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現在,這一刻,也許是最幸福的時刻。


    雪野心裏如此想著。但是她明白這份幸福不會持續太久,肯定在不久的將來就會結束,剛才衝澡時的熱水讓她清醒過來,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然而,身體仍舊沉浸在幸福時光裏,就連腳趾也暖烘烘的,嘴唇也因為喜悅及快樂而始終漾著笑容。


    雪野將熱水輕輕倒在咖啡粉上,粉末緩緩膨脹冒出輕微氣泡聲,香氣四溢,滴進透明咖啡壺裏的咖啡音摻雜著雨聲。


    神啊!請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和秋月多待一會兒,讓我們的雨再多下一會兒。雪野祈求著。


    「雪野姊。」聽到背後的呼喚,雪野轉頭,唇邊仍殘留著微笑。他也微笑著,雙眼定定望著她。


    「雪野姊,我想,我……」他說。


    ——啊啊。雪野心想,雨就要停了


    「——我喜歡你。」他說完,靜靜望著雪野。


    她很清楚孝雄原本不打算說出這句話,他隻是情不自禁,自然而然就脫口而出了。可是這樣好狡猾。因為我——。


    雪野感覺自己仿佛正站在遠處,望著自己的臉頰愈來愈熱。


    我真的好開心,全身都開心得顫抖不已。但是……。


    我必須想辦法伸手阻止在遠處欣喜不已的自己,手要夠著對方得花上不少時間,但我必須把她拉到我身邊,對她曉以大義。無論如何都要辦到。我把手上的咖啡杯放在廚房吧台上,仿佛這才想起似地吐出屏住的氣息。聽起來像在苦笑,但我忍不住想要否認說不是。不過,總之……我必須曉以大義,要像個老師,以溫柔的態度出言訓斥。


    「我不是什麽雪野姊,你應該叫我老師才對吧?」


    一聽到我的話,他微張著嘴,似乎想說什麽,但他隻是沉默低下頭。我能感覺到,比起失望,他的反應更多的是錯愕。就像原本開開心心牽著的手,突然被甩開一樣錯愕。心,陣陣地刺痛。


    我拿起咖啡杯走到他麵前,在圓椅上坐下,椅子發出吱嘎輕響。我低頭看向坐在地板上的他,「你應該知道,我辭掉學校工作了吧。」


    他沒有回答,我繼續說:「老師下星期就要搬家了,搬回四國的老家。」


    他依然沉默,但是抬起頭來看著我,似乎想要看穿我的真正意思。我反而低下頭像是在辯解:「……我很早以前就決定了。我過去一直——」


    這時,我的眼前浮現空無一人的涼亭,涼亭被雨水淋濕了,就像長久相伴的妻子離開後的老人一樣孤獨。


    「一直在那裏練習,直到我能夠一個人好好走路。就算隻有自己一個人——」


    我要好好把話說完。雪野就像在訓斥小孩,在心裏對著自己這麽說。我不需要你。她用力縮緊了腳趾頭。


    「——就算沒有鞋子。」


    這句話宛如掉入深深洞穴裏的石頭,隔了許久他才聽見。石頭咚地一聲碰到洞穴底部的聲音,讓他動彈不得。


    「所以呢?」他反問的聲音無比幹澀,以雪野也感到畏懼的視線筆直地看著她。


    「所以……」雪野稍微轉開視線,回答說:「過去非常謝謝你,秋月同學。」


    沉默降臨。雨聲像是為了填補這段空白,再度增強。擺放在陽台上的盆栽裏積滿了透明的雨水,看來就像小小的水槽。最後,他靜靜起身,衣服摩擦的聲音顯得格外突兀。他俯看著雪野,說道:「那個,謝謝你的衣服。」說完便朝盥洗室走去。「我去換下來。」


    「可是你的衣服還沒幹……」雪野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不由得大叫。


    不對,這樣正好。雪野逼自己收回視線,低頭看著手中的咖啡杯,隱約聽見他關上更衣間的門。雪野把還沒喝上一口的咖啡杯舉到嘴邊,嫋嫋升起的熱氣微微沾濕了睫毛。她想要喝咖啡,卻覺得杯子沉重異常,隻得把它放回桌上。雪野體內有一團像刺蝟般帶刺的情緒,笨拙地四處亂闖。這情緒似乎是後悔和內疚,正一陣陣刺痛雪野的心並沉默地責怪她。


    不然我該怎麽做?雪野幾乎就要哭出來了。我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的餘地。我明明那麽真誠地對待每一個人,明明想成為像陽菜子老師那樣溫柔體貼的大人,明明努力回應任何一個需要我的人。雪野看著逐漸稀薄的咖啡熱氣。我不要待在世界的外圍,我想進到世界的裏麵,我想成為這個耀眼世界的一部分。我以為隻要長大,一切就會順利;我以為照這樣下去,就能和大家一樣正常生活。可是,卻發現自己被卷入那些像淋雨般避不掉的災難裏。先是伊藤老師出現,然後牧野同學出現,最後相澤同學也出現,我的生活變得一團糟。好不容易來到屋簷下可以躲躲雨,這回秋月出現了。每個人都在擾亂我的心,我想要靜靜地待著。但我一個人就連隻是站著,都如此勉強,每天光是不讓自己蹲下,就必須耗費莫大的力氣。


    聽見腳步聲慢慢移近,雪野抬起頭。他站在淺淺的青綠色影子裏,身上已經換上應該還是半幹的製服。


    「那個,我要走了。各方麵來說,非常感謝你。」他靜靜說完,深深一鞠躬,不等雪野回應便朝著玄關走去。


    「啊!」


    雪野不自覺離座起身。等等,多待一會兒吧。你沒有帶傘,對吧?等雨停再走吧?——不對,不是這樣,不可以這樣說。雪野默然不語,又一次慢慢坐回椅子上。他的腳步聲愈來愈遠,穿鞋的聲音,轉開門把的聲音。然後——


    啪嗒。關門的聲音。


    那一瞬間,雪野突然感到很氣憤。


    「笨蛋!」


    她大吼一聲,抓起坐著的椅子作勢要扔出去,可是,她怒視的前方已經沒有半個人在。她頓時泄氣地慢慢放下椅子,再次坐了下來。


    「……笨蛋。」她小聲地又說了一次。


    秋月那個笨蛋。


    一副單方麵被甩的受害者表情、一副自己沒做錯任何事的表情,你根本不知道你沒來涼亭的暑假裏,我是懷抱著什麽樣的心情度過。你的高一暑假一定過得很歡樂吧!你可以每天和家人一起吃飯,可以和班上女同學去喝茶,你根本完全無法想像大你十二歲的女人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一陣鼻酸,熱氣堵住喉嚨,胸口苦悶難受,眼眶滲出淚水,她以手掌緊緊按住雙眼阻止這一切,濕眼皮內側浮現猶如細窄迷宮般的白色紋路。始終擱在桌上的那杯咖啡,仍在無聲無息地持續冷卻著。


    ——結束這段時光的凶手,是你啊!


    雪野不禁有些埋怨。你果真還是個小鬼。如果你不說那種話,我們說不定還能一起吃飯、交換連絡方式,或是你會在我要回老家那天來送我,說不定我們還能夠以溫和平靜、痛苦最少的方式,靜靜地結束我們的關係。


    枉費我一直在忍耐。


    枉費我沒有說出口。


    枉費我一直沒有說,我喜歡你。


    ——是我打破了自己劃下的界線。


    雪野緩緩地從手中抬起頭來。我一直不去想的事情,現在我卻——。


    她整個人彈起來往外衝出去,整個身體幾乎要撞上大門。她打開玄關大門衝出走廊,直接奔過掛著「檢修中」牌子的電梯,打開緊急逃生出口,外頭灰蒙蒙的傾盆雨勢更加猛烈。她急忙衝下裝設在外牆的狹窄樓梯,雨水不斷打進來,鋪著pu防滑墊的樓梯到處都是積水。


    雪野發出啪啪的水花聲繼續奔跑著,腳尖踩到水滑了一下,滾下短短的階梯,她連忙用手撐住樓梯平台,臉頰卻重重擦到地板。衣服前半部又濕透了,可是雪野不在乎疼痛與寒冷,她起身繼續往前跑,跳上樓梯平台,然後突然停下腳步。


    他就站在下一個樓梯平台上,雙肘靠在與胸等高的牆上,俯視著因為雨水而朦朧的街道


    。遠處的天空特地送來一聲雷鳴,在距離兩人很近的地方輕聲響起。


    隱約雷鳴——


    腦子裏一片空白,浮現腦海的隻有這句話。


    他仿佛聽到了她的聲音,緩緩轉過身來。


    我沒想到雪野姊竟會追上來。不對,或許是我期待著她追上來,才會在這裏等候。其實,我自己也不清楚。


    她緩緩走下樓梯,微微開口:「我……」


    孝雄故意打斷她的話,什麽也不想聽,「雪野姊,請你忘了我剛才說的話。」


    仿佛事先背好的台詞,孝雄很自然、幹脆地說出這句話。他直直望著雪野,說出必須說的話,說出他覺得為了她應該要這麽說的話:「我其實很討厭你。」


    吹進來的雨滴打在臉頰上。雪野姊十分哀傷地眯著眼。孝雄真的覺得自己非常厭惡事到如今才露出這副表情的她。


    「我一開始就覺得你這個人……有夠討厭,一大早就在公園裏喝啤酒,還留下莫名其妙的和歌。」孝雄說著。


    過去因為這個雨女而嚐到的困惑、焦躁、嫉妒、憧憬、期盼、祈求、希望、絕望等所有情緒,逐漸化為怒意。他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你從來不說自己的事,卻老是探聽我的事。你早就知道我是你的學生吧?你這種做法有夠卑鄙!」


    討厭!我討厭這個女人。一副受到傷害的表情,現在又一副要哭的樣子,我最討厭她了!


    「如果知道你是老師,我絕對不會告訴你鞋子的事。反正你會覺得那是做不到,也不可能實現的夢想,對吧?你為什麽不那樣說?還是你覺得這隻是小孩子講的話,隨便應付一下就好?」


    討厭!我討厭自己像孩子一樣,為這種事情嚷嚷。


    「你一開始就知道我向往什麽、憧憬誰,也知道那個人不會接受、目標永遠不會實現。你都知道!」


    我討厭自己在女人麵前哭得這麽難看,我一直一直努力當個大人,你卻把我變成這副模樣。我討厭你!


    「……既然如此,你應該一開始就對我說啊!說我礙事!說臭小子快去上學!說你討厭我!」


    但如果不這麽做,我會一輩子都愛著你。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就連現在的每一分每一秒也更加喜歡你。


    「你就一直那樣……」


    ——開什麽玩笑,怎麽連你也哭了?


    「你就一直那樣,擺出若無其事的表情……」


    秋月的淚水滴滴答答滑落,大吼著。


    「——一直孤單一人,度過一生吧!」


    他的聲音,讓我窒息。


    我再也無法忍受,


    光著腳跑上前去。


    我的身體被緊緊抱住,我的心被那股甜香弄得亂糟糟,同時還聽到她一發不可收拾地嚎啕大哭。她猶如傾盆大雨般的哭泣聲讓我窒息。


    雪野姊全身劇烈顫抖著,把臉埋進我的肩窩,冰冷的鼻尖抵著我的頸部,像個孩子般地哇哇大哭。我嚇得連一根手指也不敢動一下。


    「每天……早上——」哭聲中摻雜著勉強擠出的話語。


    每天早上……。我的右肩因雪野姊潮濕的吐息而火熱發燙。


    「每天早上,我都穿得整整齊齊……想……好好去學校上課。」


    肩膀上的熱擴散至全身,瞬間溶化了藏在我體裏的冰塊,讓我繼續哭得像個蠢蛋一樣。


    「……可是我好害怕……怕到根本無法去學校……」


    淚濕的視線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發光。


    是雨。


    被夕陽照得閃閃發亮的雨水,正籠罩著我們。


    「在那個地方——」她抽抽噎噎地,用那個甜甜的哽咽聲音,在我耳邊說著:「在那個地方,我……」


    我緊緊抱住雪野姊試圖止住她的淚水,希望她不要哭了,希望她停止哭泣。我用上全部的力氣,把她的小腦袋壓在我的頸間。


    我想毀了她卻又想保護她,既憐惜又可悲,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雪野姊像是被擁抱的力量擠壓,像是吐出胸腔裏所有的空氣,大喊著:「我,因為你而得救!」


    雪野姊再次放聲大哭。


    秋月再次放聲大哭。


    兩人緊緊抱在一起,就像被凍結了一般,再說不出半句話。


    在濕漉漉的大樓縫隙間、在夕陽西沉的方向,有那座閃耀綠色光芒的庭園,以及像遙遠山峰一樣的高樓大廈群。


    金色的雨如同風中飛舞的火焰,益發耀眼燦爛。


    夏の野の 繁みに咲ける 姫百合の 知らえぬ戀は 苦しきものそ


    猶如在夏季原野上盛開的姬百合,無法告訴對方的單戀是一種痛苦。


    (萬葉集八·一五〇〇)


    情境:阪上郎女的和歌。萬綠草原中開著一朵深紅色的姬百合。借花吟詠自己不為人知的苦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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