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就在這樣曖昧的氣氛下過去了。


    不,其實自己得到了很多東西,王弁感覺到了。他終於鼓起了從前提不出的勇氣,擺脫困境。他的指尖,也碰觸到了那個自己沒辦法主動碰觸的人。


    但是那樣的滿足感,卻和足以與之相互抵銷的欲求不滿,在王弁的心底混合交雜。他每天都過著這樣百感交集的生活。


    「哪,吉良,先生到底在想什麽呢?」


    再次回歸到中華大地的兩人一馬,晃晃悠悠地朝故鄉南下。從帝江的世界出來,坐在天馬背上,他們的目標是離北方太原府有數百裏之遠的南方。雖然感覺上過了很久,但是季節卻沒有特別的變化。


    而在此時,吉良也變回了那個隨時都會倒下的老馬模樣。它一臉哀怨地讓王弁拉著疆繩,看也不看王弁那個理所當然問話的樣子,隻顧著啃食路邊的野草。


    (它也不曉得呢……)


    仆仆坐在河岸釣魚,看起來就像是擺飾品一樣。王弁凝視著師父,歎了一口氣。


    仆仆則是要他等著,在自己釣魚。王弁有說要跟仆仆一起去釣,但她卻拒絕了。她表示心情鬱悶,要王弁自己到一邊去跟吉良玩。這讓王弁有些心虛。不過仆仆也沒有終日板著臉,吃完晚餐以後,王弁在火堆前吹嗩呐,仆仆則是把頭靠在他的膝蓋上撒嬌。


    (就是去問老爹,他也不曉得吧……)


    對於總是用那一點權力與金錢來耍弄對方的父親,王弁才不願意向他坦白或谘詢自己的戀情。若父親是去跟他那些君子之交的友人談話,他一定也沒自信讓那些人全盤相信自己。


    「釣到羅。」


    王弁閑躺在樹蔭下,看著初夏時節的天空。一尾約有一尺以上的草魚,突然出現在他眼前。


    「餘去生火,你處理魚。」


    王弁聞言,便拔出了懷裏的小刀。仆仆遞過來的草魚,魚體沉甸甸的,雖然手法還不很熟練,王弁仍是把魚剖成三片。原本他不會想要自己去料理這些東西,但在回到這個世界以後,仆仆徹底地教會了他這一點。


    「當我的戀人吧!……也不能這樣說吧……」


    王弁好似在自言自語的喃道。


    「你在說什麽?」


    仆仆問道。但王弁隻聳了聳肩,開始料理魚。不過,雖然說是料理,但也隻是用酒洗過魚身,塗上岩鹽,然後用樹枝穿刺而已。酒的話,仆仆那個小小的葫蘆裏要多少都有。鹽,不論哪個城鎮的鹽都不貴,自然也很方便。


    「您不會有思鄉之情嗎?」


    王弁問道。雖說在北上以及在異世界的時候,王弁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不過隨著他們逐漸南下,王弁也開始懷念起淮南的風景。


    「餘的故鄉應該在很遙遠的地方吧。」


    仆仆翻轉著魚身,小聲地說道。王弁這才想起來,自己根本就對這個仙人一無所知。他雖然與她一起經曆了一段不可思議的旅程,共有一段令人難以置信的經驗,但他不知道仆仆的真實姓名,也不曉得她出身何處、雙親是誰,再怎麽樣的因緣際會下成為仙人。想知道這些也是很自然的,所以王弁也試圖想要開口相詢。


    「為什麽男人這種生物都會想知道這種事呢。」


    少女歎息了一聲,把頰邊的發撥到耳後。王弁那顆年輕的心也因此震顫不已,他的心中滿是仆仆的美麗;當仆仆跳躍著腳步,在街道上行進的時候、當她在雲上睡午覺時,看起來是那麽稚嫩。但眼前的她,卻隱隱散發著仿佛吞吃過無數男人的魔性一般。


    「這除了證明你我的感情很好之外,還有其他嗎?」


    這麽說起來也沒錯。王弁這才意識過來。她第一次見到王弁的時候就說了,名字一點意義也沒有,能夠做到彼此認識也就夠了。


    「不,不是這個意思……難道,連好奇一下都不行嗎?就算隻是普通朋友的交情,也會談這些事情吧。」


    仆仆沒有回答他的提問,甚至連生氣都沒有,而隻是把已經烤熟的魚遞給他。這條魚烤得恰到好處,魚身上還帶著一些焦黃。仆仆從來不會在這上麵失誤。


    「算了,你要問什麽就問吧。」


    於是王弁踴躍提問。從出身何處,到她的出身年代,舉凡是自己有疑問的地方,都是王弁的提問範圍。但是,無論是哪個問題,王弁都沒有得到能夠滿足他好奇心的答案;生於天地之間,時間在天地開辟之後,之所以成仙是因為有那個資質——隻得到這樣的答案,王弁覺得自己被調侃了。


    「你也別生氣,餘沒說謊啊。」


    仆仆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像是要安撫王弁的失望。


    「餘很不想談這些事也是真的。」


    王弁其實是因為自己的懵懂無知而感到羞恥。從小,他就幾乎不出家門。就算他的家境不一般,但也稱不上有多高貴;也不至於會有人想要避開這些話題……真要說的話,賴在家裏當米蟲的自己,就是讓父親與親戚深以為恥的存在吧……王弁覺得很可憐。


    「老實說,餘也忘了。」


    這是在說謊嗎?一瞬間,他的腦海裏浮出這樣的疑問。但是,如果她本人真的都忘了,那就算了吧。王弁改變了主意。如果這樣能讓她的心情好起來,那他就不再問了。說來,到底仆仆是看中自己什麽,才與他結伴而行的呢?


    「怎麽了,這樣就放棄了?」


    仆仆說道。王弁現在已經完全搞不清眼前是怎麽一回事了。明明他都已經幹脆地放棄詢問,也沒有那麽好奇了,但是對方現在卻說這些話來動搖自己。如此一來,原本都已不在意了,現在又開始在意起來。該不會她一開始就是要挖苦嘲弄自己吧?——有時候,這點也讓他感到厭煩。


    「您要告訴我嗎?」


    「餘說啦,餘忘了。」


    夠了!王弁把注意力集中到烤魚身上。對仆仆的嘲弄認真,那他就輸了。王弁一邊眺望河東的草原,綿延起伏的山巒,一邊反複大口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


    「唔……」


    仆仆原本還帶著竊笑盯著王弁看,但是她隨即抬頭望向天空,嗅聞味道。原來像是低聲呢喃的嗓音,此時也大了起來。


    「怎麽了?」


    仆仆的表情為之一變。


    「討厭的味道。弁,餘接下來要往山東道走,你在意嗎?如果你無論如何都想先回家,我們就在這裏拆夥吧,無所謂。」


    沒有等仆仆說完,王弁就站起身,把火給熄了,騎到吉良身上。吉良似乎也察覺到了有哪裏不對勁,早已現出真身等著。


    「那我們就走吧。發生了奇怪的事情呢。」


    仆仆的臉上一瞬間閃過了歡喜,又像是遺憾。她向地麵一蹬,五色祥雲與天馬,就以街上行人無法目視的速度,往東方飛馳而去。


    就在仆仆對王弁提議要往東方去時,京城裏還有一個男人也注意到了山東道的異狀。那就是兵部尚書,姚崇。


    姚崇出身位於長安與洛陽之間的陝州。他的父親是今日四川省西南部某州的都督。都督這個職位聽起來雖然很高,但在當時,被派到諸如劍南道這些幾乎是世界盡頭的邊陲境地,絕對不是優遇。


    出身如此,姚崇一開始也隻是被授與濮州司倉一職,說起來也就是地方的中間幹部。在武則天時,北方騎馬民族契丹侵襲河北,他因為率軍作戰有功,而獲得出人頭地的機會。


    在形式上篡唐而立的武則天,其實很會拔擢年輕人才。除此之外,她也有度量去聽取自己所認同的人提出的諫言。她在得掌大權後,以恐怖手段治下。她獎勵密告,酷吏因此橫行,宮廷當中也鴉雀無聲、一片清靜。武則天發覺自己的威權已經滲透完全,便對百官提問,今後該如何


    為政。於是,諸大臣便恐懼得不敢發言。


    在這種局麵下,隻有姚崇一人上諫武後;他表示,既然國家病患已去,從今而後當寬容為政。即便是有密告上達,也不該立即治罪。如果當真有亂起,請治他大放厥詞之罪。


    聽到姚崇的話,高官人人臉色發青。但女帝卻看穿了,姚崇看似冷靜,卻是在滿腔熱血下提出這樣的言論,沒有任何政治算計。而她要的人才,正是能夠在「政」之一字上縱觀全局的人物。所以在姚崇提出這樣的建言後,他被受賜千兩白銀,官位也扶搖直上。


    關於他如何受到武後的喜愛看重,《舊唐書》上有這麽一段記載:


    武則天在位時,一突厥族長叱利元崇率下起兵叛亂。這個叛亂很快就被鎮壓了,然而女帝很同情姚崇當時以「姚元崇」這個與反叛者相同的名號行世,於是替他改名為「元之」。


    除此之外,武則天的寵臣張易之,曾經提出申請要建立雄偉的寺廟,欲將高僧移往自己的勢力之下。但姚崇則稱與國法有違,拒絕了張易之的申請。即便張易之利用自己的權勢對姚崇加以威脅,姚崇也沒有從命。這位寵臣最後向武則天誣告姚崇,武後反而任命姚崇為靈武道大總管,表示自己對姚崇的尊重。


    在武則天薨逝以後,姚崇便與他在工作上的夥伴宋璟,一起加入李隆基的陣營。在與舊主之女,太平公主之間的爭鬥中竭盡全力。這樣說起來,這似乎是個表裏不一的人物。不過,在年老的武則天即將被軟禁於上陽宮時,姚崇亦也獨自嗚咽,並且拒不從命。這也是始終如一。或許,這是他反而能夠得到皇帝信任的原因。之後他雖然曾經一度左遷到地方上,但在睿宗時,又被授予了兵部尚書一職。隨後更成為玄宗陣營的參謀,在玄宗繼位後,成為朝廷的中心人物,充分發揮他在政治上的才能。


    開元三年,他注意到山東的異變。武則天雖然深信道教,但也是一個合理主義者。政治感度上,姚崇可說是深受武後的影響,山東所發生的異變,他自然無法輕忽。


    「『蟲害』這種事,光是求神拜佛也不會消失的!」


    年過六旬仍然活力十足的大政治家,隻丟下這句就走出了宅邸。


    延續去年的景況,這一年,大批蝗蟲襲擊山東地方。雖說規模較前一年小,但從古至今,中國大陸已經有好幾次被這樣的昆蟲風暴襲擊。隻要有哪個地方成了這些蟲子的通道,不出數日,就會變成一片荒地。對農民和官僚來說,蝗蟲都是令人厭惡的存在。於此同時,除蝗災外,又有洪水與地震,這一連串的災害,都被認為是天災。


    「應該怎麽辦才好,果然是朕的德行不足嗎?」


    麵對災害已從山東擴及河南、河北的消息,玄宗歎息不已。他認為司馬承禎的術力也許能幫上一點忙,卻連絡不上他。姚崇對於皇帝欲將政事委由那樣的騙徒,也覺得很困擾。


    「古書有載,應該要以烈火來燃燒蝗蟲。如果向民眾布告,朝庭將會全麵提供救護,人民也會竭盡全力撲滅蝗災。但是臣卻得到情報,針對目前蝗食禾稼苗株一事,山東的農民隻有設置祭壇,向天祈求,焚香祝禱。」


    「也隻能這麽做了吧。」


    對於天災,玄宗束手無策。但是姚崇並不這樣想。


    「自古以來,有危害於人的災難,隻要不聽天由命,但盡人事,沒有不能除去的。就像古時禹修黃河,蜀地李二郎修都江堰,即便是洪水之害,也能經由人力加以抑止。」


    這樣的言論讓玄宗茅塞頓開,他命令姚崇提出應付蝗害的相關對策。姚崇派遣部下,到受災各地征求人員,以火建構障壁,守護農地。


    當然也不是每個地區都會乖乖從命。汴州刺史倪若水便對姚崇此舉大加反對,因為他雖然身為官僚,卻對道術深信不疑。


    汴州距離東都洛陽不到數千裏。唐朝以後,宋朝統一中國,便以此為首都。這裏也就是日後的開封。這個位於黃河南岸的城市,不隻有豐沛的水運,肥沃的土壤,更是中原數一數二的大城市。


    「這實在是太可怕了……」


    王弁一邊避開不斷撞到自己臉上的蟲子,一邊麵向東方,看著幾乎變成荒地的廣闊農田。仆仆一如往常地坐在雲上,但不可思議的是,這些飛蟲都避開了仆仆。


    「先生,難道我們就隻能束手無策嗎?」


    王弁吐出嘴裏的蝗蟲,抬起頭看著仙人。


    「沒有束手無策這回事,隻是這個數量實在是太多了。」


    舉目所見,天空完全被蝗蟲覆蓋,連太陽光都不見。農地上跪滿了正在向天禱告的村民,祈禱蝗蟲能夠早日消失。


    「……」


    仆仆直盯著他們看,接著,她抬頭看向天空,吹了一口氣。蟲影從那些祈禱的農民上方消失了,天空恢複一片晴朗。他們跳起來,喜悅之情溢於言表,而後持續向天禮拜。


    「不愧是先生。」


    王弁鼓掌了起來。但是仆仆卻用僵硬的表情要他停止,不要這樣做,王弁也隻好停下自己的動作。


    「為什麽呢?」


    「餘這麽做,隻是求一時心安而已。那片天空,遲早會有不同的蝗蟲群飛來吧。首先,那片土地會變成蝗蟲的餌食,接下來,什麽都不會剩下。」


    「這、這樣嗎?」


    王弁什麽也講不出口,隻能默然不語。而隨著他們逐漸接近汴州城,蝗蟲的濃度也持續下降。王弁前進時,也已經可以不用手掩住口鼻。


    「餘討厭蝗蟲。感覺上,似乎會讓餘想起以前什麽不愉快的事,不過餘已經不記得了。總之,無論如何,進城之後,再想想可以做些什麽吧。」


    仆仆在城內落腳。夜晚時,她說要出去一下,就乘雲出去了。王弁雖然擔心她的去向,但不管怎麽想,仆仆都應該是去找那個有權可以動員全州人力的人,也就是州刺史倪若水吧。


    即使想要進行驅除蝗災的儀式,但這樣大規模的活動,也必須有相應的場所與人員。看仆仆對蝗蟲的思慮,也許她是真的打算施展力量也說不定。


    (但如此一來,我不就什麽忙都幫不上了?)


    仆仆雖然吹走了一群蝗蟲,卻也讓人感到一股緊繃,如同王弁每次欲言又止時的心情。平時,仆仆總能憑借自己的意誌,讓眼前的氣氛快活或是暗沉。現在這樣的狀況,對她來說也是一件難得的事吧。


    (還是說,這其實跟先生幼時有什麽關係嗎?)


    仆仆常對王弁說,他所熟悉的這個少女仙人的形貌,還難說是不是她的本來麵目。但是這個形貌,想來一定是自然生成的東西吧。王弁很堅定地認為,仆仆應該是在少女時代就成了仙人,得以長生不老。


    想到這裏,王弁也不禁歎息。他覺得自己的推測實在是太過廉價。就算說了,仆仆也絕不會率直地說:「啊,是啊,你說的沒錯。」即使猜對了,自己又能如何?


    仆仆想必是能夠克服那樣的懊惱,所以才能成為仙人,得到變化自在的力量吧!


    王弁看向窗外,與長安一樣,汴州雖然是一個商業都市,但是夜晚也同樣靜謐。如果說現在還有誰還醒著,那大概就是勉力向學、準備參加科舉的學子,還有偷偷叫來歌妓,舉行宴會遊樂的官僚與富豪吧。


    (先生應該不要緊吧。)


    王弁也沒想到,自己會因為仆仆不在眼前而這麽擔心。白天的時候,仆仆的表情就與平時不太一樣。雖然他一度踩上窗欞,想出去找仆仆,但考慮到自己大概隻會添麻煩,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即便如此,他也沒辦法先去睡。


    「這個時間還來照顧馬匹,真是令人感動啊。」


    結果,王弁實在是放心不下,隻好到吉良那裏去。就在


    這個時候,頭上傳來了一陣熟悉的嗓音。


    「您回來啦。」


    王弁想也不想地便開口道。仆仆則是帶上了些許羞赧,「餘回來了。」她答道。看著仆仆的側臉隱約可見的倦色,是因為交涉不順利嗎?王弁有些擔心。


    「長安那裏派了禦史來。」


    在王弁開口相詢以前,仆仆自己說了。


    「原本我想出現在禦史麵前,讓他見識我的力量,請他協助。不過我錯失了那個機會。」


    從京城來的禦史還很年輕,看起來就是未來的高級官僚。他反駁了刺史提出的所有理由。倪若水主張,蝗蟲來襲是老天給的警告,應該在修身以及政事上克盡己力才是。然而,禦史是一臉冷淡地岔開話:


    「皇帝陛下擁有非常美好的德行,與曆代聖王相比也絕不遜色。對於政事,他也非常盡心,並非常人能比。皇帝陛下與那些因為不德而招致天災的帝王不同。你這麽說,是想侮辱陛下嗎?」


    被人這麽一說,倪若水也啞口無言。以這個壓倒性的權威為後盾,禦史要刺史進行大動員,要將這些來襲的蝗蟲燒殺殆盡。


    「築起壕溝,把農地包攏起來,然後在壕溝裏燒出大火以及濃煙。全州都要進行。不隻是汴州而已,河北、河南、山東各地,都已經看好時間,應該是要同時薰滅蟲害。」


    王弁不由自主地歎出一口氣,是感歎。仆仆開口留他在此地盤桓幾日,王弁當然也沒有異議。而在等待的期間,王弁好幾次看見仆仆心事重重的模樣。當他無所事事地趴在窗邊,看著窗外種種,仆仆也總是把頭靠在他的背上。


    然而,在這樣的時刻,自己非但沒能說幾句好聽話,就是連安慰仆仆都做不到。王弁不禁對自己感到焦躁。然而,仆仆慢慢地也比較能夠冷靜下來了,有時甚至就這樣睡著了。碰到這樣的情形,即便是腰酸背痛了,王弁也隻能忍著不翻身。


    「哪,起來吧。」


    預定要行動的那一日終於到來。汴州城內,似乎連兵員都被動員了,看起來就像是即將發動戰爭一般誇張。在此之前,汴州城內的商業活動仍是持續進行當中,城郊的慘狀仿佛不是真的。如今的汴州,卻連市集都關閉,能夠動員的人幾乎全都出城去了。


    王弁一邊按著自己的腰,一邊起身。


    「怎麽啦?」


    都是因為先生您吧……王弁雖然想這麽說,卻悶了一肚子氣地緘口不雷。仆仆很快地把右手食指與中指抵住眉心,屏氣凝神。窗外隨即出現大型的雲朵。那不是仆仆平時乘坐的那種坐墊大小的雲,而是可以讓一個大人橫躺其上的尺寸。


    「上來吧。」


    「我沒辦法上去啦。」


    「那是之前的情況。總會有辦法的。你不快一點,會搶不到好位子喔。」


    仆仆半開玩笑地說,接著,她把王弁推上雲朵。王弁戰戰兢兢地把腳跨了上去,一股像是踩到棉花團塊一樣的感覺,從他的腳底傳上來。雖然不太安定,但還是能夠支撐住他。


    「我、我坐上來了。」


    「餘就說啦,餘會想辦法的。」


    接下來要擔心的,大概就是人們的目光了吧。然而,此刻城內一片喧囂,沒有誰因為一朵不可思議的雲從旅店裏飛出來,而大驚小怪。


    這兩個人所乘坐的雲朵,隨即便從城中浮出,高度也逐漸上升。狀似方形的汴州城,像是畫一般地呈平麵狀攤在他們眼前。現在天色尚早,西方被霧氣所籠罩。朝那個方向看過去,可以看見鄰城的鄭州。而在兩座城池之間,則還遍布許多村落,就像是灑下砂粒一般。


    「就快了。」


    蝗蟲早晨就會開始行動。一天當中,幾乎都是為了覓食而來回飛行。姚崇所采行的作戰方式,是從蝗蟲還在沉眠時,便設置火種,然後在廣大的區域範圍內一起點火。把那被蝗蟲當作是窩巢的草原燒光,就可以立刻消滅一定比例的蝗蟲。而那些慌慌張張飛出來的蝗蟲,則會被濃煙所築起的障壁所包圍。


    從鄭州起始,接著,汴州城北側的城壁也跟著點上烽火,就像是彼此呼應一般。而北邊隱約可見的衛州也燃起烽煙。同時間,舉目所及,所有的農地都燃起熊熊烈火。當然,雖然說不上是同時,但四牛刻不到,汴州一帶也為白煙所覆蓋。王弁與仆仆也看見了,那些吃得飽飽、正在睡懶覺的蟲子驚醒過來,飛到空中,一大群一大群地從四麵八方而來,有如黑雲湧起。它們在空中四處逃竄,然後被濃密的白煙包圍住。最後,它們便消失在王弁的視界常中。


    「再上去一點看看吧。」


    仆仆提升了雲的高度。下方白煙滿布,看上去,就像是鋪上了白色的床單。王弁幾乎沒有感到任何恐怖之處,他所在的位置太高了,以至於眼前自己所屬的世界,看來一點現實感也沒有。


    「那裏是許州,再過去是曹州。」


    透過仆仆的說明,王弁首次能夠立體地理解自己一路走來的景況。他下意識地望向南方,再過去即是淮南那平緩的地形。


    「我們現在看的是這裏。」


    仆仆拉了拉王弁的衣袖,要他看向地麵。白煙越來越濃,汴州城也幾乎消失在他們的視線當中。白煙越來越濃,範圍也越來越大。各地的白煙也終於在此時匯集起來,成為一片巨大的雲海。


    「這真是太了不起了。」


    仆仆首先開口說道,聽起來,她像是相當感動。


    「或許,人們能不用再恐懼天災了也說不定。」


    「是、是這樣嗎?」


    王弁驚訝地眺望著地上那關乎數十萬人的創舉。但他的想法與仆仆不同,他並不認為,所謂的天災,是可以憑借人類的力量去抗衡阻止的。


    「原來隻能祈禱的人們,現在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去阻止災厄了。」


    仆仆從雲上探出身體,她盯著煙的動向,就像是要深入其中一般。


    「先生還是人類的時候,也想不到會有這種事吧。」


    仆仆沉默了一會兒。王弁也在此時意識到,自己是說了什麽冒犯的話吧,不過說都說了,也收不回來。


    「是啊。」


    仆仆答道。她沉靜地頷首,接著,她抱住了王弁的頭。


    「要飛了!」


    仆仆叫喊了一聲,接著,他們腳下的雲便朝著西方飛去。眼前所見的景色,也為之一變,先是沙漠,接著是海、森林,然後又變成了沙漠。最後,他們越過了廣大的海洋。速度上升得太快了,王弁完全不曉得他們到底要用什麽方法、到哪裏去。然而,仆仆的表情非常愉快,就像在驅策愛馬,他們腳下的雲朵也不斷翻出花樣特技來。


    在這種情況下,王弁除了感覺到恐怖,也微妙地感覺到了幸福。雲朵一邊急速盤旋下降,接著又來一個回旋。王弁待在雲上,隻覺得如果能夠一直這樣調情嬉戲,那該有多好。


    「弁!」


    少女在他的耳邊喊了他一聲。「我們回你的故鄉去吧。」她說。或者是「心」哪裏被傷到了也說不定吧,王弁突然有這種感覺。但他並不是為了要傷害仙人的矜持,才說那樣的話。目前自己所能做的,也隻有待在她身邊而已。


    一直到回到汴州城的上空,仆仆的手,一直都放在環繞在她自己腰間的,王弁的手上。


    *


    在朝廷之上,姚崇所提出的強攻策略,正麵臨排山倒海的反對意見。


    對此,兵部尚書可說是自信滿滿;他提出的政策目前收獲的成果是:光是在汴州,就有高達十四萬石的蝗蟲屍骸被棄置在溝渠當中,水流甚至因此而被堵塞。


    「學者隻知道文章,不懂得變通。大凡事物,常有不合於經但有合於道理者,亦有反道卻能合時宜者


    。魏時,山東也曾經起過蝗害。因為沒有加以驅除的關係,導致農作物全滅。其結果,即是造成人相食的慘狀。後秦時又有蝗害,最後仍是因為沒有拿出對策來,導致不隻是農作物,連雜草都被啃食殆盡,連牛馬都互食其毛以充饑。」


    玄宗聽得興致盎然,他不斷讚譽姚崇的手段,但在另一方麵,某種程度上,玄宗亦能夠理解朝廷內對這個方法所起的反對。原來這個皇帝就頗為傾向道家,討厭無謂的殺生。掌握至高無上權力的人,如果在內心有這樣的想法,出現迎合的言論也是理所當然的。


    「山東蝗災肆虐,河北,河南也幾乎是沒有儲備的食糧。如果現在袖手不顧,秋獲將化為烏有,如此一來,許多農民將會離開土地,化為流民。若置之不管,無異養癱遺患。」


    麵對皇帝冷靜的表情,姚崇為了實行自己的政策,可說是索盡枯腸,字字斟酌。


    「臣知曉,陛下好生而惡殺。是以本不煩陛下詔敕,隻需發布文件即可。若驅蝗不成,請削陛下賜臣之官爵,以示處罰。」


    武則天鍛鏈出來的政治敏感度,很成功地抓住了玄宗的心思。當他看見皇帝臉上的表情稍見明朗,他就確定自己成功了。


    「蝗害屬於天災。即使以人力牽製也無濟於事。且殺蝗太多,有傷天地和氣。如今尚可叫停。」


    黃門監1盧懷慎插嘴說道。


    光隻會死待在宮廷之中的人在胡說什麽啊!姚崇覺得可笑,他一邊提出了反擊。


    「過去曾有楚王吞蛭以痊其疾,叔敖殺蛇而得福。賢者如趙宣恨用其犬,聖者如孔丘不愛其羊。其誌向皆在於人,唯恐在大處失卻禮數。而如今若將蝗害放置不管,致使食糧涓滴不剩,山東百姓唯淪為餓殍一途!此事陛下已做決斷,將之委任於我。若殺蟲以救人,將由此致禍,此亦為吾所望。吾將如何,眾靜觀即可。」


    麵對姚崇的氣勢,宰相也無話可說。


    至此,玄宗也說明自己將支持姚崇,蝗害也在不久之後消弭了。


    1黃門監:唐官名,主要負責審查詔令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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