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大好的星期天,幸宏卻從一大早就一直賴在被窩不願起床,莫名的沒有幹勁。他在床上翻身,勉強自己起床,慢慢抬起上半身。


    「…………」


    時間是午後。希春今天假日加班,幸宏在睡夢中有聽見她一大清早急急忙忙出門的腳步聲。千秋前往大學,進行籃球社的練習活動。


    幸宏一邊心想「小夏和美冬在幹什麼呢」一邊換穿衣服,打算出門走一走。他覺得因為最近缺乏運動,身體好像變笨重了。


    朝客廳一看,發現美冬在裡麵。她察覺幸宏的視線張口欲言,但正當要說出話時,就有一道人影從廚房竄出,摀住美冬的嘴,將她帶進廚房。


    「……剛剛那是啥啊?」


    如果沒看錯,帶走美冬的人應該是小夏。幸宏雖不知道她們在廚房幹什麼,不過因為他不以為意,所以說句:「我出門囉。」就離開家門。他想要久違的沿著河岸散散步。


    星期天的午後,河岸旁的廣場熙來攘往。幾位像小學生的孩子不知為何聚在一起,非常熱鬧。就在這時,他們一同朝橋的對麵奔馳出去,僅有一位腳程慢的男孩子落於人後。


    「…………」


    幸宏在雜草皮上就坐,低頭看著河川。


    不知不覺中,他想起階梯社。


    (我到底該怎麼辦呢……)


    幸宏注視河麵,想到第一學期時在此和九重相遇的事。當時的他心無雜念,隻為縮短秒數拚盡全力。


    (為什麼我現在會這麼意誌消沉呢……)


    茫茫然的繼續思考。他並非為秒數無法縮短而苦惱,也很喜歡社團的氣氛;校內漸漸開始對階梯社的活動變得寬容,一切都很順利。


    可是,內心卻有某件事物消失了……不,似乎是被改變了。以往的他和現在的他,內在有所不同。現在的他無法理解階梯賽跑的樂趣,隻知道在階梯衝上衝下或許很有意思——他有這種感覺。


    可是,這般感覺跟同班同學的感覺在程度上不是沒有兩樣嗎?吉田也說過,雖然階梯賽跑從旁看起來很有趣,但絕不會想參加。幸宏的想法就和他相同,對階梯賽跑不抱興趣。故意退後一步,裝出心有餘裕的模樣。


    (……好像回到以前一樣啊。)


    幸宏的嘴角微微歪斜,他不經意地想起國中三年級時的夏天,急忙搖搖頭,阻止自己陷入沮喪之中。


    對,現在就跟當時一樣。凡事都刻意退一步,客觀的審視自己,借此保持心靈的平衡,並且故意裝出冷漠的樣子保護自己。還以為自從加入階梯社,和社團前輩以及井筒深交之後,這種感覺就已經消失無蹤了啊……


    對於遊佐提出的請求也一樣。幸宏思索自己拒絕參選的真正理由,遂發現原來自己不喜歡成為「當事人」。他並不害怕落選,也不害怕麵對選舉的相關事務;他雖然會擔憂自己無法勝任學生會長的工作,但這並非拒絕參選的主要理由,他隻不過是不想成為「當事人」而已。


    說穿了,他想當個旁觀者。他想要在不遠處,借欣賞騷動為樂。可是自己絕不想成為當事人,也不想被卷入騷動。不久前幸宏還不以為意的待在名為「階梯社」的騷動之中,現在卻感覺十分厭惡。對於參選學生會長一事亦同,他不想成為當事人,隻想退一步,從容不迫觀察四周情況。


    幸宏的熱情冷卻,隻剩下對處於騷動之中恐懼不安的心情。


    這種心情毫無前兆的造訪幸宏。他想放棄,不想再繼續努力。


    甚至認為要是能拋開一切就太好了。


    「…………」


    幸宏抬起頭慢慢向前走,想要更接近河川。背後傳來汽車駛過道路的聲音。


    「神庭同學。」


    這時聽到有人呼喊,讓他轉過頭去。禦神樂從停在不遠處的汽車後座奔來。


    「禦神樂同學!?」


    禦神樂匆忙地奔下坡,身上穿的長裙隨風搖曳。她衝得太急,直到抓住幸宏的手臂才勉強停下。


    「啊——嚇死我了,想不到會在這裡遇到神庭同學。」


    禦神樂開心的笑著說道。幸宏為了掩飾害羞之情,故意認真回問:


    「禦神樂同學,妳住在這附近嗎?」


    「我今天跟家人出門啊,你看那輛車——啊,已經開走了。」


    禦神樂手指的黑色賓士汽車,已經默默地開走了。


    「沒關係嗎?」


    幸宏擔心的問道,禦神樂輕輕揮揮手——


    「沒關係、沒關係,我家離這裡又不遠,真的有需要的話,我會請神庭同學送我回家啦。」


    簡潔的說道。幸宏怦然心動回答:


    「咦?啊,嗯……是沒問題。」


    「神庭同學,我問你喔,你家是住在這一帶嗎?」


    禦神樂環顧河川彼岸的住宅問道,幸宏搖頭否定:


    「我家在住宅區,離這還要走一段路。我是因為想要獨自思考事情才來這兒的。」


    「喔?」


    幸宏的回答讓禦神樂的眼睛為之一亮。幸宏露出笑容回說:


    「沒有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你看、你看——你老是這麼客氣啊,沒關係,把煩惱告訴姊姊吧?」


    禦神樂語罷看向幸宏。幸宏猜想到她會這麼做,一邊苦笑,一邊說出實情。其實幸宏還是希望有人能聽他傾訴心事,而且現在也是絕佳的機會。幸宏在幾天前突然對禦神樂有所質疑,當時是失眠的深夜,他在被窩中翻來覆去左思右想,最後隻覺得是多心了。但是,因為他很在意,所以一直希望能夠和禦神樂單獨談談,破除自己的疑慮。


    「其實還是關於社團活動的事……」


    「你是說階梯社的事嗎?」


    幸宏找尋板凳,並且請禦神樂坐下。兩人並肩而坐之後,幸宏因為距離過近而感覺有些無所適從。不過由於禦神樂一臉平常的和他交談,所以他也努力試著不要讓自己胡思亂想。


    幸宏向禦神樂說出剛剛所想的內容。對於認為自己不想成為當事人的幸宏,禦神樂一本正經的回答:


    「那樣不好嗎?」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覺得不太好,整個人死氣沉沉的。」


    「這是我的個人意見啦。在我看來,這不就代表神庭同學有所成長了嗎?」


    「有所成長?」


    禦神樂的話語出人意表,她正視轉頭麵對自己的幸宏說:


    「是啊,這代表你變得能夠客觀的看待自己了。凡事不懂得三思而後行的人,根本就是小孩啊。可是,現在的神庭同學已經能夠退一步審視自己,所以才會冷靜的判斷自己在階梯社的所做所為,決定要暫時退出吧?沒有人會想成為行惡的當事人,這是理所當然的嘛。」


    「……我心知肚明,階梯社是會給旁人帶來麻煩的社團。」


    「嗯。但是,我認為頭腦理解跟實際了解是有所不同的。對以往的神庭同學來說,在階梯社奔跑是不可或缺的,我也認為你沒有做錯。隻不過,現在的神庭同學已經不需要階梯社了啊。」


    「不需要階梯社了……?」


    「不需要階梯社」和「有所成長」。原來不想成為當事人的真正原因就是如此嗎?是不是再也不需要去進行那種造成麻煩的社團活動了呢?


    「你會覺得無法適應是很正常的,因為這是一種轉變啊。你並沒有失去什麼,隻是變成懂得取舍,變得成熟罷了。我想在轉變的過程中,你也會有許多迷惘,但是慢慢就會習慣的。然後,這些事在未來都會變成美好的回憶。我想就是這麼回事吧?」


    禦神樂說得有條有理,字句響入幸宏心扉。


    「……


    謝謝妳,禦神樂同學,我覺得比較能釋懷了。」


    幸宏開口致謝。她果然是個率直的人,沒有一絲值得懷疑的地方。如此一來,自己心中的疑慮應該就消除了。禦神樂在鬆了口氣的幸宏身旁露出微笑,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事情般的擊掌叫道:


    「對了!神庭同學,幫我助選好不好?雖然女同學已經團結一心,不過男同學還是有點分散呢。如果神庭同學肯幫忙我統合他們,對我的選情會有很大幫助,我也會很高興喔。」


    禦神樂故意在最後一句裝可愛,幸宏看到她的模樣不禁笑了出來。


    「啊,真過分!你太傷人了啦。」


    「抱歉,因為妳的動作太做作了……對了,我想到一件奇怪的事。是這樣的——」


    幸宏得意忘形,不加思索將遊佐說的話全盤托出。說到自己被委託參選學生會長,連禦神樂也聽得啞口無言,可是她又立刻說道:


    「原來是這樣。神庭同學其實很能幹啊,竟然會受到現任學生會長親自委託呢,你應該參選啊。」


    「不,我辦不到啦。都是遊佐學長老是愛說奇怪的話,借此煽動我們。」


    幸宏否定道,可是禦神樂卻出人意表的積極鼓吹幸宏:


    「我覺得你辦得到喔,畢竟你很親切啊。這樣說或許不恰當,不過我們要參選的不過就是區區一所高校的學生會長嘛,又不是要選總理大臣或是擔任企業社長,隻要肯拚就有希望啊。首先一定要拿出堅決參加選戰的意誌力,之後的事慢慢會習慣啦。其實我現在也緊張得要命呢,選戰明明就還沒正式開始啊。」


    「不行啦,禦神樂同學比我適合多了啊,我不堪負荷這個重責大任啊。」


    幸宏揮手否定,禦神樂見狀,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說:「你太沒自信了啦——」接著俏皮的吐舌頭說:


    「可是我現在覺得自己運氣不錯呢。如果我們不是同班同學,可能就不會有機會像這樣一起談心啦。那樣一來,神庭同學或許就會參選對吧?如此一想,我現在不但不費吹灰之力減少了一位競爭對手,還讓他成為了我的夥伴呢。」


    「啊,的確是很幸運的一件事。禦神樂同學,妳一定是鴻運當頭。」


    「嗬嗬,謝謝你。」


    禦神樂綻放笑容。


    「不過,我不喜歡現任學生會長的想法。神庭同學覺得如何?」


    禦神樂突然仰望天空,神色黯然。幸宏頓時感覺心痛。


    「我覺得……我不太懂遊佐學長的想法,那大概算是一種放任主義吧?」


    幸宏為了讓禦神樂重拾笑顏,盡力回答問題。她聽到之後,垂下睫毛喃喃說道:「是啊。」


    「那個人沒有打算領導學生。可是,那麼做的結果就隻是讓學生為所欲為而已。注重學生的自主性聽起來很冠冕堂皇,但是我認為那是錯的。就好比繪畫,老師叫我們隨喜好自由創作,然而這卻意外的困難啊。可是倘若老師指定要我們畫樹,每個人就會畫出各有特色的樹木。一個學生會長該做的,不就是這種事嗎?」


    「……妳是指學生會長必須給予學生題目?」


    「對啊,學生會長該指示學生往哪裡前進。我認為隻要全校學生肯團結一心,一定可以做出一番大事業。學生會長就是領袖般的存在,要負責指揮大家,而不是放任學生胡為亂做啊。」


    「……妳說的對。」


    幸宏雖然無法全麵理解,但還是讚同禦神樂的意見。他認為禦神樂說的話不會有錯。


    「太好了。既然神庭同學肯讚成我的意見,那我就沒有競爭對手啦。請你以後多多指教喔。」


    幸宏看到禦神樂突然伸出手,一時混亂失了方寸。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伸出手握住禦神樂的手。


    禦神樂的手有點冰冷,觸感非常柔軟。


    「那我們回家吧。啊,車子好像來接我了。」


    幸宏仰望上方道路,就看到黑色賓士汽車停在一旁。禦神樂問:「要搭便車回去嗎?」可是幸宏拒絕了。他也對揮手道別的禦神樂揮手,走到道路旁,目送汽車離去。


    幸宏覺得全身受到一股不可思議的昂揚感包圍。


    他甚至很想當場跑跑跳跳,順便哼哼流行歌曲返家。晚霞看起來十分豔麗。


    (什麼嘛,原來答案這麼簡單。)


    幸宏回到家之後,窩在房間不出門。


    (不過是我有所成長,而且變得不再需要階梯社罷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都了解啦。)


    幸宏在床上翻身,和禦神樂的對話內容在他腦中不斷重現。


    他變得能夠客觀的審視自己,退一步判斷事情了,未來再也不需要去做那種傻事。從今以後,要更沉著冷靜的活下去。明天得跟社長他們正式道別,不過他們一定會挽留吧。但是這也無可奈何,因為他已經不需要那裡了,就此退出階梯社吧。


    千秋怒叫幸宏吃飯的聲音傳來,讓他急忙下樓至客廳。他在用餐中似乎也一直麵露賊笑,被千秋罵了好幾次:「你很惡心耶。」雖然美冬的視線很刺人,不過從明天開始幸宏就會沉著冷靜地過生活,所以那視線也隻會到今天為止吧。小夏還是老樣子,麵無表情。她就是這副德行,沒什麼好挑剔的。話說回來,她是階梯社的顧問,明天有需要遞退社申請書給她嗎?


    希春還沒下班,她還在加班嗎?真是辛苦。可是,所謂的出社會就是這麼一回事吧。相較之下,高中生這個身分可真悠閒。未來要善用時間,去做更有意義的事才行啊。


    飯後,幸宏自動自發清洗碗筷,然後回到房間,為明天做準備。他一一確認回家作業是否全部完成,以及課業的預習有無遺漏。雖有少部分尚未著手,不過無傷大雅。既然從明天開始就會脫胎換骨,今天稍微偷懶一點也值得原諒。


    幸宏洗澡刷牙,準備就寢。盡管時間比往常早了一點,他還是鑽進了被窩。


    是不是也該去回絕遊佐學長呢?不過日期隻剩兩天,不說也沒關係吧。一旦過了十五日,報名就會自動截止,隻要放置不管就好了。啊,對了,還沒有正式回答要協助禦神樂同學的事呢。雖然沒有自信能夠統合班上的男同學,不過就盡全力以赴吧,這也是為了禦神樂同學好。


    禦神樂同學真了不起。就算扣除年長一歲這點,也很少人會跟她一樣優秀呢。她果然適合當會長,而且思慮也很成熟啊。對,隻要將一切都交給禦神樂同學就好了。


    幸宏難以入眠,大概是因為他賴床賴到午後的關係吧。不過這樣也好,他想盡可能多享受一下這種飄飄然的感覺,在被窩裡翻來覆去。


    一切都交給禦神樂就對了,絕對不會錯。自己沒有必要再去思考,隻要照她說的去做,肯定正確無誤,也不會有任何不妥,一定一切都會順心如意。


    幸宏靜靜的注視天花板,回想和禦神樂的對話內容。接著,回想起這幾天和禦神樂的回憶,她一直都是那麼的美麗、堅強、又溫柔。


    完美到近乎虛偽的地步。


    「……………………」


    幸宏停止翻身,將臉埋進枕頭。他不想去思考,不想去懷疑。可是,他的內心卻有某樣事物要他警戒。他不明白那是什麼,但是至今隻要一想到禦神樂,那樣事物就會自動浮現,它現在強硬的將幸宏的意識拉扯過去。


    它要求幸宏麵對對禦神樂的猜疑。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是這樣!禦神樂同學是個好人,錯是在我啊。事情明明就是如此,可是、可是——


    為什麼我會這麼抗拒她呢?


    幸宏回想起……


    再也不願憶起的記憶。


    國中三年級時的


    夏季,盛夏的那一天。


    父親,神庭歲光逝世時的事情——


    父親經常赴往海外出差,一、兩個月不回家可說是稀鬆平常。幸宏在父親出國時,都是一個人住。


    由於母親早逝,所以他們父子倆相依為命。幸宏雖然會因為沒有母親而感到寂寞,可是由於身邊有樂觀的父親陪伴,所以他的個性並不陰沉。鄰居也對他很好,因此他的生長環境可以說不錯。升上國中之後,他甚至覺得一個人在家比較輕鬆,也漸漸開始覺得父親很煩。當時他常掛在嘴邊的玩笑話,就是:「爸爸怎麼還不出差啊?」


    父親在出差前往當地數次,曆經數不清的漫長討論之後,終於成功締結契約。托此事之福,他朝長久以來的夢想更接近了一步。當締結契約時,父親甚至興高采烈的打國際電話回家報告。


    當時父親半開玩笑的問道:「如果我死了,你要怎麼辦?」幸宏笑著回答:「我會靠你的保險金和遺產優雅的活下去。」父親聽了之後,也笑著回應:「好無情的兒子啊。」


    或許是因為父親經常宣言:「我要追逐夢想至死。」的關係,使幸宏對死亡的問題沒有多想。不過,父親在締結契約當天,興奮到忘記時差,直接撥打電話回家時,他感覺父親的氛圍和平常似乎有些不同。


    「我等會就要出發啦。」


    父親莫名高調的說道。幸宏睡眼惺忪,隻有回答:「喔,這樣啊。」當父親恍然大悟地道歉說:「你很困嗎?啊,日本現在是晚上啊,抱歉抱歉。」幸宏也隻回答了:「嗯。」然後再說:「我要掛囉。」就此切掉電話。


    之後他再也沒有機會和父親交談。


    接到聯絡是通過電話的兩天後,第三節課上課中的事。校方在暑假後半舉行了以三年級考生為對象的暑期輔導。當幸宏在悶熱的教室與考卷大眼瞪小眼時,導師走到身旁叫喚他。「有什麼事嗎?」幸宏問道,導師隻回答:「你先跟我過來。」他在教職員辦公室與伯父歲正和伯母今日子會麵。兩人看到幸宏之後,臉色轉為凝重,今日子甚至轉過身去,不忍麵對。


    「請問有事嗎?」


    歲正回答幸宏的疑問,說明父親發生意外,接下來家屬必須立刻趕往現場。由於幸宏沒有護照,所以由歲正代理。


    「是要去做什麼事嗎?」


    幸宏幾乎已經猜測到問題的答案,但還是近似機械式的反問。歲正一度咬牙,緩緩說道:


    「我要去確認歲光,也就是你父親的遺體。」


    之後的事情,一轉眼就過去了。


    歲正起頭籌備葬禮,請鄰居一同協助。要處理的手續多且繁雜,而且因為父親的遺體一直無法運回國,所以葬禮舉行的時間其實是在意外發生之後一段時間,父親的同事與母親為數不多的親戚都有來參加葬禮。幸宏的國中朋友也有來悼念父親,態度裡帶著幾分不習慣。附近鄰居真的幫了幸宏許多忙,葬禮中,他們不時看到幸宏一臉茫然的模樣,無奈的歎氣。


    葬禮結束,等到繁雜的手續告一段落之後,就必須麵對最直接的問題了。


    「幸宏,今後你怎麼打算?」


    一位鄰居阿姨問道,這時幸宏才首次驚覺。


    (今後我該怎麼辦?)


    幸宏隱約有所感覺,以為自己好像突然被拋至空中。雖然他曾經開玩笑說過如果父親往生,就要靠遺產過活,但是當實際麵臨情況時,他發覺自己根本無能為力。


    大人們互相討論,最後決定由歲正夫婦收養幸宏。幸宏當時雖然在場,卻一句話也沒說,隻是靜靜地聽著大人們談話。明明是自己的事,他卻表現出置身事外的樣子。對大人來說,一直閉日不言的幸宏看起來一定很怪異吧。父方的親戚除了歲正以外,都和父親關係不住,隻有形式上的來參加葬禮。唯一的例外,是在葬禮前夜出現的祖父到棺木前就落淚了。幸宏雖然不清楚原因,但是祖父似乎很懊悔。


    幸宏被歲正收養之後,又變得非常忙碌。首先他更改了報考的學校。更改本身並不麻煩,但是要調查歲正住處附近的高中就讓他費了一番功夫。結果,他選擇報考對於報名資格最沒有設限的私立天栗浜高校。


    此外,他還要處理目前所住的住宅。由於在法律上承繼遺產的是幸宏,因此他必須填寫請求由歲正擔任監護人的文件,要花時間確認不少詳細事項。另一方麵,還得要一併準備升學考試。當時的幸宏除了麵臨人生首次的考試壓力之外,還要處理許多頊事,一點餘裕也沒有。


    老實說,他當時覺得街死街埋,路死路埋,什麼都不在乎。


    為什麼自己非得碰上這種厄運呢?和喪父的悲痛比起來,幸宏更先抱持的感情是對這個世界的憎恨。


    幸宏認為老天太不講道理,感覺世上隻有自己一人吃虧。說實話,他跟本不想活了。他想過好幾次,如果能夠在毫無痛苦的情況下死去,他認為尋死還比較快樂。同樣的,他內心開始有一種瘋狂的破壞慾油然而生。曾經因為心情煩躁而徹夜無法入眠;也曾經因為嘔意突然湧上,衝到廁所不停嘔吐,直到吐出胃酸為止。那時他連抱怨的對象都沒有,也不想抱怨。因為那大概是他莫名固守到最後的尊嚴,亦是近似於保衛自己自尊心的壁壘。


    其實那份尊嚴早就已經瓦解,隻是他還沉溺在故作堅強的情感中。


    「……………………」


    幸宏緩緩坐起身。睡意消失得一幹二淨,看來短時間內是睡不著了。他靠上牆壁,茫然的望著室內,從窗戶可以隱約聽見外頭的聲音。


    幸宏很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真的醒了。莫名的昂揚感消失,隻剩下冷靜。被喚醒的記憶斷簡殘篇,仍然鮮明的留在心中。


    (好久沒想起這件事了,已經過了一年以上啊……)


    幸宏直到二月為止,都在承受這種煎熬,不過跟希春等人同居之後,就不太會回想起來了。可是像這樣連枝微末節的小事都鮮明地想起來的狀況卻是少見,六月和堂姊們爭吵時,也隻有想起片段。


    幸宏大致上知道為什麼。一年的歲月,讓他不會再輕易被記憶影響。同時,他也變得能夠冷靜看待這件事。


    幸宏在不經意想起這件事時,往往都有一個共通的習慣,那就是他一定在固執己見。不管是六月,還是更久以前,想起這件事都是在幸宏對周遭感到憎恨與憤怒的時候。而且,引起情緒的原因大多是自己的任性使然。


    ……也就是說,他至今一直都是盲目的對周遭事物感到憤恨啊。


    眼睛適應黑暗之後,室內的輪廓逐漸變得清晰可見,同時這幾個星期發生的事開始在腦中重現,讓他一步步接近核心。對階梯社的活動喪失幹勁、和禦神樂的邂逅與對話、波佐間的眼神與耐人尋味的話語、同學對接受課外輔導的自己的同情、禦神樂的參選、大津的惡意挑釁、禦神樂的笑容、遊佐的請託、禦神樂憤怒的說話聲、和禦神樂的接觸、和禦神樂的……


    (果然是這樣嗎?)


    幸宏靠上牆壁,無奈的垂下頭,似乎到了最不想抵達的境界。唯獨這一步他不想踏入,但內心的聲音卻不肯放過他。一直都是如此,明明可以走更安穩輕鬆的道路,可是自己卻不允許。幸宏的心聲嘶吼,讓他認清現實。對,就是這麼一回事。幸宏這次、這次也一樣,隻能步上艱辛的道路。他心知肚明這有多麼痛苦,也清楚毫無利益可言,可他就是別無選擇。


    「哈哈。」


    幸宏突然笑了出來。「哈哈哈。」他笑了一會兒,然後肺部像是引起痙攣一般,開始不停的大笑。失笑、失笑、失笑、笑得他倒了下來。


    「呼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幸宏的眼角


    滲出淚水。笑得太用力,使他不禁落淚。淚水不明就裡,無可奈何的不斷決堤而出。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惡啊啊啊啊啊!」


    他毆打枕頭,用雙手拚命地搥打。就連棉被都被他丟到床下。


    「搞什麼啊!」


    最後他終於按捺不住,「碰」地出拳打擊牆壁。拳頭傳來陣陣痛楚,甚至覺得有點暢快。


    「混帳!我知道了啦!我會做的!我去做就行了吧!!」


    愚蠢,自己真是愚蠢至極。禦神樂同學說的話,讓人感覺是如此言之有理,如此井井有條,隻要肯照著去做,未來一定會非常安逸。


    可是幸宏卻對此感到不滿——


    不滿不滿不滿不滿不滿不滿不滿不滿不滿不滿不滿不滿不滿不滿不滿不滿。


    不滿到無法自拔的地步。


    我對禦神樂同學,有一種莫名的憤恨。


    幸宏怎樣都無法相信禦神樂同學的道理,拒絕臣服於她。幸宏不認為她所說的客觀審視自己和退一步判斷事情就代表成長,也不覺得那是好事。無理的強行、否定、拒絕、抵抗……這些舉動雖然沒有什麼意義,可是會讓他非常想去實行。


    換句話說,自己隻是在無理取鬧嗎?就算真被別人這麼說,幸宏也無所謂。不過,要他接受禦神樂的想法,卻是絕不可能。


    「是啊,沒錯。我知道,這我懂啊。妳說的很對,可是——」


    終於找到了答案,原來它就近在眼前。


    「我已經無路可退了啊!」


    隻是自己一直誤解了。


    「我不是在追求絕對的正確,也不是在尋求能讓我覺悟的答案,更不是因為樂在其中。我隻不過是——」


    幸宏從床上跳下,一把揪住枕頭,砸向牆壁。


    枕頭撞出「磅」一聲彈至一旁。他大聲吶喊:


    「無法違抗與生俱來的習性罷了!!」


    幸宏周遭出現太多「同伴」了。


    這些理解階梯社成員的心情的人,來得太多了。


    他們會給予我們聲援,但同時也束縛了我們。他們會要求階梯社和其交好,配合他們的想法行動。


    (可是,我不會理會他們!)


    如果幸宏心中的糾葛真的能夠那麼輕易改變,就此配合他們——


    那這份糾葛早就消失無蹤了!根本不會糾纏到高中一年級。


    就承認吧。糾葛的起因並非因為父親的死,也不是因為身邊沒有母親陪伴;其實從小就對上天的不公有所領會,哪怕隻是一丁點芝麻小事,也會莫名的在心中起疙瘩。為此,有時會忐忑不安,甚至想要瘋狂的吶喊。幸虧以往有父親陪伴,負麵的情感才得以抑止,沒有浮上台麵。但內心的糾葛遠比想像中來得根深蒂固,不會輕易抹滅。而且——


    已經無法遏止了!這份糾葛太過於衝動,根本不可能控製啊!


    曾經嚐試強行製止它。那時並非校慶,而是更久更久以前,曾試著裝成一個善人麵對周遭。所以在校慶前一天故意對波佐間同學要帥說大話;在課外輔導時裝出被大津老師所說的話影響,深感內疚的模樣,並且為刈穀學長打抱不平。然而事實上,自己根本不在乎這些事。


    奔跑並非是為了得到認同,也不是想為他人爭取公道,純粹是被自己的個人衝動驅使罷了!而「請你在此紓發情緒吧」這種美麗的謊言,絕不可能抑止這股衝動!可惡、可惡、可惡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碰!」


    幸宏兩手握拳捶牆,然後無力的滑落下來。他雙膝著地,低下頭,淚水奪眶而出,滴落於地麵。


    「可惡啊、可惡啊、可惡啊……」


    (插圖104)


    幸宏十分懊悔。他為無法坦率選擇平穩道路的自己懊悔、為辜負眾人期望的自己懊悔、為明明是個小鬼頭,卻被無與倫比的衝動所糾纏的自己懊悔。


    「我會做的!我去做就行了吧!可是你要知道,我沒有打算為事情劃下旬點哦!而且我還會大鬧一場!管他後果會如何!那跟我沒關係!跟我沒關係啊h」


    幸宏大聲嘶吼,絲毫沒有打算顧慮或許已經入眠的堂姊們,如果她們要怒罵便盡管來吧。


    「……刈穀學長。」


    幸宏瞪視眼前的牆壁,從緊咬的牙齒縫隙間發聲道:


    「看來我已經無法逃避了。」


    「……小夏姊,這樣可以嗎?」


    千秋站在幸宏的房間外低聲問道,一旁的美冬也顯得怔忡不安的模樣。


    「嗯。」


    可是小夏卻大力點頭回應,似乎若有所悟。


    「但是我看他很火大啊。我們照小夏姊說的,不去關心他的心事,但是不是因此反而使他的情況更惡化了呢?」


    千秋繼續追問。美冬的眼神變得越來越凝重。


    「嗯,這就是青春啊。」


    「……真的沒問題嗎?」


    「……幸宏。」


    小夏看到妹妹們擔心,彷彿喃喃自語般的說道:


    「他不是在發火,也不會真的去亂做出如同他剛剛喊叫的行為。他隻是開始有所自覺,並為此痛苦而已。現在他正在掙紮,再過不久,就會做出覺悟。」


    小夏觸摸厚重的木製鐵門,在指尖微微用力。千秋搔了搔頭,不解的反問:


    「有所自覺?妳說他在掙紮,那他不會有問題吧……?」


    「他現在認為自己是個荒謬絕倫的人……不過,其實兩者半斤八兩。」


    「……妳是拿他跟誰相比?」


    美冬問道,可是小夏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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