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曾經在那個公園玩,還抓過蚱蜢呢。」


    我指向公園說道,站在「旁邊」的她露出不感興趣的眼神瞥了一眼。「是喔。」她一邊低聲簡短回了一句,一邊握緊雨傘的握把。她自備了某些地區會用蝙蝠傘來形容的深藍色折疊傘,雨滴輕輕打在雨傘上的聲音簡直就像我的心跳聲。


    無比幸福的時刻。此刻她允許我站在她的旁邊。


    美術館大門就近在眼前,她鼓著腮幫子,看似不滿地閉上眼睛。即便如此,她還是跟我保持著不變的距離,既沒有丟下我,也沒有用手推開我。而且,我們共撐一把傘,就像情侶一樣。


    我不禁有股以後都要崇拜雨天過生活的衝動。


    時間回溯到五分鍾前。那時剛剛從小吃店走出來,正抬頭望著雨水打在馬路上。我沒有帶傘就出了門,忍不住搔了搔臉頰說:「這下傷腦筋了。」


    「辛苦你啦!」她這麽帶過我的嘀咕話語後,急忙從包包裏拿出折疊傘,往馬路上走去。隻要她不會被雨淋濕就好了。在小吃店屋簷下躲雨的我暗自鬆了口氣後,也衝出馬路。然後,若無其事地踩起步伐。


    「你真的沒帶傘啊?」


    「是啊,我想得很簡單,想說如果真的下雨,路上再買傘就好,完全忘了這裏如此偏僻。」


    「是喔。小心別感冒啊。」


    「我也這麽想啊,可是要怎麽小心?美術館附近應該有便利商店吧?」


    「但願囉。」


    她冷漠地回應後,快步走了出去。我快步追在她的後頭。降雨量不大,可能還要好一段時間才會淋濕頭發。不過,因為濕氣變重,四周的土壤湧上陣陣土味。每次當土味充斥四周後,我不知為何就會開始嗆咳。不過,相反地,心情會變得莫名平靜。


    「好懷念喔~~」「懷念什麽?」她沒有回過頭,繼續晃動著雨傘。「以前跟家人來美術館的時候,我們也是在剛剛那家小吃店吃飯。原來那家小吃店沒有倒掉。」「………………………………」「我妹跟我媽啊,她們兩個人互搶盤子要吃剩下的炸蝦……」「……」好像氣氛不太對勁喔。


    我閉上嘴巴,回應她的沈默不語。不知道是怎麽了,我是不是又惹她生氣了?


    她停下了腳步。我耐心等著,但她遲遲沒有重新踏出步伐。


    「你是不是腳抽筋了?」


    我試著以缺乏運動的我家妹妹的基準做出判斷。聽說妹妹經常兩隻腳同時抽筋。


    她保持身體麵向前方,隻把頭部轉向正後方……如果是這樣,就可以拍恐怖片了。我隻是想表達她轉身的速度之猛烈有多嚇人而已。她的眼球充斥著血絲。


    「唉~~」轉過身後她一邊按住額頭,一邊像在忍受什麽似的大大歎了口氣。


    血液裏失去氧氣後,取代氧氣而集中的怒氣爆發出來。


    「氣死我了!」


    「咦?跟我有關嗎?」


    「除了你還會有誰!」


    這是一句多麽熱情又美好的斷定話語,隻可惜不是令人開心的內容。


    「你幹嘛不要求一起撐傘!明明就是個厚臉皮到極盡的家夥!」


    她把傘往旁邊一甩,對我發出嚴厲譴責……這隻是假設說法喔!很明顯地,我挨罵還不肯承認。對了,雨傘整個翻麵過來,變成像杯子一樣。要把雨傘反折回來其實挺麻煩的,而且還下著雨。


    「你這個白癡!到底懂不懂什麽叫合理性啊!杯~~癡!明明是極度接近原始的想法,隻要稍微動一下腦袋就不可能忘得了的話語,你為什麽就是說不出口!」「唔!」「唔什麽唔!還不快回答!」


    她究竟在氣憤什麽?


    ……「嗚~~」「你是在嗚什麽意思!」難道我感冒了?試著思考後,感覺都快要發燒了。


    我想不出她在生氣什麽,隻好宣告放棄,決定先隻針對她要求的答案做出回應。


    「因為如果一起撐傘,就會站在你旁邊啊。」


    「也不能因為這樣就不要求,事情總該有優先順序吧!好比說,這麽做總比被淋濕的好之類的……啊~~氣死我了!」


    她一邊說話,一邊像來不及說服自己接受似的模樣搔抓額頭。


    「可是,如果一起撐傘你的肩膀會被淋濕,搞不好會感冒。我不希望見到那樣,所以……」


    她明明罵人罵得很凶,卻顯得有些尷尬的樣子,所以我也不好意思把我的優先順序清楚說出來。她一副沮喪的模樣低下頭,不停搔抓額頭外加撥弄劉海。沒多久,一道犀利的目光從劉海之間射來。


    她主動朝向我往前踏近一步,跟著輕輕抓住我的手腕。


    「哇……哇啊!」


    忽然進展到差一點就要牽到手的事態,我陷入驚慌失措。如白魚般的手指像是要把脈似的摸著我的手腕,看得我心頭小鹿亂跳。「呼……」就在我打算開口說話的那一瞬間,她的手把我拉進傘下。這次變成差一點就要抱住她。不過,我想起她身上帶著石頭,勉強止住衝動。


    她明顯表現出不悅的情緒,舉高手把雨傘撐高到可以遮擋住我頭部的位置。「你願意讓我一起撐傘?」她鬆開我的手腕後,我開口問道。她一邊別過臉,一邊點頭,表現出珍奇難見的接受態度。「謝謝。」「閉嘴。」


    她就像用飛彈對付蚊子一樣,火速摧毀我的謝意。


    「你的道謝話語既廉價又沒誠意,我才懶得接受。」


    「嗯。」她的意思是要我表現得更嚴肅一點嗎?就像古時候的武士說話那樣。


    她原本麵向草叢,現在轉向我這邊。近距離看見她的臉,我不禁有些臉紅心跳。


    「我醜話先說在前頭,你不是善人,純粹隻是個白癡。」


    「現在還有必要說這些大家都知道的事實嗎?」


    「閉嘴。我是在說服自己要這麽接受事實才行。」


    她最後輕聲補上一句:「不然哪天我可能會錯誤解讀。」我不明白她這句話的含意,隻能敷衍地露出微笑,祈禱著她恢複好心情。


    「要不要我來撐傘?」


    「不要。這樣會變成間接握手。」


    她用了似曾相識的字眼表示拒絕。


    總之就是這樣,所以我們一起撐傘來到美術館前麵。老實說,我很想就這麽從美術館前麵走過去,一直走到雨停為止。不過,看她停下了腳步,我也隻好放棄。


    「我不會陪你抓蚱蜢喔。」


    「我知道。那我們進去吧。」


    她沒有理會我的催促,收摺好雨傘後,便獨自迅速往前走去。我當然明白自己的立場,所以退後一步跟在她的後頭。即便如此,腳步卻是比平常輕盈許多。


    如同我對美術館抱持的印象一般,館內彌漫著帶有涼意的空氣。如果是熱氣沸騰、人潮擁擠的美術館,就太難以想象了。我知道是自己不喜歡來美術館,才會抱持偏見認為美術館沒什麽人,但這次似乎是對的。


    「入場券。」


    她說話的速度極快,像驗票員的代理人似的要求我拿出入場券。她的聲音滲入一片靜謐的氣氛之中,就彷佛紅色顏料滴落在白紙上一樣明顯。


    順道一提,腳步聲也顯得響亮。腳步聲聽起來不像平常鞋子會叩叩叫的硬質聲響,而是高了八度的感覺。雪白整潔的感覺相輔相成之下,館內宛如一棟荒廢的研究所,呈現出我喜愛的氛圍。


    我遞出一張入場券給她。接過入場券後,她立刻重新麵向前方,快步拉開跟我之間的距離。我配合著她的步伐也往前進,路上還不忘感謝妹妹的讚助。


    出示入場券走進美術館後,先確認了位置圖。根據位置圖的資訊,整體美術館的左後方空間是展示間,右


    後方是用來播放影片的大會廳,大會廳旁邊有一塊名為市民展示間的空間。說到市民展示間,妹妹的畫作曾經在那裏展示過,當時就是妹妹想來看畫作才會來美術館。我和媽媽也一路陪同到看到妹妹的畫作。現在想一想,我和媽媽的態度還真是明顯。


    比起掛在展示間裏的名畫,我比較看得懂掛在供市民使用的展示間裏的畫作畫了什麽東西。具有價值的畫作給人一種沒有腳踏實地的感覺,想要對它有所理解,肯定事先要知道一些什麽法則。好比說,必須讓身體浮起來,讓視線高度與畫作同高纔有辦法理解之類的。以上是我個人的解讀。


    「要從哪邊逛起?」


    我指著位置圖,詢問她的意願。我個人覺得坐在大廳聊天應該最能炒熱氣氛,所以在詢問意願時,不忘以眼神傳達這樣的看法。


    她的視線似乎也停留在大廳和大會廳的位置。不過,她甩了一次頭後,斬釘截鐵地說:「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展示間啊。」怎麽看也覺得她是在逞強。


    看見她移動起腳步,我等到拉開三步路的距離後,開始在後頭追著。不論再怎麽小心,走著走著還是會拉近跟她之間的距離。既然如此,幹脆一開始就把距離拉開一點。


    我和她的腳步聲如樂器的二重奏在館內響起。除此之外,頂多隻聽得到二、三人的腳步聲,而且距離很遠。柔和的雨聲傳不進室內來,靜謐的氣氛加深了四周的寒意。


    「嗯~~」


    「你可不可以不要動作詭異地看來看去?畢竟是跟我一起來的。」


    她根本沒有回頭看,卻能夠猜中我的舉動。究竟是她太聰明,還是我太單純?


    我的腦海裏經常浮現這一類的疑問,但每次都不可能在兩者原因各占一半的完美狀態下接受事實。分成兩等分的做法顯得人工,無法讓人得到安心的結果。


    「我隻是覺得這裏麵的氣氛很讚,所以看牆壁在做確認。」


    「是喔。那下次開始美術館也列入禁止條例。」


    「啊!原來你允許還有下一次的約會啊,太好了!」


    「……唔!我不喜歡到處走來走去,也不喜歡打桌球。」


    雖然手上有的約會行程都被她打了x,但我還是逞強地回答:「明白!」


    或許是我多心,但她似乎加快腳步往展示間走去。沿途中,有幾道腳步聲接近,或往其他方向消失。四周被牆壁包圍,看不見屋外的景色,唯獨腳步聲感覺特別響亮,讓人忍不住在意起來。在有跟蹤狂纏著她的狀況下,隨時隨地遭遇危險也不足為奇。畢竟除了潛入美術館或躲在某處跟蹤她之外,跟蹤狂也可能做出其他瘋狂事。


    另一方麵,這或許跟我的成長環境有關也說不定。可能是因為每天看著排滿鞋子的玄關長大,我和妹妹對於跟腳有關的東西似乎都比較敏感。


    「……有好有壞啊。」


    有別於大學,美術館內會帶來注意目光的人數本身就不多。這代表著沒辦法好好躲起來,但同時也有犯罪現場目擊者減少的好處。在大學裏沒有做出具體行動的犯人若是也跟到美術館來,搞不好會做出什麽行動也說不定。


    還是多留意一下比較好。我一邊環視四周,一邊前進。


    在走道上直直前進後,來到展示間……應該說是一個被牆壁包圍的空間。淡橘色摻雜其中的牆壁上,以一定的間隔展示出畫作。除了畫作之外,這裏似乎沒有展出其他類型的藝術品。這裏雖然冠上了「市民」的稱號,但隻因為沒有其他美術館與其競爭,所以規模做得很小。


    在非透明的牆壁和天花板包圍下,憑靠照明營造出不自然的明亮空間,這樣的設計讓人無法完全忽視壓迫感。盡管空間裏沒有其他人,隻有我和她兩人,還是會覺得有些呼吸困難。


    她第一個先站到掛在展示間角落的畫作正前方。我從她的肩膀上探出頭望向畫作。這個人很有名……嗎?畫作下方的牌子上寫出姓名,我記得好像在電視上看過那名字一次,但不是很肯定。畫作部分是以綠色為基本色調,畫出一個看似自然卷的女人,要躺不躺地坐在那裏……就這樣。如果我有豐富的感受性而被畫作感動,或許就能夠增強語匯能力,口若懸河地發表評語。然而,我沒有這樣的能力。我觀察著她的反應,而她也保持著沈默。


    是不是應該說些什麽比較好?而且我邀她的時候,還誇下海口說會讓她玩得開心。「這幅畫很有個性喔。」「應該是吧,所以呢?」「用色用得很美。」「應該是吧,所以你到底想說什麽?」「很好~~看下一幅畫吧!」「我很期待你會對隔壁這幅畫發表剛剛以外的評語。」


    我們兩人往隔壁移動腳步,然後欣賞了畫作……腦海裏沒有浮現描述話語。這類畫作因為會透過電視螢幕來欣賞,感動的程度才會變得淡薄,隻要親眼看到,哪怕像我這種外行人也會有被打動之處。我本來茫然地抱著這般期待,而且從最後一次來到美術館到現在,至少我的年紀也增長了,應該已經培養出接近大人的眼光。以結論來說,我根本不可能有這般成長。如同到現在還不敢吃辣的食物一樣,我的眼光似乎也沒有變好。


    我和她一起反複做著欣賞畫作約五秒後,移到下一幅畫的動作。以三十秒看完六幅畫的速度進行繪畫欣賞後,我領悟到這樣是不行的。如當初所預料,美術館對我們來說確實不屬於娛樂設施,但也無法變成可以帶來更多價值的場所。既然已經發覺到繼續這樣逛下去也沒意義,當然隻能做一件事。那就是死命掙紮。


    「這幅畫裏麵的人跟住在我們家附近的長井小姐很像。」


    雖然有些突兀,但我發表了這般感言。她露出感到疑惑的表情回過頭看。剛剛一路來也是如此,每次隻要她一回頭,發絲就會隨之波動。那畫麵比掛在這裏的任何一幅畫都來得美麗。


    「誰是長井小姐啊?她是個夠資格被當成繪畫模特兒的美女喔?」


    「沒有啦,我隻是覺得濃眉大眼、鼻子高挺的感覺很像。長井小姐的五官長得很立體的。」


    「是喔……」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一邊回答,一邊讓視線在畫框裏遊走。然後——


    「這麽說起來,這隻小狗和我的小學老師長得一模一樣。」


    「真的喔?你被一隻狗教書卻能夠變得這麽聰明,實在太厲害了。請允許我再次表達敬意。」


    「你過獎了,我哪裏比不上你呢。真不知道要被誰教過,纔有辦法培養出像你這樣的個性。你確定成長過程中有好好以父母為榜樣嗎?」


    「嗯……我就試著難為情一下好了。」


    「拜托你好好整理一下如何表達正確的情感。」


    我們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冒瀆藝術,中間還摻雜一些額外的話題,讓氣氛炒熱了一些。因為我們是不擅長交際二人組,所以聊到一半時,長得像某人的係列話題也都用光了。最後我們開始硬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像是「這水果跟我們家附近的超市在賣的水果一模一樣」,或者是「坐在這張椅子上的少年未來應該會和體弱多病的少年約定好要打出全壘打」。我們變成互相在較勁,如果沒有發表意見,就會覺得自己輸了。不過,如果物件是她,其實我認輸也無所謂的。


    我跟她是可以不需要有競爭意識的關係。感覺上應該可以長久持續下去。反過來說,不會對對方抱有強烈意識的關係會變得脆弱嗎?我跟人往來的經驗不足,難以做出判斷。


    我強烈渴望擁有她是很肯定的事情,或許想得太深入是多餘的吧。


    不停歇地欣賞完畫作後,我們沒有帶著一絲一毫回味無窮的情感走出展示間。來到走道上後,暫時停下腳步。如果直接往最裏麵走,右轉之後就會遇到大會廳,但大會廳目前似


    乎是關閉中。


    這麽一來,往回走之後該去哪裏呢?不知某處的走道上,又響起腳步聲。他/她們究竟為了尋求什麽而在這間美術館裏走動呢?


    「那邊啊……」


    「咦?」她眨著眼睛。


    「可以繞路到市民展示間一下嗎?」


    「哪還有什麽繞路不繞路的,根本就沒有目的地啊。如果硬要說有,應該是自家住處吧。」


    「說得也是,那就走吧。」


    盡管是我指示怎麽走,也是我表達想去的意願,依舊是她走在前頭而不是我。這樣的狀況讓人不禁覺得好笑。或許我們的關係就是要保持像這樣有些偏斜的狀態,才最平衡也說不定。


    市民展示間被利用於展出由市政府主辦的美術展得獎畫作,或是依四季決定不同主題來募集畫作進行展出。我曾經在學校上美術課時,被要求照這裏訂出的主題「環保問題」畫過作品,也曾經有幾個同學的畫作受到肯定,在這裏展示過。


    用於展示這類畫作的空間,采用瞭如回廊般的設計。圓柱般的牆壁上展示著畫作。以兩道牆隔出的走道勾勒出曲線,連線起回廊的入口和出口。看見這樣的設計我不禁聯想起年輪蛋糕,可見我的藝術美感想必前途多難。


    「跟剛剛看到的畫比起來,這裏比較多容易理解的作品。」或許應該說畫得比較直接。


    「是啊。」她也很幹脆地表示讚同。


    妹妹畫過兩次夠資格被展示在這裏的畫作,兩次都拿到了努力獎。第一次得獎時妹妹很開心,但第二次反而因為這樣就再也不畫畫了。真不知道妹妹在不滿意什麽,能得獎已經很厲害了啊。


    對妹妹來說,努力似乎不是想要獲得的評語。嗯……妹妹可能是在凡人連當個理解者的資格都沒有的領域,奮戰了很久吧。所以,在反作用之下變成家裏蹲,一直到現在。


    四月十日那天看見妹妹踏出房門時,我還為妹妹可以複活過來深感佩服。


    「我哥哥的名字曾經在這裏出現過。」


    她一邊望著五十三歲中年人所畫的家人繪畫,一邊提起自己家人的話題。她會這樣主動說出口,可說相當難得。


    「原來你哥哥會畫畫啊。」


    「畫畫是他的生存意義。」


    「我家妹妹也是。不對,應該說曾經是。不過,感覺應該會跟『哥哥』很合得來。」


    我試著以開玩笑的心情,別有含意地這麽發言。不知道有沒有被她識破?我探出頭想要看她的表情,但她本來就別開著臉,不讓我看見表情。還想互開什麽玩笑,根本連她的臉都看不到。


    「別忘了不準看臉也被列在禁止條例之中。」


    「有嗎?」


    「當然有。」


    「喔……」


    「真的有啦!」既然訂定者都這樣強調了,我除了接受,沒有其他選擇。


    在回廊上繞了一圈後,回到原本的地方。理所當然地,妹妹的畫作早已被撤下。她哥哥的畫作不知道還有沒有被展示著?不過,也沒看見她特別注意哪幅畫就是了。


    走出一般走道上後,她不知道確認到什麽,立刻快步走了出去。會不會是打算走到大門去啊?「你要走了啊?」我在後頭追上,試著詢問她的行動目的。「不要跟來!」她瞥了身後一眼後,拒絕我一同行動。


    那怎麽行呢?我不能放她一個人獨處。


    腳步聲熱鬧響起,我和她在走道上展開競走。她為了甩開我而腳步倉促,我不慌不忙地追在後頭。「就跟你說不要跟來!」「為什麽?」


    她瞬間停下腳步,跟著把腳往後踢,輕輕踹了我的小腿脛一腳。


    「你可不可以機靈一點!要去廁所啦!」


    她指向天花板說道。就像車站內一樣,指示廁所位置的標誌亮著燈。


    「啊!」原來如此。


    盡管腦海裏響起「別說!」的聲音,我還是忍不住脫口說出:「你一個人沒問題嗎?」


    我自己也搞不懂如此發問有何意義。明明如此,卻還是會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沒辦法,本性使然。


    她的臉頰抽動一下,喉嚨高高鼓起,感覺得出極度想要開口說話。不過,她吞下話語,笑容可掬地表示關心說:「你的腦袋瓜也隻有一個人獨處沒問題嗎?」


    最後,我跟著她一起來到廁所前麵,目送她走進廁所。「你再繼續跟上來,我會把你丟進馬桶衝走。」被她這麽叮嚀後,我揮揮手說:「我在外麵等你。」


    「你真的有夠誇張!」她一邊罵人,一邊往廁所最裏麵走去。走到一半時,她回過頭說:「如果有可疑人物出現,就拜托你處理了喔!還有,注意一下安全。」「任務收到!」我接下了警衛任務。


    在廁所前麵監視到一半時,我忽然想到跟蹤狂也有可能從窗戶爬進來,或是早就躲在廁所裏埋伏。我應該要先進去女生廁所看一看,就像先試吃有沒有毒的道理一樣。不過,這樣有可能構成另一條罪狀。英雄和罪犯之間總是隻有一線之差。


    「該怎麽辦好呢……」


    如果現在闖進去,館方人員肯定會被叫來,而且是被她叫來。現在已經錯過時機了。


    我慢慢走進男生廁所,確認有沒有窗戶。如果男生廁所有窗戶,應該就表示女生廁所也有。就像一般的廁所一樣,最裏麵果然有窗戶,看得我越發不安。


    走回廁所外麵後,我把後腦勺靠在牆壁上,抬頭仰望天花板。燈光映入眼簾,眼球表麵像在消毒雜菌似的帶著熱度。我像點完眼藥水一樣閉上眼睛,用指尖拭去滲出的淚珠。


    還有一件事也要想想看該怎麽辦,也就是接下來的行程。我當然沒有想要欣賞什麽,隻有一個想要跟她聯絡感情的目的……就坦率地去到大廳,坐下來背對著背聊天好了。


    腳步聲又在遠方響起。可能是從屋外走進來,腳步聲之中夾雜著被雨水淋濕的鞋底和地板的摩擦聲。仔細聆聽後,忽然陷入一種彷佛鞋子自己在冷清清的美術館裏走動的錯覺。我記得妹妹的畫作當中,有一幅畫是類似這樣的內容。我可能是受到那幅畫的影響吧。


    有雙鞋踩在我腳下的地板上,高亢的腳步聲在廁所前方的走廊上響起。


    另一道腳步聲像是要蓋過聲音似的慢慢靠近。從走道上走來的身影嬌小,打扮得像個少年。對方的中性穿著打扮像是做了偽裝,難以分辨出性別。


    對方從我的旁邊走過,打算走進女生廁所。腦海裏響起警報聲。「等一下。」我搭腔說道,但對方不理人。我往前踏出一步試圖喊住對方時,對方的腳步突然轉向我這方。


    女生?對方把帽子壓得低低的,長長的劉海遮擋住麵容,讓人無法即時辨別。對方像在打量我似的,停下動作直直注視著我。


    我的目光最先集中在對方的臉上。我就是會這樣浪費時間,才會被說是白癡。


    當我察覺到對方手上握著泛起朦朧光芒的物品時,不小心少根筋地叫出聲音:


    「啊!」


    各種想法在腦海裏浮現的瞬間,某思緒在後腦勺炸裂開來。警報聲狼狽地轉為進入戒備狀態。


    盡管對方的真實身份讓我恐慌不已,還是得這麽做。


    情急之下,我把手伸進包包裏,緊緊握住刀柄到指尖發白的地步。


    危險訊號不停閃爍,而且是紅色。鮮血的顏色深深烙印眼裏,警告著我應該停下腳步。


    在脊髓的反射動作下,我準備拔出短刀,但很快地變成多餘的動作。


    「………………………………啊。」


    背部撞上牆壁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沈默之下,身體某處被人猛力捅了一刀。


    §


    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妹妹,卻發現對方一身濕答答。這也隻能怪她不撐傘在雨中走路。不僅如此,妹妹的右手上還緊緊握著看似拉麵店會有的玻璃杯,難道是打算用來接雨水嗎?


    妹妹不知為了何事感到內心動搖,一副失去鎮靜的模樣。一路走到有屋簷遮擋的地方後,妹妹才急忙擦拭頭發,也撥去肩膀上的雨滴。烏黑的發絲被雨水淋濕後,顯得更具吸引力。


    我看得不禁有些羨慕。可能是平常日子過得放縱所害,我的頭發變得毛燥。發絲一旦受損,要花上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纔可能修複。


    在忙著擦幹身體的過程中,妹妹總算有所察覺地把玻璃杯舉高到與視線保持水平的位置。妹妹一臉苦澀的表情瞪著玻璃杯的表麵,手腕一扭把玻璃杯裏的水往地麵倒。在那之後,妹妹把玻璃杯收進包包裏,若無其事地踏出步伐。


    我躲起來監視著妹妹。因為我並非本校人士,如果被老師……不對,應該說教授吧?總之,如果擔任教師職務的人發現我的舉動而出聲譴責,將可能構成問題。監視行動還是適可而止就好。


    我忙著監視妹妹的這段時間,他在公寓裏繪畫。根據他本人的說法,如果我趁他畫畫的時間幫忙監視妹妹,似乎是「一石二鳥」之計。可是,我這樣的舉動簡直是當起了妹妹的「跟蹤狂」吧?


    我想象中的繪畫助手其實沒包含這樣的工作內容耶……


    至於我必須認真打工的時段,照計劃將反過來由他「尾隨」自己的妹妹。比起我這種矮冬瓜,他假裝成大學生應該比較容易混進校園。


    不過,如果被控告是跟蹤狂集團,就傷腦筋了。隻是,這方麵好像不需要擔心。


    照他所說,妹妹似乎很不願意跟警察有瓜葛。他沒有明講原因,隻敷衍地說:「下次再跟你說。」不過,我打算下次好好問個清楚。


    他妹妹沒有先擦幹衣服,就這麽進去一個叫做教室大樓裏的某間教室。怎麽辦?要追上去嗎?我聽說過其他學校的學生也可以一起上課,但前提是必須先取得許可,我不確定能不能擅自當自己是學生。一開始會先點名嗎?嗯~~無解。對我來說,大學是一個未知的領域。


    發現狀況不妙的時候再逃跑就好。做出這般結論後,我抱著凡事都該多加嚐試的想法,跑進教室裏偷看。「哇!」教室裏的空間比我想象中的寬敞許多,我不禁瞪大著眼睛。就算把五、六間高中教室合並在一起,恐怕也不及這裏的一間教室大。那也就算了,學生們還坐得擁擠不堪,一片鬧哄哄。


    以前念高中時我也覺得上課前很吵,但大學的境界不同。吵雜聲掩蓋了整間教室,那氣氛之熱鬧,宛如實力歌手即將在此展開地方演唱會一樣。我被吵得甚至想要帶上耳塞。雨天的寧靜氣氛不知道被隔絕到哪裏去了。我忍不住用手捂住耳朵後,纔想起進來這裏的目的。妹妹(雖然我這麽稱呼,但她其實大我一歲)正在教室中央的走道上筆直前進。教室裏明明有這麽多人,妹妹卻連看一眼也沒有。


    我總不能一直站在門口不動,所以決定追上妹妹的腳步。可以的話,我比較想要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座位默默觀察,但無奈我的視力不佳。而且,我沒料到最後一排座位距離前麵有那麽遠。萬一哥哥也在教室裏怎麽辦?怕什麽,反而還可以叫哥哥幫忙啊!腦海裏瞬間浮現這樣的念頭,但畢竟是我自己的事情,沒道理讓哥哥也被卷入其中。


    我彎著腰,偷偷摸摸地移動腳步。怎麽覺得我這個樣子反而更可疑啊?妹妹在教室最前麵的座位坐下來後,托起了腮。前麵的座位幾乎都空著,充分表現出整體學生的學習意願有多高。


    妹妹孤零零地坐著,似乎沒有約好要一起上課的朋友。


    說到這個,他好像提過妹妹也不擅長與人往來。哥哥也好,他也好,怎麽我的周遭凈是一些交友範圍狹窄的人?不過,當中堪稱第一名的人應該是我吧。


    兩天前我纔跟妹妹照過麵,她有可能還記得我,所以我沒有把距離拉得太近,在拉開約三段台階、距離適當的座位坐下來。坐在隔壁的一群男學生訝異地瞪大眼睛看著我,但我努力地伸直背脊,不讓膽怯的心情流露出來。萬一被發現我謊報身份,根本不是大學生該怎麽辦?對於這般會讓人冒冷汗的想象,我抱著「天啊~~萬一被搭訕就傷腦筋了」的開玩笑心態敷衍帶過,同時低頭看向妹妹。唉~~心跳聲吵死人了!


    妹妹不知道是不是視力不好才坐在第一排的座位?她一副彷佛在說「我不想跟任何人要好」似的模樣獨坐著,其背影散發出「不準靠近」的氛圍。這時如果從正麵看過去,在凶狠的眼神相輔相成下,將他人阻擋在外的高牆肯定會變得更加堅固。念高中時我也遇過幾個像妹妹那樣的人。好比說,午休時間明明吵得不能睡,卻閉上眼睛趴在桌子上的人。那模樣彷佛強調著自己跟四周吵吵鬧鬧的學生不同,執意保有孤立的立場。不過,內心卻有某處對喧嘩感到向往。


    升上二年級時我就是站在這種立場的人,所以能夠體會這些人的心情。去到幼兒園或托兒所時明明想跟大家一起玩,卻說不出「我也想一起玩」,這樣的孩子在團體生活中將永遠無法融入人群。這時可能會有老師看不下去,或是特別有責任感、負責帶頭的小朋友硬是讓孩子加入團體,但這樣隻會讓孩子在團體之中過得不自在而已。這樣不過是「被孤立在外」或「被孤立在內」的差別罷了。從旁看來,在團體之中低著頭獨自身處角落的狀態或許比較體麵,但大部分的孩子都不希望有人來愛管閑事。畢竟這樣隻會讓雙方都覺得不愉快。


    讓我回想起這些事情的背影沒有縮成一團,而是像在奮力抵抗似的直直挺起背脊。妹妹很逞強呢~~我這麽心想的同時,也想起自己要幫的忙就是查出其中原因。


    開始上課後,四周仍然是一片喧嘩。講台上的老師也沒有出聲警告,一拿起麥克風便開始解說經濟方麵的專業知識。救命啊~~我這個連報紙都不看的人根本無法消化內容。


    監視了半天,結果妹妹周遭沒有任何狀況發生。


    上完這堂課後,妹妹走下大學的坡道,往地下鐵的方向回去了。對了,在那之前,妹妹先繞到像學生餐廳的地方歸還玻璃杯。既然妹妹已經離開,我繼續留在大學裏也沒用,所以決定一起搭地下鐵回我們家附近的車站。


    準備搭地下鐵的途中,妹妹多次停下腳步回過頭看,明顯表現出對周遭狀況的戒心。妹妹第一次回頭時我以為被目擊到而冒了一身冷汗,但妹妹沒有特別做出什麽反應,就這麽繼續往前走。妹妹可能是對視線特別敏感,不然就是很習慣被人尾隨。


    這天一整天下來,很順利地沒遇到任何狀況。應該說我的任務是要監視會不會有什麽狀況發生,但其實要分辨有沒有狀況還挺困難的。


    好了,在大雨之中完成尾隨任務的隔天到了。這天的天氣跟昨天截然不同,一片蔚藍占據了天空。我在中午過後來到他的公寓,但他不在家。


    在鞋店打完工後,我直接前往公寓,看見屋內沒有半個人,便擅自走了進去。反正我已經取得他的核準。在狹窄的玄關裏脫下鞋子,讓鞋子成為鞋群的同伴後,我做出滑壘動作「唰~~」的一聲滑到房間裏的榻榻米上。我陷入一種錯覺,工作帶來的疲憊感就像打在沙灘上的陣陣海浪似的,在房間裏延伸開來。我雙腳亂踢地掙紮著。疲憊感以及肌肉酸痛感讓人感覺很舒服。


    昨天像柔道社的社員參加集訓一樣上上下下坡道,所以現在肌肉進入了叛逆期。即使雙腳動來動去,也不會增強的隱隱作痛感,以一定的時間間隔附著在小腿腹上。


    我用著如蛙式般的姿勢滑動手腳,讓身體慢慢移動。最後用盡了力氣,趴在榻榻米上


    。


    在這裏做這種莫名其妙的動作妥當嗎?雖然腦海裏閃過這樣的疑問,但既然這是我做得到的事情,何不好好接受它,讓時光靜靜流過吧。未來也一樣,船到橋頭自然直。


    「………………………………」


    兩天前在這裏聽他親口說出的事實,從榻榻米的縫隙之間蘇醒過來。


    他從倉庫裏拿出被斜斜劃破好幾刀的破損畫作,這麽說:


    『每次妹妹隻要一發現我開始畫畫,就會割破我的畫。』


    他在臉上浮現像在責怪沒教養的小孩愛惡作劇似的苦笑,以沒有明顯表現出喜怒哀樂情緒的反應,坦承說出妹妹的奇特行徑。被損壞到無法修複程度的畫作朝下卷起,像是調皮地吐著舌頭。


    幾天前妹妹可能也是算準他不在公寓的時間,前來確認自己的哥哥有沒有著手繪畫。


    『目前知道一個明確的原因,但我覺得應該還有其他原因。如果我單方麵地逼問原因,我妹妹一定什麽也不肯說。所以,我想要瞭解她的動機。』


    我無法理解以幹涉他人興趣為興趣的人的想法,所以隻能先發出「嗯」的一聲點點頭,做出「我有在聽你說話喔」的反應。雖然我一副在思考事情的模樣用手指輕輕抵著嘴邊,但一時之間找不到適當的話語來針對妹妹的心態回答。


    『我會再開始畫畫。而且,這次我想要找出妹妹會做出這種舉動的原因。一方麵是為了完成自己的畫,另一方麵應該算是……為了妹妹吧。雖然不確定到底是不是為了妹妹,但如果你願意幫忙,我會很開心。』


    這就是他委托我的「幫忙內容」。在這樣的來龍去脈後,我昨天試著監視妹妹。他給了我一個小提示,告訴我他們兄妹在相處上沒什麽大問題。聽說他們兄妹雖然感情平淡,但隻要他不畫畫,關係就不會交惡,可以一直維持感情普通的關係。不過,隻要開始畫畫,就一刀兩斷。


    「嗯……」


    我一邊在榻榻米上遊起自由式(在水中不會遊),一邊試著針對這個事件做推理。我驅動金黃色腦細胞(很好動的感覺),徹底探討妹妹究竟遇到了什麽狀況?說實話,我隻是想消磨時間等他回來公寓。


    「唔~~~~~~」因為那樣所以這樣,然後因為這樣所以那樣……「嗯~~~~~~」


    糟糕,金黃色腦細胞開始慢慢脫漆了。過熱現象發生,思考中止。算了,反正等到知道原因後,肯定會發現其實是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畢竟人們的行動往往都是因為單純的欲望而定。


    「不是啊。」


    也可能純粹是極度討厭他畫的畫。


    我慵懶地趴在地上,恰巧在亂揮手腳的時候,他出現了。「我怎麽覺得你完全像是住在這間公寓裏的人啊。」他一邊開玩笑說道,一邊脫鞋子。


    「歡迎回來~~」


    「你也是。工作辛苦了。」


    他一邊說道,一邊在臉上浮現感到傷腦筋的笑容。


    「怎麽了嗎?」


    「我想說等一下要踢足球,結果發現藏在草叢裏的球不見了。」


    「哎呀~~」


    「這已經是第三顆球被偷了耶。又要找時間去買球了。」


    他的腳步聲在房間裏靜靜響起。他的身高這麽高,腳步聲卻如此輕盈,我不禁感到羨慕。


    「球被偷你很開心啊?」他臉上確實是這樣的表情。


    「我每次都會換地方藏球,但有個家夥一定能夠找到,而且偷走。所以,我就在想下次一定藏在不會被那家夥發現的地方……啊!很幼稚喔?」


    他一副難為情的模樣坦承遭到偷竊的被害事實後,在我的頭部上方坐下來。我也慢吞吞地彎起膝蓋,動作緩慢地挺起身子重新坐好。


    「你今天還是去了大學啊?」


    「對啊,為了追我妹妹。會不會很像有戀妹情結?」


    「什麽很像,根本就是啊。」


    「我想也是。」


    他一副感到傷腦筋的模樣笑笑,有些事不關己的感覺。這應該是所謂的無自覺性偏愛吧。


    「要是被我妹妹發現,不知道我們會不會也被當成跟蹤狂喔?」


    「什麽當成跟蹤狂,根本就是啊。」


    「是嗎?」


    對於這點,他的反應則是微微歪著頭。雖然話是我說的,但我也覺得如果是他,頂多隻會讓人覺得可疑。至於我,就姑且不論了。


    「對了,我們是約星期六吧?」


    我沒什麽特別想法,隻是確認一下他約我去美術館以外的地方約會的日期。雖然變得我像是在掩飾難為情,才裝出「因為沒那麽在意這件事,所以就快忘了日期,才會刻意做確認」的態度,但我真的沒有其他用意,相信我!


    「對,我們一起去玩個盡興吧。但是要先把開始著手的畫藏起來。」


    針對自己的境遇開了玩笑後,他幹笑幾聲。


    在那之後,他的情緒稍微轉為沈靜,收緊五官維持著標準的表情。


    「我有一些發現。沒有啦,也包含回想起一些事情。不過,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他的吊人胃口態度讓我忍不住扭動起手腕和腳踝,就像覺得手腳發麻一樣。


    「也不知道該不該說是傷腦筋……事情有點複雜。」


    他就像一個在目送女婿的父親一樣,臉上掛著苦澀之中夾雜著奇妙成就感的表情繼續說:


    「好像有個男生跟我妹妹告白,而且不知道發生什麽事,他們還開始交往了。」


    §


    以某個角度來說,我先被刺傷算是出乎預料。


    我不是因為她遭人攻擊,為了保護她才受傷,而是直接被捅了一刀。我中鏢了。還是應該說中刀?


    慢慢遠離我、從我的身體被拔出的短刀沒有生鏽,刀刃平整光滑。我屈膝跪在地上後,臉朝下地趴倒在美術館的堅硬走廊上。基於個人因素,我沒能夠做出防衛動作。繼膝蓋撞上地板之後,這回是下巴猛力撞上地板。眼前的世界轉動個不停,還看見金星在空中飛舞。


    「嗚……」


    我痛苦呻吟,試圖稍微扭動一下身體。動作失敗。肚子發出聲音。好熱鬧的聲音。啊~~有什麽東西跑出來了。在流血啊~~不知道量多不多?我確認不到。不過,感覺得出正在積血。體內不知道哪個部位被浸濕了。不停旋轉的血液形成了漩渦,不妙,血液就像浴缸裏還沒排空的水一樣不停被排出。


    有液體從頭頂上方往地板滴落,就算再怎麽離譜,也知道那不是房子在漏雨。


    站在我的頭部旁邊的纖細雙腳往前踏出第一步,準備走向女生廁所。


    在斷斷續續的視野角落看著那雙腳遠去後,我大大鬆了口氣。


    呼~~還以為我要去見閻羅王了。現在至少可以免於當場死亡。


    我還要再乖乖趴著演戲一下,免得對方再來補上一刀。雖然狀況不允許我悠哉地趴在這裏,但必須再保持這個姿勢幾秒鍾,然後從背後給對方冷不防的一擊。


    幸好我有看那部漫畫。話雖如此,但漫畫裏好像是用飛刀的招數。一般人不會用刀子直接攻擊頭部。大部分隻要往腹部攻擊,就可以殺害對手,而且不論身高上是否有差距,都很容易攻擊。因為事前想到這點,我采取了漂亮的防禦措施……好像不應該這麽自誇,畢竟不是毫發無傷。


    為了預防跟蹤狂的攻擊,我事先在腹部前方塞了雜誌。雜誌突然得到上場表現的機會,想必也難以撫平驚訝的情緒吧。不過,周刊雜誌的厚度果然不夠。刀子刺穿紙疊,以「說深不深、說淺不淺」的深度刺中我。


    「至少應該拿月刊……或是雙周刊來用比較好。」


    如果是厚厚一本的少女漫畫雜誌會更好……不對喔,那樣可能外表看起來會讓人起疑心。如果因為這樣而被她甩,就本末倒置了。我這種身材如果小腹凸出,一般都會退避三舍吧。不論是哪種身材的人,隻要身體有一部位明顯呈現如四方形凸起物般的狀態,都無法吸引對方的目光,而是會嚇走對方。


    可惡!我把跟她的第一次約會看成大事一樁,現在卻變成不同層麵的大事一樁。


    就不能像電動遊戲一樣經過重重關卡後,由這方主動前往決戰的場地嗎?答案似乎是否定的。災難都是愛惡作劇的小孩,它們會自己長出腳來偷偷靠近你,然後從背後跳出來嚇你。


    不過,災難的力氣實在太大,而脆弱的人類無力招架。


    我站起身子,咬緊牙根到智齒都快要斷掉的程度。


    彷佛有透明的血液從抽搐的腹部不斷流出。


    這傷勢不知道要不要緊?有嚴重到必須止血的地步嗎?被血液浸濕的雜誌黏在腹部上,扭曲著表麵。好惡心。襯衫被刺破的洞孔和周圍的深藍色相輔相成下,像是海麵上出現一道裂縫。我用鞋跟抹開滴落在地板上的血液,讓線條拉長。刺傷我的人毫不懷疑地認為我受到致命傷,表示附著在刀刃上的血量多得足以讓對方如此認為。


    不過,現在必須追上剛才那個女生。畢竟我夠資格出現在這裏的理由就是要保護她。


    「僵屍複活……」


    我輕聲做出複活宣言後,從包包裏抽出短刀。我解開手帕,握緊短刀。


    為了應付這種緊急狀況,刀刃恢複了昔日光芒,就像猛獸伸出原本藏起的利爪一樣……纔怪。事實上,不停有紅鏽從刀刃剝落。實在很懷疑這把短刀還能不能用,搞不好刺了人之後會斷成兩截,整個碎裂開來。


    現在不是吃不吃虧的問題。對方擁有敢刺傷人的膽量,可說在精神麵、技巧麵、體能麵均獲得充實。但是,此刻沒時間去向館方人員求救,唯有突擊一條路可走。


    謝謝!


    謝謝給我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衝進女生廁所!


    我握緊短刀衝進廁所。對方隨時都有可能從某處揮下短刀,沿路上危機四伏,所以我也不忘提高警戒。轉角處、死角……雖說危機四伏,但距離很短。我很快地直搗除了負責打掃的時候之外,從未進來過的女生廁所。


    「啊~~~~~~~~~~!」


    尖叫聲響起。聲音的主人不是我,也不是她,而是正在洗手的女生。鏡子裏照出我的身影後,女生當場嚇到腿軟地癱坐在地上,後腦勺還撞到了洗手台。「啊!不是那樣的。」我慌張地停下腳步。我擔心如果停下腳步的瞬間被攻擊會沒戲可唱,情急之下往旁邊跳開一步,提高警戒地觀察四周的狀況,但四周根本不見其他人影。跑哪兒去了?會不會是躲在某間廁所小房間裏?對方是情急之下先躲起來,還是刻意在其他地方等著她走出來?腦中閃過這樣的想法,但現場似乎沒有其他可以藏身的地方。


    不對,剛剛刺傷我的人真的是跟蹤狂嗎?目前沒有確切的證據,搞不好也可能隻是殺人狂。煩死人了,有沒有必要這麽複雜!不過,我好像看過那張臉。這麽一來,「偶然」的可能性就會大大降低。


    還有,雖然思考這點也很重要,但短時間內,必須優先處理退縮到廁所角落的女生。


    先以客觀的角度來回顧一下我目前的狀況好了。


    目前的狀況就是,一個手持短刀、衣服被割破的男生公然出現在女生廁所裏。


    不妙,這狀況很糟糕。


    我瞬間冒了一身冷汗,透明的血液也加快了流動速度。


    女生一臉泫然欲泣的害怕表情抬頭看著我,這畫麵也相當不妙。


    照這樣下去,等館方人員抵達時,我會從求救的立場反過來變成被逮捕的立場,罪狀還可能不止一項。怎麽辦好?撤退嗎?現在可不是說一句「抱歉,我以為是男生廁所」,就可以搞定的狀況。不僅如此,還有這把短刀。這點足以讓我跳到黃河也洗不清,想要找藉口都難。可疑人物和危險人物該有的特點我都有了。


    我怎麽也沒料到會在如此冷清的美術館裏,在這種狀況下遇到非預料中的人。


    這不像愛情喜劇小說裏會出現的意外情節,可能要用「人生開始走下坡」來形容會比較貼切。


    「你、你想幹嘛?不要過來!救命啊!」


    恐懼心促使了誤會加深。臉色鐵青的女生好不容易擠出了叫聲,淚眼汪汪地來回看著我的臉和短刀。「不是那樣的,隻是……我該從哪裏否定起纔好?」


    我陷入一片混亂,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纔可以強調自己的正當性。血流似乎在體內某處停滯下來,腦袋瓜沒有在轉動的感覺。雖然我大概猜得出血流停在哪裏,但在這裏就刻意不去關心這個問題。


    我把短刀往背後藏起,但女生反而變得更加害怕。女生的喉嚨脹得鼓鼓的,感覺隨時可能當場嘔吐出來。唉~~真是麻煩,我根本什麽也沒做啊!


    我隻是一心一意地想要保護喜歡的人而已。


    我必須刻意喊出聲音。她認得我的聲音,所以應該會知道我的意圖。


    大叫之前,我先讓腹部使力後,透過肌膚和襯衫捕捉到某物湧出的觸感。哇!一股寒意爬上太陽穴。盡管如此,我還是縮起腳趾頭,用力踩在地上。


    「廁所裏麵有個家夥拿著短刀!小心!」


    「那個家夥就是你自己吧!」


    女生盡管感到害怕,還是沒忘記用著高亢刺耳的聲音吐槽我。可惡,這樣很容易引起誤解。那也就算了,女生說的話還相當正確。難道那個跟蹤狂兼殺人狂的嫌疑犯暨現行犯(我到底在說什麽啊?)早就預料到會這樣?還是看見我複活過來衝進女生廁所,所以很驚訝?


    如果我是對方,絕對會是後者。以各種角度來說都是。


    『喂!你……氣死人了!我到底要先確認什麽纔好!』


    最裏麵的小房間傳來她的聲音,至少現在確認到她平安無事。我鬆了口氣地往下撫摸肚子後,發現鮮血黏答答地附著在手掌心上。哎呀?這感覺是不是挺嚴重的啊?


    一旦親眼看見後,就無法完全忽視那令人難忘的紅色。有所自覺後,傷口的副作用瞬間像感冒病毒一樣開始入侵我的身體。頭痛一陣又一陣地發作,嘴唇不住顫抖。


    我第一次看見自己流這麽多血,所以可能在精神麵上,也陷入對未知狀態感到困惑的情緒。我的視野變得混濁不清,像是眼球裏有雜遝的人群走過一樣。


    不知何物在我的體內不停旋轉,帶來不祥的預感。


    「你先不要從小房間裏麵走出來比較好。我猜對方應該還在這裏。」


    『還在這裏是哪裏?』她用著低沈的聲音問道,那聲音像是因為害怕而捂住嘴巴似的顯得模糊。


    「可能在某個小房間裏,或者是……」我讓視線移向最裏麵的窗戶。對方也可能在情急之下從窗戶逃跑了。不對,窗戶好像是鎖著的。而且,如果真的有人要爬窗逃跑,在這裏洗手的女生應該會目擊到對方。這樣一來,就表示對方應該是躲在小房間裏。


    如果是躲在小房間裏,她目前在最裏麵那一間,所以會是前麵三間的其中一間。所有房門都關著,就算裏麵有人,也無法進行確認。而且,我目前站的位置距離小房間很近,如果對方突然開門展開攻擊,我沒信心可以做好防衛動作。我腳步搖晃地往後退了一步。


    彷佛有空氣從耳朵裏流竄出來,情緒也無法保持穩定。精神無法集中,意識變得渙散。在這個關鍵時刻下,我的雙腳竟然無法穩站地麵。


    不帶幸福感覺的輕飄飄感,隻是讓內心更


    加陷入不安。


    不僅如此,目擊到我在流血後,縮在角落的女生似乎從訝異升級到了驚愕。


    看這樣子不論怎麽解釋,女生也不可能相信我。既然如此,幹脆真的恐嚇女生,限製其行動好了。缺乏深思熟慮的思緒試圖控製額葉。就物理麵而言,明明不可能有一股血液衝上腦門,我卻是越來越焦躁。不行!我握緊拳頭讓指甲陷入掌心,試圖反抗激動的情緒。


    我低頭看著生鏽的短刀,像是要吐出透明的血液般緩緩做起深呼吸。


    冷靜,不要理會那女生就好了。「你想逃就趕快逃,然後去把警察請來。」就算對女生這麽撂話也無妨。雖然她討厭警察,但如果真的有人把警察請來,她也沒轍吧。


    氣息和視線都變得混沌。「異常狀態:中毒」虛構的跑馬燈從頭上閃過。我真的覺得自己像中毒了。隨著體力消耗,意識逐漸被吞噬。明明不是受了致命傷,我卻實地學習到人體構造有多麽脆弱的知識。我明明是讀文學係的。


    往好的一麵思考吧。刺傷我的那個人現在不能輕率走出小房間。對方被關在小房間裏,行動受到限製。接下來隻要等警察或其他什麽人抵達,在我被逮捕的同時,對方也會遭到逮捕。


    這算是一種兩敗俱傷的狀況嗎?可是,隻有一方受傷……喂!現在不是思考這些事情的時候吧!


    『你有沒有事啊?』


    她戰戰兢兢地貼心詢問我的身體狀況。好感動啊~~不過,比起在女生廁所裏隔著房門被關心,我比較想要在大廳很正常地被關心。


    「我好得很。」


    血液夾雜著不知名的透明物體,帶著冰涼感從傷口潺潺流出,那感覺彷佛在對我說:「少說謊!」


    「啊!這麽說來你願意相信我說的話了?真是太開心了。」


    你肯定是想要躲進女生廁所卻失敗了。怪了,她應該會這樣想才對啊。


    「你竟然還在說這些……」


    她好像覺得很難以置信……不過,我的心情平靜了一些。她果然是最棒的女生。


    不可以在這裏變得懦弱。幼稚的心也具備勇氣,不願意隻知道害怕。隻要以保護她為最優先,根本沒有多餘心思在那邊害怕發抖。為我自己加油吧!


    這應該是老天爺為我安排的一生一次隻有我夠資格當主角的機會。


    基本上,不可靠的短刀想要碰觸到對方都難。不過,不需要靠短刀反而讓人鬆了口氣。


    既然短刀不可靠,就找貼近生活的東西來替代。就讓話語化為短刀吧!


    如果犯罪的對方還保有人性的話,應該可以發揮效果的。


    對方再怎樣也還保有人性吧。因為犯罪即是人心所導致。


    這樣的說法或許以逞強的成分居多,但哪怕一些些也好,我祈禱著其中藏有真理。


    我朝向虛空的正前方頂出短刀,反過來威脅對方說:


    「你已經走投無路了,要不要考慮一下放棄掙紮呢?」


    §


    隔天……我隻去打工,而他也沒有來鞋店。所以,到了再隔一天。理所當然地,今天我也在鞋店當工讀生度過一天。有事該做是人生中的一種幸福。即使清楚知道這份幸福被設定了有效期限,也要賴著現在不放。


    「你那個老主顧的男生沒有再來買鞋子喔。」


    店長搭腔道,然後開心地告訴我今天早上就賣出三雙鞋子。店長應該是刻意在我麵前提起帥哥丸的話題,但我盡可能地保持冷漠的態度回答:


    「應該是錢用光了吧。」


    動嘴巴的同時,手也跟著動作起來。我使力擦拭放了收銀機的櫃台,想要把指紋擦幹凈。雖然怠忽自己房間的打掃工作,但對於工作,我可不會妥協。


    「你們現在不是很要好嗎?」


    「嗯~~還算可以吧。」


    我打馬虎眼地答道。如果要更深入形容,就像拿棒子在長出孑孓的水裏麵攪拌的感覺一樣。


    「他的外型算是配得上你,你應該要好好把握不要讓他溜掉比較好吧?抱歉啊,愛管閑事了一下。」


    店長在臉上浮現看似邪笑的笑容,提供建議說道。店長給了我過高的評價,並告訴我釣到了一隻大魚。真不知道店長是審美觀有問題,還是對可愛的員工表現貼心?


    「哈哈哈!」我假笑地帶過話題。認真討論戀愛的話題會讓我有種呼吸困難的感覺。


    我不太習慣跟人家討論這些的。畢竟一路來我很認真地想要跟美術當摯友。


    我做好要回家的準備時,經店長公認的帥哥丸晃啊晃地出現在鞋店門口。很明顯地,他是刻意挑在這個時段出現,背後還披著一大片「太陽逐漸西沈、黃昏即將到來」的景色。


    「嗨~~我跑來見你了。」


    他越來越不會難為情了,聽到這種發言的我也一樣。「嗨~~」我從容不迫地做出回應,一副像是早就約好要碰麵似的模樣與他麵對著麵。事實上,我們沒有約好今天要見麵。


    明天纔是約好要見麵的日子。


    「你今天來是有什麽事嗎?」


    「不是啊,今天不買鞋子回去嗎?」


    愛管閑事又愛做生意的店長插嘴問道。有這樣的積極心很好,但可以低調一點。


    「不好意思,我這個月已經花到沒錢了。」


    他感到過意不去地苦笑說道。那畫麵看起來像懦弱的學生遇到勒索慣犯時,拚命在找藉口一樣。「沒事啦,我隻是問問而已。」看見他的拘謹態度,店長一副尷尬的模樣。


    「你找我有什麽事?」我把話題拉回這方來。他在臉上浮現別說是顯得和藹可親,明明不是食物,卻讓人也想要誇獎口感絕佳、彷佛整顆心都快要融化似的笑容回答:「今天不要去公寓,要不要換成來我家玩?如果物件是你,我很樂意邀請你來玩。」


    「嗯?」優阿好嗚斯(your house)?


    「沒有啦,我隻是在想如果邀請你到幹凈漂亮的房子來,你也會玩得比較開心。不過,我們家的玄關和走廊上基於一些原因,所以有些髒……啊!我母親也在家,所以我們不會是兩個人獨處。你想大叫也沒問題,讓我來幫你培養十足的活力和肺活量。」


    他一副在察言觀色的模樣,迅速做了補充說明,還不忘加上肢體動作。


    我們都已經在那間狹窄的公寓裏麵對麵接觸過了,還擔心什麽兩個人獨處?他這條防衛線會不會拉得太沒意義了?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邀請女生到自己房間是不同一回事。」


    他又找來藉口……應該說他又補充說明瞭自己的心情。「我懂。」店長一副感慨極深的模樣點著頭,我猜想著這可能是所有男生都會有的心理吧。或許男生的內心存在著光靠合理性是看不出來的什麽東西吧。我試圖做更加深入的理解,但想到這裏就放棄了。


    「去哪裏我都無所謂啦。等到了之後再聊嗎?」


    「好啊!」


    他態度爽朗地接受了我的提議。拜托一下,是你主動邀我的耶!


    經過這麽一段互動,最後我還是決定到他家叨擾。打從國中之後,我再也沒有去到朋友家裏玩,現在反而是這件事讓我比較緊張。


    「我走了喔~~」揮揮手跟店長道別後,我和他並肩走了出去。放學回家的學生們早在四點前一窩蜂地經過,現在是第二批,也就是參加完社團活動的學生們把路麵擠得水泄不通。相信校方也叮嚀過學生,但學生們還是並排騎著腳踏車擋住整個人行道,然後一邊龜速前進,一邊開心聊天。我和他在人行道上行走時都快要踩到腳踏車的後輪,可見速度放得有多慢。學生們保持著緩慢的速度,隻知道不停地動作嘴巴,


    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們的存在。


    我和他互看一眼後,為彼此的身份都不是高中生而露出苦笑。我們自己也經曆過那樣的時期,所以會覺得不好意思對學生發脾氣。趁著馬路上的車子變少時,我和他一起繞過腳踏車走到前方去。學生們看見我們的背影出現,絲毫不覺得過意不去。學生之間正是因為視野狹窄才會覺得有趣,也能夠聊得起勁,所以我沒有打算批評。


    「那樣的關係還是會讓人覺得很美好。好懷念喔~~」


    他輕輕回過頭,眯起眼睛說道。


    「咦?你明明就交過好朋友嘛!」


    「當然有交過一些啦。雖然不確定有沒有達到可以組成五人戰士的人數,但我很努力地試著跟他們當好朋友。不過,我領悟到一件事。我領悟到自己頂多隻能夠跟五到六個重要的朋友維持關係。我是說以我的能力來說,隻能這麽多。所以,人數夠多就好了,現在我不會想要交到更多的好朋友。」


    他一副難為情的模樣分享自己的領悟心情。不過,對現在的我來說,五到六人還是太多了。


    像我家的哥哥,就算沒半個朋友,隻要有一個喜歡的女生待在他身邊就覺得足夠。


    「對了,關於我妹妹的行徑調查。」


    「嗯。」


    「目前至少可以確定她已經發現我在跟蹤她。那家夥雖然視力不好,但對四周的動靜很敏銳。她還鼓吹男朋友來追我,我費了很大的工夫才甩開對方。」


    「她有感覺到啊~~戰鬥力可能比一般還要高喔~~」


    我一邊適度做出回應地帶過調查報告,一邊踩著腳步往斜陽的世界前進。


    以前還是學生時,走在染上夕陽餘暉的路上,我總會陷入極度的不安。如今則是一邊忍住淚水,一邊前進。我甚至不知道水分為何會在眼球蓄積。


    就這樣沈浸在感傷情緒之中時,抵達了他家門前。


    「不是啊,這裏離我家很近耶。」


    以區分來說,搞不好還是同一個鄰裏呢!以前參加兒童活動時,說不定曾經遇到過。


    「真的嗎?那以後我也可以去你家玩嗎?」


    「可以啊~~不過,我家什麽娛樂器具都沒有,也沒有足球。」


    不過,有桌球用品。桌球台和網子則除外。以前我經常和哥哥在院子裏打無界外的桌球。那時候桌球經常會裂開,不然就是跑進草叢裏害我們找了老半天。


    「我回來了。」他開啟大門這麽說之後,我跟著低聲說了一句:「打擾了。」


    堆高如山的鞋子在他家的玄關迎接我的到來。我是說我以為會這樣,結果發現一切很正常,隻排著四雙左右的鞋子和涼鞋。玄關很幹凈,沒有蒙上一層灰。


    不過,有幾個地方像是有斑點一樣,讓人不禁有些在意。那斑點看起來有點像來自南美洲的毒蜥蜴表皮。至於顏色,則是呈現黑中帶紅的色澤。從顏色來看,可以輕易想象曾經有什麽東西滴落在上麵。


    斑點看起來像是飛散到世界各地的肥皂泡泡留下的殘渣,或許少了豪邁的氣勢,但帶有一種幻想意境。


    「你回來了啊。」一個舉止和表情都顯得柔和的女人,從走廊途中的房間探出頭來。女人的視線移向他之後,接著移向我,跟我保持同樣的視線高度迎接我的到來。


    「還有,歡迎你來我們家玩。你們是好朋友?還是女朋友?我家兒子很少會帶朋友來家裏玩,所以我有點驚訝。」


    這位腦袋清晰的阿姨,用著和藹可親的笑容歡迎我的到來。她看起來應該四十歲左右吧。阿姨似乎是他的媽媽,其充滿慈愛的笑臉可以讓人深深認同他們果然是一對母子。


    「咦?」


    他準備開口說話的那一刻,媽媽搶先一步發出疑問聲。媽媽看著我的臉,就這麽暫停動作。連眨個眼睛也沒有。


    「媽?」


    「………………………………」


    即使聽到他的聲音,阿姨也毫無反應地直直凝視我的臉。這不算是會讓人覺得舒服的應對方式。不過,可能是多虧了阿姨本身有的溫和氣質,我沒有對她的態度產生更多厭煩的情緒。


    「那個~~怎麽了嗎?」


    我能夠體會一個母親看見兒子帶女性朋友回家當然會在意。不過,如果要說這位帥哥丸從未帶過女生回家,那就不太可能了。不可能的程度就像全世界體型最大的鱷魚大聲公布自己愛吃高麗菜一樣。


    看來我必須克服這次的考驗,纔有機會跟他變得親近。長時間被人盯著看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家裏蹲是一種極度害怕被人家打分數的動物。


    尤其是我有過跟美術有關的那段往事,所以對被評分這件事有輕度的心理障礙。


    「嘶!」


    阿姨抽了一下鼻子。應該說,根本是哭了出來。阿姨抽鼻子的聲音很可愛,感覺像鬧著玩的一樣,所以不覺得是真哭,但淚珠不停從她的臉頰上滑落。看見阿姨的這般態度,他比我更慌張地說:


    「到、到底是怎麽了?」


    「沒事,抱歉,我沒想到自己的腦袋還挺清楚的,所以嚇了一大跳……」


    不知道是在找藉口還是怎樣,阿姨做出讓人掌握不到其目的的發言,並擦拭起眼角。


    「還請你多跟我兒子當好朋友喔!人家說小孩的幸福,就是父母親的幸福。」


    阿姨甩了甩頭停止觀察的動作,退回到最裏麵去。那樣的舉動跟我打桌球輸給哥哥的那一天準備回家時,一走出國民運動中心就跑了出去有點相似。究竟是怎麽回事?很明顯地,阿姨在我身上看見了什麽。拜托不要再開玩笑說什麽我有潛在的資質。


    命運大人,我已經死心地正麵承認自己沒有才華,就這點拜托不要從我身上奪走。


    「不好意思喔。不過……究竟是怎麽回事啊?而且反應還那麽誇張。」


    他也對母親的可疑舉動和情緒不穩的表現,做出覺得不對勁的發言。從這點看來,阿姨似乎不是平常就會發楞地凝視別人,或突然哭出來的那種人。


    「意思是說我夠資格當你的朋友?」


    「我媽不會那樣沒禮貌地打量別人。」


    嗯,也就是說,阿姨的個性是會在優雅的動作背後給人打分數。好吧,先不管這個過度懷疑人性的看法。阿姨是在故弄玄虛,這肯定是在安排伏筆。如果隻有我,就可以這樣接受事實,然後繼續往下走,但他……


    我觀察著他的表情。他一臉驚訝,目光追著母親往最裏麵消失而去。不過,察覺到我的目光後,他露出笑容說:「算了。」然後,就這麽一邊說:「快上來吧!」一邊邀請我進到屋內。


    「嗯。不過,在那之前,還有一件令人在意的事,但這純粹是我個人的興趣。」


    「怎麽了?」


    他一邊隻動腳粗魯地脫下鞋子,一邊表示願意接受我的發問。


    「這地板上和牆壁上的黑色斑點是什麽?」


    我真的純粹是基於好奇心才會發問,也沒有期待他會頭頭是地道把整個來龍去脈告訴我。隻不過,我確實感受到某種非問不可的情緒。


    「喔~~」他思考了起來。他別開視線,再次看向走廊最深處,但這般像在詢問母親的舉動並未得到回應。「嗯~~」他舉高右手搔抓著頭皮。


    「也是啦,沒有那麽剛好都不會發現有這些斑點……」


    「沒關係啦,如果要回答會讓你很痛苦,可以不回答的。」


    「我想想啊……」


    他把我的意見當成耳邊風,反而更加陷入思考。保持沈思的姿勢爬上走廊後,他發出「嗯」的一聲點點頭。


    「如果是你,說出來也無妨吧。」


    「可以


    告訴我你是以什麽為基準在做區分嗎?」


    「隻限定可以說給愛發呆的人聽。」


    什麽!我明顯擺出一張臭臉後,他樂在其中地補上一句:「開玩笑的啦!」


    在臉上還帶著笑意之下,他一副沒什麽大不了的模樣做起說明:


    「那是血跡。已經曆史太悠久了,所以怎麽擦也擦不掉。」


    「咦?」早已爬上走廊的我一邊輕聲驚歎,一邊回過頭看。雖然在我也預料到這個可能性,但實際得知答案後,目光還是忍不住被吸引過去。剛剛爬上走廊時,我還不小心踩到了。不過,我擔心在地板這麽幹凈的地方抹腳底會太失禮,所以決定當自己沒有踩到過。


    「我不知道那是誰留下的血跡。聽說是在我出生以前……差不多二十年前就沾到了血跡。」


    也就是說,也有可能是方纔那位媽媽年輕時突然流起鼻血,結果忙著找麵紙的時候不小心噴到走廊和牆壁上麵。這不太可能吧!我一邊吐槽自己,一邊為自己隻想得到如此缺乏說服力的可能性感到難以置信。猜測念頭在我的內心萌生不到兩秒鍾,就夭折了。


    他在走廊上前進,走了五步路後停下腳步。「這裏是我的房間。」順著他指出的方向看去後,我看見敞開的房門,以及門後那張給一個人睡稍嫌大了些的床鋪。還有,牆上理所當然地也掛著幾幅畫。其中一幅小小的畫是我以前在書上看過的畫,描繪出被白雪覆蓋的房子以及樹林。


    「我們有被告知流血的原因跟我父親有關。」


    他一邊看著也飛濺到走廊壁麵、呈現紅黑色的血跡,一邊以平淡的口吻說出「血液與我家與我」之間的關係,但身為聽者的我無法保持冷靜。很遺憾地,我沒遇到過極可能成為犯罪者的人。現在得知這個家可能有這樣的人,多少會感到害怕也是情有可原。


    父親是異常犯罪者……嗯~~異常犯罪者跟一般犯罪者有什麽差別?我一邊自顧自地讓內心裏的疑團越滾越大,一邊不安地抬頭看著他。麵對我表現出來的情感,他一副彷佛在說「我早就看慣了」似的模樣露出顯得虛幻的微笑。


    「我父親的流言蜚語在附近傳來傳去,我和妹妹也吃過各種苦頭……嗯。」


    「………………………………」


    意思就是被當成犯罪者的小孩啊。難以想象。


    「因為這樣的關係,我很難邀請朋友來家裏玩。還有……也很討厭警察。」


    「警察?為什麽?」


    「因為父親被警察搶走了。」


    他像在說俏皮話似的這麽說完後,率先走進房間。我在接受到不明不白的資訊而整理不出頭緒之下,也走進他的房間。他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為我準備了坐墊。所以,我一屁股在坐墊上坐下來,而且坐在房間中央的燈泡正下方。嗚~~坐得好不安穩啊~~


    「別說是朋友,我連女朋友也沒帶進來這間房間過。」


    他用著詼諧的口吻這麽脫口而出。「我沒有外遇,我是清白的!」他對我的說話態度簡直就像這麽在跟女朋友做解釋一樣,我不禁覺得好笑。笑出來後,不僅臉頰的肌肉放鬆,恐懼感也鬆懈下來。冷靜想想,就算跟血跡有關,也不等於他的父親肯定就是犯罪者。如果要這麽定義,在運動會的五十公尺賽跑上跑到一半時開始噴鼻血,原本明明是白隊選手,跑到終點時卻變成一身火紅體育服而掀起一陣大爆笑的人也會變成犯罪者。


    那次真是誇張到不行。負責播報賽況的學生也很懂得看現場氣氛,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學生連叫了我好幾次「第一名是紅白隊選手」。那時前來參觀的爸爸和哥哥也讚不絕口。


    「好了,其實……我沒有特別要跟你說什麽。」


    他在床邊坐下來後,聳了聳肩先告知「沒事要找我」的事實。「我倒是有事情想問你。」我這麽回應後,他滿麵笑容地說:


    「我也有事情想跟你說說看。」


    「那你先說吧。」


    「嗯。」


    他一副拘謹的模樣壓低下巴,在床上重新坐正身子。在那之後,他張開長得端正的雙唇說:


    「你沒有要再畫畫的意思嗎?」


    他投來的問句出乎預料地正中要害。可能是因為來得太突然,我不禁陷入呼吸困難。問句彷佛化為內在的我在催促自己做選擇似的,在耳中回蕩。


    我在書中讀過語言之所以會產生神秘的力量,據說是因為人體有八成是水分所構成,才會有這樣的現象。無庸置疑地,他的話語讓我體內的水分掀起陣陣漣漪。隻不過,目前還不確定那是整齊均勻的漣漪,還是像被丟進石頭而紊亂泛起的漣漪。


    我一邊像不倒翁一樣讓身體往後倒,一邊回答:


    「沒有。就算四舍五入也沒有。五舍四入也沒有。」


    「完全沒有?」


    「沒錯。」


    不知道為什麽,我挺起胸膛答道。隨著動作,也萌生了不知從何處而來的自豪心情。在那同時,盡管並非出自本意,我還是感受到自己有一部分可能受到哥哥的個性感化。


    「我想起曾經欣賞過你畫的畫,才會這樣問你。」


    「喔……你是說放在首獎隔壁的那幅畫啊?」


    「我不討厭那幅畫。我還自以為是地認為有能力畫出那幅畫的人,沒理由貶低自己。」


    「………………………………」


    由於他的意見過度主觀,所以我依舊保持毫無反應。


    「雖然你說不要問你發生了什麽事……」


    「嗯~~」世界顛倒過來,血液集中到了腦部。可能是這樣的關係,語尾變得遲緩。


    「如果換成我,不論遇到什麽樣的狀況,或陷入什麽樣的立場,我都會堅持要畫畫下去。」


    「了不起~~」


    我本來打算用腳底拍腳,但又覺得這樣太失禮,所以改變念頭乖乖地拍手。再說,如果真的拍腳,應該會傳來「啪」的一聲傷到髖關節。


    他對繪畫所持有的態度和熱忱,那當然是表現得可圈可點,甚至可以說是完全符合理想。


    「我一直以為你也跟我一樣對畫畫有所堅持。」


    他夾雜著苦笑,為自己的誤解感到難為情。從他的態度中沒發現失望的情緒,我不禁有些安心。我搖搖頭說「不」,並否定說:「不好意思,你想錯方向了。」


    經過半年的家裏蹲生活後,我把自己的可能性都吞噬光了。而我也得到了回報,被允許待在自己的房間休養半年的時間。隻不過,走出家裏蹲生活後的我,變成充滿劣根性的動物,不知道該如何填滿一片空白的二十四小時。


    「透過幫你的忙來參與繪畫已經是我的極限。」


    「那如果過了好一段時間後,也有可能重拾畫筆囉?」


    「嗯……就跟你說不可能了啊!」


    我像不倒翁在地上左右倒來倒去,用整個身體表示否定。


    除了繪畫之外,我會想嚐試其他的可能性。了不起吧!我也是會發表偉大抱負的。


    「是喔~~」他一副感到遺憾的模樣仰望天花板。我不認為自己一路來在繪畫上的表現,足以讓人感到如此遺憾。他可能純粹是想要有可以一起畫畫的同伴吧。


    如果是在以前,我肯定不會把會作畫的人當成同伴,而會認定是對手。那時候真是滿腔熱血又血氣方剛啊……我學起知名棒球教練在回顧過去那樣,緬懷著過往的熱情。


    修正頭部位置到固定位置後,他直直看著我的眼睛說:


    「我忘記說一件事。」


    「蝦米?」


    「還有一件事我想清楚告訴你。我不是隻為了要請你幫忙,才主動跟你說話或跟你變得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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