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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歲的黃昏。


    乾枯的雜草覆蓋河堤,走在河邊一如往常的回家路上。尼龍書包擺在淑女車的籃子裏,上麵的金屬零件因為石子路而發出喀嚏聲響。晚秋的風吹得耳朵好冷,所幸穿在立領學生服底下的羊毛連帽t恤勉強可以派上用場。


    十七歲的春田浩次踩著踏板茫然思考:幸好我穿了連帽t……並不是。


    「……那個人要跳下去了……」


    而是針對眼前看到的景象。


    在即將邁入十二月的現在,下午四點已經有些昏暗,街燈一盞一盞亮起,前方橋上也閃著一排光亮。有名女孩就站在寒酸的白色燈光底下。


    看得見她的長發隨風飛舞,雖然看不見臉但應該很年輕。女孩孤伶伶站在小橋中央。


    ——隻是這樣的場景就讓他想到「好像要跳下去了」,這都怪剛才放學在教室裏和朋友聊個沒完的愚蠢話題所致。


    又稱小高高的高須龍兒,以世人皆會感到恐慌的可怕表情說道:「超市的收銀台邊擺著要賣的花,可是不常有人購買,加上擺在收銀台旁邊,經常被大家的購物袋撞到折斷掉落。我看到那麽可憐的花,正準備跟店員說聲『我要買。』並且伸手的瞬間,另一側也有名女生準備把花撿起來,兩人的手碰在一起,視線交會——你請你請。不,你請……在互相推辭之中,終於——你、喜歡花嗎?我雖然對花不是很了解,不過如果可以,要不要一起喝杯茶?大概就是這樣吧?」——高吊的三角眼閃耀欲望,這似乎是他認為和女孩子最理想的邂逅方式。聽起來感覺很溫馨,但是仔細想想,不管是撿起掉在地上的花也好、收到掉在地上的花也好,好像都很窮酸。


    又稱小登登的能登久光擦過黑框眼鏡之後說道:「我和高須有點類似。場景是在cd店。除了我之外大概不會有人聽這種音樂吧——正當我一邊這麽想,一邊把手伸向某個冷門變態樂團的cd時,正好碰到要拿同一張cd的女孩手指。然後——咦?你也喜歡這類前衛搖滾的音樂嗎?啊,還滿常聽的。咦,我也是。對了,要不要一起喝茶?嗯,好啊。大概就是這樣。」——根本是抄我的!小高高有如凶器的臉湧出殺氣,不過春田有不同想法——會聽冷門變態前衛搖滾樂的女生一定不可愛吧。


    那麽你理想的邂逅方式呢?被這麽一問,春田老實回答:「走在路上偶然發現落河溺水的女生,華麗救起對方,噗啾人工呼吸。醒來的她對我一見鍾情,表示為了感謝我,所以要請我到她家裏,接著讓我去她家。然後她說衣服濕了,所以要先換衣服,於是脫下衣服……接下來就是……嘻嘻嘻!」……春田是認真的。比起兩位好友的答案,春田覺得不論是在戲劇性、仿佛命中注定,還有速度戚各方麵部遠勝過其他兩人,他對這一點相當有自信。


    可是他們兩人不斷說些——太沒真實感了、發生的可能性太低、你真的是蠢蛋、實在蠢得可憐,這些過分的話。「那麽我要去超市了。」「我去一趟cd店然後回家。」便各自前往追求期待的命運邂逅。我怎麽能輸!踩著踏板的春田就是因為這樣才來到河邊!當然不是,他隻是正要回家。


    來到這裏看見佇立橋上的女孩子身影,不禁想起剛才的蠢事——


    「啊?」


    他看到女孩子毫不猶豫地跨過欄杆。


    接著踏出腳步。


    距離水麵大約五公尺。


    身體維持踏步的動作,順勢直直往下墜。


    然後聽見——「啪沙!」一聲,同時激起水花。身體很快就被白色水花吞沒。


    「……唉呀,現在不是時候說『真沒真實感啊~~』的時候了……唔耶耶耶!」


    春田驚慌失措地大叫,留到下巴的長發為之倒豎。四周沒有其他人影,隻有自己目擊。春田拚命踩著踏板來到橋下把腳踏車拋在一邊,一口氣滑下堤防,憑著幹勁踏入從小玩到大的河裏。冰冷的河水讓他的心髒揪緊。腳會陷入河底泥巴,以及河水雖深流速卻很緩慢這幾點,都和小時候一樣。


    「喂——!你要不要緊!」


    春田一邊大喊,一邊在混濁的河中踏水前進,運動鞋和襪子很快被泥巴脫去變成光腳。淹至大腿的水冷到讓人快要停止呼吸,但是看到河川中央飛濺的水沫與露出水麵的白皙手臂,春田就沒時間去想多餘的事。他大概明白這是什麽情況。附近的每個小鬼一定都遇過,自己也曾經遭遇。從那座感覺很低的橋跳進河裏,雖然不會因為頭撞到河底而死,但是身體會插進泥裏動彈不得,手明明可以伸出水麵、頭頂明明很亮、臉隻要抬高幾公分就能呼吸。遇到這種情況,唯一的辦法就是——


    「嘿咻……!起來!」


    等其他人把自己的身體從泥土地獄裏拉出來。


    「……噗哈!」


    春田抱住掙紮露出水麵的身體,進入忘我階段。他不曉得該抓住對方哪裏,隻是全力抱住,同時踢開淹沒雙腳的泥巴。身體因為沉重的水流而傾斜,好不容易來到堤防旁邊。兩人交纏倒在一起,可是被春田拉上來的人隻是攤在濕淋淋的枯草上,一點也沒有起身的跡象。這就是意識不清嗎?希望還沒死……


    「看起來不像不要緊……哇啊、這下子怎麽辦?快來人啊!幫幫忙!啊、對了對了,救護車救護車!」


    不對,在那之前我的手機在哪裏?書包!?胸前口袋!?該不會弄濕了吧!?在一個人慌慌張張、不知所措的蠢蛋腳邊——


    「……咳咳……!」


    滿身泥巴的女孩終於恢複呼吸。她痛苦地咳嗽,同時身體發抖彎曲成<字型,接著又更加劇烈地咳了幾次,吐出水的喉嚨發出聲音大口呼吸。她伸手仿佛想要抓住什麽。春田雖然驚慌失措,仍然彎腰把手繞到她的背後支撐她,同時另一隻手在胸前口袋拚命找尋手機。


    「……哇喔!?」


    那是一股突如其來的強大力道。


    女孩雙手繞上春田的脖子,緊緊摟住他。春田差點被壓倒,對方雙手的力量大到讓他快要無法呼吸。吹向脖子的氣息有如火焰一般熾熱。


    「你果然……咳咳!來救……我了……!」


    春田馬上想要甩開,緊緊纏繞的雙臂卻不願離開。女孩子糾纏的力氣大到令人很難相信她剛剛才溺水。


    「沒有亮輔……我就活不下去了……!」


    她的低語帶著熱情,即使痛苦咳嗽還是不斷反覆呼喊「亮輔」這個名字。


    「現在好像不是說『可是我是浩次』的時候……糟糕!我說了!」


    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明確的自言自語似乎也傳進女孩耳裏。和纏上來時一樣突然,女孩馬上放開春田。


    春田第一次看到對方的模樣。


    沾滿泥土的濕漉長發貼在襯出肌膚顏色的薄針織上衣手邊。她的肩膀單薄、手臂纖細,髒兮兮的臉一片慘白。圓額頭上有淺淺的擦傷,貼身牛仔褲下方,可以看到一雙沒穿鞋子的腳。盯著春田的眼睛有如貓眼發出強烈光芒,然而卻是害怕地顫抖長睫毛:


    「……你是誰……?你不是古冗輔……為什麽……?」


    「我是路過的浩次。」


    「亮輔在哪裏……?剛才有個男人在吧……去哪裏了?」


    「我不知道。」


    「騙人……你說謊……亮——」


    「啊啊!?這麽說來——」


    女孩聽見春田大叫而睜大眼睛。兩人熱烈地互換視線,春田像是為了避免自己忘記似地大聲叫道:


    「我明天是值日生啊~~!」


    「……」


    現在跟死了差不多——女孩以拉下鐵卷門的模樣閉上眼睛。下一秒——


    「啊、等等!」


    虛脫趴倒的女孩身體差點又被河水衝走。春田想辦法抓住似乎用盡最後力氣、即將順水漂流的女孩手臂,再一次將她拉上岸。


    ***


    頭發看起來散發銀光。


    「……這也可以用。」


    春田甚至忘記接過女孩遞來的毛巾,不禁傻傻地仰望女孩。對方的年紀比自己大上幾歲,不過好像不是社會人士,應該是大學生。她的目光平靜,將毛巾丟到坐著的春田膝蓋附近。然後——


    「這件衣服也借你……衣服給你,不用還我。還有涼鞋也穿回去吧。」


    繼毛巾之後,一套灰色男用家居服丟在春田腳邊。


    「淋浴時記得把浴簾拉上……你有在聽嗎?」


    「噗~~」


    ——張開嘴巴的呆滯表情,或許看來全身極度放鬆,其實春田的內心相當緊張。


    女孩住在與堤防一路之隔的公寓二樓。春田牽著腳踏車、光著腳跟她回來,進入狹窄的套房,現在正準備借用浴室。先洗澡的人是女孩。當模樣比自己更淒慘、濕淋淋的女孩子對自己說「你先洗」時,即便是春田也無法照做。


    就是這樣,春田和素未謀麵的異性獨處一室,更別提那位異性剛洗完澡,頂著一頭濕熱的頭發、穿著單薄的衣服、纖瘦的身體曲線一覽無遺,散發出迷人的香味站在自己麵前……雖然是諸多原因造成事態發展至此,但在這種情況下還有男人能夠放輕鬆,就去當和尚吧!這是春田的想法。


    「……快點去溫暖一下,否則會感冒的……而且河水很髒。」


    春田勉強點頭。


    現在的他做好萬全準備,腋下挾著借來的毛巾和替換衣物,一鼓作氣起身掩飾緊張。他早已是下半身全棵的性感裝扮,腰問隻圍了一條借來的浴巾。等待淋浴的這段期間,不斷滴水的褲子冰冷地貼在腿上,令他無法坐下,所以換成現在這副打扮。上半身沒弄濕,所以仍然穿著自己的t恤,不過已經冷到乳頭都站起來了。


    浴室在那邊——女孩一邊用毛巾擦拭濕頭發,一邊指著玄關旁邊的小門。「咦?哪邊?」春田轉身準備看向女孩手指的地方,下半身的浴巾也在此時順勢飄落。


    他有好幾秒鍾沒發現異狀,之後突然覺得很冷,無意間看往自己的下半身——


    「呀啊~~!」


    這才發出慘叫。自己的下半身怎麽會整個露出來了!?春田和某位朋友不同,沒有暴露的習慣。麵對這種丟臉至極的情況,春田連忙用雙手遮住發燙的臉。啊啊,這是醜聞……他隻顧岔開雙腿遮臉站著,從指縫窺視女孩的模樣。神聖的下半身該不會已經被她看光了——


    「……」


    女孩沒有說話,隻是皺了一下眉頭沉默不語。站在原地的她沒有怒罵也沒有毆打,也就是說——


    「——safe!唔喔—真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被看光了~~!safe、safe!啊、好痛……!」


    春田彎腰做出兩手向外揮的安全上壘姿勢,但是小指狠狠撞上牆壁,因為太痛的關係,他有好一陣子無法發出聲音。沒事自找的丟臉行為讓他的臉變得更熱,隻好光著屁股大喊:「咻—!」逃進浴室裏。


    看到和浴缸擺在同一空間裏的小馬桶和小洗手台,春田有點驚訝。當他關上門獨處之後,總算能夠好好呼吸,按著成熟蘋果色的火熱臉頰垂頭喪氣。啊啊,我怎麽會這麽笨!絕對絕對被她當成笨蛋了!搞不好她正在報警——春田當然沒想到這裏。


    女孩才淋過浴的昏暗浴室裏,此刻仍然充滿熱氣。在太過狹窄的空間裏難以動彈的春田最後決定站在浴缸中央,打算把身上的最後一件t恤脫下。


    「……咦……?唉呀呀?這不就是……喔喔!」


    就在這個時候。


    總算從各種混亂當中冷靜下來的春田,頭上亮起電燈泡。下半身早已是神聖的光溜溜狀態,上半身則是t恤脫到一半。他正要握拳擊掌,手肘卻撞到洗臉台。重新來過,發出「啪!」的一聲。


    「這不就是我最理想的邂逅嗎?」


    雖說細節有點不同——救了溺水的女子,然後跟著女子回家。她洗完澡,接著輪到我。要說狀況「非常相近」也無妨。看~~吧!春田想起把自己當成蠢蛋的兩名朋友。


    春田把借來的毛巾、換洗衣物和脫下來的衣服一起擺在馬桶上,華麗地變身成為全裸狀態。他雀躍地打開水龍頭,蓮蓬頭噴出來的水毫不留情濺落在浴室地麵與換洗衣物上,「噫耶耶……!」春田連忙拉上浴簾。


    冰冷的身體總算沭浴在溫水下,水溫很快上升,淋在皮膚上的熱水舒暢溫暖全身。在水聲之中,春田一個人「……耶嘿嘿~~!」開心地擦著笑臉。


    連洗發精也沒用,他搓揉受損的長發扭動身體。看吧看吧,這不是發生了嗎?這種邂逅很真實啊。「春田,你真是超~~帥的!很抱歉把你當笨蛋,讓你摸摸大河的胸部以表歉意吧!」——想像小高高會這麽說。「春田,你怎麽那麽聰明—真是天才~!為了表示歉意,來,給你十萬元!」——想像能登會這麽說。你們別這樣,都是朋友了,幹嘛這樣……唉,不過既然你們這麽說,我就接受吧……春田搓揉班上最可怕女生的胸部讓她哭出來,也把十萬元收進錢包裏。雖說都是想像,但是現實真的如同春田所說的一樣發生了,他甚至覺得自己真的收到那種禮物也不奇怪。


    邂逅情況簡直和他的想像一模一樣。接下來遞出毛巾、洗好澡的女孩缺乏防備的姿態,讓人想問:這樣好嗎?頭發還是濕的,纖瘦的身體隻穿著單薄t恤和鬆緊帶運動褲,那個模樣、雪白的肌膚……隻穿著貼身衣服的嬌豔。


    「咻~~!忍不住興奮起來了~~!」


    他用沐浴乳隨便洗去腳上的汙泥,說出自由過頭的自言自語,自己也期待會發生什麽。不,他並非期待輪流洗完澡之後會發生的事。沒有莫名的期待。雖說沒有,沒有歸沒有……說完全沒有是騙人的!非常抱歉!春田對著空氣低頭鞠躬道歉,看到雙腿中間之後便用力洗乾淨……不對,真的沒有期待什麽,隻是擔心浸泡過肮髒河水的敏感地帶,如果感染什麽奇怪東西就麻煩了——誠心誠意對不起……我洗我洗!


    匆匆忙忙結束淋浴,春田用借來的毛巾擦乾身體,毫不猶豫地沒穿內褲就套上借來的運動褲。原本穿著的內褲和製服長褲一起塞在要來的塑膠袋。正當他想輕快奔向套房走廊而用力開門時,突然聽到「叩!」一聲。


    「啊嗚……」


    「唔喔喔!對不起……!」


    粗魯打開的浴室門,正好打中站在浴室前的女孩後腦勺。浴室門打開的極近距離有個小廚房,她似乎正在那裏煮熱水。在按著後腦勺呻吟的女孩麵前,沾滿油汙的水色水壺發出愚蠢的聲音,通知水滾了。


    「紅……紅茶和咖啡……你要喝什麽?」


    「咖~~啡~~!你的頭要不要緊~~?」


    「咦……你的說話方式……」


    「啥?什麽東西?頭真的不要緊嗎~~?」


    「……不要緊。我家很小,所以經常發生這種事……」


    重新站好的女孩拿出兩個同樣款式的馬克杯,粗魯地盛入即溶咖啡,看來就算咖啡撒在流理台上也不在意。然後從水壺倒出適量熱水。即使兩杯咖啡的量差了一倍,她似乎也完全不在乎。


    如此隨便泡成的即溶咖啡,還是讓四周飄起一股咖啡香。春田像個笨蛋似地站著觀察女孩的舉動。


    「來……喝吧。」


    女孩把水很多的淡咖啡遞給春田,然後在寬度不到一公尺的昏暗走廊兼廚房,喝起自己那杯咖啡。即使那裏有來自玄關的冷空氣,還是隨興站著。


    唉,也隻能這麽做——春田莫名認同她的行為,站在女孩旁邊喝起過熱的咖啡。旁邊窄小的西式房間裏,光是床和放著電視的大櫥櫃就快被塞滿,看不到能夠喝茶的餐桌。房裏還有衣服、化妝品、成疊紙張、厚書等東西到處散置,其他還有看似素描簿的東西疊在一起,放眼望去都是有坍塌危險的成堆畫材。水桶、用途不明的巨大畫筆、毛茸茸的圓畫筆、髒兮兮的三合板、裝著像是油的液體瓶子,不可思議的物品散亂各處。能夠看到地板的部分,隻有春田剛才坐的靠墊附近。靠墊旁邊可以看到破cd盒,春田感到有些介意。該不會……是我踩到的?似乎有些不妙?


    「……房間很亂吧。」


    聽到對方突然開口,嚇了一跳的春田偷偷低頭看向嬌小的她。


    垂落胸前的淺褐色濕頭發果然閃耀著銀色光芒。春田看著她渾圓的額頭點頭,女孩雪白的臉頰和鼻梁讓他再度眨眼。


    仿佛能夠看穿的單薄白色肌膚——春田一邊想著這件事,一邊說道:


    「真的好亂!還有一股什麽味道~~!好像美術室的味道?」


    春田沒有聰明到懂得顧慮對方,當然也忘記自己可能是踩破cd的犯人,老實地回答她的問題。可是女孩平靜的表情沒有變化:


    「的確和美術室差不多……味道是油彩悶在房間裏,已經除不掉了。其實也不是很重要……啊,押金可能拿不回來了……」


    「油彩也就是——我—懂了!姊姊該不會是畫家?那些筆什麽的都是畫材吧?」


    「不是。我隻是美術大學的學生。」


    「美術大學!?果然有在畫畫!唔哇~~好厲害、好酷喔—!你是未來的畫家!藝術家!給我看你的畫!」


    「不行……你還穿著製服,應該是高中生吧?那邊那所公立高中?」


    點頭的春田回答:「春田浩次of17歲~~!」女孩隻是冷冷發出「喔—」一聲回應,表情還是沒變,繼續喝著咖啡。


    春田偷偷用眼角餘光窺視女孩柔軟的身體,覺得她的細腰像貓一樣單薄。接著突然想到她雖然像貓,但是非上下學途中經常遇到的流浪胖貓,而是鄰居家以前養的暹羅貓。發出銀光的毛配上一對冰藍色的眼睛,是隻修長美麗的外國貓。


    明明一直疼愛它,它卻從打開的窗戶逃走,再也沒回家——春田感覺自己看到女孩身上有條長尾巴,不由得嚇了一跳,忍不住搓揉眼睛。這當然是他想太多了,可是……她叫什麽名字?


    「……那個——呃,你叫什麽名字?」


    「……我不想說。」


    「窩布?翔梭?窩?布翔梭?啊、對不起,到底哪邊是姓?原來你是外國人。來自哪個國家?」


    女孩從二十公分的下方用一對圓眼睛仰望春田,瞬問發出光芒。眼底看起來搖曳著藍色。唔哇啊……春田差點發出感歎,接著——


    「……你是哪個國家的人都無所謂~~!好美喔~~!真是個美女~~!我雖然冷得快死了,還是很高興救了你~~!」


    一口氣把原本準備吞下去的話全部說出口。「啊啊!」等他發現這件事,連忙遮住嘴巴已經為時已晚。他的臉瞬間通紅……進來這問公寓到底要臉紅幾次才甘心。


    「……濱田。」


    濱田?


    什麽東西?


    春田最丟臉的大腦記憶體容量已滿。跟不上女孩的話,愣愣看著站在旁邊的她。


    「啊!我懂了!」


    他總算明白是什麽意思,拍一下手重重點頭:


    「窩布是假名,本名是小濱啊~~!啊哈哈哈哈合體~~!那請叫我阿鈴。」


    「才不要……我叫濱田瀨奈……」


    「啊哈哈哈!瀨奈啊—!我知道了艾爾頓!那麽請叫我浩—次就可以了。」(注:瀨奈的日文發音和fl賽車選手洗拿,ayrtonsenna相同)


    「不要……」


    「那麽—春田也可以。」


    他不在乎別人怎麽叫他。更重要的是——濱田瀨奈,得記住這個名字才行——春田把力量注入眉問。不太靈光的腦袋無法思考太深奧的事物,連記憶力都是七零八落。可是這麽難得的一刻——


    「唉呀……?」


    幾乎忘記的某個記憶,再度因為頭上的電燈泡亮起而照亮。可憐的是燈泡瓦數太低,正要想起時,記憶卻像塵土一般幾乎快要被風吹散。


    「亮、亮……亮普……唔~~嗯……亮作?不對……這個記性是怎麽回事……啊……啊?前世……?」


    「……難道你是想說亮輔?」


    「啊、對對,就是那個。那是怎麽回事?」


    瀨奈緊咬薄唇,皺起眉頭,雖然不情願還是開口。或許是認為對於救了自己的春田有某種義務吧。


    「亮輔是——那套衣服的主人。」


    「喔~~原來如此,這套衣服的主人啊……原來真的是男人……你說要給我,所以我沒穿內褲就直接穿上……啊、別誤會,我不是以為這是瀨奈的褲子才不穿內褲來個直接接觸……啊……原來如此……男人啊。」


    「……沒關係,反正我想他不會再穿了。」


    「啊、真的?呼!幸好沒變成站在上風發臭的人,從各種意義上來說!」


    「……一點也不好。」


    「不好!?要站在下風聞臭味嗎!?」


    瀨奈沒有理會一個人靜不下來的春田,看著自己的腳尖,伸出纖細手指梳理濕發。如果是真的暹羅貓,尾巴大概在空中焦躁亂動。


    「不是那個意思……他不會再穿的意思是不會再到這裏來了。亮輔是我的男朋友……或許會變成前男友也說不定。也就是剛剛那個……跳河的原因。」


    「……唉呀呀……原來是這樣啊—」


    都搞到要跳河了,我還以為有什麽複雜的原因。原來如此,是和戀愛有關,這也很常發生啦……這種話就算是春田也說不出口。拿著馬克杯低著頭的瀨奈側臉感覺好透明,仿佛會直接溶人影子裏,就此消失。


    「……我被甩了,卻怎麽樣也不想分手。告訴他我有話要說,把他叫來我家,但還是無法挽回,他離開了。我追到橋那邊就追不上,不斷望著他的背影希望他能轉過頭……可是他始終不回頭。我並非真的想死,那麽淺的河淹不死人……唉,不過在我差點死掉時,是你救了我。我真的沒想到自己已經跳下去了,他卻依然不回頭……也沒注意到……」


    想起瀨奈茫然佇立在橋上的模樣,她一直注視著路的前方。原來她是在看男朋友。


    麵對隻能以「無精打采」來形容的側臉,春田不禁感到同情。自顧自地點點頭之後,「乓啾~~~」春田用手對著瀨奈的肩膀輕輕開槍,想要幫她打氣。「啊唔……」瀨奈的熱咖啡灑在手上,春田卻沒發現。


    「總比他注意到你跳河卻見死不救好吧!再說如果想要他注意,隻要對他大喊:『我要去死~~!』不就好了?」


    「我喊了……說過好幾次了,從上個月一直說到現在。」


    「……啊、原來是這樣……」


    馬上遭遇挫折。這還是他第一次因為女孩子所說的話而瞬間情緒低落。


    「一開始的三次還有效果,他會向我道歉,說分手的事改天再說……說到第四次,他表示無法繼續和我交往……從那之後就算不提分手,我們的關係也瀕臨破裂……」


    「所以你改變心意決定跳河,沒想到還是沒用嗎?」


    瀨奈沒有點頭,不過應該是這樣。「唉—」春田忍不住歎息:


    「……話說回來,雖然對方同意暫時不提分手,但也沒有意義了吧?他已經不愛瀨奈了不是嗎?勉強拖住


    不愛自己的男人,強迫他和自己在一起,這樣快樂嗎?對方不快樂,你還無視他的忍耐?他很痛苦、必須忍耐而且壓力很大吧—?他明明是你愛的人,這樣豈不是太可憐了嗎?」


    受到挫折的春田不禁說出真心話。瀨奈的雪白側臉低垂。我會不會說得太過分了?春田忍不住抓了一下濕漉的長發。


    瀨奈將馬克杯擺在殘留白色水垢的流理台,痛苦低語:


    「你說的……我都知道。我也不想折磨亮輔。再說已經走到以死相這的地步……我們已經不可能回到從前那樣,這些我都知道。」


    她用手撐著流理台,仿佛在支撐身體不要倒下。手指纖細到能夠看見骨頭,指甲也剪得很短,手背隱約浮現青色血管。不是隻有臉,這些小地方也很美—春田茫然思考。


    嗯,這個人果然很漂亮,而且還是單身—也不管當事人的意願就擅自宣布她恢複自由之身。叮~~!既然這樣,應該快點決定接下來的交往對象才對。


    「可是,我還是喜歡他……我該怎麽辦才好?不管他說了多麽過分的話讓我哭泣、生氣、怨恨、後悔,我還是希望兩人能夠和以前一樣走在一起,和以前一樣兩人一起吃飯。我最喜歡和他一起散步。一邊聊天一邊閑逛、喝茶、逛書店,累了回家吃飯,一起鬧到睡著為止……我好喜歡這樣的時光,好幸福,那是我的全部,我不想失去……我該怎麽做才好?」


    好,來了!春田一撥長發,馬上毛遂自薦:


    「找個新的男朋友這麽做不就得了~~!」


    比如說我!找我浩次!以死相逼的確很麻煩,不過撇開那個部分,瀨奈還是很有魅力的!再說我絕對不會想和瀨奈分手!分手隻有瀨奈甩了我(泣)!所以我不在乎瀨奈麻煩的部分!必須忘了過去的男人!所以,好不好!?好嗎!?我下跪!


    ……當然不可能真的這麽說。要把持住自己。不過我是認真的,表情也很認真,將自己的型男能量開到最大,全部釋放出來決一勝負。豈料——


    「……不要。不是亮輔就沒有意義。」


    「唉呀~~這樣啊—!啊哈哈哈哈!」


    兩秒敗北。隻能以笑回應。


    「可、可是!那個!呃~~!」


    如果不繼續說下去就要道別——現場的氣氛就是這樣。瀨奈歎口氣,看向牆上的時鍾。春田察覺到她的舉動而開始焦急。這麽難得的邂逅,難得的偶然,我不想就此結束。既然在這麽冷的天氣跳入河中救你,我就要得到等值的回禮!春田當然沒這麽說(對方又沒要你救她),不過多少還是希望得到一點好處。再說他也沒做人工呼吸。內心想著:再一下,讓我找到一點好處。我想要好處。


    「呃——那個、啊、我想……換個方式重新接近他不就得了?」


    「……咦?什麽意思?」


    必殺技,邊說話邊思考作戰啟動!


    「也就是說,呃……那個,他已經不再需要瀨奈了吧?也就是那個、嗯,對了對了,不是致力維持過去的關係,而是嶄新的相遇!建立新關係!類似這樣。」


    「……怎麽做?」


    「比、比方說,那個—讓他看看全新的瀨奈……啊,對!我知道了!啊哈哈哈哈!」


    從出生起就經常籠罩一層霧的春田腦袋,在這一刻落下久違的知性閃電。天外飛來的閃光比電燈泡更耀眼。來了!這種情況偶爾會發生。


    「『交了個超帥的男朋友,而且是個高中生!』——譬如這樣如何!?啊、這當然隻是作戰,讓他看看交了年輕男友變得幸福快樂、完全忘記前男友的瀨奈,那副充滿幸福光芒和快樂荷爾蒙的樣子。啥!?那是瀨奈!?後悔的人是我!?啊、這是綾波。就像這樣~~!」


    「……你說的一局中生,該不會……?」


    「yes!就是我!」


    「……超、帥……?」


    「yes!就是我!」


    瀨奈看著春田眨了幾次眼睛,咬唇思考了一會兒:


    「所以說……用意是要讓他嫉妒?」


    「嗯,稍微有些不同!是為了讓他再次愛上幸福的瀨奈!」


    當然春田的真正計畫是等到亮輔驚訝之際,遊戲早已成真。到時不管他怎麽後悔,一旦瀨奈成為自己的女朋友,春田就不打算放手。


    沒錯。這些話讓春田自己來說有點不好,但是看來愚蠢的他,其實也有些意想不到的壞點子。比方說在這種時候假裝好人全力協助,然後趁機占盡好處——


    「……可是你為什麽願意幫我?」


    「那當然是因為過程中可以和瀨奈感情愈變愈好,等時候到了,還可以成為真正的男女朋友嘛!瀨奈那麽可愛又漂亮!又是超帥的美術大學學生!難得能遇到這種人,我不希望就這麽說再見!唔啊~~!我怎麽全部說出來了!」


    怎麽會這樣!春田伸手遮住瞬間通紅的臉無聲跪下。難得的好點子就這樣報銷了。


    ……我搞不好真是個笨蛋,我的腦袋或許如同大家所說,既愚蠢又可憐。什麽真正計畫,全部被我自己說出來了不是嗎?以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愚蠢方式自爆結束。可是沒想到對於這樣的春田——


    「……啊哈哈!」


    瀨奈笑了。大概是因為太蠢的關係,她以為春田在開玩笑。瀨奈用雙手遮著嘴巴,彎腰蹲下笑個不停。


    「什麽跟什麽,真有趣……不過或許是個好主意。就這麽辦吧,我想試試。嗯,姑且不論超帥這一點,和高中生交往就很有話題性,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真、真的嗎!?真的!?」


    蹲在狹窄的廚房兼走道上,瀨奈點了幾次頭。而且——


    「真的。就當是打工吧。每打工一次……每約會一次讓亮輔看見『嶄新的瀨奈氣我就給你三千元。」


    「真的假的!?不會吧,真的!?太好了~~!」


    哇啊哇啊!除了可以和瀨奈假裝情侶約會,還可以拿到零用錢!沒穿內褲的春田開心地高舉拳頭,興奮不已。


    ——春田浩次十七歲。


    這就是援助交際的開始。


    2


    「春田——!你看你看,爸爸給我的吉野家牛丼股東優待券!可以免費吃牛丼喔!牛丼!一起去吧!?」


    「……請你別隨便和我說話,能登同學。你就用那種路邊撿來的優待券,連同我那份老爹牛丼一起吃了吧。」


    「就跟你說是股東優待券。怎麽?你不去嗎?這個真的不用錢喔?你到昨天為止不是還說很喜歡吉野家牛丼,甚至說下輩子投胎當牛要變成牛丼嗎?」


    黑框眼鏡的好朋友露出一點也不可愛的驚訝表情偏著頭。春田對他露出充滿優越感的笑容。誰管你那個從蕪菁田裏長出來(注:日文裏的股票與蕪菁的發音相同)的免費招待券,我可是要去約會。


    在吵鬧的放學後教室裏,春田驕傲地梳理長毛,匆匆忙忙準備離開學校。身穿連帽t恤與立領學生服,圍上burberry格子(仿冒品)圍巾之後起身。抱歉,我今天沒那個閑工夫陪能登。


    「我今天有事~~所以先走一步了!掰掰小登登!」


    「咦!?什麽什麽、這是怎麽回事!?怎麽搞的,你這個人怎麽那麽難相處!」


    「抱歉~~不好意思~~你找小高高或北村大師去吧?」


    「大師早就去忙學生會的工作!再說高須又是那個樣子!」


    能登鼓起不可愛的臉。春田看向他手指的方向,隻見長相可怕的朋友留著鼻血坐在椅子上。這個場景相當驚人,春田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雖然急著去約會,他還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什麽事。


    「小、小高高!


    ?這怎麽回事!?」


    「……都怪那個笨手笨腳的家夥……我……!」


    驚人三角眼瞪視的小不點,正以一副了不起的模樣挺胸站立:「這是意外。」那名輕飄飄長發搭配洋娃娃外表的同班同學,正是人稱「掌中老虎」的逢阪大河。


    「老虎~~!你對我的小高高做了什麽~~?他太可憐了!」


    「我就說是意外嘛。哼,跟笨蛋解釋感覺太蠢了,總之就是這個——」


    掌中老虎拿起罐裝奶昔的拉環:


    「因為有點難拉,所以我就很用力地這樣——喔啦!打開,結果很不幸地那邊那個醜男犬的瞼……正好在手肘的正後方。」


    「誰是醜男犬啊!?」「就你啊。」「你害我流鼻血耶!?」「好慘呢。」「你一點也不會擔心嗎!?」「啊——擔心擔心。」~~願不是你的錯!?」「突發事件真恐怖。」「為什麽一臉無所謂的在那邊喝果汁!?」「這是奶昔。」……在旁觀者看來,即使鼻血流不停,兩人仍然一如往常般悠哉地一搭一唱。


    「……小高高,你看來好sprinkler……!」


    「你要說的是stter吧,春田?」


    對對,我想說的就是那個。在能登的訂正下,春田愉快更正錯誤,說聲「那麽我有事先走一步。」便一手拿著書包,對蕪菁田的眼鏡男、鼻血男和迷你老虎揮手道別。約好的時問就快到了,現在可沒時問繼續閑聊。可是——「等等。」鼻血男叫住他。


    「我都差點忘了有件事要告訴你。你的製服長褲莫名油亮,回家後立刻噴醋水再用熨鬥燙過。啊、要記得把熨鬥的插頭拔掉喔。」


    「喔~~不愧是小高高,終於發現了嗎?我忘了去把送洗的唯一製服長褲拿回來,所以從昨天開始穿這件國中製服的長褲。反正顏色一樣,出乎意料地不容易看出來吧?」


    「的確看不出來,不過……平常連衣服都不換的人,居然會把製服送到洗衣店?到底足怎麽回事?」


    「嘻嘻!秘密!」


    沒有正麵回應像母親一樣羅嗦的朋友,春田直接走出教室。那件事情是秘密——約好是秘密所以不能說。才剛準備跑開,頭上又冒出電燈泡。差點忘了。春田直接俐落地倒退走,回到教室門口探頭說道:


    「喲—老虎—!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少跟我裝熟!快滾回去,你這個蠢毛混蛋!」


    春田對齜牙咧嘴發出低吼的掌中老虎輕輕眨眼,有件事他一定要趁著還沒忘記之前,告訴這名他曾在幻想裏摸過胸部的猛獸係女孩:


    「邁遢其實滿性感……的喔?也就是超粗心大意,老是害小高高要照顧你,私生活邁遢到不行的老虎超性感女挺起小奶……不對,是胸部女可是老虎的小奶……不對,胸部真的很神秘—穿泳裝時意外有料,穿上製服卻又超級平坦~~」


    隻見老虎瞬間捏扁鐵罐。


    快逃啊春田——在朋友的叫聲當中,「我明明是稱讚你,為什麽要生氣啊?」春田不解地偏頭逃走。問題在於後半段?不對不對,後半段隻是奉送的,他想說的是前半段。


    昨天晚上和瀨奈傳完訊息之後,春田帶著興奮的餘韻,在神秘的激動情緒之中思考。房問髒亂也無妨,在初次見麵的男人麵前,大刺刺地穿著薄衣也無妨,基本上說來各方麵都有些邁遢的瀨奈相當有魅力,能夠啟發想像。啊啊啊—好邁遢啊……想了好久,春田終於有所領悟。


    邁遢的女人真好!


    ……如此領悟之後,他一個人在腦子裏舉辦「班上邁遢女孩大賽」直到半夜三點,如今隻是想頒獎給勇奪第一名的老虎。連滾帶爬地跑出校舍的他拉出腳踏車全速踩動。出了校門後有一段路都是直線,趁著快變紅燈連忙穿越馬路:心想這下老虎應該不至於追上來。


    騎過命中注定的河邊,通過命中注定的橋,春田前往的地方,是與自家方向相反的車站。附近的人愈來愈多,春田放慢腳踏車的速度,剛好可以看見約好的入口。


    已經到了嗎?停下腳踏車上鎖時,他抬頭一看。


    喔!吸了口氣。


    已經到了。馬上就發現她的蹤影。瀨奈靠著柱子,一手按著手機。春田不明究理地躲在同一根柱子另一側,心髒有些……不對,是跳動得很厲害。這還是打從出生以來,第一次和女孩子兩人單獨約在外頭見麵。雖然曾經有好幾次因為聯誼的關係,大家一起集合(然後持續更新失敗紀錄),但是兩個人——他現在才知道這原來是件緊張的事。


    該如何開口?如何登場?春田在隔著一根柱子的後側,撥了一下留到下巴的長發,想要稍微要帥——


    「啊……什麽嘛,原來你在這裏。」


    「呀啊!哥哥大笨蛋!進來要敲門啊~~!」


    變成妹妹了。


    春田雙腳內八滿臉通紅,不禁瞪著瀨奈雪白的臉。他嚇到了,沒想到瀨奈會突然轉過柱子現身,根本來不及反應。哥哥是笨蛋笨蛋。人家難得有機會想要帥……想變身帥哥,結果卻變成妹妹。我是笨蛋笨蛋,腦袋愚蠢可憐到不行。


    春田不乾脆地拚命掙紮,瀨奈說了一句:


    「……春田真有精神。」


    無所謂地撥弄頭發,然後舉起一隻手,似乎是在打招呼。


    中分的淺褐色長直發今天也散發銀色光芒。端正的站姿叫人想像不到她會是那個肮髒房間的住戶。瀨奈就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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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色的細針織上衣外搭白色針織外套,脖子掛著淺水色圍巾,下半身搭配米黃色的口袋工作褲,肩上背著茶色大皮包,今天看起來也很像暹羅貓。纖細的褐色高跟鞋看來就像貓的腳尖。


    寬額頭下是隱約發出冰藍光芒的眼睛。瀨奈看著春田的眼神十分平靜。春田無法回看她的眼睛,對著暹羅貓的腳尖「嘿嘿嘿!」傻笑。


    ***


    「那邊。」瀨奈用手指向看來很時髦的咖啡廳。


    木頭階梯延伸的前方,是整片玻璃帷幕的入口。紅磚牆邊排列水嫩的觀賞用植物。店名不會念……這種地方自己絕對不會一個人進去,和能登?一起也不行,和小高高或大師也不行。這種店不適合跟男性朋友過來,而且高中生要進入恐怕會遭到拒絕。


    「……亮輔在那邊打工。禮拜三,現在應該是當班的時問。」


    「該、該怎麽說~~我可以穿著製服進入那麽時髦的地方嗎?突然感覺有點害怕……啊哇—喔!」


    「這麽一點小事,應該可以吧……你不想?」


    手被緊緊握住。冰冷手指的纖細,以及疊在一起的手心那股柔軟——春田心跳加速,腦血管也快爆炸。粗製濫造的腦袋突然湧進大量血液,反而變得更笨。


    「不是不想……可是摸那裏會弄髒……」


    「……你的手很髒嗎……?」


    察覺瀨奈要抽出自己的手,春田連忙搖頭,客氣地稍微用力回握她的手:


    「才怪,一點也不髒!」


    兩人躲在書店門口,瀨奈放心地將春田的手拉近,身體貼上春田的手臂,臉頰靠著春田的肩膀。十指交握,手和手緊貼成為真空狀態。瀨奈纖瘦的身體曲線透過手臂清楚傳遞過來,甚至透過柔軟單薄的肌肉,感覺到底下纖細骨頭的形狀。


    對了——我們正在交往,假裝在交往,就是這麽回事。


    「……你的手好像流汗了。」


    「咦!?不會吧,好丟臉!我馬上擦!」


    「沒關係,我不在意。啊,你該不會不曾牽過女孩子的手、談過戀愛吧?」


    「當當當當當然有!?隻不過分、分手了!」


    「……真的嗎?」


    騙你的……


    春田在心中老實回答,不過對方或許早就看穿他的心思。愈是在意手汗就流得愈多,也不知道視線應該擺在哪裏,整個人心神不寧。光是牽手、光是挽著手臂、光是對情侶來說理所當然的舉動,就讓春田難以平靜,更別說臉頰發燙,從剛才開始就無法把搔弄鼻尖的頭發撥開。可是瀨奈看起來似乎完全不在意,還看了一下手表:


    「我們走吧,要當個稱職的男朋友喔。如果他問起什麽,不用回答也沒關係。」


    「耶!」


    「要表現得帥一點喔。」


    「好!」


    貓腳尖靜靜踏出,慢一拍的春田也跟著邁步。


    感覺瀨奈豎起幻影尾巴卷上春田。兩人的腳步以同樣的速度緩慢搖晃前進。分開的腰部快要撞上時,看不見的尾巴就會纏上來,仿佛在說「跟好」。春田調整步伐,讓兩人的腰部緊緊靠在一起。


    春田覺得嬌小的瀨奈似乎可以整個抱在懷裏,於是順著尾巴的引導,戰戰兢兢放開牽住的手,放在瀨奈的肩膀上。正如同他所料,瀨奈的身體正好收進懷中。身體靠在一起,隔著衣服也感覺得到對方的體溫。


    「……這、這樣看來會太親密嗎?」


    「沒關係。」


    春田好不容易解決手汗問題,總算恢複呼吸。


    瀨奈以平靜的眼神看著咖啡廳入口,表情沒有任何改變。


    然後兩人以旁人看來極為甜蜜的姿態,走上露台階梯。春田打開玻璃門,領著瀨奈進入店內。


    「歡迎光臨。」


    喔,果然立刻出現一名型男店員——如此心想的春田正準備開口說兩位的同時——


    「啊——」


    春田注意到型男店員看著自己身旁的瀨奈。對方比身高一七八公分的自己還要高上許多,雖然體格看起來削瘦,但是卷起的襯衫衣袖露出的手臂滿是肌肉。自然不對稱豎起的頭發很帥氣,滑順下巴殘留的胡渣也很帥氣,真的很適合漆黑的襯衫長褲打扮。如此的型男看著瀨奈,春田知道他還眨了好幾次眼睛。


    瀨奈說聲:


    「……咦?唉呀,亮輔今天當班?糟糕,我忘了……對不起。」


    哇啊,突然出現的型男,居然就是那個亮——亮作先生。嚇了一跳的春田忍不住——


    「你好~~!咻~~!帥~~哥!」


    乓啾——以食指比出槍的動作伸向亮什麽先生……這個舉動會不會有點蠢?現在想到已經太遲了。型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按著遭到槍擊的胸口茫然看著春田。


    「……討厭……真是的……」


    瀨奈擺出測量自己體溫的姿勢,用手遮住自豪的額頭低下頭,接著仿佛是要甩開什麽似地猛然拾起頭:


    「……正好趁這個機會介紹一下,他是我剛開始交往的男朋友。你很驚訝吧?他還是高中生喔……春田,這個人呢,單純隻是我的大學同學。」


    瀨奈乾脆地說出「單純隻是」。好厲害——春田因為受到太多驚嚇而說不出話來。


    「……今天店長在,私事等到學校再說。歡迎光臨,這邊請。」


    這回輪到瀨奈沉默。亮什麽先生對於瀨奈的話絲毫沒有動搖,忠實扮演時尚咖啡廳型男店員的角色,以完美的笑容為兩人準備並排的座位,並且端來水杯。看來店內沒有提供濕毛巾,菜單則早已擺在桌上。


    現在隻好先坐下。瀨奈和春田兩人什麽都沒說,隻是看著菜單。這段期間有其他的客人起身買單,亮什麽先生帶著微笑前往收銀台。


    「瀨奈……那個人好像很正常地在工作……」


    「……我要咖啡。春田呢?」


    「啊?呃,那我要柳橙汁……話說回來……」


    「不好意思,我們要點餐。」


    瀨奈打斷春田的話,叫來附近不是亮什麽先生的店員,點了咖啡和柳橙汁,並且喝了一口水,用手指梳了幾次頭發。突然把大包包擺在腿上,粗魯地翻著裏麵的東西,把記事本、手機、錢包擺在桌上。然後又喝了一口水。


    記事本裏全是折起來的便利貼,以及夾著的紙片,手機上掛著一堆來自各地的紀念吊飾,總之是收到就掛上的狀態(琉球石獅kitty還能理解,寫著「日光」的將棋,還有上麵印著四國地圖的葫蘆是怎麽回事?丫膨脹的錢包圓滾滾,一定不是因為裏麵裝滿鈔票。


    這個人果然很拖遝……在春田的注視下,瀨奈再度把記事本、手機和錢包收進包包裏,應該說一股腦丟進去。然後再一次拿出錢包,取出混在鈔票裏的皺巴巴收據。攤開、折起,並且收進零錢包。


    她這麽做的同時,視線一直望著櫃台裏的亮什麽先生。或許她以為自己的舉動沒有被人發現吧。


    亮什麽先生往右就看右,往左就看左,就算進入廚房也是癡癡等待他出來。等到他出來就看向桌上的木紋,像是要避開他的視線。


    「瀨奈等等……別這樣。」


    「……咦?啊!」


    「啊、對不起……」


    春田想告訴瀨奈別一直盯著亮什麽先生,強行抓住瀨奈移動的臉準備轉向自己。


    沒想到手指一不小心戳到瀨奈的眼睛……瀨奈按住被戳的眼睛,不發一語地趴在時尚咖啡廳的桌子上。


    「對、對不起,真的……可是我覺得你別再這樣了~~」


    「……什麽意思?」


    瀨奈緩緩抬頭詢問。春田感覺在半空中焦急舞動的長尾巴,正在拍打自己的臉頰。事實上她隻是以被戳的濕潤大眼睛,瞥了春田一眼。


    「還問我什麽意思?難道你自己沒發覺嗎?瀨奈一直在看著亮什麽先生。這樣子幸福荷爾蒙不會出現,根本無法依照作戰計畫進行。」


    「……我才沒看他……」


    「你在看。邊玩葫蘆邊看得不停。」


    「葫蘆?我哪有那種東西。」


    「就掛在你的手機上。你連自己的手機吊飾都不清楚嗎?」


    瀨奈再度從包包裏拿出手機確認,紀念吊飾裏的確混了一個葫蘆。「這是什麽……」她隻是稍微皺起眉頭。


    「你看,有葫蘆吧。你一直盯著他也是千真萬確的事。這樣一來荷爾蒙不會出來,隻會讓對方看到你仍然帶著滿滿不舍的煩躁心情,完全無法前進。咦,我好像說得太過分了?」


    春田注意到瀨奈抓著葫蘆趴在桌上,仿佛快要被看不見的河水衝走,所以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是——


    「不……不會,沒關係。這樣也對,你說得對……沒錯沒錯,我有準備。」


    頑強的瀨奈重新振作,收起葫蘆,也不再盯著亮什麽先生。「來,這個。」從包包裏拿出簡介擺在春田麵前。草津、鬼怒川等文字躍然紙上,看起來是旅行社的溫泉旅行簡介。


    「啊、全裸!咦?這要給我!?哇~~謝謝~~!好開心喔!」


    封麵上泡在露天溫泉裏的模特兒,彷佛正笑著誘惑春田:「嘿,小弟弟……姊姊很溫暖喔……」春田似乎快要墜入二次元世界廣告的溫泉裏。


    「……才不是要給你。這是我剛剛在車站那裏拿的。我們一起看吧,假裝計畫一起去溫泉旅行。」


    「……啊啊……原來如此……也對……沒道理要給我……這麽好的東西……一


    「……如果你那麽想要,等一下讓你帶回去。」


    「可以嗎~~!?太好了!」


    哼著歌的瀨奈和春田兩人靠在一起,開始看起那份簡介。「草津感覺真不錯。」「真不錯~~!草津在哪裏!?」「群馬。」「群馬呀—!群馬在哪裏!?」「關東。」「關東啊~~!草津真不錯


    ~~!」「這裏是伊香保。」「真不錯耶—!在哪裏呢!?」「群馬。」「群馬呀~~!咦!?群馬!?」「群馬。」「群馬似乎很厲害呢!?」「不隻如此,水上溫泉、猿京溫泉、四萬溫泉也全都在群馬。」「咻~~!我開始喜歡群馬了!」「我也是。」「群馬真不錯呢—!好幸福!」「我也是。」——兩人緊緊靠在一起。


    這是什麽——!超像一對情侶——!在傻笑的春田身旁,瀨奈小聲說出感想:


    「……和春田說話時,似乎完全不需要用到大腦……」


    「咦!?這樣說會不會太沒禮貌了!?我可不想被連自己有葫蘆都不知道的人這麽說!?」


    沒辦法當作沒聽到的話,讓春田稍微離開瀨奈的身體。「對不起、對不起……」瀨奈想要和好,春田卻還在生氣。難得與瀨奈之間的氣氛好像一對情侶、難得我對群馬的愛覺醒了,居然說出那種話。


    「既然這樣,我就讓你好好動動腦袋!做做看這個吧!」


    「唔哇……」


    為了泄忿,春田從書包裏拿出數學講義,還附上自動鉛筆,又說了一次:「做吧!」


    「不會吧,這是什麽?唔哇,、y……不記得了,我不會,寫不出來,完全不想看。」


    「為什麽!?你不是大學生嗎!?啊,太可疑了……!感覺起來不對勁喔~~!瀨奈該不會是謊報學曆吧~~!?」


    「……別說這種會讓人誤會的事。認真起來我就會寫……好,接下來我要認真了……一


    送來咖啡和柳橙汁的女店員,以莫名冰冷的視線看向散置桌上的數學講義。不過瀨奈沒有放在心上,現在不是在意的時候。


    開始認真的瀨奈皺眉瞪著習題,思考到甚至忘了呼吸,春田也不禁跟著屏息。過了一下子,她終於始動筆——


    「哇~~!?超棒的!」


    「……一芳邊i願要加上皮諾可……」


    瀨奈以隻能說是天才手塚附身的精確筆觸,在答案欄裏畫出某個無執照醫生和他的小女孩夥伴。光是四處畫上以斜線構成的影子,就讓氣氛為之一變,塗鴉變成插圖。兩人的模樣從黑暗裏浮現,仿佛正凝視著照耀前方路途光芒的模樣,活生生地躍然紙上。


    「真不愧是美術大學的學生……!太感動了!騙人,根本想不到這是用我的自動鉛筆畫出來的……好像用專門畫具畫出來的一樣……超厲害的……!」


    「不,這和我學的無關,純粹是因為從小就很喜歡,所以照著模仿。」


    「不過還是很厲害!」


    春田忍不住拍手,如果可以真想起立鼓掌。或許是春田過度稱讚,瀨奈嘴邊浮現出淺淺的笑容。


    就在這個時候。


    「——這樣會給其他客人帶來困擾。請不要在店內讀書或是寫作業。」


    兩人一起抬頭。那名亮什麽先生以一副店員的模樣(不,他就是店員)站在一旁。接著又小聲補充:


    「……出去外麵有一家麥當勞,不如去那裏玩吧?本店不適合高中生光臨。」


    如果有時間道歉——


    但瀨奈連道歉的心情都沒有。


    一回過神來,瀨奈已經捉住春田的手。不由分說地拉著他站起來,光是避免忘記、抱住講義和包包等東西就費盡全力,拖著春田走向門口,把兩人合計正好一千元的鈔票和帳單拋在沒有人的收銀台,沉默離開咖啡廳。


    跑下階梯快步走在馬路上,進入車站後麵滿地垃圾的小巷子。


    「等等!瀨奈!那個、等一下!」


    「……今天已經夠了。到此為止。」


    「到此為止……這怎麽行?我們什麽也還沒做!再說你如果因為那麽一點小事——」


    「……我說夠了。到此為止。今天到此結束。」


    瀨奈沒看春田的臉,也不打算聽他說,隻是粗暴地翻找包包。瀨奈的臉在頭發遮掩之下,看不見她的表情。捉起渾圓的錢包抽出三張幹元鈔票——


    「拿去——再見。」


    推向春田的胸前。鈔票差點掉在肮髒的地上,春田忍不住抓住鈔票之後抬頭——


    「瀨奈!」


    瀨奈已經跑著離開小巷子。春田慌忙想要追上去,離去的背影近在眼前,可是他的手中握著三千元。春田注意到自己拿了三千元。有股奇怪的感覺——瀨奈給他這些錢的意義。


    「到此為止」四個字震撼腦袋,就代表手中這三幹元是春田與瀨奈之間的界線。


    無法跨越,也不知道如何跨越。當然不可能叫他把三幹元扔了。就算扔了手中的三千元,也改變不了瀨奈付出三千元的事實。瀨奈的心情——那個事實無法改變。


    為了畫分界線,瀨奈說過這是打工。春田直到現在才明白,同時再度了解自己的膚淺。他原本打算慢慢成為瀨奈的男朋友,但是這條線一畫,不就清楚表示瀨奈不給自己任何機會嗎?不過是三千元的牆壁,愚蠢的自己卻跨不過去。瀨奈早就看穿一切,並且做好準備。


    非常不喜歡——明明這麽想,雙腳卻動彈不得。明明討厭這種分開方式,卻無法追上瀨奈。春田認為手中的三千元,就是瀨奈的意誌。此時的瀨奈已經走入紛亂的人群裏。


    這就是全部了嗎?隻有群馬和無執照醫生就結束了嗎?


    春田一個人待在小巷子中傻傻站立,隆冬突如其來的冷風推動他的背,仿佛在說:無能為力的家夥早點回家吧。他的雙腳禁不住強勁的風勢,卻也無法邁出腳步,隻能任由冷風吹動愚蠢的身體。


    3


    「……有事嗎?」


    「不能待在這裏嗎?」


    「……也不是不行,隻是……這樣我很難吃飯……」


    「怎麽會?繼續吃就好了啊。耶—原來老師午餐都吃外賣啊。那是什麽?看起來好好吃喔—」


    「什、什錦麵……很好吃喔。」


    「我是炒麵麵包、奶油麵包和可樂餅麵包。合作社賣的,很難吃喔。」


    大口咬下麵包的春田浩次看著班導戀窪百合,也就是單身(30)分開免洗筷,拆開麵碗的保鮮膜,輕輕將筷子伸向什錦麵——


    「咦……原來百合是屬於先吃鵪鶉蛋的類型。」


    「……有什麽關係……」


    在春田的世界裏絕對不可能發生這種事,一般人都是最後才吃吧——春田如此說道。接著莫名心想:突然先吃鵪鶉蛋的人,到底是怎麽樣的班導?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才會嫁不出去。昨天瀨奈留下他離開之後,他一個人帶著微妙的心情,踏著沉重的腳步回家,之後也沒有任何聯絡,讓他的少年心驚慌失措。不知道該如何發泄的思春期煩悶,偶爾也會把矛頭指向班導。


    在午休時間的敦職員辦公室二年級導師座位,春田占據單身(30)辦公桌角落,一邊看著班導的臉,一邊喝口自己帶來的烏龍茶。單身(30)不舒服地回望春田,用難以啟齒的語氣小聲問道:


    「……春、春田……雖然沒關係,隻是……你為什麽要在這邊吃午餐?」


    「該怎麽說,我不想待在教室裏……沒什麽心情閑聊。可是我一靜下來,大家又會說我好怪,開始量我的體溫,打算送我去保健室,女生還會拿擤過鼻子的衛生紙丟我罵說:『都怪你怪裏怪氣,害我的手機收訊不良!』……大家都不肯讓我獨處。」


    「……原、原來如此。這表示你相當受歡迎……原來如此,所以才會到這裏來……特地選這邊……那還真是……」


    「嗯,就是這樣。」


    唉呀—戀窪老師真受歡迎—和學生一起午餐很開心喔—這是年輕國文女教師的發言。「謝謝!」單身(30)自暴自棄地用筷子夾住什錦


    麵裏的豬肉回應對方。


    「……既然你在這裏,我就順便告訴你……春田,你前陣子的期中考英文考得很差,要是不補考可能會留級喔。」


    「我說百合,這麽說可能有點奇怪~~」


    「……你完全沒在聽我說話。」


    春田一手握著不想吃的麵包,看向班導的側臉。吸著什錦麵的那張臉和瀨奈完全不同。不是長相的問題,也不是肌質相差十歲的問題,更不是哪個人比較漂亮的問題,不是這些。同樣是生物,看起來卻像不同物種。


    瀨奈在春田眼裏,和其他人類完全不同。


    「曾經有隻貓,我非常疼愛它。」


    「嗯嗯……啊!搞什麽啊,居然沒放木耳……運氣真差——」


    「全家人都很疼愛它,可是它卻從稍微打開的窗戶縫隙逃跑了。」


    「嗯嗯。」


    咻嚕嚕~~


    「我在說很嚴肅的事,你別顧著吃麵嘛!?這樣還算導師嗎!?」


    「啊、對不起。可是麵會爛掉……」


    「那就算了……原諒你。至於我想說什麽,呃……百合啊~~你認為那隻貓為什麽會逃走呢?」


    「咦咦……這是作夢之類的話題……嗎?那個深層心理是什麽?總覺得好可怕……」


    「我不是在說自己的事。不過,唉~~就算作夢也可以。你怎麽看?厚顏無恥活了三十年,應該有許多人生曆練吧?」


    「你那是什麽說法……嗯,不過也對。很意外的是即使已經三十歲,還是稱不上什麽了不起的大人,所以我也不知道。」


    「咦!你身為老師居然不知道!?」


    「不知道。不過……嗯,如果要用老師標準的回答方式來說,就是:『對於管理的反抗,以及自我尋求而出現的具體行動心理。』——想要獨立的年輕人對思春期的不安?類似那樣的東西?大概就是這樣吧?啊——好像在哪裏看過,教育心理學還是哪裏的資料……啊——想不起來,我真的老了。」


    咻嚕嚕~~


    「真的老了……而且答案根本答非所問……」


    「啊——是喔,那還真是抱歉。」


    咻嚕嚕~~


    「那麽~~我再問一個問題……和不喜歡自己的男生在一起的女生,和不喜歡自己的女生在一起的男生,哪邊比較悲慘?」


    「這個我知道!很明顯是男生比較慘!因為女生隻要不喜歡對方,就可以毫不在乎地做出過分的事!男生隻要不是很討厭那個女生,就不至於做出太過分的事……這樣反而顯得殘酷吧……沒錯!對,就是那樣!春田將來有一天也會變成那樣!啊啊~~討厭討厭,男人真是討厭!咻嚕嚕~~!咳咳!」


    「好了好了,冷靜一點。那麽女生為什麽能夠毫不在乎地對男生做出過分的事呢?因為不喜歡,所以無所謂?」


    「沒錯沒錯,無所謂,因為她們隻看得見自己喜歡的男生……怎麽了?你該不會被奇怪的女生玩弄了?不會吧——喂——快停止,可別搞出什麽奇怪的問題。我們班上的問題已經夠多了,早就被注意了。」


    才不奇怪。


    ——看到單身置身事外的表情,春田摻雜遷怒的心情感到很不高興。他心想:慘的人是我,真是抱歉。


    「……我們交換吧!」


    「啊!啊啊啊!我的什錦麵……」


    春田趁隙搶走什錦麵碗,用單身(30)剛才使用的筷子大口吃下什錦麵,果然很好吃。春田靈光乍現,既然這樣,他決定整碗搶走,把吃到一半的難吃麵包推給單身(30),一口氣把麵、白菜、紅蘿卜、豬肉,連藏在碗底的木耳都吃掉。


    唔哇——交換午餐。你們感情真好,好羨慕喔——買飲料回來的國文老師又在旁邊起哄,「我跟你換!」單身瘋狂舞動可樂餅麵包加以回應。


    原本以為永遠不會再收到瀨奈的訊息,沒想到在吃完班導的什錦麵回教室的路中,訊息就來了。


    ***


    嗯帖帖雷帖雷~~!


    嗯帖帖雷帖雷~~!


    #春?春?春田大逃亡—!不想聽所以搗耳朵~~!好~~像有人在說不愉快的事喔!來背背九九乘法吧!背九九~~打、發、時、間~~帖帖雷帖雷~~!嗯帖帖雷帖雷~~!(從#的地方重複)


    「……你有在聽嗎?」


    「沒在聽!」


    春田比出v字手勢加上回答,然後繼續說道:「我在背九九乘法!」「為什麽?」看著春田反問的瀨奈冰藍視線,如同今天的風一樣冰冷。


    「因、因為~~該怎麽說,話題好鬱悶,我不想聽,否則連我也會跟著悶……」


    「你沒有必要鬱悶,畢竟那是我的事。」


    就算你這麽說——瀨奈所說的鬱悶故事,穿過有點詭異的九九乘法進入春田腦中。事實上春田浩次早就感到憂鬱,接下來大概會歎息,好想消失……現在不是開玩笑的場合,兩人並肩走在飛舞的枯葉之中,沿途聽到的話題,全部都是會跟著憂鬱的內容。


    瀨奈邀約春田來到自己就讀的大學,就位在距離那個髒亂公寓最近的車站,搭乘民營鐵路不到十分鍾的地方。春田原本懷疑穿著製服進入大學校園會不會有問題,或許他看起來像是來參觀學校的考生,所以即使受到熙來攘往的大學生矚目,不過並沒有被警衛趕出去。


    春田和瀨奈繼續走在貫穿枯黃草地的寬闊步道,吹過的冷風讓他忍不住縮起脖子。不愧是大學,總而言之就是大。遠處看見冬天枯萎的雜木林,前麵一點的地方有幾棟校舍,在校舍入口的樓梯、校園各處的長椅、石造建築物的挑高開放空間,到處都能見到學生的身影。現在明明已經快要黃昏。


    「你剛剛如果沒有仔細聽,我再說一次。就是——」


    「啊啊!夠了夠了,別再說了!我大致上知道了!」


    「……什麽嘛,原來你有在聽。」


    「就算不願意還是會聽見~~」


    ——瀨奈說的這件事,發生在某問高中的四名年少男女之間。


    首先是兩名少女。她們同班又聊得來,進入高中之後馬上成為好朋友。因為目標同樣是美術大學,因此毫不猶豫加入美術社,在那裏遇到別班兩名交情很好的男同學。四個人同樣都是新加入的社員,很快成了好朋友,集訓、展覽會、校慶……所有活動都是四個人一起參與,四個人也變成要好的朋友。那年夏天,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陷入熱戀,交情進展到所謂的「情侶」。


    升上二年級,剩下的女孩和男孩變成同班同學,偷偷暗戀男孩的女孩好開心。四個人之中有兩個人成了一對,剩下的兩人自然也互相吸引,有了同班這個共同點的他們愈來愈接近。同一年,四人組變成兩對情侶。


    到了高三,開始準備辛苦的升學考試。每天都去目標美術大學的補習班上課,整年沒有一天缺席,不斷反覆石膏素描。冬天到了,春天來了,後來交往的情侶考上第一誌願的美術大學。先開始交往的那對,女生考到其他的美術大學,男生一間也沒考上,最後進入私立大學的文學係。


    即使如此,四個人每到周末假日總會找時間聚會。成了大學生就能在居酒屋裏待到天亮。大家喝著不習慣的酒爛醉狂吐,聊上好幾個小時。或是報告近況、或是聊高中時代的其他朋友、或是聊各自大學的事、或是聊新的朋友、或是聊奇怪教授的八卦,還有新進藝術家的話題等等。哪邊的美術館有什麽展覽、在哪邊看了什麽有什麽感覺、誰幾歲時創作了什:麽、自己想創作什麽、自己心中有什麽樣的衝動、要成為什麽樣的藝術家、經濟上有沒有問題、生活與創作如何折衷——文學係的男生在沒人注意到時,靜靜地承


    受莫大的傷害。


    他也想念美術大學,想和有同樣夢想的夥伴一起學習、競爭。但是他考不好,家裏不準他重考,所以沒機會再考一次。他對能否自四年製的大學順利畢業感到不安,也沒辦法選擇專攻美術的方麵。從考完大學之後再也沒畫畫,已經無法成為藝術家。他跟不上其他人,獨自從這場競賽退場。


    上了大學二年級、三年級,經過春天、夏天,到了秋天,男孩對女孩提議分手,決定拋開和自己所退出的競賽有關的一切,他終於能夠找尋其他東西。女孩受傷了,然後——


    「我認為,掠奪也該有個限度。」


    瀨奈在圍巾底下的頭發,隨著吹來的冷風飛舞。身旁的春田將冰冷的雙手插在立領學生服口袋裏,被迫繼續聽她述說憂鬱的故事。


    「叫人不敢相信……他們才分手兩個禮拜。我和亮輔擔心她、無法放她一個人,所以每天陪她一起喝酒、聽她哭訴……可是有一天,亮輔對我說他一個人送她回家,說我好像快感冒了,要我先回家……在車站月台上,我看著站在對麵月台等車的兩人站在一起,說著我聽不到的事……當時有股非常不好的預感,可是我認為不可能……沒想到預感成真。」


    #春?春?春田的……!


    ……沒用。


    春田無法不去傾聽瀨奈此刻仿佛快要被風吹散的微弱聲音。因為實在太可憐了——如果被瀨奈知道自己有這種想法,她會顯得更可憐。


    這時瀨奈的雪白側臉因為強烈寒風,瞬間好像快哭出來。春田也看見她的表情。


    「……你知道亮輔對我說了什麽嗎?他說其實他從高一就喜歡她,可是因為她和自己的好朋友交往,所以他什麽也不能做。」


    「……咦~~」


    「她也說事實上一開始喜歡的人是亮輔,但她誤以為亮輔喜歡的人是我……」


    「……真的假的……」


    「……我無法原諒原本以為交情會延續一輩子的男朋友、好朋友……還有當時愚蠢的自己,所有的一切我都痛恨。」


    「……啊嗚……」


    春田覺得這個故事好令人心痛,對瀨奈當然如此,身為聽眾的自己也聽得相當痛苦。高中時代的快樂日子變成「恨」,這對還是高中生的自己來說實在太奇妙、太憂傷了。自己果然開始想起朋友的臉。會不會自己的這些日子,有一天也會變成「恨」……


    不要,我不要這樣,甚至連想像也不要。春田撥撥長發閉上眼睛,專注精神喊叫,全力逃避現實:


    「唔咻——!群馬——!」


    ——腦子裏描繪著超棒的群馬縣形狀,是可愛的心型。他不知道群馬縣原本是什麽形狀,可是群馬很棒。草津、伊香保、水上都在群馬,猿京和四萬也在群馬。群馬好玩又溫暖,有好多裸體。溫泉很多,溫泉好棒。我最愛群馬,最愛裸體,超超超級愛的心型群馬~


    「啊哈哈哈哈!想起來就覺得好溫~~暖喔!唔哇~~咿群馬!群馬喔~~!好~~好~~玩~~!瀨奈,群馬很棒吧!很好玩吧!」


    「應該很好玩吧。啊、昨天沒有給你溫泉的簡介……對不起……我忘了。」


    「沒關係沒關係,改天再拿就好了~我的心永遠住著熱呼呼的心型群馬~群馬是我的新娘~我好喜歡好愛群馬~我就是群馬,群馬就是我~不管群馬做什麽我全部接受~今晚的配菜是群馬的草津~喵~~~」


    「群馬真是不錯……說到這個,我把昨天的葫蘆丟了。」


    「啊…這~~樣啊~~!沒什麽不好吧,反正那東西也很怪!丟掉丟掉!」


    「……因為我想起來送給我葫蘆的人,就是那個第三者……我把葫蘆狠狠踩碎、從陽台丟出去了……」


    「群、群……群……群……」


    ……可惡!好冷喔!再用力抱緊我吧,群馬!


    春田咀嚼滲入骨頭的憂鬱,突然停下腳步。他發現一群超怪的團體,害他沒搭上腦內特快車「水上」,錯失逃向群馬的機會。


    在被瀨奈憂鬱氣息籠罩的另一頭,大約十多名男女在一處寬闊的草坪上,身穿膚色緊身衣一邊敲擊太鼓一邊扭動身體。這個奇妙的景象就連群馬也會光腳飛奔逃跑。


    「呀啊——!那是什麽!?」


    聽見春田的慘叫聲,瀨奈也看向緊身衣軍團:


    「喔喔……他們是為了舞蹈課的發表練習吧。」


    「可是未免太奇怪了!?」


    「我想他們就是想表現奇怪。」


    「怪舞蹈啊—!原來也有這種!瀨奈也跳嗎!?咻~~超想看!你絕對適合全身緊身衣打扮喔,嘻嘻!」


    「不,我不跳舞……如果時間再早一點,這一帶會更吵。到處都可以看到在唱歌跳舞、練習搞笑、戲劇、相聲的學生……我們學校不是隻有教畫畫。也有一堆人試圖從超乎尋常之中找到價值。」


    「呀啊……」


    怦怦~胸口的群馬跳動。


    在說話的同時,瀨奈的手若無其事地伸向春田的手,柔軟的纖細手指糾纏過來。群馬狂跳。可是不曉得為什麽,有一股冰冷的血液打從心底湧上。瀨奈的手指好冷。


    春田忍不住放開她的手。


    「……為什麽?」


    隱約散發冰藍色光芒的眼睛,靜靜仰望春田的臉。幻象尾巴想要重新纏上春田的手臂。可是春田逃開了,停下腳步想要稍微拉開距離。


    「不,那個,因為—牽手表示……又要做同樣的事嗎?這樣有什麽意義?昨天已經證實完全不行,瀨奈完全不行,明知如此還做同樣的事,會有反效果吧?再說……啊~~」


    ——其實他很想說出昨天分開時的微妙感受,但卻難以用話語形容,隻好作罷。沒必要的事情可以伶口俐齒地說個沒完,真正重要的東西卻說不出口,這就是這顆可憐腦袋真正恐怖的地方。


    不過在停下腳步的春田麵前,瀨奈的表情沒有絲毫改變:


    「今天我會更努力,所以才找你過來。別擔心,就算狀況不如預期,我仍然會付你酬勞……昨天的確失敗了。我嚇了一跳,所以亂了步調……像那樣逃出店外,很明顯可以看出我對他還有依戀。我已經反省過了,今天會做得更好。最近就要發表作品,我想亮輔為了完成他的作品,應該還留在工作室裏。」


    滴答——就在這個時候,一滴雨滴落鼻尖。春田不禁以張開嘴巴的蠢臉仰望天空。


    瀨奈的手指逮到機會,再度用力握住春田的手,搖曳冰藍光芒的視線強烈仰望,彷佛在說:這樣就好,反正是三千元的工作,你不需要做多餘的事,什麽都不想也沒關係,絕對不準越線。你就想群馬的事吧,我也不會想你的事。


    「前麵的那棟建築物就是製作大樓……開始下雨了,我們快點過去吧。」


    ——春田無法逃走。


    也搭不上腦內待快車「水上」或是腦內特快車「草津」。


    什麽也不能說,什麽也不能做,隻能順著瀨奈柔軟纖細的手指引導往前跑。「唔哇,下雨了!」「不妙,沒帶傘!」「不會吧~~!?如果到明天還不乾就死定了~~!」——學生仰望逐漸變暗的烏雲,一麵發出抱怨一麵躲雨。連原本在散步的附近大叔和狗也跟著奔跑。


    ***


    瀨奈和春田一同跑在雨水不斷滴落的步道上,彷佛要逃離劈哩啪啦落下的冰冷水滴。兩人終於跑進老舊建築物的屋簷下。


    「呼,好冷……這裏就是製作大樓。」


    「好舊!」


    就連春田看了也知道,建築物老舊破爛到一踏進去就忍不住想吐嘈。天花板的角落滿足黑色黴菌,窗戶玻璃全是一層白霧,所有窗戶都嵌著生鏽的鐵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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