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往貿易市場


    遭遇狼襲的第二天,晴空萬裏。草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際的皚皚白雪。


    “狼”口餘生的納卡等人在拂曉時分終於進入了夢鄉。然而,連連噩夢使得他們直到早晨還在昏睡。


    雅思拉和蜜娜發起燒來。瑪蘿娜等人徹夜照顧她們,用冰涼的布給她們擦汗。


    巴爾薩左手被尖銳的狼牙咬中,留下一道很深的傷口。處理完傷口,她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過去,即使與人性命相搏,危險過後,她就能恢複平靜,一覺酣睡到天明。因為她的身體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可不知為何,這一次她心底卻如同壓了一團冰冷的泥塊,怎麽也睡不著。


    一閉上眼,她眼前就會浮現出雅思拉的笑容,想起雅思拉那熠熠生輝的雙眼和狂熱的微笑。即使好不容易睡著了,她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夢見暖風、閃閃發光的獠牙和雅思拉的微笑。


    早晨醒來後,夢中的情景仍困擾著巴爾薩。


    牧民們黎明時分就起床去工作了,隻剩下納卡商隊的人還躺在昏暗的屋子裏。


    哐當,門被扣‘開,另一個商隊的頭領連恩走了進來。


    “雪凍得硬邦邦的啦!”


    連恩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屋子裏回響。他坐到納卡身邊,降低音量說:


    “這樣一來,馬車車輪就不會陷人雪中了。如果今天早晨出發,應該能在下一場暴風雪來臨之前,趕到托魯安鄉對麵的貿易市場。我們決定今天早晨上路,你們呢?”


    納卡麵色土黃,考慮了一陣,最後點點頭說:


    “我們也……走。”


    他的聲音顯得很猶豫。出發之前要給馬換上防滑的馬蹄,給馬車車輪安上防滑鏈……要做的事情堆積如山。但是男人們都還沒從昨晚那件事中恢複過來,一個個無精打采。


    “好,這樣最好!我知道你們都很累,不過若是錯過這個機會,接下來就會很麻煩。


    “放心吧,我們這一隊都是男人,有的是人手。換馬蹄的事就交給我們吧,你們把馬車弄好就行了。”


    “實在抱歉!這個恩情日後一定償還。”


    連恩豪爽地拍拍納卡的肩膀說:


    “好啊,我等著。”


    連恩離開後,納卡等人開始作出發前的準備。


    巴爾薩蹲在熟睡的雅思拉和蜜娜身旁,看著她們。兩人因發燒而臉蛋通紅,睡得很熟。她們的呼吸不再像夜裏那麽急促,平靜多了。


    “一會兒把她們抱到馬車上去就行了。”


    瑪蘿娜輕聲說。巴爾薩點點頭,感謝她照顧了雅思拉一夜。


    瑪蘿娜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昨天夜裏……”她喃喃地說,“我心想這下完了,大家肯定難逃被狼吃掉的命運。現在我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真是太好了!”


    納卡和其他人沒說昨夜在森林裏發生了什麽事,因為他們不知道該怎麽說。納卡等人隻看見一道光如同旋風般把一隻隻狼殺死了。


    對巴爾薩和雅思拉來說,萬幸的是,他們沒有看到是雅思拉在操縱那道光。險些喪命的混亂與緊張,再加上事情發生在電光火石間,他們隻目睹了狼群之死。


    巴爾薩對瑪蘿娜點點頭,站起身。


    走出屋後,巴爾薩去找連恩商隊的護衛辛亞。辛亞背靠牆壁,正在看地圖,看見巴爾薩,向她揮了揮手說:


    “昨夜辛苦了。傷口沒事吧?”


    沉默寡言、麵無表情的辛亞竟然關心起巴爾薩,實屬罕見。巴爾薩伸出左手,解開布條,把剛縫合好的傷口給辛亞看。巴爾薩說:


    “手筋沒斷,問題不大。過兩三天應該就能活動自如。不過在此之前,我隻能守護在商隊右手邊了。非常抱歉!”


    辛亞點點頭說:


    “那我來負責左手邊。”


    辛亞用下巴指了指地圖,接著說:


    “順利的話,我們今晚就能到貿易市場。問題是四天以後怎麽辦?”


    巴爾薩點點頭說:


    “是啊。夏哈魯山道可是強盜經常出沒之地。”


    貿易市場四周聳立著高牆,是商隊雲集的地方。經常在這裏做生意的商隊一起出錢請了許多護衛,建起這麽一個讓各國商隊和當地人能夠安心做買賣的地方。


    問題是商人們在這裏做完生意,前往下一個貿易市場托魯安鄉時要經過夏哈魯山道。


    這條山道十分狹窄,兩邊懸崖林立。強盜經常先從懸崖上往下射箭,再騎馬狂奔而下,致使很多商隊的商人命喪於此。


    管理此處的羅塔王國的夏哈魯氏族,為了商隊的安全,也會派武士們保護商隊通過夏哈魯山道。不過,不知為何強盜時常趁護衛鬆懈之際偷襲成功。


    坊間盛傳夏哈魯氏族的族長收取了強盜大量的財物,所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有人說,許多強盜都出身於夏哈魯氏族,有些還與族長有血緣關係。


    因此,有許多商隊贈送財物給族長當“禮物”,以換取保護。有些商隊運氣好的話能碰上同行的商隊,就一起出錢多請些護衛,團結合作渡過這個難關。


    “最好能和別的商隊一起行動。我想應該還有別的商隊被這場暴風雪打亂了行程。”


    巴爾薩和辛亞設想了各種情況,並擬訂了相應的防衛計劃。在這個過程中,巴爾薩逐漸擺脫了噩夢的困擾。


    納卡與連恩的商隊穿過貿易市場高聳的城門時,已是午夜時分。他們在熟悉的客棧住下,卸下貨物,泡了個澡。吃完飯,大家都已累得不願開口說話。


    這裏無需護衛。接下來的兩天他們要在這裏買賣毛皮,巴爾薩和辛亞也得以向各自的頭領告假兩天。


    護衛們住的客棧建在城牆旁邊。巴爾薩背著還未退燒的雅思拉,走進客棧為她們安排的房間。屋裏有兩張大床,分別緊靠兩側的牆壁。兩張床之間有一張飯桌。屋裏擺設雖然簡樸,不過該有的都有,床上鋪著毛毯,地上還有一個火爐。


    巴爾薩把雅思拉放到床上,她隻抬了一下眼皮又陷入了昏睡。屋裏非常冷,即使給雅思拉蓋上厚毛毯,她還是瑟瑟發抖。


    “我馬上就生火,你再堅持一下。”


    雅思拉似乎沒有聽見巴爾薩的話。


    巴爾薩把爐膛裏的火種撥出來,在上麵擺上柴火。不一會兒,火苗就冒出來了。巴爾薩伸手在火爐上烤火,盯著搖曳的火光。


    她在這家客棧住過很多次。小的時候,她也像現在的雅思拉一樣,先躺在床上,等吉格羅把火生起來。那時自己也是裹著毛毯還瑟瑟發抖啊。


    觀察了一會兒,確認煙囪沒有被堵上後,巴爾薩脫下外衣,躺在床上。寂靜的深夜,不知是誰在吹笛。伴著幽幽的笛聲,巴爾薩進入了夢鄉。


    天快亮的時候,巴爾薩被雅思拉的哭泣聲和說話聲吵醒。


    “……母親,母親!不!不要殺母親!”


    雅思拉在呻吟。可能是在做噩夢,她一邊哭一邊扭動身軀。巴爾薩走到雅思拉身旁蹲下,摸摸她被汗水打濕的頭發。


    “別怕。你隻是在做夢。乖,快睜開眼。”


    雅思拉沒有睜開眼,深吸一口氣後,鬆開了緊握的雙拳。然後,她翻了個身,又靜靜地睡去。


    屋裏隻有西牆上有個小窗戶,透過窗戶,巴爾薩看見天色已微明。看著雅思拉的臉,巴爾薩陷入沉思之中:


    不要殺母親?


    巴爾薩和唐達一起從斯法魯那兒聽說了發生在辛塔旦牢城的慘案。斯法魯說過,屍體以那個女人被處死的位置為中心,呈放射狀分布,好像有人揮舞巨大的鐮刀殺死了那些人。


    他們


    是怎麽被殺死的?如今巴爾薩眼前能清清楚楚地浮現出那個場景——伴著一陣暖風,閃閃發光的獠牙從雅思拉的身體裏往外飛去,殘殺了那些圍觀的人。


    徹骨的寒意在巴爾薩心底蔓延。


    現在,巴爾薩終於知道斯法魯為什麽要殺她了——有個非常可怕的東西寄居在這個孩子身上。


    雅思拉兩頰殘留著淚痕,微張著嘴,睡得很沉,看起來那麽的天真無邪。她還太小了。


    悲傷溢滿巴爾薩的心,她用力咬緊下唇。


    人們常說有掌控命運的神。如果真的有這樣的神,為什麽要讓這個孩子的命運如此悲慘?


    巴爾薩坐在自己床上,把長槍立在兩膝之間,頭靠長槍,閉上雙眼。


    光保住這個孩子的命拯救不了她。巴爾薩思考著該怎麽辦。


    巴爾薩就這樣一動不動,一直坐到清晨來臨。


    天亮了雅思拉還是沒醒,不過巴爾薩並沒有太擔心,因為上次她也是這樣沉睡了很久。巴爾薩知道她不久就會醒過來。


    巴爾薩到客棧的食堂去吃早飯。早飯是用現擠的牛奶煮的甜麥粥。吃完早飯,她把雅思拉那份早飯裝在碗裏,返回自己的房間。在門口,她聽見屋裏傳來了說話聲。


    巴爾薩剛一進屋,坐在雅思拉床上的蜜娜就衝她揮手。


    雅思拉已經醒了,坐在床上。


    “醒啦,感覺怎麽樣?”巴爾薩問道。


    雅思拉還有些迷迷糊糊的,她微笑著說:


    “我沒事了,隻是頭還有點兒暈。”


    “肯定是因為發燒,我剛醒來的時候也是這樣。”


    蜜娜學著母親瑪蘿娜的口吻,像個小大人似的說。她看見巴爾薩放在桌上的碗,問道:


    “那是雅思拉的早飯嗎?”


    “是的。你吃過早飯了嗎?”


    蜜娜掀開蓋子,看了看碗裏的東西說:


    “我吃過了。咦?裏麵怎麽沒有薩卡(把水果曬幹,搗碎後加糖使其凝固而成的食物)呀?我們的早飯裏明明有的啊!”


    巴爾薩笑了笑,說道:


    “你們住的客棧比較貴,吃的當然比較好啦。”


    “哦,雅思拉,如果午飯有點心,我就拿過來給你吃。”


    雅思拉摸摸蜜娜的頭發說:


    “謝謝。那我等著哦。”


    蜜娜咯咯直樂,抱緊雅思拉,說道:


    “狼真可怕!剛才我被母親罵了,她說我差點兒就被狼吃掉了……是誰救了我們啊?雅思拉,你看見了嗎?是誰殺死了那些狼啊?”


    雅思拉輕輕推開蜜娜,看著她的眼睛說:


    “肯定是神救了我們。神聽到蜜娜拚命祈禱‘救救父親’了。”


    雅思拉看了巴爾薩一眼,衝她笑了笑。


    巴爾薩沒有笑,因為一個想法如同閃電般從她的腦海閃過:


    原來如此!雅思拉認為“那個東西”是神!


    雅思拉是個善良的孩子,為什麽殺了那麽多人卻一點兒也不愧疚?這一點巴爾薩一直想不通。


    殺人就算是為了自衛,殺人的記憶連同血腥味都將銘刻在靈魂深處。不論你有多麽正當的理由,痛苦和後悔都將一輩子糾纏著你,揮之不去。


    但是,如果雅思拉認為是神——神聽到她的祈求來救她,她就不會有罪惡感。因為作出判決的是神,而不是她。


    浮現在雅思拉臉上的是心安理得、柔和的笑容。她相信神殺死了狼,救了自己,由此更加堅信神無論何時都會響應自己的召喚。她現在已經無所畏懼,或許覺得救哥哥也不過是件很簡單的事吧。


    一股寒氣從巴爾薩心底升起。當她看見雅思拉消滅狼群後一臉微笑的表情時,也是這種感覺。


    絕不能讓雅思拉再呼喚“那個東西”!也不能讓她再殺人!


    “當你意識到殺人是什麽感覺時,一切都晚了,再後悔也於事無補。


    “這種痛苦將一輩子糾纏著你。


    “當你用長槍指著別人時,同時也在用它指著自己的靈魂。”


    她切身體會到這些話的意思,是在手持長槍與人搏鬥之後。手中殘留著刺傷人的感覺,當她將這種感覺與倒在地上的男人身上醜陋的傷口聯係在一起時,巴爾薩吐了。雅思拉還小,或許現在會覺得是神聽見她的祈禱救了哥哥。可總有一天她會醒悟,領悟到殺人的雖然是神,請求神這麽做的卻是自己。


    不能再讓她的雙手沾染鮮血了!巴爾薩心想。


    沒有人比巴爾薩更了解,隻有依靠不斷傷害他人才能活下去是一種什麽感覺。


    巴爾薩腦海中浮現出吉格羅的臉——他把親手為年幼的巴爾薩打造的長槍交給她時的表情。她終於明白他眼中為什麽會有那麽深沉的悲哀。因為他知道,今後巴爾薩將手持長槍,走上一條充滿殺戮的道路。


    隻是那時的她還太小,根本不明白吉格羅的苦心。接過長槍時,她心裏一陣歡欣鼓舞。如今雖然覺得非常厭煩、後悔,卻還是無法舍棄這支長槍。


    我心中有一隻比狼更加好鬥的野獸。巴爾薩心想。


    即使她想要抑製,這隻野獸也會不斷催促她揮舞長槍去戰鬥。


    但是,雅思拉不喜歡長槍,她喜歡的是散發出花香味的衣裳。她與自己不同,心中沒有那種醜陋的好鬥之心。如果不是被那種可怕的東西附身,她的人生道路本應更加平坦……


    “一會兒大人要帶我去貿易市場。雅思拉,你也一起去吧!”


    蜜娜雀躍的聲音讓巴爾薩回過神來。蜜娜的話似乎讓雅思拉很心動,不過她馬上又搖搖頭,或許是想起自己不便在人多的地方走動吧。


    “我總覺得身體還有些不太舒服……”


    “是嗎?真可惜。那你多睡一會兒再去吧。這裏的市場有很多有意思的東西哦!”


    雅思拉抬頭看看巴爾薩。巴爾薩努力用平靜的口吻說:


    “我一會兒帶雅思拉去。正好我也要去市場上辦點兒事。”


    雅思拉的臉瞬間明亮起來。


    蜜娜神采奕奕,一點兒也看不出昨夜還在發燒。蜜娜朝她們揮揮手,走了出去。雅思拉馬上問巴爾薩:


    “我真的可以跟你一起去市場嗎?”


    “你不用擔心。這裏是貿易市場,外來人口比羅塔人多,也有塔魯的獵人們來賣毛皮。”


    “如果被那個叫斯法魯的人發現了呢?”


    “反正他們已經知道我們的目的地了,我們再躲躲藏藏的也沒用。要是斯法魯的同夥能出現更好。我正想知道他們的打算。”


    巴爾薩坐到床上,用手指指粥,示意雅思拉喝了它。雅思拉本來沒什麽胃口,喝了一口後發現這個粥很好喝,便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


    看著雅思拉,巴爾薩試圖改變沉重的心情。這兩天的假期十分寶貴,她要在這兩天之內盡量多打聽一些關於斯法魯等人的消息。


    所幸這裏是貿易市場,不僅買賣物品,也買賣消息。


    2、消息靈通的塔吉魯


    巴爾薩和雅思拉出發前往市場,她們用擋風的布把臉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兩隻眼睛。從雪原上吹來的風雖說已被城牆擋住,空氣仍舊十分寒冷。路上的行人都是這副打扮,她們並不顯得特別。


    貿易市場的規模和一個小鎮差不多,類似坎巴爾的“鄉”。城牆邊上有許多客棧,城中心則是一座巨大的建築物,像一隻倒扣著的大碗。


    市場就在這座建築物內。這裏雪季非常長,為了一年四季都能做生意,商隊頭領和當地的商人共同出資修建了這個室內市場。再往南去,在離吉坦城堡不遠的托魯安,有一個比這個更大的室內市場。對


    生平第一次見到室內市場的雅思拉而言,這已經是個十分令人驚奇、豪華的建築物了。


    巴爾薩牽著雅思拉的手從洞開的正門走進去。雅思拉踏進市場的瞬間,驚訝得目瞪口呆。天頂複雜的木結構露在外麵,許多根粗壯的圓柱成穹頂狀支撐著屋頂。市場沒有被分割成一個個房間,放眼望去全是小攤子。


    耳邊傳來嗡嗡的聲音。市場裏商人們召喚客人的聲音、討價還價的聲音反射在牆壁上形成的回音。屋頂上有許多采光用的窗戶,無數道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空氣中隱約有一些灰塵在飛舞。


    這裏出售各種各樣的東西,有些人賣食物,如蔬菜、幹貨、穀物和肉類等,有些人支著一口油鍋,賣油炸的東西。


    走道的另一側是賣兵器的地方,再往前走幾步,有許多賣毛皮的小攤子。


    好些塔魯人在牆角處賣毛皮,他們似乎故意躲在不顯眼的地方。雅思拉看見他們,感到心跳瞬間加快。他們人數不少,都在賣自己捕獲的動物的毛皮。


    父親也曾像那樣賣過毛皮。


    其中有幾個女人,她們蹲在地上擺放毛皮。其中一人無意中看了雅思拉一眼,似乎嚇了一跳。


    巴爾薩快步前進,雅思拉也跟著她默默地從塔魯人身旁走過。她感到有幾道灼熱的目光一直在身後追隨著自己。


    巴爾薩也注意到了身後的視線,不過她選擇“視而不見”,因為她不確定現在和塔魯人扯上關係究竟是好是壞。她想就算要向他們打聽消息,最好也等人夜後找一個能避人耳目的地方。


    巴爾薩往旁邊的角落走去,那裏擺著屏風,掛著長槍、劍等兵器。這家店門可羅雀,安靜得有些奇怪,不禁讓人猶豫該不該走進去。


    進去之後,她們發現屏風後麵相當寬敞。屋子中央生著爐火,有個男人坐在長木椅上悠閑地喝著奶茶,抽著煙。


    裏屋的門上掛著一塊亮色的布,與外邊的氛圍似乎不大相符。從屋裏不斷傳出咕嘟咕嘟的聲音。


    男人抬起頭看著她們,雅思拉下意識地抓緊巴爾薩的手。


    男人的皮膚呈古銅色,脖子、手腕處都很粗壯。與他悠閑的外表不同,他的眼神十分精明,令人不敢小覷他。


    巴爾薩一點兒也不害怕,伸手摘下擋風的布。


    “呀,這不是長槍手巴爾薩嗎?好久不見啦!”


    男人的聲音很低沉。


    “好久不見。你看起來過得不錯嘛,消息靈通的塔吉魯。”


    被巴爾薩稱為“消息靈通的塔吉魯”的男人微微一笑。


    “請坐。”塔吉魯指了指椅子,然後目不轉睛地盯著雅思拉,“你女兒——不太可能啊。難不成是私生女?”


    “開什麽玩笑啊。”巴爾薩沒理會這個問題。


    她先讓雅思拉坐下,然後自己也坐下,說道:


    “雖然她戴著擋風的布,你應該也能看出來她是塔魯人。你說這些話不過是在爭取時間,考慮怎麽把消息賣給我們吧?”


    塔吉魯笑了笑說:


    “你還是那麽聰明。”


    不過,很快笑容從塔吉魯臉上消失了,他嚴肅地說:


    “你現在可是眾矢之的呀!這次又惹上什麽麻煩了啊?”


    巴爾薩聳聳肩說:


    “最麻煩的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死盯著我不放的卡夏魯是誰,你能告訴我嗎?”


    塔吉魯摸摸下巴上的胡子說:


    “可以是可以,不過……”


    巴爾薩突然笑出聲。雅思拉驚訝地抬頭看著她。


    “你可真是貪心。我們一走,你不就會把我們的消息賣給那個卡夏魯掙一大筆嗎?”巴爾薩說道。


    塔吉魯笑著說:


    “話雖如此……我對你和吉格羅是愛恨交加。不過不管怎麽說,還是你們對我的恩情大些。”


    說完,塔吉魯一臉正經地低聲說:


    “打探你們消息的是這裏的氏族長的二兒子。他說一旦有使長槍的女人帶著一個塔魯小女孩出現,就馬上通知他。”


    意外的消息令巴爾薩輕輕皺了一下眉頭。為什麽會和夏哈魯氏族長的二兒子扯上關係呢?就像搖晃草木,卻意外地發現草根盤踞在地底深處一般,巴爾薩脊背不禁一涼。


    直覺敏銳的塔吉魯看見巴爾薩的表情低聲說道:


    “對手和你預計的不一樣,對嗎?”


    巴爾薩一邊思考一邊點頭道:


    “嗯,你說得很對。我一直以為對手是咒術師。”


    “咒術師?”


    這次輪到塔吉魯感到意外。


    “你知道一個叫做斯法魯的人嗎?一個個子和女人差不多、武藝精湛、大約四十多歲的男人,肩膀上老站著一隻馬羅鷹。”


    塔吉魯想了想說:


    “我不認識這號人物。不過要說身材矮小的咒術師的話,我倒是知道。我想你說的應該是‘大河之民’。”


    “大河之民?”


    “他們聚居在馬拉魯河和拉瓦魯河沿岸的河堤附近,身材矮小,身手十分敏捷。若是誰被惡鬼纏身,或是被詛咒了,就可以付錢請這些咒術師幫他們消災解難。怎麽?這個塔魯妮子被惡鬼纏身了?話說回來,塔魯人和惡鬼本來就像親戚一樣,有些時候不就是母親是惡鬼,父親是人嗎?”


    雅思拉刷地抬起頭。母親被侮辱的瞬間,她的心底騰地燃起熊熊火焰。


    “喲!像個小大人似的瞪著我。小妮子還挺有氣勢的嘛。”塔吉魯說道。


    巴爾薩被雅思拉身上散發出來的殺氣所震驚。這是到目前為止從未在雅思拉身上出現的暴戾之氣。


    巴爾薩把手放在雅思拉肩上,輕輕瞪了塔吉魯一眼說:


    “這是該跟孩子說的話嗎,塔吉魯?這個孩子現在是我的養女,侮辱她就是侮辱我。”


    巴爾薩的語氣很平靜,不過其中暗含的威懾力卻讓塔吉魯縮了縮頭。塔吉魯笑著說:


    “開玩笑的,你別生氣啊。”


    這時,從布簾後麵傳來了嘶啞的聲音:


    “你開的玩笑太低俗了!”


    一個胖墩墩的老婦人掀起布簾走了出來。她的臉色紅潤,手裏握著從壺中露出來的攪奶棒。她們聽見的咕嘟咕嘟的聲音,就是她製作喇(黃油)發出的聲音。


    “老娘,不是一直跟你說不要在店裏做喇嗎?你幹嗎不在家裏做啊!”塔吉魯一臉煩躁地說完,衝著巴爾薩歎了口氣,“真受不了她!每天都這樣一邊做喇,發出煩人的咕嘟咕嘟聲音,一邊在裏麵偷聽我談話。”


    塔吉魯的母親“哼”了一聲,說道:


    “喇是有耳朵的。多講些有意思的事給它聽,它的味道自然就會更好啊。”


    “是嗎?在這兒聽見的話都不是什麽好話,你的喇肯定不會好吃。”


    塔吉魯的母親皺起眉頭,然後衝雅思拉招手,把她往身邊拉。雅思拉嚇了一跳,不知所措。塔吉魯的母親又大聲說:


    “到我這兒來吧。我給你喝拉噶(乳酪)。我兒子說了些不該說的話,我替他跟你道歉。”


    雅思拉偷瞄了巴爾薩一眼。巴爾薩點點頭,她才怯生生地走近老婦人。老婦人熟練地打開壺蓋,把漂浮在羊奶上麵成塊的喇舀到盛滿水的小桶裏,然後把壺裏剩下的拉噶倒進木碗裏。


    雅思拉喝了一口稠糊糊的拉噶,睜大了眼睛。母親每次做喇都會給雅思拉喝拉噶,不過雅思拉還是第一次喝到如此美味的拉噶。它散發出一股獨特的香甜味。


    看見雅思拉的表情,老婦人笑了。她迅速用水衝洗塊狀的喇,然後把它放到盤子裏,加點兒鹽,一邊揉一邊自豪地笑著說:


    “好喝吧?我做的


    喇裏麵可是加了獨門秘方的哦。”


    老婦人又看著巴爾薩說:


    “好久不見啦,長槍手巴爾薩。看來你過得還不錯嘛。”


    “好久不見啦,卡伊娜。您還是那麽年輕。”


    卡伊娜抬頭哈哈大笑道:


    “你真會說話。不過,除了這一點,我也沒什麽值得表揚的地方啦。對了,你就算問我兒子,估計也打聽不出什麽有用的消息。他在這行還是個新手。”


    “你說什麽!”


    即使被塔吉魯怒目而視,卡伊娜仍是一副“我說得沒錯”的表情。


    “你竟然連斯法魯都不知道,還早著呢。”


    巴爾薩吃驚地看著卡伊娜,問道:


    “您知道斯法魯?”


    卡伊娜微微一笑,擠一擠兒子,用力坐在椅子上。她笑眯眯地問:


    “你知道我還沒嫁人的時候住在哪兒嗎?”


    巴爾薩什麽也沒說。卡伊娜眼中浮現出自豪的表情。她繼續說道:


    “我年輕的時候在吉坦城堡裏當廚娘,生這孩子的時候都做到廚師長了。”


    塔吉魯興味索然地小聲說:


    “巴爾薩,你小心,這話說起來可就長啦。”


    卡伊娜白了他一眼,然後說道:


    “我跟那些天一亮就開始想當年的老頭子可不一樣!我隻挑重點說。眾所周知,吉坦城堡是曆代王爺居住的地方,是羅塔王國第二大的城市。因為是王族居住的城堡,規模自然比氏族長的城堡要大得多。我從六歲開始就在那裏,一直工作了五十年。廚房可是流言飛語最集中的地方。塔吉魯能夠以販賣情報為生,多虧了我的人脈。”


    塔吉魯雖然一臉不高興,卻沒有插嘴。卡伊娜眼中浮現出懷舊的神情,說道:


    “丈夫死後,我一個女人獨自撫養年幼的塔吉魯。那時我經常到酒館和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拚酒量,從他們那兒打聽消息。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遇見你的養父吉格羅的。你還記得嗎?”


    巴爾薩臉上露出苦笑。看她現在胖墩墩的樣子,很難想象,年輕時的卡伊娜可是個容貌姣好、身材高挑、性格豪爽的大美人。


    “我還記得和吉格羅一起喝酒時的情景。那時候你瘦巴巴的,一雙眼睛倒是炯炯有神。親眼看著你成長為一名堅毅的保鏢,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啊。”


    卡伊娜使勁用胖胖的手支著膝蓋,探出身子,小聲地說:


    “塔吉魯是個小氣的家夥,所以故意裝作不知道。看在咱們過去的交情上,我就告訴你吧。‘大河之民’表麵上是咒術師,其實他們還有一個身份,那就是王族的密探!


    “連那些有權有勢的氏族長都很怕他們。我在吉坦城堡裏也碰到過他們幾次。據說他們是為王占卜吉凶,防止王被詛咒才到城裏來的。不過在接連發生幾件事情後,我就明白了。”


    巴爾薩想起他們的追蹤技巧,深有感觸地點了點頭。就像新約格皇國的皇帝身後有“影子武士”一樣,斯法魯等人也是與王族關係匪淺的“影子武士”。


    “原來如此。可為什麽會扯上這裏的氏族長的二兒子呢?”


    巴爾薩喃喃自語。卡伊娜聽見她的話,雙目閃閃發光,說道:


    “就是想跟你說這件事,我才會出來管這閑事的。


    “巴爾薩,你對羅塔王國的情況了解多少?你知道伊翰王爺在北部多受百姓愛戴嗎?”


    巴爾薩歪著頭想了想說:


    “我聽說南部的大領主很討厭他,不過他不怕招致他們的反感,是個大膽的改革者。”


    卡伊娜一副“正合我意”的表情,點點頭說:


    “的確如此。自從上一代王爺逝世,伊翰王爺成為城主之後,我就知道他會成為一個優秀的領導者。


    “你來過羅塔這麽多次,應該知道我們北部人很討厭南部那些家夥吧?他們不過是仗著土地肥沃,什麽不幹就富得流油,還自以為了不起。


    “我們北部人那叫一個勤勞啊。北部一到冬天就下大雪,不時還有狼群來襲,在這樣貧瘠的土地上,我們仍咬緊牙關努力勞動。


    “你也覺得我們付出的努力沒有得到回報吧?伊翰殿下說得都是事實。所以北部氏族的人,尤其是年輕人,都狂熱地支持伊翰殿下。”


    說到這兒,卡伊娜一改熱切的語氣,認真地看著巴爾薩說:


    “你為什麽要和伊翰殿下作對?”


    “啊?”


    這個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的問題讓巴爾薩不由得“啊”了一聲——她的這一反應似乎幫了自己。看見巴爾薩因這個問題而大感驚訝,卡伊娜抱著胳膊說:


    “你沒有和他作對?”


    “別說作對了……”


    巴爾薩把手搭在雅思拉肩上,說:“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簡而言之,我被追殺是因為從斯法魯手裏把這個孩子搶了過來。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殺她,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殺死。”


    卡伊娜看著雅思拉,臉上的表情有一絲苦澀,說道:


    “這是怎麽回事?我知道斯法魯這個人雖然頑固,卻不會濫殺無辜。巴爾薩,我想你這回可能管了不該管的閑事了。


    “不過,你不忍眼睜睜看著這個姑娘被殺的心情,我也理解。因為你也是個孤兒,所以才無法對和你遭遇一樣的孩子置之不理吧?你呀,太幼稚了。雖然表麵上看起來很可怕,可在這方麵就……”


    雅思拉聽到這兒,心裏一驚。當初巴爾薩說她有個叫做吉格羅的養父時,她就猜想巴爾薩是不是孤兒,原來果真如此。


    聽人說她“幼稚”,巴爾薩聳聳肩說:


    “是啊。不過人與人之間是相互的,人家身處困境時,你若置之不理,等你自己將來身處困境時,也不會有人來幫忙啊。”


    卡伊娜不禁笑了笑說:


    “說得好!”


    然後她又一臉嚴肅地說:


    “伊翰殿下想方設法保護塔魯人。在殿下多年來的努力下,就連我這種無知的人都改變了對塔魯人的看法。所以,他絕不會因為這個孩子是塔魯人就命令斯法魯殺她。”


    卡伊娜陷入了沉默。這時塔吉魯開口說:


    “喂,老娘,你是因為族長的二兒子狂熱地支持伊翰殿下,才認為巴爾薩做了什麽對不起伊翰殿下的事情吧?


    “我起初也是這麽想的。所以巴爾薩問我很多事的時候,我都裝作不知道。不過,從剛才開始,我覺得有些奇怪。”


    卡伊娜一言不發地看著兒子,並用眼神催促他往下說。


    “那個老二不像是能擔此重任的家夥。你應該也知道,那家夥既貪婪又卑鄙。雖然他嘴上說支持伊翰殿下,其實一點兒也不關心政事,還和強盜勾結。”


    卡伊娜點點頭說:


    “的確很奇怪。斯法魯不可能和強盜同流合汙啊。他和斯法魯根本不是一路人。”


    聽到這句話,巴爾薩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對了!是收到那封信的時候。


    巴爾薩眯起眼睛。


    故意找人冒充唐達來抓她的做法十分惡劣。


    雖然她和斯法魯相處的時間很短,隻說過幾句話,不過她覺得以斯法魯的為人應該不會做這樣的事。正如卡伊娜所說的,這麽做的人“和斯法魯根本不是一路人”。收到那封信時,閃過她腦海的便是這個想法。


    巴爾薩默默聽著母子二人的對話。他們對這一帶的情況十分了解,可最終也沒能得出一個明確的結論。


    不過,她這一趟來得還是大有收獲。雖然還沒弄清對手的真麵目,但她至少已經知道自己的對手很強大。認清敵人究竟是誰


    ,這是找到生存之道保住性命的第一步。


    巴爾薩一邊從懷裏取出錢袋,一邊問他們:


    “知不知道身手好、人品好,目前手頭又沒有工作的護衛?”


    既然知道自己已經被盯上了,就不能再給納卡他們添麻煩,隻好提早跟他們分手了。為此,她得支付違約金,同時再給他們介紹一個好護衛。


    塔吉魯摸著下巴想了一會兒說:


    “我覺得薩哈魯不錯。他身手好,也很好相處。”


    然後,他把薩哈魯的住處告訴了巴爾薩。


    巴爾薩向他們道謝,然後站起來想付買消息的錢。塔吉魯輕輕舉起手說:


    “口頭道道謝就夠了,反正我會把你的消息賣給別人的。”


    塔吉魯一本正經地正視巴爾薩。巴爾薩點點頭說:


    “一定要賣個好價錢啊。還有,你要好好孝順卡伊娜呀。”


    卡伊娜笑著揮揮手。


    誰都沒有說“再見”。像塔吉魯這樣的消息販子和巴爾薩這樣的保鏢,他們都不會輕易許諾未來——似乎一旦說出這樣的話,命運就會嘲弄他們。


    離開塔吉魯的店後,巴爾薩慢慢悠悠地走著。她走到一家點心店,買了兩份加了許多黃油的點心和兩杯奶茶。然後,帶著雅思拉到擺放著許多長椅的休息處坐下。


    休息處一個人也沒有,遠處不時傳來嘈雜的聲音。


    雅思拉手裏拿著點心,抬頭看看巴爾薩,問了一個她很擔心的問題:


    “巴爾薩,他們真的會把我們的事告訴別人嗎?”


    巴爾薩點點頭說:


    “嗯,今天之內就會說出去吧,這就是他們母子倆的謀生方式。”


    雅思拉頓時覺得口中殘留的點心的味道變得苦澀起來,說道:


    “出賣老朋友的命掙錢——他們怎麽能做出這樣的事呢?”


    巴爾薩露出苦笑。她很理解雅思拉的心情。少女時代,巴爾薩也這麽想過。巴爾薩解釋道:


    “也許你覺得他們貪婪、狡猾。可即便如此,他們也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了。他們平常絕不會把消息的買主是誰告訴別人的。”


    巴爾薩把盛奶茶的碗放到椅子上,雙手握住雅思拉瘦弱的肩頭說:


    “他們讓我知道敵人可能是誰,提醒我要小心。接下來就隻能靠我們自己了。”


    肩頭傳來巴爾薩雙手的重量和溫度。


    “巴爾薩……”


    雅思拉欲言又止。巴爾薩挑高一邊眉毛,催促她往下說。雅思拉紅著臉飛快地說:


    “你對自己真有自信!我也想變得和你一樣自信。”


    巴爾薩有點兒吃驚。


    也不是什麽自信,不是這麽高尚的東西。


    巴爾薩在心裏想。


    自從像大樹一樣為自己遮風擋雨的吉格羅死後,多年以來,巴爾薩一直孤身一人以當保鏢為生。死亡如影隨形,時時陪伴在她左右。不知何時,她已經學會了“認命”。


    剛開始一個人當保鏢時,她曾被自己的同伴無情地背叛過。那個人是她在一個大商隊當護衛時認識的。強盜來襲時,男人利用巴爾薩做誘餌,保全了商隊。


    身負致命重傷倒在地上時,巴爾薩心想:


    依賴他人就會給人可乘之機。如果因痛苦而暴露自己的缺點,可能就會被人抓住短處,自己的性命隻能靠自己的身體和智慧來保護。當自己保護不了自己時,那就要認命。


    對那些因她而死的人的愧疚,使她的這種想法愈發強烈。一想到那些死的人,她就覺得自己不配得到幸福。


    如今這種愧疚感雖然減輕了,可這種想法早已在她心中紮根,成為一種習慣。


    這種心情或是說覺悟,在關鍵時刻多次救了她的命。如果不是這樣,她可能根本活不到現在。


    不過,這絕不是什麽值得雅思拉憧憬的東西。


    卡伊娜說她舍命救雅思拉“太幼稚”,她覺得這並不幼稚。不過她還真不太習慣這種重視生命的感覺。


    和唐達一起度過的安穩的日子讓她覺得很幸福,不過她總覺得這種幸福像是偷來的,讓她很不安。她無法對未來抱有夢想。


    雖然在故鄉坎巴爾的“山底之國”祭奠了吉格羅等人的靈魂,撫慰了她內心從小到大流血不止的傷口,可是長期以來形成的人生觀卻很難改變。


    我是一個不知道該怎麽生存下去的嬰兒。


    巴爾薩突然產生了這樣的想法。自己是一個在黑暗中死而複生的嬰兒,一個還不知道該怎麽規劃自己人生的嬰兒……


    沉默的巴爾薩臉上浮現出陰鬱、不安的神情,讓雅思拉感到很驚訝。


    不管遇到什麽事,巴爾薩都不曾動搖。在雅思拉心目中,她像一塊堅硬的岩石。如此強大、無所不能的人為什麽臉上會浮現出這樣的表情呢?


    巴爾薩把已經冷卻的奶茶一飲而盡,說道:


    “吃完這些東西,我們去見那個叫薩哈魯的保鏢,讓他接替我保護納卡他們。我想塔吉魯會告訴對方我不再是商隊的護衛。這樣一來,對方應該不會找納卡他們的麻煩了。”


    “在這裏就和納卡頭領他們分手嗎?”


    雅思拉的表情有些落寞。巴爾薩點點頭答道:


    “嗯。”


    從這裏開始,兩人就要獨自踏上危機四伏的道路。雅思拉眼前浮現出蜜娜等人的臉龐,一想到再也沒有機會和他們一起遠行,一陣落寞湧上她的心頭。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不管多麽寂寞,總比他們因為自己受傷害強啊。


    神一定會在我身邊的。


    想到這一點,雅思拉覺得心底湧起一股力量。


    沒事的。不管發生什麽事,神都一定會陪在我身邊的。沒有人能夠傷害身手不凡的巴爾薩和有神靈庇佑的自己。敵人如果因為她們是女人和孩子而瞧不起她們,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這麽想著,雅思拉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


    3、如同冬日的湖麵


    吃過晚飯,巴爾薩向納卡提出了更換護衛的事並告訴他緣由。納卡臉色一沉。


    “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不妥。”納卡有些不快,“不過,事到如今,中途要換護衛也不能怪你。”


    納卡愁眉緊鎖地抱怨著。直到巴爾薩把新的護衛領進屋,他的心情才好一些。因為巴爾薩給他介紹的新護衛薩哈魯是個外表魁梧、性格開朗的年輕人。


    作為違約金,巴爾薩把薩哈魯從這裏到托魯安所需的報酬交給納卡。接過這筆錢,納卡神情複雜地看著巴爾薩說:


    “說實話,你是個很好的護衛。如果不是出了這樣的事,我還想請你一直做我們的護衛呢。雅思拉也是個好孩子,蜜娜一定會難過的。”


    與人相聚、同行、離別——這就是商隊的生活。這樣的離別對他們而言已是家常便飯。


    巴爾薩回到客棧的房間。雅思拉從頭到腳都裹在毛毯裏,已經睡著了。


    巴爾薩坐在床上,拔出長槍,檢查槍頭。傍晚時,她把長槍送去研磨了。那人手藝還真不錯,長槍在爐火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明天先混在商隊中間出城,然後在半路改走狹窄的山路。不坐馬車的話,可以避開大路,走險峻的山路。


    敵人或許藏在暗處,監視著城門。不過即使敵人發現她們混在哪個商隊裏,也不可能猜到她們會走無數條山路中的哪一條。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不久腳步聲在門前停下。


    “我是客棧的夥計,有人說想見你們。”


    確定隻有一個人的腳步聲和氣息後,巴爾薩手持長槍打開門。夥計看見槍頭對著自己嚇得往後退


    了一步。


    “來的人是誰?”


    巴爾薩問完。夥計皺著眉說:


    “我沒問她的名字,不過是個塔魯女人。”


    意外的答案讓巴爾薩思考了一陣,雅思拉似乎被他們的說話聲吵醒,坐了起來。


    夥計看著巴爾薩,問:


    “讓她走嗎?”


    “不,請把她帶過來吧。”


    夥計點點頭退下,不久帶了個頭巾幾乎把眼睛遮住的女人過來。直到夥計關門離去,她才掀開頭巾。


    頭巾下露出一張年輕的臉龐,這是個眉清目秀的姑娘。


    “初次見麵,你好。我叫伊亞奴。這麽晚了突然來打擾你,真是不好意思。”


    巴爾薩輕輕點點頭,問道:


    “你有什麽事嗎?”


    自稱伊亞奴的女人看著巴爾薩背後的雅思拉說:


    “我和同伴一起來這裏賣毛皮,今天在市場上無意中看見了你們,非常吃驚……雅思拉?你是叫雅思拉吧?”


    雅思拉抬頭望著她,一臉驚訝。


    “你不記得了?我們見過一麵——那天晚上,你母親帶著你到我們那兒去了。”


    胸口仿佛被突然揪了一下,雅思拉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年輕女人。果然很眼熟,那個時候在昏暗的小屋裏的……


    “你是拉瑪巫中的……”


    伊亞奴點點頭,她眼中含著淚水,用顫抖的雙手抱住雅思拉說:


    “太好了!感謝阿法魯神的恩典!你還活著!”


    伊亞奴強忍著不哭出聲,她的衣服散發出聖堂上焚燒的香的味道。聞到這種味道的瞬間,雅思拉的心如被撕裂般疼痛。


    她眼前清晰地浮現出母親的身影。母親也曾像現在的伊亞奴一樣抱著自己,因興奮而抽泣。


    眼淚衝上眼眶。但是,雅思拉的手一直垂在身側,沒有回抱伊亞奴。伊亞奴不是母親,雖然她讓雅思拉想起了母親,不過對雅思拉而言她完全是個陌生人。


    過了一會兒,伊亞奴放開雅思拉,抬頭對巴爾薩說:


    “是你救了這個孩子吧,實在太感謝你了!”


    巴爾薩點點頭,說道:


    “請坐。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我有些摸不著頭腦。請問你和雅思拉是什麽關係?”


    伊亞奴不好意思地說:


    “對不起。我太冒昧了,應該先把事情說清楚。”


    巴爾薩示意伊亞奴坐在她的床上,她自己也在雅思拉身旁坐下。伊亞奴開始說起事情的前因後果。


    她說自己是拉瑪巫,住在離這裏不遠處的薩烏地區的聖地中,雅思拉家也住在那附近。拉瑪巫與普通人不同,他們天生就能感受到神的世界——諾由古的氣息。他們從小就被集中到聖地,由塔魯·庫瑪達撫養成人。


    雅思拉的母親特莉希婭沒有這種能力,不過她常到伊亞奴她們那兒學習關於神的知識。


    “雅思拉的母親特莉希婭是個不幸的人。她長得很漂亮,心眼又好,沒想到最後竟然落得如此下場……”


    雅思拉聽到這裏,雙手緊緊攥住了毛毯。


    伊亞奴看著巴爾薩,問道:


    “你是坎巴爾人吧?”


    巴爾薩點點頭。伊亞奴接著說:


    “那你一定不知道,我們塔魯人有個很重要的、保存至今的信仰。如果不知道這一點,你就無法了解在特莉希婭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所以,請你耐心聽我說完。”


    然後,伊亞奴對巴爾薩說起了關於羅塔爾巴爾的傳說。


    聽著這熟悉的傳說,雅思拉恍惚間覺得是母親在說話。


    “太古時代的羅塔爾巴爾——那個由神人薩達·塔魯哈瑪雅統治的和平的國度……”


    薩達·塔魯哈瑪雅。聽到這個名字,雅思拉興奮地打了個激靈。同時,有個模糊的身影出現在腦海中——平躺著的石像……從石像胸口發出的微弱光芒……


    伊亞奴說完薩達·塔魯哈瑪雅最後的下場,巴爾薩問她:


    “也就是說,從很久以前開始,卡夏魯就和羅塔王室有關係了?”


    伊亞奴點點頭說:


    “從前,我們塔魯人和卡夏魯的祖先們一起侍奉薩達·塔魯哈瑪雅。後來卡夏魯轉而支持羅塔王室,直到今日。


    “一旦我們犯錯,他們就負責懲罰我們。他們實際上就是王室的走狗!”


    伊亞奴歎了口氣,繼續說:


    “那天夜裏,特莉希婭帶著雅思拉到我們那兒去了。她告訴我們源自諾由古的聖河終於再次出現在這片土地上了。她一臉興奮地說,一定要把神召喚到這個世界上來。


    “我們一直談到深夜,討論雅思拉是不是真的看見了聖河,以及薩達·塔魯哈瑪雅是怎麽與神融為一體的……”


    伊亞奴看了雅思拉一眼,小聲說:


    “我們祝福了特莉希婭,因為她有堅定的信仰。我們建議她到薩達·塔魯哈瑪雅之墓所在的聖地去祈禱。


    “但是,我們沒有想到她竟然擅自闖入薩達·塔魯哈瑪雅之墓,犯下彌天大罪!”


    伊亞奴悲痛地說特莉希婭被塔魯·庫瑪達發現,最後以“侵入禁地”的罪名,被移交給了卡夏魯。


    巴爾薩感到雅思拉的身體開始發抖,就伸手抱住了她。


    “那你知道之後發生什麽事了嗎?”


    巴爾薩平靜地問伊亞奴。伊亞奴點點頭回答道:


    “特莉希婭被處死的那天,我們在聖地。沐浴在聖河中的苔蘚,突然全部變成了紅色!我們因此知道她像從前的薩達·塔魯哈瑪雅一樣,真的把塔魯哈瑪雅召喚來了。”


    說完,伊亞奴低下了頭說:


    “這是塔魯哈瑪雅最後一次降臨人世。特莉希婭一死,神降臨這個世界的通路也隨之消失了。”


    雅思拉身體一僵。她的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雅思拉心想:該怎麽辦?要不要告訴她,母親不是查瑪巫,我才是查瑪巫?


    這時,她感到巴爾薩用力摟了她一下。


    雅思拉抬頭看著巴爾薩。


    巴爾薩用眼神提醒她不要說,雅思拉輕輕點了點頭。雖然伊亞奴是塔魯人,而且是拉瑪巫,深知事情的來龍去脈,但不知為何一想到要告訴她恐怖之神塔魯哈瑪雅是自己召喚來的,而且自己現在還能召喚塔魯哈瑪雅,雅思拉就覺得很害怕。


    伊亞奴抬起頭說:


    “聽說發生在辛塔旦牢城的慘案時,我們還以為你和你哥哥齊基薩也死了。沒想到竟然還能再見到你。雅思拉,那個時候發生了什麽事?你哥哥呢?”


    “這件事……”


    巴爾薩打斷了她的話:


    “讓這個孩子來說的話,對她而言太殘酷了。”


    巴爾薩把雅思拉和齊基薩到新約格皇國以後,一直到現在的情況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不過,她沒有提及狼群來襲時發生的事。伊亞奴認真地聽著,什麽也沒說。


    巴爾薩說完後,伊亞奴輕輕搖搖頭說:


    “雅思拉,辛苦你了。過去我也曾被伯父領著從南部走到北部,我很明白這種漫長的旅途有多辛苦。”


    或許是想起了痛苦的往事,伊亞奴的臉變得有些扭曲。她傷心地說:


    “我的父母也是被羅塔人殺死的。我本來在南部阿魯亞地區的森林中生活。我的父母在毛皮市場做生意時和羅塔的毛皮商人發生了衝突,結果就被他殺死了。”


    伊亞奴的眼中充滿了憤怒和悲傷,繼續說道:


    “那個毛皮商人根本沒有被治罪。塔魯人的命在羅塔人眼裏根本一文不值。於是,伯父帶著我離開那個傷心地,搬到了北部。因為羅塔人不敢涉足北部的夏恩森


    林。”


    說到這裏,伊亞奴猛地看了巴爾薩一眼說:


    “真不好意思,我不知不覺就說起了往事。”


    巴爾薩安靜地搖搖頭說:


    “沒什麽。”


    伊亞奴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然後臉色一變,嚴肅地說:


    “我知道雅思拉為什麽會被追殺。源自諾由古的聖河已經流經這片大地,如果塔魯人祈求神複活,便會危及羅塔王國的統治。所以卡夏魯才要追殺雅思拉,因為她曾目睹了特莉希婭召喚神的儀式。”


    巴爾薩覺得脊背一涼。


    或許她說得對!雅思拉所擁有的召喚恐怖之神塔魯哈瑪雅的力量,對羅塔王族而言是個很大的威脅。


    這麽一來,巴爾薩似乎明白了這件事為什麽會和斯法魯以及伊翰殿下的忠實支持者扯上關係。


    伊亞奴看著巴爾薩說:


    “你打算怎麽辦呢?他們是很可怕的追兵。就憑你們兩個人想要順利逃脫,還想救齊基薩,恐怕……”


    然後她轉向雅思拉,好像在想些什麽。過了一會兒,她毅然決然地說:


    “我們是塔魯人,不能反抗羅塔王室。不過我們也不能置我們的族人於不顧。


    “雖然我們也幫不上什麽大忙,不過你們可以和我們一起離開這裏。我把塔魯人穿的外套借給你。和我們一群人一起出城門,也許能夠幫你們騙過敵人的眼睛。”


    巴爾薩搖搖頭說:


    “這不太可能。這裏有很多敵人的耳目。這家客棧十有八九也被他們監視了。他們可能已經知道你到這裏來過的事。”


    “即便如此,和我們一起走,也比你們兩人單槍匹馬逃跑勝算大一些啊。


    “沒有人比我們更清楚通往森林深處的道路,而且那些森林,羅塔人從不踏足半步。到吉坦祭城後,我們就幫不上忙了。不過,我們至少可以把你們安全帶到那裏啊。


    “明早,其他商隊起程的時候,我們也一起出發,然後在半路上改走小路,這樣的話一定能順利逃走的。”


    她的想法和巴爾薩的想法不謀而合。混在塔魯人之中,由他們帶路的確能夠提高從敵人手中逃脫的可能性。


    “謝謝。那就拜托你們了!”


    隨後,伊亞奴與巴爾薩商量好第二天早晨的行程,伊亞奴帶著不安和興奮離開了客棧。


    雅思拉躺下,用毛毯把身體裹得嚴嚴實實。她十分興奮,無法像剛才那樣迅速入睡。巴爾薩收拾完行李,把長槍放在手邊,睡著了。雅思拉一直聽著她有規律的呼吸聲,久久不能入睡。


    白天的疲勞終於把雅思拉帶人夢鄉,然而,噩夢接二連三地向她襲來。或許是因為在夢中她心靈的枷鎖被打開了,白天不敢想的一切都異常清晰地出現在她夢中。


    在巨大的岩石之間搖曳的青光,濕滑的苔蘚……


    雅思拉租母親一起沿著河往前走。前方出現了一座墓,散發出月光般的幽光。


    有人躺在一塊光滑的黑色大石頭上。天太黑,她隻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看不清是誰。那個人躺在聖河之中,胸口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光環。


    “槲寄生環……”


    母親聽見雅思拉的話,大吃一驚,悄聲問:


    “雅思拉,你看見槲寄生環了?”


    雅思拉得知母親什麽也沒有看見反而嚇了一跳,說道:


    “看見啦。薩達·塔魯哈瑪雅躺在聖河裏,在睡覺。槲寄生環在閃閃發光。母親,你真的看不見嗎?”


    母親有些失落地說:


    “我看不見,因為我沒有神力。不過,神把這種力量賜予了我的寶貝女兒。雅思拉,決定命運的時刻來臨了,伸手拿起槲寄生環吧!”


    雅思拉打了個冷戰,說道:


    “母親,我害怕。”


    “別怕,有我在你身邊。”


    母親緊握雅思拉的手,不斷地重複聖典上的詩句。雅思拉屏住呼吸,輕輕地把手伸向那道耀眼的光芒。


    好像是風,沒有實體,指尖卻仿佛碰到了什麽。突然一道微光躥上來,光芒越來越熾熱。


    “雅思拉!”


    母親大吃一驚。她握住雅思拉的手,把光環輕輕地引向雅思拉胸口。


    光環停留在雅思拉的胸前,熠熠生輝。


    “雅思拉!”


    母親激動地大叫一聲,她抱住雅思拉的頭,喜極而泣。她顫抖著說:


    “太好了!你是被神選中的孩子,將改變這個世界!最終你將變成薩達·塔魯哈瑪雅,成為神人,統治這個世界!我們再也沒有什麽可害怕的了!”


    母親蹲下來直視著雅思拉,一字一句地說:


    “雅思拉,你要變得高貴起來,比其他人都要高貴。你一定要冷靜!不論心裏多麽著急,都不能表現在臉上。不論何時都要如同冬日的湖麵那樣,波瀾不驚。你要變得強大!強大到足以與偉大的神融為一體,能夠引導人類。從前的薩達·塔魯哈瑪雅就是這樣的人。你也要變成那樣。”


    母親的話深深銘刻在雅思拉心中,如同碑文鐫刻在石碑上一樣。


    夢中的場景不斷變換,越來越可怕。


    不斷在夢中出現的發生在辛塔旦牢城的噩夢,又開始了。


    死去的人們,哥哥那極度悲傷、絕望的眼神……


    “哥哥,不是我的錯!”


    雅思拉尖叫著跳起來,喘著粗氣,在床上不斷顫抖。火爐上的柴火隻剩下一堆灰燼,屋子裏一片昏暗。


    巴爾薩從隔壁床上霍地坐起來,問道:


    “怎麽了?”


    雅思拉滿頭大汗,看著巴爾薩說:


    “哥哥……”雅思拉喘著粗氣說,“在責怪我。在夢中,他總是一臉悲傷……”


    雅思拉極力想要保持鎮定,嘴唇卻止不住地顫抖。雅思拉雙手掩麵。


    “他們不是我殺的,是神懲罰了他們……”


    雅思拉不斷地重複這句話,似乎還沒有完全從夢中清醒。


    漆黑的墓地、發光的槲寄生環、母親的話、母親的死……


    雅思拉把手放下,淚流滿麵地看著巴爾薩。


    “你要保持冷靜,如同冬日的湖麵那樣波瀾不驚。”母親的話在耳邊回蕩。心中壓抑的痛苦,終於穿透了結冰的湖麵。


    雅思拉哽咽著說:


    “我恨他們!恨死他們了!母親就要被處死了,他們還在大笑,拍手叫好!他們怎麽能笑得出來!”


    巴爾薩站起來走到雅思拉麵前,抱住她的頭。


    雅思拉兩手緊緊抱住巴爾薩的腰,放聲大哭。這是母親出事後雅思拉第一次哭得這麽聲嘶力竭。


    巴爾薩一直抱著雅思拉,直到她的哭聲如退潮般越來越小。


    過了許久,雅思拉鬆開手。巴爾薩放開她,摸摸她大汗淋漓的頭說:


    “雅思拉,你哥哥是個善良、誠實的孩子。”


    雅思拉兩眼紅腫地看著巴爾薩。


    “所以他一定是在夢中替你說出了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雅思拉問。


    巴爾薩坐回自己的床上,沉默了一陣終於開口低聲說:


    “我也曾經非常憎恨一個人。像你那麽大的時候,我每天拚命練武功,就是為了殺他。因為心裏藏著深深的恨意,如果不揮舞長槍或拳頭擊打什麽東西發泄一下,我覺得自己身體就會爆炸。”


    巴爾薩說起了往事,成為坎巴爾王卑鄙陰謀的犧牲品的父親、舍棄自己的人生救了她的吉格羅以及多年來自己的坎坷經曆……


    “曾經我也一心想變得強大,比任何人都強大。我以為這樣自己就會得救。”巴爾薩繼續說


    道。


    雅思拉點點頭。她全身充斥著一種無力感,覺得弱小、年幼連母親都救不了的自己,就像一顆小石子,輕易就會被人踢飛。


    如果能變得比任何人都強大,就再也不用遭受這樣的痛苦了。


    “但是,”巴爾薩聲音嘶啞地說,“雅思拉,雖然我變得強大了,仍然沒有獲得救贖。”


    雅思拉抬頭看著巴爾薩,一臉詫異。


    “一身好功夫和豐富的經驗,一次又一次救了我的命,因為身手不凡也沒有人再敢欺負我。可是……”


    巴爾薩在腦海中尋找著合適的詞匯。她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心中複雜的思緒。


    “並非殺死你恨的人就能解決所有的問題,就算殺。了他,你也得不到解脫。”巴爾薩頭倚長槍,喃喃地說,“當我領悟到這一點時,很多東西都已變得麵目全非。”


    巴爾薩凝視著雅思拉,鄭重地說:


    “變化最大的是自己。因為究竟是為什麽而殺人,你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有時想想我會覺得不寒而栗。當我殺死自己恨的人而覺得很開心時,臉上到底是什麽表情呢?”


    雅思拉覺得全身僵硬起來。她低下頭,小聲說:


    “可是,如果那是壞事,神就不會幫我了。”


    這話聽起來更像是為了說服她自己。然後雅思拉一直低著頭看著地麵。


    巴爾薩輕輕搖搖頭說:


    “我不知道神是什麽樣的。小時候,父親給我講過許多關於神的故事。他告訴我雷神約拉姆1如何創造了這個世界。


    “我親眼見過許多令人不可思議的精靈。比如,能夠呼風喚雨的精靈之卵,像人一樣會做夢的花。我還遇見過‘山之王’,那是一種長得像透明的蛇、能夠把人的想法變成青色石頭的精靈……”


    巴爾薩小聲說:


    “我從沒見過拯救好人、懲罰壞人的神。”


    雅思拉抬起頭。巴爾薩眼中沒有一絲責備的神色,隻有深深的悲哀。


    “如果有懲罰壞人的神,這個世上就不會有這麽多不幸的人。你不這麽認為嗎?”


    某些東西觸動了雅思拉的心弦。“它”似乎要讓雅思拉意識到她不該想的事,而這些想法可能動搖她對塔魯哈瑪雅的信仰。


    “它”想讓她意識到母親的話是錯的。


    雅思拉輕輕地搖搖頭,努力不去想“它”到底是什麽。


    “塔魯哈瑪雅是偉大的神,能夠懲罰壞人的真正的神!


    “母親說過,薩達·塔魯哈瑪雅與神融為一體,是偉大的神人,她能夠懲罰壞人。”


    雅思拉越來越激動,高聲說道:


    “塔魯·庫瑪達說得不對。母親知道事情的真相。她告訴我們薩達·塔魯哈瑪雅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說羅塔爾巴爾是個富庶和平的世界,基朗殺了薩達·塔魯哈瑪雅以後,世界才變得這麽不公平。”


    巴爾薩正視雅思拉,平靜地說:


    “你想變成薩達·塔魯哈瑪雅嗎?”


    雅思拉麵無表情地看著巴爾薩。


    “你是被神選中的孩子,將改變這個世界!


    “最終你將變成薩達·塔魯哈瑪雅,成為神人,統治這個世界!”


    母親的話語不斷地在耳邊回蕩。


    我真的像母親祈求的那樣,有召喚神的能力。雅思拉試著回憶起消滅狼群時的感覺,那種天地之間唯我獨尊的感覺。


    可是,像現在這樣坐在床上的時候,她一點兒也不認為自己能變成薩達·塔魯哈瑪雅。變成偉大神的化身,清除世間一切的不幸,根本不是她所能做到的事。


    神為什麽要選中我呢?為什麽不選一個更堅強、更聰明的人呢?雅思拉心裏問道。


    雅思拉的臉有些扭曲。


    “我,我……”


    雅思拉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她雙眼含淚地說:


    “巴爾薩,我該怎麽辦?母親為了讓世界變得更美好,她為了讓我成為薩達·塔魯哈瑪雅,創造一個真正幸福的世界,連生命都舍棄了。我……我不覺得自己能成為薩達·塔魯哈瑪雅……”


    淚水一滴一滴,如同斷線的珍珠從雅思拉的臉龐滑落。


    巴爾薩低聲說:


    “我不懂塔魯人的信仰,也不知道塔魯哈瑪雅是個什麽樣的神。


    “隻是,我不認為變成一個草菅人命的神是件幸福的事,也不認為這樣的神能給這個世界帶來幸福。”


    雅思拉流著淚看著巴爾薩。巴爾薩接著說:


    “雅思拉,求你千萬不要變成那樣的神。你殺死那些狼時的表情真的很可怕!”


    雅思拉感到胸口好像被一雙冰冷的手壓著,睜大了眼睛。


    “洗完澡,穿著粉色衣服的你,美得如同莎拉蓧花一般。當時,就連站在一旁的我,仿佛都聞到了幸福的味道。”巴爾薩柔聲說道。


    鼻尖似乎聞到了花香,但雅思拉拚命想要驅散這股香味。


    巴爾薩不是塔魯人,她是個完全不了解塔魯哈瑪雅的坎巴爾人。


    絕不能因巴爾薩的話而動搖。相信神,就不能因為這點兒小事而動搖!


    雅思拉緊緊閉上雙眼,在心底默念。


    看見雅思拉蒼白的臉變得毫無表情,如同蒙上了一層薄冰,巴爾薩什麽話也說不出口了。


    4、落入圈套


    天際開始泛起魚肚白。


    貿易市場的正門聚集了許多準備出發的人。天氣寒冷,馬匹焦躁地在原地踏步,正在檢查馬車的人身上冒著白氣。


    巴爾薩和雅思拉同塔魯人一道站在隊伍最尾端,等待出發。


    她們穿著塔魯人的黑衣,戴著頭巾,臉上還蒙著擋風的布,即便如此,仍抵擋不住徹骨的寒氣。巴爾薩用手掌撫摩馬的脖子取暖。她像其他獵人一樣把長槍插在馬鞍旁。


    雅思拉一聲不吭,看著遠處越來越明亮的地平線。商隊的馬車在雪地上留下的車轍一直延伸向遠方。,


    鍾聲響起,這是從聳立在正門旁的鍾樓上傳來的鍾聲,告訴大家天亮了。鍾聲十分洪亮,仿佛就在耳邊敲響。雅思拉嚇了一跳,不由得縮了一下身子。


    有些人騎上馬,有些人坐上馬車,大家都作好了出發的準備。


    排在最前方的是商隊的頭領,他深吸一口氣,用力吹響了出發的號角。


    出發的時刻到了。人和馬緩緩走出正門,踏上新的旅程。


    雅思拉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商隊住的客棧。她來不及與蜜娜和商隊的夥伴道別,隻能在心中默默地和他們說再見。


    道路基本上都凍實了。大隊人馬緩緩前行,開始時隊伍十分整齊,沒過多久各個商隊之間就拉開了距離,各自為政。


    過了中午,他們走出雪地,來到了丘陵地帶,道路兩旁開始出現茂密的森林和懸崖峭壁。


    遠遠能夠看見夏哈魯山道的時候,騎行在巴爾薩身旁的伊亞奴靠近巴爾薩低聲說:


    “巴爾薩,差不多該走小路了,慢點兒。”


    巴爾薩點點頭,稍稍拉緊韁繩,讓馬慢下來。


    塔魯人逐漸脫離了大隊人馬,走上通往密林的小路。走在前麵的人沒有一個回頭,也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不見了。


    “雅思拉,你跟在我後麵吧。巴爾薩,能麻煩你殿後嗎?”


    伊亞奴說完,巴爾薩點點頭,右手拿起了長槍。左手握住韁繩後,傷口傳來一陣隱隱的痛。


    森林中的小路上沒什麽積雪,也沒有風,比剛才暖和多了。被雪打濕的樹叢中傳來陣陣清香,林中十分靜謐,連鳥鳴聲都聽不見。塔魯人一聲不吭像影子一樣默默地往前走。


    雪,又開始下了起來。雪花紛紛揚揚。


    眼前是一條陡峭的上坡路,到處是長滿青苔的岩石。馬噴著白氣,靈活地沿著這條山路往上爬。


    耳邊傳來水流聲,前方似乎有條小溪。


    伊亞奴轉過身,大聲對巴爾薩說:


    “前麵不遠就是賽伊河。穿過吊橋就能進入夏恩森林,羅塔人從不踏足那裏半步。過去之後,我們就能稍微休息一下了。”


    巴爾薩輕輕揮了揮長槍,示意她聽見了。伊亞奴那麽大聲讓她覺得有些奇怪。


    剛才巴爾薩感受到一股不同的氣息,雖然沒有聽到一點兒聲響,後脖頸兒卻覺得一陣發麻。她正想尋找這股氣息的來源,被伊亞奴這麽大叫一聲分散了注意力。


    穿過森林,眼前出現了險峻的懸崖。兩個山崖間有一座吊橋,山崖之間的距離不大,健壯的山羊一用力就能跳過去。


    不知是否是因為來到吊橋前,心裏踏實了,伊亞奴頻頻回頭跟巴爾薩說話:


    “就是這座吊橋,馬上就到了。”


    巴爾薩沒有理會她。


    她突然打了個寒戰。觸手可及的殺氣迎麵撲來——中埋伏了!


    巴爾薩揮舞長槍,用力拍了一下雅思拉的坐騎。


    “雅思拉,快跑!有埋伏!”


    巴爾薩話音未落,背後飛來一支箭。


    巴爾薩轉身躲過這一箭,用力拉韁繩,迅速掉轉方向。


    樹叢中突然躥出一群全副武裝的男人。


    “巴爾薩!”


    雅思拉驚聲尖叫。


    “快跑!跑到吊橋那邊去!”


    伊亞奴抓住雅思拉那匹馬的馬嚼子,用力往前拽。大多數塔魯人已走過吊橋,在橋那邊擔心地看著她們。雅思拉的馬跑過吊橋後,伊亞奴也緊跟著騎馬跑過狹窄的吊橋。


    待她們都過去之後,巴爾薩揮舞長槍刺斷,‘其中一條吊繩,讓大隊人馬無法同時通過。


    男人們團團圍住巴爾薩,一步步向她逼近。


    他們為什麽不用弓箭?


    這讓背靠吊橋,早已擺出防禦架勢的巴爾薩覺得很奇怪。


    這麽多男人如果一起放箭,縱使巴爾薩有三頭六臂也抵禦不了,而且也能在過橋之前殺死雅思拉。


    可是,除了剛才那一箭外,他們沒有再射過箭。他們似乎在等雅思拉她們過去,所以,沒有發動攻擊,隻是在耗時間。


    巴爾薩回頭的瞬間,看見雅思拉背後的伊亞奴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似乎鬆了一口氣。


    那些男人不是追到這裏來的,而是一開始就在這裏埋伏好了!巴爾薩勃然大怒。


    中圈套了!巴爾薩心想。


    焦急和憤怒的情緒在巴爾薩胸中翻騰。


    是伊亞奴把巴爾薩引到圈套裏來的,目的是把雅思拉和巴爾薩分開,在這裏殺了巴爾薩。


    見雅思拉已到達吊橋對麵,男人們便一起殺向巴爾薩。


    巴爾薩站在馬背上,用力一蹬馬鞍,跳到半空中。


    他們似乎沒有料到巴爾薩會用這招,一個個呆若木雞。巴爾薩從他們頭上飛過,翻身一轉降落在他們背後,往森林裏跑去。


    男人們怒吼著追上去。樹叢和灌木阻擋了他們的去路,一些跑得慢的人漸漸落在了後麵。


    巴爾薩突然回過身,借著樹樁用力一蹬,朝離她最近的男人飛去。


    那個男人來不及用長劍防禦,被踢倒在地。巴爾薩踩著他的頭,跳起來,從另一個男人腋下穿過,長槍一劃,男人的右手瞬間皮開肉綻。


    巴爾薩無暇思考,熊熊怒火讓她隻能依賴本能不斷戰鬥下去。


    森林裏的樹木遮擋住了男人們的視線,使他們無法用弓箭,這幫了巴爾薩的大忙。巴爾薩所過之處,男人一個接一個倒下。


    無奈敵人實在太多了。巴爾薩穿著沉重的外套,不斷快速移動、奔跑,不久就覺得腹部一陣火辣辣的疼。汗水浸入眼眶,模糊了她的視線。


    雪越下越大,大片大片的雪花漫天飛舞。


    兩人同時向巴爾薩襲來。長槍擋住了斜著刺來的長劍,沒擋住砍向背後的刀,刀鋒斜著劃過巴爾薩的後背,從肩頭到腰際劃出一條長長的傷口,幸好厚厚的頭巾和擋風的布護住了後脖頸兒。


    巴爾薩轉過身來,揮舞長槍打倒了兩個男人。她心裏清楚自己撐不了多久了。


    巴爾薩往前跑去,呼出的氣息遇到寒冷的空氣化成一片白雪。她像一隻受傷的野獸以驚人的速度往森林外跑去。即將踏上吊橋時,她的腹部傳來一陣劇痛——一支箭飛來,劃過她的腰際。


    巴爾薩呻吟著,眼前一片模糊。她好不容易才看清吊橋的繩索在哪兒,使勁一揮長槍砍斷了繩索。


    吊繩啪的一聲飛向空中。巴爾薩跑上吊橋,男人們追了上來。吊橋左右搖晃,男人一個接一個掉下去,發出哀號聲。


    突然,腳下一空,巴爾薩開始往下掉。不容細想,她立刻把長槍插入橋板間。身體瞬間失去控製,左搖右擺。巴爾薩兩手抓住長槍,隨吊橋一同撞到崖壁上。


    全身一陣劇痛,左手從槍柄上滑落。嗖……嗖……利箭接連擦過巴爾薩身旁,插入崖壁。


    巴爾薩往下望去,腳下是一道綠色的深淵。


    瞬間,巴爾薩作出一個決定。


    她用盡全身力氣蕩向崖壁,雙腳一蹬——長槍和巴爾薩一起墜人深淵。


    巴爾薩緊閉雙眼,頭頂似乎被木板撞了一下,隨即不省人事。


    漫天大雪紛紛揚揚,天空一片灰暗。男人們從崖邊探出頭望向深淵。巴爾薩墜入水中,水花飛濺。不一會兒,她的身體浮出水麵,被水流衝向遠方。巴爾薩如同一根樹枝在水麵上漂浮,頭巾和衣服鼓了起來。


    “下去把她的屍體打撈上來嗎?”一個男人說。


    其他男人紛紛搖頭說:


    “你開什麽玩笑啊。如果不趕在暴風雪來臨前,把那些受傷的家夥抬回‘鄉’,我們都會凍死的。”


    男人們最後瞥了一眼巴爾薩的“屍體”,就返回森林找那些受傷的同伴去了。


    雅思拉隻看見巴爾薩從男人們頭上跳過,消失在森林中,不知道她後來怎麽樣了。因為伊亞奴不顧雅思拉的反抗,抓住雅思拉那匹馬的馬轡,拚命往前趕。


    “巴爾薩!救救巴爾薩!”


    雅思拉一邊掙紮一邊大叫。伊亞奴大聲說:


    “不行!我們不會武功,根本對付不了那些強盜。你一定要逃脫。巴爾薩拚了命救你,難道你想讓她白白犧牲嗎?”


    雅思拉淚流滿麵,聽了伊亞奴的話咬緊了牙關。此刻的她根本沒有注意到伊亞奴對她用的是敬語。


    雅思拉因為擔心巴爾薩,神情陷入狂亂之中。她叫道:


    “聽著,伊亞奴!我能夠召喚塔魯哈瑪雅(恐怖之神)!我能夠打敗那些強盜,救出巴爾薩!”


    伊亞奴等人根本不理她,隻顧往前跑。不管雅思拉怎麽掙紮,說些什麽,她們一概置之不理。


    之後的旅途,雅思拉如同身在噩夢中,一點兒印象也沒有。她不知道經過了哪些地方,隻知道被伊亞奴等人擁著,在密林中忽上忽下跑了很久。吐白沫了。


    四周一片昏暗,大雪紛飛,卻一點兒也不冷。


    雅思拉發現眼前銀光閃閃,吃了一驚——是一條閃閃發光的小河。原來這裏也有聖河的支流。


    猴子們在頭頂上跳來跳去,“吱吱”亂叫。


    三塊巨大的岩石,長滿青苔的參天大樹,一塊平坦的黑色石板。


    雅思拉突然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身體顫抖起來。


    ——這裏是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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