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小春來到天狗出現的地方。喜藏沒跟來。


    (因為那家夥根本幫不上忙。)


    深雪的事,加上硯台精的事,使得喜藏散發出比昨晚更駭人的氣息。他光是站在一旁,就能令對手心驚膽戰,你幹脆帶他去吧?毒舌的鍾槌曾如此建議,但要是對方過於害怕,拔腿就跑,那可就得不償失了。出門時,看到喜藏露出棉被外的睡臉,眉頭緊蹙,滿麵怒容。盡管對喜藏的難搞暗自感到不可思議,但他還是沒吵醒喜藏,悄悄從後門離開。


    現在這個時間,町內的大門仍舊緊閉,他一個小孩在街上遊蕩過於醒目,所以他借道別人家的屋頂,步履輕盈地走向目的地。從這座屋頂走到另一座屋頂,如同跳躍在高低不平的路麵上,需要訣竅。


    (對了,以前我曾經以此為樂呢。)


    從前當小春還是隻貓——還沒被稱作小春或三色龍的時候,很享受像這樣在月光下散步。距今一百六十年前,小春是一隻公花貓,過了二十年的野貓生活。他從未被人類飼養,也無意受人飼養,但有一段時期出於無奈而接受飼養。對方正是荻之屋的第一代店主,喜藏的曾祖父。


    小春老早以前便是一隻帶有妖氣的貓,隨著年紀漸長,妖力也愈來愈強大,變成「經立」。所謂的經立,是動物超越它原本該有的壽命,就此獲得新生和力量的一種妖怪。小春成為人稱「三毛龍」的經立後,他想日後成為貓又。為了成為貓又,他前往統率貓又的貓又長老跟前向他請托,結果長老向他提出一個意想不到的條件。


    ——拿飼主的人頭過來。


    ——我和你一起吃了它。


    長老說,若不這麽做,就不能成為貓又,不得已,小春隻好四處找尋適合的飼主。原本就討厭人類的小春,看誰都不順眼,這時剛好喜藏的曾祖父路過,於是小春便鎖定他為目標——就是這樣的緣分。小春就是喜藏的曾祖父替他取的名字。意思似乎是指他像「小春日和1」般開朗、溫柔。


    (像我這種威武的妖怪,不適合叫小春吧。)


    小春似乎至今仍不能接受,但他現在仍以這個名字自稱,或許是口是心非吧。小春最後沒能取下喜藏曾祖父的人頭,就此道別,不過緣分說來還真是奇妙,日後他竟然還會和喜藏的曾祖父有這樣的關聯。


    在他還是野貓時,沒有貓又那樣的力量,所以從高處俯瞰市街的天真作法,是他的唯一娛樂。像這樣走在屋頂上,感覺就像將屋頂下的人類踩在腳下,心情無比愉快。貓就是這種有點壞心眼的生物,所以才容易獲得妖力。小春睽違一百數十年後,再次抱著將人類踩在腳下的心情走在屋頂上,但心境卻無法像以前那麽愉快。


    「嘿咻。」


    直接從屋頂一躍而下的小春,輕盈無聲地落地。他在目的地周邊逛了幾圈,完全沒感受到妖氣。他茶褐色的雙眼閃著綠光,遙望遠方,雖然發現其他妖怪,卻始終看不到他要找的那群怪家夥。小春就地坐下,閉上眼睛。他現在處在毫無防備的狀態,就像在引誘人襲擊他似的,但沒人靠近他。經過半個小時後,他這才站起身,這次他走的不是屋頂,而是地麵。目的地是熊阪附近的後山。


    不久他已來到後山,四周盡掩於濃重的黑暗中。漆黑的程度,連能在夜間視物的妖怪,也看得有點吃力。小春在登山前,手指微微上下擺動。緊接著,他腳下紛紛冒出青火——這是鬼火。多虧有鬼火照路,爬起山路變得輕快許多,不到半小時便已來到山頂。


    ——沙沙沙沙。


    不是風,是樹叢在低語聲中搖動。小春全身感受到步步逼近的緊張感,站在樹木環繞的山頂正中央,手叉著腰,深吸一口氣。


    「喂,天狗,快出來!大妖怪小春大爺大駕光臨嘍!」


    小春朗聲叫喚,緊接著馬上傳來一陣振翅聲,有四個小黑影像在恫嚇般,朝小春頭頂飄降而下。十三名烏天狗和一名鼻高天狗。他們從四麵包圍小春,以強大的威嚇感籠罩住小春。但小春卻絲毫不當一回事。


    「咦?我要找的不是你們……」


    替我叫這座山的老大出來——他以悠哉的口吻說道。


    「這裏沒有你說的老大。你是來這裏做什麽的?」


    以凶惡的聲音如此回答的,是一名雙臂盤胸,看起來還很年輕的鼻高天狗。那狂妄的口吻和態度,令小春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位天狗年輕時的模樣。


    「那家夥應該很清楚我的來意。你就當上一次當,去替我問問他吧。」


    「哪還能再上你的當啊!」


    鼻高天狗緊咬著嘴唇。看他激動的模樣,小春忍不住伸手朝後腦一陣搔抓。雖然小春已不記得了,但他似乎曾招這名天狗的怨恨。


    「你要把我們頭目要到什麽程度你才甘心啊!因為你,害我們頭目在排行名人榜上被降了四名呢!」


    麵對那咬牙切齒,表情扭曲的鼻高天狗,小春用力雙手一拍。


    「哦,那個是吧。我看過。不過,他應該很快就能升回原來的位子吧?」


    「……不是這個問題。」


    不然是什麽問題?小春就像瞧不起人似的,頭側向一旁,那名年輕的鼻高天狗見狀,頓時漲紅了臉。


    「還說呢……頭目被你害慘了!」


    語畢,他命烏天狗攻擊小春。烏天狗們發出嘶啞尖銳的叫聲,從小春的前方、後方、上方,三麵展開突擊。小春一麵避開他們的鳥喙,一麵移向右方,弓身蹲下,抓起一把土沙,朝那名大笑的年輕鼻高天狗雙眼撒去。鼻高天狗萬萬沒想到他會來這麽一招,眼睛被沙子撒個正著,痛苦地呻吟。小春看準烏天狗因畏怯露出的破綻,將手中剩餘的土沙撒向烏天狗中的其中一人。其他兩人飛向空中與小春保持距離,消失於茂密的森林中。小春與年輕的鼻高天狗、烏天狗保持好距離後,在原地閉上眼睛。


    (右……左……左斜方的樹枝……跳起來,躲在大樹背後——是當時的那棵樹是吧?另一邊是衝向左邊,躲在我正後方開雙叉的樹幹間……跳起來了!)


    小春猛然躍向空中,躲過烏天狗朝同樣高度射來的小刀,抓住從上方飛來的一隻烏天狗的腳,使勁朝手持小刀的另一隻烏天狗甩去。那名烏天狗馬上收起小刀,接住同伴,驚訝地望向小春,但小春已不見蹤影。當他們打算再度兵分二路躍離時,小春早已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他們兩人頭頂。他們急忙閃避,但衣服已被小春探出的利爪貫穿,就讓小春拉著,一起落向地麵。


    「可以幫我去找他來了嗎?」


    小春以利爪將兩名烏天狗的衣服釘在地上,以聊天似的口吻說道。另一名烏天狗則是緊按著眼睛,在地上打滾。至於鼻高天狗——小春想轉頭尋找他的蹤影,卻定身不敢動彈。


    「……你實力增強了不少,但還是一樣天真。」


    年輕的鼻高天狗以微微離鞘的長刀刀柄,緊抵著小春的後背。你動作可真快啊——小春以開口笑的口吻應道,單手舉起一半。


    「在對手閉上眼睛的瞬間收拾對方,應該是老套路了吧。」


    「是啊,我很容易肚子餓,所以不想浪費多餘的力氣。」


    那我就讓你再也不會肚子餓——就在年輕的鼻高天狗拔出長刀時。


    「竟敢擅自對我的獵物下手,你什麽意思!」


    一個嚴峻的聲音響起,在地上扭曲打滾的烏天狗馬上當場跪下。被小春以爪子按在地麵上的兩名烏天狗,也勉強爬起身,衣服跟著扯破,他們也不在乎,急忙跪下。看他們的樣子,便知道來者的地位有多高,不過,就算沒看到他們慌張的模樣,小春也馬上感覺到對方的妖氣。


    蓬鬆的白發隨風飄揚,一身黑衣的妖怪。鮮紅的臉、鮮紅


    的手腳、鮮紅的脖子、鮮紅的耳朵,還有鮮紅的長鼻子。以食指和中指夾住年輕鼻高天狗手中長刀的,是半年前設陷阱陷害小春的那名天狗。


    被宿敵解救的小春,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但那名天狗以冰冷眼神俯視的對象並非小春,而是那一隻鼻高天狗。因首領的意外登場與冷峻視線而全身僵硬的鼻高天狗,隔了好一會兒才賠罪道:


    「請、請您原諒……」


    他馬上還刀入鞘,正準備弓身跪地時,看到在一旁嘻皮笑臉的小春,馬上又臉色一沉。


    「頭目……這家夥當您的獵物,未免太弱了吧?他是變得比以前厲害沒錯,但與您相比,根本就望塵莫及。」


    天狗隻是凝睇著那名年輕天狗,沉默不語。令人難受的空氣緩緩流動,明明什麽也沒做,但年輕的鼻高天狗臉上卻開始冷汗直冒。


    「想給我意見,再努力修行一百年再說吧。至少也得等你不會被這種三流的小鬼耍著玩之後,再來說這種大話吧。」


    年輕天狗緊緊握拳,一聲不吭。天狗將插在腰間的大刀連同刀鞘一起拔出,插進烏天狗們的腰帶裏,將他們全甩向空中。


    「你也想讓我這樣對你嗎?」


    年輕天狗向天狗深深行了一禮,接著瞪了小春一眼,就一躍而起,消失在深邃的樹林中。小春收起利爪,走進麵向一旁的天狗視野中,朝他揮手。


    「嗨,五十年沒見了。」


    如果這區區半年稱得上五十年的話,那可就一點都不辛苦了——天狗如此應道,露出無比嫌棄的表情。


    「咦,你日子數得這麽仔細啊?常跟在人類身邊的妖怪果然不一樣。」


    小春本想用手指戳天狗的腰間,但就在他將要碰觸時,天狗散發出濃烈殺氣,小春急忙縮手。


    「呃……對了,我今天來這裏是為了……」


    我知道你為何前來——天狗低聲道。小春挑起單邊眉毛,很滿意地點著頭。


    「那就好說了。前天的假天狗事件是怎麽回事?」


    「我已將他燒了。」


    天狗回答得很幹脆,小春聞言,發出一聲「嚇」,露出嫌惡的表情。


    「和自己同樣外貌的妖怪,你竟然狠心燒死他……而且,燒死妖怪不是會發出很臭的氣味嗎?」


    聞過那種氣味幾次的小春,回想起那獨特的臭味,表情扭曲,緊捏著鼻子。天狗見狀,發出一聲嗤笑。


    「你笑什麽。那你應該知道些什麽吧?」


    快說——小春傲慢地命令道,但天狗卻朗聲大笑。不久,他突然收起笑聲,朝意想不到的方向走去,發出像在磨地般的沙沙聲。小春急忙隨後追上。


    「喂,我都專程來到這種荒山野嶺了,你就告訴我嘛!」


    是你自己要來的——天狗不予理會。在天狗走進幽暗的樹林之前,小春向他說了一句話。


    「我要跟深雪說哦。」


    天狗為之停步,小春朝他一笑,連珠炮似地說了一大串話。


    「我和喜藏去熊阪的時候,你在小路的屋簷上偷看對吧?去紅豆湯店時,雖然沒看到你,但隱隱飄散出你的氣息。我猜你應該是躲在紅豆湯店對麵那棵大樹後吧?」


    小春臉上露出毫無畏懼的笑容,從懷中取出四根黑色羽毛。那是當時(與深雪在紅豆湯店道別後)小春順著天狗的妖氣撿拾得來。轉頭望向他的天狗,不顯一絲慌亂,就隻是俯視著他,小春則是頻頻晃動著羽毛,刻意以溫柔的聲音說道:


    「你知道這是什麽吧?我在巷弄裏、樹下,以及深雪的活動範圍裏逛了一圈,仔細搜查後,發現地上掉落這個東西。像這種又大又黑的羽毛,應該不是烏鴉的吧?而且它滿是妖氣,所以也不是烏天狗的羽毛。像神話裏提到的烏鴉一樣,烏黑晶亮的羽毛,我在一百年前曾在某個地方見過呢。」


    天狗沉默不語,一把從小春手中搶下羽毛。那不是因無法替自己辯解而放棄,而是見自己的羽毛一直握在可恨的敵人手中,火冒三丈。


    「我萬萬沒想到,後山的大天狗竟然會每天偷偷跑去觀察一位人類的小姑娘。難怪那隻年輕天狗會想把氣出在我身上。」


    小春以不懷好意的嘴臉笑道。天狗露出隱藏在黑衣下的黑色羽毛,一麵將他從小春那裏搶來的羽毛往身上塞,一麵應道:


    「我怎麽可能每天那麽做。頂多也隻有一個月一次。」


    這不是頻繁與否的問題——小春語氣略顯驚訝地說道,接著又露出不懷好意的笑臉,喜孜孜地問道「你猜深雪會怎麽想啊?」


    「別看深雪那樣,其實她個性很剛強。如果隻是像她哥哥那樣,以銳利的眼神大罵你幾句,那倒還好,但搞不好這次真的不會原諒你哦。」


    「……敢威脅我,你這個小鬼還是跟以前一樣,不知天高地厚。」


    「我才沒威脅你呢。我隻是在拜托你。」


    小春嘴角輕揚,但天狗還是一樣麵無表情。這就是平時的天狗,像半年前那樣情感完全顯露於外,反而比較罕見。這樣可就不好對付了——小春如此暗忖,他滿腦子隻想著要趁天狗內心動搖時,看準破綻對付他,但天狗並沒有像他想像中那樣,他一時想不出其他好法子。


    「你似乎誤把我當成了朋友,我們是早晚得拚個你死我活的敵人。」


    的確,因為半年前的一件事,小春心中期待天狗能稍微化解對他的憎恨。不過現在看來,他似乎想得太天真了。


    (算了,誰叫我們是妖怪呢。)


    就是因為有強烈的執著心,才當得了妖怪——小春在內心莞爾一笑。


    「我回到那裏展開修鏈,所以現在應該比以前更厲害了。」


    「現在就要動手嗎?」


    現在還不行——小春雙手比了個大叉叉。


    「不過,等這次的事結束後,倒是可以一試。」


    天狗沉默片刻,朝小春仔細打量,但他閉上眼,搖了搖頭。


    「怎樣啊?應該會是一場精采的決鬥……」


    小春猛然往後倒下。這是眨眼間發生的事,根本無暇思考發生了何事,壓在他身上的巨大黑影說道「真是不堪啊」。小春一臉驚詫,接著眼角垂落,露出苦笑。


    「啊~我會挨喜藏罵的。」


    小春站起身,一麵拉扯背後衣服的布麵,一麵歎氣。他背後沾滿了泥巴。


    「你要是想用別的東西弄髒衣服,隨時都可以過來。」


    「要是流這麽多血,就算是我也會沒命啊。」


    嗯~小春伸了個懶腰,天狗轉身背對他,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啊……本以為搬出深雪來應該行得通呢……)


    我果然還是想得太天真了——小春又歎了口氣。難得找到一個施力點,但是麵對一個實力相差懸殊的對手,再繼續炫耀自己的力量,也沒任何意義。小春想開了,亮起鬼火,往來時路走去。走下山頂沒多久,來到一處與天狗有淵源的神堂,他從旁邊經過時,理應不會動的天狗像突然動了起來。


    「什麽嘛,原來是你。」


    本以為是神像動了起來,仔細一看才知道,是剛才那隻年輕的鼻高天狗。他以充滿敵意的眼神瞪視小春。


    「怎樣?要繼續剛才那場沒打完的架嗎?」


    小春聳了聳肩,但年輕天狗沉默無言,隻是向小春投以銳利的目光。沒事的話,我要回去嘍——小春知會一聲後,再次邁步走下山,但他旋即無法動彈。因為年輕天狗張開翅膀,擋在他前頭。


    (唉,真是個麻煩的家夥……)


    小春心裏這麽想,但他感覺得到自己同樣也熱血沸騰。以前他幾乎每天都和妖怪戰鬥,以此鍛鏈自己,但這十


    幾年來,幾乎都沒打過架。而自從他半年前在青鬼底下展開修行後,今天還是第一次跟妖怪對峙。所以小春格外興奮。


    上妥現在動手嗎?


    天狗如此詢問時,小春沒發現自己差點就脫口說「好」。他不自覺地將指關節折得啪哩作響,差點就伸出利爪,年輕天狗一臉詫異地說道:


    「愚蠢的獠牙鬼,你看仔細一點。我早就沒殺氣了。」


    小春依言將年輕天狗上下仔細打量了一遍。他的確不帶半點殺氣。盡管眼神中仍帶有強烈的敵意,但身上已無殺氣。


    「力量變弱後,連直覺也變弱了是嗎?」


    年輕天狗的視線,落向小春伸出的利爪上。小春急忙收起利爪,但年輕天狗的視線接著改落向他頭頂。小春戰戰兢兢地伸手摸頭,上頭冒出像筍尖般的角。


    (咦?這就奇怪了……我並沒有要露出角來啊。)


    他硬把角壓下去,這時,年輕天狗突然朝小春麵前遞出一張紙。


    「……這什麽?」


    小春拿下貼在他臉上的紙,仔細端詳。他以詫異的表情抬頭望向年輕天狗,年輕天狗麵露驕傲之色,展翅往空中飛去。


    「這就是對你那『四根羽毛』的回答。你要感激我們頭目的恩情,低賤的獠牙鬼。」


    以不堪入耳的綽號叫小春,朝天邊飛去的年輕天狗,在空中一閃,便消失無蹤,宛如流星一般。小春當場借著鬼火看起那張紙,但上麵什麽字也沒寫。


    (白紙代表什麽含意——應該不是機智問答吧?)


    年輕天狗那冷笑的模樣,小春覺得是種帶有挑戰意味的嘲笑,意思是「你看得出來嗎?」於是他試著將鬼火擺在紙張下,加以熏烤。


    (該不會是用這麽簡單的方法吧?)


    雖然心裏這麽想,但結果卻是大出意料。


    「竟然真的猜對了……」


    小春不禁如此低語。他露出得意的神情,這是再簡單不過的法子了。


    (那個年輕天狗好像不太聰明呢……)


    他略帶同情地仔細看年輕天狗給他的那張紙。鬼火熏出的文字,他心裏完全沒譜。


    「……隻要去這個地方便可明白是嗎?」


    盡管明白沒人會回答他,但小春還是在神堂前獨自低語。


    「你知道這家店嗎?」


    小春詢問時,沒抱多大期望,果不其然,喜藏搖頭。


    ——淺草 錦繪屋2梔子3


    年輕的鼻高天狗給的那張紙經熏烤後,上麵寫著奇怪的錦繪屋店名。


    (妖怪與錦繪屋有什麽關係?)


    懷著納悶返回喜藏家的小春,一走進起居室便感到睡意襲人,就此沉沉入睡。中午被叫醒後,他一麵吃午餐,一麵讓喜藏看天狗給他的那張紙。喜藏當然沒有搜集錦繪的嗜好。小春聽完喜藏的回答後,將紙對折後收進懷裏,把飯團整個塞進嘴裏。數不到二十便已吃個精光。


    「那麽,這一帶哪裏有錦繪屋?」


    小春一麵說,一麵伸手拿向下一個飯團,喜藏露出極度嫌棄的表情。


    「錦繪屋和我沒關係。因為不感興趣,就算路上會經過,我連看都不看一眼。」


    「你還真是不諳世事呢。好歹也要涉獵一下吧。」


    研究這種東西有什麽用處?喜藏不予搭理,小春以懷疑的眼神緊盯著他瞧,猛然站起身,大叫一聲「站起來!」


    「你要是對周遭事物有些許了解的話,就能大方地上錦繪屋了。那裏或許不是我要找的店家,但有可能從中打聽到什麽消息吧?本來還想仰仗你,但你這個樣子,根本一點都不了解這個世界嘛。」


    小春此言並非全然是在損人,有些確實不假。喜藏的大半人生不是和祖父一起同過,便是自己一個人過,荻之屋幾乎占據他整個世界。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小春見喜藏不發一語地將飯團和米糠醃小黃瓜輪流塞進口中的模樣後,突然轉為憐憫的口吻。他並不是在袒護喜藏。


    「你其實是誕生在那個世界的人吧?自從在夜行時跌落人間,便一直住在這裏,對不對?會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也是理所當然。」


    「那是你自己吧,笨蛋。哪有像你這種會從百鬼夜行的隊伍中掉下來的妖怪?沒事亂同情別人,結果惹禍上身,把不相幹的人類和妖怪全卷了進去,引發軒然大波。在你責備我不諳世事前,先責備你自己吧!」


    「……這都該怪你,誰叫你的氣味那麽像那個家夥。」


    被粗魯地戳中舊傷的小春,正在猛發牢騷時,喜藏已脫下顧店時穿的短外罩,披上外出穿的短外罩。


    「咦?你要出門啊?」


    「我不知道那家錦繪屋,不過我知道有人可能會知道。我們去問他吧。」


    看來,喜藏是想出門幫小春的忙。難得你這麽有幹勁——大感意外的小春誇張地往後仰,後背撞向牆壁。


    「才沒有呢。不過,要是你一直待在這裏吃閑飯,我就不用做生意了。」


    我隻是想早點結束此事罷了——喜藏如此裝蒜道,但小春仍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他的心境是起了什麽變化嗎?盡管從喜藏的冷漠表情中看不出來,但感覺昨晚的陰沉氣氛已經轉淡許多。


    「我也希望能早點解決這件事……喂,我們到底要去哪兒啊?」


    喜藏不發一語地步出店門外,小春急忙隨後跟上。


    走了約莫五分鍾後,小春又向喜藏問了一次「要去哪兒啊?」


    「春宮畫師。」


    聽聞喜藏的這聲低語後,小春雙手一拍,大叫一聲「啊!」


    「對哦,那家夥是位畫師。看來,他不光隻是個好色的傻蛋,也有才能嘛。」


    不過,真是愈來愈難得了——小春抬頭望著喜藏。


    「你竟然會自己開口說要去找他……看來我得帶把傘去才行。」


    天不會下紅雨的——喜藏以冷峻的眼神俯視著小春。


    「你和彥次發生了什麽事嗎?」


    被人緊盯著瞧,喜藏覺得很不自在,別過臉去。


    「沒事。」


    「看你的表情不像沒事。」


    小春馬上回了這麽一句,繼續瞪大眼睛凝睇著頭轉向一旁的喜藏。


    「……隻是最近都沒看到他罷了。」


    喜藏似乎已經看開了,悄聲說道。


    「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麽時候?」


    「好像是一個半月前。」


    喜藏抬起臉,搜尋腦中的記憶,如此回答道。盡管佯裝毫不關心,但他發現,正好是從他遇見多聞開始,便沒再見過彥次。


    「我回到那裏之後,彥次常到家裏找你是嗎?」


    「自從你離開後,那個傻蛋三天兩頭就到我店裏一次。在你從夜行中掉落之前,他也都會找理由到我店裏來,或是在店外四周徘徊。」


    「可是,從一個半月前他就沒再來過了?」


    喜藏頷首,小春誇張地叫了聲「啥?」


    「之前去彥次的長屋時,你完全沒提到這件事啊!」


    小春無法理解他為什麽現在才說,對此相當生氣,但喜藏隻是搗住耳朵,一副不堪其擾的模樣。


    「沒必要特別提吧?他來不來,和我又沒關係。」


    「你要說沒關係的話,確實也說得通,可是,之前他三天兩頭就會到你這裏來一趟,現在卻完全沒上門,此事很教人在意呢。」


    會是出外旅行嗎?小春如此詢問,但喜藏很肯定地搖了搖頭。


    「他沒那麽多盤纏,可供他一個半月的花用。再說了,他會去的地方,一定隻有那裏了。」


    彥次會去的「那個地方」,隻有一處——私娼街。


    「一待就是一個半月嗎?再怎麽說,這也……」


    小春本想說「不太可能」,但聲音愈來愈小。


    「……那麽,我們先去彥次的長屋看看,他不在的話,再去私娼街。你知道他常去哪家店光顧嗎?」


    喜藏回了一句「菊屋」。彥次好像在那家店替娼妓作畫。


    「原來如此,那家夥專門畫神女圖和春宮圖啊。真不知道他是在工作,還是在玩樂……」


    應該是在玩樂吧——喜藏毫不遲疑地斷言。我猜也是——小春也表示讚同。很難想像娼妓站在彥次麵前,他還能認真工作。


    兩人在交談時,已經來到彥次住的長屋。彥次似乎不在。喜藏旋即轉身準備離去,但小春卻在門前駐足。


    「之前來的時候,有很重的妖怪氣味,現在卻聞不出什麽氣味。」


    「應該是妖怪們都走了吧?可能那個傻蛋沒回來,他們也覺得膩了吧。」


    是這樣嗎?小春不太能接受地應道,跟在喜藏身後離去。往來時路走沒多幾步,便是私娼街。私娼街不同於吉原,是非公營的花街柳巷,但價格便宜,可以輕鬆玩樂,所以並不會因為違法而令來客卻步。菊屋在淺草私娼街的三十幾家妓院中,水準算是中上。喜藏是第一次來這種花街柳巷,但他還是昂首闊步地走進店內。店內掌櫃穿著印有菊花圖案的男性圍兜,見到喜藏凶惡的麵容,並不感到害怕。


    「有位名叫彥次的畫師,可有來這裏?」


    此話一出,掌櫃那待客用的笑臉頓時為之一沉。


    「……你是彥次的朋友嗎?」


    喜藏應了一句「算是吧」,男子馬上盤起雙臂,大發雷霆。


    「那家夥跑哪兒去了,我也想知道啊!枉費我介紹客人給他,也沒來跟我道謝一聲,就這麽不見蹤影。」


    真是恩將仇報——男子噘起嘴說道,小春和喜藏聞言後,側頭不解。男子壓低聲音,對搞不清楚狀況的兩人說:


    「有位客人很喜歡他的畫。說要彥次替他作畫,所以我便居中牽線。結果從那之後,彥次就再也沒來過了。」


    「丟下這裏的工作是嗎?」


    男子一聽喜藏這麽說,很不屑地放聲大笑。


    「雖說是工作,但不過是賺點零花罷了。就算沒有他,我也不會感到有任何不便。」


    「那你何必那麽生氣呢?」


    小春猛然從喜藏身後冒出插話道,男子為之一驚。似乎是因為之前小春躲在高大的喜藏身後,他一直沒看到。男子打量他們兩人,臉色發白地說道:


    「你來這裏賣自己的孩子是嗎?」


    「誰會生這種臭小鬼啊!」


    「誰是這種臭大叔的孩子啊!」


    兩人不約而同地對男子說的話提出抗議。


    「咦?不是你的孩子?嗯,難怪長得不像……」


    男子仔細比對兩人的長相後,再次臉色一沉。


    「這孩子確實長得很可愛,但發色太古怪……姑且算是男人吧?如果是待孌童茶屋還行,但我這裏可不收哦。」


    所謂的孌童茶屋,是賣春的少年工作的場所。小春因男子誤會而為之愕然,喜藏轉頭望向他,很壞心地說道:


    「對哦……順便送你去孌童茶屋好了。好歹能賺點小錢。」


    誰是孌童啊!小春放聲大叫,結果最靠前麵的房間裏探出一張稚嫩的臉蛋。是個年約十一、二歲,身穿櫻花圖案寬袖和服的女孩。男子以訓斥的口吻叫喚女孩的名字,她名叫「阿葉」。


    「請問……你們是彥次哥的朋友嗎?」


    嗯——隻有小春回答,阿葉從房裏衝出,走向他們三人。男子本想趕她回去,但阿葉將他甩開,以無比認真的眼神望著喜藏和小春。


    「彥次哥他平安無事嗎?最近他都沒露麵,我很擔心他……」


    「彥次是你的客人嗎?」


    問話的是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阿葉有點驚訝,但她還是很坦率地回答。


    「他不是我的客人。因為我還隻是個見習丫鬟……」


    阿葉是彥次常光顧的一位名叫菊代的娼妓身旁的見習丫鬟。所謂的見習丫鬟,是在接客前於一旁見習的雛妓。一麵照料姐姐們的生活起居,一麵學習禮儀規矩,然後成為獨當一麵,可以正式接客的娼妓。正因為阿葉是見習丫鬟,韻味有別於街頭上那些同樣年紀的女孩。雖然相貌出眾,但不帶光采的雙眸微帶愁色。


    「我時常犯錯,所以常心情沮喪。這時候,彥次哥總會來到我身旁對我說『來,我幫你畫張畫』,對我無比溫柔……」


    阿葉說到這裏,讓小春和喜藏看她懷中緊握的幾張紙。上頭畫的全是阿葉的燦爛笑臉。小春和喜藏心想,從此時阿葉的模樣很難想像,但她原本或許是很適合這種天真笑容的女孩。


    「其實我很愛哭,一點都不開朗,但看了這些圖畫後,我告訴自己,我得常笑才行。」


    唉~那名掌櫃長歎一聲。


    「那家夥真是個蠢蛋,而且又拿女人沒轍。不是讓娼妓愛上客人,而是讓娼妓愛上自己,他到底想幹嘛啊。」


    男子打從心底感到匪夷所思,如此說道,小春也頻頻點頭,繼續接話道。


    「而且還優柔寡斷,怯懦膽小。」


    「明明很膽小,可是一旦豁出去,卻又很有膽識。」


    一無是處,隻長了一張好臉蛋——小春如此說道,那名掌櫃接著說「他是個濫好人」。


    「他實在是教人拿他沒辦法,而偏偏女人對這種男人最沒抵抗力,對吧?」


    「沒錯……讓一個小鬼這麽說,彥次未免也太沒用了。」


    掌櫃聽小春那麽說,眨了眨眼,麵露苦笑,朝阿葉麵前蹲下。阿葉本以為會挨罵,為之一震,但男子隻是溫柔地輕拍她的肩膀,就像在開導她似的。


    「你有當花魁的資質。不可以因為彥次這種人而動心哦。像他那種人,不論存在與否,一點都不重要,你若不這麽想,日後傷腦筋的會是你自己。」


    阿葉那平時便微帶愁色的雙眸,此時更顯憂愁濃重。見喜藏突然把頭轉開,小春露出苦笑。應該是不忍心看阿葉這樣吧。喜藏盡管外表凶惡,但他並不討厭孩子。


    「彥次他不會有事的。就算身無分文,也不會餓死在路旁。況且,這位大哥哥他們是彥次的知己好友。一定會找到他,帶他回來。」


    (誰是他的知己好友啊。我也沒說要去找他。)


    喜藏很想抗議,但是與那個紅著眼眶,滿是懇求之色的女孩四目交接後,他隻有沉默一途。阿葉用力闔上眼,強忍著淚水。


    「……喜藏先生,彥次哥就請您多多關照了!」


    她深深一鞠躬,緩緩回到她原本待的房間。她一離開,喜藏馬上狠狠瞪視那名擅自作主的掌櫃,但掌櫃急忙別過臉去,手擺在腦後裝糊塗。


    「怎麽啦……你們是來這裏找他對吧?知道他不在這裏,應該會去其他地方找吧?」


    「我們隻是為了打聽錦繪屋的事,才來找他。既然他不在,那就改問別人好了。光是找錦繪屋就已經很累人了,哪還有空找那個蠢蛋。」


    「嗯,說得有道理。」


    小春聳了聳肩,就像讚同喜藏所說的話,掌櫃頓時慌了起來。


    「喂,這樣也太無情了吧。你們不是他的朋友嗎?幫忙找他又不會怎樣。」


    「什麽嘛,你自己剛才明明還說他是『恩將仇報』呢。其實你很替他擔心吧?」


    男子沉默了片刻,接著開始一臉尷尬地道出原委。


    「娼妓們……都很珍惜彥次替她們


    畫的人像畫。雖然也是因為她們沒其他娛樂,但並不全然是這個因素。阿葉也說過,那家夥在畫娼妓時,一定都是畫她們笑臉的模樣。而且是燦爛的笑容。對吧?」


    回想起剛才阿葉出示的那幾張畫,小春與喜藏頻頻點頭。畫中人物展現出身處苦海的妓女們絕不會有的開朗笑臉。


    「不過,真實的情形並不像圖畫那樣。這裏的妓女們雖然會笑,但那是賣弄風情的虛假笑臉。盡管嘴角擠出笑意,但眼神卻一本正經。因為她們一點都不快樂,要她們發自內心的微笑,實在是強人所難……不過,她們是娼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那家夥好像很討厭這樣——掌櫃的嘴角下垂。


    「他大可裝作視而不見,但那家夥是傻蛋,所以很正經地看待此事。因而畫下娼妓們從沒見過的真正笑臉。每次娼妓們看到他的畫,便會心想『啊,原來真正的我是這個樣子啊』,而又開始會笑了。」


    「……這對娼妓來說,未免太殘酷了吧?」


    聽聞喜藏的低語,掌櫃應了一句「沒錯」,一臉倦怠地歎了口氣。


    「拋卻自己的內心去麵對人生,這才是活在苦海的女人真正的生存之道。但因為那家夥的多管閑事,現在這裏的妓女們全都開始擁有自己的心。」


    掌櫃盡管嘴巴上說「那家夥真是爛透了」,卻又露出沒轍的苦笑。這確實很像彥次的作風,三人皆沉默了半晌。


    「那家夥真的是個傻蛋。一個如假包換的呆瓜。好色又不負責任,膽小又窩囊……」


    不過——男子說到一半中斷的話,小春接著往下說。


    「他是個好人,所以才不知道該拿他怎麽辦才好,對吧。」


    男子將結實的下巴往內收。雖然有一大堆教人看了就有氣的缺點,但他同時也有很重要的優點,讓人無法與他絕交。


    「……到頭來,你們還是很認同那個無藥可救的家夥。」


    喜藏不屑地哼了一聲,就像打從心底瞧不起似的,皺起眉頭說道。


    「那麽,彥次的去處,你們心裏可有底?」


    聽聞喜藏這句話,小春和掌櫃互望一眼。


    「什麽嘛,你這家夥。一副很嫌棄的樣子,最後還不是決定要去找?」


    「盡管一臉嫌棄,一再出言挖苦,但最後做出來的卻是完全不同的事,這就是這個人的作風。」


    小春悄聲對掌櫃說。


    「什麽跟什麽啊。這男人可真難搞……他是彥次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對吧?」


    「哦,你怎麽知道?彥次跟你說的嗎?」


    「我常聽他說『我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長著一副令世人望而生畏的臉孔』。他甚至還告訴娼妓們,那家夥嘴巴多毒,脾氣多壞,個性多別扭。」


    「哦,消息走漏了。難怪剛才那個女孩叫得出喜藏的名字。」


    ——喜藏先生。喜藏並未報上姓名,阿葉卻準確喊出他的名字。


    「阿葉和彥次走得特別近,所以記得很清楚,不過,這家店裏的女孩幾乎都知道喜藏先生的事。聽說他雖然長相凶惡、個性嚴厲、嘴巴又毒,但其實……」


    男子話說到一半,喜藏在一旁咳了幾聲。小春與掌櫃原本一直說個沒完,但是見喜藏兩鬢青筋浮凸,兩人旋即噤聲不語。


    「是哪個客人喜歡那個傻蛋的畫啊?」


    和對方見麵,直接當麵問個清楚,是最快的作法,但自從他介紹彥次與對方見麵後,那位客人從隔天起便沒再來過。掌櫃是在兩個月前安排他們見麵。掌櫃因為有其他工作,所以隻在現場待了半個小時,不過彥次與那名客人似乎很意氣相投,也沒娼妓在一旁服侍,兩人把酒言歡,通霄達旦。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什麽樣的人是吧……好像沒什麽特征呢。」


    有特征嗎?不,好像沒有吧?掌櫃心不在焉地自問自答。


    「……我是個生意人,隻要看過,便不會忘記對方長相,可是……」


    掌櫃如此說道,一再側頭尋思,但似乎一直想不起來。


    「你和他是在這裏認識的嗎?」


    喜藏如此詢問後,掌櫃馬上點頭應了聲「是的」。


    「他這個人很有意思。用錢也很大方,所以很快便成了我們的貴賓。」


    「那麽,他相好的妓女是哪位?」


    掌櫃急忙返回帳房,翻閱寫有妓女和顧客名字的帳冊,但那厚厚一疊帳冊全部翻開後,他卻搔著頭沉吟了一聲「呃……」


    「沒寫耶……」


    「看名字可以知道對方是誰嗎?」


    小春語帶嘲諷地詢問,掌櫃很肯定地點了點頭。


    「我從小就在這裏工作。隻要見過客人一次,就一定會記得名字和長相。」


    這位名喚平吉的掌櫃,算是菊屋老板的親戚,但由於兄弟姐妹眾多,家境清苦,所以九歲時便到這裏幫傭。在「不工作就沒得吃」的菊屋家訓下,平吉小小年紀便擔任鞋僮、跑堂等工作,勤奮工作的模樣完全不輸大人。本以為他會怨恨菊屋,但沒想到平吉卻說「他們不把我當小孩看,而當我是獨當一麵的大人,我很感激」。


    「看在別人眼中,或許會覺得我們的工作微不足道,但是對我而言,這是很了不起的工作。」


    平吉說得自信滿滿,小春正要點頭時,喜藏冷冷地回了一句。


    「你這麽想是不錯,不過到頭來,你還是不清楚那個男人的身分對吧?」


    聽喜藏這麽說,平吉垂頭喪氣地應道「啐,被你發現了」。


    「沒錯……關於他,我一概不知。包括他的來曆、相好的妓女,以及住處。」


    「明明是店裏的貴賓,卻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麵對小春的提問,平吉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


    「這裏不是吉原,有很多客人之所以到這裏光顧,背後都有原因。要是得逐一查明身分才準顧客進門,顧客就全走光了。」


    說得也是——小春歎了口氣,抬頭望向喜藏。


    「好像查不到任何線索……怎麽辦?」


    此次這件事,好不容易得到線索,卻又沒半點進展。小春開始灰心,喜藏在他麵前不顯一絲沮喪,向他應道:


    「再去那家夥家裏一趟。搞不好他已經回家了。」


    語畢,喜藏微微朝平吉行了一禮,轉身快步走出店門外。平吉目送他離去,低語道——果然和彥次說的一樣。


    「彥次說了什麽?難道是長相凶惡、個性嚴厲、嘴巴又毒……」


    「他說『其實他心地很善良。因為愛逞強,所以沒表現出來,但他其實是個好人』。」


    彥次住的長屋離私娼街並不遠。小春抵達彥次住的長屋後,早已到達的喜藏挺起他原本倚在長屋邊的身軀,朝他搖了搖頭。


    「真是的,不知跑到哪兒去了……難道他換去吉原謀生了?」


    小春發著牢騷,喜藏馬上又往來時的道路走去。


    「喂,你去哪兒?」


    「一直站在這裏也沒用。關於錦繪屋的事,找別人問不就行了嗎?」


    「錦繪屋的事,確實是這樣沒錯……可是,彥次怎麽辦?」


    喜藏不屑地回了一句「誰理他啊」,就此離去,小春緊隨其後。


    (溫柔的好人……?)


    小春對彥次說的話,深感懷疑。


    回到離彥次家最近的商店街搜尋後,發現兩家錦繪屋。但這兩家的店名都不是「梔子」,是很普通的錦繪屋,不帶一絲妖氣。


    「你們知道『錦繪屋梔子』這家店嗎?」


    兩人向這兩家錦繪屋詢問此事,但他們都不知道。而且其中一家


    較具規模的錦繪屋老板還很肯定地說道:


    「如果是淺草這一帶的錦繪屋,我全都認識。我從沒聽過這個店名。如果真有這家店的話,應該不在淺草。」


    如果是要買畫,請到我店裏買——一聽老板這麽說,小春與喜藏馬上步出店門外。小春走在街上,高舉著那張紙細看。


    「指示地點的線索,就隻有淺草啊……隻要不是那隻天狗搞錯或是說謊的話,這家店一定是在一個很不好找的地方。難不成是禁止生人進入的場所?」


    話說回來,都得怪對方透露得不幹不脆,根本搞不清楚怎麽回事——喜藏出言咒罵,不耐煩地說「你去叫他來問個清楚」。


    「就算我叫,他也不會來啊。我專程在半夜登山前往,這才見到對方一麵,不過,當時要不是有隻年輕天狗向我挑釁,那位天狗恐怕就不會出麵了。」


    「要去山上的話,你自己去!」


    小春差點就要以很不情願的聲音大喊「咦~怎麽這樣」,但這時他像是突然想到什麽,大叫一聲「啊」。


    「有了!去深雪那裏,搞不好他在哦。」


    已從小春口中聽聞天狗那件事的喜藏,並沒生氣,反而露出驚訝的神色。光是想像天狗屏息於暗處,悄悄守護深雪的模樣,便感到既可怕,又可悲。雖然不想看到那一幕,但小春與喜藏還是決定前往熊阪,然而……兩人最後終究還是沒抵達熊阪。


    他們在差一步就抵達熊阪的地方停步,隻為了一張紙。因為一陣強風吹來,緊貼在喜藏臉上。


    「啊!對不起!」


    兩名女子急急忙忙跑來,但一見喜藏將貼在臉上的紙取下,露出長相後,她們頓時停住。一副僵立原地的模樣。小春原本哈哈大笑,但望向喜藏手中的紙後,他眉頭一皺。喜藏也望向手中的紙,下巴皺出一團皺紋。有人以高超的筆法在紙上畫出妖怪,而且模樣酷似彌彌子見過的妖怪。


    「這什麽啊!」


    小春如此大叫,兩名女子麵麵相覷。


    「這是錦繪……芳雀的圖。」


    小春與喜藏也互望一眼。兩人臉上的表情寫道「沒聽過這個名字」。


    「芳雀?現在很流行嗎?」


    你們不知道嗎?兩名女子尖聲嬌笑。


    「這是芳雀的妖怪畫。很不容易買到,所以很貴重呢。今天能買到真是慶幸。」


    其中一名臉上長雀斑的女子,一把從喜藏手中搶回錦繪,開心地笑著。


    「妖怪畫這麽受歡迎?你們不怕妖怪嗎?」


    小春一臉納悶,不時把頭偏向左右兩側,如此詢問。


    「真正的妖怪當然怕啊,但芳雀的畫我不怕。雖然有點恐怖,但覺得很可愛。喏,你看。」


    小春與喜藏窺探那名身材豐滿的女子所指的圖畫。果真如同彌彌子所言,全身呈翠綠色,擁有薑黃色的鬃毛,活像是獅子與龍混合而成的妖怪。這幅畫以色澤光鮮的顏料繪成,色彩鮮豔美麗。盡管妖怪的模樣可怕,但表情柔和,看起來還微泛笑意。而且背景是少女們喜歡的可愛雪花圖案。他們望向雀斑女子手中的畫,上麵畫著臉色難看的青女房,模樣還是很駭人,但充滿嬌柔之色。倚在一名美男子身旁,顯得古怪滑稽,背景是桃色的槍梅。相當討喜。喜藏冷冷地低語一聲「好古怪的錦繪」。


    「這種古怪的特色也很棒啊!」


    原來是這麽回事——隻有喜藏自己一副心領神會的模樣,小春則是以略顯嚴肅的表情低吟了一聲「嗯」,抬眼望著那兩名女子。


    「你們說很不容易拿到,那這是哪家店販售的?」


    兩名女子互望一眼,又笑了起來。她們應該是正處於不管做什麽事都很開心的年紀吧——喜藏朝她們兩人仔細打量後,腦中浮現像是老年人才會有的想法,但喜藏自己也還是這個年紀。


    「你們真的不知道?這個是在『梔子』買的。」


    「……你們說的『梔子』那家店在哪裏?」


    喜藏如此詢問時,女子們略顯怯縮。你的樣子太可怕了,在一旁別說話——小春對喜藏如此說道,接著向女子們問了同樣的問題,但她們兩人一樣顯得吞吞吐吐。


    「咦?難道是個難以啟齒的地方?不能讓父母知道嗎?」


    滿臉雀斑的女孩馬上搖頭否認。


    「我們才不會出入那種奇怪的場所呢,不過……」


    我們不清楚耶——另一名身材豐滿的女子,很清楚地低聲說道。


    「我們應該去過『梔子』不少次,但事後回想,都搞不清楚自己是怎麽去的……」


    (這句話好像在哪兒聽過。)


    喜藏心裏這麽想,但就是想不出是在哪兒聽過。


    「剛才你們說,這幅錦繪是今天才剛買的對吧?」


    「嗯,剮剛才買回來的。不過,是在哪兒買的呢……是那裏嗎?」


    身材豐滿的女子指著東邊,滿臉雀斑的女子則是指向西邊。


    「不會吧,是那邊嗎?」


    「咦,不對嗎?那會是那邊嗎?」


    女子們一副真的記不得的模樣。小春心想,再這樣耗下去也不會有任何收獲,向女子們道完謝,準備離去。


    「喂,喜藏?」


    喜藏正專注地望著女子們手中錦繪的角落,不想離開。小春順著喜藏的視線望去,發現上頭有繪師的名字和印章。雖然不清楚印章與繪師有什麽關聯,不過落款呈現可愛的鳥兒形狀。


    「怎麽了?」


    「沒什麽……」


    喜藏蹙起眉頭,朝一臉畏怯,不敢動彈的女子們行了一禮,轉身離開。


    「要不是看她們一副『愛惜如命』的樣子,我早就叫她們轉讓一張給我了。」


    小春雙手盤在腦後,籲了口氣。那兩名女子很寶貝似地將錦繪捧在胸前。那種氣氛下,實在不好意思開口要對方轉讓。


    「忘記是在哪個地點買的,這是怎麽回事?如果那兩名女子明明知道地點,卻又佯裝不知……雖然不太可能,但如果真是這樣,理由何在?不惜說謊,隻為了要將錦繪全部買下嗎?不可能吧……」


    小春如此喃喃自語,喜藏則是麵無表情,沉默無語。


    「話說回來,畫那幅畫的繪師是什麽人呢?」


    目前最令人在意的,是那位名叫芳雀的繪師。與那兩名女子道別後,兩人決定待會兒再去熊阪,先四處向人打聽那名繪師的事。有幾個人雖然不知道錦繪屋的事,卻知道芳雀,但詢問之後……


    「每個人都和那兩名女子一樣,『雖然去過那裏,卻不清楚地點在哪裏』。完全沒得到新的消息——簡直就像走進死胡同裏!」


    小春停下腳步,仰天長歎。不知不覺間天色向晚,天空呈現紅藍混濁的複雜顏色。跟著小春一起仰望蒼穹的喜藏,輕聲說了一句「其實並非完全走進死胡同」。


    「咦?為什麽?你怎麽知道?」


    小春如此詢問,朝喜藏望了一眼,但喜藏仍舊仰望著天,宛如什麽也沒想似的,露出略顯茫然的表情。小春一直靜靜在旁邊等候喜藏開口,不過,在這天候尚寒的時節,一天總是結束得很早。轉眼間,四周已開始被黑暗籠罩。


    「那幅畫……」


    喜藏終於開口。


    「……?!」


    一個巨大的黑影掩蓋小春與喜藏頭頂,朝兩人直逼而來。在喜藏抬頭看之前,身體已被橫向拋出。喜藏本以為是被頭頂的黑影撞飛,但抓住他肩頭的手很小。當他發現那是小春的手時,不由自主地想伸手抓住他,但在那之前,小春的手已從喜藏的肩膀鬆開。因為將喜藏撞開,保護他不受黑影襲擊的小春,已迅速一躍而起,衝向落在他們兩人原本位


    置上的黑影。


    在黑暗中,小春與黑影猛烈衝撞,但那隻是十秒間的事。小春馬上一臉驚詫地停止攻擊,接著向後躍離,與黑影保持距離。雖隻是短暫的交手,但看在喜藏眼中,小春似乎完全壓製住黑影的行動。但後來不知為何,小春卻頻頻後退。


    (……為什麽?)


    他覺得小春矮小的背影散發出濃濃的困惑之色,喜藏感到納悶,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躡腳走近小春身旁。


    「怎麽了?」


    他悄聲詢問後,小春目光仍緊盯著黑影,回了一句「那是我」。喜藏與小春一樣注視著黑影。黑影不知道是不是受傷,靜靜凝睇著小春與喜藏,卻一直蹲伏著,不采取攻勢。待眼睛習慣黑暗,覆蓋夜空的浮雲散去,月亮再度露臉時,連夜視能力不如小春的喜藏也清楚看出那道黑影的真實身分。


    「貓又……」


    那道黑影是一隻巨獸,「咻~咻~」的呼吸聲就像空氣外泄般。身形是喜藏的四、五倍,與小春相比,更顯巨大。眼露紅光,耳朵和尾巴開雙叉。覆滿全身的斑斕獸毛,前端突尖如刺,往四麵八方亂長。喜藏覺得,光是輕輕一碰,便可能劃破皮膚,他望向身旁那個雙眼發紅的孩子。


    「那是以前的我。」


    喜藏並未太過驚訝。因為對方與以前在繪本上見過的貓又很相似,芒草色、紅褐色、黑色……所有顏色都相符的斑紋,以及變身時會發紅的雙眸,都與小春一模一樣。


    (可是,為什麽會有一個和他以前的模樣完全相同的妖怪出現在這裏?)


    小春所追蹤的,是個顏色鮮豔、外形華麗、好色又膽小的妖怪。但眼前這名妖怪並不好色。他在小春與喜藏麵前現身。而且突然襲擊他們兩人,足見他並不膽小。若不是小春展開敏捷的行動,他們兩人現在恐怕都已身受重傷。一個妖氣十足的妖怪——正當喜藏如此暗忖時,小春將指關節折得啪哩作響,伸長銳利的鬼爪。


    「雖然他和我以前的模樣相同,但力量卻遠不及以前的我。」


    看來,剛才短暫的交手,小春已看出對方實力的深淺。對方之所以會發出像泄氣般的「咻~咻~」呼吸聲,也是因為小春在他腹部開了個大洞。不過,光隻是開了個大洞,妖怪並不會因此喪命。妖怪這種生物,與其說擁有強大的力量,不如說具有強韌的生命力。小春在喜藏身旁觀察對手的情況。他猜想對方可能會卯足全力疾衝而來,因而擺好架式迎戰,但對方卻始終沒展開攻勢。


    現場隻傳出咻~咻~的呼吸聲。此時也刮著強風,所以一時之間喜藏也分不清是哪邊發出的聲音。耳力過人的小春雖然知道是哪邊發出的聲音,但他臉上浮現狐疑之色。


    (他的樣子有點古怪。)


    看起來確實很像妖怪,但能力卻不像外表那般威猛。對方遲遲不展開行動,小春等得不耐煩,決定自己先反守為攻。小春蹲身,猛然朝左腳使力,一躍來到貓又跟前。喜藏想以視線追上他的速度,但還是跟不上。當小春的身影映入他眼中時,貓又與小春已再次展開衝撞。轉眼勝負已分。本以為雙方會展開一番纏鬥,但約莫過了二十秒後,隻有小春站在地上。當喜藏望見小春的身影時,他感到全身寒毛直豎。


    平時那可愛的虎牙,此時變成粗大的利牙,咬住貓又的脖子。喜藏差點不由自主地別過臉去,但他極力忍住。全身癱軟的貓又尚未流血。喜藏早已做好心理準備,在小春拔出利牙的瞬間,將會鮮血飛濺,然而,當小春粗魯地從貓又的脖子上拔出利牙時,他呸的一聲,朝地麵吐出某個東西。


    (那是……)


    小春口中吐出的並非貓又的肉片。既不是血的紅色,也沒有肉的彈性和骨頭的硬度。是個被唾液弄得皺巴巴,幾欲融化的柔軟之物。小春把手伸進口中,將殘留的貓又碎片取出。


    「嗯,果然是紙。」


    語畢,他又呸的一聲吐出貓又的碎片。喜藏轉頭注視那隻即將倒地的貓又。他的脖子上開了個大洞,卻未噴出鮮血。喜藏略微往前,仔細端詳那隻貓又。小春晈出的洞就像風穴般,可以望見另一側的景象。那隻貓又雖是略顯渾圓的立體身形,但從大洞望向他體內,發現原來是一張張扁平之物。仔細一看,除了脖子處的大洞外,他體內也有許多小洞。那咻~咻~的聲音不是貓又的呼吸聲,而是小春在貓又身上咬出的無數破洞。


    「紙糊的嗎?」


    一陣風吹來,貓又的身軀往風吹的方向搖曳,差點被吹跑。


    「虛張聲勢的紙老虎是吧。不過,裏頭確實有些許靈魂。」


    小春說著令喜藏驚訝的話語,朝那隻瀕死的貓又走近。


    「一般都很忌諱自己動手殺了自己,不過……你可別怨我啊。」


    語畢,小春手中冒出一團小小的火焰。他把火拋向貓又,轉眼燃起熊熊烈火。不知何時來到小春身旁的喜藏,撿拾貓又的殘骸,蹲在地上側頭尋思。


    「看起來確實像是紙……和燒垃圾時一樣。」


    「你知道是什麽紙嗎?」


    我怎麽可能知道——喜藏正準備這麽回答時,猛然想到某件事,眉頭微蹙。


    「是錦繪嗎?」


    「我猜也是。以這樣的情況來看,如果說是水墨畫,我可就投降了。」


    小春開心地笑著,喜藏以一本正經的眼神望著他。怎樣啦?小春露出詫異的表情,喜藏以平靜的語氣說道「你大可不必將此事放在心上」。


    「那不是你。它隻是一張錦繪,之前隻是張普通的紙。」


    「……誰說我放在心上了?你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啊。」


    嘴角下垂的小春,就像在鬧別扭似的,噘起了嘴。他是在嘴角下垂的狀態下噘嘴,表情說不出地古怪。


    「天狗那家夥也說他『燒了』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妖怪……其實他向我透露了訊息。總之,我現在已經知道那班妖怪的真正身分就是錦繪。隻要將淺草的所有錦繪屋都逛過一遍,應該就能查出梔子屋或芳雀是什麽來曆了。喂?」


    小春話還沒說完,喜藏便已往來時的道路走去。喜藏說「沒必要去錦繪屋」,小春跟在他身後問「為什麽?」


    「……我大概已猜出畫錦繪的人是誰了。」


    「咦!是誰?」


    小春抓著喜藏的衣袖,使勁甩動。喜藏用力將他甩開,盤起雙臂,將袖子藏了起來。


    「我沒有確切的證據,不過,我記得圖畫下方的印章。」


    「印章?印在名字旁的鳥形印章嗎?」


    喜藏頷首,步伐愈來愈快。


    「那是麻雀。那家夥以前養過麻雀,而且疼愛有加。他從以前起,每次塗鴉,都會像個大人似地簽上自己的名字,並在一旁印上自己刻的麻雀印章。今天看到的錦繪,也有和當時一樣的印章。」


    小春停步,低語道「那不就……」喜藏頭也不回地加快腳步,朝私娼街後方的隔間長屋走去。


    抵達彥次長屋前的兩人,伸手搭在門上,一再用力拉,但不論是喜藏還是小春都一樣拉不動,大門緊閉。


    「一天內來了三次,卻都遇不到人。要我就這樣回去,實在不甘心。」


    這是當然——難得喜藏會坦率地向小春點頭。


    「一直讓我們白跑,不可原諒,所以我們進去吧。」


    話一說完,喜藏一腳將門踹開。小春將從中裂成四片的大門木片擺好,故意誇張地雙手合十。


    「彥次有這麽一個凶殘的竹馬之友,真是可憐。你就升天成佛吧。」


    將破裂的木門踢向一旁,走進長屋內的喜藏,朝座燈點燃火,環視屋內,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咦?好像比之前更亂呢?」


    從他身後探頭的小春如此說道,喜藏曉悟。彥次是個重門麵的男人,所以對生活用品和衣服都很講究,但此時的長屋看不出一絲講究。箱籠半開,衣服隨手扔在榻榻米上。流理台上留有泡在水裏的餐具,砧板旁擺有幹癟的蘿卜。小春與喜藏互望一眼,點了點頭,開始在長屋內搜尋。


    「我們好像小偷呢。」


    盡管嘴上說討厭,但小春卻喜孜孜地在小衣櫃裏翻找。


    「……沒有。」


    在箱籠裏翻找的喜藏如此低語,小春朝他咦了一聲。


    「箱籠裏連一件夾衣和短外罩也沒有。掉在地上的隻有單衣4和浴衣。」


    「也就是說,沒留下冬衣嘍?」


    喜藏頷首,將掉落地上的浴衣整齊折好,收進箱籠裏。


    (你是彥次的娘嗎?!)


    在心裏嘀咕的小春,取出放在衣櫃上層的箱籠,放在榻榻米上。這個箱籠相當有分量,小春甩動幾下,確認裏頭的物品,但箱籠裏頭似乎塞滿了東西,發出某個東西與箱籠相撞的聲響。他再次放下,取出裏頭的東西一看,原來裏頭裝了數十張錦繪。


    「這是那家夥畫的。」


    不知何時挨近的喜藏,從小春身後窺望箱裏的東西,如此低語。「哦~」小春如此低吟,拿起錦繪逐一細看。


    「啊,是春宮圖。」


    喏——小春雀躍地拿向喜藏麵前,喜藏麵不改色地從小春手中接過一半的錦繪,翻閱起來。


    「什麽嘛,你果然也想看嘛。真不能小看你呢。」


    喜藏與頻頻用手肘戳他的小春保持距離,默默在他眼前的錦畫上找尋。


    「不過,沒什麽春宮圖呢。雖然有不少女性的人像畫,但都不是什麽猥褻的圖畫,沒想到還有不少名勝和風景畫呢。」


    「因為在他被逐出師門前,都隻畫這種圖。」


    小春停止翻閱的動作,轉頭望向喜藏。


    「對了,他以前曾向人拜師,畫過正經的畫對吧?你好像說過,他是因為勾搭上師傅的女兒,才被逐出師門,是不是?」


    彥次原本在喜藏所住的商家裏長屋(綾子所住的長屋一隅)裏,與母親以及大他五歲的哥哥同住。彥次不同於他多年來一直認真在商家當夥計的哥哥,他是個浪蕩子,出外當人夥計,不消三天便會被趕回來。從他八歲起,合計共當過四次夥計,但四次都被人送回來,說「這孩子不適合做生意」。臉色發白的母親心想,再這樣下去,這孩子會一輩子一事無成,她本想發揮彥次唯一的優點——容貌,讓他當一名演員,但演藝界可沒那麽好混,並非光靠外表就能闖蕩,這條路也行不通。


    ——娘,彥次雖然腦袋不靈光,但畫畫的本事可不輸一般的畫師呢。幹脆讓他到別人門下拜師學藝吧?或許能闖出自己的一片天呢。


    許久未曾返家的兄長在過年返家時如此說道,於是母親便帶著彥次到町內一位名叫歌川國和的知名畫師門下拜師。國和看出彥次與眾不同的才能,馬上便答應收彥次為徒。那是彥次十一歲時的事。


    入門後的彥次,之後便住在師傅家中學畫錦繪。短短一年的時間,彥次便嶄露頭角,過了兩年後,他已成為師傅的第三大弟子,三年後,連他的師兄都得向他請教。他的母親和哥哥非常高興,向左鄰右舍吹噓說他「前途無量」,但彥次的心思卻和母親他們完全不同。令人意外的是,唯一發現彥次變化的人,竟是喜藏。當初彥次開始畫畫時,總是很開心地談論繪畫,但後來愈來愈少提及。取而代之的,談的皆是女人的話題。喜藏覺得事有蹊蹺。


    後來果真如喜藏所擔心的,對自己從事的繪畫產生質疑的彥次,入門三年後,開始借由女人來逃避。盡管如此,他還是知道不能對師傅的女兒下手。師傅將這個獨生女視為掌上明珠,想讓未來的女婿繼承家業。彥次心想「絕不能對這女孩下手」,但諷刺的是,偏偏這女孩一直愛慕著彥次。盡管女孩向彥次告白,他也一直打馬虎眼,但兩人最後終究還是為情所係,墜入情網。


    其他弟子們看了心裏頗不是滋味。想贏得師傅女兒的芳心,入贅繼承家業的弟子自然不少。再加上彥次才剛入門不久,擁有過人的才能,而且年紀輕、長相俊秀,頗有女人緣。之前他的任性妄為,由於他待人和善,別人不跟他計較,但染指師傅的女兒,眾人都無法坐視不管。弟子們將彥次與師傅女兒的事告訴了師傅,師傅大發雷霆之怒,馬上令彥次與女兒分手,將彥次逐出師門。


    「真是禍不單行啊。」


    小春以憐憫的口吻說道,喜藏卻低聲說了句「不」,加以否定。


    「那家夥反而鬆了口氣。」


    「是指和那女孩分手的事,還是被逐出師門的事?」


    「兩者皆有。他是個笨蛋,所以隻要有人開口拜托他,他便無法拒絕。盡管心裏對繪畫感到質疑,卻無法自己主動退出。」


    與師傅的女兒分手,離開師門,這是個好結果,但他母親和兄長可一點都不覺得好。


    ——我羞愧得都不敢出門了……做出這種蠢事,葬送自己的未來,我不承認自己有你這樣的兒子。


    偏偏母親之前還向人誇耀自己兒子大有出息,這下子她氣得滿臉通紅,哭倒在地。彥次的哥哥也說:


    ——我真是錯看你了,彥次。本以為你雖然傻、任性、優柔寡斷,但該認真的時候,還是會全力以赴。明明隻要再忍耐幾年,就能繼承你師傅的家業啊!


    他哥哥大罵弟弟是「蠢蛋」,同樣哭倒在地。剛好那時候,他哥哥趁成家的機會,想自行開業,於是便帶著母親離家而去。變成孤零零一人的彥次,也搬離裏長屋,住進這座隔間長屋。他的哥哥和母親原本搬走的用意是要對彥次略施薄懲,彥次非但沒反省,甚至還變本加厲,開始出入私娼街,畫起了春宮圖。因此,從那至今已將近六年,他母親一直都住在彥次哥哥家中。


    「怪人的父母兄弟,果然一樣是怪人……連他哥哥也哭倒在地,這什麽跟什麽啊。」


    聽聞此事的小春,一臉詫異地望著彥次所畫的錦繪。雖然他對錦繪並不熟悉,但在過去他所見過的錦繪當中,這算是相當出色。如果彥次在十幾歲時便能畫出這樣的畫,那確實了不起。


    「彥次就這樣與他母親斷絕母子關係嗎?」


    將一張張錦繪按照種類工整排好的喜藏,應了一句「不」。他母親雖留下彥次,搬離住處,但有一半是出於衝動。現在她似乎每個月都還是會捎封信來。而且還是他母親或哥哥親自送來。


    「什麽嘛,感情挺好的嘛……對了,剛才我發現衣櫃裏有一大疊信呢。」


    小春馬上奔回衣櫃前。手裏捧著一大堆信,上頭有他母親、哥哥、大嫂的簽名。連他大嫂也是個怪人——小春如此說道,擅自取出信紙看了起來。


    「咦~『你現在應該是淚濕枕畔吧?想到這裏便覺得不舍。你也該好好反省了。如果你願意洗心革麵,我們可以再次一同生活。阿雪也已縫好了你的短外罩,引領期盼你這位小叔的到來呢。』……呃,另一封寫的是『彥次,嫂嫂我目前正在縫你的浴衣』……這次換浴衣啦!」


    剛才還有點同情他,真是虧大了——小春啐了一口,把信拋向榻榻米上。


    「人說愈傻的孩子愈得人疼,正是這一家人的寫照。」


    喜藏撿起信,放回衣櫃裏,如此說道。從剛才起,他便一直在整理小春弄亂的東西。小春望著他表裏不一的行動,開口問道:


    「不過,他這家夥討厭正經畫,專畫他喜愛的春宮圖,現在怎麽會畫起妖怪來呢?他不是個膽小鬼嗎?」


    「這我也不明白,不過,畫上的印章確實是他沒錯。」


    喜藏向小春遞出一張春宮圖和名勝風景畫。上頭有畫師的簽名,以及那兩名女子的妖怪畫上所蓋的麻雀印章。名勝風景畫和春宮圖的簽名雖然不同,印章卻是一模一樣。


    喜藏看完自己手上那幾張錦繪後,放進箱籠內。接著又從小春那裏取來一半的錦繪細看了起來。小春也學他,朝錦繪仔細端詳,但最後還是沒看到想找的畫,就看完原先裝在箱籠裏的所有錦畫。


    「看來,下落不明的並非隻有那個人。真是教人傷腦筋的錦繪,跟畫它的人一個樣。」


    正當喜藏將錦繪收進箱籠裏,放回原來的位置時,小春突然大叫一聲「啊!」


    吵什麽啊——喜藏轉過頭來,小春朝他麵前遞出一張畫,這並非是剛才的春宮圖,而是一幅天狗圖。雖隻是以黑筆畫成的一般線條畫,但畫中人物卻與半年前遇見的那名天狗一模一樣。喜藏拿起那張錦繪的草稿後,小春又陸續從衣櫃下層的箱籠裏取出許多妖怪畫。有青女房、笑男、天井嚐、大蛇怪等,畫了許多彥次遇見過的妖怪。而這些畫在錦繪中的妖怪,都很像是最近大鬧淺草町的那些古怪妖怪。


    「是這些家夥從錦繪中跳出來作亂嗎?」


    聽小春這麽說,喜藏不發一語,一臉嚴肅地點了點頭。


    「不過,這張畫得跟彌彌子一個樣呢!啊,可能比她本人更有女人味一點……」


    小春又遞出一張畫,喜藏接過一看,上頭確實畫了一位比本人更加散發妖豔氣質的女河童。不是引人多看一眼的美女,而是引人多看一眼的河童。


    「可能看在彥次眼中是這副模樣吧。所以才會送彌彌子小黃瓜,不是嗎?如果那個妖怪是他筆下的畫中人物,那應該會和畫它的人很像吧。」


    聽喜藏這麽說,小春心領神會地雙手一拍。遇見彌彌子的那個「好色妖怪」,雖然在見到彌彌子之後落荒而逃,但後來又帶著小黃瓜返回。可能是覺得彌彌子很可怕,心生膽怯,但又覺得她別具風情。


    「我原本就心想,竟然有這種不像妖怪的妖怪,原來是這麽回事。因為帶有彥次本人的想法,所以那妖怪雖然又好色又沒用,卻很體貼,優柔寡斷。」


    原來是這麽回事!小春好像想到了什麽,使勁往膝蓋一拍。


    「深雪遇見那個『好色妖怪』時,對方不是對她說了一句『賀喜唱』嗎?其實對方是在說『嚇,喜藏』或『嚇,喜藏的妹妹』。」


    似乎連好色的彥次,也不敢靠近這個可怕老友的妹妹。他有那麽懂得自我節製嗎——喜藏一臉嫌棄地說道。兩人朝彥次畫的妖怪畫草稿看了半晌,但始終沒找到女子們那兩張寫有「芳雀」簽名的華麗錦繪草稿。這裏似乎沒有上過色的妖怪畫。


    「那些錦繪確實是彥次畫的沒錯,不過,關鍵人物彥次卻不在……你可知道他會去哪裏?」


    在小春的詢問下,喜藏一直沉默不語。他本想回答「不知道」,但不知為何就是開不了口。


    (對了,我好像曾聽他提過……)


    喜藏在腦海中搜尋,想到的畫麵全是彥次到古道具店來,說些言不及義的事,然後就此離去。


    (沒錯,他總是找理由到我店裏來,強迫我聽他說一些無關緊要的閑話,並沒特別跟我說些什麽。)


    常是他自顧自地說,然後被喜藏趕出門外。但喜藏老覺得好像有一天不是這樣。雖然彥次的說話態度還是一如往常,但那天顯得特別活潑開朗。盡管對他下逐客令,彥次一樣不以為意,前往他處。


    (是去哪裏呢……?他沒回家,而是前往某處……)


    ——因為這個緣故,那位仁兄很中意我的畫,還請我去他宅邸裏工作。他說可以提供我一間房,供我任意使用,我正準備要去。如果換作以前的說法,我這算是專屬畫師呢。


    這句突然浮現的對話,令喜藏猛然感到全身一陣寒意,他就像要加以掩飾般,說話的速度加快許多。


    「……那是一個半月前的事了。他來到我店裏,開心地說什麽『要成為專屬畫師』之類的夢話。聽說他在私娼街裏遇見一位客人,很中意他的畫,要聘用他到宅邸裏工作。還說他能在那裏自由地作畫,他正準備要前往。」


    喜藏這突如其來的一番話,聽得小春目瞪口呆。


    「……你怎麽現在才講這件事?」


    你該不會是忘了吧?他以責備的眼神瞪著喜藏。小春滿心以為這又是喜藏「要緊的事憋著不說的老毛病」。但喜藏不知為何臉色蒼白地悄聲應了一句:


    「我……忘了。」


    「這麽重要的事怎麽能忘呢!」


    喜藏一副如鰻在喉的表情,手背不住往額頭擦拭,加以解釋。他額頭正微微冒汗。


    「不……我不是忘了。而是之前一直沒想到那件事。不過現在就像那時候一樣,突然從旁冒出當時的畫麵。」


    「啥?這不就是忘了嗎?」


    小春露出詫異的表情,盤起雙臂。


    (不對……不是這樣。)


    因為自己是現在才想到,所以小春說的話應該算是一語中的。但喜藏心裏卻始終無法接受。他不是個健忘的人。連喜藏自己都不相信,彥次那異於平時的模樣,竟然會就這麽忘了。而且他很確定,剛才那畫麵突然浮現的感覺,與平時猛然想起某件事的感覺不太一樣。不過,就算有人問他「哪裏不一樣?」他一時也很難回答。那個在體內盤旋不停、模糊不明、騷動不安的感覺,他不認為單純隻是一時忘卻。


    (……有點詭異。)


    不知是否還忘了什麽,喜藏感覺有個東西卡在喉中。或許在某個契機下,會再想出某件更重要的事。一想到這裏,他益發感到不安。一旁的小春見喜藏陷入思索,朝他清咳一聲。


    「總之,先找出彥次吧。他可有說那座宅邸在什麽地方?」


    喜藏搖頭。彥次當時說得一頭熱,但也許是一時太過興奮,完全沒提到那名男子是什麽樣的人,住在何處。該不會是你忘了吧?聽小春這樣詢問,喜藏先是沉默了半晌,接著又搖了搖頭。當時彥次說的話在他腦中浮現後,他已大致想起當天的對話。喜藏這個人雖然不太回話,但別人說的話他倒是聽得很清楚。見喜藏露出如此肯定的表情後,小春搔著臉頰,說了一句「我去問問青鬼」,就站起身。


    「你要去那個世界?」


    在喜藏的詢問下,小春以微妙的表情重新說了一遞「是回去」。


    「創造出那些妖怪的人恐怕是彥次,你認為他為何能辦到?」


    「他自己恐怕沒那個能力。雖然不知道是有人指使,還是他自己這麽做,但應該是借助某個力量,不會有錯。」


    那個力量來源肯定是妖怪——小春板著臉頷首。


    「就像你說的,不知道他是怎麽扯上關係的,但不管怎樣,關於妖怪的事,問妖怪最快。」


    小春說,雖然不清楚邀彥次到宅邸工作的家夥是人還是妖,姑且還是到那個世界去問問看誰知道此事。小春說得很有道理,但喜藏還是側頭感到納悶。


    「不過……邀他到宅邸工作的應該是普通人吧?你不是說過嗎,彥次對你們這種妖怪特別敏銳。」


    「啊!」


    原來如此——小春麵露開朗之色,但旋即又恢複原本的訝異表情。


    「若是這樣的話,愈是讓人一頭霧水。如果對方是妖怪,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將靈魂注入彥次的妖怪畫中,但如果對方是人類的話,又要由誰來將靈魂注入妖怪畫中呢?邀彥次去宅邸的人,是妖怪的同伴、手下?還是跟妖怪無關呢?」


    小春說得一本正經,兩道眉毛都快要連在一起,眉間多了好幾道皺紋,接著他突然大叫一聲「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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