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穿越四樓的直線走廊。


    波佐間勝一從內側向前奔馳,稹島慎雖然位於外側,但是他活用以往在田徑社練出的腳力,全速追趕。稹島的跑步姿勢十分標準,在單純的短距離衝刺上,連波佐間也勝不過他。


    但這並不是一般的短距離衝刺。這條長度約五十公尺的走廊,筆直地向左右兩側延伸。他們隻花六、七秒就從頭跑到尾,然後兩人必須衝下左手邊的下行階梯,一口氣奔至一樓。


    “呼。”


    波佐間輕輕吐了一口氣,繞過轉角時,地麵發出“吱”一聲;接著稹島切進內側。波佐間一邊斜眼注意他的光頭,一邊大力跨出右腳,用腳尖踩踏貼在階梯上的金屬製止滑條;接著,他的身體順勢彈起,躍上空中,在距離五段的階梯踏穩左腳後,向前跨出右腳;同時扭轉身軀,讓右腳在著地前反轉;最後在接近牆角的位置落地時,彎曲膝蓋借此緩和衝擊,他利用這股反作用力再度朝前方奔出。


    “唔喔?”


    波佐間躍至繞進內側的稹島麵前,然後又配合階梯的止滑條踏出腳尖,從胸部使力向前跳。這回他一口氣飛越了較剛剛多出一倍以上的階梯。他除了雙腳之外,還用伸長雙手,借此保持姿勢。他奔出一步、兩步、三步,接著到達三樓走廊,完全領先在稹島前頭。


    “可惡!”


    稹島似乎使起了性子,開始死命地向前追。盡管如此,賽道換成階梯時,還是完全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當波佐間抵達一樓時,他才好不容易從二樓的樓梯間衝下,但似乎因為太過焦急,不小心跌倒了。波佐間看了他一眼,確認氣得皺起濃眉的他立刻爬起身之後,才又安心地在走廊奔跑。


    “波佐間,站住!”


    輕快的腳步聲從背後傳來。與在階梯時截然不同。果然直線衝刺對自己比較不利。雖然不至於會被超越,但是被緊跟在後的感覺也挺難受。


    看來這是需要改進的地方。


    衝出玄關的波佐間心裏如此思考著,然後立刻奔上右手邊的階梯。他在相當近的距離閃過置於牆角的滅火器後,踏上了階梯。這時稹島來到玄關。


    “籲。”


    波佐間從齒縫間呼出空氣,以一口氣跨過兩段階梯的方式向上奔馳。盡可能奔進內側的他,專注地看著樓梯間的一處,並在階梯隻剩兩段時用力跨步,像是跳躍般地將身體躍至空中反轉。接著,他用右腳在樓梯間著地——


    吱。


    地麵發出沉重的聲響。波佐間覺得室內鞋有些重心不穩,急忙跨出左腳以防跌倒。這時稹島抓準機會,躍過波佐間的後背。


    又失敗了……看來這也是要改進的地方。


    “好!”


    稹島超前之後呐喊了一聲,自我振作。他隻花了兩步繞過二樓的走廊,波佐間則是以一次跨過兩段階梯的方式追趕在後。接著波佐間也用兩步過彎,這時稹島位於上行階梯的中央,並死守內側。波佐間看向外側的牆壁——


    應該可以。


    波佐間當機立斷,從內側奔向外側,斜向地奔上階梯。接著他順勢將腳踏上牆壁,感覺踏穩之後,整個人便大力跳至空中。他踢擊沒有窗戶的樓梯間牆壁,先在上行階梯的前方落下,然後一次跨過兩道階梯向上衝,打算從外側超越稹島。


    “沒那麽容易!”


    稹島大力擺動手臂,死命地衝上階梯。當快要衝出三樓的時候,稹島刻意減速卡住內側,但這似乎也在波佐間的預料之中。


    飛越吧。


    波佐間開始大步地助跑,並且稍微傾斜身體內側,在階梯前方跨了一大步。他抬起右腳,想象以自己的頭為中心畫弧,在全身傾斜的狀態下輕輕跳躍。


    “蹬”一聲。


    波佐間踮起腳尖,並且用右腳踢擊牆壁,繼續飛躍。他在上行階梯的中間一度用左腳著地,接著又再度開始跳躍。他一邊扭轉身軀,一邊用兩腳在樓梯間站定。


    “!?”


    稹島輕易被超越,不禁瞠大了眼。波佐間以斜眼確認他的反應後,才跨出右腳準備奔上通往四樓的上行階梯。


    “哈啊……!”


    波佐間看到稹島抵達終點後,立刻在玄關坐倒下來的模樣,便低頭對頂著光頭的朋友說:


    “不要躺在這裏,很難看耶。”


    “難看……個頭啦……”


    稹島勉強坐起上半身,但還是忍不住靠上附近的單人座椅,不停地將空氣吸進肺部。他身上的運動服已經被汗水濕透,穿著運動褲的雙腿看起來好像在顫抖。


    “……”


    波佐間補充水分的同時,用毛巾擦拭汗水。他在原地輕輕跳躍,舒緩僵硬的肌肉,將水壺放在背包旁邊後便望向稹島。隻見他疲累地靠著椅子,張口不停喘氣。


    “該起來了吧?我今天打算來回跑一百趟,現在才跑二十五次第五十趟而已耶。再休息下去,會沒時間的。”


    波佐間仰望掛在牆上的時鍾,對稹島說道。


    “什麽?”稹島驚慌地叫道,趕緊站起身。


    “你、你說什麽……你今天打算來回幾次?”


    稹島一邊不斷反複短而急促的呼吸,一邊詢問波佐間。正伸展阿基裏斯腱的波佐間回答:“一百趟。”


    “拜托……我會死,會被你操死的。”


    波佐間見到稹島無力地靠在椅子上,不解地歪著頭問道:


    “怎麽了?你以前是田徑社的吧?難道體力退步了嗎?”


    “……不,跟體力退步沒關係,不是那種程度的問題。”


    “快起來,我一個人無法練習卡位之類的技巧。”


    波佐間將手伸進稹島的腋下,硬將他拉起身。“等一下。”波佐間用單手支撐他靠過來的身軀。


    “你太心急了吧!距離比賽日期還久得很耶……”


    稹島開始抱怨。


    “現在才十一月……他們現在正忙著應付學生會的選舉,比賽要到十二月才能舉行。這件事是你問來的吧?沒必要現在就拚老命鍛煉啊。”


    “我想這應該還不算拚老命吧?”


    波佐間拉起想盡辦法要坐下休息的稹島。


    “你的體力太差了吧?再練一——”


    “波佐間同學、稹島同學。”


    從階梯傳來說話聲。轉過頭一看,一位高個子的男學生正走下樓。他灰色襯衫上隻穿著一件製服的西裝外套,由於身材較瘦,讓波佐間不禁覺得他很像一棵枯樹。


    “你們很吵耶,從剛剛開始就一直跑來跑去的。能不能安靜一點啊?”


    這棵枯樹很明顯地表露出“我很不高興”的表情。他大概是來抱怨兩人在走廊及階梯奔跑,引起了噪音吧。然而盡管他說得合情合理,語氣卻總讓人覺得語帶輕視,就好像是在侮辱對方是笨蛋。


    “喔,對不起。”


    但是波佐間卻直率地道歉了。稹島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無力地坐倒在椅子上。波佐間低頭看著全身攤在椅子上的稹島,無奈地開始收拾行李。


    “隻不過考到一次第一名,就輕鬆成這樣啊。”


    枯樹對波佐間的背影說道。回頭一看,才發現他正用夾雜著敵意、嫉妒、侮蔑等情感的眼神瞪著自己。


    “……”


    波佐間不想多作回應,隻是默默地收拾行李。可是枯樹卻似乎因此自尊心受損,故意朝他走近,歎道:


    “唉——我們這所知名的精英學校真是沒落了。這棟大樓是學校為了讓優秀的學生有更良好的自習場所而設立的,可是竟然會有人在走廊和階梯四處奔跑。”


    枯樹故作無奈地搖頭。波佐間環顧四周,確認沒有女同學在場之後便脫下襯衫。


    雖然他沒有流很多汗,但仍覺得應該要換件衣服比較好。


    “喂,波佐間同學!你有沒有在聽啊?”


    “喔,有啊。抱歉,我奔跑時已經盡量選人煙稀少的地方了,以後我會再多注意。”


    波佐間雙手合十,低頭道歉。這裏是資優生專用的自習場所,基本上很少人來。自習室隻供在校成績排行前二十名,或是在社團活動有優秀成績的學生使用。能夠使用自習室的人大約隻有八十位,但是因為大多數人都不使用,所以這裏一直很冷清。而且現在三年級生在為升學考試做準備,會在校舍留到很晚,因此四樓的三年級生自習室幾乎是空無一人。波佐間和稹島看準這點,刻意選擇一樓和四樓做為標準賽的練習場地,但是噪音似乎還是傳到了二年級生所在的三樓。


    “你真沒腦袋,因為運氣好偶然考上第一名,就這麽得意忘形,我看你很快就會遭到滑鐵盧喔。不過,就算你不是碰巧拿第一,我也會在下次的期末考將冠軍寶座奪回來。”


    枯樹冷哼一聲。波佐間露出虛偽的笑容,敷衍地回答:


    “嗯,我隻是一時運氣好,贏不過你的。”


    枯樹得意地抽動一下鼻子,露出笑容答道:


    “嗬,其實波佐間同學的成績也不錯。你至今一直都排在我的下麵,一定覺得很悔恨吧?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一直位居第二名很痛苦吧?這樣也不錯啊,至少讓你靠運氣當上一次第一名了。”


    枯樹故作親切地輕拍了拍波佐間的肩膀,波佐間則微笑回應,可是他不明白“排在我下麵”是什麽意思。


    “喂,姓俵的,你少說兩句。我們可沒有在三樓奔跑啊。”


    本來一直保持沉默的稹島突然發難。枯樹轉過頭,很明顯地皺起眉頭回答:


    “稹島同學,你在這裏幹什麽?這裏是隻有被選上的學生才能進來的神聖場所,不是你這種成績吊車尾的學生可以進來的地方,快給我出去。”


    “你說什麽!”


    似乎姓俵的枯樹——說的話讓稹島氣憤地起身。可是他起身的同時,立刻跌了一個踉蹌。“哈哈哈”俵輕視般地嘲諷稹島:


    “怎麽?你連起身都不會嗎?果然是笨蛋啊。”


    俵故作無奈地搖頭。此舉讓波佐間也感到有些不悅,他轉過頭麵向俵——


    “你講話真不客氣啊,枯樹男。”


    當波佐間還來不及開口時,就從別的地方傳來了出人意料的辱罵。俵抖動肩膀,嚇了一跳。


    “喂,幹癟枯樹男,你有沒有聽到啊?別裝傻好不好?”


    從下行階梯走上來的,是一位留有一頭銀發、身材姣好、胸圍傲人的女同學水戶野凜。水戶野平時就顯得刺人的眼神變得更加尖銳,用宛若要貫穿對方般的目光盯著俵。俵完全不理會她,雖然不知他的行動是否為刻意。


    “被勝一輕輕鬆鬆地奪去全學年第一名的位子之後,就找稹島出氣嗎?真沒用。你這個人很礙眼耶。製服也不穿得像樣一點,哪有人配灰色襯衫啊?你以為這樣穿很帥嗎?真是有夠惡的。啊,因為你是枯樹,所以隻能穿顏色比較黯淡的衣服?是這個意思嗎?”


    水戶野譏笑道。她一邊走近,一邊辱罵俵。俵似乎盡力不讓水戶野進入視界範圍內,因此他刻意轉頭麵向波佐間。


    “總、總而言之,下次期末考的第一名會是我!你最好要做好心理準備。”


    說罷,便從走廊逃走。雖然波佐間很想對他說“階梯就在水戶野旁邊”、“你剛剛才要求別人不要在走廊奔跑”等等,可是最後還是決定保持沉默。他轉而看向稹島,問道:


    “慎,你不要緊吧?”


    “……你還敢說哩,也不想想是誰害我變成這樣。”


    坐回椅子的稹島,開始出言抱怨。波佐間不禁苦笑了一下。


    “那是因為你太沒用了吧?不要怪到勝一頭上。”


    水戶野靠到波佐間身上。她的體溫很高,似乎到剛剛都在運動。波佐間輕輕推開水戶野,收好自己的背包;然後背上背包,問起那個令他在意的問題:


    “對了,慎,剛剛那個人姓俵嗎?他所說的‘排在我下麵’是什麽意思?”


    “啊?”


    波佐間的疑問讓稹島瞠大了眼,喃喃問道:“你該不會……”


    “你該不會不知道他是誰吧?直到你上次考試得到全學年第一名為止,第一名一直都是他啊。你在那之前都是第二名,所以他才說‘排在我下麵’啦!我還以為你認識他哩。”


    “啊,原來如此。我懂了。”


    波佐間理解似地點頭。可是稹島卻一陣啞然,水戶野則是笑著拍手叫好。


    “真好笑。勝一,你太厲害了吧?完全無視於他的存在耶。果然那個惡心枯樹男沒被你放在眼裏。”


    “……你這個人真恐怖。”


    看了兩人的反應後,波佐間轉頭看向走廊前方。當然,俵已經不在那裏了。


    “我總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麽事。”


    “沒關係啦,你不必理會那種人。我問你,等一下要不要跟我去卡拉ok啊?我想要去唱歌發泄情緒。”


    水戶野勾上波佐間的手臂。


    “我不去。”


    “我又沒問你。”


    稹島筋疲力盡地說道,水戶野則冷冷地予以回應。波佐間輕輕地拉開她的手,搖頭回答:


    “我也不去,因為我今天還要去別的地方。就這樣吧,慎,明天見。”


    “再見。等一下,你明天還要練啊!?”


    “不用擔心,我會換別的地方練習。”


    “呃,問題不在那裏啦。”


    波佐間不顧稹島慌張的吐槽,換好鞋子就走到室外。水戶野急忙追上他。


    “勝一!”


    “還有什麽問題嗎?我接下來有事要去處理……”


    “不是的,我是想說……”


    水戶野很難得地突然說不出話。等了一會兒,她用試探性的眼神看著波佐間,問道:


    “你最近是不是認真過度了?就算不練習到這樣,你也能輕鬆勝過神庭那家夥啊。”


    “……是嗎?我並不覺得自己認真過度,我隻是努力準備比賽,以求獲勝而已。而且這次的比賽對我來說——不,算了,沒什麽。”


    波佐間差點說溜嘴,急忙打住。“再見。”說罷,他轉身告別水戶野。雖然他感受到對方的視線,但是因為對方沒有追上來,他便頭也不回地走出校門。


    波佐間先回家整理行李。雖然今天結束練習的時間比平常早,但是也不到需要刻意消磨時間的地步,因此他直接騎腳踏車前往醫院。


    他前往一間蓋在市中心、占地麵積寬闊的綜合醫院。波佐間的母親在此住院。他的母親從五年前開始就不斷反複住院。他每周固定會去醫院兩次,帶母親的換洗衣物和想要的東西過去,再將待洗衣物拿回來。


    “還不到五點啊……”


    他在停車場停好腳踏車,看著手表確認時間。探病時間隻開放到下午五點,所以一般的訪客應該就快被驅離醫院了吧。波佐間有得到特別允許,因此可以隨時進出醫院。他認識負責夜間出入口的警衛,隻要打聲招呼就能進入。


    波佐間迷惘了一下,但是他覺得隻差幾分鍾應該不要緊,便直接走向夜間出入口。寬敞的等待室內,有幾位像是住院病患的人坐在沙發椅上。由於門診時間即將結束,所以室內人很少。波佐間一如往常地走向電梯,按下電梯開關,再按下熟悉的樓層按鈕。乘載波佐間的電梯發出“嗡”一道低沉的聲音,持續上升。電梯停在八樓的特別病房,這裏是和一般人根本無緣的樓層。


    “……


    可是,這樣做的話,效果會打對折吧?”


    “我們好像已經被發現了,那間顧問公司正在查我們的底細……”


    “但是計劃已經在實行了啊,事到如今怎麽能退縮?”


    “想辦法加快mbo{注:ma buy-out,管理階層收購}的腳步。隻要能在年內拉攏股東,到時就算他們出動,也沒辦法製止我們……”


    電梯門一打開,就聽見這樣的對話。盡管對方有顧慮到場所是醫院,因而壓低說話聲,但還是聽得見聲音。一群穿著西裝的男子,坐在設立於電梯前的長凳上,不停地竊竊私語。波佐間看了他們一眼。不出所料,對方是他認識的人。


    “啊,少爺。”


    “勝一……你今天來得真早。”


    男子們一一站起身,向他點頭行禮。波佐間裝出爽朗的笑容,向大家問好“午安”,然後立刻背對他們,前往病房。


    快給我滾吧。


    波佐間在內心裏低聲說道,加快腳步前往母親的個人病房。這裏的護理站平時沒有人,所以可以直接通過,不必打招呼。


    雖然波佐間敲了房門,但他不等對方回應就直接進房。以套房來說,房間相當寬敞,床就置於窗邊。沒有開燈的房內顯得有些昏暗,而他的母親就坐在病床上,眺望著窗外風景。


    “媽媽,我帶換洗衣物過來了。”


    波佐間關上門,開口說道。母親停了約兩拍的時間,才轉過頭來輕聲說道“勝一”,並露出微笑。


    “已經這麽晚了啊?”


    “我今天來得比較早。這是你說想看的書,我放這裏喔。”


    波佐間將從家裏帶來的書放上床邊的書架,並隨手整理。這裏的置物櫃要比一般病房還要大上許多,櫃上的書架放有許多書籍,而且年代都頗為久遠。


    “最近天氣變得很冷,就算隻待在病房,也要注意保暖喔。我有幫你帶幾件外套過來。”


    他將換洗衣物和披肩放進低矮的衣櫃,再將放在下層的髒衣服收進紙袋,而母親隻是茫然地眺望窗外。


    “你三餐有按時吃嗎?應該沒有再耍性子,給護士添麻煩了吧?你現在還在住院,不該對醫院的夥食挑毛病啊。如果想吃得奢侈一點,那就早點康——”


    “今天早上——”


    母親突然輕聲說道。波佐間沒有繼續說下去,他轉過頭,卻看到母親依然眺望窗外。


    “今天早上,我夢見憲一——夢見爸爸了。”


    母親看著窗外喃喃說道。波佐間靜靜地聆聽。


    “他在夢裏看起來很痛苦。他一直在大聲呼救,說自己很痛苦、很怨恨。他很憎恨那些天崎家的人。”


    母親的臉醜惡地扭曲起來。她開始咬牙切齒,眼神變得銳利,仿佛仇敵就在窗外。


    “都是因為他們……是他們害憲一……”


    她緊緊抓住床單,仿佛想抓破床單般緊緊地、用力地抓著。波佐間默默地看著她。突然間,她轉過頭來,探出身子對波佐間叫道:


    “勝一!”


    “小心!”


    波佐間立刻扶住差點要從床上摔下的母親。母親緊抓住他的手臂,“啊啊”地呻吟起來。母親的握力很強,讓他不禁要訝異,這雙纖細的雙手怎麽會有這種力量。


    “媽媽,你冷靜一點。”


    “勝一!勝一!媽媽隻能拜托你啊!媽媽隻有你了!拜托你,為憲一雪恨,對天崎家複仇!我絕對不允許那些殺人犯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憲一現在還很痛苦,甚至怨恨、詛咒、憎恨他們!希望有人為他複仇啊!勝一,你應該可以理解吧?你能感受到他的恨意吧?”


    “媽媽,你放心吧。”


    波佐間溫柔地攙扶母親坐回床上,然後回答:


    “我從小就一直被這樣教育啊。我會聽媽媽的話,一定會替爸爸報仇雪恨。所以請你再等一下,我還需要點時間準備。”


    “啊啊,勝一。”


    母親抬起頭來看著波佐間,充血的雙眼滿溢淚水。波佐間露出微笑,點頭回應。總算冷靜下來的母親,拿起枕邊的毛巾擦拭眼角。她一邊擤著鼻子,一邊說道:“真是的,我怎麽這麽丟臉……”


    波佐間就這麽和情緒平複的母親在醫院閑聊了好一陣子,也說了一些學校的事。聊著聊著,母親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地輕輕擊掌,興趣盎然地提問:


    “對了,禦神樂家的千金好像回國了耶。前幾天禦神樂先生特地來探病。真是對他很不好意思,我隻是身體有點不舒服啊。不過我們跟他的關係很重要,所以你要跟人家的千金好好相處喔。要不要我幫你們正式締結婚約啊?”


    “媽媽,爸爸以前就說過,那隻是個玩笑話吧。就算你沒說,我也已經跟她打過招呼了,你不用多此一舉啦。”


    “你幹嗎這麽害羞啊?這是件很重要的事啊,非常重要呢……”


    說著說著,母親的語氣又漸漸變得低沉。糟糕,這個話題讓她想起父親的事了。波佐間急忙站起身,提高音量說道:


    “媽媽,我差不多要走了。”


    他伸手拿起放在地上的紙袋。原本快要陷入回憶中的母親突然回過神,開口問道:“啊,你要走了嗎?”


    “已經六點多了啊,現在算是晚餐時間了。雖然他們通融讓我進來,但是我也不想給他們添麻煩。”


    “你可以在這裏吃晚餐啊。一樓的餐廳有賣一般的套餐,要不要叫他們送過來?”


    “媽媽,不能這麽任性啦!而且餐廳早就關了。”


    “是嗎?那我送你出去。”


    母親將腳伸至床外後下了床。波佐間從衣櫥拿出羊毛衫,披在她肩上。“謝謝。”母親道謝後,連忙穿上羊毛衫。


    “啊,波佐間小姐,你要出去嗎?”


    打開門的同時,碰見了擔任護士的阿姨。波佐間低頭打招呼:“晚安。”對方也認識波佐間,便笑著回答:“勝一,你來了啊。”


    “我送兒子到門口就回來。”


    母親大聲說道,然後快步向前走,優雅的行為舉止與在室內判若兩人。波佐間在內心暗暗咋舌。母親就是這種人,不管什麽時候,都不忘裝出光鮮亮麗的模樣。


    兩人從夜間出入口走到屋外,互相告別。母親輕輕彎起手肘,向波佐間揮手。波佐間也輕輕揮手回應,然後前往停車場。直到繞過轉角為止,他都沒有放鬆心情。


    “呼……”


    他繞過轉角,走到母親看不見的位置後才歎了一口氣,緩緩向前邁步。十一月底的空氣十分幹冷,但他卻覺得很舒服。他脫掉外套,就這樣走向停車場。迎麵吹來的冷風,吹亂了他的劉海。


    沒人詳細告知他母親的病名。


    可是,他自己也隱約察覺到,那是一種心理上的疾病。自從五年前的那一天以來,母親的健康狀況就不時惡化,經常要住院。母親一開始也接受過精密的檢查,但是過了一陣子之後,開始有一位臨床心理科的醫生專門負責治療母親。住院期間院方也沒有安排母親做任何檢查,隻是持續觀察母親的健康狀況;隻要病情一好轉,就讓她出院。


    或許母親很脆弱吧,也可以說她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千金小姐。波佐間的祖父馬淵啟三似乎很寵愛自己的女兒,讓她無憂無慮地長大成人。然後母親在從來沒有外出工作過的情況下和父親結婚,一直仰賴父親活到現在。


    所以當她失去父親時,精神承受不了打擊。


    在那之前,她隻是一名平凡的母親;勝一也和一般的孩子一樣,對母親抱有親情以及些許的厭煩。當然,這並不會使他討厭母親,隻是覺得母親很脆弱。


    “啊。”


    停車場有個


    人影站在波佐間的腳踏車旁邊,對方發現波佐間之後,後退了一步。波佐間裝出毫不在意的模樣,走到自己的腳踏車旁。


    “勝、勝一……”


    站在那裏的是水戶野。波佐間看到她有些尷尬的模樣,直接說:“我不打算去卡拉ok。”僅在一瞬間露出迷惘眼神的水戶野則回答:


    “我不是要說這個……”


    然後露出猶疑的態度,與她的個性大不相像。


    “那你有什麽事?”


    波佐間解開大鎖,將紙袋放進腳踏車籃子;接著穿上外套,背起背包。


    “那、那個……我直接問你喔。”


    看起來像是下定決心的她不客氣地提問,接著又一如往常地粘上波佐間。


    “禦神樂是誰?”


    水戶野發問的同時,將臉貼了過來。波佐間不禁瞠目,他沒有想到會從水戶野的口中聽到這個名字。


    “我們上次去天栗浜的時候,你好像很在意她。其實你們互相認識對吧?你們到底是什麽關係?”


    水戶野像是連珠炮似地發問。波佐間想起和母親的對話,內心燃起一股無名火。


    “你少煩我。”


    波佐間喃喃說道,然後推開了水戶野。


    “勝一,等一下!”


    “水戶野同學,可以請你少問兩句嗎?還有,你跑到這裏來找我,未免太失禮了吧?我說過很多次,我家的事與你無關,請你不要再多管閑事了。”


    不等水戶野回應,波佐間就騎乘腳踏車離去。“等等我!”波佐間雖然聽到了背後的叫聲,但他沒有停下,接著更一口氣加速騎出醫院。直到整棟醫院自視界內消失後,他才轉過頭確認水戶野沒有追上來。


    波佐間重新踩起踏板,一路上不由地自我反省。剛剛不該對水戶野惡言相向。她這個人很敏銳,隻要自己表露的態度與平常不同,她就一定會追查原因。剛剛應該更若無其事地打發她才對。或許是因為剛剛跟母親談到關於禦神樂的事,所以自己的情緒才受到影響吧。


    波佐間曾和水戶野說過自己家裏的事和母親經常住院的事。可是那是為了預防她胡亂東問西問,導致其他人——尤其是寺城知道家裏的內情。波佐間很討厭這種事,因此決定告訴她部分真相,借此讓她閉嘴。可是,他沒想到水戶野竟然會因此對素未謀麵的天崎產生反感,又莫名地和自己親近起來。


    是我判斷錯誤了嗎?


    打從一開始,就不該和任何人說這件事。對於寺城也一樣,自己最後還是將父親過世的事告訴他了,而且他現在似乎還知道更多內情。盡管一開始就覺得他是個好管閑事的人,但也沒預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繼續踩動踏板的波佐間,隻感覺傍晚的風很冷。


    口袋裏的手機開始振動。波佐間在路旁停下腳踏車,拿出停止振動的手機,原來是手機收到簡訊。他擔心發送人是水戶野,心裏不免緊張了一下,不過其實發送人是淺澤。他鬆了一口氣,開啟這封簡訊。


    “任務完成。”


    內容就隻有如此。波佐間默默地露出微笑。


    一切就快準備就緒了。


    神庭同學,我很期待和你一決勝負。


    這是一場我擅自決定的“賭注”。不論輸贏,都將決定我未來的命運。我希望我們能排除所有幹擾因素,盡全力一戰。因此,我不能讓你知道馬淵家的宿命,否則我會很困擾。我希望你是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奔跑。天栗浜校慶的前一天,你自然坦率地說:“其實隻要肯努力,許多事情都是有可能改變的。”我希望你能用當時的眼神和態度,來和我一決勝負。


    我隻想知道,那句話是不是真的。


    我並不是想要故作偉大,去確認那句話的真假,而是單純想要讓自己得到一個結果。到底是不是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還是有些事情怎樣都無法改變呢?


    隻要能知道答案,就不需再苦惱了。


    波佐間再度踩著腳踏車,一心隻想趕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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