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回憶』隨筆的交稿期限是明晚吧?」


    十二月初的深夜,薰子孤身一人在工作室裏,抱著頭苦惱。


    因為是地方刊物的線上稿,所以即使是聖誕節特輯的稿件,交稿期限也可以通融到這麽晚,實在是太感謝了。薰子的寫作速度很快,隻要到明天晚上之間還有時間,應當就十分充裕了。


    「隻不過,『聖誕節回憶』?雖不是一件足以自豪的事,但我可沒有像個女孩子的庫存回憶。怎麽辦才好?」


    薰子用身體將椅背往後壓,其勢宛若要讓隨意紮起的長發去碰觸地板。


    肩膀酸得要死,那是當然的,因為實在是從昨天傍晚以來就不眠不休,一直寫到了現在。


    「不是吧,熬夜已是很習慣了的……」


    其實是因為隨筆不怎麽在行。在這個案子之前寫過的小說,或雜誌連載稿件如街頭巷尾人情冷暖這一類的「故事」,對於虛構類的作品,她相當喜歡,寫來毫不費力。


    還有之前寫過報紙的新書評介,或是現正在商店街的雜誌上連載的訪問報導,坐在電腦前就可以一口氣完成。


    「啊啊,真是的,我也算是個女作家了,卻沒經曆過能夠成為隨筆題材的華麗生活或戲劇性的人生,生活、性格可以說是樸素呢,或是簡樸、踏實而質樸……」


    成為作家是在高中即將畢業的時候。因為獲得青少年刊物的小說新人獎而步入文壇—大學時代,學業和寫作工作能恰當地同時並進,畢業後就成了專業作家,就此一路以寫作為業。一個人在這風早市自得其樂,悠閑自適,多采多姿的過日子。


    一晃眼,專業作家生活早已超過十年。薰子很早就出道,所以年紀雖輕,作家資曆卻不淺。但是既沒有得過芥川獎、直木獎之類的大獎,也沒有出過大暢銷書,所以若非相當愛看書的人,大概會不知其名。


    高中以來她就常常被稱讚說—文章好,感性佳,作品風格予人以好感。但她自己也明白,這類作家世上多如過江之鯽。


    雖然如此,薰子愛好寫作,也喜歡看書、喜歡故事,所以也就心境澹泊一路寫來不曾中斷。本來就沒有想要成名或致富,隻希望能夠以寫作為生,就很幸福了。所以,現在可說是十二萬分的幸福。但說真心話,她也曾難過地想過,要是作品能夠受到好評、可以成名的話,那該有多高興呢!


    總而言之,她是一個二流作家。光靠寫小說或許難以餬口,幸好專欄、書評或簡單的采訪報導之類的撰稿工作還算多,上街品嚐美食、采訪一些人、觀賞一些珍貴或美麗的東西,對於喜歡和人接觸、愛好美食、喜愛市街的她來說,寫這類文章和寫小說同樣愉快,因此也自認為這是她的天職。


    「就隻有隨筆,我可不擅長哪!」


    眼鏡差點要掉下來了,她慌忙扶好,心不在焉地自言自語起來。


    「……考慮到其他案子的截稿時間,能夠的話,今晚就應該先寫好來才對。」


    薰子環顧了一下昏暗的房間,看看是不是會有什麽靈感浮現。從學生時代開始住到現在的舊公寓中,擺滿了書架和橫七豎八的書。


    老舊的木地板上,書本、雜誌以及和寫作工作有關的文件資料散亂著,幾乎已無法看到地板的間隙了。而擺放了電腦、印表機以及台燈及其他東西的工作桌,則宛如一艘船或一座孤島,漂浮在紙海之上。


    她的視線遊走在書架上的書背間之際,忽然眼角好像捕捉到了一星光芒,就像星星發出的銀色光芒。


    「哎呀呀!是不是眼睛又使用過度了……」


    她心想,這就是偶爾會看到的光芒,但這時候不知為什麽,那光芒看來好像帶著魔法,如同妖精飛過的軌跡,好像在屋子的一角呼喚:「飲,你看一下這邊!」薰子笑著想:「該不會是吧!」卻又往那邊看了一下,然後站了起來。


    她走到並排的書架中的一座之前,從架子上層抽出一本攝影集。那是外國某座湖泊的攝影集,一本十幾年前出版,而現已絕版的攝影集。


    「聖誕節又快到了,表示這本書已經一借就快十年了?!」


    薰子依稀憶起了從前。


    半強迫似的硬將這本攝影集塞過來借給她的,是大學時代的友人,佐藤薰。比薰子的姓名少一個字的男生。年級雖然相同,但小她三個月,是英文學係同班同學,又參加同樣的一個社團,所以兩人經常都在一起。


    兩人共同的愛好是—中世紀英雄傳奇、葉慈的詩、妖精故事。隻不過,薰子是受到這些詩和故事傳奇的浪漫和幻想,與文字之美所吸引,而薰似乎是受到他自己說的那種浪漫所吸引:「這些都是現代奇幻小說,進而構成電玩遊戲世界的世界觀和大小道具構思的基礎呢。比如圓桌武士、聖杯、魔女和魔術師。真浪漫!」


    有著爽朗笑容的薰,對於自己個子矮小、身材細瘦好像有點在意。他經常是稍稍仰著頭,看著以女生來說個子很高的薰子,愉快地和她說話。


    十年前,十二月的一個早晨,沒錯,就是畢業論文繳交截止日的第二天,他一身遠行裝扮來到這個房間,將這本攝影集托給她,隻說:「我走羅!」就出發去旅行了。和往常一樣,他沒說要去哪裏,就出發到某個國家去了。


    慣於旅行的薰,經常把打工的錢存起來,攬夠了,就飄然出國旅行,然後又飄然回到日本,拿旅行時拍攝的許多照片給薰子和同社團社員的莉子看,一邊講述旅行見聞給她們聽。料理是他的興趣,菜又燒得好,所以每次在外國學到了新口味,回來就弄東弄西,做一些新菜色給她們品嚐。他也經常帶一些配色豐富又好吃的便當到社團辦公室給大家吃。


    薰子突然想起來,就笑了。


    「……他尤其喜歡做雞蛋料理,也很拿手。蛋包飯、日式煎蛋、芙蓉蟹、鹹派,真的都很高明。不過最好吃的,還是在我感冒時做給我吃的蛋花粥了。」


    感覺薰好像常常一聲不響地跑到薰子的住處來。薰子因為感冒請假沒去上課的那個早晨,他也是事先沒說一聲,就隨著匆匆的敲門聲而突然出現。臥病在床的薰子拿了一件對襟毛衣披在睡衣上,將門開了個小縫,正手足無措,他就說了:「趕快趕快!廚房在哪裏?鍋子放哪裏?」手上提著裝了一大堆買來的食材的袋子,進到屋子來,做了一個放了很多蔥末和薑末,熱呼呼的蛋花粥。


    然後他讓薰子坐到廚房的桌子前,將盛好蛋花粥的盤子放在桌上說「請用」,把帶來的調羹拿給她。「等一下我會來洗碗,你吃過以後把碗筷放在流理台就好。」說完,又說:「哇塞,要遲到了!要被當掉了。」就一陣風似的去學校了。


    事後她將這件事告訴好友莉子,莉子露出她那波斯貓似的笑臉,興致勃勃地問:「欸,你們是不是在交往啊?」


    而薰子坦蕩蕩地回答:「怎麽會?我們是朋友呢!」


    薰也經常這麽說。薰子原本就很喜歡「現在」這種關係:同社團的社友、同年級的三好友。


    她喜歡薰、莉子和自己三人像兄弟姐妹一般要好的遊玩、在社團辦公室起勁聊天打屁、逛街、因為笑話而笑到不支倒地、互相拍拍肩膀的這種關係。


    「……不過,說真的,那時候,我也許是喜歡著薰吧。」


    在那以後,年紀和人生經驗相應增長、累積了,也有過和其他人交往、分手的經驗,如今回顧當年的自己,薰子非常明白自己當年的心思,那種關起心扉而不願去直視的,一種可愛的心思。


    薰子笑了起來卻又歎了口氣,雖然和當時一樣仍住在同一個房間,等到發覺時,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距離那懷念的時代,一段漫長的歲月已經流逝了。


    (感覺隻是一眨眼……)


    澹泊平穩經過的十年。


    「因為自己一直都在寫作啊。」


    在自己編織的故事裏,在描寫春夏秋,描寫各種人的人生,描寫市鎮、國家的曆史之間,好像忘記要回來自己活著的真正時間裏了。


    如今,似乎過了很久,才又回到了自己真正靈魂所在的時間來……


    「愛爾蘭真有這種傳說?」


    青年英雄奧西恩在湖畔遇到妖精公主而墜入愛河,之後渡海到彼岸的長生不老之國。在那百花盛放,蘋果結實累累,樂音洋溢的國度,他過著幸福的日子。但那裏畢竟還是異界之鄉,他懷念起故鄉而離開,但歸鄉一看,人世已過了很長很長的歲月了。踏上故鄉的土地,回到自己原屬時間的英雄,在他身上停止了的時間如潰堤般一湧上身,刹那間他即化為頹頹老者矣。


    「長生不老國——也就是時間停止了的國度嗎?」


    玻璃櫥上看得見模糊映照著的自己身影,這身影有一瞬看起來仿佛和十年前一樣沒變,年輕女子模樣。


    她急忙揉了一下眼睛再看,映在裏麵的卻是眼底下已出現眼袋的現在的自己。


    「……眼鏡度數好像又不夠了!」


    薰子翻閱著攝影集,攝影集發出塵埃和油墨的味道。


    書裏有夜色下湖泊的照片,像縞瑪瑙般深暗色湖水蕩漾的湖麵,幽幽倒映著天上的星月光芒,粼粼閃爍。


    「我所看過的湖泊之中,這座最美。從這本集子看不出來,天上的星光映照在水麵,就好像是撒上了許多碎鑽一般,在暗沉的湖麵上發光。湖麵漣漪受到細致月光的照射,宛如削得薄薄的銀屑,閃閃發光,就像有無數的銀戒指藏在湖裏一樣。」


    當一邊聽著薰說這些事,第一次看這本集子的時候,薰子想像那座湖泊的景象,為之陶醉。薰子自己對旅行並沒有太大興趣,卻在聽了那席關於「銀戒之湖」的故事後,興起了想去一探究竟的念頭。那時她還說了一句話:「真想有一個那種銀戒指。」


    薰子是一個對修飾打扮不太有興趣的女孩。她這種個性如今依然,隻是她覺得在遙遠國家的一座湖泊中,竟漂浮著月亮星星之光所生出的戒指,實在是一個美麗動人的故事。若有那種戒指,還真想撈一個來看看呢!


    聽她這麽說,薰高興地笑了,並且說:「我知道了,哪一天我撈一個來送你就是。」


    而在十二月的那個早上,薰硬將湖泊的攝影集交給薰子之後,就出發不知去哪裏旅行了。


    且在那以後,薰再也沒有回學校來。也沒有出席畢業典禮。到底有沒有回這個城市來,沒有人知道,因為在那個十二月初的早上以後,薰就不知去向了。


    不過這種事對薰而言,乃是「家常便飯」。他是個行蹤飄忽不定的人。他這個學生,雖然漂亮地完成了畢業論文,但被問到畢業後的事,他都笑著說:「啊,怎麽辦才好呢!」盡管如此,大家還是認為:那家夥不會有問題的,他自有辦法啦。佐藤薰就是這種學生。


    他語言能力強,人又機伶,臨時起意更改旅行目的地或期間也是很常有的事,因此任誰都認為他哪一天就會回來的吧。


    的確也有人擔心他會不會是遭到意外了,是不是病倒了,但是薰子覺得應該不會有那種事吧。


    為什麽呢?因為薰本人如此說過:


    「因為我不管去哪個國家旅行,都一定會回來日本,回到這個城市。因為我也許就是為了要回來這個我最喜歡的故鄉城市,所以才離開出外旅行的。」


    薰子相信他說的這些話。薰一結束旅行,就一定會回來這風早市。他不會在旅途中病倒或發生其他事情。所以他還沒回來,隻是因為旅行尚未結束,要不然就是在哪裏臨時動念繞道去別處了吧。


    「他該不會被湖畔巧遇的妖精公主抓走了吧!」


    薰也擅長吹口琴,而且演奏得很好。薰子想像著他在妖精國度的城堡裏吹奏口琴給公主聽的景象而笑了起來,那樣的情景很適合他。


    薰子慎重地將攝影集放回書架上。


    這本舊的攝影集好像是薰的鍾愛寶貝,上麵留有不知翻過多少次的痕跡,紙張和印刷都變黃褪色了。


    「不知他何時才要來拿這本書?」


    都已十年了,他現在應該正在某個地方信步閑晃吧。莫非他忘了這本攝影集?還是這本書已經變得不重要了?


    「或許他早就回來這個城市了,隻是沒有來我這裏而已……」


    薰子一時難過地笑了。


    被遺忘了的,被遺棄了的,不隻是這本攝影集,也許自己也在其一呢。


    「哎喲,他說要在聖誕節請我吃大餐的約定也還沒兌現呢。」


    這個約定是在怎樣的狀況下說定了的呢?十年前,在薰動身去旅行那天稍早之前。是薰對她說他的打工收入比預期還多的時候的事吧?薰在咖啡店裏笑著對她說:「聖誕節請你吃飯,怎麽樣?」


    他用輕鬆的語氣說完之後,薰子馬上接道:「那就一言為定嘍!」兩人就簡單道別了。


    ——剛剛的意思是什麽?是說真的說假的?薰子驚慌失措起來。


    然後她著急想道:「糟了!我沒有可以穿去吃聖誕節大餐的衣服啊。」


    雖然著急,但同時也很興奮。薰子心想,說不定到時候他會向我告白,而臉紅起來。


    但是薰到了聖誕節也還沒回來。薰子將她在洋裝店買的,放在紙袋中的高級洋裝和鞋子、皮包原封不動的放在房間裏,自己一個人一邊寫作,一邊等著薰的聯絡。等了好幾天。


    十年前的聖誕夜下著雪。薰子看著窗外飄雪,偶爾豎起耳朵聽聽是不是薰來了,就這樣等待到天亮。


    二十四日、二十五日,都在屋子裏等待,到二十六日死了心。那天晚上她到常去的小居酒屋一個人喝悶酒,酒保和其他店裏相熟的熟麵孔大叔大伯都安慰她,替她打氣,要她「振作起來!」。


    「從此無消無息,我曾經想要忘掉的啊。」


    薰子輕輕拍打攝影集的書背。


    「——啊,對了。把當時的事寫下來,不就可以寫成一篇聖誕節隨筆嗎?」


    她笑了。十二月天的夜晚,屋子裏的空氣,和那個晚上一樣冰冷。


    她在盾上披上開襟毛衣,這件毛衣是大學以來每到冬天就拿來穿的衣服,芥末黃,帶點羊毛味兒,膨膨的開襟毛衣,現在已經到處起毛了。這也是那次感冒的早上薰子披在身上的那一件。


    從那時候到現在已經過去十年,毛衣完全舊了,自己歲數也增加了。


    雖知道這是一個適合寫隨筆的很不錯的插曲,可是對於十年前發生的這個聖誕節往事,自己還是無法釋懷去寫它。


    「啊!不過,當年真的讓人懷念。好想再吃到他做的菜啊。」


    他現在人在哪裏呢?


    和薰子同年的他,現在應該是一個帥氣的男人了。說不定他現在正在他一時興起而前往的地球的某個地方為某個人燒菜做飯呢。


    當年,薰子誇讚他做的菜,說:「真希望你成為我的個人專屬廚師。」他馬上滿臉堆笑點頭說:「好啊。」


    「真的?那就說定了!」


    然後他們互相勾勾小指頭做了約定。那孩子氣卻愉快的一幕,他是否都忘記了呢?


    薰子噗哧笑了出來。她想:哎,不管他現在在何方,不管他是和誰一起生活,隻要他健康幸福就好了。


    「——隻是他的料理還真教人懷念!」


    肚子又叫了——薰子這時才感到肚子餓了,一覺得餓,倦意就一湧而來,頭也暈了。


    「……午飯是幾點的時候吃呢?」


    拿出囤積的


    奶油餅幹來啃,確實是在深夜三點吧?也就是說,我究竟多少小時沒吃了?,


    就在那時,廚房傳出了聲響——匡當,匡匡匡,匡啷!


    好像是鍋子滾動的聲音。


    薰子嚇了一跳,皺起眉頭,「又來了!」


    她聳起肩膀,趿著拖鞋往廚房走。


    「每天晚上都吵死人了!」


    嘩啦一聲打開廚房的門,拉亮了天花板上的燈。


    寂靜無聲的廚房裏麵,沒有人在。沒有任何人的跡象——應該是吧。


    說「應該」,是因為薰子感覺之遲鈍令人吃驚,不管是「直覺」,還是「神靈感應」之類的第六感,都幾近於零。


    當然,所謂幽靈、鬼火、妖怪這類東西,她從沒有見過、碰到過。換句話說,她也不曾害怕過這方麵的東西。因為看不見、感覺不到,所以也就不知道何謂恐懼了。


    也因此,倘若不在意別人怎麽看的話,薰子的體質是可以在皓月當空的夜下公墓暢飲美酒的。


    因為和靈異實在太無緣了,所以她很想至少能有一次和靈異存在的接觸經驗,所以在大一那年下學期秋天參加的社團,才會選名為「靈感社」的社團。這個社團的活動內容就是諸如去傳說中的鬼屋探險,研讀以前的靈異研究書刊以期豐富相關知識,是一個古怪的社團。


    在社團裏,薰子遇見了薰和莉子,而度過了有點奇特而愉快的大學生活。而社團裏除了他們之外,盡是些幽靈社員。聽說該社團創社元老的學長姐們和其他新社員,在新學年開學後不久的春季期間還有到社團辦公室來,之後就蹤跡漸稀,終至銷聲匿跡了。較晚加入社團的薰子從莉子那裏聽來了這些事。其後,連新生也幾乎沒有人新加入,難得有人加入,也一樣成了幽靈社員。以至於在薰子他們畢業後,聽說靈感社就關門大吉了。愛好靈異、研究靈異這些有的沒的,在當時就已經被批評為是蹊蹺可疑的社團,別人也都用那種眼光在看這個社團,所以薰子認為這個社團應該不可能複活了吧。對於那種社團的存在,那所學校是有點太正經八百。


    莉子在校的時候常說:「果然是『靈感社』,參加的都是幽靈社員。不知是不是有什麽在作祟?」


    薰子在大學時代還是一次也沒能體驗到靈異現象。當喜歡包括靈異超自然在內的幻想和浪漫、喜歡節慶祭典的薰,或是號稱通靈者的莉子在鬼屋裏麵開心興奮的說:「哇!那邊是不是看得見一張臉?」或是:「你們看,吊在頂棚上向我們招手呢!」薰子朝兩人所指的方向看去,卻絲毫、完全、一點也看不到任何東西。


    即使薰子很想見識一下不可思議的東西。


    假如世上有幽靈、妖怪,她很想見一見他們。


    因為,薰子的祖母在她上大學前因病過世了。住在九州長崎市區的祖母,代替不在家的爸媽(薰子了解、也尊敬一直待在國外進行土壤改良實驗研究的他們),疼愛、撫養薰子,薰子很想念她。


    在祖母死後薰子想,如果能和祖母的靈魂相見該有多好。她覺得假如靈魂存在的話,不就可以相見了嗎?


    可是,祖母並沒有來看她。


    在長崎,有盛大的盂蘭盆會儀式。那個儀式是人們用以花為飾的船載著在死後頭一次盂蘭盆節回到人世居裏的死者,路上行舟,繞境市街之後送他們回去大海彼岸的死者之鄉的儀式。


    各處燃放爆竹以肅清船將行經的街道,各地方的市街彌漫煙硝味及爆炸聲,火光亂舞。這就是所謂的「放水燈」儀式。


    在第一次盂蘭盆會的那個夏天,薰子回長崎和親戚們一起放祖母的水燈。


    水燈上放了一張大張的祖母遺照,薰子穿著浴衣跟在水燈後頭走,一路都在心中向微笑著的砠母照片說話:而祖母隻是笑著,一句話、一眼都沒回,不發一語地回西方浮土去了。


    那天晚上,薰子望著黑沉沉的海麵想,如果存在不可思議的事就好了。她望著輝映著星星的光芒、煙火的火光、街上的燈火而閃爍的暗夜色海水思索。


    假使故事傳奇中的幽靈、亡魂、妖怪都存在於這個世上,也存在有諸神,這些都是此世的真實的話,那麽,在這暗沉沉波浪的彼方,就有祖母往生的西方淨土,祖母的靈魂沒有消失,就能夠再和她相見的啊。


    祖母會用她布滿皺紋的溫暖的手摸摸薰子的頭、拍拍薰子的背,對著薰子微笑。不,不對。這次是薰子要摸摸祖母的白頭,抱抱她已經細小彎曲的背,向她微笑說「謝謝」。


    薰子想向祖母說這句應當要說卻已經來不及說了的話。


    因此,薰子在暑假結束回風早的大學後,在秋季時參加了她之前就已在注意的「靈感社」。


    而結果則是;在整個大學期間,薰子沒能看到半個妖怪,但在那裏遇見了薰和莉子,而度過了幸福快樂的時光。


    莉子讀的是日本文學係,其專業雖也是中世,卻是日本的中世文學。薰子和她既不同係,也沒有修相同的課,要不是參加「靈感社」,絕不可能相遇。說起來,莉子才是「靈感社」的主人呢。


    因為這所大學頗有曆史,所以社團使用的建築頗具雅趣,換個說法則是帶點詭異氣氛,又帶有古意。當薰子去拜訪其中一間房間,即「靈感社」的活動室時,接待她的就是莉子。


    「哎呀呀,歡迎蒞臨靈感社。」


    莉子露出她獨特的波斯貓笑臉笑著,然後好像看到了什麽似的,朝薰子的肩膀那邊笑——她在那邊看到了什麽?薰子到現在也還不知道,雖然很想問她,然而就連問這一事都覺得很恐怖而沒敢問。


    莉子自稱是通靈者,的確,莉子的眼睛真的好像能看到什麽,她也能說中很多事情。


    在薰子看來,莉子就好像活在魔法或故事的世界中。


    在她和薰子以及薰之間的友誼已變得相當不錯的某一天,莉子和他們說了她以前的事。說她小時候就可以看到別人看不到的許多東西,所以朋友很少,即使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的關係也不好。


    「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我卻看得到,很恐怖吧?」


    莉子滿不在乎的說。


    「拚命裝成自己看不見妖怪,和家人的關係才改善,也才有了朋友。但我一直覺得那不是真正的自己。我決定在上大學之後要完全活得像自己。這之後才是我真正的人生,真正的時間。現在我就過著自己的時間。你們是真正的我最初的朋友,最早的友人。因此,我愛你們。」


    莉子說完,抱住兩人的肩膀,輕聲繼續說道:


    「……所以我決定不去看你們的未來,我不願意看見離別之日這些令人傷心難過的事。活著,就一定有離別的一天。我不想太快道別,所以我不去看。」


    「沒事的,」薰語調開朗地回答,「莉子,你放心。我和薰子會活很久的。我發誓我們會很長壽,所以,隻要你和我們在一起,就永遠不會寂寞的,莉子。」


    薰說完還對薰子說:「薰子,對吧?」


    薰子點了點頭說:「我會努力長壽的,所以你要永遠和我們做朋友喔,永遠一起玩哦!」


    莉子點了頭微笑。抱緊了兩人的肩膀,當時莉子眼裏流出的淚水,薰子永遠忘不了。


    至於薰呢,要不是兩人都參加了那個社團,那關係也不會那麽好吧?


    古趣盎然的社團房間讓人感到心情舒暢,所以薰子一有空就跑去那裏。這一點,薰和莉子也一樣,三個人在學校有課的日子幾乎天天窩在社團室的房間裏吃午餐或做其他事。有時候甚至早、晚餐也在那裏吃.三個人都是單身住外,所以慢慢變成就像一家人一樣,自然而然就常在一起了。


    (炒麵麵包真好吃!)


    薰


    子喜歡美食,所以過去的記憶,有很多是和食物的味道聯結起來,記在腦海中,回憶大學的味道就是那種麵包。


    學校餐廳內的小店賣的炒麵麵包,是港口邊的新月麵包坊做好送來賣的特製麵包,用當天早晨剛出爐的鬆軟香甜的漢堡包,夾上同樣是店家獨門的自製炒麵和醬汁,使用的肉是高級牛豬絞肉,其味能讓齒頰留香。


    「薰子,你在吃好吃的東西的時候,臉上都露出一種無限幸福的表情耶。」


    有一次薰子中午在社團室享用炒麵麵包,莉子一邊倒出水壺裏的熱茶給她,一邊感慨萬千的這麽說。


    (因為確實很好吃啊。)


    那段時期,薰子覺得美食榜首就是學校餐廳的那種炒麵麵包。


    (但那種麵包還真不容易買到呢。)


    文學院所在的大學主樓,和位於校園一隅的學校餐廳有一段距離,所以薰子常常趕不上麵包爭奪戰。她原本就不善於競爭,又不夠俐落。更何況炒麵麵包供應數量有限,還是人氣商品。


    不過,腳程迅捷,動作俐落的薰則在兩棟建築物的樹林間穿梭馳騁,經常都能輕易斬獲炒麵麵包凱旋而歸。薰子經常都流口水羨慕的望著他。有一天,薰笑著說「給你」,把麵包送給了她。


    薰把手肘支在桌子上,溫柔的看著她吃的樣子,看了一陣子之後突然笑了起來:「打從一開始看到你,就一直覺得你很像我想念的一個人。現在終於想起來了。我小時候的好朋友安妮也很愛吃麵包,吃得很幸福的樣子也很像你。」


    薰子邊吃邊問:「你的好朋友是外國小孩?」


    「咦?啊,哦不,說出來你會不高興的。哇,實在不該說出來的……」薰有點兒窘。


    「為什麽我會不高興?」


    那個嘛——薰欲言又止,閃躲視線。薰子和莉子都很想知道那朋友安妮的事,他終究拗不過她們,隻好說了。


    「和你們講也無妨,不過你真的不會生氣?」


    「我保證不會生氣。你講啊!」


    薰歎著氣說:「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那時住在風早的家附近的人家院子裏的一隻大型犬,和薰子的那……有點像……」


    「狗?安妮是一隻狗?」


    「不是那樣啦——雖然是狗,不過是一隻黃金獵犬,有長長的金色的毛,是很漂亮的狗耶。雖然可能是因為老了,有點瘦。它很喜歡我,我放學回家的時候它老遠的就會開始叫。把它的前腳搭在院子的欄杆上,搖著尾巴等我呢。我把營養午餐的麵包帶回來給它,它就會很高興的這樣大口大口的吃。哎,你看,生氣了吧?」


    話雖如此,畢竟被比成像一隻年老的大型犬,一點也不好笑。


    莉子很受不了的說:「當然會生氣了,再怎麽說,像以前的好朋友,也不該是一隻狗吧?狗耶!」


    「是是,對不起。不過,我不是要辯解,不過真的,它是我的好朋友。是我在三年級時,比誰都重要的好朋友。」


    「我並沒有生氣哦。」薰子搖搖頭,「雖然有點過分,但看在麵包的分上,就饒你死罪吧!那隻……安妮,你喜歡它嗎?」


    薰笑了,臉笑得像太陽般燦爛。「是的,我很喜歡它。安妮的眼神很溫柔,它經常張開它那漂亮的眼睛看著四周,看起來很幸福。我很喜歡安妮的眼睛。那一戶人家,白天好像都沒有人在家。安妮像是被遺忘了似的,一直都被綁在院子裏,漂亮的金毛也髒兮兮的。不過安妮經常笑嘻嘻的,很愉快。經常……」


    薰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但他還是笑著說。「在那之後不久,因為我爸生病死了,我家有一段時間搬到很遠的地方去,從此就沒有再見到安妮了。到現在我還是忘不了它。我在想,安妮是不是一直在等候著我呢?在我突然不再出現以後也在等。」


    薰說後來他再回去探望時,連那個房子也都沒有了。


    「到現在我都還會想起,安妮怎麽了呢?會不會因為老了,沒多久就死了呢?那它會不會到最後都在等著我再拿麵包去給它呢?……我再也沒有出現,它會不會還是在那院子裏一直等待、等待,孤伶伶、寂寞地死去了?我怎麽不能再去看它了呢?它應該很寂寞吧!」薰說著說著聲音都嘶啞了,吸了一下鼻子。


    薰子握緊了吃到一半的炒麵麵包,對他說:「它一定一直等著你。不過,我覺得它不會寂寞,而是很幸福,每天都很期待還可以再見到你,想著你今天可能會來。換作是我,我也會是幸福的,一直等待好朋友來的每一天,相信他還會再來,相信還能再相見,一直相信而等待的每一天,一定是幸福的。」


    薰一時將臉埋在交叉在桌上的雙手裏,立刻又露出笑容,向薰子說了聲:「謝謝!」


    他眨著長了長睫毛的眼睛,眨著有如凱爾特人騎士的眼眸說:「我明天也會向您獻上炒麵麵包,請您像古代的聖潔少女一般,讓我立誓吧。美麗的安妮……哦不,薰子姑娘。」


    現在回想起來,大概是從那件事開始意識到薰的吧。在那之前,或許薰子看與自己生活步調不同、所處世界廣狹不同的薰,隻是個近在身邊而距離遙遠的人。


    薰經常處於眾人環繞之中。他交遊廣闊,行過之處,和其他學院的人也互相交談。他的笑容展現了他喜歡和人在一起,他主動和人搭話,與他人之間似乎沒有隔閡。


    他常常笑顏爽朗的說:「我很喜歡人。因為大家都很有趣。」


    他是個行動派。打個比方說:初夏學校中庭的小山丘上開了今年第一朵三葉草的花,當薰子還在遠處才因剛發現那朵白色小花而驚喜時,薰已經站在花朵旁邊,向薰子招手說:「花開了呢!」薰就是像這樣的人。


    當薰子想著他好忙碌、令人眼花撩亂,而等到發覺時,她的目光已經在不知不覺之中追逐著他的身影了。


    她也曾看見經常笑容滿麵的薰在傍晚時分站在長有三葉草的小山丘上,神情異常落寞地望著遠處發光的大海。那目光凝視所及之處好像不是海,而是遙遠的「某個地方」。


    (到底他在看什麽?在看哪裏?)


    他的眼神如是悲戚、難過,如同被遺棄的小狗,垂頭喪氣。


    薰子那時候覺得他好像是在凝望遙遠的海之彼岸,久遠前的一個思念的地方。


    (不老之鄉——海神的魔法之國——)


    好似想起了再也回不去的世界、已經失去的歲月而悲傷。


    (分別以後的時光,和思念的人們。)


    (渡過大海的彼岸就能尋找得到嗎?)


    薰很早就失去雙親,薰子能夠體會他的心情,所以想叫他,卻出不了聲,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而這時候,薰已經發現她了,當他轉過頭來時,已經是笑容燦爛了。


    「唉,真討厭!」薰子在深夜的廚房裏苦笑起來。


    「不知道為什麽今天老是想到他。到底怎麽了?」


    這一陣子都把他給忘了。就好像把他遺忘在時間長河之中了。


    如今卻宛如昨天才剛發生似的記憶猶新,連他的表情都能夠回想出來。


    薰子曾經在社團房間午休小睡醒來時,看到薰映在櫥櫃玻璃上的表情而微微吃了一驚。


    他正向著她這邊看,表情顯然是在猶豫要叫她好呢還是不要。總覺有點像隻小狗在遲疑該不該搖尾巴,會不會被罵一樣,帶著不安的眼神在看她。


    (薰也有這樣的表情喔。)


    當她正在這樣想的時候,莉子嚷著:「嗨,你們好!」高高興興走進來了。


    她直接走過來拍拍薰子的肩膀,薰子沒辦法,隻好假裝剛醒來的樣子。而薰也恢複了他一如往常的爽朗笑容,對薰子說:


    「薰子,那個,新月麵包坊新推出一款加了果仁糖的巧克力牛角麵包。下次買來吃,要嗎?大排長龍的,好像很不容易買到。想要搶到它,對你來說,難度太高了!」


    莉子一副受不了的樣子說:「你這樣講,不就是露骨地說薰子動作像烏龜,所以自己買不到嗎?」


    「果仁糖巧克力牛角麵包……」


    薰子在深夜的廚房裏喃喃自語。


    肚子又咕嚕嚕叫了。


    那也的確是好吃的麵包。那時候和薰、莉子三人在點心時間一邊吃著它,一邊直嚷「好吃,好吃」,說來那就是青春時光的滋味。


    「現在這裏要是有那種麵包就好了。」


    薰子心想下次不要忘了去買。新月麵包坊現在也還繼續營業,生意興隆。但是眼前,得先對付廚房的怪聲。


    「真是讓人火大的噪音。」


    應該是在進入這個十二月以後吧?每到深夜,廚房就發出聲響。鍋子盤子水壺弄出很大的聲音。如果隻是聲音也還算好,而開門一看,隻見地板上鍋子水壺散落一地,碗櫥開開的:心愛的盤子也缺了口、破裂了。


    這麽一來,薰子就得在深更半夜清掃廚房。而大約那個時間,經常正好是她肚子餓,寫作也正進入佳境的時候。一想到要餓著肚子,中斷趕稿工作,被迫清掃廚房,氣就上來。


    剛開始時,她還確實對這謎樣的噪音感到害怕,拿厚刃尖菜刀以代利劍,抱砧板以為盾牌,一個人滿屋搜索「誰」,查看是否有小偷或什麽人躲著。


    或者想是否有不小心闖入的貓或巨鼠,而手持當零食吃的乳酪試著叫喚:「出來!出來!」


    但是半夜黑漆漆的廚房裏,除了她以外,沒有別人。搜尋、呼喚,也沒有人回答。如此連續了好幾天。


    最後她也習慣了。因為她沒有可以煩惱的餘裕,和每天的截稿時間苦戰,比起揪出不明噪音的真相還要優先。


    薰子自個兒點了一個頭。


    「可能是房間太老舊了。我剛住進來的時候,這公寓就已經建有十幾年了。地板傾斜,木作碗櫥的某些地方鬆動了也不足為怪。是了,或許是搬家的適當時機了吧……」


    以前也有考慮過要搬家,因為這棟公寓實在太老舊了,老舊到牆壁都已出現了裂痕,地板有些地方都凹陷了。


    更漂亮、更方便的公寓,並且附近有麵店餐廳、一樓有商店進駐的公寓。如果能找到那樣的房子,對廚藝不好,也沒時間做飯的薰子來說,首先生活問題就可以獲得改善。實際上以薰子現在的收入,搬去那種地方住也不成問題。


    現在住的雖然便宜,卻是離市街有點遠的公寓。因為位於可以俯瞰市街的小山崗上,夜景優美這一點很令人滿意。周邊有一些有曆史的大飯店和大宅院,環境寧靜美麗,非常好。隻是距離鬧區徒步需要二十分鍾,便利商店、郵局也都有些遠,還是不太方便。


    (真想能住得離市街更近一點。)


    不知想過多少次了。但卻還不想搬出這間房子,是因為——


    薰子眼角瞄了一下書架,看看那本插在「老地方」的舊攝影集。


    「都已經過了十年了!或許搬走也沒關係了吧。一定是時候到了。」


    如此喃喃自語之際,屋子不知哪裏傳來一聲「劈啪」,好像木板裂開的聲音。


    「……該不會連牆壁也裂了吧?」


    薰子抱頭坐到廚房椅子上。她覺得照這樣下去,房間可能很快就會崩塌、解體了。


    「決定了,真的決定了。搬吧!」


    她思忖:好事不宜遲。明天就去房屋仲介公司找房子。那篇隨筆還是毫無進展的現在,帶著散步心情上街走一走,正好可以轉換心情。


    去咖啡店喝個茶,也許能浮現出什麽文章也未可知呢。


    「今晚就算了,覺得好累。喝杯甜飲,先睡了吧。」


    薰子從舊碗櫥裏拿出即溶可可粉和蜂蜜,倒進愛用的馬克杯中,注入電熱水壺的開水。


    她虛脫地坐到廚房椅子上,用銀製湯匙攪拌飄出甜美氣味的可可,長長歎了一口氣。


    她知道披著的開襟毛衣從肩膀滑落,掉在地板上了。但她連彎腰從地板上拾起毛衣的力氣都沒了。


    出了一會神,當她想要撿起毛衣時,才發現芥末黃的毛衣已經不在地板上而是在桌子上了。


    「……咦?」


    薰子眨了眨眼睛。


    心想:我剛才有撿起來嗎?


    睡意襲來。薰子披上毛衣站起來,將馬克杯放在流理台,熄滅了廚房的燈。


    她關掉工作桌上的電腦電源,鑽進床鋪裏時驀地想到:莉子如果在這裏一定會很高興。


    她會搖晃著像探測奇異現象的天線似的蓬發,露出波斯貓笑臉,一定會這樣說:「廚房的噪音哪,一語道破,沒錯,就是靈異現象也。」


    「『木板破裂聲』之類,無非『騷靈現象』,乃是鬼魂發出的聲音。亦即所謂的『鬼怪聲』吧。碗櫥的餐具動搖之類,不也是常有的心靈現象?毛衣當然是鬼魂幫忙撿起來的,也許是妖怪、妖精或鬼魂吧。那公寓不是很舊嗎?有什麽在那裏,一點也不值得大驚小怪。」


    但對於雖是作家,卻是一個實在論者,並且體質是「看不見」的薰子來說,遺憾的是,自己怎麽樣都不覺得這些是靈異現象。


    為什麽呢?那是因為太過於清楚明白之故。


    在進入夢鄉之際,她心裏還在想著:


    (……因為,有所期待卻落空是很難過的。)


    萬一,即使是百分之一也好,千分之一也好,有那麽一點可能,的確是妖魔鬼怪弄出的噪音——假如是大學時在書上讀到的,在電影看到的,所謂的「騷靈現象」正在自己家中發生的話。


    (我會很高興的,很高興的……)


    可是她卻什麽也看不見——


    不論是妖魔鬼怪或鬼魂,都看不見。


    如果能看得見「什麽」。


    如果有「誰」向她說些「什麽」。


    (我就可以相信的啊——)


    薰子第三次歎了口氣。


    如果莉子在這裏,就可以幫我看見「什麽」,幫我和「誰」交談了吧?


    畢業以後,莉子就以通靈者的身分闖蕩社會,她運用她有關靈異方麵的知識,開設了部落格,以此為肇基,很快就一躍成為該界權威了。


    莉子現在和薰子也還是好朋友,但她已成了大忙人,已經不是想見麵就能輕易見到的人物了。


    根本就無從知道她究竟何時在何地,因為她在日本全國各地飛來飛去。當還在想最近都沒見到麵時,一開電視卻赫見她出現畫麵中,正在替人解答靈異方麵的人生問題,這就是現在的莉子。


    就在前天,莉子還在黎明時傳來一封手機簡訊,還附了一張恐山的照片。說是「正在修行」。信上一如往常情緒昂揚,精神十足,讓薰子放了心。


    想到這,還記得她在信的末尾寫著「夢見和水有關的夢」,沒頭沒腦的一句,和品嚐美食以及工作的事情寫在一起。


    她寫道:「最近一再夢見和水有關的夢。」


    原本隻打算小睡一下,不料醒來已是下午,都快接近傍晚了。


    霍地起床,大略洗了把臉,把果醬塗上放在冰箱裏已經變硬的吐司,和著牛奶塞進嘴裏。隨便換個衣服,簡單化個妝,正想走出房門時,轉念一想,今天要去房仲公司,就再換過一套正式一點的衣服,又稍稍化了妝。


    可是疏於照料的長發,卻怎麽理也是亂蓮蓬;眼鏡鏡框又落伍過時,連自己都覺得難看。望著掛在玄關門內側穿衣鏡裏自己的身影,不禁嘟囔起來


    。


    「……怎麽說呢,這可不是聖誕時節上街的穿扮呀。」


    她拿了一件長大衣套在上麵遮掩。出門之後,離公寓走沒幾步路,就有一間古老的教堂。看得見庭院裏的樅樹點著聖誕節的燈飾。然後走下石階緩坡,則有一家由紅磚牆和樹籬遼覆住的老的大飯店。


    那就是風早城市飯店。城裏人都叫它風早飯店。是一家從明治以來就莊嚴矗立在山崗上,宛如宮殿般的豪華大飯店。


    順著坡往下走,就漸漸可以看見飯店大廳正門。飯店周遭,中庭、樹籬全都換上了聖誕節裝飾,裝飾物和彩燈璀璨輝映。飯店裏麵大概也都全變成聖誕節世界了吧。


    門廊有穿著童話般製服的門房站著。


    回想起來,站在那個地方迎接來車的飯店服務人員就稱作門房這件事,是薰教她的。


    薰很喜歡旅館飯店,尤其是風早飯店,據說他從孩提時就是常客,有時還會一個人去住。聽說他的雙親雖然很早就去世了,但他們很喜歡旅行和旅館飯店,薰也承襲了他們興趣。


    他和櫃台服務員、飯店內商店的人以及餐廳人員都很熟。在飯店裏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可以愉快自如的度過。他以前曾帶薰子和莉子去位於大廳樓層,一家他喜歡的店。而薰子一直都不太習慣,姑且不論都會區長大的小姐莉子,在小城市優哉遊哉長大的薰子,光是走在豪華大飯店中就感到緊張。


    那家店鋪,名字聽起來很隨意的「咖啡屋」,卻是很高級的餐廳,是一家店員會以最佳笑容送來剛煮好的咖啡、藝術品似的蛋糕,以及各式美味飲食的店。


    去咖啡屋的時候,薰經常都是穿便服,像平常一樣微笑,因此非常協調。而其他客人則西裝筆挺地洽談生意,或身穿一眼便知的名牌服飾、提著名牌包包喝茶。在那裏薰子感到好像隻有自己走錯了地方,非常惶恐。


    不過薰子並不討厭薰帶她來這家飯店,反倒覺得在那裏度過的時間是像珠寶一般極其珍貴的時間。


    然而自從薰不在以後,她就再也沒有進去過那棟建築物了。


    薰子微笑著經過外觀與往昔無異,令人懷念的飯店。


    「對了,聖誕節約會,我想一定是要去那家咖啡屋吧。」


    薰說過,在聖誕時節,可以看到照明投射下最美麗的夜間中庭位置,就是從那個咖啡屋的窗戶看出去。他說,中庭宛如娃娃屋,裝飾了一些可愛植栽,布置了天使和聖誕老人人偶,光輝燦爛如夢似幻。


    「下起雪來,則窗外的中庭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個很大的雪穹窿。」


    薰子聽了他所說的話,而憧憬向往起來。


    因此,十年前,一想到聖誕節的約會,就覺得一定是要去風早飯店的咖啡屋,而心中雀躍不已。


    也因此,薰子才會跑去一家從未去過的流行購物中心的洋裝店選購洋裝。一件皎白似雪、寬裙擺、像長禮服的連身裙,領口飾有珍珠、玻璃珠和絲絹人造花。雖因款式設計有點像公主裝而遲疑了,但因店員大力推薦說很適合她,才買了下來。


    (那件連身裙,非常貴呢。)


    還是新人作家的薰子得用分期付款方式才買得起的名牌連身裙。同時她還買了如同玻璃製成的鞋子和小皮包,以及像公主使用的披肩。


    直到這些商品的分期付款繳清為止的那段期間,薰子每個月看到寄來的帳單,就想起那可悲的聖誕節而傷心難過。


    對當時的自己來說太昂貴的衣裳服飾,現在不知放在哪裏了,應該還是放在紙提袋中,收在房間的某個地方吧。


    「身材和當時並沒有走樣,要穿的話現在應當也還能穿……」


    薰子並不清楚十年前的名牌服裝,現在是否還能穿;何況,薰子無法想像,帶著失戀回憶的洋裝,要穿去哪裏才好?


    薰子一邊拾級走下石階坡道,一邊想到在試穿那件洋裝時,鏡中昭i見的自己紼紅臉上的笑容,以及幫忙選衣服的店員的愉快表情。提了裝著衣服和皮包的紙提袋回家,在聖誕節逐漸接近的每一天,看著它,感到幸福又快樂,一個人紅著臉在微笑的每一天。


    (十年前的我真是幸福的家夥啊。)


    她先是苦笑,不久轉為微笑了。


    即使是痛苦悲傷的回憶,也是快樂、懷念的回憶:即使有點兒想哭,也是幸福的回憶,好像美麗的音樂、圖畫一般。


    「真想穿上那件連身裙,去聖誕夜的風早飯店看看的呀。」


    十年前的冬天那時心想:穿著那件禮服般的漂亮衣裳,則或許在豪華的場所也能像大家閨秀一樣抬頭挺胸,沒有愧色吧。


    「——卻成了一場夢。」


    那個時候,薰子很想有一天能夠和薰一起,置身於那最高級的飯店也能臉上笑容如常。


    總有一天自己也能夠不緊張、臉不羞紅,像薰一樣,笑容自然的在那美麗的空間裏進退自如。


    聖誕時節的站前商店街,整條街就像聖誕樹一般華麗。路樹上藍色燈光照射著,宛如光線形成的藍色森林綿延不斷。黃昏時分,來來往往的人們在櫥窗和路樹的燈光照射下,看起來個個都顯現出興奮的笑容。馬路各處飄送的聖誕音樂讓亮麗氣氛更加高漲。


    薰子感覺自己心情就好像心頭抱著甜蜜痛楚的舊傷,在那當中孤單的行走似的。


    隨筆的題材,都還沒有半點眉目,她有點像事不關己似的,邊走邊想該怎麽辦才好?而隻看著在漸漸變暗的路上行走的腳邊。


    也因此,大學以來不知走過多少次,理應很熟悉的商店街,竟然迷路了。


    「……咦?這是哪裏?」


    薰子愣住了,停下腳步。


    她知道自己現在站的地方好像是商店街的小弄。可能是不小心走岔了幾條街,而走到平常沒走過的巷子裏來了。


    「就算走錯了,我所不知道的路……」


    老舊的柏油馬路,排列著同樣陳舊的木板牆,還發現有古早懷舊的木頭電線杆。向上望去,黑漆漆的電線,在傍晚的天空中亂七八糟縱橫交錯。


    眼前還有不知多少座的紅色鳥居,莊嚴的排列著。


    「站前這一帶有神社引」


    當她在嘟噥的時候,腦際浮現出莉子波斯貓般的臉孔。同時好像還聽見了莉子一副受不了的樣子的聲音。


    「真受不了。薰子,你忘了啊?說到站前的神社就是那個啊,風早七大奇跡之一,白狐風早三郎的神社啊?從以前開始就保佑著這個城市,不過有時也會頑皮淘氣遊戲人間,很靈驗的一個神社喲。傍晚時分到清晨是風早三郎的遊戲時間,必須小心不要被祂迷到,不是有這樣子的很有名的傳說嗎?」


    薰子呻吟起來。不禁抱怨人不在這裏的莉子:「你說幻化成人遊戲人間的神很靈驗?莉子,你說的是什麽話呢?這不是互相矛盾嗎?」


    眼前有幾座異樣而十足威嚴的鳥居不規則的排列著。巷子裏麵有一些店鋪的後門,屋影林立,但附近一帶安安靜靜的,不見人影。其景象就如同將舊時黑白風景照剪下來放在那裏,時間仿佛停止了,而薰子則是被誤帶到那裏,嵌入其中。


    即使不具絲毫靈異能力的薰子也感到一股懾人的詭異氣氛籠罩著。就在薰子剛剛走過來的聖誕節街上所有的光亮、熱鬧,在這裏全不見了蹤影。


    一陣冷風吹過。嗅得到一股香氣。


    薰子輕輕搓了一下大衣的手臂處,姑且挪動了腳步。穿過或繞過了好幾座附近一帶大小不一的鳥居。


    這些鳥居好像是在這城市的很長的曆史中,好幾個朝代的各類人物所奉獻的。有非常古老,已處處掉漆的;也有光澤監人的全新大鳥居。有不知是誰刨過後上色做成的可愛小鳥居


    。稍遠處則可見高高聳立著,用水泥或金屬做成的巨大、氣派又豪華的鳥居。


    薰子雖不具靈異感應能力,也感受到了這鳥居林立的老巷子彌漫著神聖莊嚴的氣氛。譬如說,薰子感受到了一種好像老樹或長滿青苔的巨石所具有的氣氛充滿在這巷弄裏。


    (難道說這裏有……)


    她心裏想:說不定有神明在。


    可是同時也感到在黃昏時分迷路走進這種地方,脊背不禁冒起一股涼意,而心生恐懼。


    就在那時候,巷子內有一個地方閃出了朦朧的朱紅色燈光。


    顏色溫暖的燈光,讓薰子驀然憶起幼時祖母為她搓揉的酸漿果實顏色,和那令人懷念的味道。


    昏暗的巷子裏有一個方形、像個燈籠的紅色招牌。上麵有「黃昏堂便利商店」字樣和稻穗商標。一抬頭,就看到那裏有一家用紅色和金色作裝飾的白色便利商店。有著玻璃窗的店內,洋溢著春日陽光般的明亮光線。


    「黃昏堂……便利商店?」


    她推開玻璃門,進入店裏,心想可以在這裏問個路,但又覺得隻是問路有點遜,也對店員不好意思,所以想順便買一下明天早上要吃的麵包或是其他東西。


    一踏進店裏,薰子就因為店內輕輕飄來的白色蒸氣中無以名狀的濃鬱香味,身心腸胃都被俘虜了。


    店內彌漫著剛做好的豆皮壽司和關東煮的香氣,櫃台處有一個金屬製方鍋,熱氣蒸騰;旁邊有一個小巧端整的保溫器,豆皮壽司可愛地排列其中。


    櫃台牆壁上有貼紙用朱紅色的字龍飛鳳舞寫著「供應香甜可口關東煮」、「也有剛做好的豆皮壽司」。


    薰子很喜歡美食,所以她閉起眼睛,陶醉地享受那香氣;寒冷的身體也因暖烘烘的空氣而暖和起來。


    (本來計劃先去房屋仲介公司,回頭再去咖啡店吃飯的,幹脆就在這裏買關東煮和豆皮壽司當晚飯了吧……)


    這時候,一個清晰、悅耳又溫柔的男性聲音在招呼薰子。


    「歡迎光臨,晚安。」


    「唉?喔?」薰子眨巴著眼睛應答。


    麵前有一個極英俊的店員站在櫃台那邊,笑吟吟、高興地看著自己。


    這個人穿著很合身的紅白條紋製服,頭上端正戴著帽子,襯衫領口係著紅色領帶。從他的樣子來看,想必是這家店的店員。隻不過——


    (哦,他怎麽有著長長的銀發和金色的眼睛?)


    他是一位相貌非凡的青年,年紀大約快三十,或三十幾吧?可是金色眼睛的眼神,看起來比薰子大很多。她判斷不出他的年齡。


    他身材修長,膚色白皙,而端整的臉龐上,臉頰血色紅潤,形狀美麗的嘴唇也微微泛紅,其模樣,讓薰子總覺得有一種超俗之美,宛如小說裏的人物出現在現實中。


    (好像從前的歌德式小說或奇幻小說,或現代寫給女孩子們看的輕小說裏麵出場的——)


    以年輕女性為主要讀者群的冒險奇幻小說封麵上,肩背鮮花,手持利劍,站在女主角身旁微笑的,那種超乎現實的美麗青年,就站在自己眼前。


    薰子心裏歎了一口氣。一個勁地看著這漂亮的人兒,都看傻了。


    (美呆了。「像圖畫上的漂亮青年」竟然真的存在呢……)


    當她在心裏嘀咕:事實比小說還玄呢!


    這時那人開口了:「老師,晚安。」聲音響亮美妙,笑容璀璨。


    「啊,喔,晚、晚安。」


    薰子臉紅起來,不自禁向那人點了個頭。


    然後一張畫有花卉圖案的彩色紙和一枝簽字筆遞到她麵前來了。


    「佐藤薰子老師,可以請您幫我簽個名嗎?」


    「咦?」


    她抬起頭來,那人好像有點兒害羞。


    「哦,當然,如果您願意的話——啊,今夜能夠恭候到敬愛的佐藤薰子老師大駕光臨敝店,實在是三生有幸,光榮至極。不知怎麽,年紀都老大不小了,我還是很興奮緊張呢。」那人看起來很幸福的說著。


    「咦?咦——咦?」


    薰子接過色紙,眨了眨眼睛。


    店員笑容依然燦爛,接著說:


    「這張色紙,我想把它掛在店裏。當然我很早以來就是您的忠實讀者,而且我們店裏也有很多喜歡看您的作品的客人。聽到您蒞臨過這裏,不知大家會有多高興呢!——對了,可以的話,能不能也請寫上『黃昏堂便利商店』?……嗬,謝謝您。」


    薰子按照他的希望簽了名,而後帶著疑惑問道:「那個,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我又不是什麽有名的作家。」


    「怎麽可能認錯人!您應該就是佐藤薰子老師吧?」


    店員一邊珍重收過色紙,一邊動作優雅的指了一下店內一個區域。


    「您請看,不是我愛自誇,您所有的大作,我們店裏全都有呢!請您看看那邊的架子。」


    薰子心裏想怎麽可能?然後朝店裏邊走過去。緊靠著雜誌區有一個架子放了一些單行本書和口袋書,薰子的書的確就排列在架上,甚至連已經無處可找的以前的書或出版冊數很少的書,以及已經絕版而存書也遭銷毀處理的書都有。


    她難以置信地瀏覽了自己作品的書背,從十幾歲起就勤奮寫到現在的幾十本書,默默地出版,沒有引起太多話題,隔不久就銷聲匿跡了的許多書,這些好像全部都很驕傲地排列在架子上。


    「謝謝你!嗬嗬,我還真寫了不少呢。」


    看著每本書的書背,薰子就可以回想出寫那本書的年代,仿佛自己迄今曾經活過的時間的結晶就陳列在眼前。


    薰子假裝把眼鏡扶正,用指尖抹掉了眼淚,因為眼淚突然流出來了。不是悲傷之淚,而是熱熱的,心頭鬆了一口氣的眼淚。


    店員輕聲地說:「您的書,文章很優美,故事也很美,雖然不是很華麗,但讀著讀著心頭就溫暖起來。就好比街上吹的風、流動的水一樣,溫柔、平穩,令人心情舒暢。可以感受得到您注視著市街的幸福眼神,連看的人都感染了那幸福。您的書,或許並不炫人耳目。不過,我認為是希望這世界能有的重要的書。」


    薰子什麽話都沒說,隻是輕輕向店員點頭。他說的話讓她心中感到很喜悅,或許是她一直都想聽到的話,但她不知該如何道謝才好。


    她想應該買些東西。拿了一個放在門口附近的紅色籃子,先拿了明早要吃的,看起來很可口的手工風味菠蘿麵包,又拿了一種沒看過的「蒲公英咖啡」牌的茶包放進籃子。心想:這裏有很多奇怪的東西耶。然後突然想起也要買些文具,正在架子上找的時候——


    目光忽然逗留在一個奇妙的東西上。


    一個裝在白色盒子裏發著銀色光芒的東西,孤伶伶在架子上,旁邊的小紙片寫著說明。


    「靈擺(銀製)」。


    「這是一個可以尋找失物的神奇魔法靈擺,會回答你的問題,也能實現你的願望。迷路時也可放心,它能指引你回家之路。」


    大小約略拇指之半的六角錐狀銀靈擺,鏤刻著蔓草和雪花圖案,係著長長的鏈子。鏈子另一端則有「六出之花」形狀的墜飾。處處鑲嵌了應該是紫水晶的淺紫色寶石。


    以前薰子也曾經接觸過靈擺,學過它的用法。因為在大學時,在「靈感社」玩過莉子帶去的靈擺。


    提著鏈子,向著下垂的靈擺詢問各種事情,右旋為是,左旋為不是。很不可思議的,靈擺就會悠悠轉動起來,指示解答。


    記得在當時,不具靈感能力的薰子拿了,靈擺不動;而莉子拿在手上則漂亮地滴溜溜轉來轉去。


    傍晚時分的社團房間內,在整個社團室的一角,除


    了他們三人之外沒有其他人的那間房間裏,莉子露出她慣有的、滿意時的波斯貓般微笑表情說:


    「想要找遺失的東西,或想知道什麽事情,靈擺可以告訴你喔。你有什麽想問的?」


    在那之前幾天,薰子在校園樹林中掉了一枝原子筆。她半信半疑地講了這件事,莉子就快速在紙上畫了一張樹林地圖。然後在地圖上麵施展靈擺,指出了原子筆所在。結果,原子筆真的就在樹林那個地方的雜草中找到了。


    不知何時走到身旁來的店員,帶著些許頑皮的笑容說:


    「哎呀,老師,您真有慧眼!這可能是全世界最有用的魔法靈擺喲。這是本店的推薦商品之一。」


    「哦,你們有在賣神奇的商品喔。」


    店員挺起胸膛得意地說:「我們黃昏堂便利商店,是從巧克力到超自然商品,無所不賣的超商。您想要找什麽就一定可以找到,這點是本店最足以自豪的地方。我們對於追求貨色齊全,有那麽一點堅持和自信啦。」還附加一句:「尤其是靈異方麵的商品,是我們店的專門,我們很有自信。」


    「喔,真棒。你們店裏什麽都有賣啊?」


    「是的,全世界所有的東西,我們店都有在賣。別的店絕對不可能賣的東西,我們這裏也一定會有。」


    店員伸直食指說了之後,開心的嘻嘻笑。


    薰子心想,原來如此。的確,連這種靈異商品都一應俱全的便利商店,還真稀罕呢。


    薰子從架子上拿下靈擺,放進購物籃裏,又再看了一遍紙上的說明:心想:我現在也許真的迷路了。


    不過,畢竟是對靈感能力毫無自信的薰子,即使這魔法靈擺真的是「推薦商品」,「很有用」,她也不認為真能為迷路的自己指路。何況,她現在也沒有什麽要尋找的失物。


    (好像也沒有什麽特別想許願的事吧……)


    雖然如此,她還是想買,也許是因為靈擺上雕刻著雪花圖案,鏈子尾端的飾物又是「六出之花」,有一種聖誕節的氣氛。


    薰子結完帳後走出店外,最後她當然還買了很多關東煮和豆皮壽司。一想到今晚回家以後,泡一壺熱騰騰的茶來享受,心裏就很快樂幸福,暖烘烘的。


    哦,還有,店員還免費送給她關東煮,真開心。


    店員嘴上一邊說著這個也不錯,那個也請嚐嚐,挑選著要送給她的鹵蛋、鹵牛筋和紅蘿卜,裝進上麵印有稻穗商標的容器裏,還一邊像唱歌似的說:「聽客人說吃了我們店裏賣的關東煮,會有好事發生,這在某些人之間很有名哩!」


    然後又笑容可掬地向過意不去的薰子說:


    「這些是要謝謝您的簽名,請不要客氣。對了,還有呢,雖然不成敬意,請把這當作是您的忠實讀者們提早送您的聖誕節禮物。祝您聖誕快樂。靈擺請您好好運用。敬祝溫柔的您在今年的聖誕節會有好事降臨。」


    「啊!忘了向他問路了。」


    但當想到這個而想回去問時,眼角就瞄到了有印象的建築物。


    往那個方向走沒幾步路,就回到熟悉的路上了。


    當注意到時,就已經像魔法一般回到街上熱鬧的人群中了。


    「啊啊,回來了……」


    放下心來,回頭一看——


    才剛走過來的巷子那頭,竟不知何時已被降臨的夜暗黑漠漠籠罩住了,自己是走過哪裏回到這裏來的也分辨不清了。


    「就好像被狐狸迷到了似的。」薰子嘟噥著說。


    因為被夜風吹到發冷,以及可能是因為走太快了,以致身體都僵硬了,所以薰子走進一家就在附近看到的咖啡館。一家有美人魚招牌的店。


    她叫了一杯馬克杯的聖誕節綜合咖啡,走到靠窗的座位,邊欣賞著美麗的商店街方向,坐了下來。隔著窗戶看路樹的藍光森林,變得如同水中的景致,璀璨光輝的市街看起來更加美麗。


    她喝著熱氣騰騰的咖啡,腦子裏忙碌的轉,思考是不是那篇隨筆就來寫十二月街市的樣子?想著要描寫現在在外麵走著的人們——幸福的情侶、朋友、好像正要去餐廳用餐的一家人的表情或情景,或是光輝燦爛的市街。以及望著這些景象,好像分享了他們的快樂,所以現在非常幸福的自己的心情。


    「就這樣了!」


    她自個兒偷偷竊笑。


    聯係起這市街有一座古老的稻荷神社來寫如何?會在黃昏時分出現,遊戲人間的狐神,是不是也在聖誕時節快樂地在人間玩耍呢?


    像遊戲般使出不可思議的魔法,讓某個人幸福快樂。


    (要是我,我會想要在聖誕節的街上,和人們一起快樂歡鬧呢。)


    薰子想,自己度過的聖誕節,雖有十年前那次的悲傷回憶,但像這樣看著人們幸福的表情,不管是十年前或是現在都一樣還是很喜歡這個節日。


    (好像曾經說過相同的話呢?)


    十年前大約正好是這個時期,大約現在的時間,上完星期六下午的英文係集中講義課回家途中,她和薰一起進來這家咖啡館。那次莉子沒有在一起,隻和薰兩個人。她心中竊思,好像在約會呢,而內心小鹿亂撞。


    店裏麵像現在正好播放著聖誕歌曲,窗外是藍色燈光森林,幸福快樂的人們在聖誕節燈飾照明下的明亮街道上走著。有的是朋友,有的可能是情侶,有小孩子像小鹿般跳來跳去的一家人。


    「聖誕節會讓人心裏感到幸福,真好。」薰子看著窗戶外麵說。


    「即使自己並不幸福,但當看著聖誕時節看起來很幸福快樂的人們,就會覺得很溫馨,感覺很好,不是嗎?自己越是寂寞,心情不好的時候,看到別人幸福快樂的笑容,不會感到高興嗎?啊,有人在歡笑,感覺真好,即使那是自己不認識的人。


    在那種時候,我會想要許願,向神明祈求永遠都像這十二月的夜晚,那些人都能一直滿麵喜悅;祈禱那些人不會和家人、戀人或喜歡的人悲傷離別:水遠都幸福快樂在一起。


    我自己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希求,單是活著就已經十分幸福了,所以可以把我的幸福分享給大家。而神啊,則請讓現在歡笑著的人們:水遠都是歡笑的容顏。」


    「是啊。」薰聲音愉快的回答。「看到別人的笑容,自己也會變幸福吧。呃,對了,我的工讀費領得比預期的多,聖誕節要不要一起去吃個大餐?」


    薰子一邊偷笑,一邊打開靈擺的包裝盒。銀色表麵鑲著紫水晶的工藝品,受到店內和窗外街上燈光的照射,像星星般發光。


    看著輝耀的雪花圖案和裝飾,就想起了那飯店中庭的聖誕節裝飾的事。還沒見過的,據說是像雪穹窿似的,下雪的中庭。


    「魔法靈擺?」


    薰子隨意拎起鏈子——來試試算個什麽呢?


    薰子雖然沒有靈感能力,但是這個靈擺是那個便利商店的「推薦商品」,說不定能動個幾下吧……


    「可是現在又沒有特別想要算的事……失物、或是想找的東西。哦,有了。想搬去的新地方,得找房子。」


    可是薰子卻開始在想今晚是不是先不要去房仲公司了。


    原先隻是想轉換心情而稍稍散個步,沒想到竟然迷路而意外花掉了不少時間。而且已買好的關東煮和豆皮壽司也必須快一點帶回家吃才行。


    想想,也不過才剛想到要搬而已,現在隻不過有個想搬到靠近街上的地方的模糊想法。還是多想清楚之後再做決定比較好吧?比如說至少像是要住在哪一個町啦?


    「是了。再想清楚一些之後再去房仲吧,也不用急,現在的房子也不是兩三天就會垮掉……」


    正自嘟嘟噥噥之時,感到手中的靈擺像是要大力擺動起


    來了。


    就有如有意誌的生物蹦跳般,激烈的、活潑的動作。


    靈擺宛如吃餌上鉤的小魚蹦跳一般,突然強有力的動起來了。


    銀製的靈擺指向夜晚的市街。


    靈擺朝著輝煌照耀的市街的夜晚,穿過咖啡館的窗玻璃畫出一個銀色的弧。


    薰子的視線隨之轉動,她看見了窗戶外馬路對麵的大樓,亮著的電子廣告板顯示出跑馬燈文字,綠色的文字發著光:


    「……我在三日月町等候著你……」


    她心髒咚咚咚猛跳。


    那個町是薰以前住的地方。


    電子廣告板上打出的跑馬燈文字是幾個星期以後要舉行公演的一個小型劇團的宣傳廣告,打出的文字內容是在介紹地方上的一些活動消息。


    (……剛剛的,隻是宣傳廣告中的詞吧?)


    (剛好看到宣傳廣告中的一部分而已。)


    即使這樣去想,薰子也還是一樣噗通噗通心跳個不停。


    垂在手上的銀製靈擺現在已經連輕微的晃動也沒有,靜靜地停住了。


    薰說過他很喜歡三日月町,說他喜歡這位於港邊的古老的町。


    「因為那裏是小餐館小酒館集中的區域,有些人可能會覺得很吵,其實這一點反而是好處。因為晚上不管什麽時候醒來,都能感覺到有人在活動。所以我睡不著的時候,會在被窩裏仔細聆聽街上的聲音。這麽一來,不知怎麽就安心了。


    那裏可以聽見走在路上的醉鬼大叔心情愉快的笑聲,或有點乜斜的腳步聲+老板娘的木屐聲、在巷子裏奔跑的貓項圈上的鈴鐺聲等等。時間更晚的時候,可以聽到計程車停下來又開走的聲音,或是救護車的聲音。想到這麽晚了還有人在辛苦地工作,希望生病或受傷的人能夠得獲救。


    在東想西想之間,就接近破曉時分了,四處響起餐館酒館拉下鐵卷門的聲音,也能聽到運送早上第一批貨到便利超商的貨車聲。在那個時間,可以聽到關門打烊的人和稍後要開店營業的人們一邊相互問候、交談,一邊好像是一起清掃馬路的聲音,或是他們之間的談話。還夾雜著烏鴉、麻雀的叫聲。


    這時就想到,啊,已經是早晨了,早晨又來臨了。就這樣,從晚上到第二天早上,不管是哪個時候都一定有人是醒著的。這麽一想,心頭就鬆了口氣,我會感到很安心,覺得自己並不是孤單一人活在這個世上的。」


    薰雖然經常笑嘻嘻的,卻是一個容易感到寂寞的人。就像他自己常說的:「我不喜歡孤單一個人」,他喜歡熱鬧的地方,經常都和人在一起,在大學裏有很多朋友,也很受老師們的疼愛,所以,說真的,薰子對於他為什麽會很高興加入「靈感社」這個隻有三隻小貓的超迷你社團,覺得很不可思議。


    不過,她並沒有想要問他理由,那是因為她可以想像得出,他為什麽會是一個容易感到寂寞的人,以及他之所以對靈異有興趣的原因。


    (大概是和我一樣吧……)


    薰在遇見她們的時候,已經和他的雙親死別了。他曾經淡淡的笑說自己已經無親無故,就是所謂的天涯孤鴻了。


    (他希望存在有不可思議的事物,希望幽靈啦、妖精啦、妖怪等等,真的存在這個世間。)


    (希望有一天還能和已別離的人重逢。)


    薰是否因為這樣所以相信靈魂的存在呢,說真的,薰子並不清楚。不過,那時期的薰,真的是很高興的參加社團活動,和莉子一起調查幽靈和妖怪。


    三個人曾坐上莉子借來的車在秋夜訪問過一處自殺勝地——妙音嶽山麓連綿無際的林海。有已經半化為化石的森林和遍布四處的洞穴。當然沒有燈光,有的隻是警方豎立的,寫著「珍惜生命」的牌子。


    深夜的林海,淨是夜風吹拂,頭頂滿月高照,藍色的光覆蓋著亙古不變的原始林海。風偶或吹過,其音若虎狼之遠嚎,令「看不見」的薰子脊背發毛。


    莉子可能是因為「看得見」吧,默默不語。薰子則隻是凝視著宛如用藍白的水彩顏料畫出的寧靜景色,感覺得到自己的臉都發僵了。


    可怕,非常可怕,但並不是因為幽靈可怕之類的原因,而是因為想到在這裏有很多人孤獨地死去。想到這些人寫好遺書,理好衣服,脫下鞋子,一個人孤單赴死,就感到悲慟欲哭。


    這時突然傳來柔和的口琴聲。


    是薰在吹,吹奏的是舒伯特的〈聖母頌〉。薰經常隨身攜帶一支外國製的舊口琴。樂音靜靜向藍色林海飄送過去。


    在回程路上的一家路邊餐廳裏,薰說:


    「……大家都一個人孤單死去,應該很寂寞吧!本來並不想死,而想回家吧?想到這裏,就想至少能讓他們聽一聽音樂。因為,隻有月光和風聲,不會太孤寂了嗎?不過,我是不是做錯了?」


    莉子笑著回答:「沒那回事。大家都很高興呢!」


    而薰子什麽也沒看到。聽不到他們的說話,也無法和他們交談。隻是感覺那地方蒼白寒冷的空氣,在〈聖母頌〉的樂音之後,看來好像比較舒緩了,風聲也不再那麽可怕了:心中升起這種不可思議的感受。


    薰子想,在那種隻聽得到風聲,離市街遙遠的地方,深夜響起的〈聖母頌〉樂音,似水柔和,會滲透到許多東西裏去吧。


    薰子凝視著窗外被夜色塗成一片漆黑的景象以及手邊的熱咖啡,向薰說:


    「就算是幽靈,也一定不想要寂寞吧。即使死了,大家也都喜歡音樂,而且都有一個想回去的地方,也各有思念的人。口琴演奏,我想大家很感激的。」


    薰喝著咖啡歐蕾,有點害羞但又高興地微笑,那時的笑容,薰子現在依舊記得。


    是了,就算是現在,也還記得莉子在那時候說的話,她說薰是因為寂寞,所以才要去遙遠的國家旅行吧。


    「薰到不知道的國家去旅行,一定是為了要去那裏和某個新朋友相逢。覺得有誰在等著自己,所以才去和他見麵,為了去見他才去那裏的。


    你問我為什麽知道?這種事不需要使用靈異力量也可以知道的呀。人哪,或多或少都是寂寞的。我也不例外。」


    容易感到寂寞的薰,在十年後的現在,是在某個繁華熱鬧的地方平安生活嗎?


    薰現在也還在吹口琴嗎?出門旅行都一直帶著的,在許多國家吹奏過的口琴。


    薰說過,那支口琴是他父親的遺物,吹奏法也是小時候父親教他的。那是一支很舊的口琴。


    他自豪的說過:「是hohner牌的super onica-270口琴喔!」然後湊到嘴上吹出聲音給大家聽,真的是一支音色溫柔的口琴。現在他也在世界的某個地方吹奏出美麗的音樂吧?


    在買了靈擺的那晚之後,沒經多少天,到十二月中旬,薰子搬去三日月町了。


    因為最後,薰子還是在那天晚上立刻就到房仲那裏去找房子了。


    就好像專等薰子來住似的,有一個很適合她的房間。第二天看過房子之後,立刻就簽訂了草約,就這樣,順順利利就談妥了。而且她去和原住的公寓房東說近期想搬出去時,房東也說新住處已找好了的話,隨時搬出去也無妨;還說正好考慮要全麵正式翻修,所以也不必付重新整理粉刷的錢了。


    搬家也進行得很順利,於是薰子就開始在三日月町生活了。


    港口旁的三日月町,的確是一個小酒館、飯館區,但一出巷子就可接到大商店街的拱廊。晚上雖會遇到酒醉酩酊的人,但薰子本身也喝酒,所以碰到時並不在意,反而可以開發新的好吃的店,可以發現新的好夥伴、朋友,以及發現喜愛的地方,對薰子來說是一個住起來很舒適的地方。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黃昏堂便利商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村山早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村山早紀並收藏黃昏堂便利商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