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她。


    我這麽大膽宣言後,還稱不上是朋友的他們異口同聲地吐槽說:「你會不會太快了?」


    現在是四月底,兩星期前大學才剛舉辦開學典禮,但我已經有喜歡的物件了。對方跟我同科係,也同學年。在忘了叫什麽廳的會場舉辦開學典禮時,我在會場的入口處和她對上視線後,不到一秒鍾便對她一見鍾情。所謂的一見鍾情,就是要時間越短,才越美好,也越有價值。


    「是喔~~你喜歡她啊……啊!吃!」


    幾個關係不止於「彼此認識」的男生圍著麻將桌而坐,其中一個叫南瓜(綽號)的男生輕率發表感歎的話語後,拿走我丟出去的麻將牌。坐在他對麵的番茄(綽號2)一邊望著手邊的麻將牌,一邊摸著下巴發出「嗯~~」的聲音。


    「那個女生啊……她確實很可愛啦。」


    「我就說吧!」我得意忘形地附和道,心想總算找到一個視力良好的朋友。不過,番茄一副還有話要說但難以啟口的模樣,看來似乎不是打從心底在讚美她。


    「不過,我聽到一些女生在說她的態度咄咄逼人。可能是因為這樣,她一下子就被大家排擠,上課時我看她也是自己一個人坐。」


    西印度櫻桃(綽號以下省略)敘述完她的風評後,丟出手上的麻將牌。


    「我想起來了,聽說所有女生隻有她沒參加開學典禮前的集訓。」


    對話繞了一圈又輪到南瓜說話。番茄一副正在聽牌的模樣摸牌後立刻丟牌,麻將也繞了一圈輪到我摸牌。


    我就讀的科係有一個傳統,每年四月一日都會以兩天一夜的行程,舉辦一方麵進行大學的相關說明,一方麵讓學生聯誼的集訓活動。也太多管閑事了吧!盡管大家都為此活動感到厭煩,但大部分的人還是以符合新生的表現乖乖參加,而我也不例外。幾百名彼此不認識的學生,帶著生疏的態度聚集到大學來,動作僵硬地搭上遊覽車,渾身不自在地度過一天。在老師擅自分組的小組裏,不茍言笑地和其他成員一起默默行動,以「被丟進壓力養殖場裏」來形容這樣的狀況再適合不過了。


    在壓力養殖場裏,我認識了南瓜,還有很想把他放進果汁機榨成果汁的西印度櫻桃。到現在我還記不得他們的名字。參加集訓時,他們兩人在房間角落低調地慶祝了西印度櫻桃的生日。我忘了起因是什麽,但我當時也跟著一起慶祝,才會跟他們混在一起。


    最後一個是番茄。番茄沒有參加集訓,我是在跟南瓜兩人往來之間認識了番茄。他們三人關係密切得簡直就像老朋友一樣,而我一直覺得有些不自在,無法完全融入四人一起行動的模式當中,早晚應該會跟他們三人漸漸疏遠吧。就這點來說,在藉由加入新團體來建立交友關係上,我可能走錯了一步,而且是一大步。


    順道一提,聽說他們三人昨天在這裏大玩雙陸棋。對了,他們今天也是翹課在這裏打麻將,可說是順利擺脫「好學生」的形象。


    至於我呢,我因為怕她有可能跟我修同一堂課,所以不想翹課。


    「就這點來說,或許值得展開攻勢。趁現在還沒有很多男生圍在她的身邊。」


    「畢竟這就像去參加聯誼之前的感覺,大家還不知道她有多可愛。」


    「那這樣,我們要不要也展開攻勢啊?」


    三人互說玩笑話,笑著互看彼此。


    說得有理,我可不想看見其他男生圍上來。看樣子我還是早一點告白比較好。


    聽到我這麽說之後,三人收起笑容再次把臉湊近互看彼此,但這次散發出來的氣氛不同了。


    「應該說這家夥是很有膽量嗎?還是……性情奔放?」


    「天不怕地不怕?」


    「也可能是天然呆。」


    你們把人家排擠在外,在那邊交頭接耳,這樣讓人很受傷耶!


    我隨便丟出一張牌後,發出攻擊說:「怎麽了嗎?」


    番茄張開符合他綽號的紅潤雙唇,代表三人說:


    「我問你好了,你這樣秒殺就喜歡上她,到底是喜歡她哪裏?」


    「外表。」


    我毫不猶豫地答道。除了這點之外,還有其他可以用來評價一見鍾情的點嗎?


    反而應該說,看一眼就擅自評斷她的內在比較失禮吧。我傳達了強烈的自我主張。


    西印度櫻桃、番茄和南瓜都陷入沈默,也從我身上挪開視線。我忍不住歎了口氣。


    到底是怎樣!


    「喔……既然你想告白,就去告白看看吧。對了,胡牌。」


    幾天前,我經曆過這番最終得到不負責任結論的過程。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所以我決定跟你告白看看。」


    她原本在拉麵店的收銀機旁操作飲水機,此刻停下所有動作。


    飲水機的水流個不停,杯子裏的冰塊隨之發出喀隆喀隆的聲音。「啊!水快要滿出來了喔。」我指著水杯提醒她裝太多水,但她毫無反應,動也不動。


    水不斷從杯子裏溢位,跟著被吸進飲水機的底座。我不禁有些擔心她的衣服會被水濺濕。


    「我要一個霜淇淋。」對著看傻了眼的店員點餐後,我再次把視線拉回她的身上。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過去,她都是那麽美。腦中浮現這樣的形容,但如此受限的形容根本不足以傳達她的美貌。當然了,她那彷佛隻要輕輕一碰,指尖就會被無聲吞噬、慢慢融化似的烏黑發絲,以及直挺的鼻梁也是充滿了吸引力。


    最迷人的地方莫過於她的三白眼,發出足以讓任何人招架不住的目光。沒有什麽比這點更猛的了。


    (注:三白眼 指眼睛的虹膜(瞳孔)部位較小,眼白麵積較大,所以眼球的虹膜除了左右兩側有眼白之外,上方或下方也會露出眼白。)


    和她迷人的雙眼互看……應該說被她瞪著看的那一刻,我陷入好感的漩渦之中。不過,以世人的眼光來說,或許就是因為擁有這樣的眼球,才會對她產生那樣的風評。


    「你是白癡吧?」


    她總算開口確認狀況。我是說確認我是不是白癡。


    「咦?」


    「杯~~癡!」她使出卷舌功痛罵。


    「啊?」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年紀未滿二十歲,白癡級數就先超過二十,達到成人的標準。方便請你消失嗎?」


    她一邊說話,一邊總算放開飲水機的把手。水杯裏裝滿了水,水麵呈現表麵張力,真不知道她要怎麽費心拿起杯子。


    她動作明顯地從我身上別開視線,看向放在學生餐廳角落的大型電視機。電視螢幕上正在播放午間新聞,大肆報導著名女歌手今早自殺的訊息。


    她裝出對新聞報導極感興趣的模樣,刻意忽略我的存在。


    「不好意思,你還沒答複我。」「你幹嘛說話那麽禮貌?我們是同屆的吧?」她回頭看我了。


    「我習慣這樣說話,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改掉。」


    「快改!惡心不舒服不自在。」


    「改掉了。所以,答案呢?」


    我一邊從店員手中接過霜淇淋,一邊向她尋求答案。「你聽好啊!」她用著就像受不了小孩子不聽話一樣的口氣說道,跟著歎了口氣。


    「看到一個白癡突然出現,你覺得我是那種會隨隨便便跟他交往的蠢女人嗎?」


    「喔……是。」


    雖然我也不願意,但在她的眼中我似乎是個白癡,如果否定她的說法,就會失去和她交往的機會。


    所以,我勢必要表示認同。她高高揚起眉尾,脖子也浮出青筋。


    「……這真是頭一遭,我竟然被一個白癡搞得這麽難堪。」


    很明顯地,她在強調自己受到恥辱。如同長相給人的印象一樣,她似乎是個容易生氣的人。


    有機會瞭解到她的個性,讓我忍不住開心地嘴角上揚。


    「先生,你還沒付錢。」店員頂了一下我的肩膀。雖說是店員,但對方其實也是校內人士。連鎖便利店現在也會進入校園設點,真的很方便。不過,相對地也會覺得怪怪的就是了。


    她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拿起水杯,不小心把一些些水灑落在地板上。看著她做完動作後,我踩在水滴上用鞋底抹去水滴,試著讓她僵硬的臉頰展露笑容。很遺憾地,效果不彰。


    「對不起喔,我過去完全沒有意識到你的存在,但從現在開始,我會努力讓自己討厭你。」


    「啊,真的跟傳聞中的一樣耶。」


    「什麽傳聞?」


    「沒有啦,大家都說你的態度咄咄逼人。」


    「……這狀況真的是……」


    她空著的左手握起拳頭,微微顫動起來。


    「所謂的倒楣,應該就是我現在麵臨的狀況吧。」


    「嗯?」


    「……你習慣用哪一隻手?」


    她的發問令人納悶,看不出跟一路下來的對話有何連貫性。


    「右手,怎麽了嗎?」


    我舉高右手揮了揮。


    「是喔。再見。」


    在隻有她才懂的互動結束之後,她轉身背對我,走了出去。


    「明天見~~」


    「不可能。」她一副痛苦的模樣低喃後,走出學生餐廳。手上還拿著水杯。雖然那水杯是拉麵店的物品,但沒有人出麵指責她擅自帶走。站在吧台裏的店員一臉感到可疑的表情注視著我,所以沒有注意到她的舉動。


    嗯~~傷腦筋啊~~弄了半天,結果沒有得到她答不答應的明確答複。


    外麵雨下個不停,她其實可以不用那麽急忙離開的。而且,她好像沒有帶傘,會不會淋濕啊?


    「你覺得如何?有希望嗎?」


    店員目睹了整個經過,我試著詢問店員的意見。


    「等你付錢後,我再免費提供回答。」


    我掏出金額剛剛好的硬幣付給店員。


    多枚硬幣互相摩擦的聲音響起,屋外也同時傳來大音量的麥克風聲。世民研(正式名稱為世界民族音樂研究會)不畏懼雨天,展開了戶外演奏會。


    很拚呢~~我抱著如支援連續劇的心情,隔著液晶螢幕表示讚揚。不知道是因為我的支援心意太廉價,還是天氣為了配合她的怒氣,隆隆雷聲和演奏聲交疊在一起。學生餐廳內掀起一陣騷動,在整個空間畫出一道裂縫。


    店員收下硬幣並確認金額後,露出營業用的笑容禮貌答謝。接著,依舊掛著笑容說:


    「不可能。」


    果然不可能啊?


    §


    我很喜歡鞋子。


    應徵工讀生時店家問我為什麽想來這家店打工,我給了這樣的答案。天大的謊言啊!


    不過,我帶著清新感十足的爽朗笑容,說出簡直就像至理名言一般的答案後,成功爭取到鞋店工讀生的頭銜。這樣就不會再被人家說我是家裏蹲了。


    對了,雖然中英字典裏沒有記載,但聽說家裏蹲翻譯成英文是「」喔。


    (注: 指尼特族,為not in employment, education or training的簡稱,泛指不升學、不就業、不進修或不參加就業輔導,終日無所事事的青年族群。)


    「你去外麵掃地一下。」


    坐在收銀機前麵,發楞地觀察著路人時,店長把掃把和畚箕遞給我。小小的鞋店隻有我一個工讀生,所以想要逃過店長的監視非常困難。「好~~好~~」我接過掃把,踩著懶散的腳步朝向暴露在四月春光底下的店外走去。


    從椅子上站起來時,半規管受到阻礙而感到一陣暈眩的事情就不提了。


    雨已經停了。雖然中午過後雨勢下得猛烈,但在那之後雨量便逐漸下降。天氣預報亂騙人,還說什麽一整天都會下大雨。


    眼前就是十字路口,明明是在行人熙攘的地段營業,這家店卻是常常沒有客人上門。在店裏時,我偶爾會喃喃說出這般看不出工作有何熱忱可言的感言。店長還願意雇用我當工讀生,其實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花車裏排滿價格低廉的優惠鞋款,除了花車四周之外,我一路掃到離店麵有些遠、有行人在等紅綠燈的人行道上。因為四周沒有客人停留,所以打掃起來特別有效率,但如果以行銷的觀點來說,這樣算是一種低調在妨礙營業的舉動。把馬路打掃幹凈,就不會弄髒鞋子,這樣還有誰會來買鞋子啊?尤其是像這種不會賣名牌鞋子的「當地鞋店」,更是不會有客人上門。


    今天隻有兩個客人來店裏買鞋,一個是腦袋遲鈍的大叔,另一個腦袋清晰的大嬸。


    我站在遠處環視掛著招牌的建築物,寫上「櫻」字的招牌大幅度傾向右側。高中肄業後,別說是抬不起頭來,我幾乎快成了啃老族。母親在這時介紹這家鞋店的工作給我,聽說這家鞋店二十幾年前就在這裏賣鞋子。那時候我和哥哥都還沒出生呢。對我來說,這棟建築物就像曆史的一部分,跟在社會教科書上學到的德川先生或織田先生屬於同等級的存在。我再次體認到在我出生之前,地球早已存在的事實。


    彷佛一灘溫水散開來似的和煦陽光籠罩下,我忍不住打起哈欠,跟著拿出口袋裏的手表確認時間。現在是下午三點多,還剩下差不多兩個小時。


    我把手表收回口袋裏。我不喜歡有東西綁在手上。還有一件同樣不討喜的事情,那就是帶著不會響的手機走來走去。那東西現在應該在房間裏蒙上一層灰了吧。


    我重新回到打掃工作上。再過一個小時左右,人行道上就會擠滿放學回家的學生,要在那之前打掃完畢纔有效率。我想起店長曾經做過這樣的說明。


    就我個人的理由來說,我也希望避免正麵迎上一大群學生。到了放學時段,就跟平常一樣躲在鞋店後麵的辦公室裏,專心整理庫存好了。


    思緒跳到了另一件事情上。他今天也會出現嗎?我揮動掃把的同時,也順便左右來回轉動眼球。我本來以為這家鞋店很難培養出老主顧,但出乎預料地,還是有人跟別人的癖好不同。雖然對方專門挑選花車裏的廉價商品,但從我第一天來打工,他幾乎每天都會出現。而且,還是個好男人。


    他的身材高挑纖瘦,是個標準的花美男,我猜他是來自帥哥共和國的人。如果要以植物來比喻,他會是顛茄……咦?顛茄好像是用來形容美女才對喔?算了,無所謂吧,美麗是不分性別的。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在心裏暗自稱他為帥哥丸。一個會為我帶來春天的客人。


    (注:顛茄 英文名稱為bedonna,源自義大利語的be donna,意指「漂亮女人」。)


    他的年紀應該比我大兩歲或三歲。還有,看他那樣揮霍無度地大量購買本店的商品,我猜不是鞋子狂,就是散財狂。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氛圍,讓人覺得他可以在自然的狀況下,用吸引力滿溢的笑臉成功欺騙世界上六成的女性。即使做出「我的工作就是當帥哥」的難解發言,女性也都會原諒他。看這樣子,同性應該都不會親近他吧。


    「喲?」我停下揮動掃把的手,打直彎曲的腰杆。


    說曹操,曹操就到。帥哥丸以其具備的修長雙腿越過十字路口的斑馬線,帶著如果要以色紙來比喻,會是偏金色的笑臉走來。他平常就呈現這般令人生羨的生態,讓人忍不住想問:「有什麽這麽值得開心的嗎?」我僅剩的一丁點認真成分隱隱作痛。


    帥哥丸宛如一顆導彈似的接近後,對著已成為熟麵孔的我打招呼說:「你好!」互看彼此後,盡管因為長相的明顯差異而忍不住想要搖頭歎氣,我還是以平易近人的店員態度打招呼說:「你好~~」


    我之所以能夠持續打工下去,絕大部分是因為人稱帥哥丸的他經常出沒鞋店。人如果經曆一段關在家裏、固定隻會見到某些人的生活後,就會留下非常容易墜入情網的後遺症。我親身證明瞭這般內心的化學變化。話雖如此,但我不至於自戀到期待跟帥哥丸有更進一步的發展,還可以向人炫耀說:「我的男朋友超帥的~~」別看我這樣,我還是有判斷能力的。


    照慣例,他沒有走進店裏,而是先在花車裏物色。「嗯~~」除了二氧化碳之外,他還不吝嗇地一邊呼出大量的帥素(帥哥元素),一邊一一鑒賞雜亂排列的鞋子。我把掃把當成演唱會特區的門票,占住他身邊的位置。然後,我一邊假裝在掃地,一邊和他閑話家常。沒想到打工除了可以領薪水之外,還可以享受這樣的福利,我決定下個月的母親節要好好孝順一下母親。


    「今天有沒有看到喜歡的鞋子?」


    我有一個壞習慣,即使物件比自己年長,我也不會禮貌說話。我哥則是正好跟我完全相反,他因為說話太過禮貌而經常被認定是壞習慣。


    「我也不確定耶。畢竟店裏賣的東西跟昨天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


    他露出苦笑,搔了搔鼻頭說道。在口袋裏摸索一陣後,他拿出像是從雜誌剪下來的紙張。輪流看著紙張和花車裏的鞋子,他又開始專心找起鞋子。


    他到底在看什麽啊?雖然覺得不可思議,但顧慮到他是客人,所以我態度謹慎地說:


    「帥……你很喜歡鞋子喔?」


    「我看起來像嗎?」


    「你看起來可以像任何東西。」


    長得帥的家夥的薄薄一層臉皮前方,總有彩虹的襯托。


    「我是萬花筒啊。」他一邊嘀咕,一邊拿起一雙藍色高跟涼鞋。唔!我嗅到女人的味道……是說,他來這麽多次了,也沒必要重新認知到這點就是了。他買的鞋子從以前就不局限於男鞋,這也是令人感興趣的地方。帥氣和神秘感似乎磁場相合。


    或許兩者彼此都是難得一見的存在,所以很容易結合也說不定。


    開始感覺到店內投來上司的目光,我趕緊左右揮動原本靜止不動的掃把。


    「要是籃球漫畫可以再次掀起流行就好了~~不然籃球鞋都賣不出去~~」說到店長,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後麵的辦公室裏抱怨營運狀況,聽說他以前也是一個工讀生已。


    店長二十年前就來到這裏工作,如今已是兩邊肩膀經常四十肩發作的大叔。這家鞋店原本就快關門大吉,後來生意突然莫名奇妙大好,再加上看見自己喜歡的類型的女生來店裏買鞋,於是抱著想要再見到那女生的期待一直在鞋店工作,不知不覺中就繼承了鞋店的經營權。


    店長的工作意願源頭幾乎跟我一樣,難怪我們會合得來。


    「對了,你剛剛是不是想說什麽?帥什麽?」


    「率性決定事情不好。我本來是想這樣提醒你,但後來又覺得這樣太愛管閑事。」好牽強的說法啊~~


    「喔……我會注意的。啊!我要這雙鞋。」


    「感謝您~~」


    我接下他挑選的黃色鞋子,率先往收銀台走去。


    有一件無聊小事。小時候我一直以為「感謝您~~」是一個單字,還認定是英文單字。雖然這半年來我失去了很多,但還是保留些許羞恥心,所以打死我也不會說出這件事。


    花車裏的鞋子全是均一價的特價品,讓我省了操作收銀機的麻煩。他畢竟是老主顧,也熟知價格,所以在我開口之前,已主動掏出兩張千圓鈔票放在桌上。


    「你是高中生嗎?」


    身為店員和客人,我和他隔著收銀台麵對著麵,他一邊接過找錢,一邊若無其事地詢問我的個人資料。雖然有種喉嚨卡住的感覺,但我沒有表現出來。


    「曾經是。現在隻是一個十七歲的普通女生。」


    「這樣啊……是喔~~這樣喔~~」


    或許是覺得我的回答出乎預料,他一副不知該如何回答的模樣拉長語尾。


    「你是大學生?」為了幫他解圍,我試著反問道。


    「是大學生沒錯,但我也隻是一個……」他說到一半停頓下來,用食指搔了搔脖子。


    「嗯?」我一邊遞出裝好鞋子的紙袋,一邊微微歪著頭。


    他用腋下夾住紙袋,一副感到難為情、像是全身發癢難耐似的模樣露出笑臉。他的表情和普通人比起來,兩者之間存在著如鑽石和鉛筆的落差。


    看見他如此毫無防備地展現魅力,我忍不住想吐槽說:「有誇張到讓你難為情成這樣嗎?」不過,因為是以我的眼光在看他,所以在形容上,或許使用了名為「好感」的調味料做了大膽調味也說不定。


    「一個喜歡繪畫勝過鞋子的十九歲普通男生,差不多是這樣吧。」


    「哇!」第一個感受是驚歎,接著轉換為名詞的「繪畫」,最後變成問句「咦?」


    「這東西是拿來當題材的。先這樣,下次見!」


    他舉高手指細長如幼竹般的右手道別,也向店長點點頭後,走出店外。


    我帶著茫然的心情走出店外,目送他離去。


    他走過的路麵上,彷佛可看見青草鑽出水泥地麵,冒出嫩芽。


    在他的麵前,我就像經過長年使用的空調濾網一樣發出淡淡的黴味。


    「……呼~~」用鼻子呼氣後,還真的隱約聞到了黴味。照理說,這時段大多會飄來晚餐的飯菜香夾雜汽車臭味的味道,或許今天的風向改變了吧。


    背後吹拂而來的風撩起劉海,視野裏隨之出現好幾道斜線。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人群之中,我用手梳理好劉海後,歎了口氣。


    鞋子和繪畫啊。這謎樣般的搭配,確確實實地挖出令人生厭的事情。彷佛一陣熱風卷起塵埃般,囤積在記憶和現實夾縫裏的思緒碎片,胡亂拚湊出拚圖。


    一個比任何地方都能夠放鬆心情的空間,成了這般幻想的舞台。我的家。


    雖然原因不明,但我家玄關裏也放著數量多得嚇人的鞋子。


    成堆的鞋子比我的家人人數還要多,種類和顏色也都不一。


    在幻想世界裏,鞋子們長出透明的腳不停跳來跳去。


    他方纔的話語站在最前麵,指揮著鞋子隊伍。


    ……鞋子隊伍筆直地朝向倉庫前進,倉庫裏收著描繪到一半便放棄的圖畫,成了圖畫墳墓。好無力啊~~


    §


    「嗯……」該不會隻有我的表層部位沒有自知之明吧?


    我坐在自己房間裏的椅子上,一邊讓椅子往後倒,一邊緩慢搖晃上半身仰望著天花板。在學生餐廳告白後沒能夠得到她的答案,反而被烙下白癡的烙印後,我翹了下午的課跑回家。升上大學後,這是我第一次浪費學費。可能是不習慣這麽做,不禁對父母親感到些許罪惡感。


    不過,此刻讓我的內心引起小規模地震的不是這件事。


    此刻的問題是,如果把冷靜掌握狀況,並以客觀角度目擊事態的店員發言也納入分析,隻能得到「我被她甩了」的結論。她沒有給我明確的答複,現在就做出被甩的判斷還太早了。以我個人來說,仍抱著向波麗安娜學習的精神,並未舍棄一線希望。不過,身體卻似乎早早氣餒,陷入失戀的情緒。我感到全身無力,整個人變成消了氣的氣球。


    (注:波麗安娜 美國小說《少女波麗安娜(pollyanna)》的主人翁,是一個充


    滿樂觀思想的女孩,後來成為代名詞,被用來形容樂觀過頭的人。)


    我把雙腳跨在升上小學便一直用到現在的書桌上,索性讓其他存在來替自己支撐重力。回想起來,國中和高中剛剛失戀的時候,也是像這樣身心不同調,不知道該怎麽麵對自己纔好。我這個人似乎盡管情感深處或身體就跟正常人一樣陷入失落的情緒,情緒還是不會傳達到意識的表麵來。明明想要精神百倍地到外麵跑來跑去,兩隻腳卻像麻痹了一樣,這般著急的情緒化為壓力不斷朝向我的五髒六腑施壓。


    「嗚……」


    我會不會告白錯了時機?還是告白話語太陳腔濫調了?還有一個我最不願意去思考,可能性卻最高的原因,也就是我的長相不是她喜歡的類型。每次聽到你說的話,都會讓我覺得自己站在櫻花已經掉光,還長出嫩葉的櫻花樹底下。要是她這麽對我說,該怎麽辦?長出嫩葉的櫻花樹處處爬滿毛毛蟲耶!以前我和妹妹一起去特教學校對外開放的操場上玩耍時,妹妹曾經亂踢櫻花樹,結果發出一連串像引爆鞭炮似的尖叫聲。


    萬一她對我產生像妹妹那樣嚴重的厭惡感,別說是沒希望,可能在那之前會先鬧出問題吧。到時候就要擔心她會跑去大學的性騷擾防治中心報案。


    「嗚……」


    目前為止,腦中沒有浮現「放棄」這個選項。傷腦筋啊,明天如果又在某處遇到她,我一定會忍不住隨便就跟她搭腔。從以前大家就經常說我膽子很大,但我的行動力其實隻是來自於思慮不周,所以不會伴隨自信。


    這不知道是第幾次受到異性的冷漠對待了?第六次?不對,應該是第七次?隻要告白成功,就可以交往好一段時間,但往往在最重要的起步就會摔得狗吃屎。我是不是應該想個好方法才行啊?


    沒有把心意傳達出去就不會有開始,這樣的想法一直都是我的原點。隻不過,通常會在開始的那一剎那就宣告結束。


    「嗚啊……」


    「我回來了。笨蛋哥,你怎麽啦?」


    妹妹爬上樓後,主動搭腔說道。她一身外出服的打扮,似乎是剛打工回來。前陣子關在家裏的時候,她一天到晚都穿著睡衣,所以看到外出服的打扮感覺頗為新鮮。


    「你回來了啊,什麽怎麽啦?」


    「我聽你一直在那邊嗚嗚叫。怎樣?你被警察盤問,護身符終於被沒收走了啊?」


    妹妹站在走廊上,以揶揄的口吻詢問我在煩惱什麽。「那東西沒事。」我瞥了一眼平常上課用的包包後,說明起煩惱的原因。我們兄妹的關係良好,好到可以互相傾訴感情的事。或許是我們常有機會一起玩耍,才會感情要好吧。


    「沒有啦,我今天跟喜歡的女生說我喜歡她,結果被甩了。」


    「要是沒說什麽就被甩,那就太搞笑了。」


    妹妹一臉不懷好意的笑容,真不知道她對戀愛話題到底感不感興趣。


    「其實也發生過不少次這樣的事喔。從旁看來,似乎很容易就會看出我的愛意。」


    「喔~~也對啦。」妹妹一副想起什麽似的模樣露出僵硬的笑容後,輕輕壓低下巴。說到妹妹的態度,她明明粗魯得很,但因為五官長得稚氣可愛,所以同學擅自替她貼上「花瓶」或「天生愛裝乖」的標簽。對於性格麵,她本人似乎也有自知之明。


    「對方是大學的同學啊?」


    「沒錯。」


    「開學到現在不是才過兩個星期而已,已經感情這麽要好了啊?」


    「沒有,今天才第一次交談而已。開口第一句就是告白。」


    「……如果對方這樣還答應你,我願意讓你歸化成帥哥共和國的國民。」


    這家夥真的沒救了。妹妹露出帶著這般憐憫意味的眼神,從高處看著我。


    「帥哥共和國啊,好好喔,你的長相夠資格和住在那種國家的人交往。」


    即便性別不同,看到一個人的美還是會把對方視為羨慕的物件。或者應該說要看物件,羨慕也可能變成忌妒。


    「……沒那回事的。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是喔……」


    以妹妹的個性來說,難得會有如此謙虛的反應。會不會是在外工作累積接待客人的經驗後,個性自然就會慢慢轉為成熟啊?是說,我從來沒去看過妹妹工作的場所就是了。沒辦法,妹妹命令我不準去。到了一定的年紀之後,看見父母在教學觀摩日出現就會覺得難為情,妹妹可能是類似這樣的心境吧。


    我的視線忽然停留在妹妹自然垂下的雙手。


    「你怎麽了?手怎麽髒髒的?」


    被我這麽一說後,妹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心,一副這才發現的模樣發出「啊~~」的一聲。


    「工作結束後我忘了洗手。等一下再去洗。」


    「打工也挺辛苦的嘛!」


    我說出不痛不癢的慰勞話語。


    「是啊~~你不打工嗎?」


    「我喔……不知道耶。如果順利和她交往,有可能會需要用到錢喔。」


    「不可能。」天啊!這是今天第三次聽到這句話。「你不是剛剛才說被甩了?」


    「搞不好到了明天她會改變心意啊。」


    「對於感情的事如果會期待有好運從天而降,就沒救了。」


    妹妹一副自己是戀愛高手似的高姿態發表意見後,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怪了?我這個當哥哥的人怎麽沒有印象妹妹經曆過一段交友經驗豐富的學生時期。


    我發楞地注視著空蕩蕩的走廊,並試著想象妹妹在通往大人的階梯上,反複上下同一個踏階的身影。想象到一半時,畫麵多出我的身影,我拉住妹妹的腳踝不想被她追過去。


    這時,妹妹像影片倒轉似的倒退跑回門前。


    「哥,我問你喔,你看過我畫的畫嗎?」


    「嗯?」這問題來得真突然。「當然看過啊,我還很佩服你畫得那麽好呢。」至少比我好。


    妹妹摸著下巴發出「嗯」的一聲後,一副頗為享受的模樣點點頭。


    「我想也是,那就好了啊。先這樣囉。對了!等一下可以吃飯了喔。」


    「收到。」我們家的晚餐時間還是一樣那麽早。


    妹妹再次消失在走廊上。我也重新抬頭仰望天花板上的電燈。


    我不禁忌妒地心想:「那丫頭真是幸運。」顯而易見地,妹妹擁有得天獨厚的主角資質。


    雖然從很多地方感受得到她本人過分小看自己,認為自己隻是不起眼的家裏蹲或市井小民,但在自然的狀況下,她一直處在故事的中心一路走來。我一直在旁觀看,時而還會分到一杯羹,所以可以掛保證。除了長相之外,妹妹還擁有比常人水準略高一階的才華。雖然並非完美,但她具備足夠的要素,大大拉高可獲得命運青睞的機率。


    雖然妹妹現在處於休息狀態,但早晚有一天勢必會重返舞台。


    不,說不定她在毫無自覺之下,早已被卷入故事之中。好比說,跟那個經常到鞋店的家夥……叫什麽來著?好像是叫高麗菜太郎,還是男爵馬鈴薯之類的家夥之間的故事。


    因為有一個這樣的妹妹,我變成以配角身份站在命運陰影處的哥哥。其實也不用證明,看大部分的人都說我是白癡,也知道我多麽沒有存在感。


    不過,哪怕當不了配角,我也有我的堅持點。


    我不希望她被從帥哥共和國出差來到這裏的主角們搶走。


    在文武兩麵都當不了主角的我,能夠找到的唯一出路就是戀愛關係。


    「……決定好了!」


    雖然被甩了,但指尖還沒有感覺到沒希望的觸感。


    現在還不到必須


    放棄的地步。甚至應該說,如果我的愛意會因為這樣就輕易結束,未免對她太失禮了。嗯~~非常有利自己的正麵解讀。


    在睡前好好思考一個晚上,找出其他告白方法好了。嗯!就這麽辦!


    §


    隔天也是早上十點鍾離開家門。我到現在還不會騎腳踏車,所以是走路去打工。


    好麻煩啊~~每吸入一口戶外的空氣,嫌麻煩的情緒就會隨之膨脹。


    真不想出門啊~~胃部深處隱隱作痛。


    以前每天去上學時,都會有這樣的感覺。這是一種抗拒日常的反應。


    托這般反應的福,我體會到自己又開始隸屬於某團體,但不知道這樣是好或壞。雖然不覺得心情輕鬆,但可以換取糧食,得到一絲絲安心感的回報。跟某處保持著關係的事實化為後盾,讓我除了擁有零自信之外,還能夠保有一些什麽。


    「如果以這樣的角度來思考,那家鞋店好像變成了很有價值的存在。」


    我一直認為鞋店平常隻是基於興趣,才會在街上占一塊空間持續營業。


    該說是有自虐的傾向嗎?父親的個性卑微且內向,所以就甭提他了。現在是連具有社交能力的母親也說自己頂多隻有鞋店這個門路,所以鞋店可說是相當珍貴的人脈。鞋店若是在今年之前就關門大吉,真不敢想象我二十四小時和房間牆壁作伴的日子究竟要持續多久。「想象」理應是一種自由奔放的行為,卻讓我害怕得雙腳發軟。


    在我出生三年前,有一位不知名的功臣促使鞋店生意興隆,雖然無從得知當時究竟發生過什麽事,但我在此獻上感謝之意。依我的猜測,可能是一位運動選手在因緣際會之下穿了鞋店獨家開發的測試鞋款。該選手雖不至於厲害到登上世界第一的地位,但至少達到全日本排名第十七左右的水準。這時,電視台的現場轉播碰巧拍到以鬥大字型印在鞋子上、設計花俏俗氣的品牌名稱「櫻」,掀起隻持續一個月的小規模流行風潮。應該是類似這樣的小奇跡吧。


    我詢問過店長,但店長隻知道笑著敷衍我說:「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好了,差不多可以從家裏的院子走出去了。今天天空上的雲朵頗多,戶外的氣溫宜人,很適合舉辦運動會之類的活動。


    我一邊在住宅區前進,一邊模擬萬一遇到住在附近的阿姨該如何巧妙應對。不需要言語,我也感受得到大家對我的認知是「隻有在快遞送貨來的時候才會走出屋外、老是穿著睡衣的女孩」,完全被大家視為「○○家的頭痛小孩」。如今我盡管感到不安,還是以工讀生身份重新回到社會。如果大家知道這事實,肯定會展開「你很棒喔」的言語攻擊。那種誇獎話語隻會帶來彷佛喉嚨深處被黏答答的手撫過似的感覺,讓我的五髒六腑浸泡在名為壓力的醬菜甕裏。


    隻要事前預想好狀況,讓自己練習在聽到誇獎話語時可以不要動肝火地輕鬆帶過,等到了戲碼正式上演時,就能夠順利應對,不會氣得火冒三丈。不過,如果對方過於纏人,我可不敢保證血管還能保有足夠的韌度。


    在距離我家半徑三百公尺的範圍內與人擦身而過時,我一一打了招呼,超出範圍後便互相裝作沒看見,悠哉地走在鬧區的角落。這時段已過了學生的上學時間,我之所以能夠坦率地心存感念,有部分原因也是因為可以等到這個時段纔出門。這樣就可以避免遇到以前的同學。


    我從分散開在大馬路旁的私人店家前麵走過,進到已經拉開鐵門的鞋店。「早~~」打招呼後,店長從後方的辦公室走出來,開朗地打招呼說:「早啊!」別看店長這樣,據他所說,以前是個輕浮男呢。「哪!」如今已四十歲的他把工作圍裙遞給我。「謝啦!」接過圍裙後,我一邊綁上圍裙的繩子,一邊習慣性地心想自己真是越來越適應了。


    「你先去擦一下花車,然後幫忙排鞋子。」


    「收到~~」


    一如往常,上班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擦拭店外的花車。我往辦公室的方向走去,準備拿抹布和水桶。金屬材質的花車已多處生鏽,烤漆也剝落得厲害,支撐花車的四支腳架已經腐壞到隨時可能折成兩半。花車不知道已經用了多少年,但原則上,店長似乎打算一直放在店門口直到不能再用。


    雖然店長不肯說出事情的全貌,但聽說是多虧了這座花車,鞋店才得以存活下來。花車和二十年前的事想必也有所關聯吧。我不討厭這種有所堅持的想法,所以即使擦拭花車的工作不會帶來什麽好處,我還是願意付出一定的細心程度把它擦幹凈。


    在水桶裏裝了水之後,我把兩塊抹布泡在水桶裏搬到店門口。我忽然覺得自己像小學裏負責打掃教室地板的值日生。我會有這樣的聯想,就表示我的言語形容和感受還是以學校為基準,想到這點和目前的境遇之間的落差,讓人不禁感到一陣落寞。我有些羨慕起哥哥未來四年還可以繼續當學生。哥哥擁有受到保證的前途,而我隻是注視著他的背影在原地徘徊,哪兒也去不了。


    在花車旁邊擱下水桶後,擰幹抹布。我幾乎每天持續做著這樣的動作,手指根部長出的水泡也全破了。到了現在,已經升華到不會因為隻是碰到水就覺得痛的境界。


    我沒有幫忙做家事,也沒有參加什麽運動社團,所以雙手的肌膚還很光滑柔嫩。趁現在好好保養,將來當個手部模特兒好了。太危險了,差點就被這種天真看待未來的想法吸引過去。我抱著斬斷天真想法的心情用力擰幹抹布,從花車的腳架開始擦拭起來。


    如果動作粗魯地拿著抹布上下擦拭,抹布會被花車裂開而尖起的部位勾破,所以嚴禁火速打掃。我第一天上班就把兩塊抹布變成了破布,所以已經學會這點。


    趁著好鄰居「馬路」上的車子都停下來時,我吹起口哨。車子開始動了後,便暫停演奏。原因是我不想被破壞音質。再說,在馬路上行駛的汽車聲也挺值得一聽的。目前來說,一般的家用汽車尚未搭載自動駕駛係統。


    隻要聽到汽車聲傳來,即代表車內有人。如果車內不再有人,想必會令人相當寂寞。


    吹口哨和汽車輪流上場,替我排解無聊。


    到了中途時,口哨聲因為其他原因停下來。這次不是因為車子,而是有人路過。


    外表看似大學生的女生從店門前走過。那女生雖然不是穿著製服,但從包包和鞋子的挑選款式看得出來還是學生。看見對方散發出腳踏實地的感覺,我難掩忌妒的心情。


    在我失去一切的狀態下,天外飛來一條救命繩,我拚命地抓住繩索度過每一天。我的內心被清晰明確的不安情緒占領。我要繼續這樣當工讀生嗎?我要在鞋店打工到什麽時候?一直不找正職,就這麽打工到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


    想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不認為這家鞋店可以永續經營,更重要的是,我不可能忍受得了這樣累積毫無價值的時間在過日子。


    我一定要開始做些什麽。這般焦慮感在背後追著我跑。引起不安情緒的焦躁感活力充沛,毫不客氣地啃噬我的血管。這狀況跟不具實體的寄生蟲寄生在體內沒什麽兩樣。


    找工作?考大學?這兩種選擇都讓人倍感沈重,難以做出選擇。


    繪畫……就算已經放棄了,也一樣難以做出選擇。懷抱夢想是屬於可以從容不迫的人的權利。


    「唉……我不敢想象五年後的自己。」


    試著思考後,我忽然有種想哭的感覺。


    哥哥以前曾經過分高估我是主角,真不知道他在我這個派不上用場的人身上看見了什麽。還有,過去曾經認同我的畫作的那些視力有問題的大人也一樣。


    「你的手沒有在動作喔!」


    店裏傳來業務上的抱怨聲。


    「收


    到~~」我快速做起動作。很幸運地,抹布沒有被勾破。


    我決定不去正視不安的情緒,把注意力轉移到現有的福利。


    不知道他今天會不會也從帥哥共和國來到鞋店考察喔?我滿心期待。


    §


    「我喜歡你,跟我交往吧!」


    「這句話昨天已經聽過了。」


    「我是在想我昨天的用詞太過禮貌,你可能不喜歡,所以重來一遍。」


    「喔~~原來你那顆爛掉的腦袋是做了這樣的解讀啊。」


    「嗯!」


    「杯爾~~癡!」她實在卷舌卷得太厲害,罵人聽起來像是在說什麽商品名稱。


    告白後的隔天,發現她為了上第三節的性別論而出現在校園時,我改變說法試著再次傳達愛意。照慣例,再次光榮陣亡。想了一整晚的作戰計劃宣告失敗。好了,接下來要怎麽做呢?


    她坐在教室的角落,那幾個蔬菜提供的資訊無誤,她旁邊的座位空著。我裝自然地在旁邊空位坐下來後,她立刻挪動到隔開一張椅子的位置。「盡管感到遲疑,我在不得已之下,還是前進一格坐到她旁邊。」「謝謝你跟我分享獨白,讓我知道一個腦袋裏開滿季節錯亂的向日葵的人在想什麽。方便請你消失嗎?」


    她笑容可掬地(但目光怒視前方)做出趕我走的手勢。「這間教室很小,應該沒有保留空位的多餘空間。」教室裏聚集了前來修共同科目的同屆學生,我環視比電車車廂內更加熱鬧的室內一圈,並發表必須有效利用空間的見解,以取得隔壁座位的就坐許可。


    可能是已經放棄繼續挪動座位,她在顯得老舊的木桌上托腮注視著,那銳利的眼球和目光像是要貫穿我似的。雖然不覺得害怕,但我很自然地進入備戰姿勢。


    「……你是跟蹤狂嗎?」


    「當然不是!因為我對你根本一無所知。」


    「一無所知卻能夠說喜歡對方啊,花海先生。櫻花已經雕謝了喔!」


    「就是因為想要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喜歡你,才會這樣跟你搭訕啊。」


    對於我的說法,她難得反應相當平靜,隻發出「嗯」的一聲。


    「我想要讓自己接受對你一見鍾情的事實。」


    「拜托你不要說這種話還一臉正經。你或許感受不到羞恥心,但我討厭這種快要被你害得必須多承受羞恥心的感覺。」她一邊這麽說,一邊把托腮的手挪到嘴邊。


    剛才被她的發言打斷話題,我趁機拉回話題說:


    「而且,一路來我學習到想要建立人際關係的時候,如果隻是抱著希望對方認識我的被動態度是不行的。如果希望對方認識自己,就要采取行動。畢竟對方對這方不感興趣啊。」


    畢竟我不是當大咖主角的人,在那邊等待就會有人主動前來的機會少得可憐。如果我沒有主動搭腔,恐怕每天都會在沒有跟任何人交談之下度過一整天。


    她別開臉眯起眼睛注視著遠方,目光失去了焦點。


    「你還真是正向思考啊。我可以勉強不討厭這點。」


    「不討厭?哇!超開心的!」


    「……真是個不懂什麽叫挖苦和諷刺的人,好累啊。」


    看來白癡好像不知道什麽叫壓力。她自言自語地這麽嘀咕後,談話就這麽中斷了。


    長針指出上課時間的時刻,老師還沒出現在講台上。我打算先做好準備,於是開啟包包拿出用來抄黑板的筆記本,還有每次在課堂上分發的講義。「哎呀!」東西拿到一半時,收在包包最裏麵的護身符從教科書上滑出來。


    我用視線追著就這麽從桌上往下墜的護身符。


    護身符彷佛被地板緊握住似的交纏聲音響起的瞬間,不知何物在我的後腦勺炸裂開來。


    那感覺就像不可能起任何變化、一片寧靜的水麵被丟進一個巨石。


    在陷入衝擊的錯覺中,意識瞬間拉遠。


    幻覺中,我看見扭曲的波紋在我和她之間延伸開來。


    她不發一語地朝向桌底下伸出手,撿起護身符。這時,我的目光回到焦點上。「啊!小心你的手!」雖然刀身被手帕包住了,但為了謹慎起見,我還是出聲叮嚀她。


    她沒有對我的話語做出反應,而是一邊看著放在掌心上的護身符,一邊說:


    「這是刀子啊?」她抓住刀柄的前端發問。


    「是啊。在我家附近撿到的,就像護身符一樣的東西。而且,它的刀刃已經生鏽,頂多隻能發揮拆信刀的功能。」如果用刀柄打人,還是會痛就是了。


    「是喔……」盡管四周有人,她毫不在乎地解開手帕,讓刀刃暴露在外。我擔心會被周遭的人責怪或傳來尖叫聲,緊張地環視四周,但大家都跟同學聊得起勁或趴在桌上睡覺,所以沒有受到眾所矚目的對待。真沒禮貌,我就算了,至少要把目光放在她的身上吧!我完全忽略整個經過,憤慨地大表不滿。


    「你還是有最低限度的危機意識嘛。」


    她揚起嘴角說道,似乎覺得我慌張的模樣很好笑。她讓短刀和桌麵保持平行,用沒有被曬黑,也不見任何黑斑和皺紋的手指輕撫生鏽的刀刃。


    「這刀子根本都生鏽了嘛。」她一副有些失望的模樣說道。


    「畢竟是有歲月的東西。」


    「比起你那明明還很年輕卻像漿糊一樣的腦袋,這刀子的形狀還比較完整,真是連刀子都不如啊~~」


    她一邊像呼吸一樣自然地痛罵我,一邊在手上把短刀翻麵。


    「不過,你竟然會隨身攜帶這種東西,難道意外是個恐怖份子?還是危險人物?」


    她斜眼瞪著我,一副在鑒定我的模樣。


    「應該兩者都不是吧。我也從來沒跟人家打架過。」


    「是喔,那我不就期待落空。」


    「真的喔?你本來對我有所期待啊?嗯,真值得開心。」


    「……怪了?難道我是個單純的人,單純到可以跟一個純白癡應對?」


    她態度馬虎地用手帕隨便包起短刀,還給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多心,完成包裝作業的指尖和手背看似染上了淡淡的櫻花色。雖然她的臉色看不出變化,但可能是血液回圈變好了吧。


    「你聽我說……那個……你……」


    「啊!我的名字是——」「你不用告訴我。性別論又不會考你的名字叫什麽。」為了阻止我說下去。她舉高掌心擋在我的嘴前。


    我乖乖閉上嘴巴,把短刀收進包包裏,然後滿懷期待她在「你聽我說」之後會說什麽。或許是察覺到我散發出愉快的氛圍,她突然擺出感到無趣的表情,轉頭看向正麵。她重新托起腮,像在鬧別扭似的閉上眼睛。


    「有什麽值得讓你那麽開心的?明明才正要開始上無聊透頂的課。」


    「喜歡的人就在身邊,這應該是可以無條件表示肯定的事情吧。」


    「你聽我說。」她又這麽說了一遍,試圖重握主導權。


    「嗯。」我握住自動鉛筆,點點頭答道。


    「我清楚知道你喜歡我了。」


    老師總算出現了,她看向正麵眯起眼睛說道。


    「不過,傷腦筋耶。我完全想不到你有什麽地方可以讓我喜歡。這樣的關係不可能成立的,隻會是一條單行道。」


    她聳了聳肩,做出彷佛在說「你說是不是太搞笑了?」似的老外動作來否定我的情感。


    「的確很傷腦筋。尤其是我。」


    「剛剛說你這家夥正向,我現在覺得你隻是眼球位置被固定住而已。」


    「那我問你,你以前都喜歡上什麽樣的人?」


    「什麽樣的人……我想想啊。」


    她用拇指的


    指腹抵著嘴唇陷入思考,但立刻停止動作,瞪著我說:


    「為什麽我必須揭露個人資料讓你知道?」


    「不是啊,我很想變成那樣的人嘛。」


    「你想升變啊?那你不會走到敵方陣地展開突擊就好。」


    (注:升變 日本將棋或西洋棋等棋盤遊戲中的特殊走法,指兵到達敵方底線後,可升變成其他棋子。)


    在她氣勢十足的話語說完隔一秒鍾後,老師透過麥克風為自己遲到幾分鍾一事致歉。讓這些話語左耳進、右耳出之後,我趁著帶有雜音的麥克風聲停頓下來,看向仍怒瞪著我的她,開口說:


    「我不會要求你喜歡上我,我隻是想要成為你會喜歡的人而已。」


    就算保有堅定的自我,如果這個自我是個沒有價值的東西,就應該早早舍棄。我是個沒有自信的人。如她所說,我缺乏被某人喜歡的要素。不過,我並非連膽量也沒有,所以才會像現在這樣以半吊子的狀態待在她身邊。


    聽到我的話語後,她嘴巴張得開開的,一副搔癢難耐的模樣搔抓手背。


    「我又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嗎?」


    「沒有啊,我隻是在想你真是白癡。竟然可以說出這種話也不會臉紅,肯定是有哪條神經斷掉了。」


    「哈哈!白癡啊……看這狀況,我可能要改善這點才行。」


    「你很像少女漫畫裏麵的主角。」


    「有嗎?」


    「有。」


    「既然你這麽說,那應該是真的很像吧。」


    「真的,我沒騙你。」她這麽強調後,對話就此結束。


    不過,她把我看成是主角啊……這感覺雖然不賴,但我忍不住對命運感到猜疑,總覺得背後應該有什麽隱情。


    後來我們不是看講義,就是抄黑板,一直沈默不語地上課。


    不過,很不可思議地,我感到充實。隻要不被她否定,我似乎就能夠感到滿足。


    不錯,很容易滿足。


    §


    「便宜歸便宜,累積起來也是挺貴的喔。」


    看著堆高在收銀台上的鞋盒和結算金額,帥哥丸又名美男太郎的他露出苦笑說道。他今天也在中午過後晃啊晃地現身鞋店,全身散發出彷佛可獨力解決地球空汙問題的氛圍。拯救地球的同時,他還順便想要拯救這家鞋店的生意,從花車裏一次挑了五雙鞋搬到收銀台來。雖不確定動機是什麽,也不知道有沒有效果,但整個過程描述起來,差不多是這樣沒錯。


    「今天也是感謝您~~」


    「感謝您經常光顧。」


    店員和店長異口同聲地向老主顧表達謝意。看起來不像順風耳的帥哥耳朵接收到謝意後,帥哥眼睛隨之勾勒出笑容曲線。「哪裏,我隻是順路經過而已。」喲?應對態度還表現得這麽輕鬆!他那甚至讓人覺得可惡的成熟表現,跟我們家的哥哥相差十萬八千裏。


    畢竟哥哥的個性很像精靈,他的思考模式就跟白癡外加腦袋燒壞的人差不多。雖然罕見,但有時會有女生愛上哥哥這樣的個性,有時也會和哥哥一起到家裏來,有時我也會因為搞不懂世上人們的「眼光」而深深歎息。


    「就是平常金額的五倍喔?」


    「對啊幹些*#@%&……」


    「抱歉,我聽不太清楚你說什麽。」


    照理說,在鞋店打工屬於服務業性質的工作,我這種隨便應付的態度妥當嗎?我猜他是因為度量大,所以順利形成完美的個性,否則不是我愛說,如果換成其他人,百分之百會被我這種含在嘴裏懶散說話的店員惹得不開心。他真是個理想的客人。


    根據我的經驗,不分男女,有很多越是長相好看的人,人格也成正比地越顯優秀的例子。因為他們可以從容不迫地麵對他人。他們不會忌妒同性,也不會對異性欲求不滿。他們什麽都不用做,別人就會主動靠近。


    就這樣和多數人接觸後,在待人處世上也會變得圓滑。這是良好的回圈。感覺也很像打籃球時,搶下籃板球的選手會為球隊帶來良好的比賽節奏。


    我抬頭仰望,看著肯定是度過如此美滿人生的他。好高喔,我說的果然沒錯。


    「嗯?」或許是覺得我的目光可疑,他輕輕歪著頭。


    趁勢問問看好了。我的腦袋還來不及否定這樣的念頭,嘴巴已經搶先一步說:


    「問你喔,雖然以前我可能已經問過同樣的問題。」


    「什麽問題?」


    「你買那麽多鞋子要做什麽?」


    他把視線移向馬路,一副在記憶裏尋找有沒有回答過我的模樣。比起正麵,這男人的側臉更美得像一幅畫。我像在物色物件似的掃描著他的側臉看時,他突然轉頭看向這方,我急忙放低視線看向手邊的鞋子。


    「昨天我應該有稍微跟你提過,我說是拿來當題材用的。」


    「啊……對、對喔。」雖然不記得了,但我還是點了點頭。


    「不過,我好像沒有好好跟你說明過。畢竟沒機會跟你交談那麽多。」


    他這口氣是什麽意思?是覺得遺憾嗎?我不禁因為自我意識過強而臉頰發燙。不知道是為了掩飾難為情還是怎樣,我的手自動在收銀機上敲來敲去。那聲音真吵。


    他完全不在意我的態度轉變,像在描述夢想似的驕傲模樣說:


    「從以前我就很想畫一幅畫,為了畫那幅畫,必須有很多鞋子。」


    「喔?」不知道為什麽,一旁的店長有所反應。喂!不要介入人家的談話!我發出恐嚇的目光後,店長先是像烏龜一樣縮起脖子,跟著指向店裏的牆壁說:


    「你該不會是以那個為模特兒吧?」


    店長指出的方向,有一張用大頭針釘在牆壁上的相片。可能是已經老舊了,相片受到日曬而泛黃。相片裏的美麗女孩依舊露出燦爛的笑容……我很想這麽說,但很遺憾地,相片裏隻出現兩個男人。其中一人正在丟鞋子,左手臂上還刺著刀子。鞋子丟出的方向有一個上班族打扮的男人蹲在馬路上,其四周散落一地的鞋子……這什麽情境啊?


    我在鞋店打工已經有一小段日子,現在才第一次注意到相片的存在,但得到的不是感動,而是問號。另一方麵,他和店長正聊得起勁,把我排擠在外。


    「喔!是的,就是這個。我猜的沒錯,那果然是這家店的鞋子。」


    「對啊,好令人懷念喔!」


    「您該不會當時也在現場吧?」


    「是啊。不過,當時我拔腿逃跑了。」


    「哇!請務必跟我分享當時的狀況……」


    「要我分享是沒問題。不過,你看!」店長一邊笑,一邊指著我的臉。


    他的注意力原本完全被四十歲大叔帶走,這時總算回到正途,難為情地對著我展露微笑。那感覺像是為自己表現出孩子氣的興奮態度感到丟臉一樣。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很想畫出像那張相片一樣的畫。所以,我一直在確認哪些鞋子搭配起來最好。」他別開視線,加快說話速度說明瞭購買目的。


    為了繪畫啊~~


    「繪畫……美術。」


    抓住商品的右手加重了力道,不小心捏垮紙箱角。


    「不是那麽了不起的大事啦。我現在的狀態還隻是處在『純粹興趣』和『夠資格當展出作品』的夾縫間,千萬不要覺得我好像格調很高。」


    他那謙虛的說話態度壓迫著我的左肺。


    「你喜歡畫啊?」


    我想起他昨天離開前告知的嗜好,一邊控製不讓說話聲音變得顫抖,一邊問道。


    「是喜歡沒錯。」他不帶遲疑地表示肯定後,遞出萬圓大鈔準備付鞋子的錢。「謝~~」


    我一邊以曖昧的店員態度應對,一邊找錢。


    我把鞋盒一一裝進藍色的大袋子裏。裝完鞋盒,把袋子放上櫃台後,抓著高度超過我身高的袋子遞給他。


    然後,我裝出給袋子順便問一下的態度,趁著袋子正好擋住我和他的視線那一刻——


    「那下次可不可以讓我看你畫的畫?」


    我從櫃台裏探出身子,這麽做出提議。


    話一說出口,我就後悔了。不應該這麽提出要求的。


    事到如今,對別人的繪畫感興趣又能怎樣?你可不可以不要被衝動衝昏了頭啊!我忍不住對自己感到難以置信。


    對於我的反應,他也瞬間瞪大眼睛。不過,他立刻揚起嘴角,接過袋子說:


    「不用等下次,今天也可以喔。」


    「咦?」


    「等你打工結束後,我來接你。要不要來看我的畫?」


    彷佛後腦勺被球棒爽快地敲了一記的衝擊感貫穿全身,那股力道雖不會讓人覺得疼,但有種牙齒全掉光,被換上爆米花的感覺。


    鼻孔吸進異常涼快的空氣,一陣痛楚擴散開來,宛如鼻子深處的血管被凍傷了一樣。


    彷佛舌根被剪斷似的,我楞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我偶爾也想聽一聽別人的評價。」


    「告啊。」突然口齒不清。我絕對不是要告人的意思,應該說我這個舉止可疑的人纔有可能被告。


    「你幾點下班?」


    「幾、幾點來著?」


    我向店長求救。正麵傳來的窒息感和壓迫感把我逼退到牆角,我的目光被迫往旁邊逃離。店長一邊露出笑容嘲笑我如此狼狽的模樣,一邊當起我的代理人告知下班時間。


    「知道了。」他點點頭回答後,搖晃起藍色袋子。


    「到時候我再過來。先這樣囉,請努力工作吧。」


    帥哥丸發出「哈哈哈」的笑聲,輕快地跑回去了。


    持續發楞中的我走到店外目送他離去,揮揮手說:「保重喔~~」回到店裏後,看見店長一副什麽事也沒發生過的模樣坐在椅子上,我搭腔說:


    「店長。」


    「幹嘛?」


    「我被帥哥共和國的居民邀請了耶。」


    「是啊。」


    「可是,我的護照過期了耶。」


    「嗯……那還是用得上護照的領域嗎?」


    「應該說,我幾乎是第一次被男生邀請耶。」


    「忽然想到一件事,未來如果可以去宇宙旅行,不知道搭火箭的時候是帶護照就行嗎……」


    「去他家?可是,萬一他是自己一個人住,那個……嗯,呃啊,我的胃抽筋了。」


    「好煩喔,都不知道答案。」


    我和店長應該都覺得對方很吵,彼此為對方的無聊煩惱感到厭煩吧。


    頂著不同發色的兩顆頭在店裏搖來晃去,尋求著答案。


    §


    「啊!番茄他們在走路。」


    「你除了攜帶刀子之外,是不是還服用違禁品?」


    「不是啦,那是還稱不上朋友的同學綽號。」


    我輕輕指出方向說道,指尖的另一端可看見南瓜、番茄和西印度櫻桃正準備下坡往大學的正門走去。不知道他們三人是不是排成一列,事實上我隻看見在最後麵的南瓜的龐大身軀。不過,龐大身軀的左右兩側時而會長出手腳來,所以另外兩人應該也在場吧。


    西印度櫻桃就住在大學正對麵的公寓,不知道他們今天是不是也打算聚在公寓房間裏,盡興玩棋盤遊戲或撲克牌。真羨慕他們感情這麽好。我這麽想的同時,也接受自己沒有受邀的事實。畢竟我跟他們連手機號碼也沒交換過。


    不過,如果偶然遇到,我也會排在最後麵,加入火車噗噗跑的遊戲就是了。


    對了,她一直低著頭,看也沒看一眼我指的方向。


    「對了,剛好問你一下,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手機號碼?」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不願意。還有,什麽都還沒開始你就說剛好,要不要重修一下國語啊?你不要在自己的腦袋裏想出結論,還期待對方會一一猜到你思考的內容好嗎?」


    她一臉不悅的表情用鼻子哼了一聲後,把在二郎腿上托腮的手挪到嘴邊。下課後她一直心情不佳,或許應該說,這纔是她的正常態度吧。也就是說,我可以不用為此擔心。「走開!」她每分鍾會用各種說法發出三次以上的命令,而我現在也越來越能夠享受被命令的樂趣了。


    性別論下課後,看見她加快腳步試圖逃跑,我也跟著她走出教室。現在我們來到蓋在大學中央的山丘上、高高聳立的大樓入口附近。在吸煙區的長椅坐下來後,她開始斜眼瞪起階梯下方的一切事物。我也在她的旁邊坐下來。


    「所以我說真的很難懂。」


    彷佛識破我心聲似的吐槽話語傳來,但沒有任何意圖。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所以下課後我還可以僥幸繼續跟她在一起。


    輕風不停吹拂而來,為建蓋在山坡上的大學披上一層輕柔的薄紗。為了避免頭發被風吹亂,她用手按住頭部側邊。她這姿勢也很可愛呢~~我在一旁大飽眼福時,她的瞪視目光從在階梯下方有說有笑的團體,迅速轉移到我的身上。


    「如果你有朋友在那邊,就快去啊!」她又發出「走開」的命令。在她的眼中,我就像老是對她搖尾巴的小狗,她心情好的時候會賞我一塊肉吃。對此,我沒有任何不滿。


    「我跟他們沒有感情好到稱得上是朋友。我們是很速食的關係,應該再過一個月的時間,就幾乎沒什麽機會碰麵了。」


    「我跟你的關係還不敵你們,你卻一直纏著我,實在很難理解你的優先順序。」


    她再次把視線拉回腳下的方向。有一群男生坐在另一張長椅上抽煙,香煙的煙霧隨風飄來,她完全不在意那群男生的注意目光。那群男生交頭接耳地不知道在說什麽,可能是在評論她的容貌,也可能是在質疑我怎麽會坐在她的身邊。我猜如果是同屆學生,就兩者都有可能吧。


    一群女生爬上階梯而來,其中一人和我對上視線,並在經過時輕輕點頭跟我打招呼。雖然不知道對方是誰,我還是點頭做出回應。想起來了!是跟我參加同一個研究會的女生。


    「可以幫我拿醬油嗎?」「好。」我記得參加集訓時,好像跟對方這麽交談過。


    那女生的五官和發型都像沙畫呈現出來的感覺一樣工整。


    包含那女生在內的一群女生像被吸引進去似的消失在中央教室大樓的自動門後,我觀察著她的反應。她連看我一眼也沒有。如果看見剛才的互動,不知道她會不會說些什麽?我隻能以靜止的畫麵,想象她忌妒我的交友關係的模樣。


    「你在大學交到朋友了嗎?」


    「如果有那麽美好的存在,我肯定會不惜踹開你也要去見朋友。」


    「喔~~也就是說,我是你第一個交到的朋友啊……超開心的~~」


    幸福的氣氛在四周擴散開來,整個人感覺輕飄飄的。


    「……看你說得像真的一樣,我更是滿肚子的火。」


    她一副不悅的表情毒舌地補上一句:「別忘了,我也有選擇朋友的權利。」


    「嗯~~那有沒有其他像是高中一起升上來的朋友?」


    「是有幾個跟我念同一所高中的同學,但算不上是朋友。」


    「是喔。」


    「你跟那位番茄同學是同一個菜園出來的?」


    「不是,我跟他們是在開學前的集訓認識的……你好像沒來參加喔?」


    「是啊,我不習慣參加集體活動。」


    「好巧喔!我也是耶!」


    她又看了我一眼。這次的凶狠程度沒有增強,隻是普通凶狠地瞪著我。


    「也是啦,看你這種個性也不難猜出來。」


    「沒錯,我是那種會破壞團體和諧氣氛的人。看到除了我之外的其他所有人都露出厭煩的表情,其實待在現場還挺痛苦的。」


    「才挺痛苦的而已喔!」她帶著嘲笑的意味低喃道。在那之後,她忽然左右張望起來,不知道在尋找什麽。她甚至回頭看了背後一眼,看起來像在巡視,也像是有所戒心。


    「你不習慣參加集體活動,幹嘛還去參加集訓?」


    「我從小被教育就算不喜歡青菜,也要乖乖吃下去。」


    「你有一對很好的父母親。剛剛那位番茄同學也是一樣的道理?」


    「雖然我沒有特別意識到這點,但應該是吧。」


    「你身邊除了番茄同學之外,還有什麽蔬菜會長出兩隻腳走路?」


    「南瓜和西印度櫻桃。」


    「西印度櫻桃是水果耶!」


    她表情僵硬地展露笑容,看似開心地晃動著肩膀。從我認識她以來,這是她看起來最開心的一次。


    「所以啊。」


    我試圖偷看她的表情,結果她又擺回臭臉,別過臉去。


    「怎樣?」


    「我們好像磁場挺合的喔。」


    「不~~我們是同類相斥~~」


    她用著像在唱歌的語調,毫不猶豫地否定我的說法。在風聲的伴奏下,還真的很像是歌詞。她的聲音很像敲打高純度竹炭時的聲音。


    她不客氣地盯著我的臉到處看。我心想如果狀況反過來會很正常,然後一邊感受這顯得不可思議的畫麵,一邊也注視著她。「不好意思,可以麻煩讓視線保持單行道嗎?具體來說,就是希望你不要和我眼神交會。」「好~~我知道了~~」「你這個人真是嘴巴說說而已。」「聽說眼睛比嘴巴還會說話喔。」「我不想聽你這種像是有所關聯,但其實毫無連貫性的日語。」「好~~我知道了~~」


    觀察完畢後,她嘀咕說:「以客觀的角度來說,七十五分。」接著又說:「我說你啊……」


    「嗯?」


    她說到一半停頓下來,抓了抓手背。這會不會是她的習慣動作?


    「你身邊其實應該不缺女生吧?」


    「沒那回事喔。我被甩過六次……啊!加上你的兩次,現在總共八次。」


    「不過,應該有兩倍的女生對你有好感。你是那種類型的人。」


    「是嗎?」


    「是啊。」


    「那有可能真的是吧。」


    「相信我,真的是啦!」她像在叮嚀似的說道。


    最後,她以一句「白癡差不多都是這樣」終結了評論。


    她拿出淡紅色的手機,確認出現在液晶螢幕右下角的時刻後,開口說:


    「你可以去上課啊?」


    「我第四節沒有排課。」


    「真夠倒楣,我也沒課。」她一邊咋舌,一邊收起手機。


    「……哈哈!」


    「幹嘛?不過,你本身已經夠惡心了,所以這樣笑也不會覺得特別惡心。」


    「我是在想原來你也有濫好人的一麵。」


    「啊?」


    「不是嗎?如果想要擺脫我,隻要騙我說要上課就好了啊。你沒有若無其事地臨時扯謊騙我,證明你應該是個好人吧?」


    「……唔!」她原本摸著手背的指頭豎起指甲,指甲隨之陷入肉裏。她的反應好可愛喔~~


    不過,以我的立場來說,就算她不講道理地對我拳打腳踢,恐怕也隻會說一句「好可愛喔~~」就讓事情落幕。我不是被虐待狂喔!被她的三白眼一瞪就會覺得背後一陣寒意,完全是一種墜入情網的反應。


    她原本按住頭發的手朝向我伸來。我本來以為她想要正麵揮出拳頭,還是戳我的眼睛,結果她的手來到我的胸前便停住了。少了固定物的發絲隨風揚起,不停搖曳的發絲遮住了她的臉頰和耳朵。


    「剛剛那把刀子借我看。」


    「咦?」


    「我喜歡刀子類的東西。」


    她像是隨便找個說法這麽說之後,彎一彎手指催促我拿出短刀。


    「怎麽覺得你有點像在掩飾難為情的感覺。」我心想如果這麽說出口,她應該會用手戳我的肚子,結果一試之後,果真被用力戳了肚子,害我差點喘不過氣來。在那之後,我在包包裏翻找,一邊注意不要讓講義被風吹走,一邊拿出短刀。她粗魯地搶走短刀。


    「小心你的手!」


    「我爸媽都沒你囉嗦!」她解開手帕,再次讓短刀的刀刃暴露在外。


    她入迷地低頭看著短刀,感覺都快要伸手緊抓刀刃的部位。她不會是真的很喜歡刀子類的東西吧?如果真是如此,假日陪她去購物時,地點一定就是選在刀具賣場了。


    「你已經做好用這把刀刺人的心理準備了嗎?」


    她用刀尖指著我,以像在挑釁似的口吻問道。


    「如果我回答……隻要是為了你我願意呢?」


    「我會跟你說你很適合去參加新興宗教,徹底當你是白癡。」


    「傷腦筋耶……我其實是挺認真的。隻要是為了自己喜歡的人,我真的願意不惜傷害他人。」


    我用食指的指腹抵住刀尖。


    如觸碰到圖釘般的微弱刺痛感爬上肌膚。


    「你就是這種表現很像少女漫畫裏的主角。」她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說道。


    奇怪了,我明明不是當得了主角的優秀人才啊!


    「不過,少女漫畫好像很多都是女生纔是主角。」


    「這種小事一點也不重要。」


    她縮回短刀,重新握好刀柄。女生還是比較適合拿菜刀……我差點這麽脫口而出,但她似乎拿短刀比較好看,所以我決定閉上嘴巴安靜欣賞。


    對我來說,她的存在近似美術館,而且館內還有很多很多感覺新鮮的畫作。我不禁自嘲地心想:「在我的認知裏,現實世界裏的美術館明明是一個比抓蚱蜢更無趣的設施,現在卻拿來比喻她。」


    「你聽我說。」


    「嗯。」


    「過去我喜歡上的人當中,沒有像你這種腦袋秀逗的人。」


    所以,請不要抱持任何期待。她這麽補充一句後,輕輕撫摸起短刀。


    「我不在意。反正我隻要努力讓自己的個性跟現在相反就好。」


    啊!但這樣不就會變成完美無缺的人嗎?基本上,人隻要反過來,任何人都會變得完整吧?


    嗯~~她要求的水準相當高。沒辦法,畢竟如果水準沒有那麽高也配不上她。


    她一臉不開心的表情嘟起嘴巴。這般孩子氣的表現和平常的她有所落差,所以更覺得可愛。沒多久,她張開形狀扭曲的雙唇,像是死了心似的,以自暴自棄的語調慵懶地說:


    「……對你——」


    「啊!我的名字是——」「誰理你叫什麽名字,不要打斷我說話。」


    「是。」


    「對你,我一點也不喜歡,不過……」


    「也不討厭,是嗎?」


    「放心,我會頒一個『最會打斷別人說話』的獎給你,但你可不可以先閉嘴?我準備要說無聊透頂的話,所以很不爽,想要趕快講完它。可以請你配合一下嗎?」


    「好……」


    在她的煩躁情緒施壓下,我輕輕點了點頭。


    她發出兩聲咋舌聲後,不是瞪著我,而是瞪著階梯下方說:


    「我雖然不喜歡你,但可以跟你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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