外的幽暗正一點一點地開始透出亮光。


    「從剛才就一直能聽到這聲音。」直樹說道。


    帶我們來到這裏的女子說過,有時候會聽到宛如合唱的聲音從教堂的方向傳來,隻要在音樂響起時前往教堂,就能打開那扇門。


    「直樹,我們走吧!」我拿起放在地上的登山包,說:「得在歌聲停止之前抵達教堂才行,否則說不定就無法開啟那扇門了!」


    「那才不是什麽歌聲咧!」


    直樹坐回椅子上,將手中的文件重新攤開在桌上,對著台燈檢視之前抽出來的色帶。


    「我大概知道『老師』發現什麽了,那根本不是奇跡!」


    「不管是不是奇跡都無所謂!」我抓起直樹的手臂。「天就要亮了,我們得快點去教堂才行!」


    「可是我正在解讀文件上沒寫的內容啊!」


    直樹甩開了我的手。


    「一段色帶上大概重疊了五個字,要花點時間才看得出來。我就快解讀完了!」


    我連人帶椅子地一把推開了直樹,自己衝出了房間。木屋外的空氣帶著熱帶夜晚的微溫,夜空中滿是綻放著濕潤光芒的星星。綿綿細雨的觸感早已從我肌虜上完全消失,隻聽得到若有似無的管風琴聲,還有仿佛許多人交錯重疊的歌聲。空氣中夾雜著風和風車互不相讓的雜音,使我聽不清楚旋律。但這聲音無疑來自發電廠的草原入口方向,也就是教堂所在的東邊。這時夜幕的底層也正醞釀著光明的前兆。


    我背起登山包,奔向喧囂翻浪的幽暗叢林之海。隻覺得頭暈目眩又開始想吐,但是我不能在這停下腳步。


    「姐姐!」


    直樹的聲音追了上來。我的確聽見了音樂。和老師在一起的時候,那座教堂明明自始至終都沉默無聲,現在卻對著黎明的天空放聲高歌,引領我向它靠近。老師當時也聽見這樣的歌聲了嗎?不,不可能——意外浮現的想法令我心頭為之一震,但是,說不定身在遙遠過去的老師也正傾聽著相同的歌聲。我不明白自己為何突然萌生如此離譜的想法,但總之現在隻能往歌聲的源頭奔去。黎明的腳步越來越近了。


    15


    微弱的歌聲隨著微風吹進窗內,蠟燭的火光隨風搖曳,我的影子不自然地在房間的石牆上舞動著。我將手中的教堂設計圖丟在破爛的木台上,走近窗邊。杜英樹梢形成的錯落陰影彼端,東方的天空正逐漸露出魚肚白,夜幕邊緣的星鬥也逐漸黯淡失色。


    我的確聽見了音樂。與其說是人類的歌聲,其實更像野獸的嚎叫。而一道低沉的音色模糊了音樂的輪廓……是管風琴嗎?


    這座修道院應該位於山的東北側才對。我伸出曬黑的手拿起設計圖翻閱,島上的整體位置圖在最後一頁。沒錯,音樂聲的確是從教堂所在的方位傳來的。這就是師父所謂的歌聲嗎?教堂在呼喚我?上帝竟然也歡迎像我這樣的人嗎?


    不對,說不定教會正在歡迎的人是咲希,也許她從港邊徹夜走到這附近了。


    咲希正在教堂等我。


    我再次翻回設計圖所在的頁麵。這一切都是精心策劃的計謀,就連將教堂蓋在那種既不穩定又危險的地方也是。什麽教堂呼喚並接納相愛的人,根本是胡說八道。


    但是,我知道咲希正在教堂等我,現在也和我一樣傾聽著同樣的音樂,在逐漸澄澈明亮的深藍色中探索著黎明的預兆——盡管毫無理由,但我就是知道。


    我拿起丟在石頭地板上的包包,吹熄了蠟燭。柔和的幽暗籠罩四周,朦朧的光勉強足以照亮前方的路。我步出走廊,經過師父房門口時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對幸福的定義,是否因為剛才那番短暫的對話而被重新塑造了?


    但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始終不知該如何是好。就算到了教堂發現咲希真的在那裏等我,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麽做。倘若信仰能夠讓人省下迷失於目的論所浪費的時間和勞力,那我肯定是個沒有信仰的人。如果擁有信仰,我現在也不會在這種地方了。


    我現在受到歌聲的牽引而離開修道院,撥開芋頭田裏的葉子,毫不遲疑地趕往夜色將盡的方向——或許這樣的力量也叫做信仰?


    再次踏進樹林中的。一瞬間,我陷入仿佛掉進另一個時空的感覺。隻覺得在遙遠的未來也有某個人和我經過同一條路,朝向那座教堂前進。就像一種不知名為信仰或焦躁的存在,從背後推動我們在夜色中奔走。而我現在正在那個人身旁奔跑,仿佛還能感覺到那個人的汗水與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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