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後方的圍牆和鐵絲網,在重型機器的拆毀下慘不忍睹。機器猶如怪獸般大口大口吞噬森林,而我卻隻能默默看著眼前的光景。


    大倉在森林一隅拉上繩索是十天前的事。


    「改天會再來重新測量,這裏已經不屬於你的管理範圍。」


    事務性的通知。


    「什麽意思?」


    「這個區域是屬於正克先生的名下。」


    正克是正彥的父親,阿婆的同父異母弟。


    「怎麽會突然……」


    原以為三千坪的森林全屬於阿婆一個人的……一時之間,我思緒混亂。


    大倉拒絕說明。


    「這是土地所有人的意思。」


    「打算做什麽用呢?」


    「總之先整地再說吧!」


    單方麵的說詞。


    森林西南邊約五百坪的土地已經變更名目,成了建設大樓的預定地。裏頭不乏樹齡兩百年以上的蒼蒼老樹。從戰前延續到戰後,曆經歲月洗滌的大樹,瞬怱間傾斜倒塌。


    我簡直難以置信。


    工事區域約占森林的六分之一大,但它所造成的傷害將波及整個森林,更有可能導致整個森林的毀滅。躺在病床上的阿婆要是有個萬一,或目前糾葛不清的繼承問題往不利的方向發展,那森林在一夕之間就會化為烏有!


    自從和貫二打過架以後,大倉的態度明顯起了變化,這是最叫人感到不安的部分。他雖然不至於開除我這個管理員,但大倉刻意對我采取雇主和員工的態度對話。


    大倉的父親和川上家淵源甚深.即將繼承父親房地產公司的大倉,對森林的感情很複雜。或許現在的他已經不受鄉愁左右,純粹站在生意人的立場思考問題。


    大倉回去後,我立刻將事情轉告給瑪莉亞。對瑪莉亞來說,這顯然是個很大的衝擊。


    瑪莉亞隨即趕到森林裏,看著大倉圍起的繩索。


    「糟透了!」


    眉間深鎖,露出嫌惡的表情。


    「你知道這塊區域是屬於正克先生的名下嗎?」


    「精確的範圍,我現在才知道。從前我聽姑姑提過,她曾經拿部分的土地做擔保,向本家借錢。不過那隻是個形式,沒想到事到如今竟然……」


    「正克先生想蓋大樓嗎?」


    「不,公公已經沒有實權了。過去出手太過大方,到頭來欠了一身債,隻能不斷變賣土地。現在,全權掌握在克彥手中。」


    「聽大倉的說法,法律上好像沒有問題。」


    「善郎爺爺對擔保一事根本不放在心上……」


    「看來正克先生相當仇視阿婆。」


    「可不是。善郎爺爺疼愛姑姑的母親遠勝過正妻,也難怪會引來公公對姑姑的嫉妒。」


    「常阿婆的母親是個怎樣的人呢?」


    「她叫彌代,是個處事謹慎:心地善良的人。終戰前一年離開人世。她去世後,姑姑的生活很難熬,聽說戰後的日子連三餐都成問題。不過,當時本家在財務上已經陷於困境,因此,考慮到家族的麵子,才以土地做擔保。」


    東京奧運時,東京進行大改造,這附近一帶也受到環狀七號線工程的影響。之後,日本的經濟高度起飛,一艘田地、原野、雜樹林等都陸續興建住宅,新興的住宅、公寓、大樓也相繼出現。


    大地主善郎先生在從天而降的奧運機會裏也受到景氣翻弄,在那劇變的時代裏,早就忘了寶貝女兒將土地押給他做擔保的事而咽下最後一口氣。


    「就算是這樣,對方的手法也太強硬了點。」


    看著眼前被破壞的圍牆和鐵絲網,我不禁怒從中生。


    「克彥對這塊土地倒是相當執著。」


    瑪莉亞也強捺住心中的憤怒。


    「執著?」


    「我公公不是將土地紛紛變賣掉嗎?目睹這樣的過程,人的想法也會跟著改變吧!」


    「那跟你不是正好相反嗎?」


    「是啊,所以才會經常起爭執。起初他也還會自製。隻是我們對孩子的的生活形態實在相差太遠了——應該說,我們的價值觀根本就不一樣。」


    為什麽還要和這樣的男人結婚呢?話到舌間,我又吞了回去。


    「可是,對川上家來說,應該還留有一些土地或大樓吧!」


    「我覺得應該是不少。」


    「那為什麽現在要……」


    「大概是複仇吧!」


    「向誰?」


    「公公、爺爺、姑姑,甚至包括我。他想將對我們的不滿,全部發泄在這片森林上。克彥或許是想要消滅這塊森林。」


    聽到瑪莉亞這番話,我不禁想起孩提時的一段往事。


    國中生的克彥對我們丟擲石頭,結果,石頭打破睡蓮水缸。當時,阿婆對著我們這群壞小孩大聲怒罵,包括侄子克彥也受到她的責罵。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有點奇怪。


    我把這件事說給瑪莉亞聽。她聽完隻是輕輕頷首。


    「克彥從小就被大人們給寵壞,姑姑才會對他特別嚴格。但他無法體會這一點,隻覺得她是討厭又恐怖的姑姑。他也經常對我說她的壞話。對於我與她親近,他總是抱怨個沒完。」


    「沒想到那家夥竟然這麽討厭阿婆。」


    「很諷刺吧!我和奈奈卻很喜歡姑姑以及這片森林。」


    瑪莉亞環顧四周圍的林樹。仿佛是看著自己親手培育的庭園,眼神非常柔和。


    然而對克彥來說,阿婆和這片森林卻是他極力意欲消滅的過去。阿婆若不在人世,森林也消失了,這裏就成了解脫束縛的所在。不論是奪回奈奈親權的手段,還是像這次硬是將重型機器開進來砍伐樹木,克彥簡直就像被什麽附了身,開始展開攻擊。


    瑪莉亞沿著拉起的繩索,邊走邊察看巢箱的狀況。


    這些樹也會受到砍伐嗎?


    和這沉重的心情完全兩樣,颯爽的林間涼風搖晃枝頭樹葉,也撩撥著瑪莉亞的長發。


    〆


    我很想對瑪莉亞說,我和她及奈奈的心情是完全一樣的,但我說不出口。


    我向瑪莉亞提出一直擱在我心裏的疑問。


    「前陣子鬧出棄置骨灰壇的事時,你曾來過森林嗎?」


    「咦?」


    「雖然躲著不讓我發現,但離去後,地上卻留下你靴子的足印。」


    「我常到這裏來,地上留有我的足印,也不足為怪吧!」


    「附近都在傳說,彌代老太太和善郎老先生的骨頭就埋在這森林裏。你有從阿婆那裏聽過什麽嗎?」


    森林裏散落著人骨——是不是聽到這樣的消息,瑪莉亞才會到森林裏來調查?說不定這件事和阿婆的秘密有什麽關係,我是這麽猜想。


    「你是指什麽?」瑪莉亞口氣陰鬱地回道。


    和平日頭腦犀利、擅於表達意見的瑪莉亞判若兩人。


    我也開始感到有些不安。如此強逼,是否有些強人所難呢?瑪莉亞若頂回來,我可以反駁回去,可是……討厭的沉默持續著。


    「喂,這些繩子是做什麽的?」


    奈奈的聲音打破沉悶的空氣。


    剛放學的奈奈,大概以為這是新的遊戲道具,開心地用手抓著繩子上下彈著。


    但在聽完瑪莉亞的說明後,奈奈的小臉蛋突然繃緊。


    「不會吧!」


    奈奈兩眼直盯著圈起繩索的彼岸。


    突然,奈奈沿著繩索方向跑去,瑪莉亞和我見狀也緊追其後。


    奈奈在一株骨幹嶙峋的老樹前停住腳步,大口喘氣。那是一株老樟樹,我和奈奈都叫它「駱駝」。它彎曲的枝幹上,長了


    顆巨大的樹瘤,從某個角度看很像駱駝。


    奈奈回頭看著我們。


    「還好,它還在。」


    和當作界限的繩索還有一段距離。


    「是啊。」瑪莉亞靜靜地回答。


    「太好了。」


    奈奈終於露出笑容。但接下來打斷這愉快氣氛的是瑪莉亞,二話不說拉起奈奈的手腕。


    「走,我們回家!」


    母女倆離去後,留下我獨自一人。四周圍的空氣倏地沉厚起來。


    〆


    三天後,瑪莉亞帶著放暑假的奈奈一同前往長野。


    隨著神山流酩酒共同研究計劃逐漸步上正軌,瑪莉亞身邊也有了重大的變化。


    銀座登山俱樂部的有誌之士和當地機關,決定蓋一棟「神山宗佑紀念館」。明年開始,跟神山流酩酒有關的協力組織也會成立。


    為此,誌津打算今年年底轉讓銀座的酒店acel給後進去經營,搬到長野長住。釀酒場興建完工後,老酒保長倉將以販賣部和餐廳員工的身分隨同前往。


    瑪莉亞身兼釀酒計劃的研究員和神山紀念館的負責人,必須籌劃各項的準備工作,為此,經常往來於長野與東京之間。


    「有什麽事,一定要跟我聯絡。」


    丟下這句話,瑪莉亞帶著奈奈匆忙前往長野。


    我這邊也突然接到一件工作,調查外遇案件。雖然我不是很喜歡這項委托,但老是窩在森林裏也叫人難受,隻好答應接下。


    我像是逃避現實似的,連天連夜監視在演藝界擔任製作人的丈夫,也從關係者那裏打聽消息。經過綿密的調查,結果是什麽都沒有。報告委托人她丈夫是清白的之後,她除了給我原定的報酬,還多給了謝禮。我拿這筆錢到好久沒去的新宿酒店喝酒。


    隔天早上九點,我在大型機械發出的嘈雜聲中睜開眼睛。


    我慌張地趕赴現場。隻見森林裏的大樹一棵棵應聲倒下,包括孩提時代刻著我和貫二、大倉身高的櫸木在內。


    我為自己的宿醉感到懊惱與悔恨。


    接下來,輪到灌木叢整片被鏟平。大型挖土機不斷發出刺耳的聲音,蹂躪著森林。


    我心中深感悲哀,眼看著最重要的東西在自己眼前一樣樣消失不見,卻什麽事也不能做。


    「太過份了!」


    回過神時,才發現瑪莉亞站在身邊。


    「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剛才到。為什麽沒通知我工程開始的事?」


    「最近工作太忙了。」


    我心想,反正也阻止不了。


    瑪莉亞似乎也放棄了,深深歎了一口氣,默默看著工程進行。


    乘坐高空作業車的男子,正在砍伐大樹的枝幹,大概是為了開出重型機器進入森林時的道路和空間吧。作業的進度倒是相當快速,電鋸下手,大型枝幹猶如要墜樓自殺般俯衝而下,重重地撞擊到地麵。


    「你看,和先前劃出的界線位置不一樣吧?」瑪莉亞看著後麵的森林說著。


    當初拉起界線的繩索,如今換成鐵絲網。在帶刺的木樁上,纏繞著鐵絲網。


    「沒有確認過嗎?」


    這陣子整天忙著調查那樁外遇事件,回到家都已經是半夜時分了。


    如果對方是在這段時間進來重新測量,更改範圍的話……電鋸聲在耳邊不斷響著,吵得人很不舒服。在這吵雜的聲音中,傳來高分貝的叫聲。


    「是奈奈。」


    瑪莉亞聞聲跑過去。


    奈奈穿越過鐵絲網,正麵向高空作業車。


    「快停手!我不準你砍樹!」


    就在作業員鋸掉的樹木旁,矗立著那棵老樟樹。前些時候,這棵老樟樹還在界線外,現在卻納入鐵絲網內。難道經過正式測量後,範圍又更改了嗎?


    「可惡!」對大倉和自己深覺氣惱,我不禁衝口而出。


    瑪莉亞也鑽過鐵絲網。


    「奈奈!」


    正在砍伐樹枝的作業員,並沒有發現奈奈和瑪莉亞在下麵。


    我也跟著越過鐵絲網。奈奈就站在作業車的正下方。


    電鋸響得刺耳,不斷發出「咪西—咪西」的聲音,粗大的樹枝應聲被迫離開本幹。


    「奈奈——」


    奈奈聽到母親的呼喚。


    「我的時光膠囊……」奈奈哽咽的聲音說著。


    「啊!危險!」


    抱住奈奈的瑪莉亞,逃開時腳絆到地上的樹枝而跌倒,就在瑪莉亞撲往地麵的當下,她將奈奈往前推出。


    之後,尖銳的巨響發出,樹枝擊落。


    「瑪莉亞——」


    我奮不顧身地衝向前,但瑪莉亞已經被粗大的樹枝給壓在底下。


    伐落的樹枝,直徑約有三十公分粗,長出的細枝像扇子般擴散開來,枝上布滿綠油油的樹葉。在枝葉下方,隱約可見瑪莉亞的腳。


    「媽媽——」


    奈奈跑過來,一雙小手拚命撥開樹葉。


    瑪莉亞陷於昏迷,頭的側方有鮮血滲出,一張臉慘白毫無血色。


    頭上的電鋸聲嘎然停止。


    「快叫救護車!」


    我對著警衛大聲喊話,忙著挪開枝幹,但枝幹一動也不懂。若隨便移動,搞不好反而為瑪莉亞帶來危險。可是,任她被壓在底下也很危險。或許拿充作柵欄的鐵柱可以撬開也說不定。


    「誰可以幫忙?」


    從挖土機下來的駕駛和我兩個人,總算合力把枝幹挪開。


    趴在地上的瑪莉亞,身體蜷縮成く字形,毫無動靜。


    「媽媽!別死啊!」奈奈放聲哭喊。


    我很想抱起瑪莉亞。著急和不安弄的我心頭隱隱作痛。為了不讓奈奈繼續哭泣,我輕輕抓起瑪莉亞纖細的手腕。脈搏的跳動清楚傳到我的指尖。


    「沒問題,不會死,絕對不會死的。」


    快張開眼睛啊!


    我在心裏默禱著,緊緊抱住一旁的奈奈。


    「都是我害的……」


    「不,跟奈奈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的身體因奈奈激動的哽咽而不停抖動。


    回過神時,身邊站著臉色慘白的男子。他是乘坐高空作業車負責砍伐枝幹的男子。其他作業員也都呆若木雞地站著。這時,外頭傳來警衛製止民眾看熱鬧的聲音。


    打破這凝結空氣的是挖土機司機。


    「大家趕快清出一條路,讓擔架比較好運送。」


    司機話才說完,作業員們立刻動手將散落在四周圍的樹枝搬挪開。


    瑪莉亞的臉色愈來愈蒼白。


    我腦裏浮現瑪莉亞被樹枝擊中前那瞬間的印象。為了救奈奈,瑪莉亞飛身撲向前,將奈奈往前推出,自己則被從天而降的枝幹給擊中,壓在底下。


    事情發生不過一瞬間的事,連慘叫一聲都來不及。


    我緊緊抱住奈奈,嘴裏不斷地說著:


    「不會有問題,不會有問題的……」


    不久,遠方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


    〆


    瑪莉亞回複意識,是晚上的時候。


    看到奈奈平安無事後,瑪莉亞淚濕雙頰。奈奈也一樣,激動得說不出話,哭倒在母親身旁。應該是始終懷著愧疚、自責的意識,和母親終於得救的安心感,全湧上心頭吧!


    左腕和肋骨骨折,痊愈需三個月的時間;另外,肩部和腰部的撞傷,也要三周的時間才能複原。雖然傷勢嚴重,至少逃過最壞的命運,內髒沒有損傷。最擔心的頭部,雖然受到撞擊,但檢查後發現,所幸對腦部沒有影響。


    大概是哭累了,奈奈發出輕微的鼾聲。


    「麻煩你幫我送孩子回去。」瑪莉亞輕聲說。


    「沒問題。你需要什麽東西?我順便幫你帶過來。」


    「今晚我想和誌津女士聯絡。她現在人還在長野,明天應該就會回來。」


    瑪莉亞紮上石膏的模樣,看起來頗為嚴重,但她臉上浮現一貫的笑容。


    「好。」


    看著奈奈沉沉睡去的水臉,我提出一個疑問:


    「奈奈的時光膠囊是什麽?」


    半晌後,瑪莉亞才回道:


    「是個圓桶罐子。原本是裝威士忌用的盒子,不過,奈奈拿來裝她六歲以前具有特別意義的東西,像是圖畫、信件、玩具、戒指等等的。對這孩子來說,裏頭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她的心肝寶貝。」


    「我去挖出來,再拿給奈奈。」


    「它不是埋在地底下。」


    「咦?」


    「它是藏在那棵叫駱駝的樹的洞裏。」


    「我以為你隻幫野鳥在樹上搭巢箱,沒想到還做這種事。」


    「我們將它命名為nana"s 。」


    「奈奈之巢啊!改天我也替自己做一個巢吧!」


    我把奈奈送回大樓後,回到樹屋。


    或許是一部分遭到鏟除的關係,森林裏的氣氛似已有所不同。樹梢上的細語、微風,樹木的林香,好像也和平時不一樣。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靜靜等候天明。


    翌日,誌津從長野趕回來。在醫院裏,我毫無派上用場之處。


    誌津調度一切,長倉負責雜事。從外出購物到信函、文件整理,長倉是個稱職的管家。


    傍晚時,長倉突然出現在森林裏。


    「瑪莉亞小姐希望我來采一些紫薇花。可不可以借我梯子用呢?」


    我連竹簍子和園藝用的剪刀都一起拿出來。長倉對我微微一笑。


    將梯子扛在肩上,長倉大步朝紫薇花樹的方向走去,儼然一名園藝高手的架勢。


    我正在製作「禁止進入」的牌子時,長倉已經折返回來。


    「托你的福,采到漂亮的花。」


    在他背的竹簍子裏,可以窺見白色、粉紅色相間的紫薇花。


    第三天,瑪莉亞換到個人病房。


    看到接二連三前來探視的客人,受到驚嚇的反而是醫院的醫護人員。


    「島村小姐是出名的人物嗎?」


    護士和行政人員交頭接耳。


    老紳士們陸續乘坐附有私人司機的高級轎車,一臉擔憂地趕到病房。甚至還有老人家是在秘書的陪伴下一同前來。


    瑪莉亞的病房裏堆滿了鮮花和水果,彌漫著新鮮欲滴的香味。


    接到誌津的通知,銀座登山俱樂部的成員約有十五位趕來。另外還包括瑪莉亞的朋友,共有六十多人前來探望。


    然而,前夫克彥卻始終未曾露麵。


    〆


    森林的工程暫告中止。


    由於發生事關人命的事件,警方介入調查。除了現場搜證,還包括聽取關係人的說法。瑪莉亞、奈奈和我都接受了訊問。很明顯的,錯在我們這一方,雖然沒有演變到訴訟的程度,卻因為其他原因,森林周邊開始騷動起來。


    蚜蟲滿天飛,棄放骨灰壇,讓那群隻要一有什麽事就會向森林抱怨的女性團體,也開始展開行動。她們提出訴求,希望將森林整頓得一如公園般安全與整潔。對她們來說,這次的事件正好凸顯了森林是何等危險的場所,台風來時殘斷的樹枝傷及無辜的可能性也相當高,因此,要求適切的整頓,也就是「徹底砍伐樹林」。


    她們在附近住宅的圍牆上張貼海報,甚至舉牌到森林前表示抗議。


    大倉在發生事故後曾經出麵,然而抗議行動一開始,他就采取漠視的態度。如果和這些女性團體起了爭執或糾紛,那完全是我個人的責任,如此一來,他便可以毫無顧忌地將我解雇吧!


    話雖如此,我也不能光隻是長籲短歎。得好好確保奈奈的時光膠囊才行。我等抗議的女性團體離去後,關上森林大門,扛著梯子朝老樟樹走去。


    老樟樹的枝幹受到無數次砍伐仍不斷延伸而出,外表看起來既像一隻駱駝,又像彎腰駝背的老先生,以一種奇特的姿勢矗立於地麵上。


    打在界線上的木樁,纏繞著鐵絲網。那裏現在已不屬於我的管轄範圍,但我還是穿越了過去。反正警察的現場搜證工作已經結束,除了大倉和克彥以外,沒有人會對我抱怨。


    這次的意外是做事草率的大倉和沒有進一步確認的我的責任。大倉拉起的繩索,不知是他看錯了圖麵,還是茂密的樹木妨礙了工作,總之和先前的界線相差一大段距離。日後經過正確的丈量,重新打上木樁,但我卻因為忙著自己的偵探工作而疏於確認。


    老樟樹的樹洞裏藏著奈奈最重要的時光膠囊,所以奈奈才會不顧危險地跑到它身邊。


    奈奈會哭泣,是因為她認為母親受傷都是她害的。而從那天以後,我也一直受到內心的譴責。


    我沒有跟警方說奈奈是為了拿回自己的時光膠囊才會跑進危險的工程現場,奈奈自己則說是為了看樹上的鳥巢……


    現在我所能做的是,盡快將時光膠囊送到奈奈的手中。


    我確認四周沒有人之後,將梯子架在駱駝突起的樹瘤上,洞就在樹瘤的下方。雖然洞口隻有一顆橄欖球大,沒想到裏頭竟然十分寬敞。我拿手電筒往裏頭一照,看到銅色罐子閃著黯淡的光芒。


    我彎著手臂,伸手進入洞裏取出罐子。


    那是個愛爾蘭威士忌酒的酒瓶。白色貼布緊緊封住蓋口,上頭用奇異筆寫著「時光膠囊」的字樣,還有姓名縮寫的簽名和日期。五年歲月的侵蝕,底部邊緣已有些生鏽。


    〆


    「謝謝!」


    捧著時光膠囊,奈奈露出喜悅的笑容。


    「五年前,奈奈應該是小學一年級吧?」


    「是啊,這是暑假時做的。裏頭放的都是從我出生到幼稚園的寶貝喲。明年上國中以前,我還要做一個小學時代的時光膠囊。」


    「出生時候的東西是……」


    「奶嘴呀!」


    「真難得!」


    「偵探叔叔你也替自己做一個時光膠囊吧。」


    「也是可以。不過,我沒有什麽值得留下來做紀念的。」


    「例如出生那年所發行的十元硬幣,或運動會時戴的帽子,什麽都可以。再不然,情書也可以啊。」


    「沒有耶。」


    「果然……沒有女人緣。」


    奈奈一副深以為然的表情點著頭。


    「才不是咧。」


    「那是有羅?」


    「分手了。」


    「啊,原來是被甩了?」


    奈奈的話刺到我的舊痛。


    「奈奈的時光膠囊裏,放了情書嗎?」


    「這是秘密。」


    「什麽嘛,自己的事都不說。」


    「那是因為……說出來會難過嘛!」


    「為什麽?」


    「已經轉學了。」


    「男朋友嗎?」


    「嗯。因為他爸爸工作的關係,全家搬到岡山去了。我將他離開時送我的明信片放在裏頭,雖然不是情書……」


    「你很喜歡他嗎?」


    奈奈用力把頭一點,然後,寂寞的眼神看著生鏽的罐底。


    「得幫它找個新家了。這罐子也得換一個新的。」


    「我有一個很適合做時光膠囊的容器喔。」


    「真的嗎?」


    「我有很多裝釣魚竿的塑膠筒子。圓筒,透明的。如果將圖畫或寫著字的紙卷起來放


    到裏麵,應該會很漂亮喔!圓筒有點長,你可以把你要的長度切下來,剩下的就給我做我的時光膠囊。」


    「哇!好棒啊!」


    我立刻回去將釣魚竿筒子拿過來。奈奈裁下她喜歡的長度,我將兩頭用橡皮蓋子封住。


    看到新容器,奈奈眼睛一亮。


    「這個絕對不怕它生鏽。」


    「不過幾十年後,橡皮會劣化也說不定。」


    「太好了,不過……媽媽的不知道有沒有問題。」


    奈奈不小心說溜了嘴。


    「你媽媽也有時光膠囊啊?」


    聽到我的問話,奈奈露出慌張的表情。


    「啊,我怎麽說出來了!」


    「沒關係,我不會跟別人說的。」


    嘴裏雖這麽回答,我卻無法壓抑滿腦子的想像,腦海中充塞著阿婆雙親遺骨埋在森林裏的傳聞。


    當初我問瑪莉亞時,她臉上曾浮現出慌張的表情,還有她可疑的行蹤……從她的時光膠囊裏,或許可以尋獲蛛絲馬跡,說不定人骨就藏在——


    為了撫平奈奈內心的不安,我帶她上餐廳去吃飯,又陪她玩了一會兒電動玩具,之後才一個人回到樹屋。


    在這森林的某個黑暗樹洞裏,可能藏著人骨……想到這裏時,樹屋的縫隙間突然吹進一陣涼風。


    風聲像極了人的泣訴,我不禁汗毛直豎。


    〆


    貫二爬樹的技巧,堪稱一絕。


    他站在梯子上,挑了適當的樹枝就攀爬上去,然後,手腳靈活地在樹枝間移動。淺色的短發上,綁著毛巾,戴著頭燈,t恤配上運動褲,腳上穿著地下足袋(工作時穿的布襪型鞋子),一見便知是會蓋房子的人。


    貫二已經察看過十幾棵樹的樹洞了,我才剛把梯子架在第四棵樹的樹幹上。雖然我察看的都是比較低矮的樹洞,卻也搞得我滿頭大汗。


    貫二小學時,運動神經就特別發達,經常有足球隊和棒球隊來邀他加入。不過,他的個性不喜歡單調的訓練和團體行動,卻很喜歡和我們一起在野外活動,抓昆蟲、釣魚、騎腳踏車遠征等等,令人興奮好玩的事太多了。


    「真的有時光膠囊嗎?」在井邊打水洗臉的貫二說。


    「有。」


    我確信。


    「裏頭放著人骨?」


    「對。」


    奈奈不小心說漏嘴的事,絕對假不了。瑪莉亞和奈奈一起將屬於自己的時光膠囊藏在森的某處,應該就是藏在樹洞裏沒錯。


    森林裏有太多樹木和無數個樹洞,想要一個人找談何容易?於是我立刻聯絡貫二。


    對貫二來說,這根本就是兒時尋骨遊戲的延續,也因此,貫二相當賣力地尋找,遇上有洞的樹,他都會重新確認。


    要檢查的樹剩下不到一半了,貫二吹著口哨穿梭在樹枝間,樹葉間篩落的陽光照若他淺色的短發,反射出光芒。


    「你簡直就是叢林裏的猴子。」


    我忍不住取笑他。


    對住在都會裏的人來說,這裏無疑是秘境。蛇、蜈蚣、蟾蜍、蝙蝠等等在都會中幾乎快要絕跡的異類生物,都在這裏活躍著。


    數十年以前,東京還到處可見類似森林的雜樹林,裏頭棲息著各種野鳥、昆蟲和小動物,它們不僅是獵食的場所,也是製造涼風的地方,更是孩子們玩樂的天堂。在那裏,不僅有擅於爬樹的人,也有喜歡捕抓昆蟲和釣魚的名人聚集。


    這類野外遊戲,從父親那裏、從爺爺奶奶那裏傳承下來,再擴散到同伴之間。


    我和貫二出生的年代雖然稍微晚了點,所幸附近還有這片森林。托它的福,讓我們擁有最美好的年少時光。


    在這個時代裏,奇跡般存績下來的森林,應該就像天然紀念物般珍貴吧!


    然而,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對這樣的雜樹林感到極度排斥的,大有人在。所謂的自然,似乎不能超過花園的程度,必須是美觀和時尚兼具。對於自己討厭的生物,他們是徹底杜絕。對他們來說,雜樹林是肮髒、危險,外加恐怖的代名詞。


    「還有這種東西。」


    貫二從枝隙丟下東西。是小小的卵殼。


    「白頰山雀的。很久了。」


    「以前這裏被當作鳥巢吧。」


    「你就順便清理一下。野鳥喜歡幹淨的地方。」


    「要不要順便也貼一張廣告?離地麵八公尺、通風良好,適合新婚,房租十元。」


    邊說邊哈哈大笑的貫二,將洞裏塞積的垃圾挖出來。


    〆


    「女兒的雖然藏在樹洞裏,可是母親的有可能埋在地底吧?」


    「也許吧……」


    「喂,大偵探,請你振作點。」


    貫二將井水從頭上淋下。


    「我來泡咖啡吧!」


    我拿出過濾式咖啡壺。


    「這熱死人的天氣,你還要喝熱的啊?」貫二歎了口氣。


    可是,熱咖啡的確是好喝。貫二嘴上抱怨,卻又倒了第二杯。


    我整理思緒後,慢慢地說道:


    「其實,這整個森林本身,就是阿婆的時光膠囊。孤單一人的阿婆,可以說把她一生最重要的東西都保存在這片森林裏。」


    「說的有理。」


    「這隻是我的想像啦。阿婆也許擔心將來自己有個萬一,於是將事情告訴了平日談得來的瑪莉亞,請她代為保管骨頭。阿婆倒下之後,瑪莉亞也將骨頭移到其他地方。」


    「為什麽?」


    「慎重起見。因為有我這個陌生人以管理員身分住進森林了。」


    「根據墓地埋葬管理法,庭院裏是不準埋葬遺骨的。不過,保管在自己家裏就不受限製了。所以,有可能是放在瑪莉亞的家裏。」


    「你懂得真多。」


    「從前輩那裏聽來的。屋子翻修時,有時候會從院子或天花板上發現遺骨。」


    「應該不會放在瑪莉亞的屋子裏吧?雖說有緣,但畢竟是不認識的人的遺骨。我是不知道她的宗教觀啦,要是換成我,我可做不來。你行嗎?」


    「我也不行。」


    「所以羅,奈奈藏匿著時光膠囊,她也很可能把受托的遺骨藏在某棵樹的樹洞裏。」


    「言之有理。」貫二誇張地頷首。


    「小學畢業時,我將自己采集的昆蟲標本送給阿婆做紀念。這件事你還記得嗎?」


    「是有這回事,那時候我還將我抓到的青帶鳳蝶送給你呢!」


    「對啊,很漂亮的青帶鳳蝶。」


    「可不是。剛從蛹羽化出來,毫無半點傷痕……」


    由於我擅長製作標本,貫二才割愛將它送給我。


    「那個裝標本的箱子,就放在阿婆的茶水間裏,去年找到的。」


    「真的嗎?」


    「我也是看到那個,才決定接受管理員的工作。雖然標本隻剩下殘骸,但當時的大頭釘、標簽都還留著。毫無疑問,那箱子正是我的時光膠囊。」


    「太帥了——」


    「這森林具有神奇的力量,驚蟄後,不知從哪裏冒出的蟾蜍會群擁而來,春天一到,蝙蝠也會從冬眠中醒來;野鳥、昆蟲忙著繁殖下一代,你會充分感受到,世界上有一個普世的的價值存在著。」


    「像你和我也都再度回到這裏。」


    「真的很不可思議。我常在想,就算我們過世後,這森林也要繼續存在下去才行。」


    「你真的很投入耶。」


    「你住看看就會了解。」


    「那我就在你隔壁搭一座樹屋吧!」


    我們倆互相笑鬧了一陣子。可是,笑聲中斷時,一股難言的寂寞


    卻襲上心頭。


    森林幾乎沒有改變,但阿婆卻病倒了,就連我和大倉的感情也完全變了樣……


    唯一沒變的,是貫二開朗的笑聲。


    「光隻是找別人的時光膠囊未免太無聊,我們不如也來做自己的吧。」貫二說著,聲音很宏亮。


    「要放什麽呢?」


    「相片。」


    貫二說了一個寫真女星的名字。


    「你還真熱情耶!」


    「藏哪裏?」


    「樹洞怎麽樣?」


    「今天不是都察看過了嗎……」


    「等一下,還有一棵樹沒有查。」


    突然,貫二跑了起來。他爬上樹屋的梯繩,從木陽台輕巧地攀到椎樹上。


    樹屋基本上是利用四枝樹枝架起來的,是穿過屋子正中央的一枝,和往三個方向伸出的三枝。由於是一棵老椎木,樹幹上有不少樹洞。我卻完全忘了它的存在。


    我在木陽台上等候。


    「好像有東西。」貫二窺看洞內之後喊著。


    「拿得出來嗎?」


    「是個玻璃瓶。」


    「小心別弄壞。」


    「我知道啦。」


    貫二手裏緊握著拿出的,是一個玻璃製的密封容器。


    那是用來裝水果酒或咖啡豆的厚玻璃瓶,蓋子上用膠布封住,瓶子裏,貼著一張寫有訊息的和紙。


    我將容器拿在手上,看著上頭寫的文字。


    這是裝著個人紀念物品的時光膠囊,對我意義重大。如果有人拾獲它,請與下麵的電話地址聯絡。島村瑪莉亞。


    「大小正好可以放入遺骨耶。」


    「可以看到裏頭的黑色塑膠袋。可能性的確很高。」


    「女兒的時光膠囊隻是個罐子,這個容器倒是用心選擇。」


    「這下傷腦筋了。如果真是如我們所想,那我豈不是一直都和遺骨住在一起?」


    老實說,心中有點發毛。今晚可能要失眠了。


    想到這裏,我不禁要為瑪莉亞的神經遲鈍而生氣。


    「你最好跟她申請守墓的酬勞。」


    「最好是!」


    我和貫二兩人雙手合掌,朝瓶子敬禮。


    「怎麽辦?」


    「這個怎麽看,都隻有一人份。」


    「好,包在我身上。」


    貫二移身到別的枝幹上。我緊張地看著貫二。貫二窺視洞內後,搖了搖頭。


    接下來,他突然身體往下,來個倒吊。


    「喂,危險啊……」


    「等等,這裏還有一個洞。」


    那位置在樹屋正下方,是視線看不到的樹幹裏側。


    讓我等了片刻後,貫二才爬上木陽台,雙手空空。


    「沒有嗎?」


    「不是。好像有什麽東西放進去過,底部的枯葉被壓扁;洞口的地方,有樹皮剝落。高度正好是梯子可以構得到的位置。應該是被人拿走了,而且還是最近的事。」


    貫二一臉惋惜的表情。


    究竟會是誰拿去的?我從木陽台上俯視森林。


    有人潛入這片森林。


    陽光從椎木的樹葉間灑落,樹木相間的縫隙彼端,可見腐朽的木屋屋頂,在它旁邊盛開著粉紅色的紫薇花;樹屋的左下方,白色的紫薇花也映照著陽光。


    「難道是長倉?」我突然聯想到。


    「怎麽啦?」


    「以摘紫薇花為借口,一邊注意我,一邊從洞裏將東西給帶走……」


    我回憶起當天長倉的笑容。


    有我給他的竹簍子,密封的容器大可安心地擺在裏麵。


    「誰是長倉?」


    「職業的老酒保。」


    「為什麽是酒保?」


    「這事說來話長。」


    「如果他再來拿這個,看我怎麽對付他。」


    「你不是他的對手啦。」


    聽我這麽說,貫二一臉不服氣。


    如果是受瑪莉亞所托,誠如貫二所言,長倉一定會再回來。


    回到樹屋後,我在紙上寫了留言,重新折好紙,用膠布黏在玻璃瓶的蓋子上。


    「你把這個放回原處。」


    「喂,好不容易才發現的說。」


    「如果這真是遺骨的話,你要負責保護它嗎?」


    「好啦,我明白了。」


    嘴上雖嘮叨著,貫二還是誠惶誠恐地對著玻璃瓶合掌,然後抱著它在樹枝間移動。


    長倉再度出現是下午四點半過後,貫二已經回去了。


    「店裏的人說,也想要一些紫薇花做擺飾。」


    背著竹簍子的老酒保,對我微笑招呼。


    借給他梯子後,為了不妨礙他工作,我到儲藏室整理東西。


    不到十分鍾的時間,長倉已經將紫薇花插在竹簍子裏,離開了森林。


    我立刻察看樹洞,玻璃瓶果然不在。


    眼看阿婆森林的秘密就要解開了……我是這麽確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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