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naztar


    錄入:切壕


    初校:細菌


    1現在位置:0km處


    還是沒下雨。明明那麽用力地祈求老天爺了。


    去年也是,祈願沒能實現。換句話說,祈雨隻是白費工夫。一旦明白了這一點,我明年應該會抱持平常心,靜待這個時候的到來。沒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盡快做——折木奉太郎今日領悟到,祈雨是沒必要的事。


    操場上原本聚集了將近千名的神山高中學生,此刻已經消失快到三分之一的人數,那些人都到遠方去了。我很清楚他們正在做一件徹底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心裏卻無法湧現同情,因為我也即將踏上相同的旅程。


    刺耳的擴音器回音傳來,顯然有人打開了校內廣播的開關,緊接著便聽到指示:


    「三年級生已全數上路。請二年a班就定位。」


    班上同學宛如被什麽硬拖著似地陸陸續續朝起跑線移動,當中也有人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但大多數人的神情都帶有一絲神聖的斷念,我可能也是類似的表情。


    來到以白石灰劃出的起跑線,一旁站著持發令槍的總務委員,臉上卻不見冷酷鳴槍執行者應有的嚴肅。從深深留有中學生青澀的麵容看來,這位總務委員應該是一年級,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馬表,仿佛在叮嚀自己連一秒的失誤也不允許發生。說到底,這人隻是聽命行事罷了,壓根沒思考過自己將執行的行為對我們而言代表什麽意義;就算他思考過,了不起隻會這麽想:


    「不是我要這麽做的哦,隻是有人派我來負責這部分,而我就做好分內的工作罷了。既非出於我個人的意願,我也不必負任何責任。」


    難怪即將做出如此殘酷的行為卻能麵無表情。隻見他緩緩地舉起發令槍。


    到了這一瞬間,終究不可能突然發生豪雨之類足以在氣象史上記上一筆的怪現象。五月的天空澄澈且晴朗到驚人的地步,空氣也清新得令我忍不住想發脾氣。天氣好成這樣,狐狸為什麽不挑今天嫁女兒(注)呢?


    「各就各位!」


    噢,對,我不是剛剛才領悟到嗎?老天爺不會回應我的祈雨,隻能找出應對方案。總務委員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馬表,細細的手指扣下了扳機。


    火藥炸開,槍口升起嫋嫋白煙。


    神山高中的星之穀杯,終於輪到二年a班上場。


    神山高中向來以蓬勃發展的藝文類社團活動著稱,藝文類社團數量之多,讓人連數都懶得數,沒記錯的話肯定超過五十個,每年秋天的文化祭更長達三天。冷靜想想,的確有點搞得太盛大了。


    注:日本民間傳說狐狸嫁女兒會選在太陽雨的日子。


    另一方麵,運動類的活動也毫不遜色。雖然去年全國高等學校綜合體育大賽中沒有出現特別耀眼的選手,但據說武術類的社團一直維持傳承多年的活動,加上學校在文化祭之後便緊接著舉辦小型體育祭,新學期剛開始時,也會舉行球技大賽。這些沒有造成我的困擾,雖然自己也不至於開開心心地主動參加,但當當排球賽的接球手或者去跑一下二〇〇公尺接力,我還吃得下來;如果有需要,也能夠露出「揮汗運動真是暢快呀」的笑容取悅同儕。


    讓我笑不出來的是被校方要求「再跑遠一點」的時候。


    講得具體一點,是被校方要求「去跑大約二〇、〇〇〇公尺」的時候。


    神山高中的長跑大賽於每年五月底舉辦,據說正式名稱叫做「星之穀杯」,命名來自某位曾於長距離競走項目中創下日本紀錄的本校畢業生,但我們學生之間都不這麽稱呼這項固定活動。相較於沒有正式名稱的文化祭被大家稱做「kanya祭」,星之穀杯幾乎被隨口叫做「馬拉鬆大賽」。但我因為友人福部裏誌總正式地說「星之穀杯」,似乎不知不覺間受到了影響。


    「星之穀杯」雖被稱做馬拉鬆大賽,實際的距離卻比正規馬拉鬆要短,這點或許該感恩了,但我還是很期待今天是個下雨天。我聽裏誌說,由於星之穀杯的路線內包含公有道路,校方事前申請了當天的路權,所以若遇上雨天,活動不會延期而會直接取消。


    隻不過裏誌還補充:


    「很不可思議的是就校方的紀錄來看,星之穀杯至今從沒臨時取消過。」


    一定是因為星之穀選手的庇佑吧。


    那人肯定是無趣的家夥。


    參賽的男同學都穿著短袖白襯衫,搭上介於紅色與紫色之間的運動短褲,那似乎叫做胭脂色;女同學則是同色的緊身運動褲。我們的白襯衫在胸口一帶繡有校徽,下方則縫上一塊寫有班級與姓氏的小布片。我那塊寫著「2-a折木」的布片是今年開學時才縫上的,現在卻已出現些許脫落的線頭,看樣子正是當初嫌麻煩而隨便縫一縫的報應。


    時值五月底,但已經不太下梅雨了。學校把活動定在星期五,應該是體貼地讓我們可以在周末休息。大賽於上午九點展開,現在氣溫還有點涼,晚一點等太陽愈來愈高,跑步時一定會出汗。


    賽道路線的起點不是校門,而是從操場出發。眼看著二年a班的同學們紛紛踏上征途,我不禁在心裏低喃:再會了,神山高中,二〇公裏之後再相會了。


    星之穀杯的路線粗略來說就是「繞學校後方一圈」,不過由於神山高中的後方是成片綿延的山地,甚至連接到積著萬年雪的神垣內連峰(注)要是真的繞上一圈就不是長跑,而是登山了。


    注:位於長野縣西部梓川上遊的河穀地,海拔約一千五百公尺,屬於飛騨山脈的一部分,自古被日本人視作神的故鄉,今日稱做「上高地」。


    我的腦子裏已經記住了全程的路線圖。


    首先沿著學校前方的河川跑一小段,在第一個路口彎進上坡道,持續一段緩升坡之後,坡道愈來愈陡,接近山丘頂端則是一段讓人跑到心髒會爆開的險坡。


    爬上山丘後,緊接著便是整條下坡道,除了坡度相當陡峭之外,坡道還出乎意料地長,要是毫無節製地直衝,膝蓋肯定承受不了。


    坡道結束之後就會來到一片開闊的田園,猶記得看得見零星的民家坐落其間。由於這段是幾乎毫無坡度、延長至遠處的直線路段,對於跑者的精神層麵會是最大的考驗。


    跑完平地後,又將越過另一座小丘。這段上山路雖然沒有險升坡,卻是九彎十八拐,途中將經過好幾處發夾彎,跑步的節奏很容易被打亂。


    小丘的另一頭是神山市東北部,整個村落被稱做「陣出」,千反田家就位在這裏。賽道進入這段路線,成了沿著小河河畔的下坡道。


    穿過山間後便回到了市區,但學校當然不可能讓我們跑在車水馬龍的馬路上,於是路線稍微繞到人車較少的小路裏,經過荒楠神社前方,來到一棟非常符合醫院印象的純白建築——戀合醫院,接著就看得到神山高中在不遠的前方。


    畢竟去年跑過一遍,從頭到尾的路線都了如指掌,但了解並無法縮短距離。在我看來,已經曉得結論的事,就該省略過程;如果實在無法省略,就該選擇最佳處理方法。具體來說,如果不得不移動二〇公裏的距離,我很想提議采取騎腳踏車或搭公車的方式,但遺憾的是這個合理的提議不可能獲得采用。


    一離開學校,首先麵對的河邊道路就是個難題。雖然全程路線幾乎都是車流量少的山路,但唯獨這段道路是市區外環道路的一部分,車來車往的,加上步道與馬路隻以一條白線區分,沒有設置緣石,所以學校規畫以班級為單位來錯開學生的出發時間,確保跑者不會全塞在這段路上。


    二年a班的同學全部跑在白線內側,成了一條細細長長的人龍


    ,無論跑得快或慢,二〇公裏的路程當中,唯有這段路上所有人都必須以同樣的速度前進,否則就會跑到車道上了。去年校方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允許同學稍微跑進車道,今年卻嚴格要求所有人在這段路上排成一列前進,因為前幾天有個三年級生在市區內遇到車禍,造成校方尤其警戒;而托這嚴格要求的福,每個跑者的身前身後都有人,跑起來極為困難。


    這段路大概有一公裏長,前進速度緩慢到接近慢跑的程度。不過也好,前方的路還長,就當作是暖身吧。


    我沒多久便跑完了這一公裏,接著迎向一處劇烈的右轉彎,賽道由此開始偏離市街道路,朝學校的後方前進,也就是進入了上坡道。


    人龍登時散了開來。或許是前段無法恣意放開腳步跑的反撲,班上幾名陽光型的男同學迅速往前衝去;女生則是開始出現三兩成群的小團體,可能是之前約好了一起跑完全程。


    至於我,在此時放慢了前進速度。


    愈跑愈慢。


    速度幾乎等於是在步行,但我還是做出正在跑步的樣子。雖然這麽做有點對不起星之穀選手,但老實說,我沒心思悠哉悠哉地專注在長跑上。


    在這二〇公裏長跑結束之前,我有個不得不思考的事情,而現在隻剩下十九公裏讓我動腦。


    進入上坡道大約一〇〇公尺處,後方有人喊了我。


    「找到你啦!奉太郎!」


    我沒回頭,對方主動湊到我身邊。


    接著這小子——福部裏誌跳下他的越野腳踏車。


    我一直覺得裏誌是個從遠方看來甚至分不出是男是女的溫和男孩,前陣子偶爾翻到中學畢業紀念冊,才驚覺他的麵容變了好多,當然不是指五官輪廓有什麽明顯的改變,而是這一年來,他的神情變得非常成熟,加上我們三天兩頭湊在一塊兒,我遲遲沒發現他的改變。


    今年裏誌升上了學校總務委員會的副委員長。由於星之穀杯由總務委員會主辦,委員不必參賽,而是必須早早在大賽展開前,前往各自在賽道上被分配到的駐點。裏誌戴著黃色安全帽,牽著他心愛的越野腳踏車。我瞥了一眼,對他說:


    「蹺班聊天沒關係嗎?」


    「沒問題的,剛才確定過起點那邊一切進行順利,接下來我隻要守著全校最後一名跑者平安抵達終點就完成任務了。」


    「辛苦你了。」


    我曉得裏誌這位總務副委員長之所以獲準不必跑二〇公裏,是他必須負責監督分散於賽道各駐點的總務委員,這小子接下來還得騎著越野腳踏車在二〇公裏的賽道中來回奔波,確認各駐點沒有發生意外插曲。裏誌聳了聳肩回我:


    「還好啦……好在我還滿喜歡騎腳踏車,到處轉並不覺得辛苦,隻是覺得這差事有點吊詭,明明是用手機就能解決的事。」


    「怎麽不跟上麵提議?」


    「因為沒辦法保證全校學生人人有手機呀。不過實際上,萬一真有人在比賽中受了傷,到頭來還是會用手機叫救護隊就是了。看來委員會的規則果然有必要比照現況重新修訂了。」感歎完總務委員會的墨守成規之後,裏誌突然換上嚴肅神情說:「然後呢?有頭緒了嗎?」


    我慢吞吞地移動腳步,慎重地回道:


    「還是一團迷霧。」


    「摩耶花啊……」裏誌說道這便支吾起來。我知道他要說什麽,於是開了口:


    「她會懷疑我,也是無可厚非。」


    「不是的。就我知道,她好像覺得問題不在你身上哦,雖然她的說法有點刺耳,她說『我不覺得是因為折木幹了什麽事才導致這次的事情,因為他是從不主動采取行動的家夥。』」


    我不禁苦笑以對。確實很像伊原會說的話,而且她還說對了。昨天,我真的什麽都沒做。


    「如果問題不在我身上……」


    「就隻有一個可能了。」


    裏誌深深歎了口氣。


    如果症結不在我,就隻剩一個人有嫌疑了。我想起了昨天發生的那件事。


    2過去:一天前


    放學後,我在社辦裏讀著文庫本,是本描述一名日後成為大間諜的男子年輕時代的時代小說,故事意外地有趣,我不知不覺讀得津津有味。


    神山高中的藝文類社團多不勝數,每年都有幾個社團消失、幾個社團誕生,社辦也常隨著新學年的開始而有所更動,然而古籍研究社的社辦卻始終是地科教室。我個人並沒有特別眷戀這個空間,但畢竟待上了一年,不知不覺間有了自己的固定座位,我今天也一如往常,窩在從教室後方數來第三列、可眺望操場的窗邊數來第三張課桌前。


    小說剛好讀完一章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抬起頭歇口氣,這時社辦的門拉了開來,隻見伊原眉頭緊蹙,一副困惑不已的神情走進來。


    升上二年級,伊原摩耶花也有了些許改變。明顯的變化是,原本兼古籍研究社和漫畫研究社兩社社員的她退出了漫畫研究社。她的說法是「覺得累了」,但就裏誌轉述時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來看,顯然另有內情,但我沒追問。


    伊原的外表倒是沒變,要是把她扔進一年級新生當中,再叫人揪出二年級生,恐怕叫一百個人來試也沒半個人答得出正確答案。隻是我知道伊原最近開始會別發夾了,不過要不是裏誌聊到這一點,我也一直沒察覺。


    社辦裏目前除了我還有千反田,雖然直到剛才都還是三人。


    伊原開口了:


    「噯,發生什麽事了嗎?」


    「沒有啦……」吞吞吐吐回答的是千反田愛琉。


    今年依舊由千反田續任古籍研究社社長一職,記得她這陣子都沒剪頭發,應該是長長了一點。


    伊原轉頭看向門外走廊,感覺她似乎壓低聲音地說道:


    「我剛剛在外麵遇到小向,她怎麽說不入社了?」


    「什麽?」


    「而且眼眶通紅耶,她剛才哭了嗎?」


    千反田驚訝得說不出話,接著她沒回答伊原的問題,緩緩地獨自囁嚅:


    「……是哦。」


    不知道發生什麽事了。


    一年過去,我們幾個升上二年級。新生入學,古籍研究社也舉辦了招募新生活動,雖然過程有些曲折,總之最後我們有了一名新社員——大日向友子。


    大日向已經交了體驗入社申請表,隻等之後她交出正式入社申請即可。大日向很快就和伊原混熟了,和千反田也時常有說有笑,雖然是個有些活潑過頭的女生,我並不曾因此刻意冷落她,我們都以為大日向會就這麽順理成章地入社。不,或許其實是我們都壓根忘了交了體驗入社申請表後還有個正式入社申請手續必須處理。


    此刻她卻突然說不入社了。居然在我讀著書的幾十分鍾之間,全部翻了盤。


    千反田麵朝伊原,雙唇微顫,又說了一遍:


    「是哦……」


    這似乎已是她竭盡全力所說的出口的話語。伊原顯然原本打算追問詳情,見狀硬是把問題吞回去,她說出口的是:


    「小千,你還好嗎?怎麽了?」


    「果然……是我的錯。」


    「什麽東西是你的錯?如果你在說小向的事,不是你的錯啊,因為她也這麽說了。」


    「抱歉,我先回去了。」


    千反田堅決地打斷伊原的話,抓起書包便衝出地科教室,我隻能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伊原目送千反田的身影直到消失,才猛地回頭看向我。她麵無表情,且聲音不帶抑揚頓挫:


    「這下好了。發生了什麽事?」


    但我愣愣地張著嘴,搖頭以對。


    3現在位置:1.2km處


    神山高中社


    團雖多,卻沒有限製招生人數。一到四月,校內各社團的招募新生活動隻能以火熱來形容。去年的我因為沒打算加入任何社團,對所有招生活動都視而不見,但今年卻是身處招生戰場中。直到初次接觸我才明白,這根本就是一場拚得你死我活的大戰。


    各社團為爭奪剛入學還分不清東西南北的一年級新生,無不卯足了勁招生,難免有些狀況發生,比方說,有的新生其實想推卻推不掉,隻好硬著頭皮入社,雖然沒明確拒絕的新生本身也有責任,但聽說有些社團非常強勢,為了湊人數而無所不用其極。站在校方的立場當然不鼓勵這種作法,因此學校規定入社分為「體驗入社申請」和「正式入社申請」兩階段,就是為了確認新生入社的確是出於個人意願,如果過了期限沒有交出正式入社申請表,視同退社。


    然後,繳交申請表的最後期限就在本周五,也就是舉辦星之穀杯的今天。


    我再次向裏誌確認:


    「就算沒交正式入社申請表,不代表從此不能再加入那個社團吧?」


    「當然,神山高中的社團都是隨時可加入、隨時可退出的,完全是自由主義。」接著他有點吞吞吐吐地補充:「隻不過啊,各社團的預算是根據體驗入社期間結束當時的人數為基準,所以各社團當然不樂見入退社是發生在預算確定之後。再說,問題的重點是……」


    「我知道。」


    重點不在行政程序上。


    早在昨天察覺可能出事了的當下,我就該立刻有所行動。即使當事人大日向和千反田都已離開,事情放了一天沒處理就幾乎等於沒救了。等這個周末一過,大日向的退社木已成舟,別想再有翻案的一天。


    今天星之穀杯結束後學校沒有排課,隻有一堂班會,上完就放學了。


    換句話說,要阻止大日向退社隻剩今天一天的機會,偏偏今天幾乎沒機會碰到她。


    「我也隻是間接聽到一點狀況。」裏誌稍稍壓低聲音,「聽說昨天放學後,大日向同學好像很氣憤還是情緒低落之類的,可是原因不明?」


    「我當時在場,可是隻是專心看我的書而已。」


    「也就是說,問題出在千反田同學身上了。可是這樣又跟摩耶花聽到的內容不符呀?」


    眼前的上坡路段還沒進入最恐怖的險坡,隻見夾道兩側是一戶戶的民家,且依舊綿延著緩坡。身後一名跑者輕快超過龜速的我,大概是比我後出發的二年b班中、哪個擅長跑步的家夥。


    我幽幽地問了:


    「伊原怎麽跟你說的?」


    我邊說邊瞥了裏誌一眼,發現他難以置信地看向我。


    「搞什麽?你沒聽說嗎?」


    「她什麽都沒講啊。」


    「喔,大概是沒空講吧。隻不過如果由我轉述,可能會有點出入哦。」裏誌的視線稍微遊移,他接著開口了,語氣不太有自信,「我沒記錯的話,大日向同學好像說,千反田同學是『宛如佛陀的人』之類的,我隻記得不是講壞話的語氣。」


    我完全沒聽說這一段,我隻知道大日向說決定不入社了。


    「你確定這是大日向昨天說的話?」


    「用詞可能有出入,不過確實是昨天的事。」


    那麽大日向吐露過的訊息就有兩個了,一是「不入社」,二是「千反田是宛如佛陀的人」。若真如此,可以單純推出一個結論:「大日向決定不入社,但問題不在千反田身上。」


    這麽一來,讓大日向決心退社的罪魁禍首就是我了,可是我昨天真的什麽事都沒做。我當然不是毫無記憶,也不是什麽都沒聽到,昨天進社辦前我曾經和大日向稍微聊了一下,後來在社辦裏,我即使顧著看我的書,也隱約聽到她們的談話,但真的隻是如此而已。


    「……看來事情果然不單純。」


    「是嗎?」裏誌卻低喃:「我倒是覺得很單純哦。新生來體驗入社,後來改變心意,於是決定退社。整件事就是這樣。」


    即使隻是做做樣子,我畢竟是跑者的一員,所以牽著越野腳踏車的裏誌選擇跟在我身後而非並肩前進。他不愧是愛騎腳踏車一族,腳力相當好。


    一小段沉默之後,裏誌像是放棄等我開口似地繼續說了:


    「噯,奉太郎,這麽講聽起來可能很沒血沒淚,但我覺得大日向同學如果決定退社,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她那個人確實滿有意思的,摩耶花好像也很喜歡她,可是既然是她本人做出的決定,旁人也不能多說什麽。」接著他看向我,補了一句:「其實我本來覺得會這麽說的人應該是奉太郎呢。」


    他說的一點也沒錯,事實上,昨天伊原一臉困惑走進社辦,我也一直覺得這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而且大日向一定有她自己的考量。神山高中允許學生最多身兼兩社社員,如果她有興趣加入的社團共三個,最後會選擇舍棄古籍研究社並不意外,畢竟是個活動目的不明的社團。她大可對我們說,她發現了有興趣的運動,或是加入學校委員會,或是想以念書為重等等,要退社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相較之下,古籍研究社沒有任何留住她的理由,我們隻能對沒緣分同處一社團感到遺憾罷了。


    我後來之所以變得認真看待這件事,的確是出於幾個原因,不過我不想邊跑步邊對裏誌逐一說明。他等會移動都有腳踏車在,我可得靠著這雙腿跑完全程,邊跑邊說話很容易累,我決定一路上盡量少開口為妙。


    裏誌似乎看出我不打算回應,換上輕鬆的語氣:


    「哎呀,不過啊,如果你決心要慰留她,我也不會阻止你的。所以現在呢?你打算去找大日向同學懇求她不要退社?」


    出乎意料的一句話。


    「懇求?」


    「是啊,像這樣低下頭說:『很抱歉之前我們似乎讓你留下了一些不好的回憶,還請你大人大量,再給我們一次機會吧!』」裏誌邊比手畫腳邊講完之後,露出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問道:「你沒要這麽做嗎?」


    想都沒想過。雖然這不失為一個方法,但是,「大日向也是有她的理由才決定退社的,要是沒弄清楚症結何在,一味懇求她回來,事情一樣沒解決。」


    裏誌沉吟著:「解決事情啊。『懇求』的確不像奉太郎會做的事,不過呢,火速道歉加上死命懇求,說不定意外地是個解決事情的捷徑。」


    是嗎?總覺得半信半疑,我不覺得對大日向死命慰留能夠讓事情圓滿收場。


    再怎麽說,我本來就沒有想慰留大日向。但是我沒辦法不找出大日向心裏的症結為何,就一味死皮賴臉地求她寫下正式入社申請表,並表示之後一切都不幹我的事,這隻不過是拖著棘手的事不處理罷了。我喜歡避開風險,也喜歡省略,卻不喜歡拖延。棘手的事就算視而不見,總有一天一樣不得不去處理,而且隻會變得更加棘手……


    「我沒打算求她。」


    「那麽你是想正麵進攻來說服她?」


    「那也很麻煩,再說你覺得我口才好嗎?」


    「不覺得。比起長篇大論有氣無力地說服,以一句含意深遠的話一決勝負,才是奉太郎的作風呀。」裏誌說到這抿起了嘴,視線筆直盯向我,「剛才你說了事情不單純,對吧?奉太郎,莫非你想調查出大日向同學決定退社的原因?」


    說什麽調查,太誇張了。


    「我隻是想,不如來把她入社至今的過程回想一遍。回想又不花力氣。」


    裏誌思考了一會兒,說道:


    「……回想嗎?原來如此,換句話說,你不覺得大日向同學發怒或悲傷的問題症結出在昨天放學後的事,原因——或許該說是遠因——根本在別的事情上頭嘍?」


    相當敏銳


    。


    我很確定自己昨天什麽都沒幹,至於千反田,即使不考慮伊原那段「宛如佛陀的人」的證詞,單單是和千反田對話,可能突然心裏深深受傷或是被嚴重激怒嗎?


    雖然這麽講很毒,但如果是伊原我還能理解,她很可能隨口一句話便置人死地或猛地刺傷人;但我不得不懷疑千反田是否會幹出這種事。


    這麽一來,合理的推論就是原因不隻發生在昨天,也就是說大日向從入社後的這段日子,心裏因為某些原因累積著讓她難以排解的不快,而在昨天終於忍無可忍,情緒爆了開來。


    「雖然你不覺得那是調查……但看來還是有相當難度,是吧?」


    「是啊。」


    「因為無論你再怎麽努力回想起細節,也不保證能夠搜集到所有必要的資訊。」


    「嗯,是啊。」


    古籍研究社的社團活動不是每次都全員到齊,我也沒每天跑社辦,期間沒看到、聽到的事不勝枚舉,要是整件事情是從和我扯不上關聯的事開始與結束,光是回想根本徒勞無功。


    然而,雖然時機還沒成熟到可以向裏誌說明,事實上我心裏有一點眉目。


    大日向入社體驗的這段期間,我也曾經發現她的言行當中有些許奇妙之處,說不定追著這條線下去能厘清些什麽;當然也可能是我想太多,總之我打算思考看看。畢竟全程有二〇公裏,隻是跑步,這距離太長。


    我說話了。


    「要是有想知道的事,我會開口問的。」


    裏誌一臉訝異地蹙起眉頭:


    「問?問誰?我話講在前頭,我接下來得去巡邏了哦。」


    「我知道,但總會在哪裏又遇到的。而且,」我衝著裏誌露出笑容,「伊原和千反田晚點也會跟上來呀。」


    裏誌先是一愣,接著一臉訝異地說:


    「太過分了!居然在打這種主意!總務委員會可是拚了老命籌辦這星之穀杯,你就不能感恩一下嗎?」


    「是馬拉鬆大賽吧。」


    有些事還是非得親口問伊原和千反田不可。


    另一方麵,也得在今天之內和大日向談談才行。


    要一並完成這兩件事,方法隻有一個。


    星之穀杯為了避免所有跑者擠在一塊兒,以班級為單位錯開出發時間。我是二年a班,記得伊原是c班,而千反田應該是二年級最後一班h班。隻要我慢慢跑,伊原遲早會追上我;我再跑得慢一點,就堵得到千反田。


    「大日向是幾班的?」


    「b班。所以排在很後麵很後麵哦。不過,哈哈,這下我就放心了。也對,奉太郎怎麽可能認真跑星之穀杯嘛。」裏誌笑著說。


    真沒禮貌,去年我可是乖乖地跑完了全程,雖然途中幾公裏、或許十幾公裏,用走的就是了。


    「這下就清楚你的計劃了,我也差不多該上工啦,翹班打混也有個限度的。」


    說著裏誌跨上越野腳踏車。


    腳放上踏板正要踩下,不知怎的他又猶疑了一下,停下動作回頭看向我:


    「身為好友,我隻提醒你一件事。奉太郎,不要涉入太深哦。你平常都不太在意別人的事,所以別忘了,關於大日向同學的這件事,你真的一點責任也沒有。」


    這說法也很過分,不過我知道裏誌想說什麽。他應該是想告訴我,無論怎麽看這件事、無論查出了什麽,最後的決定權還是在大日向身上。有辦法把驢子牽到水邊,也沒辦法強迫它喝水。我確實應該記住這一點。


    「那我先走啦,晚點在賽道的哪兒再碰麵吧。」


    「嗯。」


    裏誌使勁踩下越野腳踏車踏板,朝上坡方向騎去,卻是騎得四平八穩,眼看速度愈來愈快,他的屁股始終穩穩黏在座椅上,身子微微前傾朝遠方離去。


    我踏著短短的步幅慢吞吞地跑著,目送他的背影。


    說是要找伊原和千反田問話,卻不是件簡單的事。


    就算我堵到了人,也不可能長談,尤其是伊原,說不定根本不願停下腳步和我講兩句。這麽看來,從她們追上到跑超過我的空檔,頂多隻能問上一、兩個問題。


    沒辦法問清楚細節,那我該問什麽?得在她們追上我之前清楚整理好問題,不能浪費僅有的機會。


    要問正確的問題,必須對狀況先有正確的掌握,所以首先我必須弄清楚神山高中一年級的大日向友子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我試著回想。昨天千反田離開社辦後,教室裏隻剩下我和伊原,她當時是這麽問我:「這下好了。發生了什麽事?」


    我無言以對,於是她又補了一段話:


    「不知道嗎?也對,你不會去關心周圍人們。」


    雖然她隻是無心之言,我卻感到胸口一刺。


    不隻是昨天放學後我隻顧著看自己的書,我確實不曾關心大日向。關於我這個性,裏誌常說我不喜歡和人相處,雖然以偏概全卻也說中一部分。說不定在旁人眼中,我對於大日向的態度,還要更冷漠一些。


    我對大日向的喜怒哀樂幾乎不感興趣,這正是對於他人的輕視。事到如今還有挽回的餘地嗎?就在這二〇公裏之內?隻是跑步,這距離太長;但這長度是否長到足以去理解一個人,我不知道。


    得動腦才行。


    上坡道愈來愈陡了,不知何時夾道的景物成了杉樹林,又有人追過緩慢跑著的我。


    認識大日向是在四月,社團的招生活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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