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藥草師譚達


    帕爾莎身處漆黑之中的時間十分漫長。在那段時間內,常常覺得些微地疼痛。心想是冰凍般的寒冷讓身體顫抖個不停,但這次卻像火燒一樣全身發熱,模模糊糊感覺到自己不停地喘息。在斷斷續續的記憶中,帕爾莎感到有人攙扶起她,就像是在黑暗裏,看著搖晃燭火的感覺,也記得腹部與手臂傳來刺傷的劇痛而大叫。


    好不容易,終於真正清醒過來。帕爾莎完全不曉得現在是什麽時候,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甚至不記得她為什麽會受這麽重的傷。在床鋪旁邊抱著雙臂、似睡非睡的男人臉龐,從午後淡淡的陽光裏浮現出來。


    “譚達?”


    帕爾莎以沙啞的聲音呢喃,男人立刻清醒過來。他有近乎黑色的褐色肌膚、蓬亂的褐色頭發、長皺紋的眼尾及散發溫和光芒的雙眼。似乎是個為人非常善良,二十七、八歲的男子。


    “唷,你醒過來了呀!”


    “我是不是又輸給秦庫洛了?”


    譚達的雙眼睜大一些。


    “你受了重傷,所以記憶都跟著混亂了——你想想看,秦庫洛老早就往生了吧?我們不是一起送走他的嗎?”


    帕爾莎眯起眼睛。身體的疼痛讓帕爾莎回到少女時代,回到受養父秦庫洛嚴格訓練,被狠狠又打又踢到昏過去的那個時候。


    雖然厲害得讓人畏懼,又很嚴格,但反過來說,挽救帕爾莎原本注定會遭到殺害的命運,那樣對她疼愛有加,拉拔她長大的和藹養父容貌在眼底深處浮現。接著想起養父已經辭世,帕爾莎的雙眼湧上淚水。


    “是呀,你說的對——秦庫洛已經不在了。”


    帕爾莎接過譚達遞過來的碗,饑渴地喝下清水。


    那個時候,少年跪坐著移動到譚達身旁,憂心地看著帕爾莎。


    “恰、克慕?”


    一看到恰克慕,所有的記憶,全都蜂擁而上。


    “慘了——我昏倒多久了?譚達,雖然你不知道,可是這孩子正被人追殺……”


    譚達舉起手,推著帕爾莎躺下。


    “不要緊的,我都明白。這孩子不但堅強,而且聰明。那天夜裏,在山林之中,他滿身割傷地翻滾到我這邊來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他打從一開始,就把遭到追殺的事情告訴我了。所以我去救你的時候十分留意,四周沒有其他人的動靜,我也好好處理掉血跡讓人不能追蹤。“


    帕爾莎雖然歎了口氣,但雙唇扭曲。


    “真的不要緊嗎?從以前到現在,你的武術完全不行,應該掌握不到周遭的動靜吧?”


    “笨蛋!掌握動靜這一點,我可比你們這些武士要擅長。簡單地說吧,我在你的腹部縫了十七針,左手則是八針。左肩的傷口也妥善處理了。在罵我之前,你要先感謝我才是。


    對了,我實在很想問你:你到底想讓我縫幾次傷口?“


    帕爾莎無力地笑了。


    “我哪知道?”


    接著帕爾莎就閉上雙眼,深切的安全感包圍著她,讓她陷入沉睡。


    帕爾莎再度張開雙眼,已經是日落之後。難以言喻的香味飄散著,煮著某種東西的聲音,聽了讓人心情愉快。她試著稍微轉頭看去,木板地麵的房間中央凹下去的地爐中,掛著一個鍋子。拿起蓋子看著鍋內的譚達,滿意地點點頭之後,從旁邊的竹盤上拿起香菇。


    “那是什麽?”


    恰克慕往前探出身體,好奇看著譚達手裏。


    這是一種叫做坎太的香菇,雖然滋味很棒,不過要是煮太久就會有苦味。烹煮的秘訣就是在鍋子放到火上的前一刻再放進去。“


    帕爾莎麵露微笑。看樣子,皇子殿下正在學習譚達拿手的山菜火鍋製作方法。


    “好香喔。”


    恰克慕笑著的表情,完全是普通少年的模樣。帕爾莎深深體會到,這孩子至今有多麽繃緊神經——真慶幸沒讓追兵把他帶走。


    “哎呀,你看你看!野蠻阿姨張開眼睛了。


    我不是說過嗎?食物的香味一飄出來,她就會醒過來的,這個人從以前開始就是這副德性。”


    恰克慕看著帕爾莎。帕爾莎看到恰克慕眼眸發愣的模樣,心底感到一陣溫暖。


    “帕爾莎,你還好吧?傷口痛不痛?”


    “傷口很痛。不過我沒事,很快就會康複了。”


    譚達轉動杓子攪拌鍋裏,再把鍋子放到火上。之後站起身子走到帕爾莎身邊,熟練地扶起帕爾莎。他把弄成圓形的熊皮,墊在岩壁與帕爾莎的背部之間,讓帕爾莎可以靠著牆壁坐著。帕爾莎抬頭看著譚達:“我昏倒多久了?”


    “沒多久。現在正好是第二個晚上。在天亮之前,就可以結束治療,然後再過五天左右就能拆線。因為是你,所以說不定可以提早一點。”


    譚達裝了剛煮好的麥子飯與冒著熱氣的山菜湯給恰克慕,另外也遞給帕爾莎。


    “要我喂你嗎?”


    “不用了,我自有辦法。”


    雖然左手疼得很,但是對帕爾莎來說,這麽點傷勢下算什麽。而且,曾經受過重傷的帕爾莎,從傷口疼痛的程度,就知道要花多久時間才能夠複原。


    充滿著香菇鮮美滋味的湯汁,又熱又好喝。譚達的氣質,似乎讓每個人都會感到放鬆。


    恰克慕比以前還要多話,講了很多事。


    “好奇妙喔。我覺得比起我在皇宮裏頭吃過的東西,平民的食物好吃很多倍。為什麽?”


    “誰知道?大概是因為剛煮好的關係吧?雖然我不知道宮中生活是什麽樣子,可是一定要經過試毒還是什麽費時的手續,這樣菜不是都冷掉了嗎?”


    “對喔!我真的沒有吃過像這樣剛煮好的食物呢。”


    帕爾莎聽著兩個人的對話,想著必須改變恰克慕講話的方式才行。像譚達這種不為外物動搖的人也就罷了,要是普通人聽到這種話,一定會張大眼睛,發現這個少年是某個地方的貴族小孩。


    吃完東西之後,喝著拉蒙葉煮出來的茶,帕爾莎把所有的前因後果,詳細告訴譚達。譚達沒有插嘴,安靜地邊聽邊點頭,直到帕爾莎說完。譚達一開始還露出覺得有趣的表情,隨著帕爾莎的講述,表情慢慢變得僵硬。帕爾莎一說完,譚達便靜靜地說了一句:“帕爾莎……這樣的話,是紐卡·洛·伊姆。”


    “咦?你說什麽?”


    “就是寄宿在這孩子身上的東西——紐卡·洛·伊姆——也就是‘水之守護者”,亞庫族人是如此稱呼的。你剛才說過,這孩子睡覺的時候,會想要往水裏頭去吧?身體散發著藍色光芒,河水都變了個樣子吧?“


    “是呀。我問你,恰克慕在這裏的兩個晚上情況如何?似乎在他睡著,或是昏迷的時候,就會發生這種現象。在你這裏有沒有發生什麽事情?”


    “什麽事情都沒有,也許是因為這裏離河川很遠的關係。恰克慕皺著眉頭,聽著兩人的對話。


    “那麽,那個叫做紐卡什麽的,到底是什麽東西?是不是河川的精靈?”


    “我也不清楚。但是,你沒有聽過嗎?這個國家的聖祖托爾克爾陛下,擊退水妖的傳說。”


    “嗯,我聽過。可是,他不是已經擊退了嗎?為什麽現在還會出現?”


    譚達猶豫地張嘴,然後說道:


    “這個說來話長,故事有點複雜。”


    “無所謂,你說吧!夜晚還長得很。”


    譚達動也不動看著恰克慕,半晌,像是下定決心地點點頭。


    “唉,總之,不是一下子就能講完的故事——恰克慕,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也許會讓你很生氣。可是,請你聽我說完好嗎?”


    恰克


    慕的臉上籠罩著不安,但還是點頭。


    “那我就開始說了。


    從前從前,亞庫族人居住在這塊上地上。他們住在顯而易見的普通世界‘撒古’,大家都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平時看不見,另外一個叫做‘納由古’的世界。我希望你們不要搞錯了,這個納由古,並不是你們‘新悠果王國“人’所知道的‘那個世界’;也不是死者魂魄會去的天堂或是地獄。撒古與納由古,同時存在於同一個地方,此時此刻在這裏也是。


    最重要的是,撒古與納由古這兩個世界彼此互相支持。就連亞庫族也不清楚撒古與納由古如何互相支持。但是,有一件事情他們非常清楚——聽好了,這一點你們要牢牢記住——據說,納由古的某種生物,有時候會改變撒古與納由古兩邊的天氣。


    亞庫族認為,那種生物一百年會產卵一次。產卵過後的第二年,不知道為什麽就會發生大旱災。如果卵在夏至滿月的夜晚不能平安孵化,大旱就會一直持續下去,會造成嚴重的損失。


    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那種生物為什麽要產卵在撒古的東西身上——那種生物,就是紐卡·洛·伊姆,也就是‘水之守護者“。”


    帕爾莎與恰克慕兩人聽得目瞪口呆。


    “這到底是什麽意思?你說那個紐卡·洛·伊姆產卵在恰克慕身上了?”


    恰克慕按著胸口,一副快要吐出來的表情。他忽然站起來,往外頭衝了出去。譚達追上去,把臉色有點蒼白的恰克慕帶回來,用他大大的手掌,輕輕拍撫著恰克慕的背。


    “抱歉。這個聽起來真的讓人不太舒服。


    可是,亞庫族非常珍惜紐卡·洛·伊姆。他們似乎稱被紐卡·洛·伊姆產卵的那個孩子為紐卡·洛·恰卡,也就是‘精靈守護者’的意思。”


    “等等,譚達。這個跟聖祖托爾克爾陛下擊退水妖的傳說,也差太遠了吧?聖祖的傳說裏頭,不是說遭到水妖寄生的小孩死了,亞庫族的父母親哭著拜托聖祖擊退水妖嗎?”


    譚達麵露困惑。


    “這就是會讓恰克慕生氣的地方呀!”


    “哦——原來是這樣呀!”


    帕爾莎點點頭,恰克慕蒼白著一張臉,抬頭懷疑地看著帕爾莎。


    “什麽叫做原來是這樣?我不會生氣,你要把話說清楚。”


    “恰克慕,也就是說,不管在哪個國家,有身分地位的人都想要美化自己。例如說,將軍通常都是個偉大的英雄。如果將軍是個卑鄙小人,還有誰會尊敬他呢?


    我旅行過許多國家,聽過很多很多故事。例如平凡的士兵千辛萬苦贏得勝利,可是戰功卻是屬於將軍的。這樣一來,隨著時間流逝,有時候說不定就會慢慢變成一個傳說了。”


    “那……你的意思是,我們的聖祖托爾克爾陛下,也一樣在說謊騙人是嗎?”


    恰克慕僵著一張臉說道。帕爾莎與譚達不由得麵麵相覷,這孩子聰明得不像是十一歲,光是這個真相,恰克慕的內心大概就受到很深的傷害。但是,用謊言對他粉飾太平,以這孩子這麽聰明,一定不會有什麽好結果。而且,這孩子很堅強……帕爾莎心想:恰克慕必定有著不管任何困難都能克服的毅力。


    “我不想對你說謊,所以,我想把你當成一個可以獨當一麵的男子漢來對話。沒錯,聖祖托爾克爾陛下的傳說,裏頭有部分是真的,也有並非如此的部分。我現在已經了解這一點了。”


    “為什麽你相信亞庫族的傳說,而不是聖祖的傳說呢?”


    帕爾莎覺得自己的臉頰好像被打了一巴掌,嘴角不由得露出苦笑。這孩子,真是個難纏的家夥。


    “有兩個原因:第一,我非常了解譚達。譚達是個思考各種事情都縝密深入的人,幾乎不會弄錯什麽。


    第二,強者流傳的傳說,與弱者流傳的傳說,從我的經驗來看,大體而言,多半是弱者講的傳說會遭到扭曲。”


    譚達雖然興致勃勃地聽著兩人對話,但在這裏卻插嘴說道:“帕爾莎,你說錯了。的確有那樣的事情沒錯,可是我認為,受虐待的人們也常常會粉飾傳說。因為不這麽做的話,就無法保有身為人的自尊。不過,亞庫族的紐卡·洛·伊姆這個傳說,跟這一類的東西不同。早在聖祖托爾克爾陛下到達這塊土地之前,那個傳說就已經流傳許久,並不是那種出於想要抗拒‘新悠果王國’的心情,才加以扭曲的傳說。


    而且,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譚達看著恰克慕。


    “我想你看了我這身膚色應該就懂了吧?我身上流著亞庫族的血,我母親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外婆是亞庫族。我外婆從小開始就聽她的祖父——也就是我的外曾曾祖父,講過一個可怕的故事,也是我即將要講的這個故事。


    聖祖擊退水妖之後過了一百年,就是距離現在一百年以前,紐卡·洛·伊姆產卵了。那個時候,紐卡·洛·伊姆把卵產在我外曾曾祖父朋友的兒子身上。外曾曾祖父的朋友雖然是亞庫族人,可是他的妻子卻是悠果人。所以,那個小孩是亞庫人與悠果人的混血後代。外曾曾祖父他們雖然努力保護那個孩子,但沒有成功,最後那個孩子還是死了。“


    “為什麽?他為什麽會死?”


    帕爾莎厲色追問,譚達搖頭。


    “外婆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所以詳情我也不清楚。據說是被拉盧卡,也就是‘食卵者’殺害的。可是我不清楚,那是不是皇帝陛下的手下,為了保護聖祖的傳說而做的,或是另有他人——特羅凱好像認為,拉盧卡是納由古的生物。“


    恰克慕的臉色變得一片慘白,盡管如此,依然以鎮靜的聲音問道:“特羅凱,就是母妃送信給他的那個人嗎?”


    “是的。他應該是所有活著的人裏頭,最頂尖的咒術師與賢者——他也是譚達的師父。”


    雙眼圓睜,恰克慕抬頭看著譚達,譚達抓了抓頭發。


    “特羅凱身上也留著亞庫族的血。”


    “可是,我聽說亞庫族是連文字都不認識的人,為什麽稱呼那樣子的人是賢者呢?”


    恰克慕懷疑地問道,譚達輕輕一笑。


    “即使不識字,亞庫族對這世界上的一切還是知之甚詳的。你想想看,亞庫族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居住在這塊上地上了。不管是誰,應該都比別人更了解自己家裏的事情吧?就是這樣。”


    帕爾莎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緊緊握拳。


    “果然還是得想辦法見特羅凱一麵才行。如果沒辦法,就要找有沒有其他很清楚紐卡·洛·伊姆的亞庫族人。總之,要是不知道那個食卵的拉盧卡到底是什麽,就不能保護恰克慕。如果拉盧卡是皇帝的手下,我還有幾種可以保護恰克慕的方法。如果不是,我就無計可施了。”


    譚達雖然點頭,但臉色陰沉。


    “我從剛剛開始就在思考這一點……師父是個居無定所的人,不知道能不能聯絡到他;再說,就像你知道的,雖說是亞庫族,但到了現在他們早就像我一樣,當一個隻跟悠果人或是亢帕爾人混血的普通百姓在過日子。也不知道到底還有沒有人知道紐卡·洛·伊姆……”


    “就算如此,也隻能做了再說。去找你的外曾曾祖父朋友的子孫如何?說不定他們對自己祖先的故事,會比較清楚一點。”


    “有可能。嗯,明天就立刻展開調查吧!”


    譚達把手搭在臉色依然蒼白的恰克慕肩膀上。


    “很恐怖吧?但是我認為一定有解決之道,這不是安慰你的話喔。你想想,要是紐卡·洛·伊姆是納由古的生物,產卵留下了後代,卵要是不能孵化,不是早就滅亡了嗎?就算我們不知道,但是一定有能夠好好孵化的卵。


    再


    說,紐卡·洛·伊姆要是產卵在小孩身上進而害死小孩的生物,亞庫族一定不會那麽珍惜它的。”


    雖然帕爾莎心想,說不定那些孩子,是為了脫離大旱而準備的活祭品,但她沒有說出口。這種事情到現在依然是沒有斷絕的恐怖真相,她不想讓恰克慕更痛苦。


    然而,恰克慕抬頭看著譚達,以出人意料的堅定聲音說道:“特羅凱告訴母妃的回答,也是這麽寫的,說宿主隻有在寄生者無法得到保護的時候會死。”


    帕爾莎驚訝地抬起臉,她都忘了這一點——於是,心裏又萌生些微希望。


    “沒錯。娘娘確實這麽說過的——譚達。”


    “嗯,果然無論如何得見特羅凱一麵才行。”


    “我認為特羅凱一定是逃走了。他是聰明人,一定很早就察覺到皇帝的追兵來了。”


    “大概是吧。這麽一來,他應該老早就越過青霧山脈了……”


    帕爾莎與譚達互相望著彼此,之後帕爾莎不由得喃喃自語:“我本來不想把你卷進來的。”


    譚達笑了起來。


    “沒關係。這是以前我把你卷進來的謝禮呀!我很想弄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也許很多事情都可以藉此找到答案。”


    “譚達想知道的是什麽事?”


    恰克慕一問,譚達便語塞了。


    “很多很多呀,因為我以後也想成為一位咒術師。對咒術師來說,了解世界的真相是非常重要的。而且,不隻是雙眼可見的撒古,我也想了解雙眼看不到的納由古。”


    帕爾莎笑咪咪地說:


    這家夥從以前開始就是個求知欲旺盛的人。雖然武功怎麽練都沒長進,不過一講到藥草、精靈一類的事,就有驚人的專注力——雖然現在還沒有成為咒術師,也靠著賣草藥維生。他老是說,因為總有一天會變成知名的咒術師跟有錢人,所以跟我收高額手術費,然後再請我吃好吃的。”


    “別說傻話了。就因為我是沒沒無聞的藥草師,所以才會免費替你縫傷口。我要是成了有名的藥草師,一針就要向你收一枚金幣喔。”


    恰克慕看看帕爾莎,又看看譚達。


    “你們從小就認識了嗎?”


    “從這麽小——的時候就認識了。”


    說話的同時,也配合著手比出身高的動作。兩人露出苦笑,譚達發自內心地說:“帕爾莎是一位名叫秦庫洛的流浪武士養女。在我十歲左右那一年,他們來到這一帶,因為修練武術在這裏住了好幾年。那幾年就已經是毫不留情的艱苦修練了,帕爾莎這家夥常常因此身受重傷。


    那個時候,住在這裏的特羅凱救了帕爾莎一命。由於秦庫洛都有好好付錢,對於不太喜歡跟本地人打交道的特羅凱來說,那些錢應該是滿有用的吧?


    “秦庫洛挑好特羅凱住在這裏的時間,嚴厲磨練帕爾莎……真是的,那哪是花樣年華少女所過的生活呀?”


    帕爾莎對譚達的牢騷充耳不聞,譚達繼續說道:“我比帕爾莎小兩歲,可是從小開始,就常常趁著父母親不注意,丟下田裏的工作,跑到特羅凱那邊流連忘返,所以認識了帕爾莎。特羅凱這個人是個精明的老太婆……”


    “老太婆?特羅凱是女的嗎?”


    恰克慕嚇了一大跳,插嘴打斷譚達的話。帕爾莎回答:“沒錯。她是個健壯、精明,講話既直接又狠毒的老太婆。那個時候她大概五十五、六歲,現在已經快七十歲了吧?”


    “是呀,正好七十歲吧!”


    “那麽,她大概也跑不動了——有辦法從那些可怕的追兵手下順利脫逃嗎?”


    “逃得了的,逃得了的。”


    帕爾莎與譚達再度異口同聲。


    “那個老太婆一定逃得了。她呀,與其說是人類,不如說更像是妖怪。”


    “帕爾莎,你呀,要是被特羅凱認出來,可別求我救你喔。”


    譚達苦笑。


    “我認為,哪天你變成老太婆,一定就跟她同一個樣子。”


    一邊說著玩笑話,兩人一邊把過去的事情告訴恰克慕。恰克慕逐漸感覺到與母親分離之後,一點一滴浮現出來的寂寞。


    這裏,雖然是泥土地的房屋,以及在唯一有地板的房間內挖出地爐的粗糙住家,可是恰克慕卻非常喜歡。地爐中燒得劈裏啪啦響的火焰,仿佛溫暖了整間房子,讓人愉悅。


    恰克慕離開皇宮之後,心裏第一次感到安穩。


    2咒術師特羅凱


    青霧山脈的深山中,有名矮小的老太婆佇立著。她身穿隻用繩子綁住的簡陋麻布衣,蓬亂的白發覆蓋在滿是皺紋的深褐色臉龐上。鼻翼開闊的鼻子,緊緊閉著的嘴巴,細細長長像是裂縫的眼睛——那雙眼睛,濕潤地散發著黑色光芒。


    在蕨類覆蓋著的泉水旁邊,潮濕岩石之間的空位,細小且滿布皺紋的雙腳一伸,席地而坐的怪異老太婆,就是帕爾莎等人在尋找的特羅凱。她長得非常醜——可是有一張蘊涵著讓人看過一眼就絕對不會忘記的有力臉龐。


    她半閉著雙眼,隻有雙手的手指微微移動。一下子撫摸著岩石表麵,一下子又敲打著岩石。咚、咚、咚、咚咚——仿佛在演奏樂器一般,老婦人的手指敲打著岩石,雖然沒有發出聲音,但是心裏卻在呢喃:


    “納由古的水中居民,居住在水中的發光者一組、修長者一族、彎曲者一族呀!現身出來與我對話吧!我是撒古的地上居民,在撒古大地走動的生物,居住在地上的生物。


    紐卡·洛·伊姆之年終於來臨,撒古與納由古交會之時到了。與我對話,告訴我吧……”


    說著,蕨類之間湧出的泉水,開始傳出聲音。咚、咯、咚、咚——與剛剛特羅凱在岩石上敲擊的聲音一模一樣。宛如是回蕩在洞窟之中的空虛聲音,開始從水裏頭傳出來。


    周圍變得微暗,這不是太陽西下,隻是空氣的顏色有如改變一般,陽光照不到特羅凱的周遭。


    從水中傳來的聲音,不久,在特羅凱心裏,化為聽得見的聲音。


    “撒古的大地居民、居住於地表的幹燥者一族、在大地上使用火焰者一族呀!我——不會現身回應呼喚。我是納由古的水中居民,居住在納由古水裏的一族。”


    特羅凱的身影仿佛溶化在大氣之中,逐漸變得稀薄。水麵上漂浮著藍色光芒,大氣與水麵之間逐漸變得模糊不清。特羅凱把臉浸入大氣與水麵之間的空間。


    淡藍色的霧氣底下,逐漸出現一個本來不該在那裏的物體。到方才為止,不過是看得見水底小砂石的淺淺泉水,不知道什麽時候變得看不見水底了,帶著綠色,美得讓人心痛的深藍色水,無止盡地、深深地延伸出去。


    深深的水底,隱約滲透出一個擁有與人類相似身軀的身影。長著像是水草的頭發,滑膩的肌膚覆蓋著藍白色黏液。眼睛沒有眼皮,嘴巴沒有嘴唇,鼻子隻有兩個小小的孔。


    “感謝你的到來,‘水之民’由那·洛·凱呀!“


    臉湊了過去,特羅凱一說完,由那·洛·凱便回答:“地上之民‘特·洛·凱’呀!你要跟我對話?”


    特羅凱點點頭,額頭浮出汗珠。像這個樣子把臉浸入撒古與納由古之間說話,讓人喘不過氣,感覺十分難過。


    “由那·洛·凱呀,‘水之守護者’紐卡·洛·伊姆似乎已經產卵了。“


    “產完了。五個卵在納由古,一個在撒古。”


    “‘食卵者拉盧卡’,已經開始行動了嗎?”


    由那·洛·凱害怕得渾身顫抖。


    “是的……產在納由古的卵,已經有兩個消失了——拉盧卡吃掉的。因為產在納由古的卵,就是拉盧卡的飼料。”


    “拉盧卡怎麽


    找到卵的?”


    “不知道。”


    “有誰對拉盧卡知之甚詳的?”雖然呼吸困難,但還是盡力忍耐的特羅凱,表情因為痛苦而扭曲。


    “拉盧卡是土之精靈,隻能去問‘土之民’裘其·洛·凱了。”


    “要跟裘其·洛·凱對話,應該到哪裏去?”


    “大地的裂縫——撒古與納由古交會的地方……”


    一個水花之後,由那·洛·凱的身影消失了。同時藍色的光芒也一並消失,空氣潮濕的味道跟著恢複。特羅凱用力深呼吸,四肢伸展成大字狀,精疲力盡地靠在背後的岩石上。


    “啊——可惡!我還以為沒命了。這種事情居然還要再來一次!土裏或水裏都是一個樣,難受的程度都沒差。這真是不幸的咒術呀!”


    一邊發著牢騷,特羅凱一邊仰望著透過林間縫隙可見的天空。


    “而且,還有討厭的獵犬糾纏不清……”特羅凱大大的鼻孔,微微抽動。


    “噯,臭死了臭死了,我再也不想聞到那些家夥的味道了,幹脆就在這裏殺掉他們好了!”


    發泄完畢之後,她搖搖頭。


    “這也不行。跟那個一輩子都隻在看天空的死觀星人,可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講清楚的,煩死人了。紐卡·洛·伊姆也是,挑了個這麽麻煩的時間產卵。為什麽不在我更年輕時來產卵啦!”


    發著說歸說卻無計可施的牢騷,特羅凱抓起泥巴,用雙手揉了揉之後,忽然皺著眉頭拔下一根頭發,塞進手裏的上塊。嘴裏一邊念念有詞,一邊將泥塊慢慢仔細捏成人型。接著,迅速從懷裏拿出某個東西,塞進土塊。等到外型大致具備的時候,特羅凱停頓下來,動也不動望著對麵的樟樹根部。


    “喂!給我出來!”


    忽然,特羅凱對著樟樹根部大叫。雜草晃動,手拿飛鏢的“獵人”隨即現身,“獵人”對著老婦人露出笑臉。


    就在那個時候,特羅凱的背後,咻的一聲飛來兩端綁著秤砣的繩子。其他的“獵人”在不知不覺中已經繞到特羅凱的後方。特羅凱的身體像猴子似地跳躍起來,避開秤跎繩。可是,她的動作都被“獵人”看穿了。在特羅凱抓住樹枝之前,“獵人”的飛鏢已經迅速射中特羅凱的手腕跟大腿。


    “啊——”


    發出一聲慘叫,特羅凱墜落到地麵。兩名“獵人”逼近臉朝上跌倒在地的老婦人,從懷中拔出短劍,其中一人踩著老婦人的肚子,另一人緊緊壓製住老婦人的雙手。踩著肚子的“獵人”,用短劍割開特羅凱的喉嚨。


    特羅凱的頭顱碎裂一地,“獵人”們大吃一驚,往後跳開,老婦人轉眼化為泥土。


    接著,切開泥土人頭部位的“獵人”,忽然上半身往後仰,手在空中亂抓一通,倒了下去。雙手雙腳痙攣,口吐白沫。


    另一個人也沒有要救助同伴的意思,立刻一躍而起當場消失無蹤。他跳到岩石的另一邊,再從那裏跳起來,移動到樹上。可是,在移動到下一根樹幹之前,“獵人”忽然感覺到身體變得像鉛塊一樣沉重。身體逐漸冰冷,眼前白光閃閃,心髒怦、怦、怦地,跳動聲在耳裏有如擊鼓般回蕩著——冷汗直流,男人雙手在空中胡亂揮動,就這樣直接墜落到地麵上。


    “美麗的花朵是有刺的,泥土人也是有刺的喔,你們這些笨狗。”


    老婦人敏捷地從樹上落地,踢開失去意識的男人,麵露微笑。


    “想要狩獵本人特羅凱,就跟作夢沒兩樣,給我牢牢記住。”


    從一開始出聲的時候,“獵人”們便徹底中了老婦人的術。然後,他們攻擊泥人並且把泥人壓倒的時候,手就被事先藏在泥土中的毒刺給刺中了。


    “感謝我的大恩大德吧,本來我也是可以塗上瞬間斃命的毒藥,不過沒關係啦,我這個溫柔貼心的特羅凱奶奶,手下留情隻用了麻醉藥而已。”


    老咒術師迅速把“獵人”的衣帶解開,然後脫掉他的上衣。在”獵人”的衣帶上找出竹筆筒後,打開墨水盒,將筆仔細沾上墨水,在上衣的背麵,唰唰地寫上某些東西,接著再把那件衣服穿回”獵人“身上。


    “那麽,好好給我帶消息回去吧,忠心的獵犬。”


    特羅凱“啪啪”幾聲,拍了拍“獵人”的胸口後,像是忽然想起什麽,再次找出綁在“獵人”衣帶上的小袋子,從裏頭拿出兩枚銀幣。


    老咒術師的臉上露出笑容。


    “還滿有錢的嘛!這個我收下了,就當作是想割下我腦袋的補償啦!我要用這個去街上喝一喝好久沒喝的美酒。對了,到白鹿屋去吃個熱騰騰的鹿肉火鍋也不錯……”


    用滿心喜悅的表情呢喃一番後,特羅凱“啪”地擊掌。


    “哦!我想到一個好主意了。我頂著這把老骨頭忍受了一大堆苦頭呀,應該要一邊吃好吃的,一邊看著精神飽滿的弟子出麵奮戰不就得了?沒錯沒錯,這對他也是個很好的磨練,真是個好主意。果然,要不是受到臭死人的獵犬追捕,我的腦袋也不會這麽清醒。”


    以不算是自言自語的洪亮聲音說著,老婦人的身影消失在森林中。


    3特羅凱的信


    皇帝寢宮的地底深處,有個隻有皇帝、聖導師與“獵人”知道的“秘密之間”。此刻,這個房間內充滿著憤怒與焦躁,以及讓人窒息的沉默。


    皇帝坐在簾子的另一邊,與坐在簾子正前方的聖導師和修格,一同聽取孟的報告。不但讓皇子跑了,還出現難以置信的失誤,甚至去追殺咒術師的“獵人”們,都在飽受輕視嘲弄後失敗歸來,簡直讓身為首領的孟丟盡了臉,恨不得以死謝罪。


    孟在與帕爾莎殊死搏鬥之後沒有多久便恢複意識,但因為頭痛欲裂與暈眩,始終身體不適,因此,孟的臉色看來就像是個死人般慘白。


    “你說話呀!”


    聖導師非常不悅地低聲催促。


    “二個臉被劃傷,一個肩膀被刺傷,還有一個甚至受了危及性命的重傷。首領呀,就連你竟然都被打昏。”


    孟無言以對。


    “那個女人,真有那麽厲害嗎?”


    回想起那場殊死戰,孟心想,帕爾莎厲害在於即使受了傷,動作也完全不顯遲鈍這一點。


    “那個女人……明知道會被我劃傷,卻毫無保護自己的動作。不管是多麽膽大包天的人,一知道會受傷,一定都會反射性地做出防護動作。但是,那個女人知道自己的腹部會被劃傷,卻不保護自己,而是選擇攻擊我的頭部——她的動作快於思考。這不是思考就做得到,也不是靠著心理準備就能做到的事情。要不是從小受過嚴格的訓練,不可能做到。”


    “身為獵人首領的你都這麽說……”


    冷酷的聲音從簾子另一邊傳來。


    “你是說,你的修行還不比上那個女人嗎?”


    孟沒有抬頭。皇帝高雅瘦長的臉龐,因為憤怒而顫抖下已。身為皇帝,他還沒有自己命令不能貫徹的經驗。有生以來第一次無法實現願望的他,心中滿是衝動,想把額頭叩在地上的孟狠狠痛揍一頓。但是,皇帝還是擁有勉強把這種衝動壓抑下來的優秀能力。


    “而且,就連追殺亞庫族咒術師的那些人,不也是遭到大肆嘲弄夾著尾巴跑回來嗎?曆代的皇帝,擁有這等無能‘獵人’的,應該隻有朕一個人吧?“


    聽到皇帝有如放狠話的說法,孟感受到全身如刀割一般的深刻痛楚。


    此時,傳來微弱的聲音,某位“獵人”在通往地道的門上敲著緊急暗號。孟行禮之後站起來,過去開門。


    地道裏,一名追殺特羅凱的“獵人”,臉色鐵青地站著。


    “幹嘛?”


    孟不耐煩地問,“獵人”縮緊身子將自己的


    衣服翻過來,指著上麵的東西。


    “我想要換衣服的時候,發現上麵寫了這些東西……應該是特羅凱寫的字。”


    孟從部下手中把衣服搶過來,上麵確實寫了細細小小的文字,這讓孟感覺到全身如燃燒般的憤怒,他狠狠瞪著部下,要不是皇帝在後麵,他差一點就要出手痛揍部下了。


    “下去。”


    發泄似地命令一出,部下立刻消失身影。


    “什麽事?”


    對急著發問的皇帝,孟下跪回答:“特羅凱在部下的衣服上留了字。”


    皇帝與聖導師不由得麵麵相覷。聖導師站起身,做了防禦咒術的動作之後,把孟獻上的衣服拿到手中。


    “怕上麵被施過咒,所以我先看看。”


    逐次閱讀難以辨認的文字,聖導師眉宇間的皺紋越發加深。


    “上麵寫些什麽?”


    皇帝終於按捺不住開口問道。聖導師口中念念有詞:“幸好是我先看了……這是針對陛下的咒術。我現在馬上把咒反擊回去,將衣服燒掉。”


    聖導師把文字翻到內側,折好衣服。


    “陛下,我想明天再解除咒術——欲速則不達,我跟修格要再好好徹底考慮。”


    說完後恭敬行禮,留下似乎還有話想問的皇帝與孟,聖導師帶著修格離開“秘密之間”。


    抵達星之宮自己的房間之前,聖導師一句話也沒說。進入房間,確定周圍沒有其他人在之後,聖導師這才開了口:“可惡的亞庫族咒術師!竟然傳來這種怪文章。你看看內容……根本沒有必要防咒。”


    聖導師從懷裏拿出衣服交給修格,修格接過衣服,上麵有著亂七八糟的文字:


    看星星的:


    老是在看天空,每次祭祀都精疲力盡,你們已經忘記自己的職責了嗎?


    在這百年一度的重要時刻,要是有閑工夫來殺我,還不如給我好好保護寄宿在二之宮親族身上的卵。


    如果沒保護好,嚴重的幹旱就會降臨這塊大地。


    食卵的拉盧卡,已經醒來追著卵。


    兩百年前,你們的祖先跟我們一起聯手殺死拉盧卡,這是非常聰明的。


    看星星的,真是遺憾,我們亞庫族在時光的遠方,有時也會忘記重要的事情。不知不覺中,我們已經忘記殺死拉盧卡的方法了。在你們那邊,如果還流傳著殺死食卵者的辦法,別看天空,把視線放回地麵,把食卵者殺死。


    特羅凱筆


    看了兩遍之後,修格歪著頭,看著聖導師。


    “這是愚弄人的信吧……”


    信內容的確滿是自信——可是,這是在尖酸刻薄中,還有微妙的閑工夫惹人發噱的信。


    修格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國家裏頭,居然有人會稱呼連皇帝都得乖乖聽話的觀星博士為“看星星的”。光是這一點,這信就相當驚人了。


    而且,寫信的人是亞庫族咒術師。亞庫族居然會像是在號召地位對等的人一般,送來這樣的信……


    “這個叫特羅凱的到底是什麽人?這篇文章,似乎透露出來她比我們更了解水妖。”


    聖導師抱著雙臂。


    “她是流著亞庫族血液的咒術師,應該很清楚這塊大地上頭的妖怪才是。”


    “這個人說要保護寄宿在二之宮親族身上的卵吧?在聖祖的傳說中,亞庫族不是很害怕水妖的嗎?再說,她講的好像是當時納納伊大聖導師與亞庫族咒術師聯手,打敗‘食卵者”——那個叫做拉盧卡還是什麽來著的東西。“


    修格因為忽然想到某種可能,感覺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難不成……”


    “難不成,怎樣?”


    聖導師冷酷的雙眼凝視著修格。雖然修格告訴自己要注意遣詞用句,慎重地選擇該說的話,依然無法壓抑讓太陽穴跟脖子冷得麻痹的恐懼感。


    “紀錄在正史上的聖祖傳說,是為了穩定這個剛剛建立起來的國家,我想,裏頭不會有欺騙大眾的部分存在。


    倘若這篇文章是正確的,那麽百年覺醒一次的東西並非隻有單方麵,而是有‘卵’,以及‘食卵’兩方麵;還有,聖祖與納納伊大聖導師,為了保護那個‘卵’,借助亞庫族咒術師的力量,擊退‘食卵’方麵的東西,不是嗎?


    在‘卵’這方麵,某些型態是跟水有關的,如果不加以保護,便會發生大早……寄宿在二皇子身上的,就是所謂的‘卵’嗎?唉,要是早點知道就好了!”


    聖導師沒有回答,修格看到他的表情心想大事不妙。恐懼逼迫著內心,然後他發覺,自己這麽說等於是批判聖導師的無知。


    可是,一方麵後悔,另一方麵又有一種要是這麽點事情就動怒,那麽這個人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念頭,輕輕掠過內心的角落。


    “修格呀——”


    聖導師開口了。聲音雖然冷淡,卻感覺不到怒氣。


    “人哪,隨著光陰流逝,會發現許許多多的事情,會慢慢有所得,不過另一方麵,隨著光陰流逝,也會逐漸忘卻許許多多的事情。這座星之宮,一直擁有兩個不同的麵:一麵是你們用盡一輩子觀星、了解未來的這一麵;另一麵,則是引導這個國家的政治走向正途。


    因為人是無藥可救的東西,所以政治永遠是個泥淖。聖導師不管在哪個時代,跟原本的觀星工作比起來,往往被迫得操控政治。因此,在不知不覺中,看事物的角度都變得隻剩下從政治出發了。


    我聽到有什麽東西寄宿在皇子身上的時候,雖然想著必須查出來到底是什麽,可是還有另一個念頭,在我的心中占據了更重要的地位,就是這件事情會對政治產生什麽樣的影響。”


    說著,聖導師聲音中的冰冷消失,轉變為平靜的語氣:“這不能隻是斥責‘獵人’的首領吧?我也是打從一開始就徹底失敗了……我首先必須做的,就是查閱納納伊大聖導師留下來的秘室。”


    “秘室?”


    “星之宮裏,有個隻有聖導師才知道的秘室。裏頭沉睡著納納伊大聖導師留下來,刻著極秘文字的石板。可是那石板是用‘古代悠果文字’寫成的,難以解讀,需要花費不少工夫。


    修格呀,我有必須好好管理政治的重要工作,不可能隻做解讀石板這麽一件事情。因此,我要把這件事情交給你——快點把石板的內容解讀出來,厘清在兩百年前到底發生過什麽事情。“


    修格深深鞠躬——他心想,這個人果然是值得尊敬的賢者。聖導師不忘再補充一段話:“聽好了,你要多留心。那些東西,並不是聽從亞庫族咒術師而有所行動的。那些東西,是從水中開始行動的。如果因為你解讀秘文而解決事情的話,正史上必定會將此視為觀星博士的功績流傳下去——你明白吧?這是治理國家的手段。”


    修格點頭。他在心中呢喃著:沒錯,也就是說,這樣的事情在兩百年前也曾經發生過。


    即使離開了聖導師的房間,壓迫著肌膚的不安依然難以消退,它們啃食著修格的內心。


    這種不安,並不隻是誤會寄宿在二皇子身上的東西,因此搞錯處理的手段一事使然——還有一種更深層的不安。


    至今為止,他認為所謂的“天道”,就是這個世界的一切,隻要窮究一個觀星博士應有的知識,總有一天可以通透真理,這一點完全是無庸置疑的。


    然而,事情真是如此嗎?如同那位亞庫族咒術師了解就算是聖導師也不知道的事情一樣,這個世界上,說不定有什麽跟“天道”不同的東西正在運行——想到這一點,修格的內心深處就開始不安。


    4亞庫的傳說


    帕爾莎的傷口,愈合得比譚達預期的快。


    “幸好


    是刀傷,如果是骨折,就不會好得這麽快了。”


    帕爾莎低聲說道。拿開布條檢查傷口的譚達,不悅地搖搖頭。


    “你呀,傷口複原神速,真讓人想不到你的年紀。可是,你要給我好好記住,跟以前相比,複原的速度還是會越來越慢。因為你已經到了不能蠻橫硬幹的年紀了。


    哦,這個傷口我記得,因為這也是我縫的嘛。”


    譚達摸著帕爾莎的腹部側邊,帕爾莎轉過身子。


    “笨蛋,不要隨便亂摸,這樣我覺得很癢。”


    把布條從譚達手上搶回來,帕爾莎自己包紮傷口。譚達不由得退開,搓著雙手。帕爾莎忽然站起來,走到外頭去。因為她不想讓譚達發覺到,自己心中壓抑不住而不斷上湧的感情。


    地爐旁邊,一邊收拾藥膏罐,譚達一邊歎氣。


    “你為什麽要歎氣呢?”


    恰克慕依照帕爾莎的教導,一邊抓著小刀笨拙地削著烤肉串要用的竹簽,一邊看著譚達的臉。


    “不注意你手上的工作,可是會割到手的喔。”


    譚達靜默不語,拿著藥罐子站起來。把藥罐子放到裏麵的架子上頭,譚達感覺到恰克慕目不轉睛看著他的視線。


    “譚達……”


    “嗯?”


    “為什麽你不娶帕爾莎呢?你們明明感情這麽好。”


    譚達緩緩轉身麵對恰克慕。


    “別問我這個問題……你不該問的。”


    “可是——”


    “不要問我。特別是在帕爾莎的麵前,絕對不要問我,拜托你了。”


    恰克慕雖然臉上罩著一層不服,但沒有生氣。譚達在恰克慕身旁坐了下來,聲音沉穩地說:“帕爾莎的心裏已經下定決心了。帕爾莎會成為保鏢,會賭上性命幫助你,都是因為她的那個決心。在她的決心完成之前,她絕對不可能成為一個妻子的。”


    “決心?”


    “簡單來說,就是帕爾莎發誓要拯救八個人的性命。”


    “為什麽會發這種誓……”


    “將來有機會,你再去問帕爾莎吧,這不是我可以講的事情。因為你很聰明,應該會明白什麽時候可以開口問她。你可以試著在帕爾莎回憶過去,心情愉快的時候問看看。”


    譚達帶著微笑,走到屋外去。帕爾莎站在樹下,以緩慢的動作移動著手腳。先是緩緩像是在描繪圓圈的動作,接著忽然像是閃電般,猛力地踢打。


    “唔唔。”


    帕爾莎皺著眉頭,看了一眼抱著手臂在旁邊看著的譚達,露出苦笑。


    “還很痛呀!”


    “當然囉……我現在要去亞錫羅村一趟,你要怎麽辦?”


    “你是要打聽‘水之守護者’紐卡·洛·伊姆的事情嗎?“


    “嗯。我想調查看看。聽說亞錫羅村裏的人對這件事情很清楚。你要不要帶著恰克慕,跟我一起去?”


    帕爾莎搖頭。


    “我要留在這裏。我還是不放心讓恰克慕在別人麵前曝光,要是放他一個人,我更不放心。我想,要慢慢敦那個孩子一些基礎武術。希望萬一哪天隻有他獨自一人的時候,也有辦法保護自己。”


    譚達點頭。


    “那麽,我會從倉庫裏頭拿出適量的食物,你們就別客氣吧!說不定我今天晚上回不來,你們不必擔心。”


    “嗯。”


    帕爾莎沒有看譚達的眼睛,點頭。


    譚達的目的地亞錫羅村,是位於青弓川上遊的某個小村莊。大約三十個左右的居民,在河灘上開墾出些許田地耕種稻穀,仿佛刮掉傾斜山坡地一般開墾出來的梯田上頭,則是種些雜糧與蔬菜。這裏的人,大部分都是亞庫族與悠果人的混血,居住在形狀有如碗公倒扣的泥牆房子中。


    住在泥牆房子裏,是亞庫族自古傳下來的居住方式,不過身穿在胸口處接合,用帶子綁起來的單層服裝,長度到膝蓋的直筒褲,則是類似悠果農民的裝扮。皮膚顏色也各有不同,從亞庫族的深褐色,到跟悠果人完全沒有區別的白色都有。語言方麵則是大部分人似乎都隻講悠果語了,亞庫語隻有老人們在受到驚嚇時會用來喃喃自語。


    譚達穿過村莊邊境的“避邪繩”——道路兩旁立著原木柱子,柱子之間拉起草繩,上頭掛著骨頭,譚達依照往例以頭部碰觸骨頭發出喀喀聲後走了過去。這是一種叫做納靜的鳥骨頭,亞庫族相信它可以除魔。也就是說,這個“避邪繩”,是用來防止魔物從村外入侵的。


    (可是,為什麽要用納靜呢?)


    譚達忽然思考起來。納靜是種候鳥,在接近夏至的時候,會從北方越過青霧山脈,朝著海洋飛去,並不是會特別帶給這個地方什麽恩惠的鳥類。


    盡管如此,居住在濱海村落的亞庫族,會把在海上氣力用盡,衝到海灘上罕見的納靜屍體予以慎重悼念,仔細漂白骨頭之後拿到市場上販賣。其他村莊的亞庫族,則因為可以避邪,出高價把骨頭買回去。


    譚達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古老記憶,仿佛他也沒想到自己會記得的細微記憶。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祖父牽著他的手走過納靜骨頭下方。他對於可以用頭碰響骨頭的祖父十分羨慕,曾經不滿地說自己也想那麽做。祖父露出苦笑,抱起譚達,讓他碰到骨頭。


    “納靜的翅膀快過魔物,應該也快過災難吧?”


    祖父這麽說,譚達就唱起歌了。


    “納靜,飛呀飛呀,若能飛列大海,降雨就能讓稻穗飽滿豐收!”


    “哦,這樣就對了。這是夏至祭典的歌呀!沒錯,在夏至祭典之前種下去的稻穀,由於在祭典過後降下的豐沛雨水都能長得飽滿豐收,這就是在講這個的一首歌。今年要是也能大豐收就好了。”


    一邊沉浸在出乎意料浮現出來的記憶中,一邊走過山路,然後聽到眼前的草叢發出沙沙聲之後,看見其中出現一個矮小的人影,是個約莫十一歲的小女孩。背著滿載小芋頭的竹簍,水沿著竹簍滴滴答答往下滴。潔白的臉頰染上紅色,手指頭上也是鮮豔的紅色。


    “啊,藥草師大叔!”


    小女孩注意到譚達,露出笑咪咪的表情。


    “唷,妮娜,你去河邊洗小芋頭呀?”


    “是呀!”


    妮娜開始跟著譚達前進。這女孩的長相已經完全是悠果人的樣子,即使到市區去,也不會有人發現她身上流有亞庫族的血。


    (這樣下去,再過個一百年,亞庫族說不定就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譚達在心中喃喃自語。


    “藥草師大叔,你要去哪裏?”


    “嗯,我有點事情想要請教你爺爺——我幫你拿那個竹簍吧?”


    “沒關係。”


    空氣中,飄來炊煙的味道。走出森林,出現在眼前的是個小村落。譚達每一季都會送藥草到各個村莊,要是聽到有人生病,就會親自去看病。所以,村民看譚達的表情都充滿和善。


    因為挑了人們從田地回來午休的時間,所以村裏走動的人還不少,家家戶戶都冒著淡淡的炊煙。譚達一邊與大家打招呼,一邊朝著依山建造的一戶人家前進。妮娜一下子走在前麵,一下子又落後,再以小跑步趕上來。一到家門口,她“砰”的一聲把竹簍放在入口處的旁邊。


    “爺爺,有客人喔!”


    說著便跳進家門,譚達在稍微堆高泥土而成的門檻麵前,做完踏步兩次的“驅災”動作後,進入陰暗的室內。


    屋子裏頭,彌漫著鍋裏冒出來的蒸氣味道。在鋪著稻稈編織席子的泥土地中央,挖了個地爐,老人與他的麽子夫婦,再加上小孩,正圍繞在地爐邊。


    “不好意思打擾了,諾亞先生。”


    削瘦的老人眯起雙眼。


    “哦、哦哦,你不是譚達嗎?好久不見了。好了,起來起來,你來得正好,我們正在煮芋頭,你也一起吃吧!”


    譚達在泥土地上脫掉草鞋,在爐邊坐下,從懷裏拿出綁成一把的幹藥草。


    “雖然隻有一點點,不過這是托特草。我聽說您的媳婦有喜了,這個對害喜很有效果的。”


    小兒子的妻子,露出害羞的笑容。嘴裏含混不清地道謝,仿佛催促妮娜快點把芋頭拿來地招招手。


    “我今天來,是有事情想要請教諾亞先生。諾亞先生的爺爺,是我外曾曾祖父的好朋友對吧?“


    “是呀,他們感情好的不得了呢,我也常常要爺爺跟我說他們的趣事。你的爺爺,獲得他老婆的爺爺遺贈的田地,所以搬到托米村去。從那之後就逐漸沒有跟我們一家子來往了。”


    譚達靜靜地開口說道:


    “諾亞先生,我今天來,是來問令尊英年早逝的哥哥——也就是‘精靈守護者”紐卡·洛·恰卡的事情。”


    諾亞的臉上籠罩著一層陰霾。老人骨瘦如柴的手,困擾地撫摸著下巴。


    “嗯。沒錯,伯父好像曾經是紐卡·洛·恰卡。我是聽過這麽一回事。可是,他沒有成功保護‘水之守護者’紐卡·洛·伊姆,最後死狀淒慘地走了……我祖母每次想到這件事情就非常難過,我們家裏沒有什麽人會多說什麽。而且,無論如何,這是正好一百年前左右的事情,我也不太喜歡這麽一個故事,所以我什麽都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一定會告訴你的。“


    譚達大失所望。唉,說的也是。從當事者的立場來看,這應該是個嚴重的悲劇,想要忘記這件事情也是人之常情。


    看著譚達的表情,諾亞深感遺憾地說:“大概是去年吧!去年的這個時候,我的母親還活著。因為我母親是村裏講述傳說的先人女兒,不管是我伯父,或是紐卡·洛·恰卡,還是精靈的事情,我母親都遠比我知道得更為詳細……不過,你為什麽現在會來問這些事情?”


    譚達的心裏,終於完全死心了。今年正好是第一百年,現在就連流著紐卡·洛·恰卡血緣的後代,都已經一無所知。雖然早就有心理準備,但是,亞庫族還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喪失往昔的知識。


    (可惡。除了想辦法找到特羅凱師父之外,沒有其他辦法了……可是,大概來不及。)


    這個時候,傳來芋頭咚咚落地的聲音,妮娜吃驚地張大嘴巴。


    “爺爺!今年是紐卡·洛·恰卡遭到殺害之後的第一百年嗎?不得了!這不就是紐卡·洛·伊姆又要產卵的時間嗎?”


    眾人驚訝地看著妮娜,其中最為目瞪口呆的人,就是譚達。


    “你知道得真清楚呢,妮娜。為什麽你會知道這件事情呢?”


    “我聽曾祖母說過那個可怕的故事。”


    諾亞恍然大悟地擊掌。


    “這孩子跟我去年往生的母親一直很親。不知道為什麽,都會要求母親說故事給她聽——妮娜,你聽曾祖母說過怎麽樣的故事?把那些故事告訴譚達。”


    這還是第一次如此受人矚目,妮娜不禁滿臉通紅。


    “妮娜,你是個好孩子。你過來,坐在我的旁邊,慢慢來沒關係,把你記得的事情告訴我。”


    譚達溫和地說完,妮娜便坐到譚達身旁,有些躊躇之後,開始說道:


    “唔,我想想看……爺爺的伯父在小的時候,保護水的精靈紐卡·洛·伊姆產卵在他身上。”


    妮娜的敘事雖然不太通順,不過應該是聽過好幾次的故事了。隨著她逐漸冷靜下來,也慢慢變得流利順暢。


    譚達聽著少女述說故事,領悟到這是料想不到的幸運——少女開始訴說就連他也不知道的故事。


    “紐卡·洛·伊姆是從撒古海洋中卵孵化出來的,到了青少年時期,就會逆納由古的河川而上,到達水底很深的地方,然後在那裏定居下來。可是,長大之後,就變得動彈不得了。


    曾祖母說過,這一定是長得很像巨大貝類的精靈。這個精靈吐出的精氣會變成雲朵,讓天空下雨。


    可是,紐卡·洛·伊姆一百年會產卵一次,然後死亡。所以,紐卡·洛·伊姆一產卵完畢,雲朵就會逐漸消失不見,變得持續幹旱。


    所以,曾祖母說,亞庫族決定要拯救紐卡·洛·伊姆的卵。希望紐卡·洛·伊姆可以安心產卵,並且好好吐出雲朵。打從很久很久以前,撒古與納由古的生物們還十分融洽的時候開始,一直都是這樣子的。一直保護像是母鳥—樣抱著蛋的紐卡·洛·伊姆,直到紐卡·洛·伊姆平安無事把卵孵化養大。


    可是,就像蛇會吃鳥蛋一樣,恐怖的‘食卵者’拉盧卡,非常喜愛紐卡·洛·伊姆的卵,紐卡·洛·伊姆一產卵,拉盧卡就會跑來!”


    少女害怕得發抖。


    “爺爺的伯父,也是被那個拉盧卡的爪子撕裂的!被撕成兩半!如果,今年是第一百年,拉盧卡會記得以前吃過的紐卡·洛·恰卡味道,跑來把我們吃掉嗎?”


    譚達的手搭住少女肩膀。


    “不要緊的。拉盧卡隻會吃紐卡·洛·伊姆的卵,一定不會吃掉你的,所以不要緊的,放心。這個時候,眾人都在關注妮娜與譚達的對話。妮娜的母親,甚至停下削芋頭的動作。


    “妮娜,那個拉盧卡到底是怎麽樣的魔物,你有沒有聽曾祖母說過?”


    “有呀。曾祖母說,她的父親曾經看過。雖然看下到拉盧卡完整的樣子,但是在撕開紐卡·洛·恰卡的時候就看到了。曾祖母說,她的父親記得,看到發出光芒的大爪子。”


    (拉盧卡,果然是納由古的生物——不是皇帝派出來的追兵。)


    譚達在心中喃喃自語。


    “曾祖母有沒有告訴過你,拉盧卡有什麽弱點?”


    妮娜一臉遺憾地搖頭。


    “沒有。我也很想知道,因為,不管是怎麽樣的魔物,隻要知道弱點,就有辦法可以殺死吧?可是,曾祖母跟我說:‘如果知道這一點,就不會放在心裏不跟任何人說,眼睜睜看著身上有卵的孩子被殺死’,對吧?”


    “說的也是……”


    譚達點頭,然後拍了拍妮娜的肩膀。


    “真是謝謝你。托你的福,幫了我大忙喔。妮娜你也擁有講述傳說的天分呢,總有一天,你會成為像你曾祖母那樣優秀的講述傳說者。”


    妮娜開心地笑了。但是,坐在她旁邊的諾亞表情卻籠罩著一層擔憂。


    “不過,譚達,我再問你一次,為什麽你這次又想知道這件事情?”


    譚達環顧眾人後,說道:“沒錯,就跟您猜想的一樣——實際上,紐卡·洛·伊姆似乎又再度產卵了。所以,我想要保護那個卵。可是,我誠心拜托您,絕對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其他人。”


    “為什麽?”


    “聖祖陛下不是曾經擊退紐卡·洛·伊姆嗎?所以,萬一亞庫族又傳出什麽紐卡·洛·伊姆產卵的傳聞,散播傳聞的人們,一定會因為反叛皇帝而被砍頭的。”


    眾人以毛骨悚然的表情麵麵相覷。


    “所以,聽我的話,不要把這事情講出來比較好。”


    諾亞等人不發一語地點頭,做出將左手小指放在嘴唇上的“沉默誓言”動作。譚達再次轉身麵對妮娜。


    “妮娜也要答應我,絕對不說出去。”


    妮娜露出有些遺憾的表情,因為她原本還打算要趕忙到處去跟朋友們說。可是,看到爺爺他們恐懼的表情,再看看譚達的表情,妮娜也不得不把左手小指放在嘴唇上發誓,譚達欣慰地笑了。


    “譚達,你也要發誓,發誓你絕對不會告


    訴官吏,我們說過這些話。”


    諾亞厲聲說道。譚達點頭,立下了“沉默誓言”。


    對著陷入一片寂靜無聲的人們,行禮表示非常抱歉的心情後,譚達站起來,正打算走出門口的時候,妮娜的聲音忽然從背後傳來:“譚達大叔!我又想到一件事情了!曾祖母說過的事情!”


    譚達轉身,妮娜的雙眼閃閃發亮。


    “就是,她說有傳聞說拉盧卡冬天的時候不會來。拉盧卡一定是在冬眠,就像山裏的野獸一樣。”


    聽著孫女的話,諾亞也像是記起什麽一般,用力地點頭。


    “沒錯。聽說我伯父遭到殺害的時間,已經是夏至了。所以,祖母似乎很感歎。她說唯有那一年,滿心期待要是能一直持續冬天就好了。”


    譚達仿佛撿到料想不到的寶物般,欣喜不已。這無疑是十分重要的消息。由衷感謝地深深鞠躬之後,譚達離開了諾亞的家。


    回程,小心翼翼不要碰響納靜鳥的骨頭,悄悄穿過“避邪繩”。納靜的骨頭隨風搖曳著,風中混雜著些微雪的味道。青霧山脈的另一邊,帕爾莎的故鄉亢帕爾一帶,應該已經開始下雪了。


    透過樹枝仰望天空,裝飾著淒涼的灰色天空邊緣,樹林紅葉也褪了色,仿佛隻剩下枝條引人注目。總是讓人靜下心來的冬季氣息,此時此刻,想來值得感謝。譚達一邊沉思著,一邊走過山路。


    5再會特羅凱


    恰克慕汗流浹背,帕爾莎雙手叉腰地看著恰克慕。


    “很難受是嗎?”


    恰克慕似乎已經說不出話,隻是點頭。譚達出門之後,帕爾莎就在房子前麵的草地,教恰克慕武術的基本姿勢。這是帕爾莎六歲的時候,養父秦庫洛教給她,名為“齊基”的武術中最基本的姿勢。一邊沉穩地呼吸,一邊讓動作配合呼吸吐納,緩緩衝撞、出拳或踢腳。右手出拳的時候,左手保護要害等等,攻擊與防禦一起施展的姿勢,設計成一個人的時候也能夠練習的武術。


    可是,光是一連串的動作重複個二十次左右,恰克慕的呼吸就已經紊亂了。


    “唔,必須要先這個樣子鍛煉身體才行。因為你還是個孩子,骨頭還很柔軟,我不會硬要你學做不到的動作,不過稍微動一下就喘不過氣的身體,不多練練是不行的。”


    擦掉流進眼裏的汗水,恰克慕皺起眉頭。他一點都不知道,原來汗水流進眼睛裏頭會這麽刺痛。


    “要修練多久,才能變成像帕爾莎一樣?”


    “二十年。”


    帕爾莎不慌不忙地回答。


    “二十年?這樣,不就來不及了?“


    “那麽,你就說‘來不及’就好了。隻要開口說,也許就不會遭人懷疑了。無論如何,十歲左右的孩子隻修行一、兩個月,鐵定不可能跟追兵勢均力敵的。”


    “那為什麽我要做這種練習——要練嗎?”


    一臉差點咬到舌頭的表情,恰克慕說道。


    “很簡單。因為練習比不練習更能增加順利脫逃的可能。你聽好了,即使是微不足道的事情,有時候也是生與死的分別。例如說,能在短短一瞬間讓敵人感到恐懼,說不定就可以脫逃。如果你能幫我製造出敵人的破綻,我能救你的機會也會增加。總之,動手去做,比什麽都不做來得好。”


    一說完,帕爾莎猛然一個轉身,拿著長矛擺好架式。


    “誰!”


    帕爾莎長矛的矛鋒正對著搖晃的草叢,其中出現一個像是猿猴的人影。


    帕爾莎的雙眼睜得大大的。


    “特羅凱……老師!”


    老咒術師不以為然地說:


    “哼。搞什麽,原來是你呀!看來還是老樣子,拿危險東西過危險生活。那邊那個小男孩是誰呀?”


    恰克慕瞠目結舌,看著身穿破爛衣服的奇怪老太婆。


    特羅凱的眼睛,突然眯了起來。沉默地繞過帕爾莎旁邊,老咒術師到了恰克慕正對麵,仔細端詳著恰克慕。這麽麵對麵之後,才知道特羅凱的身高幾乎隻跟恰克慕一般高。特羅凱削瘦的手指朝著恰克慕的額頭伸去,恰克慕仿佛覺得栃乃頻模向後退了一步。


    “不要動!”


    特羅凱說道。剛一說完,恰克慕似乎遭到言語麻痹身體一樣,完全動彈下得。特羅凱以指尖輕輕撫摸著恰克慕的額頭,然後慢慢摸到胸口。


    恰克慕忽然之間,產生奇怪的錯覺。特羅凱的指尖,仿佛靜靜地伸進他的胸口中。貫穿衣服、皮膚、肌肉……恰克慕全身冷汗直流。雖然完全不覺得痛,可是光是吐氣,就感到惡心反胃。


    就在他心想已經受不了了的時候,特羅凱的手指忽然離開他的身體。一離開,身體就完全恢複自由行動的能力,恰克慕有如線被切斷的傀儡,砰的一聲跌坐在地麵上。特羅凱的額頭,也輕微浮出了汗珠。


    “真是的,真是的。”


    緩緩搖頭的老咒術師,轉身看著帕爾莎。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命運吧!這個世界的係統是非常奇妙的——你是不是受了二之宮的委托?”


    帕爾莎點頭。這個老婦人的腦袋實在很靈光,她用不著對一切大驚小怪。


    “特羅凱老師,我正在找您呢。如果這是命運,很難得的,我也想對這所謂的命運道謝。”


    老咒術師露出微笑。


    “我也是。這麽一來,就大大省事了——可是,唉!”


    她稍微一頓,看著終於站起來的恰克慕。


    “我真是活太久了呀,沒想到還有親眼看到‘水之守護者’紐卡·洛·伊姆的卵的一天。”


    恰克慕雙眼圓睜。


    “你、你看過嗎?你看過我胸口裏麵嗎?裏頭到底有什麽?請告訴我!”


    特羅凱目不轉睛看著恰克慕,然後,仰天大笑。


    “原來如此,這孩子是二皇子呀!怪不得,那些獵犬臉色難看地來追殺我。”


    大笑一陣之後,老咒術師再度麵對恰克慕。


    “因為你的身體是撒古——也就是這世界的東西。你的肌肉裏頭,並沒有卵的存在。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呀,看到以這個樣子,讓撒古生物的身體上重疊著納由古的生物。我看到的東西是,發出藍白色光芒的小小的卵。沒有堅硬的外殼,就像魚卵一樣,軟綿綿的。”


    恰克慕的表情扭曲。就算特羅凱說肌肉裏頭並沒有,但終究聽來不是什麽愉快的事情。


    死命忍住不斷湧上的惡心感覺,恰克慕用力搖頭。


    老咒術師一點都不在意恰克慕這副模樣。


    “你到底做過什麽?為什麽會變成在孵紐卡·洛·伊姆的卵?”


    她問道,恰克慕瞪著特羅凱。


    “我不知道,我完全不記得了——我還以為遇到你的話,你就會告訴我是怎麽回事。為什麽那個精靈非得要產卵在我身上不可?”


    “我怎麽知道?無論我再怎麽行,總有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唔,這樣子還真是可惜。我也很想搞清楚紐卡·洛·伊姆的卵是怎麽產下來的。無所謂啦,說下定不久之後就會想起來了。就好好等待那一天的到來吧!


    喂,帕爾莎,我的笨徒弟怎麽了?該不會被你給吃了吧?”


    帕爾莎苦笑。


    “我要是吃了那種家夥,就不會覺得肚子餓呀。譚達他……”


    說著,帕爾莎看了背後一眼。不一會兒,草叢晃動,頭上沾著樹葉的譚達出現了。受到三個人的注目,譚達不由得呆若木雞。


    “怎麽了?怎麽了……啊,師父大人!我找您找了老半天了!”


    由於他現身的時機太過湊巧,帕爾莎、恰克慕與特羅凱都忍不住麵麵相覷。特羅凱笑著對恰克慕說:


    “說人人到,好像說得還滿對的嘛。”


    然後,對譚達大吼:“你的頭發怎麽會沾到樹葉?這副不在意儀容的德性,你永遠都討不到老婆的。”


    譚達歎口氣。


    “我說師父,您自己不也是全身上下都沾到樹葉了?比起擔心我的老婆,現在應該還有很多該做的事情吧——算了,我先去泡茶,我們一邊吃點東西,一邊談吧!”


    譚達把黏在頭發上的樹葉揮落,進入屋內。啜飲著得心應手的譚達泡出來,散發著濃鬱香味的茶,眾人談起至今為止發生的事情。


    大略的內容一講完,帕爾莎便說:“也就是說,所謂的紐卡·洛·伊姆是居住在水底深處,會吐雲出來的精靈,或是一種生物。由於長大之後本身沒有辦法行動,所以一百年有一次,會在瀕死之前把卵產在撒古的生物身上,讓那個生物把卵運送到海洋去。那麽,如果我們接下來快點前往海邊,把卵放到海裏去……”


    特羅凱搖頭。


    “行不通的,現在還不到那個時候。因為恰克慕沒有出現朝著海邊去的行動,說不定,撒古的水為了要適應紐卡·洛·伊姆的卯,已經進行‘融合’了。


    你說過水變得黏稠了吧?說不定是因為卵已經充分成熟,所以才能操控撒古的水變成這樣。


    唉,總之卵要是充分成熟的話,恰克慕自然有所行動吧!”


    “所以隻要保護卵到夏至的時候平安產下,我就可以得救,這是真的嗎?”


    恰克慕插嘴問道,特羅凱點頭。


    “應該是。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但是我聽納由古的水之民說過,紐卡·洛·伊姆的卵並不會傷害宿主。”


    恰克慕的臉上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譚達把手搭在恰克慕的肩膀上,雖然麵帶微笑,卻忽然恢複成一臉正經地看著特羅凱。


    “但是,如果不能順利保護卵,卵就會被拉盧卡吃掉,就像一百年前一樣——真是不可思議。的確,那個時候似乎發生了大旱災,不過,並不是這一百年之間持續不斷的。師父,紐卡·洛·伊姆真的是會生雲的精靈嗎?”


    特羅凱聳了聳肩膀。


    “就算是我,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呀!不過仔細想想,這個世界並不是隻有那佑洛半島,世界上的雲不停湧上天空,紐卡·洛·伊姆應該不隻一個。就像是魚類、鳥類、野獸等等,就算是同一種生物,產卵的方式、成長的方式也會有所不同,生雲的精靈應該也是各式各樣。


    話雖如此,在那佑洛半島這裏,這個百年一度把卵產在撒古孩子身上的紐卡·洛·伊姆,如果卵沒有順利孵化,一定會造成嚴重的幹旱,這件事情當然不可能放著不管。”


    “師父說的對。”


    譚達說道。


    “保護卵並不隻是為了幹旱而已,還有一個原因是牽涉到恰克慕的性命。”


    對話暫停,譚達把茶水倒進每個人的茶杯裏。恰克慕一邊看著正在喝著美味茶的特羅凱,一邊心想,自己一定要問問看如此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情。


    “特羅凱,譚達說我是紐卡·洛·恰卡,也就是‘精靈守護者’。因為紐卡·洛·伊姆是雲的精靈。


    可是,所謂的精靈,不是應該擁有神奇的強大力量,是眼睛看不到的,像是靈魂的物體嗎?


    星之宮的博士告訴我,精靈是聚集了包羅萬象的精氣,所產生出來的靈魂……從卵孵化出來,會產卵的物體,真的是精靈嗎?”


    特羅凱抬起臉。


    “哼,悠果人是這麽想的嗎?小鬼頭,國家或語言不同的人,不是擁有不一樣的思考方式嗎?例如說,帕爾莎是亢帕爾人,亢帕爾人認為雷是一種神。對吧,帕爾莎?”


    帕爾莎點頭。


    “嗯。這個世界一開始的黑暗產生了漩渦,在裏頭爆發出光芒的,就是雷神佑拉木。”


    特羅凱的視線回到恰克慕身上。


    “就是這樣。所以,恰克慕,你是悠果人,悠果人不是認為神明是在這個世界誕生之時,聚集了‘天’裏頭最強的精氣所誕生出來的巨人嗎?


    這個巨人攪拌黑暗的時候,分出輕盈的天空與厚重的大地。大地誕生女神,女神跟巨人交合之後,最初的人類就誕生了。那個人,就是你的祖先。我說的對不對?”


    恰克慕點點頭。對恰克慕來說,這則神話講述了祖先的誕生,是非常神聖的故事。一想到這個老咒術師該不會想要否定這個神話吧?恰克慕就不由得有所戒心。


    特羅凱看著恰克慕的表情,輕輕露出微笑。


    “你不用擔心。我不是那種嘴裏講著他國神話,在腦子裏卻看不起那個神話的笨蛋!不管是哪個國家的人們,大家都是花了頭昏腦脹的漫長歲月,努力去思考這個世界真正的模樣與生成的過程。


    而且,悠果人相信巨人神,亞庫族相信這個世界的開端存在著‘漩渦之蛇’。哪邊釋解了世界的真相,我也不能肯定。


    精靈也是一樣,悠果人認知中的精靈,與我們亞庫族認知中的精靈,並不是完全一模一樣的東西。亞庫族稱擁有與水、土、火、氣、木有關聯的‘強大力量’的東西為‘精靈’。


    例如,不管山上有多少樹木生長,亞庫族認定為精靈的,就隻有經曆過數千年時光,擁有‘強大力量’的樹木而已。即使,它在幾千年之前,是棵從微不足道的樹苗生長出來的樹,我們依然會稱之為精靈喔。”


    “你說的強大力量,到底是什麽東西呢?”


    麵對恰克慕的問題,特羅凱歎了口氣。


    “喂喂喂,什麽東西這種說法怎麽能說明‘強大力量’?以木之精靈來說,就是如同生命之力的東西——也就是要擁有強烈的精氣。我們就稱這個為‘強大力量’。


    以紐卡·洛·伊姆來說,擁有的是操縱水、吐出雲,產生雨的‘強大力量’。所以,就是一種精靈……就是這麽回事。”


    看著恰克慕認真思考的表情,帕爾莎忽然笑出來。


    “恰克慕,你還真像二十年前的譚達呀!我對這種有點麻煩的事情非常沒轍,不過,你好像很喜歡這種聽起來不容易了解的事情?”


    恰克慕歪著頭。


    “也說不上喜歡。不過,要是有我不懂的事情,我不思考到水落石出清清楚楚的話,就會覺得有哪裏不對勁,靜不下心來。”


    聽到這個回答,譚達露出微笑。


    “恰克慕與其當皇子,更適合當一個學者呢!不過如果有個像帕爾莎這種不思考的人當皇子,國家的將來也會很有意思吧?”


    帕爾莎哼了一聲。


    “你還真敢說呀——好了,回到正題吧。下管紐卡·洛·伊姆到底是什麽東西,總而言之的意思就是說,一定要保護恰克慕免於‘食卵者’拉盧卡與皇帝追兵這兩者的毒手對吧?”特羅凱喀吱喀吱地抓著胸口。


    “我的文章不知道能不能讓那些看星星的改過自新。


    但是,值得高興的是,亞錫羅村的小女孩,居然還記得流傳下來的紐卡·洛·伊姆的事情——這樣子,或許就有蛛絲馬跡了。”“不過,為什麽呢?紐卡·洛·伊姆是跟全國歉收有著密切關係的重要大事,這種事情為什麽會如此輕易就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不見?”


    譚達的話,讓特羅凱看了恰克慕一眼,才繼續說道:“雖然在二皇子殿下麵前講這個很失禮,不過這應該都是因為政治的緣故吧!紐卡·洛·伊姆的事情,跟聖祖的建國神話有關,如果看星星的那些家夥想要將天地萬物都掌握在手裏,就不可能把亞庫族的傳說講出來讓人民知道。


    可是,就像亞錫羅村的小女孩一樣,就算是我,也會把紐卡·洛·伊姆的事情流傳出去。我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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