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倘若有旅人從袋子裏取出線裝書來看,我就會不由自主地盯著對方瞧。因為我很在意那會不會是我的友人和泉蠟庵所寫的旅遊書。


    雖然身為他的隨從,替他背行李,造訪各處溫泉地,但我還是不習慣旅行。我一直無法忍受蟲咬,也記不住那些能吃的草叫什麽名字,長什麽樣子,方言不管聽再多遍,還是聽不懂。我原本是個很懶惰的人,不管什麽時候,處在何種情況下,我都隻想躺在房間裏喝酒。就算聽到有人喊「失火了」,我一樣嫌麻煩,一點都不想動,直到真的感覺到火的熱度為止。盡管如此,我還是會陪同和泉蠟庵一起旅行,因為這是我的工作。前些日子我賭博欠了賭債,請他幫我還錢,所以現在隻能乖乖聽他差遺。


    在旅行的過程中,遇過形形色色的人。曾經在茶屋休息時,認識一對父子,與他們意氣相投,後來成為旅遊夥伴,一起同行了一陣子。這對淳樸的父子,看起來很良善。不過與他們道別後,我檢查行囊,發現我重要的東西全部不翼而飛,這才明白是被那對父子偷走。


    也曾在幹道上遇見兩名坐在地上,一臉愁容的男子。他們是代為參拜的旅人。所謂的「代為參拜」,是住同一棟長屋的人集資抽簽,抽中的人代表眾人前往知名神社參拜的一種做法。然而這兩人在途中把眾人集資得來的錢全賭光了,正不知如何是好。「賭博要適可而止」我提出忠告,他們回答「是」、「您說得一點都沒錯」,一副深切反省的模樣。和泉蠟庵找來了草蓆和水勺,送給他們。


    「這麽一來,就算身無分文,一樣能旅行。」


    卷成一捆的草蓆,意思是露宿野外,提醒他們別住客棧。水勺則是可以用來喝水,或是向人要錢、乞食。背著草蓆、手持水勺的人,都是貧窮的旅人。以這身打扮前往神社參拜,會被視為修行者,世人都會親切對待。


    「隻要你們懂得反省,有毅力、能吃苦,那就在橋下或寺院的屋簷下過夜,接受人們的施舍,繼續展開你們的旅行吧。」


    和泉蠟庵說完後,那二人組深深低垂著頭。


    此外,我們遇見的也不全是人類。


    為了寫旅遊書,我們持續展開造訪溫泉地之旅,而事情就發生在旅行中的某天。我與和泉蠟庵決定在宿場町附近的茶屋稍事休息,順便用餐。茶屋裏能吃的東西,不光隻有丸子,有些店家甚至會提供蔬菜拌飯、烏龍麵、蕎麥麵、串燒豆腐等。有時會在這種地方發現獨特的地方美食,每當茶屋裏擺出沒見過的食物,和泉蠟庵一定會點來品嚐。然後寫進日記中,以備日後寫書之用。


    這天和泉蠟庵在菜單上發現從未聽聞的食物,因而點了一份。我還是決定點茶泡飯比較保險。所謂的茶泡飯,是以白飯泡茶。我正坐在椅子上扒著飯,不知何時,腳邊來了一隻白雞。它雙眼緊盯著我正在吃的茶泡飯,一動也不動。


    「你想吃嗎?」


    我向它詢問,那隻白雞微微叫了一聲。聲音像笛聲般清亮。我留下一些剩飯,把碗擺到白雞麵前。它的脖子比普通的雞還來得細長。打從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它是一隻母雞。它就像在道謝般,低下頭,開始啄食碗裏的飯。我問茶屋老板,這隻雞是不是附近居民所飼養。老板搖搖頭,說他是第一次看到。還說它可能是因為前幾天那場大風,從遠處吹來這裏。


    離開茶屋後,我與和泉蠟庵再次走在幹道上。走了一會兒,感覺背後有動靜,我回身一看,發現剛才那隻白雞緊跟在我們身後。我與和泉蠟庵互望一眼,不知該如何是好,但最後還是決定不予理會。白雞一直緊跟在我們後頭。本以為在旅店住上一夜,等天亮後,它應該就會消失了,但最後我們卻是在雞啼聲中醒來。它似乎在旅店的庭院待了一晚,一直在等我們離開。


    白雞站在我們身旁,就此和我們一同展開旅行。穿越人多的場所時,它都差點被人踩著。不得已,我隻好一把抓起它那覆滿白羽的身軀,抱著它走。


    我替它取名紅豆。原因有二。一是我喜歡吃的羊羹,用的就是紅豆餡。二是這隻雞曾經發現從農夫的手拉車上掉落的紅豆,上前啄食。當時它好像是一麵走,一麵啄食紅豆,結果轉向另一處轉角,和我們走失,等我發現時,已不見它蹤影。「沒想到就這樣跟它揮別了。」我與和泉蠟庵笑著說道。這時,後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雞叫聲。不得已,我們返回原路查看,發現那隻白雞一直在轉角處繞圈。它一見我們走近,便使勁振翅朝我們奔來。它的羽毛潔白如雪,外觀煞是好看,甚至呈現出一股優雅的氣質,不過這隻雞有點憨傻。


    與紅豆同行後,我們的旅行變得出奇順利。雖然在路癡和泉蠟庵的帶路下,還是會來到不知名的地方,但我們既沒受傷,也沒生病。不過,旅途總會伴隨不少辛勞。在某個滂沱大雨的日子,我們抵達一座奇怪的漁村,被迫在那裏盤桓數日。


    二


    在攀登山路時,大雨驟降,我與和泉蠟庵從行囊裏取出以桐油紙做成的折疊雨衣,披在肩上。用它多少能遮風避雨,但走在我們腳下的紅豆就可憐了,我們濺起的泥水全往它頭上招呼,一身白羽被染成了褐色。我看了不忍,一把將踩著碎步快走的紅豆抱起,塞進袋子裏,背著它走。它從袋子裏探出頭來,睜著渾圓的眼珠,抬頭仰望我。


    「大海好像離這邊不遠。」


    和泉蠟庵以不輸雨聲的響亮聲音說道。雨滴打向我們的身軀,眼前隻看得到蒙蒙靄氣。窄細的道路兩側樹木相連,明明是白天,卻暗如黑夜。豎耳細聽,傳來像地嗚般的隆隆聲響。那肯定是浪潮聲。


    我們在雨中繼續攀登山路。這時,道路突然中斷,來到一處沙灘。灰色的大海,洶湧的波濤打向岸邊。


    「為什麽會來到海邊?」


    我們應該是在攀登山路才對。從山腳走向山頂,途中完全沒走過下坡路。但上坡處竟然會有大海,這不是太奇怪了嗎?這麽一來,大海不就位在山頂上嗎?海水不是會順坡而下,使得整個山腳浸泡在海水中嗎?雖然如此不可思議,但這是常有的事。


    「都是我這個路癡害的。抱歉。」


    和泉蠟庵一臉歉疚地說道。


    「這種不合理的事,我早習慣了。」


    「凡事不該太過執著。」


    「我學到的是,凡事不該想太多。」


    「更重要的是得先找到今晚的落腳處。在大雨中露宿,那可吃不消啊。」


    我捧著裝有紅豆的行囊,跟在和泉蠟庵身後。不斷吞噬雨水的這片洶湧大海,它的可怕令人心底發寒。我身體發冷,浪潮聲不斷在我腦中回響。慣於旅行的和泉蠟庵,雖然外表看來柔弱,其實身子骨出奇地強健。我雖然看起來比他有力,但其實比他更容易感到疲累。在疲憊和寒冷的雙重夾擊下,我無力地走著,心裏直想哭,這時,我覺得手中的行李愈來愈溫暖。原來是全身覆滿羽毛的紅豆,它的熱氣隔著行李向我傳來。這幫了我一個大忙。


    沿著一旁的大海往前走,我發現前方立在沙灘上的木樁以及係在一旁的小船。繼續往前走,看到屋舍聚集的村落。在昏暗的天空下,看得出村裏有二十幾戶人家。每戶人家在門口旁邊都纏著漁網,不讓漁網被風吹跑。


    我們就近敲著一戶人家的大門。詢問前來應門的村民,哪裏可以供我們投宿。村民說,這裏沒有旅店,不過在村郊有一座空屋,你們可以去那裏過夜。此事我是後來聽和泉蠟庵說明才明白。因為那位村民操著一口濃濃的鄉音,我完全聽不懂他說的話。


    我們在村民的引領下,來到那座位於村郊的屋子。途中先拜會過村長,請他同意我們在那座屋子裏借住一宿,並保證絕不會添亂。


    那座屋子空間不大,還會


    漏雨,但好歹比露宿野外來得強。裏頭空空蕩蕩,沒半樣家具,天花板角落結著蜘蛛網,四周一片漆黑,像塗抹了煤灰一般。入口一帶是土間1,屋內則是高一階的木板地。木板地上積著厚厚一層灰,觸感粗糙。聽村民說,幾年前這裏住著一對老夫妻,但自從兩人過世後,屋子就一直空著。這也是事後和泉蠟庵告訴我的。


    卸下行李後,羽毛被泥水染成褐色的紅豆從裏頭竄出,發出笛聲般的啼叫。可能是覺得冷,它全身簌簌發抖。和泉蠟庵看到設置在土間上的爐灶,以及丟在一旁的木柴,馬上開始生火。


    「這裏有茶鍋,也有碗。我們來燒水喝茶吧。」


    他如此提議。我則是感到全身疲憊,坐在土間和木板地之間的台階上。這時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轉頭而望。


    四周一片悄靜。每當漏雨處滴水,地板便會發出咚的一聲。那處木板地已腐朽,轉為青綠色。除了我、和泉蠟庵、紅豆外,屋裏再無旁人,也無處藏人。但我總覺得有人在看我。


    屋裏的牆壁單純隻是以木板拚貼而成,所以到處都是縫隙。會是有人從縫隙窺望嗎?雖然疲憊,但我還是站起身,到外頭巡視一圈,沒看到半個人影。但那種有人在偷看的感覺,卻始終揮之不去。甚至感覺愈來愈強烈。而兒不是隻感覺到一道視線,而是像屋裏有二、三十人,目光全部往我身上匯聚般。


    「你會不會覺得不太對勁?」


    我問和泉蠟庵。


    「比如呢?」


    「有種被一大群人監視的感覺……」


    「是你想多了。」


    他以原屋主使用過的茶鍋燒煮熱茶,注入碗裏。


    「喏,喝了它吧。」


    他把碗遞給我,茶的熱度傳向手掌後,我心中的不安略微得到紆解。我把碗湊向唇邊,深吸一口茶的芳香,正準備啜飲一口時,我發現茶水的表麵上映照著一張人臉。那張臉就像木雕似的,空洞沒有表情。我大吃一驚,雙手一滑,碗就此掉落。灑出的茶水在土間擴散開來,在我腳下的紅豆似乎被我嚇了一跳,頻頻振翅。


    「剛才有一張臉!」


    我激動大叫,但和泉蠟庵始終很冷靜。


    「你的意思是,茶裏映照出一張人臉嗎?」


    「沒錯,那不是我的臉,也不是你的臉。」


    「嗯,你看到的,該不會是那樣的臉吧?」


    和泉蠟庵語畢,指著天花板。我這才發現打從剛才便一直覺得不對勁的感覺是從何而來。


    天花板和牆壁一樣,是由木板拚貼而成。木板的木紋形成扭曲的複雜條紋,當中有些部分會讓人聯想到人臉。那就是剛才映在茶中的人臉。


    我特別注意觀察四周,發現屋內的牆壁、地板、天花板的木紋有無數個讓人聯想到人臉的條紋圖樣。木紋的濃淡、年輪的條紋,兩者在偶然的組合下,看起來與人臉有幾分相似。而且形成多種不同的模樣,有老人的臉、孩童的臉、年輕女子的臉、像惡鬼般凶惡的臉。我一直覺得有人在看我,似乎就是因為這個。


    「我早發現了。不過那隻是木紋。」


    和泉蠟庵如此說道,啜飲著熱茶。


    「耳彥,這在國外稱之為『派睿裏亞』2。算是錯覺的一種。有時候雲的形狀、脫下的衣物縐折、岩石表麵的陰影,看起來都像人臉。」


    然而,我覺得這座屋子不一樣。與其說木紋看起來像人臉,不如說那明顯就是人臉。也許它們會趁我移開目光時偷偷眨眼,或是改變表情。愈是這麽想,那些人臉愈是清楚。話說回來,那些看起來像人臉的木紋,在這小小的屋子裏,竟然有十到二十個之多。會有這樣的巧合嗎?我向和泉蠟庵提到此事,但他隻用一句「你想太多了,耳彥」,便將我打發,然後蓋上擺在屋內角落的棉被,就此呼呼大睡。紅豆縮在生火的爐灶旁,長長的脖子伸進翅膀裏,靜伏不動。那天晚上我遲遲無法入眠。在爐火的照耀下,牆上和天花板的臉孔在陰影中搖曳,我一直緊盯著它們瞧。不過,問題並非隻有屋裏的木紋。


    三


    即便是同樣的蔬菜,形狀和味道也會因產地不同而有差異。例如蔥。說到某地的蔥,算是綠葉蔬菜,而且綠色部分也會入菜。但換個地方,就算想種植同樣的蔥,但綠葉的部分總會遭受霜害。不過相對的,這地方所產的蔥,根白的部分頗長。而這地方所說的蔥,指的是吃根白部分的一種蔬菜。


    雖說食材的形狀不同於平時所見,但在旅途中麵對別人提供的菜肴,沒有說不的權利。一來這樣對對方失禮,二來,抱持封閉的態度無法拓展自己的見識。沒錯,我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在這座漁村,都是以魚當食材,所以我也應該吃同樣的食物。村民好心為我們送來魚幹,但我卻不知如何是好。


    一夜過去,雨已停歇,但天空仍留有雲朵。大海仍是一片暗灰色,波浪起伏,整座漁村看起來蕭瑟冷清。我、和泉蠟庵、紅豆,正準備啟程時,村民前來探望我們。似乎是送來他們所做的魚幹要給我們當早餐,我們很是感謝,但問題是那魚的形狀。


    經過日曬後的魚幹,散發陣陣芳香。那魚的臉總覺得很像人臉。額頭到鼻子的形狀、像眼皮和嘴唇的構造、骨頭的形狀,都與人類別無二致。我定睛細看後,發現它頭的部分還有像幹燥後的頭發。我們收下兩尾魚幹。一尾長得像男人,另一尾長得像女人。由於已曬得幹幹癟癟,兩尾的臉孔看起來都很像老人。這算不上什麽大魚,所以它們的臉就像手掌般大,就是這樣才更顯怪異。


    村民好像是對我們說「盡管吃,不用客氣」,但我一看到那魚的模樣,便感到惡心想吐。和泉蠟庵說,村民告訴他,這一帶捕捉到的魚全是長這個樣子,不過味道鮮美.他們常吃。村民回去後,我還是不敢吃那些魚,不過和泉蠟庵倒是戰戰兢兢地啃起了魚背。


    「真的很好吃。」


    和泉蠟庵左手抓住那張幹癟的女性臉龐,右手握著尾鰭一帶,以門牙咬向魚肉。


    「吃這種東西真的沒關係嗎?」


    「用不著想那麽多。這隻是長得像人臉罷了,是普通的魚。」


    「吃了會拉肚子哦。」


    「這村裏的人都吃這種魚啊。」


    吃完後,和泉蠟庵把魚骨丟進爐灶裏。隻剩骨頭的魚頭,在失去身體後,看起來簡直就像人頭一樣,和泉蠟庵這樣隨手把它丟進爐灶裏,感覺很不敬。這時候該挖個洞,像對待死者一樣,加以安葬供養才對吧。


    「那種魚你竟然可以若無其事地吃下肚,你實在太怪了。」


    我拒絕吃另一條魚,所以和泉蠟庵用紙將它包好,放進行李中。


    「又不是在吃人,有什麽關係嘛。」


    「那種魚也許是人類轉世而成,才會長那種臉。而你卻把它吃了。」


    「原來如此,你相信人死後會轉世重回這個世界是吧?」


    「我曾聽人這樣說過。」


    「不過,那隻是臉長得像人的普通魚啊。」


    我們做好上路的準備後,就此啟程。途中先繞往村長家,向他答謝昨晚讓我們借住一宿的恩情。昨天因為下雨的緣故,我沒發現,這座漁村彌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氛。與昨天在那座屋子裏感覺到的無數視線很類似。就像四麵八方有人在監視一樣,說不出的駭人。「該不會……」我心中如此暗忖,仔細環視四周,發現一旁的樹木表麵浮現出人臉。那不是真正的人臉。就隻是表麵的裂痕,看起來像人臉罷了。而且不隻一個。有些是樹洞形成眼睛,構成一張麵無表情的臉,有些是因雨痕的緣故,看起來像一張哭瞼。此外,看起來像人臉的,並非隻有樹的表麵。地麵形成的水灘、花朵叢生的地方,隻要


    留心細看便會發現,花瓣的顏色濃淡、昆蟲身體的模樣、掉落地上的樹果形狀,所有東西都呈現出人臉。


    「這個村莊好像就是這樣。」


    和泉蠟庵一派輕鬆地說道。但我實在無法保持平靜。這裏以前一定是座戰場。死了許多人,所以這座村莊遭到詛咒。我如此堅稱,和泉蠟庵聞言後哈哈大笑。不管有沒有人臉,紅豆似乎都不在乎,它的雙腳快步在我們兩人之間行進。有時路上發現昆蟲,就算背後長著人臉,它也不為所動,毫不留情地加以啄食。


    要前往隔壁村,得沿著山坡往上走。不久下起雨來,我們再度披上雨衣。隻要今天能趕到隔壁村就行了。我們一麵聊一麵趕路,但走著走著,道路竟然中斷。


    四周彌漫著濃濃的土味。因為昨天那場雨,山坡崩塌,掩埋了道路。順著斜坡衝下的大量土沙中,夾雜著被連根拔起,整個倒轉的樹木,以及靠人力無法推動的巨岩。我們討論後,決定原路折返。雖然很不想重回那座漁村,但沒其他路可走,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重回村莊時,雨勢愈來愈強,我們的身體又濕又冷。我把紅豆裝進行李中,和昨天一樣來到海邊。沙灘的盡頭處有一座岸壁,形狀複雜的突尖岩石,以相互嵌合的形狀擠在一起。浪頭打向岩壁,濺起夾雜白色氣泡的飛沫。和泉蠟庵指著那一帶說道:


    「你看。魚卡在裏頭了。」


    大浪送來了五條魚,打進岩石圍成的空間中,無法逃離。海水從岩縫間流出,但是像魚這樣的大小,卻卡在裏頭出不去。每條魚都拚了命扭動掙紮,臉長得就像人類一樣。這些還沒被曬幹的魚,臉部皮膚油亮光澤,連年紀和性別都看得一清二楚。每條魚都睜大著眼睛,眼珠都快掉出來了,嘴巴一張一合,痛苦地喘息。它們似乎想翻越岩石,重回大海。當中也有長得像孩童的魚,流著淚,死命擺動身體,一再彈跳,身體在嶙峋的岩石表麵摩擦,皮破血流。一條臉長得像女人的魚,露出哀求的眼神,極力想翻越岩石,渾身是血。豎耳細聽後發現,在浪潮濺起飛沫的聲響中,隱隱夾雜著魚兒們的聲音。不成人話的痛苦呻吟,從魚兒們張開的口中發出。我從沒聽過會發出聲音的魚。這裏宛如地獄。人們要是在地獄裏活生生丟進滾燙的鼎鑊裏,肯定就是這幅光景。思緒至此,我不禁替這些魚感到悲哀。


    四


    我們回到漁村後,告訴村長道路因土石崩塌而無法通行的事,再次征得他的同意,在昨晚那家民宅過夜。之後接連數日,我們都沒離開漁村,因為我跟和泉蠟庵都染了風寒,全是那天下雨淋濕的緣故。我們連起身都有困難,隻能躺在被窩裏望著天花板的木紋人臉。


    一位好心的村民前來照顧我們,但她準備的食物我實在無法下咽。這漁村的居民吃的大部分都是海鮮,很少有米飯或蔬菜,但問題是每樣食材都有人臉。就連煮好的米飯,隻要細看便會發現凹凸的白色表麵看起來活像是人的五官。甚至有的米粒長有向外挺出的耳朵,以及像是頭發的細毛。隻要看過一次,便會覺得碗裏的白飯全是一顆顆小人頭所匯聚而成。就連青菜和海邊撿來的貝類也一樣,隻要細找,便會從中看出人臉。煮好的芋頭,看起來簡直活像是閉著眼睛熟睡的嬰兒。


    而最駭人的,莫過於村民在家裏宰殺活魚的那一幕。和泉蠟庵當時睡著,沒看到那一幕,我雖然躺在被窩裏,發著高燒,意識模糊,但還是一直睜開眼睛。擺在砧板上的魚,長相像是個年約三十的女性。當菜刀抵向它脖子時,它臉上滿是驚恐之色,極力想要逃脫。但村民無情地以菜刀加以敲擊,那隻魚就此不再動彈,接著村民俐落地剖開魚腹。村民用手掏出魚的內髒,手指全染紅了。內髒被丟進桶中,但那時我發現一個奇怪的東西,惴惴不安地向村民喚道:


    「那是什麽……?」


    我伸長手臂,指著桶子。村民從桶中抓起魚的內髒,臉上納悶的表情寫著「這東西怎麽了嗎」。村民手中的內髒,懸著一個東西,活像是以臍帶相連的胎兒。很久以前我見過人類的胎兒,所以我絕不會看錯。雖然那東西形體不像人類,反倒比較像幼魚,長得白嫩光滑,但是從魚腹中取出的這個東西肯定是胎兒沒錯。這不可能是魚。魚是卵生動物,不可能以臍帶和內髒相連,以胎生的方式誕生。


    村民完全沒注意到我的恐懼,將切好的魚肉放入煮沸的熱鍋中。那個保留最後表情的女性頭部,也一起落入鍋內,蓋上鍋蓋,熬煮半晌後,散發出鮮美的香味。


    「想那麽多幹什麽。別把它們當人看不就得了嗎。」


    和泉蠟庵對一直耿耿於懷的我如此說道,將村民準備的飯菜全吃進肚裏。我多次以筷子夾起白飯,想要送入口中,但最後終究還是辦不到。盡管因為空腹而開始頭暈眼花,但我還是不想吃,體力始終無法恢複。另一方麵,和泉蠟庵可能因為補充了營養,很快便康複,他能起身後,便開始到漁村散步,打發時間。


    「紅豆,你也出去玩吧。」


    我見紅豆在土間遊蕩,從被窩裏向它喚道。紅豆也跟和泉蠟庵一樣,若無其事地吃了那些像人類的米粒,所以活力充沛。它走出屋外後,傳來外頭孩子們的歡笑聲。這漁村也有幾名孩童,他們看到紅豆,覺得很稀奇。為了看紅豆,他們守在屋外,因為有可能會被我傳染,他們挨大人一頓罵。這個漁村好像沒有雞、豬、牛、馬這類的動物。孩子們打從出生以來,從沒見過雞這種動物。


    這漁村裏的孩子應該不知道他們平時吃的魚長得有多怪異。我躺在被窩裏思索此事。在這個村莊,那東西就是魚。人們吃它應該不會有罪惡感,也不覺得殺它有罪。我開始猶豫該不該吃。我無法像和泉蠟庵那樣,很幹脆地當它是普通魚。也無法想作是普通的蔬菜、普通的穀物。我逐漸覺得這漁村裏的一切事物,都有某個東西棲宿其中。我益發認為自己不該吃這些東西。


    這座漁村裏的魚和米,一定是人類轉世而來,或是原本該投胎為人。如果殺了它們,吃進肚裏,那就如同是吃人一樣。我心底如此深信不疑,所以始終抱持一股罪惡感。


    和泉蠟庵似乎認為我這種想法是受某種宗教的影響。而另一方麵,他認為這就像蔬菜的形狀會隨著栽種的地方不同而有所差異一樣,那些東西不是人類,隻是一般的食材。究竟孰是孰非,我根本無從判斷。


    感染風寒都已經五天了,我還是一樣臥病在床,無法起身。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強烈的饑餓感。連手指都開始發麻。身體狀況一天不如一天。和泉蠟庵看我什麽都不吃,忍不住訓斥我。但我腦袋迷迷糊糊,聽著他的聲音,我已分不清真的是他在罵我,還是我在作夢。總之,我當時的情況連要睜開眼皮都有困難。


    睡著睡著,突然有熱粥流入我口中。村民抬起我的頭,和泉蠟庵則是拿著裝有熱粥的碗往我嘴裏倒。我使足力氣將他們的手甩開。手指伸進口中,將吞進肚裏的東西全嘔了出來。和泉蠟庵望著我,一臉愁容,不知在低語些什麽。可能是在說「你兩頰都凹陷了」或是「再不攝取營養,你會沒命的」。但我的耳朵和腦袋都逐漸麻痹,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麽。我不禁懷疑他也變成這座漁村的人,說著我聽不懂的方言。


    我躺在被窩裏望著天花板和牆壁,可能是空腹的緣故,木紋的紋路看起來像在搖曳。我多次與木紋中的人臉四目交接。我這才發現,我已有好長一段時間沒眨眼了。我會就這樣一命嗚呼嗎?我茫然地思索此事,心中萌生怯意。這時,我發現有個東西可以讓我不必餓肚子。也就是說,我想到有個能吃的東西就在我身邊。


    我從被窩裏起身,叫喚那隻在庭院裏遊玩的白雞。紅豆、紅豆,到我這邊來。那隻漂亮的白雞微微發出笛聲般的叫聲,朝我走近


    。它睜著烏黑的大眼珠,望著從被窩裏起身的我,麵露擔憂之色。這隻白雞可能隱約也感覺到我身體狀況不佳。


    我輕輕以雙手抓起它那覆滿白色羽毛的身體,抱在懷中。紅豆似乎還不明白我意圖,一臉納悶地側著頭。可能是它剛才一直在戶外玩的緣故,白色羽毛濃濃散發出陽光的氣味。


    我左手一把抓住紅豆的雙腳,以防它逃走,右手絞緊它的脖子。就像在擰抹布一樣地使勁絞緊,紅豆的脖子變得好細,我掌中清楚感覺到它骨頭的觸感。


    紅豆振動翅膀,拚命掙紮。那模樣就像在說「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它的頸骨在我手中發出擠壓的聲響。它死命抵抗,想要逃脫。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它這股意念不斷向我傳來。


    不久,手中傳來骨頭斷折的觸感。紅豆的身軀就此癱軟垂落。


    我扯去它的羽毛,放在砧板上,以菜刀斬斷它的脖子,把頭丟進桶中。放完血後,剖開它的肚子,取出內髒,將肉切塊後丟進鍋裏煮。我將紅豆的肉送入口中嚼食,一股香味在舌尖擴散開來,力量頓時從體內深處湧現。吃完後,紅豆全身隻剩雞骨,這時和泉蠟庵從外頭返回。他看到紅豆散落一地的骨頭和丟棄在桶內的內髒,便明白我幹了什麽好事,以不屑的眼神望著我。


    之後又待了兩天,我才恢複原本的體力,得以離開這座漁村。要是沒吃那隻白雞,我恐怕會活活餓死。在離開村子前,我都沒跟和泉蠟庵說話。他似乎對我的行徑很不高興,而我也作好心理準備,我們兩人的關係恐怕是到此為止了。但離開漁村,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時,我們又開始有了交談。走在山路中,我發現懸掛在樹枝上的柿子,確認到處都沒浮現人臉後,我鬆了口氣,欣喜不已。


    接著一如往常,當我們抵達市町,向人提及那座漁村的事情時,都沒人知道有這麽一座漁村。那是在和泉蠟庵迷路的老毛病下誤打誤撞抵達的場所,如果在不迷路的情況下想前往那裏,一定找不到那個漁村。


    之後我仍舊與和泉蠟庵一同旅行。過了一段時日,我們又變得和以前一樣無所不談。事情就發生在這樣的某日。


    我們在宿場町的一家旅店投宿,我正在整理行囊時,從袋子深處發現了白色羽毛。我將袋子整個倒翻過來,無數根羽毛落向榻榻米上。我拿起一根羽毛,拭去上頭的泥汙。那應該是之前下雨時,我將它放進袋子裏時掉落的吧。當我將它掉落的羽毛集中在一起時,手指開始顫抖,心裏突然害怕起來,淚水奪眶而出。我嗚咽啜泣,和泉蠟庵向我遞出一個小小的提袋。裏頭裝有他撿拾的紅豆遺骨。我接過它,緊緊握在胸前。我對自己行徑所產生的恐懼,不斷膨脹。


    1譯注:日式住宅入門處未鋪木板地的黃土地麵。


    2編注:原文寫作「パレイドリア」,也就是英文中的「pareidolia 」,即為「幻想性視錯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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