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王的使者到來


    族長的長子卡穆與警衛隊隊長德穆受了重傷回來的傳聞,一下子就傳遍了“鄉裏”。絲蘭·拉撒魯的服飾店老板嚇得要命,傳聞甚至流傳到了商人之間。為了不讓謠言越傳越誇張,於是族長卡庫洛決定找來族裏的武士,好好把事情交代清楚。


    卡沙也以一名擁有長矛的男人身分,得到了坐在大廳最角落的資格。男人們的喧鬧聲中,卡沙的視線尋找著表哥卡穆。好不容易終於找到了,卡沙卻嚇了一大跳。傷勢似乎嚴重到肋骨都斷了,腹部隻以寬皮帶加以固定,不過卡穆消瘦憔悴,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另一個人一般陰沉晦暗。德穆的身影則是沒有瞧見。低低的喧嚷聲響徹大廳。卡沙看到父親硬的表情。


    族長卡庫洛用長矛柄的金屬底部往石版地用力一敲,“當”的聲音響徹大廳,所有交談立刻停止。卡庫洛低沉洪亮的聲音,回蕩在大廳中。


    “穆撒的武士們呀!今天請各位集合的原因,我想大家應該也聽過了。因為最近發生了一件事關我族名聲,非常嚴重的事情。詳細的情況,尤庫洛會向大家說明。”


    尤庫洛往前走了一步。


    日光從細長的窗戶射進來,照著尤庫洛的身體。


    “穆撒的武士們呀!我想三十歲以上的人應當記得很清楚,其實,古老的亡靈再度出現在穆撒了。曾經由我親手收拾掉的那個亡靈。”


    “沒錯!就是那名族長與我永遠都以身為他的兄弟為恥的男人。亢帕爾最卑鄙的男人——秦庫洛的亡靈。”


    尤庫洛輕輕歎了一口氣。


    “秦庫洛偷了象征王室與各族關係交好的‘王之矛’的金圈逃走的時候,我才剛滿十六歲。父親大人病逝,兄長卡庫洛也因遭逢不幸失去右手。如果沒有這些不幸接踵而來……如果我當時已是過了二十歲的年輕人……亢帕爾八族裏頭最厲害的那些年輕人,也不會喪命了吧。秦庫洛確實厲害得可怕。這是最後一個與他交戰的我,最清楚的事情。但是,我的內心已經跟他斷絕關係了。所以,我毫不猶豫地攻擊跟我有血緣關係的親哥哥。”


    大廳鴉雀無聲。年長的男人們想起當時忍辱偷生的事情,以及重新驕傲地想起那個替大家雪恥,以英雄之姿盛大凱旋返鄉的年輕尤庫洛的身影。年輕男人雖然也聽過這個故事,但這還是第一次聽尤庫洛親口講述,所以全都專心聽著。


    “我有件事情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當時我跟秦庫洛交戰的時候,有名女子在旁邊看著。是位年約二十二、三歲的年輕女子。雖然我靠著光明正大的勝負,給予了秦庫洛一個名譽的死亡,但是那名女子因為看到秦庫洛被我殺了,所以詛咒了我。”


    胸口刺痛,卡穆撫摸著斷掉的肋骨附近。


    一邊攏起滿是汗水的頭發,耳中一邊回蕩著那個女人說過的話。


    (——不管是光明正大的決勝負,還是其他什麽方法,被殺的人都跟名譽沒有關係。名譽不過是殺人者的藉口罷了。你的叔父秦庫洛,十分明白這個道理。)


    “我隻是在做正確的事情罷了,但是女人這種生物呀……”


    尤庫洛露出微笑。


    “我還真是搞不懂呀。我想大家應該也有經驗吧?”


    男人們之間傳出竊笑。


    然而,卡穆卻笑不出來。因為那名拿著矛站在他麵前的女人,跟現在叔父拿來當笑柄的女人,模樣是天差地遠的。


    “總之,那個女人詛咒了我。她說總有一天,她一定要讓我成為笑柄,一定要踐踏我的名譽。我一點都沒把她放在心上,所以才會忘得一幹二淨。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偶然得知了那個女人真正現身了。頓諾!卡沙!”


    忽然被叫到名字,卡沙跳了起來。父親則是慌張地朝著卡沙招手,兩個人一起走到尤庫洛身邊。大家都以“發生什麽事情了”的好奇表情看著兩人。卡沙站起來之後,就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到尤庫洛身旁的。尤庫洛把手搭在卡沙的肩膀上。一雙又大又沉重的手。


    “我想大家都很清楚,卡沙的妹妹吉娜,就是舍妹的女兒……吉娜跟舍妹很像,是個非常有膽量的女孩。”


    卡沙的同伴們傳出了笑聲。


    “吉娜想要讓我的兒子難堪,所以進到洞窟試膽量。然後哥哥卡沙想要幫她,也進到了洞窟去。他們說——就在那裏,遇到了那個從新悠果王國那邊穿越洞窟過來的女人。”


    卡沙大吃一驚。沒錯,現在尤庫洛所言並不假,但是卻省略了他們兄妹受到索烏爾“暗之守護者”襲擊,那個女人出手搭救這最重要的關鍵……


    就在卡沙想要趕緊開口說話的瞬間,尤庫洛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卻忽然用力起來。尤庫洛的眼神正在傳遞“現在是我們大人在講話,你不要多講有的沒的”的意思。卡沙求救般地看著父親,但父親隻是輕輕搖頭。


    “那個女人對卡沙兄妹說,自己是‘贖罪修行者’,還拜托倆兄妹別把看到她的事情說出去。但是,就算年輕,卡沙依然是我們族裏的武士。從洞窟深處出來之後,他感覺到陌生人逼近的危險,立刻跑來告訴我們這個消息。我給了他們父子提供寶貴情報的獎賞,為了防止這話在一般百姓之間傳開,我吩咐他們父子對外就說是撿到了綠白石。”


    卡沙瞠目結舌,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就像是作了一場惡夢。這就是所謂大人的深思熟慮嗎?尤庫洛口中編造出來的話語,其實已經完美地編織出另一個跟事實回異的故事了。


    但是,卡沙說不出來“不是這樣的”。因為他害怕在場看著他的其他男人們的眼光,而且如果尤庫洛大人另有打算的話,他也不能壞了大事。


    “我對卡沙刮目相看了。雖然身材矮小,但是膽量與聰明都是一等一的。”


    尤庫洛對卡沙露出微笑,卡沙戰戰兢兢地回以笑容。尤庫洛以動作指示“你們可以回座了”之後,卡沙一麵發抖一麵穿過男人們,回到最角落的位置。途中也有男人們拍拍他的肩膀,誇獎他“幹的好!”但是他沒有時間可以回應。


    “總之就是因為這樣,我得知那個女人喬裝成‘贖罪修行者’潛入亢帕爾一事,所以馬上請卡穆與德穆去追捕她。然後,他們兩個人成功地找到了躲藏在佑撒族領地的那個女人,並且逮捕了她——這是昨天的事情。”


    尤庫洛招手要卡穆過來。


    “就像大家很清楚的那樣,卡穆與德穆的矛術都是一流的。卡穆雖然還年輕,不過技術也接近一流等級了。所以,站在我的立場,我自然十分放心拜托他們兩位去把那個女人帶回來,不過……”


    歎了一口氣,尤庫洛看看卡穆,接著視線回到男人們身上。


    “那個女人實在是像狼一樣奸詐狡猾。爬上岩山的時候,故意墜馬,裝出受傷的樣子。於是德穆嚇了一跳,打算下馬看看她的情況。就在這時,那個女人突然驚嚇德穆與卡穆的馬,造成德穆墜馬摔斷鼻梁,卡穆也斷了肋骨。盡管如此,德穆還是想要抓住她,但是她拿長矛刺傷了德穆的肩膀後就逃走了……卡穆,我沒說錯吧?”


    卡穆一臉蒼白地抬頭看著叔父。他感覺到自己早已厭倦這讓人作嘔的謊言。他尊敬叔父,也明白為了重要的計劃,也許有必要說這樣的謊。但是,對於個性耿直的卡穆而言,像這樣用謊話粉飾謊話的舉動,實在是厭惡到受不了。


    尤庫洛的雙眼迅速地眯成一條線。大概是敏銳地察覺到卡穆內心中的猶豫了。尤庫洛就是一個在這種事情上頭,敏感得讓人害怕的男人。


    “我並不是……在責備你當時無計可的情況。”


    尤庫洛口氣溫和地說。


    “你還年輕,肋骨斷了應該很痛吧。所以,你用不著對於自己不但沒有幫助鼻梁斷了還繼


    續戰鬥的德穆,還讓那個女人逃走的事情感到丟臉。”


    卡穆目瞪口呆地看著叔父。然後,也看到了站在旁邊的父親,表情也因為自己兒子所作所為感到羞恥,露出些微地扭曲……


    不是這樣的!那是因為德穆他——”


    卡穆說到一半的話,被父親卡庫洛給打斷。


    “卡穆!你給我知恥一點!你想把人不在這裏的德穆當成你丟臉的藉口嗎!”


    卡穆大驚失色。德穆的傷勢的確不輕,但並不是嚴重到不能出席。他聽到叔父尤庫洛對德穆說“你不用到大廳來沒關係,好好休息吧”。


    卡穆咬牙切齒。他感覺到自己的周圍,不知不覺中布滿了天羅地網,正在使勁地逐步收網所造成的不安。這種情況下不論他說什麽,聽起來都隻會像是藉口——除了忍氣吞聲,別無選擇。


    “哥,卡穆還年輕,請你不要責罵他。”


    尤庫洛以穩重的口氣一說完,便再次麵對著男人們。


    “雖然說來話長,但是總之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可以肯定的是那個女人已經逃進我們穆撒族領地了。因為她逃走的時候身上沒有咖爾(鬥篷)也沒有行李,這個季節裏頭我想是逃不了多久的,不過我希望挑選出大約五十名的武士,分頭去追捕她。我也會請牧童他們幫忙的。”


    然後,尤庫洛笑著補充說道:


    “我有話想先跟大家說清楚。我肯切地拜托大家不要輕忽那個女人的狡猾跟武術。還有,不管她怎麽說我的壞話,請大家都不要相信。”


    男人們大笑起來。就在此時,仿佛穿過他們的笑聲一般,傳來了拉長的高亢號角聲。一瞬間,大廳陷入沉默,接著眾人喧鬧的聲音有如浪潮擴散開來。因為拉長的高亢號角聲,意思是告知眾人“亢帕爾王的使者來訪”的訊息。


    不久,傳來敲門聲,年輕守衛打開了門。


    看到進入大廳的兩名武士,男人們一片寂靜。來訪者穿著代表亢帕爾王之使者的咖爾,綁著銀線織成的頭帶。


    他們將卷起後以蠟封口的軟羊皮信件,朝著尤庫洛等人高舉起來。


    “穆撒族人、卡庫洛·穆撒大人、尤庫洛·穆撒大人,我們在此向你們請安。”


    使者以洪亮的聲音說著。


    “這裏有一封亢帕爾王要給尤庫洛·穆撒大人的急件。”


    男人們屏氣凝神的視線中,使者往前進,將信件交給尤庫洛。尤庫洛鞠躬之後收下了信件,當場拆開封蠟打開信件。靜靜看過內容之後,不久麵對著使者,說道:


    “兩位長途跋涉辛苦了。我確實收到信件了。我會馬上完成準備,後天就動身前往王都。在出發之前,請兩位在寒舍自便,不要拘束。”


    尤庫洛對年輕的隨從使個眼色,隨從便帶著使者離開了大廳。


    尤庫洛環顧在場所有人的臉。


    “族裏的男人呀!國王傳來消息,說‘通往山底之門’已經打開了。”


    男人們流露出吃驚的模樣。王都的城堡深邃的岩山上有座洞窟,該洞窟的深處,有扇用自然形成的大岩石做成的門,那扇門隻能從岩山深處的另一邊開啟。


    那扇“通往山底之門”打開了,就表示“山之王”傳遞出今年冬天要進行“祿意霞的饋贈儀式”的意思。


    上一次舉行“祿意霞的饋贈儀式”,已經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了。位於這間大廳的男人們之中,還記得儀式的人,不到一半。男人們由於太過欣喜,歡聲雷動。終於,儀式之年來臨了。


    雖然儀式偶爾會隔一段時間才舉辦,不過,幾乎是二十年左右就會有一次。盡管如此,距離上次的儀式舉辦已經過了二、三十年之久,卻依然沒有要舉辦的樣子。亢帕爾的人們日子越來越窮困,心中的不安也越發擴大。


    由於參加過上次儀式的秦庫洛,做出偷走代表國王與“王之矛”之間的羈絆的金圈逃到國外,這種讓人難以置信的背叛行徑,玷汙了亢帕爾王與“山之王”之間神聖的關係——有很多人都是這麽謠傳的。但是,不論多麽不安,祿意霞“青光石”是遵照“山之王”之意饋贈的寶石。如果“山之王”沒有主動行動,亢帕爾人是完全無計可施的。


    然後,終於——在第三十五年,“山之王”終於傳遞出了要舉辦儀式的訊息。亢帕爾與“山之王”之間的聯係依然存在著!


    男人們的臉上滿是難以言喻的欣喜,綻放著愉快的光芒。


    倘若亢帕爾王得到了祿意霞“青光石”,就會有大量的穀物輸入亢帕爾。國王應該也會送點什麽禮物給每一族吧。今年接下去的幾年,都不用擔心冬季的存糧問題了……對貧窮的亢帕爾人民而言,“祿意霞的饋贈儀式”意味著的是長年等待,如夢般的幸福時光終於到來了。


    “‘有事的時候就接二連三’,這話看來說的不錯呀。好了,武士們,現在有得忙了,大家分成兩組開始進行工作吧。明天中午之前,要準備好穆撒族送給‘山之王’的禮物。”


    男人們開始騷動。然後,尤庫洛用矛柄底端的金屬部分敲了一下地板。


    “還有一件事情。我剛剛才想到,還有一件事情我希望得到大家的認同。”


    尤庫洛招手把自己在旁伺候的長子席席穆叫到身邊。身材很高的席席穆,已經跟父親尤庫洛差不多高了。


    “平常出發到王都去都是由卡穆擔任隨從,但是如同大家所見,卡穆現在受了傷。這種情況要騎馬旅行十天,應該是不可能的。所以,總而言之,大後天我想讓小犬席席穆擔任隨從,陪著我到王都去。席席穆今年十六歲,我想也是差不多該到王都去,跟其他族族長的兒子們來往的年紀了。大家同意嗎?”


    卡穆一臉發白看著叔父與父親。但是,父親卡庫洛以痛苦的表情朝著尤庫洛點頭。其他的男人也沒有理由反對。


    “卡穆,你不用擔心,‘通往山底之門’打開到舉行‘祿意霞的饋贈儀式’,中間差不多有二十五天的間隔。等你傷好了,再回去王都吧。”


    對卡穆這麽一說完,尤庫洛便轉身麵對族裏的男人們,大聲地說:


    “好了,穆撒族的武士們呀!開始幹活了!”


    隨著吵鬧的男人們一起走出大廳,卡沙最後再次回頭看卡穆。即將走出門去的卡穆的一臉陰鬱,以及席席穆滿臉紅光得意洋洋的臉,深深烙印在卡沙的眼中,久久不去。


    2秦庫洛的兩個侄兒


    王的使者到訪之後的兩天,眾人忙得有如暴風雨一般。女人們卷好上等的紡織品,把喇尬(起司)用幹淨的布包好;男人們努力裝飾運送行李的車子,希望抵達王都的時候,不會看起來不如其他族的行李車。


    兩天之後,尤庫洛率領著以兒子席席穆為首的三十騎隨從出發的時候,卡穆與父親卡庫洛都以難受的感覺,目送著在族人歡送聲中逐漸遠去的華麗車隊。


    雖然肋骨的傷沒什麽大不了,但卡穆不想見人,這兩天都關在房間裏頭。心情徹底沉靜了下來,也是個重新仔細思考許多事情的好機會。


    卡穆感覺自己遭到叔父尤庫洛的背叛。因為從小開始,尤庫洛就是他所尊敬的人,跟尤庫洛在一起的時間甚至多過父親,所以受到傷害的感覺也格外強烈。


    (叔父大人……說不定打算讓席席穆成為儀式的隨從。)


    他第一次起了這個疑心。雖然心想可能是自己想太多,不過在大廳裏頭叔父說話的方式,不管怎麽想,都隻能認為說是在汙辱、輕蔑卡穆,好讓眾人接納由自己的兒子席席穆前往王都。


    為了成為亢帕爾最厲害的武士“王之矛”,必須在少年時代,以自己族裏的“王之矛”挑選出來當隨從的身份,去參加“祿意霞的饋贈儀式”。然後,在“山


    之底”的黑暗之中,與“王之矛”的成員一起經過比劃長矛技術的考驗。從“山之底”生還的隨從,到了二十歲,就可以得到“王之矛”的位置。


    以隨從身分參加過儀式的少年,隻有在下一場儀式之前死亡或是無法使矛的情況底下,會特別召集每一族的“王之矛”,再選出該族新的“王之矛”候補。


    十六、七歲以隨從身分參加過儀式的人,二十年後到了三十六、七歲,就會以成為具備知識與膽識的青壯武士“王之矛”參加儀式——這就是持續至今的製度。


    但是,由於儀式間隔長達了三十五年,再加上參加過上次儀式的隨從,全部都被秦庫洛殺死。由於這樣的悲劇,所以這個製度不得不有所改變。因此,以討伐秦庫洛後平安生還的尤庫洛為主,每一族擁有“族長直係血統”的男人們從十年前就在國王麵前舉辦禦前比武,選出全新的“王之矛”成員。


    本來,正好在十六歲那年應該可以參加儀式的卡穆,今年三十一歲了。仔細想想,要他以隨從身分參加儀式,年紀也太大了。不過,在王都與妻子一同等待他回去的長男卡姆洛,才剛滿九歲,還不到能成為隨從的年紀。


    (相較之下,席席穆十六歲——正好是可以成為隨從的年齡。)


    卡穆用力地咬牙切齒。


    (也許叔父大人的打算是,讓我繼承父親當上族長,讓席席穆成為“王之矛”。)


    如果是平常,卡穆雖然遺憾無法成為“王之矛”,但是想到自己能繼承族長,也就對此釋然許多了——然而,這次的儀式並不是一般的儀式。


    尤庫洛叔父大人有什麽據為己有,連父親卡庫洛都不知道的天大秘密,也有將其付諸實現的儀式。卡穆為了叔父的計劃,先前都是擔任左右手不斷工作。沒想到事到如今,卻被叔父從計劃當中剔除,這實在是讓人怎麽也無法接受。


    還有另一個陰鬱的懷疑刺痛著他的心。


    卡穆完全不知道,德穆的矛頭居然事先塗上了多喀爾(毒)。把矛頭塗上多喀爾,這是讓人不敢置信的肮髒手段。這是德穆自己擅自做的事情嗎?如果是,德穆為什麽會在說不定會刺中卡穆的情況下擲出矛……該不會認定說那是“機會難得”吧。


    (不會吧……是我想太多了。)


    卡穆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卡穆因為多喀爾(毒)而身亡,那麽他們沒有經過正式審判那個女人就殺了她的事情也會曝光。而且,不論如何,叔父大人應該都不會想要他的命。


    (盡管如此……那個女人的矛術,真的是高明。)


    老實說,即使是那些聚集在王都,身為亢帕爾最厲害的長矛高手的“王之矛”的比武之中,都不曾見過那樣的行動。


    (如果是秦庫洛傳授給她的,那麽秦庫洛還真是個可怕的專家呀!)


    卡穆忽然想起,以前父親卡庫洛脫口而出的話。


    那是在宅邸麵前的廣場,看著尤庫洛正在指導族裏的武士們練矛時的事情。那個時候已經再也不能使矛的父親,表情憂鬱,卡穆看了非常哀傷。


    尤庫洛一副仿佛是開心得不得了,可以炫耀自己有多行的樣子,表現出完美的矛術——然後,卡庫洛低聲地說道:


    “無謂的動作太多了……”


    卡穆沒有回應。他還以為父親是在嫉妒叔父,但是,父親的側臉,浮現出了與嫉妒不同的,宛如望著遠方的表情。


    “秦庫洛比這家夥強多了。”


    卡穆嚇得心髒差點跳出來。“秦庫洛”這個名字,在穆撒族人們之間,是個絕口不提,有如禁忌的東西。特別是父親以弟弟秦庫洛的所作所為為恥,從來不曾提過。所以,卡穆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也許你不相信……不過我比尤庫洛厲害多了……可是秦庫洛他……”


    父親以僅存的一個眼睛看著尤庫洛的動作,仿佛呢喃般地說:


    “他是個天才。說不定,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吧。所以,‘祿意霞的饋贈儀式’舉辦的時候,父親大人沒有選身為長子的我,而是選了秦庫洛當隨從。


    然後,他完美呼應了父親大人的期待——秦庫洛居然以僅僅十六歲的年輕,而且還隻是當過隨從而已,就成為了‘舞者’。”


    所謂的“舞者”,是在儀式最後要與索烏爾“暗之守護者”麵對麵的,亢帕爾最厲害的武士。


    儀式之時,在“山之王的宮殿”麵前的儀式場地,“王之矛”與隨從們所有人會進行比武,其中最優秀的人就能成為“舞者”,與“山之王”的家臣索烏爾“暗之守護者”比試一番。


    據說“舞者”打贏了索烏爾“暗之守護者”後,“山之王”就會打開最後一扇門,邀請亢帕爾王、“王之矛”與隨從進入宮殿。那扇門的另一邊,是由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寶石祿意霞“青光石”所建造而成的……


    這個“舞者”由年僅十六歲的隨從擔任,這還是前所未聞的事情——因為秦庫洛是個出類拔萃的非凡長矛手。


    “可是,他的本領非但沒有貢獻給全族,還變成國家的禍害。”


    父親深深歎息。


    “老實說,即使我當初成為追兵,我也不認為自己能打贏秦庫洛。所以——”


    聲音壓得更低,父親呢喃:


    “我是這麽認為的——秦庫洛一定是遭到尤庫洛的暗算。”


    那個時候,卡穆覺得非常不舒服。他還以為父親在嫉妒自己弟弟的功勞,藐視自己的弟弟。


    但是,現在想起來,卡穆的心中產生了另外的念頭。連父親都承認是天才,把那個女人教導為那麽厲害的長矛手的秦庫洛,到底是個怎麽樣的男人?那個女人,在尤庫洛與秦庫洛交戰的時候,到底看到了什麽……


    卡穆感覺到心跳突然加快。


    (如果那個女人看到的,是跟叔父大人世人流傳的光榮勝負完全不一樣的東西……那麽,叔父大人就有甚至要在矛頭塗毒藥殺死那個女人的動機了。)


    卡穆告訴自己要冷靜一點。


    (不管怎麽樣,這都是我想太多了——可惡!隻不過是一次的不如意,我居然就這麽想!看樣子我也是個卑鄙的男人。)


    尤庫洛叔父確實從秦庫洛手中取回金圈且平安生還。


    (不論如何,叔父大人並不是那麽卑劣的人。)


    卡穆搖搖頭。在矛上塗毒這種做法,一點都不符合叔父大人的風格。


    (很有可能是德穆自己做的吧。)


    卡穆心想,這事果然還是德穆擅自做出來的。


    張開雙眼,卡穆無意識地注視著天花板上露出來的,被煙熏黑得發亮的粗壯橫梁。


    卡穆曾經跟隨著尤庫洛,到南方的新悠果王國與桑可爾王國好去進行采購穀物的談判好幾次。在亢帕爾,穀物采購被視為國王重要的工作,所以深得國王信任的尤庫洛以代表的身分,一年一度帶著祿意霞“青光石”造訪南方各國,進行購入穀物的談判。


    (連族長的宅邸……)


    卡穆看著橫梁露出來的天花板,在內心中喃喃自語。


    (都隻有這點能耐。)


    新悠果王國大臣們的宅邸,是以光滑的削皮原木建成,牆上掛著綢緞紡織品的情況是很普通的。商人們甚至極為講究,身穿華麗的絹織衣物。在桑可爾王國,就算是普通官吏的房子,牆壁上也有使用夜光貝繪製而成,美麗得讓人驚豔的壁畫——那是讓人聯想到各個國家財富基礎根本就不同的光景。


    不過,不論在哪一個國家,平民百姓看來都不是太富裕。悠果也一樣,特別是亞庫族(原住民)的村莊,看來格外貧窮。但是,即使歉收的那一年會餓肚子,南方國家過不了多久,豐收


    之年也一定會再來臨的。悠果跟桑可爾,兩國都沒有必須要外國工作討生活的武士之類的人。


    在亢帕爾,即使是武士階級的家庭,幾乎大部分的男人,每年到了冬天就會到國外工作。有時候,有的人就那樣直接在悠果過了一輩子。


    群山之國亢帕爾,能開發成耕地的地方非常少。北邊隻有終年積雪的高山,南邊的低地勉強有廣大的針葉林,但是土質貧瘠,即使經過開墾,也無法耕種什麽有用的農作物。


    勉強可以開墾出田地的,也隻有這個“鄉裏”散布的中間高地而已,而且強風會把土壤吹走,土壤逐年越來越貧瘠。所以,就隻能種植在強烈的寒冷與貧弱的土地還能穩定收成的喀夏(甘薯)。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亢帕爾擁有得天獨厚的水資源。群山底下蘊藏著豐富的地下水,到處都有湧泉,全年不必擔心缺水。要是沒有這些水,這遭受強風吹襲的中間高地,大概也無法耕田種植了吧。


    喀夏,以及在岩山上也能存活的山羊的羊奶——這個貧窮的群山之國,物產就隻有這些……如果沒有以祿意霞“青光石”買來的穀物,亢帕爾這個國家可能就會持續不下去了。


    卡穆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陛下與尤庫洛叔父大人要實行那個計劃的決心,果然還是十分堅定的。)


    那是一個各族族長們都不知道的極機密計劃。會顛倒亢帕爾天地的宏偉計劃。


    參加過三十五年前的“祿意霞的饋贈儀式”,以前的“王之矛”成員們,幾乎都已經辭世,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如果,像佑撒族的拉爾古大人那樣活到現在的老武士知道了這個計劃,應該賭上性命也會加以阻止吧——所以,這是個千萬不能夠讓對“山之王”抱持著深厚尊敬的舊世代得知的計劃。


    (還有二十幾天就要舉辦儀式了……)


    卡穆如果沒有被席席穆搶走位置,就會以尤庫洛隨從的身分,下去“山之底”的黑暗之中。那個時候,命運到底會站在亢帕爾王這邊,還是“山之王”那邊呢?


    卡穆閉上了雙眼。


    ※


    為了搜捕脫逃的女人,一隊武士持續以岩山為中心搜索,但不可思議的是,女人的足跡在岩山裏的小窪地突然失去了蹤影。三天過去了,還沒有任何一人可以找到女人。


    雖然感覺到“鄉裏”不知道為什麽跟平常不一樣,鬧哄哄的,但是卡沙卻心情沉重地度過每一天。


    那一天從大廳回家的路上,他質問父親為何沒有遵守約定,出聲替那個女人辯護,不過父親隻以一句“這樣就好了”回答他。


    “你也已經加入大人的行列了,所以你要好好記得——尤庫洛大人今天所做的事情,是為了不要讓族裏掀起風波的政治判斷。”


    這不用父親告訴他,卡沙自己也很清楚。可是……


    因為不能跟父母親說,何況是找朋友傾訴,卡沙沒有辦法隻好向跟他擁有同一個秘密的妹妹吉娜發泄鬱悶。在沒有其他人影的岩山草地上,卡沙把發生在大廳的事情說出來,吉娜緊皺眉頭,滿臉擔憂。


    “這感覺好像是為了掩飾一個謊話,結果越說越多謊話的樣子。”


    “嗯。我也這樣覺得,所以覺得很不喜歡。我受不了這一連串謊話的開頭,居然是我們兩個。”


    吉娜往前探出身子。


    “哥,我們就這樣悶不吭聲好嗎?那個女人不是救了我們的性命?可是,我們卻沒有遵守跟她的約定,因此害她遭到追捕,不是嗎?”


    “但是,就是這樣呀。那個人是為了竊盜秦庫洛而企圖加害尤庫洛大人的人呀!而且,她還侵入洞窟……”


    吉娜打斷卡沙說到一半的話。


    “哥,你等一下。你說的是尤庫洛大人的說明吧?我呀,總之想要先從自己看到的、感覺到的事情來判斷。”


    卡沙嚇了一跳,目不轉睛地看著妹妹。吉娜雖然隻有十二歲,但是有時候就會像這樣,說出合理到讓人吃驚的意見。


    “聽好了喔!因為別人說的話說不定是假的,所以首先要放在一旁別理會。哥,你回想看看,那個人看起來像是壞人嗎?”


    卡沙搖頭。


    “沒錯吧?而且呀,如果她出現的目的真的像尤庫洛大人所說,她還是沒有對遭到困難的我們見死不救。對吧?如果她看重的是那個目的,不要管我們在那邊慘叫不就好了嗎?因為要是我們被索烏爾吃了,就沒有人會把她的事情說出去。姑且不管到亢帕爾的目的為何,那個人賭命救了我們的事實是不會改變的。”


    卡沙用力點頭。這幾天下來,他第一次感覺到舒暢許多。


    “吉娜,你說的對。你還挺會說話的嘛!”


    吉娜開心地羞紅了臉。


    “不過,所以說,現在有什麽是我們可以做的?”


    這個時候,傳來一聲近得讓人嚇一跳的“咻!”的口哨聲,兩個人都跳了起來。勇勇從岩石的陰影中探頭出來。


    “卡沙,這樣不行喔!不能在這種地方這麽大聲講這種事情喔!聲音會傳得很遠很遠的。特別是在這種岩石地。就在對麵那邊,搜索隊的武士人正在走動。他們要是聽到,可不得了了。”


    卡沙感覺到胸口緊緊揪了一下的不安。


    “勇勇!你從哪個地方開始聽我們的對話的?”


    勇勇舉手向吉娜打招呼,接著低聲地說:


    “我全部都聽到了。很抱歉偷聽你們講話,不過我也是有我的苦衷的。”


    卡沙一臉嚴肅地看著牧童少年。


    “勇勇,我們也有疏忽的地方,但是這真的是非常機密的事情。你千萬不要告訴其他人——就算是你的族人。”


    勇勇抓了抓下巴,然後歪著頭疑惑地看著卡沙。


    “我說呀,你們兩個,真的有在感謝那個人的救命之恩嗎?”


    卡沙氣得臉頰充血。


    “當然有。”


    “那麽,就不要再做出會背叛那個人的事情吧!”


    卡沙皺起眉頭,專注地看著勇勇。


    “我決不會這麽做。”


    吉娜雖然這麽回應,不過卡沙在稍作思考之後,喃喃地說:


    “隻要……那個人不會替穆撒族帶來災難的話。”


    勇勇雖然動也不動地看著卡沙的臉若有所思,但不久之後隻是聳聳肩膀。


    “托托長老真是厲害呀!你們兩個的回答,就跟長老預測的一模一樣。”


    然後,認真地看了看兩個人。


    “跟我來吧!要盡可能保持安靜。接下來,千萬不能發出聲音。”


    卡沙與吉娜互看一眼之後,趕緊追上腳步飛快的勇勇。勇勇開始沿著不是平常卡沙他們行走的山路,而是坡度陡峭,就像是穿針引線般經過岩石縫隙間的小路前進。這應該就是人稱“牧童路”的通道吧。牧童們對岩山了若指掌,知道很多這種連路都算不上的小路。


    “好了,到了。就是這裏。”


    勇勇雖然這麽說,可是卡沙與吉娜對於這裏是什麽地方,完全是一頭霧水。隻不過是巨大的岩石底下,長著滿是尖刺的灌木叢而已。勇勇拿著“趕鷲杖”,在灌木叢旁邊的小岩石上一咚、咚、咚”地敲了敲。


    然後,讓人吃驚的事情發生了。岩石像是從內部被往外推一般,朝著這邊倒下。接著,勇勇


    的父親多多從裏麵探頭出來。


    “沒有其他人吧?”


    “沒問題。我非常小心。”


    勇勇回答,多多點點頭,看了看卡沙他們。


    “很好。卡沙先生、吉娜小姐,請進。小心你們的腳步。”


    多多回去裏麵,卡沙坐在這個洞穴的入口,把雙


    腳伸進去。多多拉住他的腳,用難以想像是出自那個矮小身軀的大力氣,把他給抱下去。很快地,吉娜也以同樣的方式被抱下去。勇勇從外麵把岩石擋回去。


    “勇勇,你不下來嗎?”


    從回聲的感覺來看,這裏似乎比預期的還要寬敞。


    “嗯,得有個人在外頭把岩門關上。”


    眼睛適應黑暗之後,便發覺到洞穴內部有著微微的光線。附著在岩石底下的光蘚,散發著淡淡的光輝。


    “來吧,吉娜小姐,牽著我的手。卡沙先生牽著吉娜小姐的手。”


    三個人一牽好了手,多多就開始慢慢引領著兩兄妹前進。雖然吉娜與多多不用彎腰便能前進,不過卡沙偶爾頭頂會撞到岩石,所以有點半蹲著在走。不可思議的是,似乎感覺到有風輕輕吹拂過臉頰。


    沿著巨大岩石的底部前進,然後轉到右邊……忽然,眼前豁然開朗。


    卡沙與吉娜不由得目瞪口呆。眼前所見的,是個就算有十個大人也能輕鬆坐下的寬敞空間。似乎是由好幾個大岩石的空隙所創造出來的空間,正麵有個高度約為人臉可以采出去,寬度細長的開口。耀眼的陽光從那個開口照了進來。由於有這麽個開口,吹進了些許微風,所以並不會覺得悶。


    就在那有如窗戶的開口旁邊,有個人背靠著岩石坐著。雖然逆光,但雙眼適應之後,就看得出來那個人是誰。


    “你們好。”


    那個女人輕輕舉手招呼。卡沙與吉娜像是麻痹般地呆呆站著。


    “我、我們……”


    卡沙發出好像有東西卡在喉嚨裏頭的聲音,吉娜驚慌失措地插嘴說道:


    “對不起!我們把你的事情跟父母親說了。雖然本來是不想說的,可是因為祿意霞‘青光石’跑到了我的領口裏頭,唔,大概是從索烏爾那邊掉過來的,所以……”


    “等一下,等一下。”


    吉娜忽然被人抓住了手,嚇得跳起來。剛剛都沒有注意到,原來托托長老坐在旁邊。


    “你太大聲了。那邊有岩窗,聲音會跑到外麵去的。說話要小聲一點。”


    吉娜與卡沙輪流陳述,為什麽自己沒有遵守承諾的原因。帕爾莎麵帶微笑,等到兩人說完,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呀——反正,我也有說假話的部分,就算我們扯平了吧。”


    卡沙和吉娜大大吐了一口氣。雙腳怕得直發抖。


    “別杵在那裏,坐下吧。”


    托托長老拍了卡沙的屁股一下。兄妹兩人在幹岩石上麵坐下。


    “你們是卡沙跟吉娜,對吧——讓我再次報上本名吧,我叫帕爾莎,是佑撒族卡魯納的女兒。”


    稍微冷靜一點的卡沙,終於,清楚地看見了帕爾莎的長相。陽光曬黑的皮膚,眼尾已經有小細紋。不過,帕爾莎的臉上,最引入注目的就是那雙眼睛。直直望著人的那雙眼睛,蘊藏著充沛的精力。


    “你受傷了嗎?”


    注意到帕爾莎的左肩纏著布條,吉娜問道。帕爾莎開口回答之前,托托長老便插嘴說:


    “她的肩膀被塗有多喀爾(毒)的矛頭劃傷了。就像你們知道的那樣,我們在攻擊鷲的時候會使用多喀爾,所以知道解毒的方法。”


    “托您的幅,身體的麻痹已經完全退掉了。這裏不用生火也溫暖得可以好好睡覺呢。還給我美味的喇尬(起司)跟喇咖魯(羊奶酒),讓我的體力也恢複了。我對托托先生你們,感激不已。”


    “不是墜馬的時候受的傷嗎?”


    帕爾莎一臉詫異。


    “墜馬?不是呀。我並沒有墜馬。是那個高大的武士從後麵丟擲過來的矛,差點就刺到我了才受傷的……讓你們看看傷口吧。”


    帕爾莎隨手拿掉布條,露出嚴重的傷口。看起來明顯是個刀傷。而且,因為中毒的關係,傷口周圍變成了紫色。


    “居然有毒藥……”


    卡沙口中喃喃自語。明明逮到了帕爾莎要帶回來,為何德穆與卡穆還要在矛頭上麵塗毒藥?為什麽——答案隻有一個。


    卡沙感覺到一股顫栗自胃部上湧。尤庫洛大人在大廳講的那席話在他腦海中奔馳。那席話裏頭,尤庫洛大人到底攙雜了多少謊話?就算這個人企圖做壞事,為什麽要在她到族長麵前接受合理的審判之前就想要她的命?


    “哥?”


    吉娜的聲音讓卡沙回神過來。卡沙抹了抹滿是冷汗的額頭,動也不動地望著帕爾莎。


    “你為什麽要回亢帕爾?”


    帕爾莎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歎了一口氣,回答道:


    “我之所以回來亢帕爾,是為了埋葬自己心中的亡靈。”


    帕爾莎淡淡地笑了笑。


    “我六歲的時候,因為被卷進了某個陰謀,不得不逃離故鄉。家父的好友帶著我一起逃亡,穿過我先前遇到你們的那座洞窟,逃到新悠果王國……一逃,就是二十五年。撫養我長大的人,雖然因為突然生病而死亡了,可是,我覺得那個人為了我犧牲掉自己的人生。這種念頭不論過了幾手,始終沒有消失。所以,有人說‘不要不去看舊傷口,應該要再度正麵直視看個清楚’。其實,我是因為個人的理由回到這個國家的。這次我想靠著自己的力量,走過那座在我六歲的那一天,邊哭邊被人牽著手走過的洞窟……我就是以這樣的心情,穿過那座洞窟,然後湊巧碰到了你們。”


    卡沙一頭霧水,皺起眉頭。


    “那……那位養育你長大的人,是秦庫洛嗎?”


    帕爾莎吃驚地張大雙眼。


    “你怎麽會知道?”


    一臉不安的卡沙,低聲地說:


    “尤庫洛大人召集族裏的武士,跟大家說明的。他說,你是因為對他打敗秦庫洛懷恨在心。想要找他報仇,所以才會回來這裏的。”


    帕爾莎的臉上浮現“原來如此”的神色。


    (唉……這還真傷腦筋。)


    帕爾莎在心中呢喃著,沒想到尤庫洛居然會用這種方式,對像卡沙這樣的少年,說明秦庫洛與她之間的關係。反而,她還以為尤庫洛應該會死命加以隱瞞。看樣子,尤庫洛是個腦袋比她以為的還要聰明的男人。應該是個善於編造容易取信他人的謊話的男人吧。


    但是,帕爾莎原先並不打算在這裏把一切跟卡沙與吉娜說個明白。因為卡沙與吉娜是要在穆撒族社會之中生存下去的人。還很天真的他們,要是知道了無謂的事情,會在族裏的社會難以生存下去的。


    帕爾莎原本不想把他們卷進來。一開始,她想要拜托某個牧童,說是在岩山撿到了她寫的信,請人轉交到族長卡庫洛手上。


    但是,托托長老反對這個計劃。他說,現在族裏的男人全都把帕爾莎當成仇視穆撒族的狡詐女人,即使有人送信過去,大概也隻會被當成是個陷阱加以防範。


    托托長老說,還不如找卡沙來把話告訴他。如果帕爾莎救了他們兄妹,他們應該會感激這份救命之恩。而且卡沙與吉娜雖然年紀小,卻都是聰明的孩子。因為他們是族長妹妹的孩子,應該知道族長家裏誰是最值得信賴的。所以,如果要傳信,把原因講到某個程度之後,再拜托卡沙幫忙,應該是最好的辦法。


    (如果他們知道了秦庫洛的事,我該講到什麽程度才好呢……)


    看著沉默著正在思考著什麽的帕爾莎的臉,卡沙忽然有種“已經夠了”的感覺。尤庫洛大人與這個人之間,一定有什麽重大的秘密。仿佛被剔除於大人的對話之外的小孩子一般,他也被屏除在那個秘密之外,還被謊話耍得團團轉,他已經受夠了。


    “帕爾莎小姐!我已經受夠自己要說謊,還有聽別人說謊的情況


    了。所以,請你告訴我們真相。你真的是為了要向尤庫洛大人報仇,要來嘲笑他,所以才到這裏來的嗎?”


    帕爾莎目不轉睛看了卡沙好一會兒,不久,點了點頭。


    “是呀。雖然我到這裏來的時候,心裏並沒有想到尤庫洛那個人,不過現在我確實很想把他怎麽對待我,加倍奉還給他……但是——”


    帕爾莎露出嚴肅的表情望著卡沙。


    “我想這麽做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尤庫洛殺了秦庫洛。”


    “那麽……是為什麽?”


    帕爾莎歎氣,搖頭。


    “我不想告訴你。”


    卡沙皺著眉頭。


    “這樣的話,我就必須去跟族長報告說你人在這裏。”


    吉娜嚇了一跳,看著哥哥。


    “哥!”


    “我不能放著會替族裏帶來災難的人不管——我在得到短劍的時候,發誓要為族盡心盡力。”


    少年的圓臉,浮現拚命的決心。帕爾莎露出微笑。


    “我明白了。你就照自己想做的去做吧!但是,請你等到我恢複體力,不會給牧童他們添麻煩的時候再行動——我想你還欠我這麽點人情吧,怎麽樣?”


    卡沙有種輕易閃過對方死命刺過來的長矛的感覺。


    “哥!我到最後都要跟這個人站在同一邊!哥要去告密的時候,我一定會想辦法加以阻止的。”


    “吉娜,你不要多管閑事!”


    “我才沒有多管閑事!我是賭命來還救命之恩!”


    “混帳!我又不是喜歡才要去告密的!你好好聽我解釋啦……就是,如果有我可以接受的原因,我也會賭命幫助她的。”


    “喂——我不是說要小聲一點嗎!”


    托托長老輕輕“啪”、“啪”地拍了倆兄妹的頭。


    “我說呀,卡沙小子。這個人呀,其實是在替你們著想。她不想把無辜的你們卷進去,不想讓你們遭逢不幸。唉!反正,接下來一、兩天,這個人也還不能隨心所欲地行動。你們不要著急,慢慢地互相了解,然後再下決定就好。”


    卡沙大大的吐了一口氣,點頭。


    ※


    兄妹倆走下岩山,回到“鄉裏”的時候,太陽已經開始西沉了。吉娜大叫“來不及準備晚餐了啦!”,趕緊衝回家去。但是,卡沙卻注意到有個靠在山羊的防寒圍籬,茫然望著夕陽的男人。於是他停下了腳步。


    發覺到卡沙在看他,卡穆回過頭來。


    “你好。”


    卡沙趕緊鞠躬行禮,卡穆麵帶微笑。


    “我剛去拜訪叔母大人了——很慶幸在這裏碰到你,因為我是來找你的。”


    卡沙大吃一驚,抬頭看著表哥。卡穆可以說是個沉默寡言,有張輪廓很深,眉毛濃密,怎麽看都像是個武士的麵容。然而,卡沙很清楚,卡穆也是個從外表無法想像,內心溫柔的男人。因為小時候,他常常去找卡穆玩。


    “來找我?”


    “嗯。”


    卡穆像是不好意思,表情尷尬。夕陽殘光,突顯出了卡穆的側臉。


    “明天我要出發到王都去。出發之前,我有話想告訴你。因為,先前在大廳的時候,似乎就隻有你在替我擔心。”


    卡沙覺得很難受,看著卡穆。


    “傷已經好了嗎?”


    “嗯,本來就不算是什麽大不了的傷。”


    卡沙一邊望著表哥的側臉,一邊心想這樣的卡穆,真的會做出在矛頭塗毒藥這等卑鄙的事情嗎?最討厭行為不正當的卡穆會這樣嗎……可是,卡沙又不能夠開口問個明白。


    於是,卡沙口中含糊不清地說著:


    “謝謝……您專程來看我。”


    卡穆輕輕笑了笑。然後,表情變得嚴肅,低聲說道:


    “卡沙,我問你,你喜歡亢帕爾嗎?”


    卡沙抬頭,懷疑地看著表哥。


    “嗯……為什麽這麽問?”


    卡穆眺望著遠處太陽逐漸沉落下去的低地森林。


    “我以前去過很多國家,深刻地體會到亢帕爾是個多麽貧窮的國家——即使如此,這個國家依然如此美麗。”


    卡沙望著緩緩起伏的台地,台地另一邊的懸崖,還有懸崖穀底綿延的針葉森林。


    “再過一陣子……”


    卡穆低聲地說。


    “就要舉行‘祿意霞的饋贈儀式’了——亢帕爾的命運,全係於這場儀式。”


    卡穆望著森林,繼續說著:


    “如果,我沒有從‘山之底’回來的話,就當作我是因為深愛美麗的亢帕爾而死的吧——還有,好好替我疼愛我的兒子卡姆洛。”


    卡沙詫異地看著表哥。


    “有人……因為儀式而喪命的嗎?”


    卡穆苦笑,看著卡沙。卡沙忽然感覺到,在卡穆的苦笑的深處,有著畏懼的神色。


    “我是說萬一。因為不知道在‘山之底’到底會發生什麽事。”


    卡穆把手搭在卡沙的肩膀上,有點像是在搖他。


    “抱歉,講了這些無聊的事情……我走了,再見。”


    卡沙動也不動,目送著走過黃昏微暗的光線底下而遠去的卡穆背影。


    剛剛那些話是什麽意思呢——就好像是遺言一樣。


    卡沙看著卡穆消失在黑暗之中的身影,全身顫抖。


    3牧童的秘密


    就在帕爾莎得到牧童們協助藏匿的這段時間,了解到了這些亢帕爾人稱為“牧童”的矮人們,其實擁有許多不可思議的習慣。


    例如帕爾莎曾經聽過,他們把口哨當成語言般使用。尋找迷路的山羊的時候之類的,就會跟位在遙遠岩山的同伴吹起複雜的口哨。


    “這是在說什麽呢?”


    不用去放牧,整天都在擔任火災警戒工作的托托長老,把紐基的根從嘴裏拿出來。


    “這是在說山羊的位置在哪哩,還有要走哪條路下去的意思。”


    “用口哨也能表現這麽複雜的對話嗎?”


    托托長老微笑著說:


    “我們的口哨,就跟語言一樣。”


    雖然卡沙與吉娜幾乎每天都會上山,但是他們來的時候,帕爾莎還是會聽到牧童們的口哨從四麵八方像是暗號一般地傳來。這一定是在確認卡沙他們有沒有遭人跟蹤吧。


    卡沙,開始的時候,還以拘謹的表情麵對帕爾莎,不過隨著日子過去,慢慢地,隔閡便開始消失了。


    某天,卡沙來訪的時候,帕爾莎正在岩石地的草地上練長矛。卡沙不由得看帕爾莎的動作看到入迷,動也不動。


    帕爾莎長矛的動作十分美麗。卡沙有生以來,還是頭一次見到如此美麗的動作。盡管從小就開始練矛,也看過許多比武,但是從未見過這般毫無多餘且有如光芒一閃而過的迅速行動。


    帕爾莎收起長矛,轉身看著卡沙。擦擦汗,帕爾莎的臉上浮現微笑。


    “真頭痛呀……身體生疏不少了呀。這麽點練習就流這麽多汗,真是沒轍。”


    然後,像是突然回神一樣,將長矛用力朝著卡沙擲去。卡沙慌張地接下長矛,帕爾莎輕輕挑了挑眉毛。


    “你也露個幾手讓我瞧瞧吧。我想看看,秦庫洛的外甥會怎麽樣使矛。”


    卡沙臉頰泛紅。他試著動動看手中拿著的矛後,大吃一驚。帕爾莎的長矛,實際上拿起來平滑順手,矛頭與矛杆的平衡保持得恰到好處。


    卡沙調整好呼吸,“咻”的一聲在頭上揮了長矛一下,擺好架式。然後開始演練各種刺、揮、防守的招式。


    (哦……)


    帕爾莎覺得有點訝異。第一次碰到的時候,還以為隻不


    過是個懦弱的少年,不過卡沙使起矛來,其實比帕爾莎以為的還要好,而且流暢。感覺得到一種對於練矛樂在其中的感覺。


    秦庫洛如果還在世——要是沒發生那樣的事情,秦庫洛始終留在亢帕爾的話,一定會讓這孩子使矛的才能發揮出來的。


    卡沙一練完,帕爾莎就用力鼓掌。


    “好本事!你呀,總有一天會變成一個長矛高手的喔。”


    卡沙的眼中瞬間散發出欣喜的光芒——但,像是想起了什麽事情一般,眼中的光芒立刻就消失了。


    “變成長矛高手也不能怎樣呀。我終其一生都要照顧山羊,因為我是旁係的武士。”


    帕爾莎從卡沙手中接過長矛。


    “也就是說,隻有在緊急情況才可以使用矛呀……你沒想過,這說不定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情嗎?”


    卡沙皺起眉頭。


    “幸福?”


    “是呀——我呀,是揮舞著這我一點都不想揮舞的殘酷長矛,不知道多少次、多少次,才活到現在的。如果不用這個樣子,我想不知道會有多幸福呢。”


    帕爾莎“咻”地揮了揮矛。


    “哎唷,這種事情就先別管了吧……這樣下去,我的身體一定會生疏到讓人受不了了。怎麽樣?你要不要來當我練習的對手?”


    卡沙的臉上再度慢慢恢複了笑容。


    一邊聽聽吉娜轉述的“鄉裏”中的傳聞,或是跟卡沙練練武,日子一邊安穩地過去了。帕爾莎感覺到,自己對尤庫洛的疑惑與憎恨,緩緩地沉到了心底深處。


    冬季的腳步近了。再過幾天,大概就會下第一場雪了吧。第一場雪一下,牧童們就會帶著山羊下岩山,回到“鄉裏”。岩山在雪季的時候,並不是人能住得下去的地方。


    (趁著下雪的時候,回去悠果好了。)


    帕爾莎看著陰沉的天空,在心中呢喃著。回去悠果的話,會有人溫暖地迎接她——找尤庫洛報仇,到底有什麽會改變呢?


    卡沙這幾天使矛的技術成長得讓人驚豔。現在,正是最突飛猛進的時期。就算隻有一點點,也能把習自於秦庫洛的技術傳授給他的外甥卡沙。光是這樣,回來亢帕爾一趟,應該就有價值了吧。


    這樣等到開始下第一場雪,帕爾莎一定就會離開亢帕爾,從此再也不回到這個國家。然而,命運的紡織者。卻已經在這一段安穩的日子中,開始紡織起不同顏色的絲線了。


    忽然,尖銳高亢的口哨撕裂了夜半空無一物的天空響徹回蕩。帕爾莎驚醒過來,從岩屋的床鋪起身。睡在對麵的托托長老跳了起來,在黑暗之中愣住了。


    托托長老的身影,散發著平常所沒有的緊張感。


    “是追兵嗎?”


    “不是——好像,發生更嚴重的事情了。”


    一會兒後,感覺到有某個人走進了岩屋。小小的人影自黑暗之中現身的時候,帕爾莎嚇了一跳。因為那個人影雖然有著牧童的模樣,雙眼卻散發著有如野獸般的藍白色光芒。他每動一次,黑暗中就會留下殘光的痕跡。


    牧童沒有要坐下暫歇的樣子,迅速地跟托托長老不知道說了些什麽。讓人吃驚的是,所用的語言並非牧童平常使用的亢帕爾話。托托長老說了幾句話後,牧童再度夾雜著冗長的肢體動作,開始說明。


    托托長老點點頭,下了幾個指示,牧童鞠躬示意之後便回去了。


    “發生什麽事了?”


    托托長老沒有回答。宛如變成岩石一般,他的身影在黑暗之中一動也不動。


    不久,托托長老似乎轉身過來了。在透過岩窗投射進來的微弱光線底下,帕爾莎感覺得到托托長老正在注視著她。


    “帕爾莎小姐,你能聽我說句話嗎?”


    “請說。”


    “你對亢帕爾有沒有忠誠可言?”


    “您是說對我自己出生的佑撒族嗎?”


    “可以這麽說。”


    “忠誠呀……我一點都沒有這種感覺。唔,也許我是有一點點想念故鄉的心情吧,但是我完全沒有像卡沙先前顯現出來的,那種對族人死忠的忠誠心。”


    托托長老點點頭。


    “你說你以保鑣為業謀生,對吧——就是在做拿人報酬保護人的工作。”


    帕爾莎點頭,托托長老的身體用力往前傾。


    “可以請你擔任一次保鑣嗎?”


    帕爾莎嚇得身體都往後退。


    “什麽?到底是誰在保護誰呀?”


    “我們的說法來說,這就是……糾纏在一起的羊毛毛球,複雜得很呀。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講個明白。我接下來要打破一個規定。因為要遵守規定的話,就會失去一切,連基礎都會沒有。帕爾莎小姐,請你在這裏再休息個三十絡(約一小時)。然後,如果我起來的話,請你幫我披上咖爾(鬥篷),套上長靴。我會帶你去集會場的。”


    帕爾莎有種仿佛慢慢被卷入漩渦當中的危險預感。然而,牧童們對她有救命之恩,不論發生了什麽事情,她都不願意對牧童們的危機坐視不管。


    卡沙因為有人在輕輕搖他,所以忽然醒了過來。


    “哥……”


    吉娜在他耳邊低聲說話。牙齒因為寒冷直打哆嗦。


    “快起來。娜娜在外麵等你。”


    “娜娜?”


    卡沙以還沒清醒的聲音反問。娜娜,是勇勇的母親。


    “剛剛,有個小石子丟到我的房間來,把我給叫醒了。我一看是娜娜在外麵,她跟我說‘快點去叫你哥哥起床’。還說要好好裹著咖爾再出去。”


    卡沙揉了揉眼睛,趕忙下床,拿出自己的長靴。一離開床鋪,像是冰凍的寒冷便襲擊過來,卡沙一邊發抖,一邊穿衣準備外出。


    “娜娜說,我不可以去——哥,是不是帕爾莎小姐發生什麽事情了?”


    “誰知道?總之,我去看看情況。你快點回去床上,會感冒的。”


    卡沙感覺到吉娜擔心的眼神,輕輕推了推她的肩膀。


    “你看!快回去床上……不要緊的啦,因為不管發生什麽事情,我都會跟帕爾莎小姐同一陣線的。”


    卡沙知道,吉娜鬆了一口氣,肩膀也放鬆下來。


    從窗戶垂下繩子,卡沙一到地麵,娜娜立刻跑了過來。一看到她的臉,卡沙大驚失色。娜娜的雙眼,正散發著藍白色的光芒。


    “卡沙先生,托托長老找你過去。請你跟我一起到岩山去。”


    “現在要去岩山?”


    卡沙嚇了一大跳,反問。這裏到岩山,就算是白天的時候也要花上四十五絡(約一小時半)。而且,這種黑暗,可不是能夠順利爬上山的時候。


    “不用擔心。我會帶路。好了,動作快。”


    “等,等一下,我去拿火吧……”


    “不可以用火把,會被別人發現的。不用擔心,我會牽著你的手往前走的。”


    娜娜的身高隻有到卡沙的肚臍附近,但是腳程卻快得驚人。卡沙被娜娜牽著手,在黑暗之中拔腿狂奔。


    熟睡了大概三十絡之後,帕爾莎跟著托托長老到了外麵。帕爾莎雖然有非常好的夜視能力,不過,在這種連月亮都沒有,唯有星光的黑暗夜晚中,要爬上岩石地可是很大費周章的。一邊抓著生長在岩石縫隙中的灌木,帕爾莎一邊追著宛如走過白晝的岩石地一般,輕輕鬆鬆就把她拋在後麵的托托長老。


    忽然,托托長老的身影消失在石縫之間……還以為是這樣的同時,托托長老的聲音便從岩石內部傳了出來。


    “接下來是一條很長的下坡。你下來的時候要小心別滑跤了。”


    那是個終於可以讓帕爾莎鑽過去的岩石之間的空


    隙。成年男子的話,大概會極難通過吧。這個縫隙,直直地往下,往下延伸出去。


    雖然半蹲著往下走了頗長一段斜坡,但是不久之後,帕爾莎感覺到腳碰到了平坦的草地。使勁彎腰下穿過岩石之後,忽然來到了一個開闊的空間。


    這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是片周遭圍繞著矗立於地的巨大岩石,宛如研缽底部的草地。西邊岩石的底下,看得到一個非常小的亮點。托托長老揮手叫帕爾莎過去,帕爾莎雙腳踩上草地。


    然後,帕爾莎因為嚇了一跳而停下腳步。因為,她感覺到有其他人在——而且,還不是一、兩個人而已,而是一大群的人。可是,放眼望去,並未看到人影。隻有漆黑的巨石矗立在黑暗之中。


    “到火爐這邊來。對你來說應該太冷了,所以我生好了火。”


    隻是以石頭圍出來的簡陋火爐,塞滿了幹燥過後的羊糞,搖曳著溫暖的火焰。在火爐旁邊坐下,帕爾莎用咖爾緊緊地裹住身體。


    “接下來,我要告訴你一個亢帕爾的秘密。”


    托托長老平靜的聲音傳了過來。在這個地方,大概是由於地形的影響,回音聽起來像是逐漸沿著岩壁往上走。


    “在這座有如母親的尤薩山脈,存在著兩個國家:亢帕爾所統治的地上之國,以及‘山之王’統治的山底之國——而且,我們原本是那個山底之國的國民。”


    帕爾莎淺淺抽了一口氣。托托長老忽然張開雙手給她看。


    “我們原本是來往在地底與地上居住的人。所以,我們的身體才會這麽矮小,此外還很清楚在黑暗之中看東西的方法。”


    托托長老站起來,繞過火爐的邊緣走了過去。他走到岩石與草地的交界處,不知道做了什麽,不久,拿著一片滴著水的小葉子回來。


    “請你閉上眼睛。”


    帕爾莎一閉上雙眼,就立刻感覺到冰冷的葉子拂過眼皮上麵。


    “好了,睜開眼睛吧。”


    雙眼一睜開,帕爾莎忍不住目瞪口呆。世界產生了變化。仿佛滿月的皎潔光線照耀著,風景潔白地輪廓分明,就連岩石的凹洞都看得一清二楚。


    然後,開始看見蹲在那些矗立於四周的巨石,上麵四處的凹洞裏,正在俯瞰著這裏的牧童們的身影——與其說是人,不如說看起來像是蹲坐在岩棚上麵的鳥。


    “我以前……也見過這樣的場景。”


    帕爾莎喃喃自語。


    “在我中了多喀爾(毒)的時候,還有看到帝帝·蘭‘騎貂的獵人’的時候,周圍的景色看起來、看起來就像這樣,奇怪地發光。”


    “沒錯。這個就是多喀爾的葉子。把這種葉子好幾片放在一起煮幹,就會變成劇毒。但是,像這樣稍微接觸過葉子的水滴。就不是毒藥。我們以前不必使用這種東西,在黑暗之中也能擁有良好的視力。但是,隨著長時間生活在日光底下,慢慢地,就失去可以夜視的眼睛了。帝帝·蘭‘騎貂的獵人’他們現在依然是生活在洞窟之中的山底居民,跟我們相反,白天陽光太強的時候是不能在外麵活動的。”


    托托長老在火爐邊坐了下來。帕爾莎眯起眼睛。火焰的光變得異常刺眼,讓她無法直視。


    “我不知道我們是在什麽時候終於完全在地麵上生活,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以前,貧窮的亢帕爾人,有時候會在河川裏找到寶石,所以認為地底下麵一定有座寶石山,便侵入了地底。可是,山之底跟地麵上完全天差地遠,是個黑暗的世界。據說很多亢帕爾人在黑暗的地底下喪命,地下水都被鮮血染成了紅色。然後,隻有非常少的內心堅強的人在黑暗深淵中幸存下來。那些亢帕爾人,在地底下看到了‘山之王’,察覺到自己到底是與怎樣的對象為敵。接著,他們洗心革麵,向‘山之王’道歉賠罪。‘山之王’原諒了他們,決定每隔幾十年就送一次祿意霞“青光石”給貧窮地上世界的兄弟們。亢帕爾的人們對此心存感激,發誓每次收下祿意霞“青光石”的時候,就會向‘山之王’展現自己的誠意——這就是‘祿意霞的饋贈儀式’的由來。我們的祖先,原本是住在靠近地麵的洞窟的。而且,從以前開始就一直很敬重住在山底的‘山之王’。但是,對亢帕爾人來說,我們看起來隻不過是始終在岩山上養羊的牧童罷了——我們對自己是‘山之王’的人民一事保密,監視著亢帕爾人。因為亢帕爾人比起我們,更急躁、更貪婪。所以我們以為他們總有一天或許會破壞跟‘山之王’說好的承諾,跑去偷取沉睡在山底的寶石,又用血弄髒了地下世界。”


    托托長老淡淡一笑。


    “可是,就這樣經過了簡直要讓人神誌不清的漫長歲月,隨著跟亢帕爾人一起生活的時間久了,我們也逐漸對亢帕爾人有了感情。現在已經把亢帕爾人當作是朋友。雖然他們愚蠹又急躁,但卻是重情義的和善人們——我們對他們白天的生活完全不會插嘴說什麽,但是,如果他們像山羊在洞窟裏頭迷路那樣,對山之底有著愚蠢的熱情,我們就會負責阻止他們。”


    太多的內容,讓帕爾莎不發一語,隻是茫然望著托托長老。然後,托托長老露出了微笑。


    “亢帕爾人裏麵,也有好幾個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他們會真心地尊敬我們。撫養你長大成人的養父秦庫洛,就是其中一人。”


    “咦?”


    “因為秦庫洛是個優秀的‘舞者’。”


    “‘舞者’?”


    “所謂的‘舞者’,就是在山之底麵對著索烏爾‘暗之守護者’,進行‘矛舞’的人。即使是擅用長矛的人,也隻有其中最優秀的人可以成為‘舞者’。‘祿意霞的饋贈儀式’舉辦的時候,各族挑選出來的最厲害的長矛手,會以‘亢帕爾王之矛’的身分進入山之底,隻有他們之中最優秀的人能夠打開最後的那扇門。他們在山之底互相比武,優勝者會跟看守最後之門的索烏爾‘暗之守護者’一起進行‘矛舞’——那個時候,得到索烏爾‘暗之守護者’認可之後,他就會首度在那個長矛手麵前打開門。然後,下去山之底的亢帕爾人民,就會看到位於門的另一邊,‘山之王’的真正麵目。那個時候,也會得知我們這些‘矮小人民’的真實身分。”


    托托長老歎了一口氣。


    “從秦庫洛誕生的那一刻開始,我就認識他了。秦庫洛的武術,從小就出類拔萃——他是個天生的長矛能手。雖然是個不太把感情表露在外的少年,不過心地正直,膽識過人。所以,秦庫洛以還不是‘王之矛’而隻是個隨從的身分,而且還是區區十六歲的年紀,打敗了其他長矛手,成為‘舞者’的時候,我們也覺得是理所當然。但是……”


    托托長老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帕爾莎。


    “他的本領,變成了亢帕爾的災難。”


    “因為……”


    托托長老舉起手示意想要講話的帕爾莎別說了。


    “我明白。那是個因為要保住你的性命所作出的終極選擇。可是,盡管如此,秦庫洛招致了許多災難,這個事實是不會改變的。”


    托托長老目光銳利地看著帕爾莎。


    “尤庫洛說自己打贏秦庫洛的時候,秦庫洛已經選了他成為下一任的‘王之矛’。即使他打敗秦庫洛一事是捏造的,但是他被選定為‘王之矛’則是事實,對吧?”


    帕爾莎聳了聳肩。


    “誰知道?我知道的就隻有他們兄弟曾經在大半夜練矛,道別的時候,秦庫洛把裝在矛上麵的金圈交給尤庫洛這件事情而已。”


    托托長老點頭。


    “將擔任‘舞者’的自己所持有的‘金圈’交出去,這就表示秦庫洛期望尤庫洛成為下一任的‘舞者’……秦庫洛雖然替亢帕爾招致許多不幸,可是,他自己才是災難最大的罪魁禍首。


    ”


    “這是什麽意思?”


    托托長老看著帕爾莎的雙眼綻放著強烈的光芒……


    “你認為秦庫洛殺死了他的朋友吧。秦庫洛他隻能用這樣的說法給你交代。因為,曾經下去山之底的人,一輩子都不能把在山之底見到的事情說出來,必須受到這種保持沉默的規矩給限製。可是,真相是,秦庫洛他做出了更恐怖的事情。”


    托托長老潤了潤嘴唇。


    “你聽好了,我就告訴你一個隱藏在儀式之中的計謀吧。既然說隻有亢帕爾最強的長矛手可以參加儀式,那到底為什麽要讓頂多隻有十六、七歲的少年以隨從的身分參加?這個問題你有想過嗎?以前的儀式,幾乎都是間隔二十年舉辦一次。也就是說,至少要在二十五歲以前以‘王之矛’或隨從的身分參加過儀式。如果不是這樣的人,就沒有辦法再參加下一次的儀式。四十五歲的年紀對一個長矛手來說,大概已經是到了極限的年齡了吧。首任的‘王之矛’成員,深深了解到‘祿意霞的饋贈儀式’的困難和可怕之處,所以想盡辦法,想了個希望不要所有人都失敗,可以讓有過參加經驗的人加入下次儀式的方法。這就是所謂‘隨從’的製度。九個成員讓有機會在將來參加儀式的年輕人,先參加過一次儀式。”


    托托長老的視線變得更加銳利。


    “你明白了吧?我剛剛說的這些話的意思。秦庫洛殺死的那些年輕人,全部都是三十五年前舉行儀式的時候,以‘王之矛’或隨從的身分曾經下去過山底的人。而且,還是秦庫洛逃走的時候,有能力成為追兵的年輕人。也就是說,他殺了所有有可能在下次儀式時成為‘舞者’的年輕人。”


    帕爾莎感覺到一股麻痹從脖子後方直線擴散到頭部。


    “那個叫做羅庫撒姆的國王,是個可怕的人。他不隻是殺死自己的哥哥篡得王位,還找到了一個可以讓他一次把肩負著下一代責任的各族最優秀的年輕人給殺個精光的好藉口。然後,秦庫洛就被他給拿來當成是這個藉口了。”


    冰冷的麻痹感蔓延全身上下。在羅庫撒姆編造出來的秦庫洛偷走各族的‘金圈’的謊話底下,竟然有著巧妙得讓人害怕的陰謀……而且,秦庫洛還替羅庫撒姆完美地實現了願望。


    “這麽一來,各族的勢力就會減弱,國王的權利就會獨大——這就是羅庫撒姆想要的結果吧。”


    托托長老搖頭。


    “羅庫撒姆並不知道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麽。這個男人沒有參加過‘祿意霞的饋贈儀式’,上次儀式中以國王隨從的身分下去山底的,是他的哥哥納庫爾。所以,他一點都不知道,把未來的‘舞者’候補趕盡殺絕,是一見多麽恐怖的事情。”


    托托長老,忽然把臉湊近帕爾莎。


    “現在,亢帕爾正在麵臨危急存亡之際。亢帕爾王與尤庫洛等人,正在進行一個愚蠢至極的計劃。


    這幾年,我的同伴們已經隱約感覺到他們的行動了。然後,今天晚上,居住在王都的岩山的同伴們,傳來了一切的擔憂都成真的通知。因為我是所有牧童當中年紀最大的長老,所以全部的消息首先會通知我,最後的判斷也全權委托給我——雖然我已經沒多久日子了。我真不想在我還活著的時候,收到這樣的消息呀。”


    托托長老深深吸了一口氣,宛如發泄般地說道:


    “他們……打算在今年的儀式上,最後那扇門打開的一瞬間,帶領著幾百個士兵攻入‘山之王的宮殿’。”


    托托長老的眼中,浮現出難以言喻的光芒——交雜著深沉的悲哀與憤怒的光芒。


    “啊……如果秦庫洛沒有殺死那些年輕人就好了。假使國王愚蠢,隻要‘王之矛’聚集了可靠的優秀人才,應該就不會產生如此愚昧的計劃了。征服山底之國,隨意挖掘祿意霞‘青光石’——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到底是多麽愚蠢的夢……因為沒有半個人曾經下去到過那個儀式場的黑暗深淵。”


    托托長老散發著光芒的雙眼,凝視著帕爾莎。


    “儀式場的黑暗,可以看穿人心——對‘山之王’心懷敵意的‘舞者’,當場馬上就會死在索烏爾‘暗之守護者’的手上。不管長矛再怎麽行,隻要是索烏爾想殺死的對象,就是逃不掉的。山之底埋伏著幾千個士兵,那些人不可能有勝算。”


    帕爾莎忽然想起,被難以置信的速度猛然橫切過去的火把的切麵,感覺一陣寒意。


    托托長老咬牙切齒,宛如硬擠出話語般地說道:


    “儀式場的黑暗之中充滿著對‘山之王’的敵意,那個時候,亢怕爾這個國家就會滅亡了。如果‘舞者’被索烏爾殺死,那麽最後的門將不會開啟。也就是說,亢帕爾將會得不到祿意霞‘青光石’——沒有祿意霞,就沒有穀物會輸入亢帕爾。這樣一來,成千上萬的人民都會餓死。”


    黑暗中滿是寂靜,甚至連人呼吸的聲音都聽得到。


    帕爾莎仿佛要推開這沉默的沉重一般,稍微動了動身體。


    “所以……您想要我做什麽事情呢?”


    托托長老張大眼睛。


    “我希望你能保護卡沙。”


    “什麽?”


    帕爾莎訝異地反問。因為她完全不懂,剛剛說的跟卡沙到底哪裏扯上關係。托托長老身體前傾,說:


    “聽好了,能拯救亢帕爾的唯一方法,就是在案烏爾現身於儀式場之前,說服國王與‘王之矛’,讓他們停手。”


    “您要讓卡沙去做這件事情嗎?他怎麽可能做到呢?到底要怎麽做,卡沙才能說服國王他們?”


    托托長老煩躁地說:


    “你安靜聽我說!老實說,我自己也很清楚這個方法很不可靠。但是,不管我想了幾遍,還是隻能想到這麽個方法。經曆過上一場儀式的人如果活得更久一點,就不必用這個方法了吧。體驗過儀式的人,就會認真傾聽我們牧童說的話,最重要的是,因為他們非常明白在儀式場對‘山之王’懷有敵意會發生什麽事情,應該會樂意盡力幫忙說服國王他們。”


    托托長老的雙眼閃閃發光。


    “但是,他們已經死了。沒有被秦庫洛殺死的人,在這三十五年之間,也接連死去了。現在還活著的就隻有兩個人:佑撒族的拉爾古,以及穆特族的隆薩。當然,如果可以說服他們是最好不過了,不過這兩個人都已經是靠自己走路都有困難的老人了。而且,從佑撒跟穆特兩族的領地要到儀式場去,就算騎馬也要花上個十天。”


    托托長老“咚、咚、咚”地敲打著地麵。


    “我們很清楚地底的道路。走那條路過去到儀式場的話,隻要四天就能抵達。不過,即使那條路對我們這些矮人來說很好走,可是對亢帕爾人來說,到處都是太過狹窄無法通行的地方。”


    帕爾莎皺起眉頭——因為她已經知道,托托長老為什麽會挑中卡沙的原因了。


    “沒錯,就跟你猜想的一樣,是因為卡沙個子小我才選他的。你也一樣。你跟高大的男人相比,身材小了很多。你們兩個人應該可以想辦法走那條路,趕上儀式舉辦的時間。佑撒族的拉爾古,因為是個曾經經曆過上一次儀式的武士,所以深得各族的敬重。他說的話,應該有人會願意聽吧。如果讓卡沙帶著拉爾古的信件到儀式場去……”


    “別開玩笑了!”


    帕爾莎不滿地說。


    “做這點事情,國王跟尤庫洛他們就會放棄已經在進行之中的計劃了嗎!被他們逮住的話,就完了呀!那孩子才隻有十五歲,就要牽扯進這麽危險的事情……”


    “所以,我才要拜托你當他的保鑣。幸好儀式場非常陰暗,要是他們怎麽也不肯改變心意,你就帶著那孩子逃走吧!”


    雖然帕爾莎瞪著托托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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