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箕輪,萬一孩子將來受到欺負,你會怎麽辦?」那天談完工作,我和箕輪聊起育兒經。即將滿兩歲的女兒太淘氣,搞得我每天筋疲力竭。我抱怨一通後,問箕輪這個問題。


    回想起來,那是九年前的事。


    箕輪有個兒子,比菜摘大一歲。箕輪小我一歲,但論起當父親的資曆,他是我的前輩。


    「啊,霸淩問題嗎?」箕輪皺起眉。他身材矮小,戴著眼鏡,外表像腦筋死板的萬年高中生。「這恐怕沒有從世上消失的一天。」


    「或許,孩童永遠會在意與朋友的差異,想在競爭中贏過他人,差別隻在程度的不同。個性愈溫和、不懂反抗的孩童,愈容易成為霸淩的目標。」


    「可是,認定受到欺負的原因是不懂反抗,似乎有些武斷。」


    「你不認為,受到欺負的都是溫柔乖巧的孩童嗎?」


    「話雖如此,但以牙還牙不見得是好方法。舉個例子,學習防身術確實有示警作用,不過,要是被認為『這家夥最近太囂張』,反倒會引起圍攻。太過招搖隻會造成反效果。」


    「嗯,不無可能。」我感覺胸口一陣如針紮般的疼痛。「難道沒有萬無一失的方法?」


    「當上父親後,對霸淩問題比自己是孩子時更敏感。」


    我深深點頭。十幾歲的孩童,各自在有限的人際圈進行殘酷的求生戰鬥。他們在學校生活中,一麵得耕耘友誼,避免太出鋒頭而遭同學排擠,一麵又得設法滿足自身的表現欲。由於正值與雙親產生隔閡的年紀,根本開不了口求助。


    「不過,我們也是這麽長大。」


    「沒錯,到頭來孩子隻能靠自己,雙親能幫的忙實在有限。隻是……」


    「一旦成為父親……」


    「還是無法視而不見。」我不禁苦笑,「美樹最近常說,以後誰敢欺負我家女兒,她絕不會輕易放過。」


    「我也是這樣想,但怎麽付諸行動?」


    「假使霸淩的情況嚴重,有時投降撤退也是一種選擇。例如,搬家或轉學,反正就是逃得遠遠的。」


    「倘若這是菜摘的希望,對吧?」


    「嗯。可是,美樹說,即使逃走也絕不會忘記這個仇恨。」


    「原來如此。」


    「首要之務,就是鎖定敵人的身分。找出帶頭霸淩的主謀,及惡意起哄的幫凶。」


    「換成是我也會這麽做。」箕輪點點頭。


    「不管使出什麽手段,都要找到敵人。」我不禁思索起究竟該采取怎樣的手段。雇用偵探?或私下纏著同學盤問?


    箕輪笑道:「接下來呢?他們怎麽欺負菜摘,就怎麽欺負回去嗎?山野邊,你不是常常把『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掛在嘴上?」


    「不,美樹的計劃更具體,絕不讓那些參與霸淩的孩童擁有幸福的人生。」


    「聽起來挺嚇人。」


    「沒錯,隻要欺負我們家的菜摘,就別想再過正常生活。等那些孩童長大,開始談戀愛,甚至升學或就業時……」


    「你們會如何報複?」


    「設法從中破壞,下手要又狠又準。」語畢,我忍不住笑出來。


    「怎麽破壞?」


    「比方,一旦發現目標與特定的異性產生感情……」


    「然後?」


    「就輪到我們上場。」


    「像是發傳單,將那家夥霸淩同學的事跡昭告天下?」


    「這也是好方法。光是散播他的惡行便能影響戀人對他的觀感,而且要想辦法站在『提供重要資訊』的立場才不會觸法。其實,僅僅是知道兩個大人千方百計要陷害自己,就是件非常可怕的事,不是嗎?」


    「如此一來,你們不就得一直當跟蹤狂?」


    「耗盡下半輩子也無所謂。」我笑道。由於是天馬行空的幻想,我一派輕鬆。不過,倘若女兒真的受到傷害,我確實認為對加害者進行這種程度的報複,才能發泄心中的憤恨。


    「萬一霸淩的手法太過惡劣,毀了女兒的人生……」當時,我想像的是女兒受到嚴重欺負而自殺,或死於殘酷的暴力行為。即使是假設,我也不願說出「女兒死亡」這種字句。


    「若是這種情況,你們會提升報複的層級?」


    「當然。」我振振有詞,「再怎麽寬容,也有無法饒恕的時候。」


    「聽你剛剛那番話,我不認為你是寬容的人。」


    「不,我是個寬容的人。隻是對窮凶極惡的敵人,不會表現出寬容的一麵。」


    「怎麽說?」


    「我不指望國家的司法體製為我們伸張正義。」


    「不過,山野邊,對方一旦落入警察手中,我們就沒轍了。尤其,要是對方未成年,我們隻能自認倒黴。」箕輪的反駁,並不是在安撫我的情緒。由於我隻是在假設一個狀況,箕輪也和平常討論工作一樣,針對我的點子提出看法,合力讓作品更完善。「身為加害者的少年隻會受到輕微處分,我們甚至無法得知詳細情報,想報仇更是難上加難。」


    箕輪的話中使用「我們」這個字眼,顯然與我們夫婦站在同一陣線,為我增添不少勇氣。


    「『審不審判都無所謂,就算判無罪也沒什麽大不了。反正對方肯定會獲判無罪,幹脆放他回到社會上。』」


    「山野邊,你在說什麽啊?」


    「這是美樹的見解。一旦遇到那種狀況,她絕不會想將凶手交由司法處置,反而會主動提出要求,讓凶手趕緊回歸正常社會。」


    「這樣好嗎?」


    「這樣就好。」我點點頭,以美樹的話回答:「『之後,我們下手就方便多了。』」


    箕輪神色僵硬,搖搖頭。「唉,我不是不能理解你們的心情。」


    「這麽說有點怪,不過,既然孩子不在世上,我們就能毫無顧忌地進行報複。」


    我當時腦海浮現的畫麵,是將對方綁在床上,在不危及性命的前提下,一點一點拔掉指甲,緩緩折磨,毫不理會對方的哀求,持續增加肉體的痛楚。由於是憑空想像,模模糊糊融合不少電影裏的拷問場景。


    「對了,山野邊,你在寫短篇《植物》時,不是查到一種毒藥?那玩意或許能派上用場。」


    「啊,你是指箭毒?」


    那是南美及非洲原住民族用來製作毒箭的物質,成分包含dtc生物鹼,一旦進入血液會產生麻痹效果,最後窒息身亡。一般被歸為毒藥,但有時會用在手術上,確保病患不會胡亂移動身體。「借這種毒讓對手動彈不得,隨心所欲地報仇。聽說中毒後,雖然身體發麻,依舊保有痛覺。」


    我故意誇張地獰笑。


    「哇,好恐怖。」箕輪說,「你聽過『伸冤在我』嗎?」


    「我不討厭那部電影(注:應是指改編自佐木隆三小說的電影《伸冤在我》(復讐するは我にあり)。)。」


    「不是電影,我談的是這句話本身。要是我沒記錯,這是《聖經》的句子。」


    「是嗎?」


    「意思是『不要自己報仇,應由神來替你報仇』(注:語出《聖經》羅馬書第十二章。)。這句話裏的『我』,指的就是神。」


    當時,我莫名感動。「等待敵人遭受天譴嗎?若能擁有這麽寬宏大量的心,不知該有多好。這和渡邊老師的主張似乎有異曲同工之妙。寬容的人為了保護自己,是否該對不寬容的人采取不寬容的態度?」


    「渡邊老師是誰?」


    「文學家渡邊一夫。這段話寫在父親常看的那本書裏。」其實,父親病入膏肓時,我才曉得這件事。換句話說,我們父子關係疏遠,我連父親愛看什麽書都不清楚。父親尊稱渡邊一夫為「渡邊


    老師」,非常看重那本書。不僅如此,父親借著那本書擺脫對生命的不安,將之奉為圭臬,簡直當成金科玉律。


    在「渡邊老師」的那本書中,一篇文章探討的議題是「寬容的人為了保護自己,是否該對不寬容的人采取不寬容的態度」。


    「簡單地講,就是好人麵對壞人時,是否該保持善良的心?」


    「大致上是這個意思。」


    「山野邊,這種議題找得出答案嗎?」


    「文章的開頭,『渡邊老師』便下了結論。」


    「結論是什麽?」


    「寬容的人『不該』為了保護自己,對不寬容的人采取不寬容的態度。」


    「喔……」箕輪顯得有些失望,大概認為這隻是逃避現實的理想主義吧。「意思是,不管遭受何種對待,都必須忍氣吞聲?」


    「暫且不談『渡邊老師』的主張,縱觀人類的曆史,可找到許多寬容的人對不寬容的人采取不寬容態度的例子,也就是好人對壞人展開反擊的例子。『渡邊老師』認為這樣的結果無可厚非,但必須極力避免。」


    「加油吧,寬容的人!」箕輪說道:「這讓我想起倡導非暴力不合作運動的甘地。」


    「沒錯。」父親逝世後,我反複讀那本書。並非因為是父親的遺物,而是內容相當發人深省。雖然寫的盡是悲觀的事,卻有蘊含微小希望的成分,讀著頗受鼓舞。


    「箕輪,我最近常常想,小說若以皆大歡喜的天真結局收尾,讀起來很沒意思。但同樣的劇情發生在現實中,往往能帶來極大的感動,不是嗎?」


    「怎麽說?」


    「例如,小說裏描寫『交戰各國的首腦握手言和』之類的劇情,讀者肯定嗤之以鼻,可是換成現實,反倒會跌破眾人眼鏡。敵對的國家突然締結友好協定,還有什麽比這更振奮人心的消息?」


    「要是現實中發生這種情況,八成會有人跳出來嚷嚷『背後一定有鬼』。」


    「千葉先生,我一直感到疑惑。」我開口。此時雖是清晨,但拉開窗簾一看,雨依然下個不停,天空一片昏暗。車子通過門前道路,激起嘩啦啦的水聲。


    「什麽疑惑?」


    「那些兒女遭到霸淩,或失去兒女的父母,為何不想報仇?」


    「昨晚我不是舉過一個報仇的例子嗎?」


    「那畢竟是少數。我總認為,每一對父母都想報仇才合理。」


    「或許吧。」


    「但親身經曆過後,我終於找到答案。」


    「你解開疑惑了?」


    「父母肯定渾身充滿憎恨與憤怒。光想到仇人,恐怕就會氣得腦血管崩裂,體內水分蒸發殆盡。然而,大部份的父母都缺乏付諸行動的能量。」


    「這就是所謂的能源危機?」


    千葉一臉嚴肅,我無法判斷他是認真,還是在開玩笑。「失去兒女的痛苦,實在難以言喻。」說著,我忽然有股想深呼吸的衝動。稍不留神,關於菜摘的回憶就會灌入腦海,迫使我不得不再次體認到菜摘不在世上。一旦身陷其中,全身就會充滿某種說不上來的情感。


    聽完我的描述,千葉問:「某種說不上來的感情,指的是什麽?」


    「若要勉強找出近似的詞匯,或許可稱為『空虛感』或『絕望感』。不過,假如有人自以為是斷定『此刻你心裏充滿空虛感』,我又會覺得那根本完全不同。」我非常清楚要說明自己的情感是多麽困難,就像以言語詮釋抽象畫。「因而,我隻能形容為『某種說不上來的可怕情感』。這種情感占據內心,便很難采取行動。一般人無法承受這樣的煎熬。」


    何況,整個社會不會輕易放過我們受害者家屬。警察與記者輪番疲勞轟炸,把我們搞得筋疲力竭。突如其來的驚嚇、憤怒、悲傷,與混亂的環境變化,持續淩虐受害者家屬的精神。對累得氣喘籲籲的受害者家屬而言,恢複平靜生活是唯一的奢求。


    渴望平靜度日,渴望不受打擾,渴望不必和任何人打交道。至於報仇,早拋到九霄雲外。


    別說報仇,甚至連哀悼女兒慘死的餘力也沒有。


    「光在心中辟出一處避風港,就耗盡所有能量。」如今我深切體悟,為何那些遭到霸淩的孩童隻會懦弱逃避,不會產生報複的念頭。因為單單維持平靜的生活就費盡千辛萬苦,根本沒有餘力思考其他事情。「況且,要主動攻擊他人並不容易。」


    「原來如此。」


    「即使殺害兒女的凶手毫無防備地出現在眼前,自己手上又握有刀子或槍械,大部分的人依然狠不下心。不管再怎麽憎恨,再怎麽憤怒,就是辦不到。」


    「因為罪惡感?還是害怕對方反擊?」千葉的表情絲毫未變。


    「都有,此外還包含許多複雜的因素。」


    「昨天你提到每二十五人裏,就有一人天生沒有良心。若是那種人,就會下手嗎?」


    「沒錯。」嘴上這麽回答,但我不認為那些缺乏良心的人會有跟自己站在相同立場的一天。他們不會為傷害別人而難過,更不會活在悔恨與悲傷中。


    「山野邊先生,人類會自然地往邪惡靠攏。」那男人的話掠過腦海,我胸口湧起一陣不快。


    初次見麵後隔了約半個月,我帶家人到住處附近的連鎖式家庭餐廳,不巧又遇上那男人。


    當然,那時我毫無警戒,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為再次重逢而開心,甚至向美樹和菜摘簡單介紹:「他是爸爸的朋友。」見菜摘坐在桌邊玩花繩,那男人問「你會這個嗎?」表演高難度的複雜花樣。


    「好棒。」菜摘興奮大喊。畢竟年紀小,碰上如願以償或值得興奮的事,她就會這麽喊。我和美樹最喜歡聽她說這句話。


    如果沒去那家餐廳就好了。如果菜摘那天沒玩花繩就好了。如果我沒邀那男人同桌用餐就好了。


    然而,我試著說服自己,就算當時做了不同的決定,結局還是不會改變。設想一個無法挽回的狀況沒有任何意義。何況,追根究底,或許隻能後悔「自己為何要出生在世上」。


    總之,當天趁美樹帶菜摘去廁所時,那男人對我說:「山野邊先生,人類會自然地往邪惡靠攏。」記不得怎麽扯到這個話題,多半是從我的著作聊起,最後愈扯愈遠吧。我沒特別驚訝,隨口應道:「是嗎?」


    「這是康德(注:immanuel kant(一七二四~一八〇四),著名哲學家,德國古典哲學創始人。)的名言。」那男人解釋。


    「什麽?康德?」想到有趣的雙關語(注:日文中「康德」(カント)與「什麽」(なんと)的發音相近。),我暗自竊喜。


    「人類原本處於具道德感、平等且樸實的狀態,但隨著時間流逝,會逐漸往邪惡靠攏,出現任性妄為、損人利己類型的人類,而這正是社會進步的原動力。」


    「往邪惡靠攏,是社會進步的原動力?」


    「待在和平、恬適,宛如天國的環境是不會有進步的。」


    「真是可怕的想法。」


    「所謂的可怕,也隻是一種主觀感受,不是嗎?」


    「什麽意思?」


    「傷害他人的行為,從宏觀的角度來看,其實合乎進化的過程。」


    那時,我以為本城太年輕才出現如此偏激極端的想法,應一句「真令人難以回答」便沒繼續深究。


    「不論世界如何進化,不論多少人類遭到淘汰,我希望自己永遠是存活下來的強者。」他說。


    我臉色僵硬,勉強半開玩笑地應道:「屆時還請高抬貴手。」


    然而,我萬萬沒想到,連這小小的懇求也遭到拒絕。


    樓梯響起腳步聲,美樹走下樓。她穿


    黑牛仔褲,披黑針織外套。這一年來,她的打扮幾乎沒有變過。剛開始,她是懷著哀思才穿黑色衣服。但如今的她仿佛想以黑色籠罩全身,讓自己完全消失在暗夜中。她想告訴世人,自己的未來不再需要任何色彩。


    「原以為會失眠,沒想到還是睡著了。」她開口。


    「我也是。」


    或許是昨天到法院聆聽判決帶給我的疲勞遠遠超過想像。


    對那個男人的憤恨,及「這一天終於到來」的亢奮,充塞我的心中。原以為無法入眠,卻不知不覺沉沉睡著。前一秒看著用迷你音響聽音樂的千葉,後一秒就失去意識。


    「千葉先生,你睡得好嗎?」我忽然想起沒為他準備棉被及床墊。


    「我沒睡。」


    「你一直醒著?」


    「是啊。」千葉意興闌珊地回答。「我一直在聽這個。」他指向迷你音響。


    「我連放了哪些專輯都記不得。」


    「非常棒的音樂。」千葉的表情第一次出現變化。


    「你一直在聽音樂?」


    「你們有什麽打算?天亮了,是不是就要出發?」千葉板著臉問,「假如不趕著出門,我能繼續坐在這裏聽音樂嗎?」


    大概是想緩和我們的緊張與戒心,千葉才故意開玩笑。


    瞥向時鍾,現在是七點半。我望著美樹,她緩緩點頭,神色冰冷得仿佛不帶體溫。我明白她在努力壓抑情緒。


    「我們要出門了。」我看著千葉。


    「能不能讓我跟你們一起行動?」準備妥當時,千葉突然問道。


    「不行。」我搖搖頭,「這是我們的私事。」


    「我明白,但是……」


    「感謝你帶來關於飯店的消息,接下來我們自行處理就好。」


    「可是……」千葉仍一副撲克臉,卻不肯輕易放棄。我十分意外,因為從千葉身上,完全感受不到糾纏我們的記者散發出的激昂熱情。甚至,我懷疑他根本對整件事毫無興趣。他到底有何目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昨晚,千葉在客廳聽音樂。我上完廁所出來,發現美樹等在門口。


    「這個千葉真的是你的幼稚園同學嗎?」她問。


    「我也不知道。」我老實回答。雖不到難以置信的地步,但幼稚園同學突然登門拜訪,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你說記得幼稚園同學的名字,是真的嗎?」


    「騙他的。」我搖搖頭,幼稚園名冊早就不曉得扔到哪裏去了。


    「我就知道。不過,這個千葉挺古怪的,又不像是記者。」


    「是啊。」


    「會不會是你的狂熱書迷?」


    「你見過這麽冷淡的狂熱書迷嗎?我猜,他根本沒讀過我的小說。」


    「我有同感。」


    我們都懷疑千葉的身分。為何願意繼續跟他相處?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仔細想想,光是讓突然上門的陌生人留宿就是不合常理的決定。搞不好這個人是狡猾的記者,找借口進入我家裝竊聽器。不然,就是把胡鬧滋事當樂趣的危險人物,打算趁我們入睡之際對我們不利。不論他的企圖是什麽,至少帶來那男人藏身地點的消息,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帶我同行比較好。不管你們有何計劃,多個幫手總是好事。」千葉沉穩道。


    「千葉先生,你不像壞人,但我們無法完全信任你。何況,將你卷入麻煩,我們會過意不去。」


    「我絕不是壞人。」千葉振振有詞,尤其是「人」說得特別用力。


    如同美樹所說,這是我們的事,沒必要拖別人下水。況且,沒弄清千葉的來曆與目的,我們難以心安。我向千葉坦言,而他苦苦哀求「拜托你們」,但表情一點也沒有苦苦哀求的意思。


    「老實講……」


    「老實講?」


    「我弟弟也是本城惡行的受害者。」


    沒料到,他最後竟采取正麵突破的戰術。


    「不開這輛車嗎?」走出門口時,千葉望著停在院子的奧迪問道。那是兩年前,透過電視節目的工作人員介紹買下的。


    「不,我們不開這輛車。」


    我撐著雨傘,迅速鑽出門外,四周不見一個記者。白白守一整天,八成放棄了。他們大概認為再纏著我采訪也沒好處。


    附近可能躲著警察,我有些擔心。殺害女兒的男人獲判無罪,受害者雙親不知會做出什麽舉動,警方或許早提防到這一點。為了避免遭判定「形跡可疑」,我竭力隱藏憤怒與怨恨,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模樣。


    附近賣酒小店的老板經過,我們四目相交,他吃驚地握緊雨傘,匆忙移開視線。我曉得他沒惡意,並未感到不快。要是立場對調,我也會手足無措。沒人知道該對承受喪女之痛的夫婦說什麽話,加上原本視為凶手的男人剛獲判無罪,也難怪他沒跟我打招呼。


    「你口袋裏放什麽?」千葉忽然問我。我一時不明就裏,往外套內袋一摸,才想起他所指為何。我還沒拿出來,千葉繼續道:「是保濕噴霧罐吧?你喉嚨不好?」


    「不,這是防身噴霧,成分是辣椒之類的,效果相當不錯。」


    「你試過?」


    「試過幾次,眼淚鼻涕流滿麵,好一會兒動彈不得。」


    「那真是可怕的經驗。」美樹笑道:「為了演練,實在吃足苦頭。」


    當時,那液體一噴出,我立刻大聲慘叫,奔進浴室。連衣服都來不及脫,直接抓起蓮蓬頭往臉上衝。即便衝了水,眼睛依然發疼,鼻炎症狀也沒有減緩的跡象,但我並不感到痛苦。想到總有一天,那男人會嚐到同樣的滋味,我反而無比喜悅。


    我攔下一輛計程車,與美樹一起坐上後座,千葉也理所當然地擠進來。雖然有些擁擠,但看見千葉冷漠、粗線條又厚臉皮的態度,竟發不出一點怒火。


    「千葉先生,你不能辜負我們的信任啊。」美樹故意加重語氣,簡直像在強施恩惠。


    根據千葉的說詞,他弟弟十幾歲時,遭到本城崇欺淩,最後承受不住,自殺身亡。由於沒有遺書,警方和學校都不承認是校園霸淩,但千葉確信本城是始作俑者。為了向本城報仇,千葉才暗中查探本城的行蹤。當然,我和美樹並未單純到全盤接收。這一年來,我們遇過太多不懷好意、居心叵測的人。不過,我們決定相信千葉。不,其實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我們隻是希望他能同行。有他在一旁,心情輕鬆不少。從昨天到今天,周遭仿佛有風流動,不再像過去一樣充塞著封閉感,顯然得歸功於千葉的出現。


    何況,縱然千葉是大騙徒,也沒什麽大不了。一年前,我們的心早徹底碎裂,人生跌落穀底。跟悲慘的往事相比,天大的災難都微不足道。就像一條骨折的腿,即使有隻蚊子叮一口,也不會痛得呼天搶地。


    「放心,你們大可信任我。」


    「聽到你這句話,我反倒不放心。」我坦言。


    「別擔心。」千葉又強調一次,忽然轉頭問司機:「能不能放點音樂?」


    計程車通過兩個大馬路口後,我們都下了車。


    「在這裏換車。」我向千葉解釋。


    我撐開雨傘,通過斑馬線走到對麵。那裏有座月租製的平麵停車場。我步向停在最角落的小箱形車,邊說:「開奧迪太醒目,我們開這輛。」


    「這是你們的車?」


    「半年前買的。我租了個位置,一直將車子放在這裏。不過,持有人不是我的名字。」


    「不然是誰的?」


    「住在老家附近的家母朋友。他來參加家母的葬禮,我告訴他媒體逼得太緊,連買車都有困難。他看我可憐,幫我這個忙。」


    「你撒了謊?」


    「千葉先生,你討厭撒謊嗎?」


    「沒想過喜不喜歡。不過,借用別人的名義買車,與其說是撒謊,更像是小戲法或小過錯。」


    「什麽意思?」


    「從前有人這麽形容。」


    「盡量避免開自家的車子,比較不會引起注意。」


    「目的呢?」千葉問。


    「為了今天。」美樹走到車旁,打開車門,裏麵空間頗寬。「千葉先生,上車吧。我們現在就去飯店。」


    我坐上駕駛座,趁美樹係安全帶時,將飯店資訊輸入導航係統。接著,我透過後照鏡觀察後座。隻見千葉左右張望,神情不帶一絲感觸或迷惘。不一會兒,他突然開口:「放點音樂吧。」


    「車裏沒有音樂cd。」


    「唔……」


    「千葉先生,你好像不聽音樂就會死?」美樹調侃道。


    「沒有這種死因。」千葉一臉認真,我隻能苦笑。


    「既然如此,就放這張吧。」千葉戴黑手套的手突然伸到駕駛座旁。我轉頭一瞧,他手裏抓著數張cd。「我早料到會有這種狀況,從你家客廳帶了幾張出來。」


    我沒為千葉擅自帶出家裏的cd動怒,隻是對他如此執著於音樂大感錯愕。坐在副駕駛座的美樹接過cd,我發動車子。


    我踩著油門,開了一會兒車子。突然間,伴隨一陣輕快的旋律,響起高亢的假音歌聲,嚇得我差點跳起。


    原來是音響播起cd。歡樂的嘟哇音樂(doo-wop),配上高昂的男假音歌聲,仿佛能撕裂空氣。那歌詞唱著「sherry baby……」,是四季合唱團(the four seasons)的成名曲〈雪莉〉。


    剛開始,我隻覺得腦袋一片空白。這首歌的氛圍太過陽光,與懷抱陰暗思緒與緊張感的我們有天壤之別。我望向後照鏡,千葉臉上沒流露一絲笑意,隻是陶醉地享受音樂,眺望窗外景色。


    「千葉先生,你喜歡這首歌?」我問道。客廳櫃子上的迷你音響旁,確實放有這張cd。不過,千葉會選擇這張,想必有他的理由。


    「不,我隻是隨手挑了幾張。」


    「隻要是音樂都好?」美樹取笑道。


    旋律不斷鑽入我的腦海。


    我努力提醒自己不能鬆懈心防。


    但這旋律依然撼動我的記憶,撬開深鎖的箱子。不,與其說是箱子,更像一座深邃陰森的洞窟。眨眼間,洞門開啟,無數回憶傾瀉而出。


    菜摘還是嬰兒時,晚上總不睡覺,扯著喉嚨放聲大哭。我和美樹隻得輪流抱起她,唱〈雪莉〉給她聽。我們期盼她早點入睡的心情,與法蘭基·維裏那強而有力的男高音交融,聽起來簡直是哀嚎,好似叫喊著「拜托快睡吧」。


    菜摘上小學後,我偶爾會在客廳放這張cd,告訴她:「你還是嬰兒時,我們常常唱這首歌給你聽。」菜摘總是裝出小大人的模樣,回答:「那麽久以前的事,我哪會記得。」接著,她會露出笑容說:「好可愛的歌。」


    歌聲在車內回蕩,與菜摘的回憶融為一體。


    我望向美樹的側臉,發現她淚流滿麵。我有些驚訝,最近我們幾乎忘了哭泣的感覺。為情緒穿戴鎧甲,為思緒築起高牆,把憤怒與悲傷當成身外之物,強迫自己相信情感早已枯竭。


    「眼淚……」美樹察覺我的視線,不禁發出驚呼。「我知道,一定是這首歌的關係。有沒有手帕?」我希望美樹拭去臉上的淚水,沒想到美樹從提包掏出手帕,往我的臉頰擦,我吃了一驚。


    原來我也在流淚。察覺的瞬間,更是淚如雨下,滑過臉頰,濡濕脖頸。


    從小辛苦拉拔長大的菜摘,現下已不在人世,我心如刀割。女兒永遠隻能孤獨地待在黑暗中,默默承受死亡,甚至無法向我們求助。一想到此,我忍不住無聲呐喊。明明沒震動喉嚨,驚天動地的咆哮卻吞沒所有聲響。


    「不要緊吧?邊哭邊開車相當危險。」千葉的話聲忽然在我耳畔響起。原來他湊過來,一張臉離我極近。他瞧瞧我,又瞧瞧美樹,仿佛在觀察有趣的事物。「你們怎麽哭啦?這麽討厭聽音樂嗎?」


    「不是的。」我顫聲勉強回道:「隻是聽到這首歌,想起一些往事。」


    「流淚的雙眼沒辦法看清路,最好先停車,等流完淚再繼續開。」千葉例行公事般建議道。我不禁莞爾,想到過去充滿悲傷與絕望的一年,心頭一驚。「如果眼淚一直不停,又該如何是好?」


    剛失去女兒不久,我與美樹確實經曆過一段以淚洗麵的日子,隻能努力想些其他事情,勉強讓日常生活重新運轉。我們不斷玩著數字遊戲,投注全部精神,將情感壓抑在心底。若是漫無目標地等心情恢複平靜,恐怕永遠沒有恢複正常作息的一天。


    「原來如此,跟下雨一樣。不管等多久,也等不到晴天。非得雨停才出門,恐怕哪裏都沒辦法去。」千葉說。


    「我們不能特意停車等眼淚止住。」


    「不過,邊哭邊開車很危險。雖然死不了,還是可能會發生事故。」


    「你怎麽知道死不了?」


    「因為有我在。」


    千葉的語氣信心十足,我不禁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千葉先生,你有消災解厄的能力?像護身符或祈願牌一樣?」坐在副駕駛座的美樹轉頭高聲問道。


    「這個嘛……目前我隻能告訴你們一句話。」


    「什麽話?」


    「山野邊,你總有一天會死。」


    聽起來真是駭人,我一陣心驚膽跳。然而,仔細想想,這句話並非新學說或大發現。我總有一天會死,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甚至可說是人類世界的第一法則。


    不過,我想起父親也說過類似的話。父親每天往返於住家與公司,幾乎所有時間都耗費在公事上。雖然鮮少陪伴家人,但他努力工作賺取我們的生活費,母親也不好多說。我相信母親一定對父親懷有不滿,隻是,她或許早習慣父親不在的日子。即使如此,母親有時還是會抱怨「這種事應該由父親教」,例如運動會前的心態調適、和朋友相處的技巧等等,大概是認為父親的經驗較豐富,能給予更有效的意見或教誨。實際上,這也是我非常不滿的一點。雙親比孩子早出生,就像早一步體驗名為「人生」的電玩遊戲,不是該告訴孩子「這麽做才能過關」或「這樣才能得高分」嗎?


    每逢放假,父親總是獨自一人四處旅行。在我的眼中,父親隻有「自由」的印象。因此,察覺父親瞞著母親與其他女人交往,我十分震驚。那時我的青春期已過,剛搬出去住,母親找我商量,於是我委托朋友介紹的征信社進行調查。之後,我拿到數張父親外遇的證據照片,卻沒告訴母親真相。盡管驚訝,我並未對父親徹底絕望,反倒有些敬佩。這不是諷刺,他的一生大半奉獻給公司,居然擠得出時間與女人交往。


    後來,父親檢查出癌症,不得不住院。到醫院探病時,我問了一句:「你這一生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一定活得很快樂吧?」聽著像在嘲諷,但我純粹是好奇父親會怎麽回答。


    「我隻是怕死而已。」父親命在旦夕,說出「怕死」這種話也是理所當然。奇怪的是,他的神情仿佛在傾訴一件往事,而且帶著幾分慚愧。


    「千葉先生,我當然曉得,萬物都有死亡的一天。」


    「哦,你知道?」千葉像是聽到難以置信的回答。「真正明白自己終將會死的人,其實不多。」


    「不難理解。」我不假思索地應道:「『我們總是在想辦法擋住自身的視線,才能安心朝著懸崖邁進。』」


    「什麽意思?」


    「這是帕斯卡(注:ise pascal(一六二三~一六六二),法國神學家、哲學家、數學家、物理學家。其理論對數學、自然科學、經濟學等領域皆有傑出貢獻。)的名言,收錄在《思想錄》。意思是,人類要是認真思考死亡,精神根本無法負荷。」


    「那句『人類是會思考的蘆葦』,就是帕斯卡說的嗎?」美樹問。


    「沒錯,他是十七世紀的哲學家、數學家、宗教家……頭銜多得令人眼花繚亂,但三十九歲就離世了。」


    「人類終會死亡。」千葉淡淡重複一遍。這句重要卻陳腐的話,他說得洋洋得意,我不禁有些不快。真不曉得他是如何看待我女兒的死亡。


    「『人類沒有排除死亡、不幸與無知的能力。為了幸福的生活,隻好學會遺忘。』」我也回以帕斯卡的名言,但並非刻意與千葉對抗,隻是一時興起。「要獲得幸福,就不能思索何謂死亡。」


    「真是一針見血。」千葉難得露出佩服的神情。


    「世上所有一針見血的名言,搞不好都是出自帕斯卡之口。」美樹擦拭眼角,顫聲道。


    「不曉得是誰的名言,推給帕斯卡的《思想錄》多半不會有錯。」我說。


    美樹一聽,笑意更濃。


    「如何?眼淚停了嗎?」千葉一問,我往臉頰一抹。「還有一點,不過不要緊。」


    「應該替眼睛裝個雨刷。」千葉說得煞有其事。我和美樹不由得麵麵相覷。多虧千葉種種牛頭不對馬嘴的發言,我們才沒陷入陰鬱的悲傷情緒中。


    「聽說,嬰兒想睡時也會哭泣。那隻是在傳達想睡的心情。」


    「想睡就睡,何必哭泣?」


    「是啊。」我深深點頭,美樹也不禁微笑。「這是所有父母的心聲。想睡就睡,何必給父母添麻煩?」


    腦海浮現菜摘幼時因無法入眠而哭泣的模樣,我拚命壓抑激動的情緒。


    好想在眼睛上裝雨刷。


    呼喚「雪利」的歌聲回響在車內,我愣愣聽著可愛的男假音。


    抵達飯店後,我將車子開下一條平緩的斜坡,進入地下停車場。「我們來用餐。」我這麽告訴穿製服的服務生,他絲毫沒有起疑,立刻引導我們停車。當然,他沒對我們進行搜身。我們登上樓梯,來到大廳。此時還不到中午,櫃台前站著不少等待辦退房手續的客人。


    「你沒再流淚了。」千葉注視著我,一臉正經。


    「你這麽認真觀察我,實在有些不好意思。」我說出這句話時,千葉似乎已對我失去興趣。他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環顧四周。沙發上坐著幾組攜帶大小行李的旅客及穿西裝的男人,我忐忑不安,害怕被認出長相。常上電視的那段時期,經常會有陌生人向我攀談。


    轉念一想,現在知道我的人應該不多,搞不好書店裏早就找不到我的作品。


    雖然是受害者,畢竟遭社會貼上「凶殺案當事人」的標簽。一般人讀我的小說時,很難不帶先入為主的偏見。當年那個來參加握手會、立誌當電影導演的讀者,現下不知讀完後半沒有?


    我們走進電梯,按下三十五樓的按鈕。電梯門完全關閉的前一刻,一個長發女人突然衝過來。她一身樸素的灰套裝,似乎是個上班族,拖著一個大行李箱。美樹急忙按下開門鈕,那女人低頭說了句「謝謝」後踏進電梯,按下二十一樓。


    緩緩上升的電梯裏一片安靜。體悟到再也沒有回頭路,我不禁有些緊張。


    「遇到本城後,你有何打算?恭喜他獲判無罪嗎?」千葉問。


    由於身旁有個陌生女人,我含糊回答:「嗯,差不多。」我心裏七上八下,害怕這女人起疑。要是她察覺不對勁,產生「這家夥好像在哪裏見過」的想法可就麻煩了。她仔細回想,搞不好會想起我的身分。所幸,她確實遵循著陌生人的基本禮節,假裝沒聽到我們的對話,默默盯著樓層標識燈。


    「那男人還在嗎?會不會住一晚就離開?」美樹突然問。


    根據箕輪的消息,周刊雜誌社將本城崇藏匿在這間飯店。要是他們昨晚完成采訪,今天可能已離開。


    「去了就知道。」我回答。


    此時,千葉忽然指著後方那名穿灰套裝的女人,「怎不問問她?」


    「咦?」我有些吃驚。


    「這女人也是想采訪你的記者,我猜她曉得本城的下落。」


    女人抬起頭,一臉慌張失措。她看看千葉、看看我,又垂下頭。我察覺不太對勁,突然成為陌生人談論的話題,通常會產生「想搞清楚發生什麽事」的想法。就算沒勇氣開口詢問,至少會盯著對方,麵露要求說明的表情。然而,她卻立刻低下頭,不是極度內向或膽小,就是心裏有鬼。


    「這個人是記者?」我麵對千葉和那女人問道。


    答話的是千葉。「剛剛我們踏進大廳時,這女人在門口附近的行李寄放處講手機。一看到山野邊遼,突然露出奇妙的表情。該怎麽形容……像是把圓眼睜得更圓……」


    「那叫雙眼圓睜。」我糾正。千葉的話到底有幾分認真,我實在捉摸不透。


    「對,這女人雙眼圓睜,一直尾隨我們。」


    由於女人低著頭,無法確認她的神色。我望向美樹,她似乎逐漸相信千葉的話,目光充滿敵意。


    「而且,她剛剛講電話時,稱對方為『desk』。依我所知,這單字有兩個意思,一是書桌,二是報章雜誌的部門主管。」


    「你聽見他們的通話內容?」美樹質疑。


    我暗忖,千葉多半是在虛張聲勢。從踏入飯店到走進電梯,我們一路未停。我不曉得這女人當時離我們多近,但並非在能夠聽見聲音的範圍。何況,一般情況下,旁人根本不可能聽見手機的談話。


    「我聽得一清二楚,當時你通話的對象不是桌子,就是上司。」千葉說得斬釘截鐵,看不出一點心虛。


    此時,女人有兩個選擇,第一是裝傻到底,第二是向我們攤牌。她選擇後者。「我偶然看到山野邊先生,不由自主地跟上來,算是職業病吧。」接著,她低頭鞠躬,報上所屬雜誌社名。見她想取出名片,我搶先開口:「不必了。」


    遇到這種隻把我當采訪對象的記者,雖早已習慣,仍感到腹部仿佛壓著一塊重石,全身血液沸騰。他們成天追著新聞人物跑,或許不當一回事,站在被追逐者的立場,卻是痛苦得有如腦神經遭踐踏。此刻,我的心情就像遇上獵人的動物。沒有一頭成為狩獵目標的動物,會想得到獵人的名片。


    「隻是偶然待在這間飯店,你怎麽會認得我?」


    「山野邊先生是有名的作家,經常出現在電視節目上。」


    「我可是大眾臉。你該不會早就知道我會出現吧?」


    女記者沒回答,反問:「山野邊先生,您來做什麽?」


    「你隻負責提問,不負責回答?」美樹的口吻冰冷,甚至感受不到憤怒與譏諷。


    「我們是來赴約。我突然接到一通電話,要我們到這間飯店。」我並非臨時胡謅,而是預先打好底稿。當初在構思如何製造與本城崇麵對麵的機會時,我們早就想到可能會遭人質問來意。


    「打電話給你們的是誰?」


    「我不清楚。」


    「你們出現在這裏,隻因為接到一通電話?」


    「我們厚著臉皮來此,你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沒那個意思……」


    「電話裏的人叫我們到三五〇五房,你知道誰在等我們嗎?」我反問,就算她認為我在裝傻也無所謂。我冷靜觀察內心的情緒起伏,告訴自己「不要緊」。


    「幾位來到這裏,卻連房內有誰都不清


    楚?」女記者語帶責備。


    人類是一種重視溝通的動物,一般都會有「聽到問題要回答」的先入為主觀念。但這一年來,我學會一件事。那就是遇上「有何看法」或「心情如何」之類模糊曖昧的問題,沒必要勉強擠出答案。


    「我不會打擾你的工作,也不會讓你限製我們的行動。大家各自努力吧。」我特別注意自己的語氣,避免聽起來像是豁出一切。


    「咦?」


    電梯抵達二十一樓,電梯門緩緩開啟。這是女記者進電梯時按的樓層。我壓著「開」鈕,等待女記者的回應。我們一句話也沒說,隻是麵朝前方站著。女記者好一會兒沒動靜。


    「你不出去嗎?」千葉問。


    「恕我直言,建議你們不要上去。」女記者拖著行李箱朝我們鞠躬。


    我凝視著她,不明白她為何冒出這句話。片刻之後,我恍然大悟。此時,女記者多半抱持著罪惡感。基於職責,她必須伺機采訪我,卻相當厭惡強迫一個失去女兒的父親接受采訪。她左右為難,陷入矛盾的窘境。


    類似的例子並不少見。冷靜想想,過去一年追著我們跑的新聞記者中,半數都是這種人。


    「不要上去?你指的是上去哪裏?」


    「那個人的房間。他正在接受敝社的采訪。」


    「他還沒走?」我問,美樹也脫口道:「采訪還沒結束?」


    女記者點點頭,又搖搖頭,同時給出肯定與否定的答案。


    「還沒走,主管跟他在一起。采訪大概得花幾天的時間。」女記者哀傷地皺起眉,「山野邊先生,他們在等您出現。」


    「等我出現?」


    「詳情我也不清楚,隻曉得主管算準您會來飯店。我猜是那個人安排好的計謀。」


    「那個人?」


    「呃,本城……」女記者應道。她沒在本城的姓氏後麵加上「先生」,或許是想討好我們,也或許是鄙視本城的為人。要不然,就是認為本城接受采訪,就算是自己人,按照社會習俗,跟外人說話時不能對自己人使用敬稱。


    「那個人在等我們?他料到我們會來?」


    「似乎是……」女記者點頭。


    「他故意放出自己躲在這間飯店的消息?」


    「細節我不知道……」


    我凝視著女記者。「可是,他為何要這麽做?」


    「因為……」女記者吞吞吐吐,「隻要山野邊先生闖進房間……」


    「原來如此,我懂了,他想製造話題。」


    由於太過憤怒與悲傷,作家發狂衝進獲判無罪的嫌犯住處。消息一傳開,肯定會激發世人的好奇心,引起社會關注。他們不但刻意安排衝突場麵,搞不好連新聞標題也想了好幾個備案。


    「全是那個人提議的?」我問。


    女記者沒回答,反而是千葉開口:「山野邊,這樣本城有什麽好處?審判好不容易結束,終於獲得解脫,何必在隔天故意引你上門?」


    「千葉先生,他想必樂在其中。」一個沒有良心的男人,會將在控製遊戲中獲勝當成人生目標。眼前是最典型的例子。


    「再見。」我作勢送女記者到走廊。


    「我誠心建議你們不要進去。」女記者打心底感到擔憂。大概是看出我不可能退縮,於是改口:「就算進到房間,也千萬不要動粗。」


    「我不會動粗的。」我回答。


    「就算沒那種念頭,還是可能一時激動……」女記者逐漸變得饒舌。


    「不用擔心。」美樹淡淡出聲,沉著的口吻中流露一股自信。


    「法院已判他無罪……」女記者開始為本城講話,像在絞盡腦汁阻止爭端擴大的教師。


    「我們非去不可。」我不是在逞強,純粹是闡述事實。


    女記者一臉無奈,乖乖退出電梯。我無法判斷她接下來會采取何種行動。或許是回到一樓待命,或許是打電話給在本城房裏的主管。


    電梯抵達三十五樓,我們來到三五〇五房前。我輕輕吸口氣,撫摸口袋裏的智慧型手機。美樹跟在我身後,千葉則站在我旁邊。


    「現在該怎麽辦?原以為能出奇製勝,但看來對方早就在等我們,要得手恐怕不容易。」美樹開口。


    「你們到底打算做什麽?」


    「千葉先生,你可別驚訝,我們打算強行帶走那男人。」一切如同我們的複仇計劃。雖然本城沒按預期回公寓,但變動的部分,隻是將下手的地點換成這間飯店。接下來的行動,完全能照事先排練好的步驟進行。


    「原來如此。」


    「你不驚訝?」


    「不驚訝。」千葉頓一下,接著道:「我也恨透本城,這正合我意。不過,你們要怎麽帶他走?」


    「我們沒料到他身旁會有雜誌社的人,隻能先下手為強。」我坦言。「既然對方早知我們來到飯店,撤退也無濟於事。何況,要是本城躲得不見蹤影,想逮他可就麻煩得多,不如現在硬著頭皮動手。」


    我望向美樹,她點點頭。我們無路可退。


    我按下房間的呼叫鈕。


    心髒劇烈跳動。我試著調整呼吸,不斷安撫自己,提醒自己鎮定下來。我默默等待腦海中的風浪恢複平靜。絕不能因為焦躁與性急,白白浪費這一年來承受的痛苦。保持冷靜,是最基本的條件。


    房門打開,一名記者開口:「請問是哪位?」從話聲聽得出,對方早就知道我的身分。


    「啊,山野邊先生?」記者展顏歡笑。那是一種包含驚訝與成就感的喜悅。在看似慌張的表情底下,隱隱流露出演員般的冷靜意識。他頭發斑白、戴眼鏡,嘴邊滿是胡碴,溫和沉著中,透著一股身經百戰的狡獪,一看就知道是個獵人,狩獵手法高明的獵人。我不禁心生怒火。這種人肯定會把「自己的功勞」,建立在過往種種案件及當事人的痛苦上,並把自己撰寫的報導當成勳章向世人炫耀。


    「咦,山野邊先生?」房間深處傳來話聲。


    是那男人。


    霎時,我感覺腦袋仿佛遭一股巨大力量捏碎,忍不住想衝進房裏。我相當清楚,自己的雙眼一定充滿血絲。


    在這種情況下,我能夠恢複理性,全多虧晚一步進來的千葉。他一派悠哉地詢問:「你們安排了攝影機?放在哪裏?如果要攝影,是不是該到明亮點的地方?」說著,他便走向房內。


    「等等,你是誰?」記者似乎沒想到會多一個人,急忙追上千葉。我和美樹也跟著走進去。


    這間客房相當寬敞,有一套沙發桌椅,牆邊擺著薄型電視。環顧四周,沒看見床,或許另有寢室。窗簾沒拉上,眼前便是高樓層的壯觀景色。


    「這是怎麽回事?」一個男人從沙發站起,掩嘴露出吃驚的神情。這個身材高跳、四肢修長且五官端正的年輕人,正是本城崇。「別亂來,你想幹什麽?」他朝著千葉驚呼,顯然是在演戲。


    我不敢回頭確認美樹的狀況。假如她失去冷靜,我也會受到影響,變得驚惶失措。我竭力維持鎮定,壓抑情緒起伏,目不轉睛地盯著本城崇。


    跟昨天在法院看到他時完全不同,一股熾烈的怒火在我胸口燃燒,就像一鍋煮得滾燙的熱油,找不到方法降低溫度。我試著移開視線,望向旁邊的記者。那記者穿寬領襯衫,罩著外套,打扮休閑。原以為他應該會拿著錄音筆,仔細一瞧,他兩手空空。轉頭望向桌子,發現桌上擱著一台小型攝影機,我登時氣血上衝,胸口的熱油再度沸騰。攝影機與麥克風,象征采訪者的高高在上與無所不能,其擁有的強製力,幾乎可與暴力畫上等號,多麽令人發指。一看到麥克風,受訪者旋即會感受到「必須說話」的壓力。一遭攝影


    鏡頭捕捉,受訪者往往會嚇得不敢輕舉妄動。然而,采訪者卻永遠躲在安全的角落,像是持槍的獵人,擺出好整以暇的態度。他們總待在沒有危險的地方,重複觀察及捉弄人心的行徑。


    他們早設定好攝影機,等候我們到來。將來公開影像時,便能這麽自圓其說:「使用攝影機是為了獨家專訪本城先生,沒想到湊巧拍下山野邊夫婦闖入的過程。」


    他們不會承認這是陷阱,會說是我擅自硬闖,幸好惡行全遭攝影機拍下。不僅如此,他們想必會得意洋洋地公開影像。


    他們深知如何立於不敗之地,正麵衝突不會有勝算。為了學會這個教訓,我們不曉得耗費多少時日。


    「啊,這裏有台攝影機。」


    我望向聲源處,隻見千葉站在桌旁,拿起攝影機。


    「喂,你幹嘛!」記者指著千葉大喊。


    「不能碰嗎?」千葉關掉攝影機電源,擺回桌上。搞不清楚他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


    「你是律師嗎?」本城問。


    我一愣,不明白本城的意思,旋即恍悟他指的是千葉。他看千葉跟隨在我們身旁,毫不畏懼、昂首闊步地踏進房裏,難免會起疑。我們與千葉的關係,本城肯定非常在意。仔細想想,本城的推測確實合理。我不清楚律師是否常與客戶一起行動,但畢竟不無可能。當然,千葉不是律師。


    或許我應該告訴本城:「千葉先生的弟弟不堪你的欺辱自殺身亡。他對你心懷怨恨,所以今天和我們一起來見你。」不過,我很清楚本城不會感到絲毫愧疚,何況我也不太相信千葉真的是要替弟弟報仇。


    「律師?」千葉有些困惑。


    「能不能給我一張名片?」記者要求。


    「這次沒有。」


    「這次?」


    「曾經有過。當初還是用毛筆寫的。」


    「毛筆?」


    「拿毛筆寫在和紙(注:日本以傳統工法製成的紙張,紙質較輕薄柔嫩,多用來作晝或寫書法。)上。可是,往昔的名片並非見麵時交給對方,而是在登門拜訪時,若不巧對方不在,才請家人轉交。」


    「和紙?你在說哪個時代的事情?」記者粗聲粗氣地應道,顯然心中的疑惑轉化為憤怒。我不禁想調侃對方,會慌張、動怒表示道行不夠深,就跟去年我們夫婦一樣。悲傷、憤懣及困惑,導致情緒完全失控。我非常清楚,一旦陷入這種狀況,後果不堪設想。


    「還有,恕我失禮,為何你在室內戴手套?」本城崇若無其事地問。我原本不明白他怎會在這種小地方鑽牛角尖,轉念一想,他或許是擔心千葉打算使用暴力,才戴手套以免留下指紋。本城實在機靈,任何細節都逃不過他的眼睛,我不禁感到佩服。


    「手套最好別脫。」千葉望著雙手。他沒正麵回答本城崇,記者立刻緊咬不放:「『最好別脫』是什麽意思?手套裏是不是暗藏玄機?」


    對拒絕發言或說話吞吞吐吐的人窮追猛打,是記者的拿手好戲。他們總是打著「你有義務解釋清楚」的口號,但我不由得懷疑,究竟誰有這種義務?而記者有什麽權利提出這種要求?


    「請脫掉手套。」記者厲聲道。


    誰都有不想說、不想表達、不想被他人知道的一麵。我實在無法理解,硬將這些事物攤在陽光下,到底有何意義?如果千葉是戴手套遮掩巨大的燙傷痕跡,記者會有何反應?「強迫你取下手套,非常抱歉。」要是他誠心道歉,或許還算有救;「既然是這麽回事,你怎麽不早講?」要是他推卸責任,就無可救藥了。這意味著他永遠站在攻擊的立場,不允許對方反駁或反擊。即使犯錯,也會將責任推到對方身上。當初他們懷疑我們夫婦是凶手時,這種情況特別明顯。他們先是強迫我解釋,接著又指責我的說法不合理,甚至認定我是凶手。等確認我不是凶手,他們卻改口:「既然是清白的,幹嘛不一開始就講清楚。」連菜摘死於具有麻痹效果的生物鹼毒素一事,也成為他們推托的借口。「山野邊先生,你在作品裏提到相同的毒藥,懷疑你是合情合理。」就像這樣,他們說得仿佛一切都是我的錯。


    「脫掉手套!」


    「既然叫我脫,我隻好脫下,但你可別後悔。」千葉輕描淡寫地回應,聳聳肩,緩緩脫下黑手套。


    我仔細觀察千葉的手掌,沒發現任何異狀,跟一般成年男子並無不同。千葉將手套塞進後褲袋,舉起雙手,露出「這下你滿意了吧」的表情。


    記者鬆口氣,嘴裏咕噥幾句,忽然朝千葉伸出手,示意:「請退到一旁。」


    「別碰!」房內響起尖銳的叫聲。我第一次聽千葉發出如此高亢的聲音。


    記者拽住千葉的右手。下一秒,他神情呆滯,渾身僵硬,微微搖晃著癱倒在地毯上。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美樹也一樣,錯愕得猛眨眼。


    半晌後,千葉開口:「抱歉,都是靜電惹的禍。」


    原來是靜電。我剛這麽想,旋即察覺不對勁,從未聽過靜電會電暈人。美樹慌忙走上前,蹲下觸摸記者的身體,回報:「還有呼吸。」


    「當然,他不會死得這麽快。」千葉一臉若無其事,「不過,總有一天會停止呼吸。」


    「千葉先生,你說的是真的嗎?」我有些擔心記者會直接斷氣。此刻,我腦海浮現「箭毒」這個字眼。那是一種萃取自植物的毒素,具有麻痹的效果,嚴重時會導致肺機能中止。千葉該不會在手裏暗藏毒針?


    「當然,每個人遲早都得死。」


    「啊,原來是這個意思。」


    「不然呢?」


    「現在怎麽辦?是不是該叫救護車?」美樹問。


    我點點頭,剛要取出手機,千葉卻泰然自若地阻止:「他隻是被靜電電暈。」


    「可是……」


    「等等就醒了。」


    「你怎能肯定他沒事?」


    「這種情況稀鬆平常,不必大驚小怪。」


    千葉一臉滿不在乎,仿佛認為這就跟「水滴會蒸發」一樣是淺顯易懂的常識,我不得不相信。


    他這句話,宛如打開我體內一道看不見的開關。於是,我挺直腰杆,麵對站在沙發前的男人。他望著倒地的記者,似乎有些在意,但目光移向我時,驟然變得冰涼。「你們做了什麽?怎麽能使用暴力?」


    「我們什麽也沒做,全是千葉先生手上的靜電惹的禍。」


    「靜電不可能害人昏厥。」


    「事實擺在眼前,不是嗎?」我感覺自己的情緒愈來愈激動。


    本城覷著倒地的記者,觀察道:「山野邊先生,你用了最擅長的毒物吧?」


    很顯然地,本城想將這件事與那篇以毒物為題材的小說扯在一起。


    「提到毒物,你應該更擅長。」


    「我對毒物本身沒興趣,我感興趣的是人類的脆弱。隻要一點毒素或藥物,就能輕易控製人類的肉體及心靈。」


    我不禁想起遭這男人注射毒藥的菜摘。沒錯,直到最後一刻,菜摘的身體都沒獲得自由。


    「哦?」站在身後的千葉忽然發出讚歎。我頗為納悶,卻見他專注地凝視我們。雖然想問清他有何用意,但我強忍下來,畢竟眼下不是時候。


    「這一天終於到來。」我瞪著本城。


    說出這句話的情景,我不知想像過多少次。對我而言,這是一場競賽。不,是一場決鬥。「我早就打定主意,在你獲判無罪後,要見你一麵。」


    「你想拿我怎樣?昨天我獲判無罪,你在司法上輸給我,難不成想動用私刑?」


    「你認為這次的判決是正確的嗎?」


    「你的意思是還能上訴吧?但檢察官不見


    得會提起上訴。」本城崇語氣平淡,臉上甚至沒有笑容。「檢察官沒有能夠判定我為凶手的證據。」


    他大概是指老奶奶的證詞與菜摘指甲裏的皮膚碎屑吧。這兩項證據在一審時遭到推翻。


    「隻要檢察官提不出新證據,就算上訴也無法改變判決。山野邊先生,我是無罪的,你憑什麽視我為凶手?你憑什麽認定我是凶手?」


    本城說出這些話,隻是擔心我們身上藏有錄音器材。其實,他臉上寫滿嘲諷:「你早就親眼看到證據,不是嗎?」


    沒錯,我們夫婦親眼看到本城就是凶手的證據。而且是本城親自提供的證據。


    本城遭到逮捕前,我收到他寄來的電子郵件。那時,我家門口擠滿記者,電話和手機來電不斷。雖然切掉鈴聲,但擔心警方會打來,不敢關閉電源,而且會不時查看來電號碼。那天,手機熒幕上出現「本城崇」這個名字。先前本城與菜摘一起走在路上的監視器畫麵曝光,本城被列入嫌犯名單。身為嫌犯的本城親自打來,我無法置之不理。


    「山野邊先生,百忙中打擾。」本城恭謹有禮,卻不帶絲毫歉意。「我剛寄電子郵件到您的信箱,內容是關於菜摘妹妹一案的線索,請撥空過目。」


    如今回想,我應該更謹慎處理這件事。當時根本沒想太多,本城的口吻沉穩謙虛,甚至流露幾分安撫之意,我幾乎要懷疑警方誤把他當成嫌犯。


    「看完郵件請跟我聯絡。」語畢,本城便掛斷電話。


    於是,我和美樹打開電腦收信。郵件如雪片般湧來,堆積在收件夾內。最新的那封郵件,寄件者正是本城。打開後,我讀起內文:「經過我私下調查,找到可能有助於破案的影像。或許有些模糊,請仔細看清楚。」


    我播放郵件夾帶的影片檔。從郵件內容來看,本城似乎隻是想提供情報,因此我沒想太多。其實,這也是那男人的詭計。他先卸下我們的心防,在我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給予致命一擊。


    我無法正確回想起那影片的細節。一幕幕烙印在腦海的畫麵,早被如烈火般的激動情緒烤得焦黑不清。


    我隻記得,一開始畫麵中出現注射針筒。針頭插入菜摘的手臂,她怕得直發抖。「打針是要預防感冒,別亂動。」本城這麽欺哄,菜摘信以為真,一動也不敢動,咬牙忍耐著露出「我很乖、我很聽話」的自信表情。菜摘的乖巧,反倒加深我的不舍與哀慟。每每想到這點,我全身便猶如遭受烈火焚燒般痛苦。


    「好棒,你是乖孩子。」本城嘴裏不斷稱讚。菜摘深信不疑,一直拚命強忍。


    不一會兒,菜摘完全停止動作。接著,本城掐住菜摘的脖子。我不斷告訴自己,菜摘早就斷氣,本城隻是做做樣子,不願相信親眼目睹菜摘死亡的瞬間。真相到底如何,我並不清楚。畫麵沒有絲毫搖晃,顯然攝影機是固定的。


    畫麵角落有個白色大旅行袋。或許本城就是把菜摘裝在裏頭,帶到這個地方。一思及此,我感覺腦神經無聲無息地全部斷裂。


    體內仿佛有座幫浦,在菜摘死後停止運轉,卻在看過影片後突然劇烈轉動,最後失去控製爆炸。眼前一片血紅,胸口像有把火在燃燒。倏然間,幫浦再度靜止。我沒有多餘的心力照顧美樹的狀況。過一會兒,我才望向美樹。她跟我一樣愣愣站著,嘴唇不斷顫抖,麵無血色。半晌,她坐倒在地。


    此時,手機再度收到來電。「如何?看完了嗎?」本城的話聲沉穩,我不禁懷疑剛剛的影像是一場誤會。


    「這到底怎麽回事?」身旁的美樹大叫。這是菜摘離世後,她第一次發出如此高亢而悲愴的哀號。那聲音異常刺耳,仿佛足以貫穿天花板。


    「我打算自首。」本城的語氣相當認真。「這影片是重要證據,請妥善保存,千萬不要刪除。我建議重播一次,確認沒問題後,轉存在電腦裏。」


    我絲毫沒有起疑。當時,我們夫婦對「二十五分之一」的異常人種全無概念,被他輕而易舉地玩弄在掌心。在他的控製遊戲裏,我們是弱得毫無挑戰性的對手。


    我很快重播附加影片檔,打算確認能正常播放後,便立刻按下停止鍵。然而,電腦的反應跟剛剛截然不同,並未出現畫麵。我有些狐疑,又按幾下滑鼠,情況卻愈來愈詭異。有一段期間,我非常後悔當時沒立即關閉電源。現下我明白,就算立即關閉電源,結果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本城約莫是在影片檔裏置入執行程式。第一次啟動會正常播放,第二次啟動卻會刪除電腦裏所有相關檔案,搞不好根本是偽裝成影片檔的程式執行檔。平常我對這種事相當謹慎,絕不會輕易開啟電子郵件的附加檔案,但那時我失去平常心,難以冷靜思考。


    我察覺中計,忍不住發出驚呼。一切為時已晚,剛剛的影片檔從電腦裏消失,連電子郵件的收信紀錄也沒留下任何痕跡。


    一開始,我無法理解本城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在本城遭逮捕後,我透過警察輾轉得知他的態度與言行,終於明白他的目的。


    他隻有一個目的。


    那就是帶給我們痛苦。


    逼得我們在這場人生遊戲中舉手投降。


    他想用之前提過的「荒唐無稽的悲劇」擊垮我們。這樣能夠為他帶來快樂,不,或許他根本不明白何謂快樂。在他眼中,這跟下將棋、下圍棋沒什麽不同。


    本城刻意告訴我們,他就是凶手。他給我們證據,誘引我們親眼目睹女兒的絕望模樣。接著,他設計我親手刪除證據。


    他希望借由一次又一次的悔恨,逼得我厭惡自己,最後變得一蹶不振。


    而他則故意落入警網,躲在我無法接近的地方。


    我們束手無策,隻能默默承受無處宣泄的怒火,及令人發狂的焦躁。這就是他的期望。


    我不曾嚐試複原遭刪除的影片檔。憑本城的能耐,將資料清除得一幹二淨並不難。何況,使用免費的軟體工具,也能精準覆蓋硬碟上的特定磁區。焦急嚐試各種修複手法,對手隻會更洋洋得意。因此,我選擇走向另一條道路。


    證據不再重要。


    我不再指望外力能製裁本城。


    如今,本城就在眼前,說著:「我獲判無罪。既然沒有新證據,就算上訴也沒用。」


    「我不需要證據。」我竭力壓抑情感,表現得沉著冷靜。「容我先向你道賀,恭喜你無罪開釋。」


    本城的表情沒有太大改變,細微的變化卻逃不過我的眼睛。那就像幹涸的地麵出現幾條裂縫。


    當然,我並未滿足。「你能獲判無罪,我們夫婦真的打心底感到欣慰。」


    本城變得相當謹慎,不再開口。他凝視著我,似乎想看穿我的企圖。


    「你獲判無罪,是因審判過程中發生兩件事。」我感覺自己的話聲有些顫抖。「第一,一個足不出戶的男子為你出庭作證,提供證據畫麵。他架設的攝影機拍到你與菜摘走在一起,證明你遭菜摘抓傷一事與案情無關。」


    「隻能說我很幸運。」本城微微攤開雙手。


    「沒錯,你很幸運。」我明白這不是單純的幸運,但沒與他爭辯。「第二,證人老奶奶突然喪失自信,更改證詞。」


    「山野邊先生,難不成你想去找那個關在房裏拍攝窗外景象的男子以及老奶奶理論?你想責備他們黑白不分,幫助我獲判無罪?我十分同情你的遭遇,但你不能亂誣賴人。另外,我誠心希望你放過老奶奶。她年紀大,記性不好也是正常。山野邊先生,你的處女作不也是以此為題材嗎?借由比較風景畫家的作品與回憶中風景的差異,表現年老帶給人的悲傷與重要性……」


    「不,老奶奶的記性非常好,她沒搞錯任何事情。」我以劈柴般的強硬氣勢打斷


    本城的話。


    本城再度凝視著我。


    「聽好,你這家夥和菜摘走在河邊的那一幕,老奶奶看得一清二楚。」我盡力維持冷靜,話聲仍微微發顫。畢竟這一年來,我想像過這個場麵無數次,此刻化為現實,不緊張也難。但我拚命提醒自己,無論如何必須沉住氣。實際上,我的口氣與平常完全不同。以前我不曾稱呼某人為「你這家夥」,我曉得自己在做極不拿手的事情。「老奶奶的記憶並未出錯,她卻在法庭上翻供,你知道原因嗎?」


    「為什麽?」


    我望向美樹,希望由她發出第一波攻擊。她立即明白我眼神代表的意義,開口:


    「是我們拜托她的。」


    本城沒出聲,臉孔益發僵硬。我沒有任何成就感,但至少攻勢發揮了效果。就像以又尖又細的長矛,穿透堅硬鎧甲縫隙刺入對方軀體。


    「什麽意思?」


    「你不懂嗎?老奶奶翻供,是受到我們懇求。」


    「為何要做這種事?」


    「你指的是我們,還是老奶奶?若是老奶奶,我想是基於同情吧。沒錯,按社會的規矩,老奶奶在法庭上必須說真話,我們不能向證人提出那種要求。但是……」


    「但是我們不打算遵守規矩。」美樹接過話。


    「意思是,老奶奶做偽證?」本城的語氣,仿佛在威脅「老奶奶將會遭受處罰」。


    「不,搞不好她真的記不清楚,替她找個合理的借口一點也不難。我們在此對你說的話,隻是情緒激動的受害者家屬在胡言亂語。總之,我隻是想讓你明白一件事……」我目不轉睛地看著本城。「我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讓你無罪開釋。」


    「不是判有罪,而是判無罪。」美樹繼續道。


    「很好,看來山野邊夫婦也曉得我是清白的。」本城改變語氣,露出淡淡笑容。不過,那隻是為了穩住氣勢,故作鎮定。


    本城不可能清白。足以證明他犯罪的證據,還是他本人提供的。那影片檔裏的可怕畫麵驟然浮現,我急忙抹除,熄滅心頭所有燈火。


    「既然如此,你們到底打算做什麽?」本城很快恢複冷靜。我旋即從外套內袋取出防身噴霧,背後的美樹也準備就緒。


    我們分配好工作。我以防身噴霧襲擊本城,令他動彈不得,美樹立刻衝過去用電擊棒電暈他。我們在家裏演練過無數次,能夠配合得天衣無縫。


    原想選擇更溫和的方式帶走本城,例如老電影常用的手法,以三氯甲烷之類的藥物捂住他的口鼻,令他失去意識,或強迫他喝下安眠藥。之後我才曉得,三氯甲烷根本不足以弄昏人。至於安眠藥,如何讓不信任我們的本城喝下,是個難以解決的問題。


    此外,我考慮過設法弄一把手槍或獵槍。嚐試幾次後,我決定放棄。不論我從任何管道買槍,消息難保不會外泄。就算真的拿到槍,我仍擔心會在開槍時鑄下大錯。所謂的「鑄下大錯」,並非沒打中本城,而是不慎打中要害,導致他提早喪命。若是發生這種失誤,我肯定會懊悔得捶胸頓足。


    本城不能死得這麽簡單。


    扣下扳機,在本城尚未搞清狀況前奪走他的性命,實在難消我們心頭之恨。


    我比較各種品牌,挑選體積最小、效果最強、噴射範圍最廣的防身噴霧。我們需要的不是針對小範圍進行集中攻擊的類型,使用防身噴霧的主要目的,是箝製對手的行動。


    噴射的技巧,我在自家練習過無數次。至於美樹,則是將使用電擊棒的技巧練得滾瓜爛熟。


    最關鍵的一點,就是不能露出任何破綻。


    如今,本城就在我眼前。我擋在本城的正前方,美樹自我身後緩緩靠近本城。


    我沒料到發動攻擊的地點會是飯店房間,也沒料到本城身邊有個周刊雜誌記者。除此之外,一切都在掌控中。


    我舉起右手的防身噴霧,將手指放在噴嘴上。


    準備按下的瞬間,身旁忽然響起一聲:「啊,找到音樂了!」腦袋來不及思考,視線已往聲源處移動。於是,我露出破綻。


    本城采取了行動。


    美樹大喊我的名字,像在尖叫,又像斥責。聽到呼喚,我立刻回神,但一轉頭,本城已奔至客房內的小走廊。我的腦袋亂成一團,眼前的景象變得模模糊糊。沒想到,我居然會讓那男人逃脫,焦躁感如暴風般席卷我的思緒。雙腿酸軟無力,我仍咬緊牙關,踉蹌追上,舉起防身噴霧,按下噴嘴。


    「別噴!」美樹發出驚呼。


    當我察覺不妥,一切為時已晚。狹窄的走廊彌漫著一層薄霧,阻擋我們的去路。


    我退回原位,麵對美樹,想向她道歉。明明是絕佳的機會,卻因我搞砸。為了今天,我們不知練習過多少次,卻全部變成徒勞。「我失手了,對不起。」我該鞠躬道歉,但一回神,竟坐在地上發愣。承認疏失、低頭道歉,對我們毫無意義。就在這一刻,我們失去一切。菜摘離世後,向本城複仇的念頭成為我們心中殘存的火苗。而如燭火般微弱的希望之光,也熄滅殆盡。看著美樹手中的電擊棒,我有股衝動想將那玩意抵在臉上,任憑電流撕裂肉體,在劇痛中將腦袋炸得血肉模糊。


    或許是察覺我的想法,美樹迅速移開電擊棒。我跟著抬起視線。


    「站起來。」美樹目光淩厲,勉強維持冷靜,握著電擊棒的手卻抖個不停。本城逃走了。我們一時無法接受,甚至不敢說破這個事實。


    「本城逃走了。」千葉忽然開口。我猛然想起,剛剛會失手全是他在旁邊攪局的緣故。我頓時怒火中燒,來不及細想,便舉起防身噴霧,對著他按下噴嘴。伴隨氣壓噴射聲,液體在空氣中擴散。


    「啊!」我察覺不妙,發出驚呼。身旁的美樹大喊「住手」,但為時已晚,千葉臉上沾滿液體。雖不到渾身濕透的程度,可是距離非常近,差不多就是「以防身噴霧洗臉」。


    美樹急忙取來桌上的毛巾,嘴裏喊著「得趕快洗掉才行」。隻是,浴室在小走廊另一頭,廊上殘留大量液體,於是我提議:「用毛巾捂住臉就能過去。」


    我們慌得像無頭蒼蠅,千葉依舊老神在在。他接過毛巾,隨便抹兩下說:「我沒事。」


    「怎麽可能沒事,這效果很強。」


    「啊,你這麽一提,效果確實挺強,痛死我了。」千葉忽然掩麵道。看起來像是配合我們演戲,其實他根本不要緊。不一會兒,他突然拿起桌上的小型機器問:「這是用來聽音樂的吧?」


    「千葉先生,現在不是講這些的時候!」我勃然大怒。在這節骨眼,他的心思竟然放在隨身聽上。「那家夥逃走啦!」


    「是啊。」千葉放下隨身聽,裝模作樣地步向小走廊。看他的模樣,防身噴霧似乎真的沒造成太大傷害。


    「噴霧還沒完全散掉。」美樹提出警告。但千葉毫不在意,大步穿過走廊後折返,回報:「大概沒問題了,拿衣服稍微蓋住臉就能出去。」


    昏厥的記者仍未蘇醒,一探鼻息,確實還有呼吸。我與美樹默默交換眼神,快步離開客房。


    來到飯店外,本城當然早就消失蹤影。或許是下著毛毛細雨,大門外並排好幾輛計程車。迎接賓客的服務生彬彬有禮,動作俐落敏捷,令人不禁佩服讚歎。看見他們幹練的舉止,我內心一陣刺痛。對比他們的流暢迅速,我的表現實在笨拙得可笑。


    「千葉先生,你一定要把他找出來。」美樹的語氣近乎責備。見千葉悠哉站著,一副毫無愧疚的樣子,她想必頗為不滿。


    「這個嘛……」千葉環顧四周,走到一名皮膚光滑的服務生麵前,詢問:「有沒有看見一個男人逃走?」


    「逃走的男人?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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