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輪是一家大型書店的女傭。平時幫忙處理家務,人手不足時,則是到店裏幫忙賣書。有時也會前往雕刻師傅的住處,交代雕版印刷的版麵該如何雕刻。輪認為書就得是雕版印刷才好。那是在木板上雕刻文章和圖畫,塗上黑墨後,印製在紙上的一種印刷法。


    此外也有活字印刷的做法,但輪並不喜歡。那好像又叫作「基督版」。老板曾讓她見識過從國外傳來的宗教書籍,用的就是活字印刷。那是鑄造好每個活字後,加以排版印刷的做法。實在愚不可及。外國的文字好像隻有幾十種,所以可以采用這種做法,但如果每個假名和漢字都要製版的話,那不就得鑄造出數量龐大的活字才夠嗎?而且每個文字都是同樣的形狀,一點意思也沒有。不像雕版印刷,當中蘊藏著每位雕刻師傅的獨特風格。假名、漢字、插畫,就像水乳交融般,全融合在一張紙上。印書果然還是得用雕版印刷才行啊。


    她望著店內一整排的通俗小說,心中如此暗忖,這時,老板房間傳來一聲叫喚。


    「輪,你來一下。」


    「來嘍。」


    打開紙門,走進房內。老板正與一名年輕男子迎麵麵坐。男子留著一頭亮麗的黑發,長度及腰,他端坐地上時,發梢幾乎都快碰觸地麵的榻榻米。此人五官端正,儀態如同睡蓮般清新脫俗。輪一時看得出神,站在房門前發愣。


    輪與《道中旅鏡》的作者和泉蠟庵的初次邂逅,是她十六歲那年的事。而輪被火災的濃煙嗆死,則發生在她二十七歲那年,所以是死前十一年的事。


    「雖說是老板的命令,但你實在可憐。」


    耳彥走在山路上,如此說道。離開都城已即將五天。耳彥是幫和泉蠟庵扛行李的隨從。旅行所需的一切物品全由他一個人扛。他雖然算不上體格壯碩,但至少看起來比和泉蠟庵有力氣。他露出袖口外的手臂,不像輪那般瘦弱。


    「女人要通過關隘時,可是很麻煩的。他們會對你展開嚴密調查。就是所謂的『防槍炮進,防女人走』。意思是,對於進入都城的槍炮和打算從都城離開的女人,都得特別小心提防1。」


    「不過,我很期待能泡溫泉呢。」


    「那也得要能平安抵達溫泉地啊。因為那個人老是迷路。」


    耳彥望著走在前方的那名男子背部。和泉蠟庵踩著輕快的步履,完全不知疲憊為何物。他綁成一束的長發,像馬尾般左搖右晃。


    和泉蠟庵以寫旅遊書為業。書中會說明溫泉的場所、功效、路線,對初次旅行的人頗有助益。這次是輪有生以來第一次出遠門旅行。目的地是從都城西行,約二十日路程的一處溫泉地。


    「輪,你願意當和泉老師的隨從,陪同他一起旅行嗎?」


    在老板的命令下,輪就此擔任他旅行的隨從。輪問和泉蠟庵「為什麽找我?」他回答道:


    「隻有我和扛行李的男人一起旅行,實在太無趣了。要是能多一個女人同行,感覺既賞心悅目又愉快,不是嗎?」


    他一本正經地說道。這當然是玩笑話。他的目的應該是要在旅遊書中加入女人的意見吧。輪自己如此解讀,但和泉蠟庵始終沒收回當初那句玩笑話。他到底有幾分認真呢?總之,既然自己是在大書店裏工作,就得全力幫這位老師的忙,讓他順利把書完成。


    下午時,一行人迷了路。看和泉蠟庵自信滿滿地一路往前走,本以為應該不會迷路才對,但猛然回神,才發現他們一直在山裏同樣的地方打轉。不,說打轉似乎不太貼切。因為他們走的是一條筆直的道路。不過,就算在樹上作記號,走了一段路後,之前作記號的樹木竟然又出現在眼前。實在非常理所能解釋。況且這也不是弧度小到讓人察覺不出的彎路。而是如假包換的筆直道路。兩側一直都是雜樹林,也沒岔路,到底自己是從哪裏走進這條路的?輪覺得心裏發毛,緊挨著和泉蠟庵和耳彥。


    「怎麽會有這種事?」


    「你冷靜一點,這是常有的事。」耳彥說。


    「就是說啊。隻要是我走在前麵,常會發生這種事。久了你就會習慣的。」和泉蠟庵說。


    「你也該好好反省一下了。你這種老是迷路的毛病,實在太嚴重了。」


    聽他們兩人你一言我一語,非但沒感到放心,反而益發不安起來。輪心想,像這種不可理解的現象,怎麽能夠習慣呢?


    這條筆直的道路,不論往前走,還是往後退,最後還是回到了原處,所以他們離開原路,改為走進右側的雜樹林裏。走在這種沒有人徑的樹林裏,沒多久便遇上水流湍急的河川,他們順著河川往下遊走,最後來到了平原。當暮色輕掩時,他們來到一處放眼望去淨是水田,隻有零星二十幾戶人家坐落其中的村莊,輪這才鬆了口氣。


    和泉蠟庵上前敲一戶農家的門,說明他們的情況。並請對方帶他到村長家,請村長讓他們留住一宿。


    村長是一位年約七旬的老太太,獨自住在寬敞的大宅裏。她滿臉皺紋,背部佝淒,但雙眸清亮。就像經過徹底沉澱的湖水般,那是曆經漫長歲月所造就的明亮眼神。


    「要向您叨擾一晚了。」


    和泉蠟庵跪坐在地,深深行了一禮,耳彥和輪也跟著鞠躬。


    「遠來是客,就當作是在自己家吧。」


    老太太忙著手中的針線,以和善的聲音說道。她不隻提供被鋪,還招待他們晚餐。老太太住附近的孫子們,送來他們煮好的白飯、醃蘿卜、青菜味噌湯。那天晚上,輪心情輕鬆,一夜好眠。


    天亮醒來後,輪到村裏散步。正值稻穗結實累累,風光明媚的時節。一整片綠油油的葉子隨風擺蕩。那是一處平凡的農村。輪以手掌輕撫那宛如刀尖般的稻葉,信步而行。


    看到蝴蝶翩然飛舞,她想起了故鄉。小時候她和父親住在農村裏。屋子後院有一座花田,總是有蝴蝶飛來。還曾經飛進屋裏,她追著蝴蝶嬉戲。那好像是父親過世那天早上的事。


    父親死後,輪頓時成了孤兒。由於沒有親人收容她,所以在父親友人的介紹下,由町裏的一家大書店收留她。輪從沒見過母親。當初母親在生輪的時候,失血過多而死。


    母親以自己的性命換來輪,輪心中無比感激。


    回到老太太家後,老太太請他們吃早飯,一行人正開始準備行囊時,突然有人匆匆忙忙闖進屋內,告知老太太有位曾孫發高燒病倒了。


    和泉蠟庵與耳彥混在村民中,站在一戶民宅前。每個人都從敞開的拉門往屋內窺望。輪也把頭探進人群的縫隙中,往屋內張望。


    一名年幼的少年躺在民宅的某個房間裏。雙目緊閉,麵無血色,而且氣若遊絲。這村莊沒有大夫。眾人隻能眼睜睜看著少年受苦,他已距死不遠。一家人圍在棉被旁,淌眼抹淚。


    一隻小白蝶在群聚的眾人頭頂飛舞。飛進昏暗的家中,也不停歇,就這樣飄來蕩去。村民們沒人注意那隻蝴蝶,一副無暇理會的模樣。隻有輪的目光緊迫著那隻蝴蝶,她想起父親過世的那天早上。輪再次返回老太太家,從行李中取出一個小提袋,返回民宅。


    「請服下它。」


    她將提袋遞向老太太。要將它送給別人,需要勇氣。這是已故的父親留給輪的遺物。老太太往提袋內窺望,將裏頭的一顆藥丸倒進她布滿皺紋的掌心。這雖是最後一顆,但現在一定正是它派上用場的時候。老太太將藥丸放進曾孫口中,讓他和水吞下。


    和泉蠟庵和耳彥很快便在被窩裏睡著了,而遲遲無法入眠的輪則是在緣廊乘涼。皎潔的明月照耀著鬆樹,傳來陣陣蟲鳴。原本他們早上便該啟程,但因為在意少年的病情,所以決定在村子裏多待一天。


    似乎是發揮了藥效


    ,少年痊愈速度飛快。雖然還無法起身,但他已燒退,叫喚他的名字,他能睜開眼睛回應。


    輪感覺有人,回身而望,發現老太太站在她身後。老太太跪坐地上,深深行了一禮。正當輪感到難為情時,老太太從睡衣衣袖裏取出一塊折疊好的手巾。


    「這顆石頭請您帶走。」


    老太太掀開布,裏頭包裹的是一顆像小指般大的藍色石頭。它所呈現的深藍,宛如天空集中往一處匯聚而成。


    「這顆石頭,我已留在身邊五百多年了。」


    「咦?」


    「五百年。」


    老太太一本正經地說道。


    「請將這顆石頭帶在身邊,片刻不離身。總有一天您會明白我話中的含義。」


    好美的藍。輪發出一聲讚歎。連在沒有月光的黑暗中,也看得一清二楚。宛如從它內側散發光芒。


    「我是從一名旅人那裏得到這顆石頭。就像您今天一樣,我救了對方一命,他以此做為謝禮。請您終生將它帶在身上,死不離身。不過,您得注意一件事。您千萬不能自殺。倘若您自殺,便會墮入地獄。」


    老太太取出先前用來裝藥的小提袋,把石頭放進裏頭,讓輪握在手中。那顆石頭一定很昂貴。起初輪拒不肯受,但老太太堅持要她收下。後來輪被說服,收下那顆石頭。


    轉眼已日出東山,和泉蠟庵和耳彥從被窩裏起身,開始準備行囊。輪也折好棉被,起身盥洗。吃完早餐後,他們準備就此離開村莊。和泉蠟庵和耳彥答謝老太太的留宿和款待。輪也為贈石一事出言道謝,這時老太太對她說道:


    「請將提袋係上繩子,掛在脖子上。」


    出發時,擦身而過的村民們皆望著輪一行人,向他們行禮。不久,村莊漸行漸遠,已看不到水田,眼前淨是荒蕪的土地。和泉蠟庵走在前頭,耳彥與輪緊跟在後。


    他們坐在樹下休息時,輪拿出老太太送她的藍色石頭仔細端詳。就算白天看,它那美麗的藍依舊令人讚歎。藍色中帶有零星的金色碎片,猶如星光點點的夜空。


    「那是什麽啊?」


    耳彥靠近問道。


    「是老太太送我的。說是為了感謝我的賜藥之恩。」


    輪以手指拈起石頭,讓耳彥觀看。和泉蠟庵推開耳彥,湊近細看。


    「這是琉璃。」


    「琉璃?」


    「沒錯。外國人稱它作『拉普祖裏』2,也就是青金石。你最好妥善保管。」


    之後沒再迷路,順利抵達他們的溫泉目的地。雖然比當初預定的時間晚了三天,但這是輪第一次泡溫泉,感覺通體舒暢,無比滿足。不過這是工作。她沒忘了將溫泉的功效詳細記載在日記本上。


    回程他們曆經三次迷路,但都有驚無險。回到都城,結束這趟旅程後,就此與和泉蠟庵和耳彥道別,令她略感落寞。不過他們都住同一個市町,以後還有機會碰麵。之後輪仍持續與他們往來。不久,和泉蠟庵將這趟旅行的成果出版成冊,在大書店裏工作的輪,把他的書擺在店內架上。


    輪打從第一次與和泉蠟庵見麵,便對他一見鍾情,但她始終都沒讓和泉蠟庵察覺她的愛意。因為她認為自己的身分與作家無法匹配。


    最後,輪在十八歲那年與老板介紹的男子結婚,生了三個孩子。過著有苦有樂的日子。她親自哺乳、哄孩子不哭、靜靜望著孩子的臉,直到孩子睡著。有時丈夫生氣去碗,有時輪也為之光火,不和丈夫說話。


    她卷起衣袖洗衣服時,家裏的老三總對她掛在脖子上的提袋很感興趣。輪會取出裝在提袋裏的青金石,告訴他昔日那段旅行回憶。


    輪二十七歲那年,一名住附近的男子,家中竄出火舌。一切隻因抽煙不慎。木造的長屋容易起火,火勢蔓延也快。轉眼間,輪所住的長屋已被烈焰包圍。她為了拯救自己來不及逃離的孩子,衝進烈火熊熊的長屋內,就此沒再走出。她吸入濃煙,失去意識,大火燒向她的衣服,就此葬身火窟。


    二


    嬰兒出生前,母親大量失血而死。產婆心想,至少也要救活嬰兒,因而將那名喪命的母親陰部撕開,雙手伸進她腹中,取出一團不住攢動的紅色肉塊。是個女嬰。奇妙的是,嬰兒的小手裏緊握著某個東西。從嬰兒的指縫間露出一個藍色的塊體。產婆扳開嬰兒的手,結果一顆小小的藍色石頭掉向她母親流落一地的鮮血和羊水中。產婆在她漫長的人生中,從沒見過像這顆石頭那般深遠的藍。


    父親將嬰兒取名為輪。輪很少哭,總是睜著一雙大眼,靜靜觀察四周。和她說話,她便會做出像在豎耳聆聽的動作。明明出生還不到一個月,看起來卻像聽得懂人話。雖然還隻是個小嬰兒,但如果問她「你餓了嗎?」,她卻會點頭、搖頭。輪很快便學會說話。就像老早就知道物品的名稱般,沒教過的話,她自己便會脫口而出。不久,她已經會雙腳站立,開始走路,明明沒教過她,她卻已經會自己到外頭上廁所。


    輪滿五歲後的某一天,她對父親說:


    「今年夏天會有洪水。要是放著不管,會出人命。最好先在高處蓋一座小屋,在那裏存放米糧。」


    父親將輪說的話告訴村民。那裏雖是鮮少遭遇洪水的地區,但沒人當這是孩子的戲言,一笑置之。因為大家早已發現輪不是普通小孩。


    那年夏天真的發生洪水。雨連下十天,過去不曾泛濫的河川,河水滿溢而出。田裏的作物全毀,屋舍也被衝垮,但沒人喪命。因為眾人已按照原先的計劃,事先到山丘上的小屋避難,並在那裏存放家畜和米糧。


    「你有時令我感到害怕。明天會發生什麽事,你好像能事先預知似的。」


    父親對輪如此說道。當時洪水已消退,藍天從雲縫問露臉。村民們幫忙輪和她父親重建家園。村民們全對這名年僅五歲的少女另眼看待。


    「爹,青金石在哪裏?」


    輪以不像少女該有的成熟表情問道。


    「青金石?」


    「嗯,就是我出生時,握在手中的那顆藍色石頭啊。還有,如果有小提袋的話,請給我一個。」


    父親將那顆和妻子遺物放在一起的小石頭,以及用舊衣服做成的小提袋交給輪。輪以繩子穿過提袋,將藍色石頭放在提袋裏,掛在脖子上。


    「老太太吩咐我要這麽做。」


    「老太太?」


    「就是給我這顆石頭的人啊。」


    父親進一步詢問詳情,但女兒沒再多說。


    輪還清楚記得。雖然往日的一些瑣事已不複記憶,但人們常說,她五歲那年村裏遭遇洪水。所以她才得以事先提出忠告。


    火災那件事更是印象鮮明。長屋被大火吞噬,連她自己的孩子也逃走不及。最後她吸入濃煙,和孩子雙雙命喪火窟。自己當初應該就是這樣過世的吧。


    感覺就像身體落入地獄深淵。


    正當她覺得自己沉浸在一處像溫泉般的場所時,身體陡然飄浮起來。


    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蜷縮在一處狹小的空間裏。她原本還以為是置身在另一個世界。她從頭到腳都被溫水包覆。感覺無比安詳,全身幾欲就此融化。有時會有像繩子般的東西纏向她的手腳。後來才知道那是臍帶。輪一直以為這是另一個世界,但其實她是在母親胎內。某天,當她覺得這地方擁擠得難受時,產婆雙手伸了進來,將她拉出母親體外。


    起初她以為自己死了,轉世投胎。但那張俯視她的臉,是她記憶中的父親。父親抱著她散步時,觸目所及全是她熟悉的景致。她並沒有投胎轉世。她一樣被取名為輪。她還是她自己。再度以輪的身分重回人世。她在產後一個月明白這個道理。


    嬰兒時


    期的輪,便已能聽懂周遭人的談話。她從人們的交談中得知她出生時手中握著一顆藍色石頭。那顆石頭肯定就是青金石。


    在她前一個人生中,從未聽說她出生時手中握有藍色石頭的事。這麽說來,眼前這不可解的狀況,難道全是因為這顆石頭的緣故?


    輪因火災而罹難時,身上帶著那顆石頭。她遵照老太太的吩咐,終生將它帶在身上,死不離身。老太太還說過,到時候就會明白她話中的含義。


    輪將小提袋掛在脖子上,開始過她的第二次人生。她父親保管的那顆青金石,一定就是當初老太太送給輪的那顆石頭。不論大小、形狀、色澤,全都一模一樣。它藍色的表麵,到處都是閃著金光的顆粒。黑夜如果化為動物,一定擁有像這顆石頭般的眼瞳。它似乎是伴隨著輪嬌小的身軀,從母親胎內來到這世界。


    很久以前便已過世,本以為再也無緣相見的父親,如今又活生生出現在自己麵前,起初令輪倍感驚詫。但隨著時間經過,她也逐漸習慣。有時她甚至覺得,第一次的人生也許是一場幻夢,事實上它根本不曾存在過。


    盡管如此,有時想起丈夫和自己所生的孩子,淒涼之情仍不免油然而生。他們後來怎樣呢?如果還活著,有機會再相見嗎?


    某天,一名開租書店的老板到村裏來。他在路旁鋪設草蓆,擺出他在市町的大書店買下的書籍。那名租書店老板一見輪從人群中現身,笑著說道:


    「小姐,你也會看書嗎?」


    「當然會啊。」


    輪拿起一本附封麵圖畫的通俗小說,隨手翻閱。


    「這本書我記得。裏頭的故事很有趣。」


    「小姐,那本是最近才剛寫好的書耶。」


    「因為我還記得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租書店老板似乎當輪是在開玩笑。暌違多年,再次體驗雕版印刷書的觸感,輪欣喜不已。她將擺在草蓆上的書,一本一本拿起來看,這時,她發現《道中旅鏡》這本折疊書。作者是和泉蠟庵。輪感到無比懷念,差點當場落淚。原來他也活在這世上。


    輪的父親不時會到鄰村的一位瓦匠家中,幫忙對方以土窯燒製屋瓦,到隣近的市町販售。賺得的工錢可用來貼補家用,多虧有這筆收入,才不至於餓肚子。


    當初賜藥給他們的,也是這位瓦匠。輪的父親用手拉車替他載屋瓦到市町販售,工匠以此做為謝禮。以曬幹的熊膽,糅合數十種植物所製成的藥丸,一共約有五顆,全放進提袋裏。每當輪生病時,父親就會讓她服下一顆。


    那是輪七歲時發生的事。父親說要去幫忙燒瓦,於是輪留下來看家。父親外出後不久,一隻蝴蝶飛進家中。起初輪就隻是望著蝴蝶出神,心裏想「真漂亮」,但接著她馬上憶起往事,就此奪門而出。最後好不容易在鄰村的交界處追上父親。


    「爹,你不能去啊。今天會有壞事發生。」


    輪死命阻攔,於是父親這天便取消原本的計劃。隔天才在瓦匠家聽聞小屋坍塌的事。似乎是屋柱腐朽,變得脆弱不堪。屋內堆疊的屋瓦也全都被壓成了碎片。


    「要不是輪攔住我的話,我就會被派去幫忙打掃。」


    父親說到這裏,開懷大笑,但輪卻覺得很可怕,半晌說不出話來。


    父親這天理應在小屋裏被瓦片活活壓死才對。見輪淪為孤兒,對她寄予同情的則是瓦匠夫婦。他們請認識的一家大書店幫忙,請他們讓輪住在店裏幫傭。這是輪記憶裏的情形。但現在父親保住了一命,而且能繼續待在她身邊。今後將是輪一無所悉的人生。


    三


    「娘是什麽樣的人呢?」


    「以你的神通力,沒辦法看見你娘的模樣嗎?」


    父親拉著手拉車,正將滿車的瓦片運往都城。輪和瓦片一起坐在手拉車上。她雖已十三歲,但身材嬌小,體重輕盈。


    「我那才不是神通力呢。」


    隻不過,許多事都會重複出現。但唯獨母親的長相,她始終無從得知。一來沒有母親的畫像,二來也沒有母親的親戚,沒機會目睹長得像母親的人。即便向父親詢問,所知同樣有限。父親說來說去,就隻會說輪的眼睛像她娘,或是個性好勝之類的。輪出生時,母親便已喪命。可能是她出生時,眼睛的功能尚未健全,四周一片模糊,什麽也看不見。無法得知自己的母親是什麽樣的人,實屬可惜。


    都城離村莊約八天的路程。穿過熱鬧的大路後,父親往采買這些瓦片的客戶家走去。輪走下手拉車,征得父親的同意,獨自在市町裏行走。


    輪前往以前她與丈夫和孩子們同住的場所。那是一處長屋密集的地區。她往屋裏窺望,發現裏頭住的是陌生人。當她與對方目光交會時,對方問她「你迷路了嗎?」她搖了搖頭。長在路上的野草、從長屋屋簷問看到的天空,完全是她記憶中的景象。她想起自己與喝酒的丈夫吵架、背著孩子哄他們停止哭鬧。往道路挺出的石頭,以前常被它絆住,差點栽跟頭。長在長屋中間的大樹,孩子們常爬到樹上嬉戲。她二十七歲那年,這整排木造長屋,轉瞬間被大火吞噬。而她就是命喪於此。


    她前往那家大書店。店內的模樣與排列整齊的書本,令她倍感懷念。老板就坐在店內。熟悉的麵容、一貫的穿著。在她前一個人生中,與老板共度的時間比她父親還長。


    輪忍不住出聲叫喚。


    「好久不見了!」


    老板驚訝地望著輪。


    「我在哪兒見過你嗎?」


    「是的!」


    說到這裏,輪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請老板讓她在這裏工作,日後應該能遇見和泉蠟庵。等哪天又能一起旅行時,或許便能前往那位送她青金石的老太太家。關於她掛在脖子上的這顆藍色石頭,輪想要有更進一步的了解。如果是那位老太太,或許能告訴她什麽秘密。


    「老板,請讓我在店裏工作。」


    輪開口請托,但一開始遭到拒絕。老板說,我哪能隨便讓不認識的人在店裏工作。於是輪對老板說,店裏的工作她大致都知曉。她隨口說出從製書到鋪貨的流程,老板聽了之後,雙目圓睜,大為驚詫。


    書就得是雕版印刷才好。輪望著店內一整排的通俗小說,心中如此暗忖,這時,老板房間傳來一聲叫喚。


    「輪,你來一下。」


    「來嘍。」


    打開紙門,走進房內。老板正與一名年輕男子迎麵而坐。男子留著一頭亮麗的黑發,長度及腰,他端坐地上時,發梢幾乎都快碰觸地麵的榻榻米了。此人是《道中旅鏡》的作者,和泉蠟庵。輪端正坐好後,恭敬地向他問候。


    「您好,小女名叫輪。」


    這就是老板向輪介紹和泉蠟庵的那天。輪老早就在期待這天的到來。她心中雀躍歡騰,麵帶微笑。


    「原來是你啊。好久不見了。」


    和泉蠟庵一派輕鬆地說道,一點都不像是初次見麵。輪頗為詫異,半晌說不出話來。


    「您認識輪嗎?」


    「嗯。每次在町內與她擦身而過時,她總會盯著我瞧。我還以為有人想要我的命呢。搞了半天,原來是這裏的夥計啊。」


    和泉蠟庵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頻頻點頭。他說為了寫旅遊書,要展開一場溫泉地之旅。輪就此加入他的行列,與他同行。


    輪著手準備旅遊的行囊,將裝有青金石的小提袋掛在脖子上。在大書店門前與和泉蠟庵、耳彥會合後,在朋友的送行下啟程。


    「雖說是老板的命令,但你實在可憐。」


    耳彥走在山路上,如此說道。離開都城已即將五天。旅行所需的一切物品全由耳彥一個人扛。


    「女人要通過關隘


    時,可是很麻煩的。他們會對你展開嚴密調查。就是所謂的『防槍炮進,防女人走』。意思是,對於進入都城的槍炮和打算從都城離開的女人,都得特別小心提防。」


    「不過,我很期待能泡溫泉呢。」


    「那也得要能平安抵達溫泉地啊。因為那個人老是迷路。」


    「迷路也很令人期待哦。」


    「你知道那個人有迷路的毛病?」


    「知道。」


    「竟然有人會期待迷路,我還真沒見過呢。」


    輪望著走在前方的那名男子背部。他綁成一束的長發,像馬尾般左搖右晃。對輪而言,迷路正是她這趟旅行的目的。隻要迷路,最後應該能抵達那位老太太所住的村莊。為了能解救那位生病的孩子,她身上準備了一顆藥丸。


    不久,輪一行人在山路上誤闖一處不可思議的地方。明明是一條筆直的道路,但是在樹上作記號,走了一段路之後,之前作記號的樹木竟然又出現眼前。


    「哇,這沒道理啊!」


    輪故意裝出驚訝貌,耳彥微微皺眉,對輪說道:


    「我看你一點都不慌嘛。」


    他們像之前一樣,最後決定離開這條路,改為走進右手邊的雜樹林中。村莊就快到了。輪愈來愈興奮。但情況愈來愈不對勁。如果和之前一樣,他們應該會遭遇一條河川,但結果並非如此。來到雜樹林的盡頭後,眼前是一片平原。走沒多久,前方出現一條道路。路上人來人往,還有快馬奔馳其上。不久,前方出現一座市町。


    「運氣真好。看來我們走的是捷徑。那不就是我們今晚預定要抵達的宿場町嘛!」


    走在前頭的和泉蠟庵朗聲道。


    接著走了約莫兩周的路程,終於抵達他們要前往的溫泉地。那是一處知名景點,有許多遊客在此泡湯療養。不清楚為何會是這樣的結果,到頭來,他們錯過了老太太所住的村莊。


    輪浸泡在溫泉裏,感覺就像泄了氣的氣球。這裏的溫泉顏色白濁,氣味如同腐蛋。她伸長雙腿,感覺旅途的疲憊宛如融入溫泉中一般。事後一定得將自己泡溫泉的感想告訴和泉蠟庵,請他在寫書時一並補進書中。


    她在泡湯時,也一直掛著那個小提袋。有時她也會取出青金石細看。和輪一起從母親胎內生出的這顆石頭,顯現出可怕的藍。當初送她的那位老太太,應該也是經曆過幾次死亡和重生吧。將這顆石頭給了輪之後,她會不會就這麽死了,不再以嬰兒的姿態重生呢?就算回到那座村莊,遇見那位老太太,她手上應該也沒那顆青金石吧。可能在老太太這次的人生中,完全不知道藍色石頭的存在。若非如此,這世上就會有兩顆神秘的青金石了。


    泡在溫泉裏看這顆青金石,它的顏色會讓人覺得這世上其他的藍色全是假的。關於這顆石頭,當初老太太說了些什麽呢?輪花了一點時間才想起來。


    不能自殺。


    要是自殺,會墮入地獄哦。


    老太太好像曾經這樣叮囑過。


    旅行回來後,輪繼續在大書店工作。不同於之前的人生,她後來仍繼續與和泉蠟庵和耳彥展開過幾趟旅行。在和泉蠟庵容易迷路的老毛病下,他們多次卷入災難中。有時在山中困了三天,最後遇上世所罕見的景致。她帶回難得一見的禮物,回去探望家鄉的父親。父親年歲增長,垂垂老去的模樣,在她以前的人生中從未見過。


    輪與她之前的丈夫在町內擦身而過。當初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年,還生下三個孩子的那個男人,此時以陌生人的姿態走在她麵前。由於隻有遠遠地驚鴻一瞥,所以她沒出聲叫喚。就算現在沒采取任何行動,日後老板應該也會主動介紹他們認識才對。


    然而,輪最後卻和其他男人成婚。她在出外時認識一名年輕商人,對方向她求婚。對方長得相貌堂堂,個性也不差,這樣的對象應該也不錯。而且他有經商的才幹。在之前的人生中,輪曾經親眼目睹這名男子經商成功。


    輪開始以商人妻子的身分展開新的人生。如今她住的不再是以前的破舊長屋,而是氣派的大宅院,並且生下他們的孩子。雖是第一次生產,但輪完全不顯一絲慌張,令周遭人嘖嘖稱奇。她雖是一位年輕的母親,但哄逗孩子的動作卻很熟練,婆婆完全無從挑剔。


    她之前人生的第一胎是男孩,但這次生的是女孩。可能是因為不同父親的緣故。那麽,當初她在木造長屋背在背上,親自哺乳養大的孩子們,現在去了哪裏呢?盡管心裏期待日後能再相見,但看來他們根本沒降生在這世上。感覺如同就此抹除那些孩子們的人生,心裏頗不是滋味。而在養育這名新生兒的過程中,也很少再想起以前自己所生的孩子。這令她更加感傷。


    以後將這顆青金石交給其中一個孩子吧。輪常在心中如此盤算。她已經活得夠久了。接下來讓其中一個孩子也用這種方式活下去吧。不過,才過了一晚,她便感到害怕起來,遲遲無法將掛在脖子上的小提袋取下。日子就這樣流逝。


    從老太太那裏取得青金石,已成了遙遠的往事。老太太當初是在什麽樣的心境下,送她這顆青金石呢?青金石代表當事人的生命。當她決定將青金石托付某人時,心中到底是什麽樣的想法呢?


    相較之下,她對自己的膚淺感到錯愕。活了這麽多年,應該已經足夠了,卻還不敢放開這顆青金石。可能是之前逃過一劫的緣故,如今輪對死亡的恐懼更勝已往。要是死後有另一個世界,可以讓死者們過著幸福的日子,那就好了……輪閱讀過宗教方麵的書籍。也曾看過活字印刷的外國書。但它們全都無法消除她心中的恐懼。


    日後應該會有一天,她心中的恐懼將變得微不足道。否則她將永遠活下去。她拿定主意,要為自己喜歡的人舍棄這顆青金石。


    四


    這第二次的人生,同樣有歡樂,亦有煩惱。曾經因為丈夫在外偷腥,而氣得想殺了他,也曾因為婆婆站在她這邊,而覺得她像是自己真正的母親。當她家裏的老二因病而奄奄一息時,她讓孩子服下那最後一顆藥丸,就此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不久,在輪二十七歲那年,那處長屋密集的地區發生火災。那場她原本理應命喪其中的火災。由於這次她居住的地方不同,所以輪毫發無損。不過,她前一次人生的丈夫,卻在火災中喪生。


    輪到了她以前從未體驗過的年紀。她三十歲時,孩子們的臉蛋逐漸由稚氣轉為成熟。四十歲時,父親、婆婆、丈夫相繼過世。五十歲時,孩子們紛紛嫁人、娶妻。還有了孫子,她將家業全部交由孩子掌管,就此退休。她望著鏡子,發現鏡中的臉滿是皺紋。現在她已跑不動,每逢雨天,膝關節便隱隱作痛。她心想,像這種時候,要是能泡溫泉就好了。輪自婚後便很少與和泉蠟庵和耳彥聯絡。也不知道他們之後過著什麽樣的人生。


    在輪五十五歲的某天,她感到頭痛欲裂,突然就此昏厥。接著當她醒來時,已躺在被窩裏。孫女們陪在一旁。她們一麵唱歌,一麵玩遊戲,衣袖宛如隨風擺蕩的花瓣。輪那個裝有青金石的小提袋,仍掛在她脖子上。她緊緊握著它,闔上眼。下次能否看到母親的臉呢?頭又痛了起來,直貫腦門。


    有個像繩子的東西,在羊水中飄蕩。母親的胎內宛如溫泉般。產婆撕裂母親的陰部,將她取出。她睜開眼睛環視四周。感覺到羊水和鮮血。全身接觸著空氣。看得到像是燭火的亮光。但嬰兒的眼睛似乎還沒能開始運作。一切都是如此模糊。最後她還是無法看見母親的臉。事後聽說她出生時,小小的手指緊握著一顆像是由藍色凝聚而成的石頭。


    輪就此展開她的第三次人生。她讓父親抱在懷中,望著故鄉的田園風景。後院的花田,蝴蝶翩然飛舞。又回到這裏了


    ——她心中興起這份感慨。為了不讓人們說她擁有神通,對她感到畏懼,這次她一直佯裝是個尋常的孩童。雖然聽得懂人們說的話,但就算有人同她說話,她也始終擺出聽不懂的表情。之前她被稱作神童,受人敬重,但人們也對她避而遠之。不過這次她有了許多年紀相近的玩伴,村民們都能輕鬆地和她交談。


    然而,到了村裏即將遭過洪水的那年,盡管她一再叫大家注意,但根本沒人把她的話當真。上一次是因為眾人認為輪具有神通力,所以才肯聽她的勸。結果災情遠比上次還要慘重。


    為了防範父親在瓦匠家遭遇事故喪命,輪告訴父親自己經曆過的人生。並說明自己從老太太那裏取得青金石,已有兩次死亡的體驗。父親大為震驚,但輪事先知道村莊會遭遇洪水,這是不爭的事實。瓦匠家的小屋倒塌那天,父親聽從輪的建言,乖乖待在家中。


    長大成人後,輪並沒有與和泉蠟庵一起出外旅行。她覺得,就算同一天在山裏迷路,也很難抵達那座村莊,恐怕也不會遇見那位老太太。


    這次她想一輩子待在父親身邊。輪幫忙父親務農,和村民們一起過著平靜的生活。租書店老板帶來的書看膩了,就親自走一趟市町,到記憶中的土地四處走走看看。對於那家大書店和之前的夫家,她隻站在遠處觀望。她找尋和泉蠟庵和耳彥的身影,以陌生人的身分與這些昔日友人擦身而過。


    她之前的人生一直活到五十歲,所以輪知道朋友們後來會有什麽遭遇。她假裝是算命師,來到會在河裏溺死的朋友麵前,向對方提出忠告,不要在河邊行走。而那些被熟識欺騙,扛下龐大債務的朋友,她則是提醒他們不可太過相信別人。


    父親的朋友替輪找尋結婚對象。對方雖然長得不夠稱頭,也沒萬貫家財,但有一顆善良的心。輪和他過著幸福的生活。雖然偶爾也會生氣吵架,但丈夫不曾在外拈花惹草,家中滿是歡笑。


    他們兩人始終膝下無子。父親病逝後,就隻剩她和丈夫相依為命。他們坐在庭院前,望著枯萎的柿子樹,夫妻倆聊了許久。夕陽將浮雲染成桃紅色,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她想起過去有孫兒承歡膝下的日子。孩子們常在這樣的傍晚時分嬉戲。然後跌倒擦破膝蓋,哭著走回家中。


    死後又再重生,如此一再反複,累算至目前為止,已有百年以上。邂逅的人不計其數。不過,她自己養育長大的孩子長相和名字,她仍舊記得。哪個孩子是什麽個性,她也不曾忘記。就算活了上千年,她應該仍會記得孩子摟在懷中的重量。


    輪的母親不曾有過這樣的體驗,便結束其一生。輪活得愈久,愈常想到母親的事。每當她以嬰兒的姿態誕生,母親就會流盡鮮血和羊水,與世長辭。感覺就像她反複一再殺害母親似的。


    四十歲時,丈夫撒手人寰,又過了二十年後,輪安詳地離開人世。


    第三次人生結束,輪緊握著青金石,第四度回到母親胎內。在輪出生的同時,母親便喪了命。輪尚未健全的雙眼,無法看見母親的臉。隻要她願意,就能永遠不斷地思索,創造出無限的回憶。但想見母親一麵的心願始終無法達成。


    輪的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人生,她把時間全用在讀書上。死後變回嬰兒時,雖然不能帶著丈夫和孩子一起走,但她獲得許多見聞。她心想,既然這樣,那我就大量學習,累積知識,貢獻給這個世界吧。輪學習外國語言,研讀醫書。她熟悉藥品的種類,還針對藥草和毒草寫下附插圖的書籍。也嚐試設計不易毀損的橋,以及不易引發火災的長屋。當她死後重回嬰兒形態時,她的功績全化為一張白紙。但她還是重新開始寫書。


    父親過世、丈夫過世、孩子過世,她體驗過無數的生離死別。每次還是淚如泉湧,無法習慣。為何會如此悲傷呢?一起生活的人,某天將會就此消失。而和那個人一起共度的歲月,則會永遠留存心中。自己那些沒降生在這世上的孩子們,以及如今形同陌路的丈夫,她都仍深愛著他們。這份情感不斷從體內深處滿溢而出,永不枯竭。她覺得眼淚也很尊貴。因為這份愛、這份悲傷,全是母親所賜。


    轉眼已來到她第六次人生的尾聲。輪的女兒在生產時,嬰兒臍帶繞頸。臍帶繞頸是常有的事。很少有嬰兒會因此喪命。然而,當臍帶環繞好幾圈時,就會有性命之危。


    遇上這種情況,常會造成死胎。胎兒透過臍帶,從母親體內取得各種營養。輪讀過醫書,很明白此事。可能是因為臍帶緊纏住脖子,造成壓迫,生命所需的營養無法傳送,造成胎兒喪命。


    之後又過了一段安穩的日子。她漫步在有往日回憶的地點,欣賞滿天晚霞和雨後形成的水灘。不久,她的身體每況愈下,連散步都沒辦法。臥病在床後,她請親朋好友到家裏來聊天。當中有人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為何會受邀。對輪而言,她在之前的人生與對方有交流,但是就對方來說,兩人卻是第一次見麵。


    和泉蠟庵被帶往輪的房間後,端正地坐在棉被旁。和輪一樣,他也上了年紀。臉和手布滿皺紋,發如星霜。但他那宛如睡蓮般的氣質,仍一如往昔。


    「謝謝您的大駕光臨,和泉老師。」


    輪從棉被裏坐起身,如此寒暄道。


    「原來是你啊。好久不見了。」


    「我們可是第一次見麵呢。」


    「我們在市町裏擦身而過時,你不是都會望著我嗎?不過那是年輕時的事了。」


    輪的女兒端來熱茶。


    「老師您的旅遊書,我全都拜讀過了。」


    「沒想到學識淵博的你,也會看我的書。」


    「請別這麽說。我才沒有學識淵博呢。」


    似乎是市町內有這樣的傳聞。輪盡可能保持低調,但她還是會在災害發生前向人提出預警,或是說出她不應該會知道的事,因而在不知不覺間得到這樣的風評。甚至有人誤以為她是算命師,想付她大筆銀兩。


    「既然難得有這個機會,那請你告訴我。到底該怎麽做,我的書才會大賣呢?」


    「以前我總覺得您看起來很成熟,不過,到了現在這個歲數,究竟誰比較年長,已不再重要了。」


    「因為我們都已經是雞皮鶴發了。」


    「曾經有位租書店老板帶著老師您的第一本書到我故鄉那座村莊去。那應該是我五歲那年的事吧。」


    「從那個時候起,就有傳聞說你無師自通,天生就會講外國話。」


    輪向和泉蠟庵詢問許多旅行時的趣聞。也從中得知耳彥是在幾年前過世,因何而死。和泉蠟庵一樣過著四處雲遊,四處迷路的生活。似乎也有不少年輕人景仰他,跟在他身邊,但幾次迷路下來,吃盡苦頭後,便紛紛求去。


    輪想起自己第一次與和泉蠟庵見麵時的情景。輪對他一見鍾情。在她最初的人生,第一次情竇初開。過去她與不少人結為夫妻,但不知為何,就是不曾與和泉蠟庵結婚。


    明明心裏一直有這個念頭,但始終不曾明說。


    夜幕將至,和泉蠟庵就此離去。輪萬般不舍地與他道別。


    「對了,你掛在脖子上的那東西是什麽?」


    最後和泉蠟庵向她問道。輪從小提袋裏取出那顆藍色石頭。


    「是很久以前,某人送我的護身符。」


    和泉蠟庵把臉湊向那顆石頭。


    「這是琉璃。外國話稱之為『拉普祖裏』。」


    「是的,老師您以前也曾經這樣告訴過我。」


    「有嗎?」


    「是我弄錯了。」


    「那你一定是作夢。在睡睡醒醒的反複過程中,搞不清楚是夢境還是現實。」


    和泉蠟庵最後留下這句話,就此離去。從輪的房間可以望見敞


    開的緣廊。蝴蝶在陽光照耀的庭院翩然飛舞。


    一周後,輪在被窩旁與孫子嬉戲時,突然病情發作。孫子一臉納悶地低頭望著倒地的輪。


    生命結束時,總會有種墜入幽暗深淵的感覺。


    先是沉入一處像溫泉般的場所,接著有種飄浮的感覺。


    待回過神來,她已身在母親的子宮裏。四周一片漆黑,是因為置身在胎內,還是因為眼睛還未長全呢?她尚未成熟的身體,包覆在溫暖的羊水中。


    她能靠自己的意識擺動手腳。但手指沒有感覺。也許是手指還沒長出來的緣故。


    雖然看不見,感覺不到,但那顆藍色石頭應該就飄浮在她身邊。也許就緊黏在她手臂前端。要是就這樣出生,便會展開第七次的人生。但輪不想這麽做。


    有一條像繩子的東西,從自己的肚臍一路連往子宮的胎壁。輪轉動身體,想讓臍帶纏住自己脖子。由於身體的感覺不夠明確,所以她試了好幾次,都還是以失敗收場。


    隻要趁自己身體還沒長大時死掉就好了。這麽一來,母親就不會因難產而死。隻要在自己還是胎兒的階段自殺,就能救母親一命。


    老太太說過,絕不能自殺。倘若自殺,便會墮入地獄。那裏會是什麽樣的地方呢?拜青金石所賜,她的人生過得比誰都還要長,但她想自動放棄。這項罪有多重,她無從得知。在地獄所受的痛苦,不知道是怎樣?說不害怕是騙人的。不過,她想讓母親活下去。希望母親能以健康的身體產下弟妹,將他們養育成人,體會輪所感受過的幸福。期望母親在她的生命中,也能感受生命的可貴、淚水背後的含義,而為之感動。


    尚未取名為「輪」的這個胎兒,在羊水中祈禱。


    不久,胎兒那尚未長全的脖子,被臍帶纏了三圈。胎兒在黑暗中伸長手腳,緊緊纏住自己脖子。臍帶受到壓迫,母親所傳送的營養就此斷絕。胎兒在感覺不到疼痛的情況下,就此不再動彈。


    輪墮入地獄。


    五


    某天,和泉蠟庵在蕎麥麵店說道:


    「十天後,我要前往西邊的一處溫泉地,你願意幫我這個忙吧?」


    這趟旅行,是為了調查前往溫泉地的路線和溫泉的功效,以撰寫旅遊書。這是和泉蠟庵的工作。之前耳彥曾多次擔任替他扛行李的隨從,與他同行。但和泉蠟庵是個嚴重的路癡。不光是分不清東南西北,而且常會莫名其妙地迷路。所以耳彥決定拒絕他的邀約。


    「兩個大男人一起旅行,實在太無趣了。」


    「說得也是。那我找個女人加入好了。」


    這樣也太奇怪了吧……盡管心裏這麽想,但耳彥嫌麻煩,懶得回應。一名在蕎麥麵店工作的女子,打從剛才就一直勤快地替和泉蠟庵送茶水。耳彥心想,和泉蠟庵年紀輕,而且相貌俊秀,我和他站在一起,顯得比普通人還要不如。今後還是盡可能和他保持距離為佳。


    聽人說,和泉蠟庵後來與大書店老板交涉,想請老板介紹有可能和他們同行的女人。為寫書展開旅行。大書店的老板也想助和泉蠟庵一臂之力,但最後終究還是沒點頭。


    「我們店裏要是有女夥計的話,我就會讓她和你們同行,可惜沒有。」老板好像說過這麽一句話。


    最後仍舊隻有和泉蠟庵和耳彥兩人展開旅行。耳彥為了生計,還是決定同行。他某次喝得爛醉如泥,遭扒手洗劫一空,落得身無分文。他背起行囊,一麵咒罵緊纏著他不放的窮神,一麵緊跟在和泉蠟庵身後。


    途中行經一處稻葉連綿的農村。萬裏無雲,天空無比蔚藍。有戶民宅後院有一整片花田,彩蝶舞動其間。和泉蠟庵望著這幕景致說道:


    「看著這群蝴蝶,感覺一切如夢似幻。對了,有個故事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


    那是十多年前發生的事。某個村莊有位母親流產。聽說那名流產的胎兒,脖子被臍帶繞了三圈。


    「被臍帶繞了三圈,真是百年難得一聞。可憐的孩子。」


    「那位母親後來怎樣?」


    「當然是很悲傷嘍,不過,她後來好像又生了幾個孩子。不過,這當中有件事很玄。」


    流產時,有顆石頭伴隨著胎兒的屍體一起從母親腹中產下。那是一顆通體深藍的石頭,表麵就像塗上金粉一般。那顆藍色石頭是什麽,沒人知道。他們原本一直妥善保管那顆石頭,但後來孩子們發現它,拿它當玩具玩,就這麽遺失了。現在可能被埋在某座田裏吧。和泉蠟庵如此說道。


    1譯注:防槍炮進是為了防止武器作亂,防女人走,是防止有心謀反的大名妻女逃走。


    2編注:原文寫作「ラピスラズリ」,也就是英文中的piszuli」,即為「青金石」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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