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有……有妖怪!」


    一如他們兩人所料,引發騷動的地方,正是他們傍晚前往造訪的菊屋。店門前已經聚集了圍觀的群眾,小春發揮他身材矮小的優勢,在人群中穿梭,一路前行。而身材高大的喜藏,則是發揮他和身材不相襯的敏捷動作(其實真正發揮作用的是他凶惡的臉孔),人們迅速讓向一旁,他趁勢走進店內。


    「你、你們……?」


    一進店內,便遇見平吉。驚魂未定的平吉正在引導妓女們和客人逃往門口。


    「你們怎麽這時候來到這種地方,想做什麽?」


    「出現在哪裏?是什麽樣的妖怪?是妖貓嗎?」


    小春沒回答平吉的詢問,踮起腳尖,粗魯地一把揪住平吉的前襟。平吉在這出奇強大的力量拉扯下,差點往前倒,好在喜藏牢牢扶住他的肩頭,他才沒跌了個狗吃屎。


    「……你這小鬼,力氣可真大。」


    「到底出現在哪裏?」


    眼看小春又要揪向自己胸口,平吉急忙避開,很快地回答道:


    「雛菊之間出現一大群妖怪。就在二樓的走廊盡頭處!……啊,等等!」


    平吉伸長手臂,想攔住如脫兔般向前疾馳的小春,但小春已衝到樓梯下方。喜藏也緊跟在小春身後。


    「喜藏先生!」


    在平吉的叫喚下,不得已,喜藏隻好停步,上身往後轉。平吉拉著妓女的手,對他說道:


    「你們好像知道出現的是什麽妖怪,不過,數量可能比你們想像的還多……比剛才還要來得多。」


    從平吉的口吻和神情來看,他似乎也目睹了妖怪。而且不是隻有一、兩隻。聽完平吉的話,喜藏麵無表情地應了一句「然後呢?」


    「然後呢?……你怎麽這樣說呢!我是在擔心你們啊!」


    放聲怒吼的平吉,令喜藏有點驚訝,但他仍隻是眉頭微蹙地回了一句「用不著擔心」。


    「用不著擔心?難道你有辦法收拾它們?」


    「不是我。」


    「不是你?那麽會是……等一下!二樓也有妖怪,不過……」


    不等平吉把話說完,喜藏已經衝上樓梯,朝二樓而去。


    依照平吉的描述來到二樓的喜藏,一路朝走廊盡頭而去,但來到盡頭處的前一個房間時,猛然停步。因為那個房間的拉門霍然開啟,飄然伸出一隻白皙的手臂。


    「你怎麽會在這裏……」


    當然是來玩樂啊——多聞莞爾一笑。麵對這名和平時一樣一派輕鬆的男子,喜藏不禁感到一陣虛脫無力。


    「你難道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嗎?」


    多聞同樣一身隨興的打扮,悠然自若地盤腿而坐。手持酒杯,酌飲溫酒,但沒有要幹杯的樣子。看起來也不像是醉得連外頭發生的事都渾然未覺。他若無其事地仰頭喝了口酒,接著模仿女人的聲音說道:


    「『呀~有妖怪!』是嗎?」


    這聲音真好聽,不簡單——喜藏差點佩服起他來,急忙搖了搖頭。多聞獨自待在房裏,身旁沒有妓女或見習丫鬟服侍。也許妓女早丟下多聞,自己逃命去了,但隔壁房間有妖怪在作亂,這個男人卻獨自在此飲酒,這實在過於詭譎。


    「……妓女和其他客人似乎全都逃到外麵去了。你最好也趕緊離開這裏比較好吧?」


    不會有事的——多聞抬起左手,在麵前揮動。


    (什麽叫「不會有事」,他果然是醉了。)


    喜藏歎了口氣,蹲下身,從多聞手中奪走酒杯,擺在榻榻米上。多聞完全不抵抗,卻以像是在鬧脾氣的聲音說「根本就不用管他們嘛」。


    「出現的不過是最近流行的『好色妖怪』。和身為男人的我又沒關係。」


    「你怎麽會知道『好色妖怪』的事?」


    喜藏朝多聞臉上仔細打量。他仍舊是平時那滿不在乎的表情。


    「你不是也知道嗎?這是最近街頭巷尾很有名的傳聞呢。」


    喜藏不知道此事已傳得人盡皆知,略感驚詫,但他旋即恢複原本的態度,一把抓住多聞的手臂。


    「就算是好色妖怪,也難保不會襲擊男人。最裏頭的房間有妖怪。搞不好會撞破牆壁進入這裏。你先到外頭避難吧。」


    多聞眨著眼,向喜藏問了一句「這樣好嗎?」雖然不清楚他所指為何,但喜藏沒時間和他瞎耗,隨口回了他一句「當然好,快出去吧」。多聞發出「嗯~」的一聲,側著頭站起身,又問了一句「這樣好嗎?」


    「我待在這裏,對你們比較好吧?」


    多聞的口吻無比親切,但喜藏聽得一頭霧水。你就算待在這裏,也幫不上忙——喜藏強忍心中的不耐煩,如此說道。


    「還是說,你真人不露相,其實是位祈禱師?」


    我既不會祈禱,也不會替人驅邪——多聞莞爾一笑,步出房外,緩緩走在走廊上。這時候他仍維持平時的步調,令喜藏看了火冒三丈,但眼下不是發火的時候,他強忍住這口氣。當喜藏步出房外,伸手搭在走廊盡頭的那個房間時,多聞出聲向他喚道:


    「明天我去店裏找你。」


    我不知道明天在不在——喜藏轉頭正準備這麽說時,多聞已不見蹤影。也許是他終於發現事情的嚴重性,頭也不回地逃走了。喜藏重新振作精神,手搭在那扇門上,往旁邊一拉。


    (對了!)


    就在他即將踏入房內時,有個想法突然浮現腦中。


    (他剛才說『你們』,為什麽他知道我是和某人一起?)


    難道是在喜藏來之前,聽聞小春奔過走廊的匆促腳步聲?這個想法很快便從他腦中抹去,因為眼前正展開一場激戰。


    打開門一看,眼前宛如是繪本中的世界。站在他跟前的,是他熟悉的那個發色斑斕的小鬼——小春。小春的身旁和房內深處,有狸貓與蛇合體,再加上人臉,桃紅色與橘色相混的怪異妖怪、翠綠色的細長身軀蜿蜒的龍、長有杜鵑色和菖蒲色肉疣的蛤蟆、帶有紅色、翡翠色、琉璃色、金褐色等鮮豔色彩的逃亡武士首級等,之前人們提過的妖怪齊聚一堂。雖然有十幾隻,但當中有幾隻正發出「咻~咻~」的聲音。想必是又被小春的利爪或尖牙給剌出了透明窟窿。


    「呀~好可怕……」


    傳來少女幾不成聲的悲鳴,喜藏急忙望向聲音的方向。聲音是從房間右手邊的三個人當中,最底下那人所發出。一名男子像在保護妓女般,覆在她身上,而那名妓女則是緊摟著一名少女。男子與妓女都低著頭,看不見長相,但那名嘴裏喊可怕,卻又在孩子特有的好奇心驅使下探頭的少女,與喜藏四目交接。


    「啊……喜藏先生。」


    說話的人是白天剛見過麵的見習丫鬟阿葉。照這樣來看,緊摟著阿葉的女子,應該是照顧阿葉的菊代吧。至於全身顫抖,緊摟著菊代的男子,到底是掌櫃,還是客人呢?


    「……喜藏?是喜藏嗎?」


    對阿葉叫喚的名字有所反應,而抬起頭來的,是喜藏很熟悉的男子。今天小春與喜藏兩人四處找尋的男子上彥次。


    「為、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彥次忘卻眼前發生的妖怪事件,一臉錯愕。喜藏差點也愣住,但他並未因此亂了方寸,他快步奔向彥次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拉離妓女身邊,推倒在地上。


    「好痛!你、你這是幹嘛啦!」


    撞向牆壁,活像一隻翻肚青蛙的彥次,見喜藏正以冰冷的眼神俯視著他,頓時不敢作聲。喜藏從彥次身上移開目光,蹲下身,跟緊摟著阿葉不敢動彈的菊代說話。


    「我扶你走到門邊,你別鬆開這孩子的手,跟著我走。如果害怕的話,可以不用


    睜開眼睛。」


    可能是聽對方的聲音比想像中來得溫柔,菊代鬆了口氣,緩緩站起身,閉著眼睛,在喜藏的保護下走向門邊。打開門來到房外後,菊代馬上睜開眼。喜藏心想,她一定會發出「嚇」的一聲尖叫,早做好心理準備,事先皺起了眉頭。


    「……謝謝您,喜藏先生。」


    菊代嫣然一笑。那不是平吉所說的造作笑臉,而是柔和的微笑。


    「謝謝,喜藏先生。」


    與菊代緊牽著手的阿葉,將另一隻手伸向喜藏。喜藏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但他不知接下來該怎麽做,手停在半途。


    「哇!」


    彥次那窩囊的慘叫聲傳來,喜藏猛然回神,他對一臉憂心,猶豫該不該逃走的菊代和阿葉說了一句「快走」,便獨自返回房內。


    「——」


    他走進房內時,一尾紅梅色的大蛇突然伸長蛇頭,以凶惡的表情逼近喜藏。喜藏不由自主地抬腿朝它臉上踹去,正好戳進大蛇的大鼻孔裏,一時拔不出來。反倒是大蛇慌了起來,它死命上下甩動頭部,想把腿拔出,但喜藏的腳大小正好和它的鼻孔一樣大,所以它怎樣也拔不出來。喜藏也不知如何是好,為此大傷腦筋,但就在大蛇上下甩動時,他跨向大蛇臉上,這次他使勁一腳朝大蛇臉頰柔軟的部位踢去。傳來啪嚓一聲清響。空氣從喜藏踢出破洞的部位泄出,發出「咻~咻~」的聲音,大蛇頓時往內凹陷,它一麵掙紮,一麵使勁往左右甩頭,喜藏被甩飛出去。


    「好痛!」


    發出這聲大叫的人不是喜藏,而是剛好位在喜藏掉落位置的彥次。多虧彥次,喜藏身上沒任何跌打損傷,倒是彥次在喜藏的重壓下,整個人趴倒在地,臉部重重撞向地麵。喜藏確認那尾將他甩飛的大蛇已癱軟在地,無力地擺動著身軀後,以和他剛才對妓女說話的語氣完全相反的冰冷口吻,對滿臉通紅站起身的彥次說道:


    「沒想到你偶爾也能派上用場。」


    「你掉在別人身上,竟然還說這種話。」


    彥次一麵摸著自己的臉,一麵難以置信地說道,喜藏則是一把揪住他前襟,擺出駭人的神情。


    「有沒有方法可以阻止眼前這群作亂的妖怪?」


    「這……這我哪知道啊!」


    就在彥次大叫時,喜藏與彥次附近的地麵又冒出新的妖怪。看起來不像是穿破榻榻米冒出,而像是從榻榻米上長出的妖怪,頭上有個深綠色的圓盤,一頭看起來又黑又硬的妹妹頭隨風擺動,目露凶光。像貓一般的嘴巴、綠色的身軀、暗綠色的龜殼,全都是熟悉的畫麵。


    「彌彌子……」


    喜藏如此低語,那個外形與彌彌子相同的妖怪嘴角輕揚,朝喜藏與彥次衝過來。彌彌子個頭非常矮小,身高隻有喜藏的一半。隻要賞她一拳或是一腳,別說會打出一個窟窿了,甚至有可能把她的頭打飛。


    ——你果然和他很像。


    之前彌彌子曾麵帶微笑地如此說道,她當時的表情浮現喜藏腦中,使得他出手攻擊時猶豫了片刻。彥次則是打從一開始就害怕得全身僵直。彌彌子見狀,臉上的笑意變得更深了,她伸舌舔舐,飛撲而來。鮮豔的綠色在他們麵前變得愈來愈大。


    「發什麽呆啊!」


    在一個稚嫩的聲音訓斥下,那團綠色旋即從兩人麵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斑斕長發飄揚,雙手叉腰的小春站在喜藏和彥次麵前。


    「說那隻是一般的錦繪和普通紙張的,是誰啊?!」


    小春指著撞向牆壁,整個人變得扁塌的冒牌彌彌子。她的頭沒飛走,身上也沒被打出窟窿,但可能是被用力砸向牆壁,整個人皺成一團,現在覺得剛才她看起來像彌彌子,實在很不可思議。轉頭望向身後,和她一樣變得皺巴巴的妖怪、全身滿是破洞,不成人形的妖怪、被撕成碎片,如同紙屑般的妖怪,散落一地。不知何時,那些四處作亂的妖怪似乎已全被小春收拾。喜藏的目光移回小春伸長的利爪,猛然想到,對小春說道:


    「你使出鬼火把他們全燒了,不是輕鬆多了嗎?」


    「說什麽傻話,哪能在家裏放火啊!」


    你是想讓私娼街陷入火海嗎?小春難以置信地說道,彥次急忙在一旁插嘴。


    「剛才你們說,它們原本是錦繪對吧?難道說,這些全是我畫的?」


    小春與喜藏互望一眼,點了點頭,彥次見狀,臉色發白。


    「為、為什麽……」


    我才想問你呢——小春一樣手叉著腰說道。


    「到底是怎麽將錦繪變成妖怪?又是誰委托你畫的?」


    彥次一時答不出話來,但過了一會兒,他急忙搖搖擺擺地衝向房間左側深處——正好是冒出成群妖怪的地方,惴惴不安地將擺在那裏的箱籠取來。他在小春與喜藏麵前打開箱籠,裏頭裝有十幾張錦繪。擺第一張的天狗錦繪,正開始冒出紅鼻子,小春與喜藏急忙把蓋子蓋上,但彥次卻強行阻攔,再次掀開蓋子。


    「喂,鼻子以外的部位也跑出來了,不是嗎!」


    天狗蓬鬆的白發與黑衣的衣襟都已從紙上冒出,小春伸長利爪正準備戳破天狗的臉,但不知為何,彥次卻挺身擋在前頭說道:


    「這是我的東西,不準你出手。」


    妖怪胸口以上的部位皆已冒出的那幅天狗畫,彥次從下方開始撕裂。


    「喂、喂!」


    彥次對慌忙出聲阻止的小春連看也不看一眼,麵對使出頭槌抵抗的天狗,他同樣也不屈服,任憑鼻血流下,繼續撕碎那幅天狗畫。接著彥次將箱籠裏的其他妖怪錦繪也全都撕碎。有不少妖怪從十幾張畫中冒出腳、尾巴、耳朵,甚至有人出腳踢向彥次,但彥次沒露出一絲怯意,將每一張畫都撕得粉碎,看不出原本的模樣。小春和喜藏一開始也看傻了眼,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彥次,不久,兩人也轉為認真的表情,靜靜觀看彥次的舉動。


    彥次將所有錦繪都撕碎後,當場癱軟在地。他看見滴落榻榻米上的血漬,這才發現是自己流鼻血,接著他用手使勁朝鼻邊一抹,麵朝天花板擤了把鼻涕。


    「……沒想到你竟然全都撕了。不過,當中大部分都是我毀掉的,我實在沒資格說這種話。」


    說完後,伸手搔頭,一臉尷尬的小春,視線望向地麵。


    「你隻是幫忙打倒妖怪吧?將它們撕毀的人是我。」


    彥次很瀟灑地說道,突然一道鼻血自鼻孔流下。喜藏從懷中取出懷紙,塞給彥次。彥次露出驚訝的表情,接過懷紙,接著撕成一條條,揉成一團塞進鼻孔中。現場沉默了半晌。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小春開口提問,彥次麵有難色地低聲沉吟,像在轉頭似地,頭側向一旁。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也不清楚,不過……唯一想到有可能的,就隻有那個顏料了。」


    那是別人借給我的——彥次先來了這麽一段開場白,接著便娓娓道出始末。


    「約莫兩個月前,我像平時一樣在這家店出入。那天我隻是前來將阿葉拜托我畫的圖親手交給她,但剛好阿葉陪同菊代去服侍客人,所以我托店裏的人代為轉交後便回去了。但才剛走出店門外,掌櫃平吉便追了上來……我本以為他是要向我催帳,正想用跑的離開呢。」


    你連在私娼街都賒帳啊——喜藏大為詫異。


    「如果是平時,他不會緊追不舍,但那天他一直追在我後頭,我心裏覺得奇怪,停下腳步,結果平吉氣喘籲籲地對我說道……」


    ——你跑個什麽勁啊。我平常沒什麽在運動,別讓我跑那麽喘嘛……對了,彥次,有好消息哦。現在有個客人正和你的相好喝酒,他最近幾乎每天都到店裏光顧,是我們的座


    上嘉賓哦。他說想見你一麵。為什麽是吧?好像是阿葉拿你剛才送來的畫給對方看。結果對方相當欣賞。好像想委托你做什麽工作。詳情我還沒聽說,你跟我去一趟。


    彥次被平吉拉著回到菊屋,走進雛菊之間。這時,一名臉上泛著和善笑容的男子,兩旁分別坐著菊代與阿葉,正在欣賞彥次的畫。阿葉眼中光芒閃爍,向男子道謝,將彥次替她畫的人像畫捧在胸前。到目前為止都還好,不過,男子手裏拿的是彥次最近畫的春宮圖,菊代正要拿起的,則是之前他一度嚐試過的諷刺畫。春宮圖以及彥次以前畫的名勝風景畫和武將畫,全攤開在男子麵前,彥次急忙擋在這些畫上頭,將它們全收攏過來。


    ——為、為什麽看這種不入流的東西?


    彥次神情慌亂,男子朝他莞爾一笑,輕拍他的肩膀說道。


    ——這才不是不入流的東西呢,我從以前就很喜歡你的畫。


    ——以前就喜歡?春宮圖以外的這些畫,是我好幾年前在師傅門下所畫的。為什麽你會有這些東西?


    彥次緊張不安地抱住錦繪,但男子卻回了一句「我說過,因為我喜歡你的畫啊」,緩緩從他手中拿走錦繪。男子請彥次坐下,他就這樣糊裏糊塗地依言坐下。起初隻覺得惴惴不安,不過男子很善於與人交談,彥次感到放鬆不少。菊代和阿葉似乎也很喜歡這名男子,流露出在其他客人麵前不會展現的笑臉,顯得很開心,所以彥次也很快對他解除心防。平吉、菊代、阿葉離開後,男子與彥次仍和樂地把酒言歡,過了一會兒,男子對彥次說道。


    ——彥次先生,你畫阿葉的那幅人像畫,畫得真好。以前你也畫過菊代的人像畫對吧?菊代曾拿給我看過,同樣也畫得很出色。菊代平時表情顯得比較陰沉。能看到她畫中笑容滿麵的模樣,連我也感受到那種幸福的心境。你似乎能看穿人們的本質。由於你能挖掘出一般人肉眼看不見的真實,所以妓女們都很喜歡你對吧?不過,這或許也是因為你的個人風采使然。


    彥次既開心,又難為情,搔著臉頰陪笑,這時,男子補上一句「不過……」


    ——這些妓女們的人像畫是很不錯,但其他畫就……


    ——您覺得哪裏不對嗎?


    男子的口吻吊足了彥次胃口,彥次趨身向前詢問。


    ——你很喜歡女人對吧?從你的畫中傳達出你想將女人畫得很唯美的意念,而且也確實呈現出女人的風情萬種,但不過如此。你會不會對買畫的人太過在意了呢?


    ——這……說得也是。春宮圖現在是違法的,私娼本身也同樣違法。不過大家都專程到這裏玩樂,而且還買我的春宮圖。他們全是渴望情色與自由的人。如果不是能討他們歡心的豔麗娼妓和充滿情色的圖畫,他們一定不會滿意的。


    ——你說得沒錯。不過我第一次看這些畫的時候,雖然覺得畫得很精美,卻也看得出你在作畫時多所顧忌。


    我才沒有顧忌呢——這句話彥次說不出口。男子還進一步拿起名勝風景畫和演員人像畫加以批評。


    ——這幾幅圖,畫功一流,美不勝收。能畫出此等水準,或許客人一輩子都會緊跟著你。不過,比起剛才的春宮圖,這更讓人感覺到「不過如此」。


    ——您為何會這麽想?


    ——講明白點,太無趣了。比起我個人所見,畫這幅圖的人,一定也是在覺得很無趣的心境下作畫。是不是呢?


    不知何時改為端正跪坐的彥次,雙手握拳置於膝上。不是因為對男子說的話感到生氣,而是因為對方一針見血。


    (無趣、無趣、真無趣……)


    當初在師傅底下學畫,彥次一直都抱持這個念頭。他並不是討厭畫名勝,也不是因為討厭演員而不想看他們。他隻是覺得一味模仿他人,完全照範本畫,令他深感痛苦。他是個有才幹的人,周遭人現在仍深感惋惜,說他當初要不是沒耐性惹禍,現在已經成為掌門人了。彥次自己也很清楚,但要是有人問他,如果時光能倒回,他是否會乖乖聽話,唯唯諾諾地作畫,彥次應該還是會馬上說不吧。


    (與其一直畫自己不想畫的東西,葬送自己的靈魂,像現在這樣一事無成反而還比較好。)


    過去他一直這樣自我安慰,替娼妓們作畫,男子卻說這是「雖然百般顧忌,不過畫得很唯美的圖畫」。彥次感覺就像胸口遭到一記重擊。


    (到頭來,我隻是在逃避嗎?因為不想畫,故意做出遭逐出師門的行徑,好不容易自由了,結果還是在看別人臉色,百般顧忌地作畫。)


    我到底在幹什麽——彥次不由自主地說出心裏話,男子則是一直靜靜注視著他。


    ——所以呢,我有項工作想委托你。


    ——我不清楚你為什麽找我,不過……你要委托我什麽工作呢?


    一方麵否認我,一方麵又要委托我工作,你到底在想什麽?彥次詫異地問道。


    ——雖然我講了一大堆意見,不過,我還是很喜歡你的畫。我希望你能再多用點心,畫出更好的畫來。你要不要到我的住所去工作?


    ——難道你是畫師?


    這是在邀我投入你門下?彥次臉上浮現困惑不解之色,但男子伸手在麵前揮著說「不不不」。


    ——我隻是個有錢人罷了。你覺得我不該自稱有錢人對吧?不過,我的確是錢多得無處花。花錢買好的東西,是我的嗜好。


    ——你要買我的手藝?


    男子莞爾一笑,就像在說「你答對了」似的,雙手用力一拍。令彥次嚇一跳的,不單隻是他那響亮的拍掌聲。因為不知何時,男子身後冒出另一名身材矮胖的男子,手裏捧著一個行李。


    ——他、他什麽時候出現的?!


    彥次不由自主地大叫,但那名矮胖的男子就隻是嘴角輕揚,默而不答。男子交付行李後,便走向擺在房內角落的屏風後。


    ——哦,原來是躲在那個地方啊……!


    勘助就是喜歡惡作劇——男子如此說道,將行李遞給彥次。那是一個和彥次的頭一般大的木箱,裏頭放了一組顏料。全是從未見過的上等顏料,顏色鮮豔,彥次拿起顏料,看得聚精會神。男子在一旁喝酒,望著彥次的模樣,似乎覺得有趣,過了一會兒才問他「喜歡嗎?」


    ——嗯……這是舶來品嗎?我從沒見過顏色這麽鮮豔美麗的顏料。


    ——這個嘛,也可以算是舶來品。在這裏,可能就隻有你一個人見過。如果你喜歡的話,就拿去用吧。


    ——咦?可、可以借我用嗎?


    ——可以啊。不過,從我家帶出來有點麻煩。今天是為了讓你開開眼界,才特別帶來。我家裏的顏料比這些還要多上一倍。要使用這種顏料,需要獨特的處理方式。隻有我會做。如何?要不要暫時到我家工作一陣子啊?報酬優渥,食衣住方麵也都不必擔心。


    這提議確實不錯。所以反而令彥次覺得可疑,他向男子投以狐疑的目光詢問:


    ——你要我畫什麽?


    也許對方會要他畫什麽離譜的東西,搞不好是比春宮圖更違法犯紀的圖畫。


    ——隻要是你想畫的東西就行,什麽都好。


    ——什麽都好……?


    對方的回答令人大感意外,彥次再度感到懷疑。不過,這句話令他更加頭疼了。


    (我想畫的東西……我到底想畫什麽?)


    明明一直期盼能畫自己喜歡的事物,可是一旦有人要他放手去畫,卻一時間想不出要畫什麽才好。彥次低頭不語,男子像在開示般對他說道:


    ——舉例來說吧,畫殘留在你心中深處的事物,你覺得如何?不清楚其真實樣貌,卻又深受吸引……你心中有沒有這種不可思議


    的事物呢?


    聽著男子流暢動聽的聲音,彥次就像被吸入般,凝望著男子的雙眼。細長的眼瞼中,有著又圓又大的黑眼珠,看起來微帶青色。彥次感覺無比神聖,不敢隨意轉移目光。


    ——殘留在我心中深處的事物……是有啦,可是我畫那種東西,沒人會喜歡。


    ——就算是畫世人所追求的事物,隻要你畫得心不甘情不願,一樣沒有意義。即便不是世人所追求的事物,隻要你誠心誠意,用心去畫,自然就會賦予它意義。


    ——意義……?


    彥次以前在作畫時從未想過這種事。因為是工作,所以覺得不能隨意加進不相幹的想法。盡管心裏覺得「無聊」,但因為是工作,所以他也沒再多想。雖然也曾向人抱怨過,但大家都隻是一味地要他看開點。不過這名男子卻反過來對彥次說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作法。


    ——我並不是逞強才故意這麽說,不過,你如果願意承接這項工作,我希望你可以這麽做。因為我喜歡你的畫。想看你畫出自己的顛峰之作,這也是人之常情吧?


    男子那直爽的口吻,令彥次在不知不覺間點頭同意。


    「是是是,所以這次才會又卷入不必要的風波中是吧。」


    一直在一旁默默聆聽的小春,語氣平淡地說道。你那什麽語氣啊——彥次像在嘔氣似地說道,猛然轉頭望向喜藏。


    「我之前不是去過你家嗎?後來我就直接去了對方的宅邸。」


    男子所言不假,彥次的食衣住他全部包辦,報酬也相當豐厚。除了作畫外,其他什麽都不必做,而男子到彥次房間找他時,總會自掏腰包設宴款待。每天三餐豐盛,而且還有個大澡堂,能舒服地泡澡。此外,有一名長著一對細眼,身材清瘦,像是傭人的男子,妥善照顧彥次的一切生活起居,這樣的待遇與彥次之前那沒幾坪大的狹窄住處相比,可說是天差地遠。盡管不能外出,但待在宅邸裏一切應有盡有,而且還有可以讓彥次感到放鬆的人在。有個女孩不時會造訪彥次的暫時住處,不過彥次不知道她與男子有何關係。她年約八歲,是個很可愛的女孩。每次陪她玩彈珠或丟沙包,她總是格外開心,所以彥次常陪她玩。


    「每天盡情畫自己喜歡的畫,吃美味的佳肴,暢飲美酒。還有可愛的小女孩相陪,對你來說,確實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好得教人感到可疑——喜藏眉頭微蹙。


    「接受這樣的待遇,你從沒想過背後有什麽原因嗎?」


    「起初我也想,世上應該沒這麽好的事……」


    彥次說,一用那個顏料作畫,便覺得心曠神怡,不知不覺間,腦中便不會再想其他事。小春突然想到了什麽,側頭說了一聲「對了」。


    「為什麽你會想畫妖怪畫?是那名男子命你這麽做嗎?」


    「不……因為他說『畫殘留在你心中深處的事物,你覺得如何?』所以我就照他的話去做了,他從沒叫我畫妖怪。」


    「你不是個膽小鬼嗎?你是想克服對妖怪的恐懼,才故意畫的嗎?」


    彥次沉默不語,從懷中取出一張紙。上頭以墨筆畫了一隻焦黑蜷縮,像蜥蜴般的妖怪——蟲子。沉默片刻後,喜藏低語一聲:


    「……茅野是吧。」


    茅野是以前曾附身在彥次身上的蟲子,她違背操控她的主人命令,救了彥次一命。盡管彥次差點慘遭殺害,但他還是很替茅野擔心。小春與喜藏以嫌棄的表情說「再怎麽當濫好人,也要有個限度吧」,但彥次卻猛搖頭。


    「不是這樣的。我從以前就怕妖怪、幽靈這類恐怖的東西。聽人講怪談,我便會害怕一整個月,晚上不敢上廁所,怕會遇上什麽妖魔鬼怪。現在還是害怕得不得了。」


    不過——彥次說到這裏停頓片刻,猶豫了一會後悄聲說道。


    「……這是為什麽呢?明明不想看,但最後卻仍不由自主地轉頭去看。光是從遮住眼睛的指縫間偷看還不夠,想進一步看清楚它的真麵目。雖然很害怕,但內心卻又在意得不得了。」


    怪人——喜藏露出更加嫌棄的表情,但小春則是以出奇冷靜的聲音說道:


    「對那個世界感興趣的人,可不隻有彥次。建議你還是別涉入太深。」


    彥次就像在細細思索小春這番話的含意般,最後接受他的建議,點了一下頭。


    「我隻是想將它留在圖畫中,所以才會畫下來,但可能是一不注意,涉入太深,才會製造出這些古怪的東西來。」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句話不管到哪兒都是真理。」


    彥次露出難以啟齒的表情詢問小春,是否真是那個男人騙了他,把妖怪放進市町裏。


    「那個男人應該脫不了關係吧?他借你顏料的條件,就是不可以帶出宅邸外頭,而且它需要特別處理,所以你都不是自己處理對吧?之所以不能帶顏料出來,是為了不讓你離開那裏,而顏料的處理,應該是讓畫裏的妖怪來到人世間的一種作法吧。」


    在一旁乖乖聆聽的彥次,思索了片刻後,說了一句「我實在無法相信」。喜藏見小春兩鬢青筋直冒。


    「如果他存心騙我,那他便是個極惡之人。可是,他卻完全沒有半點騙人之後的內疚。一般來說,多少都會覺得歉疚,而顯現在臉上,或是覺得尷尬而變得疏遠,要不然就是麵露嘲笑之色,笑我是傻瓜,總會有一些變化吧?但他完全沒這種跡象。」


    因為你是蠢蛋,渾然未覺——喜藏說道。


    「我對這種事可是很敏感的!總之,就算他騙了我,他一定也不覺得那樣有錯。」


    「他真的是一般人嗎?該不會是假扮人類的妖怪吧?」


    小春用比平常更低的聲音詢問,但彥次很肯定地搖了搖頭。並堅稱他完全感覺不出妖氣。


    「照顧你的那個男仆,和來找你玩的那名女孩呢?」


    「……有一點。不,隻有一點點哦。喏,有時候從某些人身上也是會感覺到像妖怪般的氣息,不是嗎?那個男仆和女孩,就像沉浸在黑暗中一樣……隱約給人這樣的感覺,不過……」


    他們應該是人類吧上彥次急忙改口。


    「該不會是房間裏彌漫著顏料的氣味,你的鼻子失靈了吧?」


    彥次似乎想到了什麽,一時為之語塞,沒有回話。


    「那個女孩和男仆的事就算了。我比較想知道那個男人的住處。」


    快從實招來——小春朝彥次逼近。


    「別、別擺出那麽可怕的表情嘛……他住在……咦?」


    彥次支支吾吾說了一些聽不懂的話語後,回了一句「我忘了」。


    「啥?」


    「都這時候了,你還想包庇他是嗎?」


    麵對傻眼的小春與表情嚴峻的喜藏,彥次一臉困惑地搖著頭。


    「不,你誤會了。我是真的忘了。應該說,我不記得這件事……」


    說什麽不記得,你這個蠢驢!小春死命搖晃彥次的肩膀。


    「我可是為了工作才來到這裏。你要是不快點想起來,我就跟你沒完!」


    「工作?什麽工作?」


    彥次一麵被猛烈搖晃,一麵詢問。


    「當然是獠牙鬼的工作啊!快點想起來!」


    盡管小春卯足了力搖晃,但彥次還是什麽也想不起來。正當小春宣告放棄,將彥次拋向一旁時,拉門霍然開啟。從門外戰戰兢兢探頭窺望的,是平吉。他先環視房內,確認有無妖怪後,急忙來到小春他們身旁。


    「喂,沒事吧?……哇,彥次!血從你的額頭和鼻孔流下來了。」


    平吉蹲下身,以食指戳著彥次的身體。


    「不要碰我,像是在戳屍體似的!我還


    活著啦。」


    「這樣啊。隻要還活著,那就沒問題了。」


    如果這樣也算沒問題的話,那就什麽問題也沒了上彥次以萬念俱灰的語氣說道。平吉一麵扶起彥次,一麵朝小春和喜藏打量。


    「你們兩位好像沒受傷對吧?很好。啊,彥次,你那位朋友呢?」


    這話是什麽意思?聞言後感到納悶的,並非隻有小春與喜藏,也包括被問話的當事人彥次。


    「你在裝什麽糊塗啊。你不是和那個人一起來的嗎?」


    「這句話應該是我說的才對。我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吧?」


    你嚴重癡呆哦——以訝異的眼神望著彥次的平吉,朝擱置在房間中央,已經被打亂的菜肴努了努下巴。


    「那不就剛好兩人份嗎?你們一起到這裏來,一起用餐啊。」


    「……啊!」


    彥次露出「我想起來了」的表情,小春朝他腦袋猛力一敲,接著挨向平吉。


    「那家夥沒走出店門外吧?」


    「咦?應該是還沒出去……可是我也不清楚。因為外頭相當吵鬧。」


    喜藏靠向窗邊,往下窺望。


    「啊,之前那個妖怪探出頭來了。」


    被圍觀的群眾指著大叫,喜藏急忙把頭縮回來。


    「……呃,到底是誰呢?……對了,對方就是委托彥次工作的那個男人吧?」


    「哦~是那位感覺像整天臉上掛著微笑的有錢人……」


    小春他們忍著不敢笑,故意聊起別的事,喜藏瞪了他們一眼。


    「那個人不是妖怪。他雖然長相凶惡,但是個好人哦。」


    有人如此叫道,喜藏不禁又探頭往下望。那熟悉的動聽聲音,並不是他自己神經過敏。底下那個朝喜藏揮手的男子,是他熟悉的臉龐。喜藏頓時感覺宛如雷電貫穿全身。


    「是他!」


    喜藏低聲說道,就衝出外頭。留在房內的小春等人,被喜藏的舉動嚇了一跳,但他們旋即感覺出事有蹊蹺,馬上追上前去。喜藏衝出店門外時,已不見男子的蹤影。聚在店門前的人們,見喜藏突然衝出,大吃一驚,不過,可能是因為剛才男子朗聲叫喊的那番話,現場沒人當喜藏是妖怪而感到害怕。來到店門外的小春等人,向他投以詢問的目光,於是喜藏向平吉問道:


    「和彥次一起來的男人,是不是個頭很小?頭發在耳後綁成一束,總是喜歡做隨興華麗的打扮。雖然長相普通,但聲音動聽,個性灑脫,常麵帶微笑,年約三十左右,是不是?」


    哦~平吉很驚訝地發出一聲驚呼。


    「確實就像你說的那樣!一點都沒錯。」


    像你說的一樣——彥次也聽得目瞪口呆,頻頻頷首。你怎麽會知道?麵對一臉訝異的小春,喜藏歎了口氣。


    「——當我聽聞騷動而趕來時,他人就在雛菊之間的前一個房間裏。」


    「什麽?!」


    小春、彥次、平吉,三人異口同聲地大叫,原本已開始散去的看熱鬧群眾又再度聚集了起來。


    「他現在還在上麵嗎?」


    小春本想衝回店內,喜藏急忙抓住他的衣袖,朝他搖了搖頭。


    「剛才我看到他人在下麵,所以才衝下樓來,但他好像已經離開了。」


    小春的大眼圓睜,環視周遭,但終究還是看不到喜藏形容的那名男子。


    「喂,你們剛才在上麵對吧?發生什麽事啦?聽說有妖怪是嗎?」


    「就是說啊,告訴我們嘛。」


    看準他們談話的空檔,在一旁插嘴的看熱鬧群眾,不約而同地包圍小春他們提問,使得他們三人完全動彈不得。這時出手相救的,是平吉。


    「諸位老爺,他們隻是普通客人。其實這是個餘興節目。名叫『遲來的驅鬼儀式』。簡單來說,就是節分的儀式。這三位抽簽輸了的客人扮妖怪,而解救被妖怪襲擊的丫鬟,驅退妖怪的角色,則是由店內的小姐扮演……怎樣啊?諸位老爺,要不要到小店體驗看看啊?這項餘興節目還在持續中哦。」


    望向小春他們,信口胡謅的平吉,嘴巴上雖沒出聲,卻用嘴形暗示他們「快走」。小春、喜藏、彥次三人領受平吉的好意,決定先從私娼街轉移陣地,改到彥次的長屋再繼續談。


    三人有此共識,在抵達彥次家之前的這段數分鍾長的路途中,皆不發一語,快步疾行。不過,一抵達長屋前,彥次突然大叫一聲「嚇」。


    「這、這是怎麽回事?遭小偷嗎?」


    小春與喜藏麵麵相覷。小春弄亂的衣服和錦繪,喜藏雖已整理過,但因為喜藏強行破門而入,大門已裂成四片。彥次哀嚎連連,不過小春與喜藏卻麵不改色地走進長屋內,彥次停止哀嚎。


    「……難道是你們幹的?」


    以前他們兩人也曾在彥次的屋子裏大肆破壞,所以彥次馬上便想到他們兩人。


    「真是不好意思啊。」


    這一大一小的兩人,不約而同地抬手賠不是,看不出一絲歉疚之意,彥次頹喪地垂落雙肩,拖著腳步走入長屋中。他似乎心裏明白,此時多說無益。對彥次來說,這是他睽違一個半月的住家,但小春完全無視於屋主的存在,就像當作是自己家一樣,將之前他擅自翻找過的箱籠打開,遞向彥次。彥次拿起那些用筆墨畫成的妖怪畫後,一臉倦容地歎了口氣。


    「要是像這樣隨便畫,就不會變成妖怪了。」


    「你把畫都撕碎了,不會舍不得嗎?」


    不——彥次搖頭。


    「雖說是那家夥一手安排,但畫的人畢竟是我。以我的畫來創造妖怪,給別人添麻煩。那種東西當然得毀掉才行。」


    小春心想,他一旦豁出去,便氣概十足,但平時總是無法保持這樣的男子氣概,這就是彥次。彥次窺望一旁沉默不語的喜藏,朝他叫喚一聲「喜藏?」


    「你臉色不太好看呢,不要緊吧?」


    「你自己才是呢,鼻子和額頭流血,不要緊嗎?」


    別打馬虎眼——彥次伸指指著喜藏的臉。


    「雖然你用這招模糊焦點,想轉移話題,但應該有什麽事掛在心上吧?是什麽事?剛才那件事嗎?」


    沒錯——小春使勁往膝蓋一拍。


    「之前話說到一半。你不是說,邀彥次到宅邸裏住,要他創造妖怪的男子,原本人在雛菊之間的前一個房間嗎?你認識那名男子?」


    小春與彥次緊盯著沉默不語的喜藏。隔了半晌,喜藏這才拿定主意,道出實情。


    「就是多次到我店裏來買道具,名叫多聞的男子。我也曾和他一起用過餐。」


    「咦……你竟然有朋友?」


    彥次驚詫地往後仰身,喜藏賞了他一腳。小春側著頭,沉聲低吟,突然發出一聲驚呼。


    「那家夥就是你在牛肉火鍋店遇到的那名男子是嗎?傳聞中那個萬人迷?」


    小春呼吸急促地說道,喜藏臉色鐵青。小春朝他注視半晌後,仰天長歎。


    「唉,真是個可憐的家夥。第一次交到朋友,卻不是人!」


    才不是第一次呢——彥次盤起雙臂,對神情很不服氣的喜藏點了點頭。


    「對吧?喜藏的第一個朋友是我。」


    「你哪算是什麽朋友。不過是住我附近,和我同年的小鬼罷了。」


    喜藏毫不遲疑地說出這番狠話,令彥次為之無言。


    「不過,已經大致看得出是怎麽回事了。應該是那家夥在背後操控吧。」


    得到的結論隻有這樣,喜藏和彥次卻沒點頭表示同意。「你們那什麽表情啊。」小春的語氣顯得不太服氣,彥次戰戰兢兢地回話道:


    「不過,我實在不認


    為像他那麽好的人,會在背後搞鬼。而且,他一定不是妖怪。完全沒有妖怪的氣息和感覺。」


    「你這種用對方人品做判斷的發言,一點都不足采信,不過,後麵那句話教人在意。像你這種對妖氣很敏感的人,既然什麽也感覺不出,那就表示對方確實是個沒散發妖氣的人。」


    你感覺到了嗎?小春向喜藏問道。喜藏對妖氣不像彥次那般敏感。不過,他平常都被店裏的妖怪包圍,所以要是感覺到同樣的妖氣,應該會有所察覺才對。不曾從多聞身上感覺出妖氣的喜藏,很肯定地回了一句「沒有」。


    「附帶一提,我店裏的妖怪們也說從那男人身上感覺不出妖氣。」


    小春頷首,盤起雙臂,皺起眉頭,擺出嘴角下垂的表情。喜藏發現小春那明亮的眼眸深處,漸漸浮現陰沉的光芒。


    「為什麽人類會做這種事?」


    彥次如此問道,小春緩緩搖頭。


    「這不是人類做的事。」


    「意思是,那個男人背後另外有人在操控?」


    不——小春定睛望著前方。他前方空無一人,但他看起來像是在瞪視某人。


    「……我半年前曾見過不帶半點妖氣的妖怪。外表看起來是普通人,也沒妖氣,但他確實是妖怪。因為有種驚人的壓迫感,而且他就在我麵前變身。我聽到聲音後,無法回話,一看到他身上的眼睛,便動彈不得。」


    小春回想起半年前的事。當時他從夜行中掉落,而且還和人類混熟,他正為自己該不該過這樣的生活而感到苦惱。他在街上行走時,突然有人出聲叫喚。


    ——真不簡單呢。


    對方話說得好聽,但語氣卻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對小春充滿鄙視,而且滿是駭人的妖氣,令小春不由自主地全身緊縮,無法動彈。然而,順著聲音望去,對方竟然是個人類。


    ——先是野貓、家貓、貓妖,然後成了獠牙鬼,現在你又讓人豢養了。這次是為了取飼主人頭嗎?你從夜行中掉落,不知該回歸何處,到底是為了誰?


    男子說完後,臉上泛起笑意,接著手臂上突然冒出無數顆轉動的眼珠。小春被這些眼珠散發的妖力攫獲,絲毫動彈不得。


    ——真是難看啊。枉費我還特別變身呢。你根本就不配當妖怪。


    盡管遭對方侮蔑,小春卻完全無法回嘴。因為慌亂與恐懼在他全身遊走。小春回到那個世界後,四處打聽那名男子的事。從半年前開始,男子的事便一直卡在他心頭。此時聽聞喜藏和彥次說的話之後,他心裏之所以很確定(就是他……),便是這個原因。


    那是名叫「百目鬼」的獠牙鬼——小春說。百目鬼是全身長有無數顆眼睛的妖怪。隻要張開他全身的眼睛,便能讓看到眼睛的人出現幻覺。平時他的外表看起來與人無異,但據說這個時候百目鬼隻要用兩顆眼睛便能操控人心。


    「可是他身上沒長眼睛啊……」


    喜藏如此說道,彥次也在一旁頻頻點頭表示同意。


    「平時他的眼睛是閉著的。再說了,就算他眼睛睜開,隻要穿著衣服,一般人也看不出來。百目鬼的眼睛長在脖子以下,所以平時他就算全身的眼睛全部張開,也看不到。」


    聽他這麽一說,喜藏和彥次也無法提出反駁。


    「去熊阪的那些女人們,全都因為愛慕那家夥而剪成妹妹頭,還有平吉不記得客人的身分,彥次不記得那家夥的住處,這應該也全是他操控人心的緣故。」


    聽小春這麽說,喜藏開始想起自己與多聞的對話。的確,多聞總是顯得很強勢,不讓對手有說不的機會。他叫喜藏賣他有付喪神棲宿的古道具時,喜藏本想拒絕,但一看到多聞的雙眼,便開不了口。


    (原來那是他的妖力……)


    這麽一想,很多事便都豁然開朗,但胸口卻更加隱隱作疼。雖然之前也曾懷疑他接近自己是別有用心,不過多聞那很自然的親切態度,盡管喜藏總有諸多意見,和他的關係卻還是愈來愈密切。彥次也一樣,聽完小春說的話,他雖然露出早已猜出幾分的表情,但隱約還是流露出無法打從心底接受的神色。小春見兩人那將信將疑的態度,猛然站起身,擺出微蹲的姿勢,像剛才的彥次一樣,豎起食指指著兩人的鼻子。


    「你們實在是太天真了!哪天敵人趁你們鬆懈的時候,一口把你們給吞了,你們都還不知道呢!」


    百目鬼是吃人鬼嗎?喜藏如此詢問,小春微微側頭尋思。


    「百目鬼我也不是很清楚……他是個充滿謎團的妖怪。」


    小春先前見過百目鬼後,便在那個世界四處向人打聽,但當時也沒人清楚百目鬼的事。有人說,他原本就有那麽多眼睛,也有人說他一開始隻有臉上的兩顆眼睛。許多人聲稱他會吃妖怪,或是吃人,但真相不明。


    「不過,他若會吃人,為什麽我沒被他吃了?那一個半月的時間裏,我們都同處一個屋簷下呢。他要是想吃,隨時都能把我吃了。」


    彥次提出的問題頗有道理,小春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回了一句「誰知道啊」。


    「可能他隻是想要你畫妖怪畫.一點都沒有要吃你的意思,要不就是原本有吃你的意圖,但後來作罷。」


    小春的口吻,聽起來就像是想將百目鬼說成是吃人鬼似的,喜藏與彥次不禁互看一眼。一臉不悅的小春,一直站著搖晃身軀。難得他顯得這麽急躁。


    「……他想要我畫妖怪的這個理由或許可以成立,不過,他接近喜藏又是為什麽?」


    彥次戰戰兢兢地問道,喜藏悄聲回答。


    「可能是為了古道具。」


    語畢,喜藏似乎又暗暗吃了一驚,臉色發白。


    「就隻是想要古道具?如果是這樣,那他大可不慌不忙,以普通客人的身分,正大光明地跟你買不就得了。而且他又那麽有錢。」


    聽小春如此一針見血的指正,喜藏再度噤聲不語。他那異於平時的模樣,令彥次感到納悶。


    (他一定又想到什麽了。而且是不好的事。)


    小春也敏銳地察覺,他朝喜藏投以犀利的目光,催促他往下說。過了半晌,喜藏明白自己躲不過小春的視線,就像看開了似的,滿不在乎地說道:


    「我不知道他的意圖是什麽,不過他的目標並不是一般的古道具。全都是有付喪神棲宿的古道具。」


    聽完喜藏這句話,彥次立刻望向一旁,小春早已皺起眉頭。


    「他隻買有付喪神棲宿的古道具是嗎?」


    在小春的詢問下,喜藏點了點頭。小春低下頭,全身微微顫抖。


    「……拜托!這麽重要的事……如果你是因為中了妖術而忘記之前的事,那倒是怨不得你,但如果不是這樣,事後我一定要讓你吞一千根針!」


    他抬起頭,像小狗在吠叫般,一陣咆哮。到底是喜藏自己忘了,還是多聞令他遺忘,此事完全無從得知。因此小春想氣也氣不起來,最後隻能發出低吼。彥次努力想讓小春消氣,但喜藏依舊端正地盤腿而坐,麵不改色,就隻是不發一語地望著牆壁。激動情緒略微平複的小春,以略顯嚴峻的目光俯視喜藏。


    「那些有付喪神棲宿的道具,你賣了幾個給他?」


    八個——喜藏毫不猶豫地回答道,連交易細目也一並告訴小春。小春一副頗感無趣的表情,雙臂盤胸聆聽,喜藏說完後,低聲問了一句:


    「……他到底為何要這麽做?」


    這問題就算問小春,他應該也不知道原因,但喜藏還是想問個清楚。雖然不是知道理由就能原諒他,但至少也希望有個能讓自己接受的理由。


    「該不會是想以增加同伴為樂吧?」


    小春語帶不屑地隨


    口應道,彥次聽了之後,在一旁嘀咕道:


    「……雖然不清楚是否和付喪神有關,不過,這些在街頭巷尾出沒的妖怪,應該都是我造成的。」


    幹嘛突然這樣講——小春以不耐煩的聲音說道,但當他看到彥次的神情時,臉上的怒容頓時緩和下來。因為不知何時,彥次的臉已變得像紙一樣慘白。


    「冷靜下來之後,突然覺得很可怕……要是因為我的關係,又惹出像剛才那樣嚴重的意外……」


    小春見彥次雙手抱頭,一臉愁容,頓時一改原先的態度,以輕鬆的口吻對他說道:


    「……這種小事不必在意。你隻是因為人傻而被利用罷了。況且,我還很慶幸被利用的人是你呢!」


    彥次一臉詫異地抬起頭來,小春朝他莞爾一笑。


    「的確,你創造出的妖怪在町內惹出軒然大波,但情況並不嚴重。一般來說,它們理應會危害人類,但多虧你的窩囊、沒脾氣,還有好色,完全沒人受傷。」


    「大家都平安無事嗎?」


    彥次對小春的毒舌似乎完全不以為意,還為此鬆了口氣,小春向他頷首。


    「大家都虛驚一場。甚至有女人還說『如果是那麽沒用的妖怪,不管我什麽時候遇上,我也不怕』。」


    「真有那麽沒用?那不就和我完全不同?」


    是和你一個樣才對吧——小春撞了彥次一下,似乎已完全恢複平靜。證據就是他說了一句關心喜藏的話「你也別放在心上」。因為他看彥次責備自己,喜藏也臉色凝重。雖然和平常的他相比,隻是微乎其微的變化,但小春全瞧在眼裏。


    「說起來,這也不算是你的錯。要是沒被操控的話,你應該也不會賣掉他們。話說回來,你開的是古道具店,賣商品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對吧?雖然不知道那家夥拿付喪神要做什麽用,不過,商品既然都已經賣出,你就別放在心上了。你隻是賣出古道具罷了。」


    問題在於你的健忘症——小春最後不忘搞笑。彥次也一再點頭附和,做出安慰喜藏的動作,所以喜藏也無法再繼續逞強,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


    「……這種事可不是那麽容易就能割舍清楚。」


    喜藏那近乎沉吟的聲音,令小春聞之歎息。就算小春再怎麽說「別放在心上」,喜藏和彥次一定還是很介意。既然事情都發生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無法如此割舍,這就是人類。喜藏和彥次都表情凝重,流露出不該有的愁容。小春雖然頗有人情味,但畢竟是如假包換的妖怪,他很坦然地接受這樣的事實,為了揮除眼前陰鬱的氣氛,他雙手使勁一拍。


    「我先暫時回那個世界去。那裏或許有人知道百目鬼的住處。」


    小春穿上草屐,步出彥次家,喜藏和彥次也跟著走出,但小春突然停步,躍向高空。由於他突然消失蹤影,喜藏與彥次皆四處張望。


    「明天晚上之前,我會回來。」


    小春人在隔間長屋屋頂,低頭俯視他們兩人。原本麵露淘氣笑臉的小春,轉為略微嚴肅的表情,對喜藏說道:


    「你明天關店,去別的地方吧。看是要去彥次家,深雪家,還是綾子家都行。如果你一定要待家裏的話,就把門窗關好,不管誰來都別讓他進屋裏。」


    「……用不著你替我操心。」


    少臭美了——小春發出一聲嗤笑。


    「我不是擔心你,是擔心那些付喪神。要是被傻店主給賣了,那就太可憐嘍。」


    語畢,小春倏然消失無蹤。這是轉瞬間發生的事,留下他們兩人在原地發愣,沒時間讓他們產生任何情感。要不要暫時到我家住?彥次提議道。


    「誰要住這種破房子啊。」


    喜藏講話還是一樣冷漠,他往彥次家的反方向走去。


    「也不想想,把它弄成破房子的人是誰啊!」


    喜藏無視於緊跟在後的彥次,徑自加快腳步,但彥次還是一路跟到喜藏家,經過一番爭執和暴力後(話雖如此,隻有喜藏動粗),彥次留在喜藏家過夜。其實彥次已經有十年沒像這樣在喜藏家過夜了。彥次高興不已,喜藏百般嫌棄,原本很擔心會不會大吵一場,但這天兩人都少言寡語,相當文靜。沒力氣吵架的兩人,草草解決完晚飯後,便早早上床睡覺了。


    擅自鑽進小春被窩裏的彥次,在臨睡時悄聲低語道。


    「我真是個沒用的人……」


    幹嘛這麽說——喜藏哼了一聲,彥次沉默不語。原本已闔眼的喜藏,再度睜開眼睛,斜眼朝隔著一段距離的彥次注視了半晌,不過,彥次在黑暗中背對著他,看不見他此時的神情。喜藏決定將剛才那句話當作是彥次說的夢話,再度闔眼。過了一會兒,彥次又開始說了起來。


    「打從以前起,我不管什麽事都做不成,就隻喜歡畫畫。我心裏認定畫畫是我的一切,沒任何迷惘。無論發生什麽事,這份心都不曾動搖。然而,入門拜師後,我整個人都搞糊塗了。畫技愈來愈好,我感受到的不是喜悅,而是恐懼。一直以來我所喜歡的東西,真的就是這樣嗎?每次作畫,我心中總會產生疑問,愈來愈迷惘。為了轉換心情,我沉迷女色,後來就如同你知道的那樣。」


    真是丟臉啊上壁吠聲若細蚊地說道。


    「那個時候我為什麽會逃避呢……要是我沒逃避的話,我娘、我哥、那個女孩……還有你,就不會因為我而傷心。」


    「……」


    彥次乍看之下,像是個活潑、率性、凡事不會想太多的人。但其實他本性並非如此。他對繪畫的感受真誠、率直,而且為此努力不懈。盡管他個性優柔寡斷、懦弱,但他為人坦率,能承認自己的錯誤並真心悔改,還擁有一顆關心他人的良善之心。


    「今後我得要堅強一些才行……」


    (逞強可不見得就是堅強啊。)


    無法說出心中想法的喜藏,隔了約五分鍾後才悄聲道:


    「……傻蛋隻要維持傻蛋的樣子就行了。」


    彥次忍不住微微坐起身望向喜藏,但喜藏已經發出細微的鼾聲。彥次忍俊不禁,噗哧一笑,也鑽進自己被窩裏,靜靜闔眼。


    翌晨,喜藏一如往常地醒來。彥次似乎過於疲累,睡到過午還沒起來,喜藏獨自吃了早餐和午餐。他聽從小春的建議,關上店門,不過,因為關門休息,反而無事可做。最後,他還是忙著修理道具、打掃店內。店裏的道具他每天都會擦拭,不過今天時間特別多,他決定逐一拿出來仔細擦拭。在擦拭古道具的過程中,他發現店內有付喪神棲宿的古道具隻剩六個。因為現在是白天,這些付喪神皆沒現出原形,不過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時而調侃喜藏,時而向他抱怨。有人扭動著身軀喊癢,也有人命令喜藏要擦亮一點,乍看之下,這幅熱鬧的光景與平時無異,隻有一個付喪神始終悶不吭聲——硯台精。


    ——你用不著再看了。


    ——我明白了。


    從那之後,硯台精就沒在喜藏麵前現過身。起初喜藏以為他隻是在拗脾氣,不過照情況來看,這似乎不是小孩子在嘔氣。別說現身了,硯台精甚至連一句話也不說。因為相當明顯,連喜藏以外的人也開始發現硯台精不說話這件事。換作是平常,先說話的人通常都是硯台精。在眾人七嘴八舌的喧嘩下,他一句話也不說,顯得格外突兀。察覺苗頭不對的其他付喪神,說話愈來愈小聲,就連向喜藏抱怨時,也都刻意壓低聲音。


    「……你好好向他道個歉吧?」


    擺在店裏時,身體支離破碎的陶瓷器付喪神——瀨戶大將,悄聲向喜藏說道,喜藏麵露嘲笑之色。


    「道歉?為什麽我非得道歉不可?」


    「你明知道還裝蒜,真是壞心……如果你難以啟齒的話


    ,就由我來當和事佬吧?反正你也不會坦率地向人道歉。」


    我還是第一次見硯台精那麽消沉呢上運瀨戶大將都以消沉的語氣說話。


    「不過是個硯台心情沮喪罷了,就這麽大驚小怪。你們這些妖怪真是閑來無事啊。」


    快去找你們的買主——喜藏此話一出,眾人盡皆沉默,隻有一隻妖怪發出與現場氣氛格格不入的桀桀怪笑,他是常蹲踞在廁所裏的三眼少年。他不知何時蹲踞在起居室與店麵的交界處,喜藏嚇了一跳,但他旋即又將視線移回手上的工作,恢複平時的模樣。


    「說到買主,就算不去找,他也會自動上門。」


    不分晝夜,常出現在人們麵前的三眼少年,骨碌碌轉動著他額頭上那顆大眼珠。喜藏第一次聽三眼少年說話,不過他那低沉清晰的聲音,令喜藏頗感意外。


    「像這種破爛道具,根本就賣不出去。」


    自己明明就在賣道具,還說這種話——店裏的付喪神全都在心裏這般嘀咕。


    「賣得出去,賣得出去。賣的人是你。被賣出的是那個方形的東西。」


    喜藏再次望向三眼少年時,他已經不在起居室和店麵的交界處。喜藏想起那個最會和他吵架的付喪神。


    (現在店門關著,不可能賣得出去。)


    他這樣告訴自己,重新專心擦拭道具,逐一檢查。大門緊閉的店內,幾乎沒半點陽光透進,略顯昏暗。他不想大白天就點燈,所以在昏暗中定睛細看,持續工作。喜藏心想,這時候要是有小春那種操控鬼火的能力就好了。


    (那家夥,重要的時候反而派不上用場。)


    盡管嘴巴上咒罵,但心裏卻沒生氣。因為他感覺到那句話原封不動地返回他自己身上。雖然小春教他別放在心上,喜藏還是很在意。小春現在應該是在那個世界四處向人打聽百目鬼的事吧。也不知道有沒有進展,連個消息也沒有,喜藏一顆心七上八下,焦躁不安。


    咚、咚。


    傳來敲門聲,喜藏為之一怔。他原本正準備走上工作問,所以就這樣抬起單腳,以古怪的姿勢停頓了片刻。可能是因為屋內沒人應門,對方隻敲了兩下門便停住,正當店內傳來一股放心的氣氛時,外頭響起了叫喚聲。


    「喜藏先生,您在家嗎?」


    喜藏一聽便知道來者是綾子。她的聲音不同於她迷糊的個性,略顯低沉、冷靜。


    「我突然有急事想拜托您……您在家嗎?」


    綾子不時會到喜藏店裏買道具。喜藏維持剛才那尷尬的姿勢,靜止了好一會兒,接著把抬起的腳放下,走向店門口。


    「抱歉,今天店裏休息一天。」


    喜藏沒開門,隻出聲,外頭傳來綾子慌張地叫了聲「咦?」


    「喜藏先生,您在家啊?該不會是人不舒服吧?」


    「不。」


    「真、真的嗎?有沒有發燒?」


    不——喜藏又回答了一次,但綾子似乎不相信,一再追問。


    「最近正是季節交替的時節,聽說感染風寒的人特別多。住我們長屋的阿米小姐和次郎兵衛先生也染上了難纏的風寒呢。」


    「我什麽事都沒有。」


    喜藏確實是什麽事也沒有,但很不巧,才剛說完話便打了個噴嚏。


    「啊,果然……」門外的綾子已有了先人為主的看法。


    「請您等一下!我去幫您煮稀飯和一些營養的東西。」


    喜藏還來不及說聲「你誤會了」,綾子似乎已經跑遠。喜藏暗啐一聲,打開店門,但已不見綾子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從一旁冒出的黑影,阻擋了喜藏的視線。那道黑影,正是那名向來都一派悠閑的男子。


    「嗨。」


    多聞就像背後散發光芒般地現身,抬頭望著喜藏,臉上表情寫著「成功了」。


    「瞧你的表情,就像見鬼似的。」


    麵對多聞那一如往常的微笑,喜藏感到全身發顫。


    ——此人深不可測。


    喜藏第一次對多聞有這種感覺。


    「我昨天忘記跟你說『明天我去店裏找你』嗎?」


    喜藏使勁敲向自己腦袋,多聞為之一驚,瞪大眼珠。喜藏當然沒忘,但因為聽到綾子擔憂的聲音而一時大意,這也是不爭的事實。之所以敲自己腦袋,是在責備自己的粗心,同時也想揮除心中的恐懼。


    「竟然模仿別人,想進入我店裏,好個奸詐的家夥。」


    「剛才真的是那個女人。我隻是心想,她那樣叫你,你或許會出來應門,因而站在旁邊觀看而已。我原本心想,要是你再不出來,我就要打道回府了。」


    真是賭對了——多聞一麵說,一麵從喜藏身旁穿過,走進店內。


    「不過,你還真是不容小覷呢。竟然有那樣的大美人在照顧你。」


    「……你才是呢,不是有許多女人在追求你嗎?你說一句『短發的女人好』,女人們便紛紛把頭發剪了。你隻要看一眼,便可以輕鬆操控女人,沒錯吧?」


    這誤會大了——多聞略顯做作地聳了聳肩。


    「我可沒命令她們『要剪妹妹頭』。真的是她們自己要那麽做的。我雖然長得不像彥次先生那麽俊美,但從以前就很有女人緣。就算我沒對女人施法,這種事也常會發生。」


    看你的表情,好像不相信對吧?多聞望著喜藏的臉莞爾一笑。喜藏確實麵露訝異之色,但並不是不相信多聞說的話。而是他覺得,可能是妖力的緣故,多聞似乎有某種吸引人的能力。


    「我現在的年紀,已經不會因為有女人追求而樂昏頭了,所以很遺憾。要是我再年輕幾歲,就可以把她們全部娶來當老婆。」


    多聞一麵說,一麵往店內環視,準備繼續往深處走去。喜藏馬上趨身向前,加以阻攔。


    「我裏頭沒有道具可以賣你。」


    喜藏語氣冷淡地說道,多聞聽了之後,雙眉垂落,露出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哀愁之色,喜藏把臉轉向一旁。


    (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喜藏暗自嗅聞,但從多聞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妖氣。正因為不覺得他是妖怪,反而更令喜藏提防戒備。多聞仰望個頭高大的喜藏,嘴角輕揚。


    「之前我們不是很熟嗎,怎麽突然變得這麽冷淡。我做了什麽對不起你的事嗎?」


    不就是向你買了有付喪神棲宿的古道具嗎——多聞毫不掩飾地說道。


    「我沒做什麽對不起你的事吧?而且我也沒傷害彥次先生,我沒傷害任何人。那些古道具我也都很愛惜。不過是嚇唬一下人類罷了,就妖怪來說,不是很可愛嗎?」


    多聞不但坦承自己是妖怪,而且還沒半點愧疚。喜藏聽得目瞪口呆,這時,有人代替他發言。


    「……妖怪還有可愛與不可愛之分嗎?」


    回話的人是硯台精。喜藏為之一驚,急忙以身體擋住多聞的視線,但硯台精又接著道:


    「你說自己沒傷害任何人,那你就錯了。彥次認為是自己給大家添麻煩,為此深深自責。更嚴重的是,你重重傷害他身為畫師的自信。現在他人在起居室裏睡覺,不過,在先前那一個半月的時間裏,他一直住在你的宅邸裏,在妖氣的籠罩下生活對吧?盡管看起來很健康,但他身上的精氣已經耗損泰半。」


    隻要好好睡上一晚就能康複的——多聞回答道,接著店內深處又傳來回話的聲音。


    「不隻是彥次。你也傷害了一旁那位板著臉孔的店主。」


    喜藏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被提及,忍不住以充滿怒氣的聲音向硯台精反駁道「我才沒被傷害呢」。


    「你明明就覺得很難過,都這時候了,別再逞強了。」


    「難過?別擅自揣測我的心思,信口胡詻。」


    硯台精沉默片刻後,說了一句「蠢蛋」。


    「你很害怕被人背叛吧?這次你又被那個男人欺騙,心靈嚴重受創對吧?」


    「我才在想,你可終於開口了,結果又是在說教。而且看法嚴重錯誤。」


    「……我原本也不想說話。不過,聽這家夥在那裏大放厥詞,我實在無法默不作聲。而且我看你都快被說服了。」


    「我才沒被說服呢。再說了,根本就沒你插嘴的份。」


    「你太會轉移話題了。既然這樣的話……」


    正當兩人忘了多聞的存在,一言不合吵起來時,外頭傳來一個聲音說道「喜藏先生?」兩人急忙噤聲。不知何時,綾子已站在門口。


    「我正在煮稀飯,想問您喜愛的口味濃淡……」


    理應緊閉的店門開放,而且裏頭站著一名像客人的男子。綾子一臉困惑地望向喜藏和男子。喜藏急忙擋在綾子前方。


    「我沒有哪裏不舒服。是你誤會了。」


    他語氣冷漠地說道。


    「……真的嗎?」


    「真的,我現在正好有事,請你趕快回去。這樣會給我添麻煩。」


    喜藏飛快地講了一串刻薄的話語,綾子吃了閉門羹,她定睛注視著喜藏。但隻有短暫的片刻。


    「我明白了,對不起。」


    綾子臉上流露落寞的微笑,迅速轉身離去。哎呀呀——多聞以難以置信的口吻歎了口氣。


    「你還真是不會講話耶。講話的語氣很重要啊……你剛才那樣,會讓她以為你討厭她呀。」


    其實你是在保護她——多聞如此說道,搔著臉頰,喜藏暗啐一口。


    「……我才沒保護她呢。」


    「你不是站在我麵前保護她嗎?而且故意用討厭的態度趕她走。你對女人選真是溫柔啊。還是說,你對那位女子特別好?」


    多聞連這種時候都笑得很開懷,喜藏狠狠瞪向他,但轉頭一看,多聞不知何時已站在店內左邊的角落。雙手捧著某個東西。喜藏感覺到一股比剛才還要強烈的寒意。多聞手裏的,是那個方形的硯台精。


    「我要這個。」


    從懷裏取出錢包的多聞,一麵解開錢包的係繩,一麵走向工作間,將沉甸甸的錢包裏所有的錢全倒在工作間上。


    「等、等一下……」


    「嘩~從來沒看過這麽多錢。」


    店裏的妖怪們不約而同地發出驚叫與歡呼。一、二、三——數著金額的多聞,轉頭對喜藏說道。


    「好在我剛好帶了足夠的錢。」


    太多了吧——說這話的人,似乎是天井下1。雖然喜藏看不到她,但多聞抬頭望著天花板微微一笑。


    「才不會呢。有鑒賞眼光的人,會開更高的價錢買下它。但很不巧,我眼光沒那麽好,所以隻能出這點錢,真不好意思。」


    多聞如此說道,打算步出店門外,但當他正要從喜藏身旁通過時,喜藏一把抓住他肩頭,攔住了他。


    「這個金額你不滿意嗎?」


    「金額多寡不重要。」


    「錢很重要吧?」


    不是這個意思——喜藏發出不耐煩的叫聲。多聞順著喜藏的視線望去,以頗感無趣的口吻說了聲「哦~」。喜藏的視線前方,是在多聞手中伸出手腳,胡抓蠻踢的硯台精。


    「你一直當他是麻煩人物,但最後還是舍不得賣嗎?」


    才沒這回事呢——喜藏毫不遲疑地搖頭。


    「不然是怎樣?難道你要說,他很不情願,看起來很可憐嗎?」


    「因為你給的錢和他並不相襯。兩者價值不對等,交易無法成立。」


    「你這是單純以商人的身分陳違意見嗎?」


    「……不然會是什麽?」


    多聞指著硯台精,低語一聲「友情」。


    「道具和人類之間怎麽可能會有那種東西。」


    喜藏語畢,硯台精揮動的手腳頓時停住。


    「剮才那不是他的真心話。」


    多聞以憐憫的聲音說道,硯台精將手腳縮進硯台內,恢複成平凡無奇的硯台。喜藏手伸出一半,又收回,多聞見狀,向他說道「這也是一種打賭」。


    「我原本打算,如果你對我剛才的提問回答『是』,我就不買了。而我賭你會回答『是』,所以這場打賭是我輸了。」


    多聞對沉默不語的喜藏莞爾一笑。


    「喜藏先生,再見了。我會再來的。」


    多聞轉過身去,一如平時,以徐緩的動作步出店外。喜藏離店門隻有一步之遙,一直佇立原地,雙拳緊握。


    「喜藏?」


    當夕陽西下,月亮升向中天時,小春返回家中。喜藏獨自坐在外廊上仰望天空,從後方木門走進的小春驚訝地朝他叫喚。


    「嗯?彥次在裏麵嗎?」


    小春往敞開的長屋後門窺望,側頭感到納悶。裏頭一片漆黑,理應什麽也看不見,但他應該是從氣息和味道而得知。小春在原地佇立半晌後,走向喜藏身旁,朝他臉上打量。接著對準喜藏的頭使出一記頭槌。


    「唔……你這顆石頭。」


    小春摸著頭如此說道,喜藏眉頭緊蹙,雙手緊緊抱頭。你幹嘛一回來就用頭撞人啊——喜藏一臉怒容,小春冷冷對他說道:


    「你讓百目鬼進到家中對吧?我聞到他的氣味。」


    「……他不是沒有妖氣嗎?」


    喜藏雖沒回答問題,但間接承認此事,小春重重地長歎一聲。


    「你說的沒錯,他沒妖氣。但我嗅出當時在菊屋聞到的人類氣味。不是彥次、平吉,也不是菊代和阿葉,是個很平淡的人類氣味。比我之前在菊屋聞到的氣味還濃。」


    那家夥刻意留下氣味——小春暗啐一聲。喜藏瞄了小春一眼,再次望向天空,臉上露出平時難得一見的茫然之色。


    「我又賣出有付喪神棲宿的古道具了。」


    喜藏柔和的聲音,與他所說的內容很不相襯,小春聞言後,青筋浮凸。


    「他到這裏來,想必當然會這麽做。他又使出那個能力對吧?」


    見喜藏搖頭,小春皺起眉頭。


    「這是怎麽回事?是他用妖力讓你這麽認為嗎?」


    不——喜藏緩緩應道。


    「我一度阻止了他,但第二次卻什麽也沒說。他一直在等我回答,我還是什麽也沒說,也沒追上前去。和之前不一樣,我明明能說話,也能追過去,但我卻沒做。」


    什麽跟什麽啊——小春如此低語,眉頭皺得更緊了,他雙手叉腰,在喜藏麵前昂然而立。


    「你到底在想些什麽?賣了付喪神之後,瞧你那一臉擔憂的模樣……明知對方是百目鬼,你為何還要賣給他?」


    喜藏對小春的問題無言以對,就隻是注視著天空。


    「……我換個問法。你到底賣了誰?」


    小春見喜藏始終不發一語,心中感到狐疑,於是獨自走進家中,隔了好一會兒才又走了回來。


    「……我待會兒要去見百目鬼。」


    小春以低沉的聲音說道,喜藏表情不變,語氣平淡地問:


    「你知道他人在哪兒嗎?」


    「透過青鬼的管道,我已經大致知道他的住處。他的宅邸好像是蓋在一處得行經妖道才到得了的地方。」


    小春見喜藏露出不解之色,便向他說明妖道是妖怪特有的捷徑。隻要在走的時候心裏想著目的地,就算不知道路怎麽走,也能順利抵達,但相反的,若是走的時候什麽也沒想,就會回到原點。


    「妖怪的妖道還真是方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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