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入深夜不打烊的cd唱片行,來到試聽機前,看見一個戴耳機的女人。她原本一動也不動,察覺我靠近後,轉過頭,嘴裏「啊」了一聲。


    對方有著人類的外貌,卻不是人類。她也是調查部的成員,是我的同事。我們每次進行調查,都會依目標對象改變外貌,但同事之間還是能互相辨識。眼前的同事名叫「香川」。


    「什麽時候開始的?」香川問。


    我看一眼手表,確認超過十二點,才回答:「前天。」


    「我早你兩天,今天是第五天,差不多要結束了。」


    「你根本沒認真調查,整天都在這裏聽音樂吧?我猜你連調查對象也沒見過幾眼。」


    「這次的對象有點麻煩,光說兩句話都得費盡苦心,而且時機相當難掌握。千葉,你那邊狀況如何?反正結論一定是『認可』吧。」


    「調查還沒結束,哪能知道結論。」


    我們的工作流程是這樣的。首先,情報部會指定一個調查對象,接下來的七天,我必須就目標對象進行調查,結束後向上級呈報結論。假如是「認可」,則在隔天,即調查開始日算起的第八天,目標對象便會死亡。通常不會是病亡或自殺,多半是死於意外,或成為殺人案的受害者。不論目標對象的死法為何,對我們來說都一樣。我們既不關心,也不會有任何感慨。死亡就是死亡,沒太大差別。


    相反地,假如我認定「這個人此時不該死」,便會呈報「放行」。說穿了,我們的工作純粹是花七天觀察目標對象,做出「認可」或「放行」的結論,非常簡單。雖然這麽輕鬆,還是有很多同事混水摸魚。他們大多隻與調查對象見上幾麵,隨便閑聊幾句,接著就自由行動,最後呈報「認可」。香川剛剛會說「反正結論一定是『認可』」,正是因為絕大部分的調查結果都一樣。不管有沒有認真跟在調查對象身邊,都毫無影響。我不否認,事實的確如此。至今為止,我每次呈報的也幾乎全是「認可」。即使放著不理,人類總有一天會死亡,我很難找出「放行」的正當理由。不過,我依然認為應該認真跟在目標對象身邊七天,仔細觀察再呈報。所謂的工作,就是盡力完成上頭的交代。當然,這樣的努力並不會反映在結果上。


    見香川拿著折成一小疊的報紙,我問:「你在看什麽?」仔細想想,在cd唱片行的試聽機前戴著耳機看報紙,在一般人眼裏肯定十分詭異。但店內沒其他客人,不必擔心引起側目。


    「你是指這個嗎?」香川拿下耳機,「我覺得挺有意思,就調查一下。」


    香川遞給我報紙。接過來一看,上頭的新聞標題是:


    〈取締標誌錯誤 二十六人無端受罰〉


    「簡單來說,就是交通標誌出錯,警察抓錯人。」


    「交通標誌出錯?」


    「對,交通標誌本身就是錯的。」


    我低頭閱讀,內容寫著:「縣警於十字路口設置錯誤標誌,自一九九一年十二月至今年七月,至少有二十六名駕駛人無端受到處罰。此事於二十一日曝光,縣警表示將修改標誌,並退還所有罰款。」


    「你為何要調查此事?」


    「這不是很有趣嗎?現在人類開車得遵循交通標誌,要是不遵守被警察抓到,就得繳交罰金。」


    「那又怎樣?」


    「但這篇報導告訴我們,原來標誌可能是錯的。在這個案例中,禁止通行的標誌底下原本還有一個『限大型車輛』的輔助標誌,但某次更換新標誌牌時,忘記裝上輔助標誌。如此一來,不止大型車輛,連普通轎車和機車都變成取締對象。」


    「那真糟糕。」我嘴上這麽說,其實心裏想著「與我無關」。


    「更有趣的是,像這樣的新聞還不少。」


    「你會特地調查,一定跟工作有關吧?」我調侃道。


    「你別調侃我,這確實跟工作有關。」香川微笑,「如何,驚訝吧?」


    「難不成你這次的目標對象違反交通規則遭到取締?」我問。


    「不,跟這次的調查對象無關。我指的是,跟我們的業務有關。」香川解釋。


    「業務?你的意思是,跟我也有關?」


    「沒錯。」


    香川遞給我另一份報紙。我一看,上頭的日期與前一份不同,但報導內容大同小異,標題是:


    〈取締標誌錯誤 十二人遭罰〉


    「在這件案例裏,原本一條可直行的道路,卻豎立隻能左右轉的標誌。而且這一錯,就錯了十年以上。」


    「十年都沒人發現?不,或許該問……都錯十年了,怎會有人發現?」


    「據說是最近有個受罰的駕駛申訴『遵守那個標誌,我根本無法回家』。警方一查,才發現標誌是錯的。」


    「確實挺有趣。」其實我不明白到底哪裏有趣。「但跟我們的業務有何關係?」


    「千葉,你沒聽說嗎?情報部最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他們從沒急過。就算該提供的情報沒提供,他們也不當一回事。」


    「最近受到『認可』評價的人類太多了。」


    「我們的調查結果通常是『認可』,不是嗎?」


    「正確來說,是太多年輕人類遭評斷為『認可』,搞得有些均衡失調。」


    「你的意思是,早死的人類太多?不過,選擇哪個人類當調查對象,是情報部的工作。他們在決定人選時,就該考慮到年齡問題。即使造成均衡失調,也是他們的責任。」


    「這正是我想說的,情報部搞不好闖了禍。」


    「闖禍?」


    「你曉得情報部選擇調查對象的標準嗎?一定不知道吧?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他們有一套基準或規則。」


    「例如抽選的方法?」


    「換句話說,跟這些案例一樣。」香川指著我手上的報紙。


    「就像人類靠交通標誌來選擇誰該受罰?」


    「沒錯。情報部選擇對象的標準從未受到質疑,但那套標準很可能有漏洞。」


    「這意味著,情報部讓我們調查了不該調查的人類?」


    「我隻是說不無可能。」


    「那是不是有誰也抗議『這套標準害我回不了家』?」我有些啼笑皆非。


    「就剛剛報紙上那些案例,警方得知交通標誌出錯後,將收到的罰金全數退還,並且消除駕駛的不良紀錄。當然,僅限於查得出的範圍。」


    「這種亡羊補牢的做法,不見得對每件事都有效。」


    「好比我們的工作,一旦出錯就無法挽回。」


    「一旦被選上就得死,我想被錯選的人有充分的理由生氣。」


    「死人是不會生氣的。總之,為了平衡現況,情報部似乎打算稍微延長人類的壽命。」


    「啊。」我恍然大悟,忍不住驚呼。


    「難怪剛接下這次的工作時,他們莫名奇妙告訴我『如果希望他活久一點,不必顧慮』。」


    「對,就是這麽回事。」


    「跟一般的『放行』不同嗎?」


    「我們的職責範圍不包含自殺或病故,就算呈報『放行』,那個人還是可能死於自殺或疾病。」


    「這我知道。」


    「不過,這次是保證延長二十年。隻要獲得延長,就不會自殺或病故,保證能活二十年。」


    「絕對不會死?」


    「遇上槍林彈雨也不會死。」


    「我遇上的多半是普通的雨。」


    「反正,情報部犯下錯誤,奪走太多人類的壽命,搞得不少人類年紀輕輕就送命。這次大概是被監察部盯上,他們想把這些過多的壽命還給人類。」


    「還給毫無關係的人,有什麽意義?」


    「至少能取得整體的平衡。」


    「上次進行調查時,我看過某間披薩店的折價廣告:『日幣升值,成本回饋大方送』。」


    「聽起來差不多。」


    「情報部這招是從人類身上學來的?」


    「所以,我才搜集這些『錯誤標誌』的新聞,打算好好數落情報部一番。他們這麽搞,跟人類有什麽不同?」


    「我們調查部應該不會配合胡鬧。這種急就章的製度,肯定會把問題愈搞愈大。」


    香川頷首。「不是有個流傳很久的傳聞?某個同事拗不過人類的苦苦哀求,讓對方的兒子複活。」


    「噢,我聽過。」我點點頭。不曉得那是真實事件,還是誰覺得好玩胡亂造謠。「到頭來,複活的兒子隻是一具會走路的屍體。那個同事會不會是我們調查部的成員?」


    「我們調查部沒那麽大的權限吧……等等,我們討論的話題是什麽來著?」


    「勉強執行一套剛出爐的製度,往往會出紕漏。」


    「千葉,你有何看法?這套新的『回饋大方送』製度,你想試試嗎?」


    「一點也不想。」我毫不遲疑地答道,「我不會改變工作原則。」


    「你還是這麽一板一眼。我看雨下個不停,早猜到是你來了。」香川露出苦笑,掌心朝上,仿佛在檢查店內有沒有漏雨。「啊,跟你說件不相關的事。南金剛町的後頭不是有條風化街?那裏有間營業到淩晨的咖啡廳,隨時放著音樂。」


    我立即追問咖啡廳的詳細位置。


    將腳踏車停在公寓的機踏車停車格內,我望著遭雨水侵蝕得慘不忍睹的公寓白牆,走向電梯。三十年前,這棟公寓也擁有雪白幹淨的外貌,如今失去光采,像是皺紋滿麵、步履蹣跚的老人。


    雨滴落在地麵及圍牆上,發出叮咚聲響。彈跳的雨水濡濕我的鞋子。


    昨天本城逃得不知去向。嚴格來說,是我造成那樣的結果。姑且不談這一點,總之山野邊夫婦開著迷你箱形車離開藤澤金剛町的皇家大飯店,卻沒有回家,直接開到這棟位於不同町的公寓。


    他們既沮喪又焦慮。


    理由我心知肚明。


    為女兒報仇,是那對夫婦唯一的生存意義。他們暗藏防身噴霧及電擊棒,前往飯店與仇敵正麵對決,最後以失敗收場,想必感到無比懊悔和疲累。不過,就算他們再難過,也與我無關。


    這邊的公寓似乎是山野邊夫婦躲避警察及記者用的「避風港」。屋裏隻有最基本的幾樣家具,顯得簡陋空曠。不過,小型置衣箱裏備有幾套換洗衣褲,洗衣機、冰箱、電視機及冷氣機等必要的家電一應俱全,顯然早有長期藏身在此的打算。


    昨晚騎腳踏車外出時,我曾詢問情報部「知不知道關於那間公寓的事」,得到的回答是「那是山野邊遼在半年前以他人名義買下的屋子,原本的屋主是開音樂教室的單身女子」。


    聽到「音樂」兩字,我的精神一振。


    「屋裏共有三個房間,其中一間本來當成教室,經過隔音處理。原本的屋主健康不佳,搬回老家療養,將屋子賣給山野邊夫婦。」


    「既然有這些情報,為何沒先告訴我?」


    「情報太多,說也說不完。難不成連山野邊的基因排列組合也得先告訴你?」


    「我不是那個意思。山野邊以他人名義買房子,這種事好歹該讓我知道。是不是有其他類似的情報?」


    「沒了。」對方頓一下,「頂多就是他們有另一輛車。」


    又是個遲來的情報。「那也是山野邊以他人名義買的吧?我昨天坐過。」


    「不,還有一輛。」


    看來,除了停在自家的車,山野邊夫婦多準備兩輛車。不知該說他們是作風嚴謹,抑或吹毛求疵。


    我走進門口,穿過走廊來到客廳。坐在牆邊的美樹說:「你簡直變成落湯雞。」


    「你不提,我倒沒注意。」每次進行調查時,天空總下著雨,差別隻在雨勢的大小。我習以為常,老忘記撐傘。即使淋濕,我也不會感到困擾。若要勉強舉出一個困擾,頂多就是在大雨中不撐傘,很容易招來側目。「我騎腳踏車,沒辦法撐傘。」我接著解釋。


    「咦,千葉先生,你哪來的腳踏車?前天你到我家時,不是把腳踏車停在門口嗎?」


    「是啊,所以我先回你們家一趟。」我老實回答。「沒有引起懷疑?」美樹緊張地問,臉上除了擔憂還流露一股不滿。她肯定暗暗在怪我擅自做這種危險的事情吧,畢竟有昨天飯店的前車之鑒。反倒是他們沒氣急敗壞地罵我「妨礙複仇計劃」,我有些意外。


    「我家附近有記者嗎?」山野邊問。由於沒有桌子,他們將麵包、鋁箔包飲料全放在地上。看他們一點都不重視「吃」,我也樂得輕鬆。因為我不具備「食欲」,幸好他們對吃沒什麽興趣,混在其中不會太奇怪。


    「沒有記者。」我照實答複。


    「千葉先生,幸好你回來了。我剛剛跟她打賭,猜你會不會回來。」山野邊說。


    「原來如此。」既然是打賭,表示美樹認為我不會回來。「還沒有向那男人報仇,我不可能一走了之。」我隨口胡謅。


    「小時候,我曾和朋友的家人一起到遊樂園玩。」山野邊像輕輕吐出胸中湧現的氣泡,開口道。


    我不禁想起,從前看過人類在浴室排水口上裝設類似幫浦的器具,吸取淤積的汙垢。將附著管壁的汙垢除去,排水才會順暢。或許人類跟排水口一樣,必須時時排出內部沉澱物。


    「那時我們去了鬼屋。」


    「鬼屋……」


    我曉得那是一項遊樂設施。在我看來,生活在每年有三萬人自殺的國家,和亂闖不知出口在何方的鬼屋沒太大不同。何況,全世界每天都有成千上萬人死亡,光想到這一點就會毛骨悚然,根本沒必要進鬼屋。但我沒發表自己的看法,因為我很清楚人類就是這種生物。


    「我怕得要命,根本不敢進去。朋友隨父母進去,留下我一個人在入口哭哭啼啼。」


    「我好像沒聽你提過。」美樹出聲。


    「搞不好這是我第一次提起。」山野邊向美樹點點頭。「當時父親想拉我進去,但我蹲在地上,怎麽勸都不肯動。」


    「這麽恐怖嗎?」美樹笑著問。山野邊先是點頭,又搖搖頭道:「其實,那隻是很普通的鬼屋,並未設計得特別可怕。不過,我就是不敢進去。」


    美樹眯著眼,「真是膽小鬼。」


    「父親也記得這件事。」


    「這是連公公也難以忘懷的往事?」


    「嗯,是啊。」山野邊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自己究竟想表達什麽,又像沉浸在回憶中。半晌後,他再度開口:「那時,父親一臉無奈地說:『好吧,我去幫你探路,看到底恐不恐怖。』」


    「在那種情況下,公公也自由自在地單獨行動。」美樹忍俊不禁。


    「他把我留在外麵,獨自走進去。一個高高瘦瘦的上班族,孤身踏進鬼屋實在有些滑稽,但我沒勇氣跟上,隻好乖乖等待。」


    「後來呢?」


    「父親一直沒回來。」山野邊露齒一笑,「我擔心是不是鬼屋太恐怖,他丟下我落跑。」


    「真可憐。」


    「實際上或許沒那麽久。」


    「最後他回來了?」


    「我枯等好一會兒,他終於平安生還。」山野邊苦笑。「隻不過是逛個鬼屋,理所當然不會有什麽危險。不過,看到他出現,我真的鬆了口氣。」


    「為何突然提到這件事?」我問。


    「千葉先生


    ,你昨天外出打探消息時,我想起鬼屋的回憶,害怕你會一去不返。」


    「我讓你想起父親?可是,你父親最後不是回來了?」


    山野邊凝視我,好一會兒沒動靜。那雙眼睛仿佛透過我看著後方的牆壁,我不禁懷疑背後是不是出現異狀。「你怎麽啦?」


    「啊,不。沒錯,爸爸回來了。」山野邊加強語氣,像在試圖說服自己。


    「什麽意思?」美樹也察覺山野邊有些奇怪,「公公回來了,哪裏不對嗎?」


    「沒有,他確實是回來了。」山野邊點點頭。


    「你的口吻怎麽充滿感慨?」美樹問。「不,沒那種事。」山野邊含糊其詞。


    「對了,千葉先生,你的調查有沒有收獲?」美樹轉頭問我,流露要我將功贖罪的眼神。


    「為何這麽問?」我應道。


    「咦,你不是……」


    她這麽一問,我才豁然想起。昨晚山野邊夫婦失去生存希望,陷入人類特有的憂鬱狀態,既不睡覺也不做任何事,愣愣發呆。雖然陪著發呆不難,但反正他們不會有別的行動,不如找個地方好好享受音樂,而我使用的借口,正是「今天讓本城逃走全是我的錯,我心底有一些線索,想去調查看看」。當然,借口隻是借口,說完我就忘得一幹二淨。


    山野邊美樹問我「有沒有收獲」,想必是把我那借口當真。此時胡亂捏造理由,反而會引來懷疑。事實上,我雖然聲稱「出去調查看看」,卻根本沒做任何調查工作。


    我隻是到山野邊家門口取走腳踏車,前往位於國道旁的cd唱片行,用試聽機欣賞音樂。cd唱片行打烊後,我便到同事香川推薦的咖啡廳消磨時間。店裏隻有寥寥數個客人,一有人點播音樂,服務生就會調大音量放出那張唱片或cd。我簡直是如魚得水,一眨眼就待到早上。


    「沒查到重要的消息。」


    他們並不特別失望,或許是從一開始就不抱期待吧。


    「電視新聞有沒有新的相關報導?」我望向電視。


    「昨天那件事並未鬧上台麵。」山野邊回答。


    連網路新聞也沒提及隻字片語。社會大眾還不曉得,獲判無罪的本城崇與山野邊夫婦昨天見過麵。


    「剛剛箕輪打電話來,他很擔心我們去飯店後是否平安。直到今天早上,我那支智慧型手機才開電源,他不知打過多少通。」


    「你怎麽告訴他的?」


    「我隻說那家夥逃走,沒提及千葉先生的疏失。」山野邊酸我一句,露出疲軟無力的笑容。「企圖在飯店進行獨家采訪的雜誌社闖下大禍,這消息似乎在記者之間傳開。那間雜誌社的記者為了掩飾失態,一定會全力封鎖此事。」


    我往放在角落的攝影機看一眼。


    那是昨天我從飯店拿回來的。見這玩意擺在客房桌上,我趁混亂之際隨手帶出。當然,我並非想盡一己之力,隻是希望他們認為我派得上用場,才會願意讓我跟在身旁。


    然而,人類往往不按牌理出牌。我帶回的攝影機山野邊夫婦並不特別感興趣。或許是本城崇逃走的打擊太大,他們不想再開啟攝影機,目睹他的嘴臉吧。


    一晚過去,他們顯然多少恢複了精神,於是我開口:「要不要看攝影機裏錄到什麽?」這時,山野邊拿出手機,似乎收到新訊息。


    「又是箕輪?」我問。


    「不是。」


    「這支手機不是隻有箕輪知道嗎?」


    「跟箕輪聯絡用的是智慧型手機,我現在拿的是舊手機。」


    昨天不斷接收到新來電與訊息的手機,今天平靜不少。


    「一下用這支,一下用那支,你真忙碌。」其實,管他用幾支手機,都不關我的事。


    「誰打來的?」美樹立刻確認。


    「不是來電,是簡訊。」山野邊盯著手機,補上一句:「『後窗的轟先生』傳來的。」


    山野邊遼從秘密公寓開車前往自家所在的町。美樹似乎是累壞了,在後座沉沉入睡。


    雨滴不斷打在擋風玻璃上,形成一片片透明區塊,而後雨刷將所有雨滴抹除。我持續注視著不斷重複的景象。


    「我和轟先生在開庭前見過一麵。」或許是怕我坐在副駕駛座無聊,山野邊特意找話題。其實就算完全不交談,我也不會感到困擾。


    「哦?」再怎麽不感興趣,還是得搭腔。這是我在調查人類的工作中學會的技巧。


    「轟先生突然跑到我家,但我根本不曉得這個人的存在。」


    「存在是必然的,隻是你不曉得而已。」


    「唔,這麽講也對。」山野邊揚起嘴角。「不僅是我們夫婦,連警察也不清楚轟先生跟這件案子有所牽連。轟先生拍到的畫麵是在法院開庭後才曝光,但他是在開庭之前找上門。所以,起初我根本摸不著頭緒,不知對方是誰、來意為何。」


    車子來到一條大馬路上,山野邊右轉方向盤。


    「他想告訴你,他擁有能夠證明本城無罪的影像?」


    「嗯,簡單來說,就是這麽回事。」


    「這樣啊。」


    「他是深夜突然造訪。當時,記者不像先前那樣二十四小時盯哨,但為掩人耳目,還是選在最沒有人的時間。」


    「山野邊,你怎麽會三更半夜放陌生人進家門?」我問。


    山野邊嚴肅地瞪我一眼,回道:「我已沒有任何可失去的東西,還怕什麽?」


    「哦?」


    「當時,我們夫婦隻害怕一件事,就是這輩子無法報仇雪恨。」山野邊握緊方向盤,注視前方。「現在也一樣。」


    「但你們昨天讓本城逃脫。」


    「千葉先生,那是你的疏失,怎麽講得好像沒你的事一樣?」山野邊噗哧一笑,一滴口水噴到擋風玻璃上。


    「也對。」


    山野邊吃吃笑道:「千葉先生,你真是個怪人。」


    「我哪裏怪?請你告訴我,以後我會注意。」


    「就是這一點怪。」


    山野邊答得含糊,我也聽得一頭霧水。


    「對了,本城的律師實在厲害,竟然能找到轟這個證人。」我隨口說出心中的疑惑。「直到法院開庭前,連警方都不曉得有人每天躲在房內拍攝外頭馬路的情況,不是嗎?」


    「但那個律師就是找到了。」


    「該不會有什麽訣竅吧?」


    山野邊笑得渾身亂顫,「聽你的口氣,仿佛在詢問抓昆蟲的訣竅。」


    「轟不是昆蟲。」我想起跟人類孩童一塊捉甲蟲的經驗。「要捉昆蟲很簡單,先在某個地方塗上蜜水就行。」


    山野邊輕輕點頭,「對,就是這麽回事。那家夥預先塗上蜜水,才能順利找到轟先生。」


    「轟喜歡喝樹液?」


    「或者該說,那家夥掌握冒出樹液的位置。其實,他早知道有個人每天關在房間,興趣是拿攝影機偷拍路上行人。」


    「在法院開庭前?」


    「豈止是法院開庭前,他在犯案前就知道。」


    山野邊接著解釋,轟剛開始偷拍時,會將影像上傳到網路。「約莫是想發泄平日的悶氣,或想表現自我,大多數人都喜歡炫耀自己的收藏品,這一點也不奇怪。那是固定會員製的影片投稿網站,一般人無法隨意瀏覽。何況,轟先生認為他隻是拍攝路上的景象,頂多湊巧拍到情侶吵架,就算放在網路上也不會造成問題。」


    然而,本城崇卻得知這件事。


    「不曉得他為何加入會員,但我猜他隨時都在尋找獵物,那個網站隻是剛好進入他的搜尋範圍。」


    「尋找什麽獵物?」


    「像是他人的弱


    點,或利用他人的方法。本城不用工作,時間非常充裕。得知轟先生每天偷拍住家附近的景象後,本城產生興趣,於是嚐試透過網路接觸轟先生,逐漸進入轟先生的生活圈。」


    「本城也想要朋友?」


    「若是這麽簡單就好了。」山野邊冷冷一笑,「那男人不需要朋友。他的腦袋裏,隻想著要在控製遊戲中成為贏家。」


    「或許吧。」


    「他滿腦子都在思索如何控製他人。之所以與轟先生接觸,也是抱持利用的念頭吧。聽說因為一場小意外,他與轟先生建立起友誼。」


    「小意外?」


    「轟先生的母親在町內小巷子裏遭腳踏車衝撞造成骨折,治療費遠超過預期。而且肇事的男子不僅不認錯,還把錯推到轟先生母親的頭上,要求賠償。」


    轟仰賴失業保險金、一筆不算少的存款及母親的年金過日子,雖然稱不上窮困,卻無法應付突如其來的龐大支出。


    「轟以為躲在房間就能無憂無慮過生活,沒想到還是遇上人生的大危機。」


    「是的,而且轟先生不曉得怎麽處理這個危機。」


    「他不是大人嗎?」要是沒記錯,轟超過四十歲。不過,我轉念一想,人類的判斷力不會因年齡產生變化。


    「遭車禍肇事者反咬一口的狀況,恐怕沒人知道如何妥善處理。」


    「是嗎?」


    「當然。那時本城在網路上與轟先生交談過幾次,他不僅熱心提供建議,最後還爽快借一大筆錢給轟先生。」


    「本城為什麽要借錢給轟?」


    「出於善意……」山野邊故意停頓片刻,「才怪。他大概很擅長借著施恩來控製對手。借錢給轟先生,可抬高自己的影響力。當初轟先生到我家時,告訴我:『那個人真的很親切又值得信賴,想幫他一把。』換句話說,轟先生不知不覺對他唯命是從。一旦欠下人情,就算是不合理的要求也難以拒絕,這就是人性。一般人要戰勝沒有良心的人,實在太困難。」


    「確實有道理。即使轟是『美國的良心』,也不是本城的對手。」


    「我不清楚那男人構思犯案計劃的先後順序,但他肯定早就將『利用轟的影片』納入考量。」


    「那影片是假造的嗎?」


    「不,如果是假的,馬上會穿幫。轟先生拍攝的影像應該是真的。那一天,本城故意帶菜摘到轟先生設置攝影機的地點。」


    「你指的是案發那一天?」


    「菜摘抓傷他,八成隻是意外。搶奪鑰匙圈遭菜摘抓傷後,他才想出利用這個狀況的點子。」


    「這件事的內幕,轟到底知道多少?」


    「轟先生隻接到兩個指示,都是在案發之前。第一個是『跟往常一樣,繼續拍攝相同角度的街景』,另一個是『要是警察或律師找上門,就交出拍到的影像』。當時一片風平浪靜,轟先生很害怕,不明白他為何提到警察。」


    「隻有這兩個指示?」


    「沒錯。後來,那案子發生……」


    山野邊以「那案子」代稱女兒遇害的慘劇,並且盡量避免說出本城的名字。在我看來,這不過是白費力氣。即使改變稱呼,也無法改變事實或真相。


    「在電視上看到新聞時,轟先生並未察覺與自己牽扯在內,純粹有些同情住在附近的作家女兒。這是很正常的反應,換成任何人,都隻會當成發生在周遭的慘劇。然而,本城後來遭到逮捕,轟先生大吃一驚。接著,律師真的找上門,跟當初的指示一模一樣,轟先生更是手足無措。或許是太過驚慌,腦袋一團混亂,轟先生才會完全照指示行動。不僅交出影像,還答應律師出庭作證。」


    轟沒有反抗,是找不到反抗的理由。我的腦海浮現一片落在河麵的葉子,無法逆流而上,隻能漂往下遊。同樣的道理,一旦卷入巨大的洪流,人類將毫無抵抗力,隻能抱著「隨遇而安」的心情任憑浪潮推向大海。


    「轟先生來找我,恐怕是突然感到不安。希望我能告訴他,他到底做了什麽。」


    「這是哪門子問題?」我納悶地偏著腦袋,「自己到底做了什麽,怎麽會問別人?而且為何跑去找你,不是去找本城?」


    「當時那男人遭到逮捕,關進看守所,轟先生大概想不出其他能解惑的人。何況,轟先生認為他錄到的影像對我也有幫助。」


    據說,轟取出筆記型電腦播放那段影像,問山野邊:「我已把錄影檔交給律師。你能不能告訴我,律師在法庭上會怎麽運用?」


    「轟先生也是個少根筋的人。」山野邊一臉無奈,「拿那種影片給受害者家屬看,未免太沒神經。」


    「你看過影片,有何感想?」


    「我哭了。」


    「哦?」


    「因為我看到菜摘。」山野邊的語氣平淡,仿佛怒氣與悔恨早蒸發殆盡,甚至感覺得到化成水蒸氣的情感迎麵而來。「好久沒看到活蹦亂跳的菜摘。」


    此時,我忽然冒出一個疑問。負責調查山野邊菜摘的是誰?她既然遭到殺害,肯定是調查部的同事向上級呈報「認可」。在眾多調查對象中,幼童處理起來特別棘手。若對象是大人,可借工作名義接近,甚至能偽裝成突然造訪的業務員,或設法製造偶然相識的契機。但想接近幼童,手法卻極為有限。盡管調查幼童的機會較少,難免還是會遇上。總之,調查幼童相當耗費心力,負責山野邊菜摘的同事,恐怕是趁她放學回家時上前隨便問幾句話,就置之不理吧。反正結果都是「認可」,何必自找麻煩?這是他們一貫的態度。


    「山野邊,你看完影像,馬上發覺本城打算用來推翻檢察官的指控?」


    「不,我沒想那麽深。」山野邊減速靠向路肩,似乎打算停車。「畢竟那男人已落網,盡管知道菜摘指甲裏殘留的皮膚碎屑是重要證據,卻沒理解跟影片有何關聯。不過,我大致猜出,那男人會利用影片替自己脫罪。」


    「那麽,你怎麽回答轟?」


    「我叫他不用想太多,完全遵照那男人的吩咐。」


    「你沒阻止?」


    「當然。」山野邊停下車子,熄掉引擎。「我們希望他無罪開釋。既然他有辦法脫罪,我們求之不得。那一天,我還跟轟先生交換手機號碼及電子信箱。」


    「難怪轟聯絡得上你。」


    「他在信裏寫著『有事商量,希望在車裏見一麵』。」


    我們此行的目的地,便是轟所住的公寓。


    或許是察覺車子不再晃動,睡在後座的美樹倏地醒來。


    「雖然你剛睡醒,但能不能在駕駛座等我們?」山野邊遼開口。這裏離家很近,搞不好會撞上記者。一旦行蹤曝光,就得立刻撤退,需要有人守在駕駛座,緊急時才能馬上開車。


    下車後,我與山野邊並肩走在路上。天空烏雲密布,雨勢不大,卻下個不停。山野邊要幫我撐傘,我拒絕了。即使他說「會淋濕喔」,我也隻能回答「無所謂」。


    來到路口,不巧遇上紅燈,我們停下等候。轟居住的公寓就在眼前。


    「從前我常去那間店。」或許是想化解沉默的尷尬,山野邊指向右側。隻見店門口裝飾著藍、白、紅三色組成的棒狀旋轉招牌。


    「理發廳?」


    「對,我都到那裏剪頭發。」


    「門口怎麽立著會旋轉的三色棒子?」


    「那是理發廳的標誌,很早以前就在用了。」


    不,以前沒那玩意。古早的理發廳,是一群男客麵對馬路而坐,由店員修發梳髻。「那三個顏色有特殊意義嗎?」


    「紅色代表動脈,藍色是靜脈,白色是繃帶。」


    「這樣啊。」


    「從前的理發師兼具外科醫師身分,除了理發,還能治療牙齒、包紮傷口。」


    「這個『從前』,跟你剛剛說常去剪頭發的『從前』不同?」我試探地問。


    「當然,這個『從前』指的是中世(注:約始於十二世紀末的鎌倉幕府,直到十六世紀室町幕府滅亡為止。)。」山野邊忍俊不禁,似乎以為我在開玩笑。「對了,你聽過『放血』嗎?」


    「放血?」


    「一種借排出有害血液來恢複健康的療法。故意使患者流血,讓血沿著患者手裏的棒子流進盤子。從前的人相信放掉惡血,疾病就會自然痊愈。」


    「啊,我看過。」原來那種療法有名稱。


    山野邊詫異地望著我。「店裏的人將染紅的棒子洗幹淨後,連繃帶一起晾在門外。風吹得繃帶纏在棒子上的模樣,就是理發廳招牌的起源。」


    「那不就隻有紅白兩色?藍色怎麽來的?」


    「據說是外科醫師與理發師分組工會時,為了便於區別,理發師在招牌上添加藍色。所以,至今紅白仍是代表醫療的顏色。」


    「改加黃色,就變成紅綠燈(注:日文中的藍色(青色)亦有綠色之意。)?」


    「紅綠燈與工會無關。」


    此時,紅綠燈剛好轉為綠燈,我們邁步穿越斑馬線。


    我們踏進公寓,來到電梯前。電梯門不久便打開。


    「千葉先生,你知道本城為何不一開始就拿出轟先生拍到的影像嗎?這個證據一旦出現,警方會變得沒有把握,可能根本不會起訴本城。然而,本城卻遲遲不利用這個能洗脫罪嫌的證據,隻向轟先生下達指示。」


    「為什麽?」雖然想說怎樣都與我無關,我還是忍住。「你曉得他的用意嗎?」


    「原因之一,是想帶給我們更大的打擊。」山野邊神情十分僵硬。他走進電梯,我跟在後頭。他按下五樓的按鈕,電梯門旋即關閉。


    「更大的打擊?」


    「那男人故意寄證據給我們,坦承自己是凶手。接著,他遭警方逮捕,差一點被判刑,卻在千鈞一發之際全身而退。這樣的結局,他認為能將我們推入絕望深淵。」


    「他大費周章,隻是要奪走你們的希望?」


    「在那男人眼中或許具有重要意義。」


    電梯抵達五樓,山野邊按住開門鈕,於是我率先走出。


    「原因之二,則是利用法律上『一事不再理』的原則。」


    「那是什麽?」


    「嫌犯一旦在法庭上獲判無罪,就不會因同一個案子再次遭受審判。」


    「哦?」


    「所以,他故意落入警方手中,在法庭上獲判無罪。如此一來,檢察官便不能再以菜摘的命案起訴他。這就是他的用意。」


    「這也是想讓你們更加絕望?」


    「千葉先生,你終於懂了。」山野邊走向最深處的一扇門,鞋聲如秒針般規律。「不過,他有個誤算。」


    「什麽誤算?」


    「遇上任何狀況,我們都不會再感到絕望。早在菜摘過世時,我們便墜入絕望的穀底。不論情勢怎麽演變,都不可能變得更壞。落入穀底的人,不可能再落入穀底一次。」


    「黑色不管混入什麽顏色,最後還是黑色。」


    「對,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山野邊按下門鈴,對講機傳來年長女人的回應。他口齒伶俐地說:「敝姓山野邊,有事找轟先生。」


    半晌,一個身材矮小、眉薄眼細的老婦打開門,瞥山野邊一眼,又朝我望來,流露出不悅的神色。雖然她不至於識破我的真實身分,但或許感受到不吉利的氣息。凡是與我有所接觸的人,多多少少會意識到「死亡」。有些人會反常地聊起關於「死亡」的話題,有些人則是會露出「感到陣陣寒意」的苦澀表情。


    「阿貢不在。」


    她就是轟的母親吧。看起來老態龍鍾,宛如幹癟的水果,卻透著一股強韌的生命力。這樣的人類反而最能長命百歲。


    「轟先生最近願意外出了?」山野邊訝異地問。


    「不,今天是特例。早上他接到一通電話,突然說要出門一趟。」


    「去哪裏?」


    「我不知道,不過他帶著車鑰匙。」


    「轟先生會開車?」山野邊不是真的想問,隻是找話題攀談。


    「當然,我家阿貢很了不起。別看他這樣,以前他是在外跑業務的。」轟的母親重重歎口氣。


    接著,她目不轉睛地上下打量我們,一臉狐疑地問:「不是你們嗎?」


    「咦?」


    「不是你們打電話給阿貢?他出門不是要去見你們?」


    山野邊問清楚轟的車子種類、顏色、車牌號碼及停車地點,便道謝告辭。


    由於不想等電梯,我們決定走樓梯下去。


    「現在該怎麽辦?」


    「既然他信上說在車裏見麵,我們到停車場瞧瞧吧。」


    來到一樓後,山野邊走向公寓後方,我也跟上。平麵停車場緊鄰公寓。此時,雨勢漸小,但駐足雨中,頭發還是會淋濕,皮鞋也會改變顏色。但山野邊沒撐傘,直接邁步前行。


    以停車格數量來看,顯然並非每一戶都有車位。考量到附近房屋的密集程度,這棟公寓擁有的停車場算是相當寬廣。約莫一半的車位停著車子,另一半大概是屋主將車開走了。每一格車位後方都貼著牌子,標明住戶門牌號碼。


    山野邊沿車位一格一格檢查,忽然加快腳步,說道:「啊,車子還在。」


    我對人類使用的汽車種類不特別感興趣。就算那不是汽車而是上鞍的馬,或是坐起來極不舒服的轎子,我也不會感到驚訝。


    轟的車子就停在停車場內,上頭罩著灰塑膠布。


    我走向車子,伸手觸摸塑膠布。這塑膠布的邊緣有一圈橡皮,似乎是單純用來罩住車子,幾乎沒有灰塵,雨滴完全無法附著。此時,我想應該說點話,便隨口道:「感覺滿新的。」


    山野邊也湊近細看,「嗯,似乎剛買不久。不曉得是誰買的。」


    「還會是誰?一定是轟,不是嗎?」


    「一個繭居族會特地為汽車買防塵罩嗎?這麽愛惜車子,應該會定期開出去繞一繞。」


    「那麽,是轟的母親買的?」我伸手到保險杆下方,抓著防塵罩的邊緣一掀。我沒有特別的用意或目的,隻是覺得防塵罩有些礙眼。或許是我動作太快,山野邊並未阻止。


    一拉起防塵罩,積水四散,發出鳥兒展翅飛翔般的聲響。


    「唔……」我下意識發出低吟。


    山野邊錯愕地瞪大雙眼。


    駕駛座上坐著一名男子,嘴上綁著毛巾,背靠座椅呈微微後仰的姿態。


    車子裏坐著人不稀奇,但坐著人的車子外蓋防塵罩倒是新鮮。男子滿臉倦容,拚命眨眼,不像要發動引擎。


    隔著車窗看見我與山野邊,他的情緒非常激動。


    「轟先生……」山野邊低喃。


    原來如此,這個人就是轟。「他不當繭居族,改當繭車族嗎?」


    山野邊驚慌地走近駕駛座,以車裏幾乎不可能聽見的沙啞嗓音問:「轟先生,你在幹嘛?」


    隔著玻璃,轟拚命想傳達訊息,但綁在嘴上的毛巾繞到後腦勺打結,他半個字也說不出口。


    「轟先生!」山野邊拍打著駕駛座的窗戶。「你沒事吧?」


    「看來不像沒事。」我忍不住提供意見。


    轟的雙眼睜得極大,布滿血絲。他似乎察覺山野邊在車外,但或許是動彈不得,既沒走出車子,也沒發動引擎。


    山野邊試著拉扯車


    門把手,卻隻發出喀嚓聲響,無法打開。看來車門已上鎖。


    轟的神色變得更加驚恐。


    「轟先生,你不要緊吧?」山野邊說著低頭望向腳下,忽然麵露詫異,彎腰蹲在地上。我正感到奇怪,又聽到他發出「啊」一聲驚呼。「怎麽啦?」我詢問,山野邊沒回答,手徑自伸入車身底下,接著站起,將撿到的東西舉到我麵前。「千葉先生,鑰匙掉在地上。」我定睛一瞧,果然是汽車鑰匙。


    原來如此。隻要有鑰匙,打開車門當然不成問題。


    「我馬上開門!」山野邊啞著嗓子告訴轟。


    我一時興起,貼近車子,從副駕駛座望向轟。或許是不曉得我的來曆,他明顯流露懼意,警戒地盯著我,不停搖頭。我完全不明白他想表達什麽,仔細觀察車門內側,發現有條黑線,像是電線。於是,我更靠近窗戶,將鼻子貼在玻璃上,凝望駕駛座那一邊的車門。


    轟蠕動身體,不停掙紮。


    「請再忍耐一下,轟先生。」山野邊也非常焦急。


    我蹲下查看車子底盤。發現我突然消失,山野邊不安地問:「千葉先生,哪裏不對勁嗎?」


    「不,沒有。」我心想,反正不是什麽大事。


    不出所料,我在車子底盤找到預期的物體,於是站起身。


    此時,山野邊剛要插入鑰匙。


    隻見轟鐵青著臉,死命搖頭,顯得相當興奮。


    我交互觀察兩人的神情。


    看到轟嚇得魂飛天外的模樣,山野邊益發手忙腳亂。「我馬上開!」他急得口沫橫飛。


    我心想,隨便你們胡搞吧。反正人類這種一意孤行的舉動,我早見怪不怪。


    考量到打開車門後的情況,我決定後退幾步。


    「千葉先生,你想逃走?」山野邊敏銳地察覺我的移動。此時,他手中的鑰匙滑落地麵。他驚呼一聲,連忙彎腰撿起。


    「倒也不算逃走……」


    「那就快來幫忙救出轟先生,我立刻打開車門。」


    「這個嘛,我想等爆炸結束後,一切恢複平靜再來幫忙。」


    「啊?」


    「車門一打開,就會爆炸。」


    「千葉先生,你說什麽?」山野邊愣在原地,鑰匙已插入孔內。


    「之前我遇過類似的狀況。車子底盤裝著炸彈,打開車門就會引爆。我剛剛從這邊的窗戶看進去……」我指著副駕駛座,繼續道:「發現駕駛座附近有導線。我猜一定是連到底盤,隻要打開車門,便會通電點燃火藥。」


    「咦?」山野邊眨眨眼,「那可不得了……」


    「唔,我不曉得車子爆炸算不算不得了的事……」


    「當然算!」


    「你幹嘛生氣?」


    「既然會爆炸,不是更應該趕緊救人?」


    「原來如此。」我隨口敷衍,心裏卻有不同看法。


    一旦決定方針就無法接納其他建議或勸告,這是人類的通病。


    大約一百年前,我在進行調查時,發現目標對象整天活在恐懼中。我問他到底在害怕什麽,他臉色蒼白地告訴我:「聽說哈雷彗星的尾巴會掃到地球!」


    「彗星有尾巴?」我對這個現象相當好奇,但他在意的似乎是另一件事。


    「有個天文學家發現彗星的尾巴含有氰化物!」他告訴我,氰化物是一種毒性很強的物質。除了我的調查對象,其餘民眾也陷入混亂與騷動。不僅爭相搶購氧氣筒,連所謂的法王出麵安撫也無效。


    過一陣子,天文學家又宣布:「就算彗星尾巴真的掃過地球,其中的氰化物含量相當低,不會造成任何危害。」


    這下終於能放寬心,我單純地想著。不料,我的調查對象的驚惶並未解消。其他人也一樣,甚至出現自殺的風潮,據說是認為「與其將來中毒身亡,不如先自我了斷」。由於自殺不在我們的負責範圍內,我也不好多說。但在我看來,「因怕死而自殺」實在是匪夷所思的行為。


    我向調查對象說出心中的疑惑:「當初宣布彗星尾巴含有氰化物的是天文學家,後來宣布不會造成危害的也是天文學家,為何你們相信前者,卻不相信後者?」


    他這麽回答:「當初宣布的肯定是真相,因為沒必要說謊。之後是看世界陷入恐慌,才急忙改口。」


    「可是,當初發現的天文學家,隻是聲稱彗星尾巴含有氰化物,並未提及任何危險性。」


    他完全把我的話當成耳邊風。由此可見,人類一旦認定「事態危險」,便難以恢複平常心。我從中學到一個教訓,就是「很多時候即使說破嘴,也是雞同鴨講」。


    鑒於過往的經驗,我才會認為就算告訴山野邊「車子會爆炸」,他也不會相信。但以結果來看,這隻是我先入為主的想法。


    「這樣啊,我應該更積極地告訴你車底裝有炸彈。」我反省道。


    「現下……該怎麽辦?」山野邊像具人偶般僵立原地,害怕一動就會引爆。


    「要是不希望爆炸……」


    「當然不希望!」


    「那就拔出鑰匙,不開門便不會爆炸。」


    實際上,在調查期間,目標對象絕不會死亡。換句話說,縱使爆炸,山野邊也不會送命。如果會死,必定是在我調查結束,向上級呈報「認可」後。但反過來想,既然山野邊此時絕不會命喪爆炸,或許意味著我注定要阻止他開門。


    我經常思索這樣的問題,卻從未找出答案。調查結果與調查工作互相造成的影響,簡直像是無窮無盡的回圈。


    因此,我告訴自己別想太多,乖乖進行調查就好。反正多想也隻是多煩惱。


    山野邊昨天提到帕斯卡的名言:「人必須學會遺忘死亡。」同樣的道理,我們對自己想不透的事情也得學會遺忘。


    我再度走近副駕駛座。轟麵無血色,不停張望站在右側的山野邊,及站在左側的我。他肯定是一顆心七上八下,擔心我們會打開車門吧。


    隔著窗戶,我重新確認炸彈的導線。那爆炸裝置的結構似乎相當陽春,我從發愣的山野邊手中取過鑰匙,插進駕駛座側的車門鑰匙孔轉動。山野邊與轟同時臉色大變。


    「別擔心,」我輕輕揚手,「不開駕駛座的車門就沒事。」


    此時,所有車門的鎖都解除,我打開駕駛座後方的車門,確定後座沒任何炸彈裝置,便鑽進去。接著,我上半身前傾,雙手越過駕駛座的椅背,替轟解開繩索,扯掉他嘴上的毛巾。


    「有炸彈……」轟仿佛要吐出胸腹中的氧氣,流著口水,發出意義不明的呻吟,顯然心情極度慌亂激動。「神啊,救救我……」他目光渙散地呢喃。


    「被稱為神,很困擾。」我回答。


    「到底發生什麽事?」我們返回開來的車上,山野邊向美樹說明來龍去脈。美樹聽得瞠目結舌,臉色蒼白,不停追問:「轟先生怎會遭遇那樣的情況?」


    山野邊握著方向盤,發動車子。


    「轟先生怎會惹上這種麻煩?」


    「多虧千葉先生,他才能得救。」


    「是啊,多虧有我。」


    「究竟是誰幹的?」美樹激動地問。


    「在這節骨眼,會想把轟先生連車子一起炸得粉碎的,恐怕隻有一個人。」


    「可是,他的目的是什麽?」


    剛把轟救出車外時,他非常驚慌失措,我們花不少時間安撫他的情緒,或許是恐懼已超過他所能承受的極限。脈搏遽增,四肢不聽使喚,賀爾蒙大量分泌導致失調,這些都是人類麵臨死亡時特有的反應。我們帶他到停車場角落,山野邊努力與他對話,他才恢複平靜。


    好不容易能正


    常說話,他娓娓道出始末。


    「本城打電話給我,說有重要事情商量,希望能見麵。」


    「你沒懷疑他的意圖?」山野邊問。「從沒想過他會害我。」轟顫著唇回答,應該是賀爾蒙分泌失調所致。


    「至今轟先生仍相信那男人是清白的,以為那男人邀他出來是想親口道謝。」山野邊解釋,「於是,轟先生依約外出,卻在停車場遭到埋伏。他說是受電擊棒攻擊,這一點有些奇怪,電擊棒要將人電暈並不容易。」


    「不必電暈,隻要痛得不能動就行。」


    「對方把轟先生拖到停車場關進車裏,搶走鑰匙,並俐落捆起他。然後,故意拿炸彈威脅他。」


    「確定是本城嗎?」


    「對方戴著帽子和口罩,但應該沒錯。」


    之後,那男人用轟的手機發簡訊給山野邊。


    「接下來,轟先生就保持這種狀態,直到我們出現。」


    「發完簡訊,那男人告訴轟先生:『我會將車子上鎖,一旦車門打開就會爆炸。』接著,那男人將鑰匙放在地麵,不再理會搞不清狀況的轟先生,蓋上車罩。」


    「那是本城的聲音嗎?」


    「轟先生說聽不清楚。」


    「為何要蓋上車罩?」


    「大概是怕被別人發現吧。假如在我打開車門前,有鄰居發現轟先生嘴上綁著毛巾,計劃就失敗了。在那男人的計劃中,我必須與轟先生一起被炸死。另一個理由,則是……」


    「是什麽?」


    「蓋上車罩,會加深轟先生的恐懼。」


    美樹一臉苦澀。「為何要設計這個圈套?難道是我們昨天衝進飯店,嚇了他一跳,他想以牙還牙,讓我們嚐嚐苦頭?」


    「不,那男人是前天聯絡轟先生,不是昨天。」


    本城與轟是在前天通話,而不是昨天,這一點山野邊反複確認好幾次。換句話說,本城離開看守所,前往出版社準備的飯店客房時便聯絡過轟,與山野邊夫婦昨天在飯店的行動無關。


    「可見那男人早有準備。要不要付諸行動是一回事,計劃本身早已存在。」


    「他不怕轟先生報警?」


    「轟先生不會報警。」


    剛剛在停車場角落,山野邊勸恢複冷靜的轟:「最好不要報警。一旦驚動警察,肯定會被問東問西。轟先生,你可能也會惹上麻煩。」他的語氣溫和,但顯然是在刻意誘導對方的思緒。


    「真的是本城幹的?」轟仍不敢相信。


    「轟先生,在你眼裏,本城是怎樣的人?」


    「這個嘛,該怎麽說……他幫我很多忙,雖然年紀比我小,卻十分值得信賴。何況,他根本沒有理由做這種事……」轟低聲咕噥。


    聽見轟對本城讚譽有加,山野邊如遭重擊,流露痛苦的神色。不過,他迅速壓抑情感,斬釘截鐵地說:「也對。轟先生,把你關在車裏的大概另有其人。」


    或許山野邊認為,讓轟這麽想比較好吧。


    接著,山野邊交給轟一個信封說:「轟先生,我建議你帶著母親離開東京一陣子。」轟打開一瞧,塞了不少萬圓紙鈔,驚訝得脹紅臉,趕緊收進口袋。山野邊的車內置物箱放有不少裝滿鈔票的信封,顯然為報仇耗盡家產也在所不惜。


    「我真的能拿這筆錢嗎?」藏妥信封後,轟確認道。假如山野邊要求歸還,不曉得他會有何反應。不,恐怕正是擔心這一點,才搶先收進口袋。


    「當然。」山野邊點頭。而後,我聽見山野邊咕噥一句:「這是我們夫婦跟那男人之間的問題,你可別來攪局。」


    「話說回來,既然車子沒爆炸,表示那男人的計劃失敗?」坐在副駕駛座的美樹梢稍提高聲調,「他怎麽沒想到,車子可能會沒爆炸?」


    「要不是千葉先生在場,車子早就爆炸了。說到這裏,千葉先生,我實在佩服你能察覺車子底下裝著炸彈。」


    「這麽一提……」聽到山野邊的話,美樹口氣登時一轉,望向待在後座的我。「千葉先生,你是如何發現的?在那種狀況下,一般人根本不會聯想到炸彈。」


    「沒什麽,隻是碰巧。」我含糊應道。根據以往的經驗,要是搬出一些煞有介事的借口,反倒容易搞砸。


    「千葉先生,當時你說曾遭遇類似的狀況?」山野邊盯著後視鏡中的我,「難不成你看過裝著炸彈的車子?」


    「怎麽可能,我的意思是在電影裏看過。」我立刻否認。其實,我曾目擊兩個調查對象遭車子炸飛。


    「但你不僅發現炸彈,還順利拆除。」


    「咦,真的嗎?」美樹問。


    「我還在詢問轟先生的狀況,他突然鑽進車底,若無其事地拆掉炸彈。」


    「千葉先生,你怎會有這種本領?那是真正的炸彈啊!」


    「這個嘛……」我沒必要隱瞞,或者該說,想不到其他解釋,隻好老實回答:「一看就知道。」那炸彈裝置連著幾條導線,我推測切斷一部分就能阻止爆炸,於是憑直覺隨便選一條,電源立刻熄滅。過程僅僅如此,我根本不在乎做法是否正確,反正就算爆炸,我也不痛不癢。


    「千葉先生,一般人絕對無法拆除炸彈。你究竟是什麽來頭?」


    「很不可思議嗎?」我擔心他們起疑,思索片刻,開口道:「告訴你們吧,我的老家是開加油站的,所以我學生時期就取得處理危險物的執照。」


    我想起認識的人擁有這種執照。不過,加油站和處理危險物有何關係,我也說不上來。隻要給得出理由就會受到接納,這是人類的心理特征之一。或許是這樣,他們不再追問,但也可能是放棄深究。麵對我的言行舉止,人類似乎很容易感到疲累。


    「對了,千葉先生,你怎麽處理拆下來的裝置?」


    「你是指炸彈嗎?」


    「『炸彈』這個字眼,聽起來像小孩子的玩具,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我裝進紙袋,送給轟當紀念。」


    「咦?」山野邊發出驚呼。


    「你想問我,為何把這麽重要的證據輕易交給他,對吧?我早猜到這一點。」其實,我根本沒猜到。當時我不認為哪裏不妥,現下看見山野邊的態度,才發覺有些不妙。「別擔心,就算持有炸彈,他也做不出驚天動地的事情。」


    「話雖如此……」


    「我們的首要之務,是思考今後的行動。」我向負責駕駛的山野邊說道。窗外雨勢逐漸轉弱,仰望天空,烏雲也變得稀薄。我暗暗期待放晴,但等我一下車,肯定又會烏雲密布,下起仿佛要印證「世事不如意十常八九」的驟雨。關於太陽的模樣,我在照片及影片中看過,大約想像得出晴天的景色。不過,我還是希望親身體會風雨過後,陽光照耀大地的感覺。雖然跟聽音樂比起來,這隻是小小的願望。「仔細想想,如果我們繼續守在轟的附近,或許就能逮到本城。」


    「是嗎?」


    「山野邊,你不是認為本城極可能是想借由引爆車子殺死轟?」


    「多半沒錯,而且他想連我一起炸死。」山野邊毫不掩飾心底的苦澀。「原以為不會再害怕那男人,但是……」


    「但是?」


    「他的可怕超越我的想像。」山野邊垂頭喪氣。


    「既然想炸死你們,車子沒爆炸他肯定會感到疑惑,不是嗎?你不認為,他會設法從轟的口中問出來龍去脈?」我會這麽猜測,是根據以往的經驗。一旦計劃生變受挫,人類往往會想找出原因。不管是為了記取教訓,或是單純滿足好奇心,在我眼中,這就和從高處躍下卻著地失敗時,大喊著「不可能」邊挖開腳下地麵一樣。


    「機率大概隻有一半吧。」山


    野邊沉吟片刻,應道:「搞不好他不喜歡追根究底。何況,轟先生在我們的監視下,他不會傻傻現身。即使要進行確認,也會委托別人,或打電話給轟先生。」


    「本城打給轟先生?」


    「沒錯,他可能會假裝毫不知情,向轟先生打聽一切經緯。我拜托轟先生,到時含糊解釋我們救他的過程。反正轟先生本來就不清楚狀況,不必擔心他說溜嘴。」


    「轟先生真的很信任那男人,」美樹歎口氣,「簡直對他唯命是從。」


    「這就是景仰吧。」


    「景仰?」美樹反問山野邊。


    「『所謂的景仰,就是做麻煩事』。」山野邊拋出宣傳口號般的一句。


    「你在說什麽啊?」


    「這是帕斯卡的名言。」


    「又是帕斯卡?」美樹又好氣又好笑的話聲盤繞在車內。


    「怎麽解釋?」


    「我也不太清楚。或許帕斯卡認為,表達景仰之意不能光靠嘴說,必須替對方認真做點事。」


    「啊,原來如此。」


    「我從以前就常常想起這句話。在工作上遇到認真為我處理麻煩的人,我總不禁猜測,他們會不會在對我表達景仰之意。」


    「那就不得而知了。」


    「也是。」山野邊聳聳肩,「不過,感覺得出轟先生對那男人懷抱景仰。畢竟那男人在轟危急時,幫他很多忙。」


    「這麽說來,原先是本城向轟表達景仰之意?」我問。


    「那是裝出來的。」


    「好了,現在怎麽辦?」美樹出聲。


    「該怎麽做才好……」山野邊並未試圖掩飾自己的無計可施,嘴裏咕噥著:「還有十二天……」


    「這樣啊……」我差點脫口說出「不,調查時間隻剩四天」。一旦向上層呈報「認可」,山野邊的生命將在第五天終結。


    「千葉先生,你不趕時間嗎?」


    車子在等紅燈。我抬起頭,透過後視鏡與山野邊四目相交,忍不住應道:「最好快點行動。」你們所剩的時間真的不多。


    「不,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其他事得處理?工作不要緊嗎?」


    這就是我的工作。我暗暗想著,當然沒說出口。「不必擔心。無論如何,我都要見本城一麵。」


    「還有十二天……」山野邊重複一遍。我恍然大悟,原來他是指上訴的期限。


    「如果隻剩一周,你們會怎麽做?」我問。


    「咦?」


    山野邊沒特別驚訝,似乎並未意識到我是指他的壽命。


    「『倘若該奉獻僅剩一周的生命,那麽,一百年的壽命同樣該奉獻』。」山野邊又念出像法律條文或契約內容的話語。


    「哦?」


    「這是誰的名言?」美樹問。


    「也是出自帕斯卡的《思想錄》。」山野邊苦笑著回答。


    「看來,世上所有名言都是帕斯卡說的。」美樹笑道:「不過,千葉先生,僅剩一周的生命,卻得奉獻一百年的壽命,這是什麽意思?」


    山野邊回到公寓後,打開廚房的冰箱。我站在一旁看著,他突然出聲:「千葉先生,你小時候聽過『冰箱的門無法從內側打開』嗎?」


    「好像聽過。」我回答得模棱兩可。


    「那是錯的。」


    「哦,真令人吃驚。沒想到冰箱的門居然能從內側打開。」我試探性地應道。其實,我根本不曉得哪一點值得吃驚。


    「不過,從內側打開得費一番功夫。冰箱的門是氣密式的,很難靠蠻力推開。小時候,聽說有人躲在冰箱一直沒被發現,我害怕得不得了,好一陣子連開冰箱都心驚膽跳。」


    「小時候學到的知識往往是錯的。」我停頓一下,又補一句:「如果冰箱的門真的無法從內側打開,我倒想把本城塞進去。」我沒特別的用意,隻是希望說一些山野邊認為我「應該會說」的話。


    山野邊的反應比想像中激烈。他睜大雙眼問:「為什麽要把本城塞進冰箱?」


    「當然是……」我遲疑一下,繼續道:「讓他嚐嚐天寒地凍的滋味。」


    山野邊無奈一笑。


    「能不能放點音樂來聽?」


    山野邊起身走進另一個房間,不久後,拎著一台迷你音響回來。他遞給我數張cd,詢問:「想聽什麽?」


    「對你們夫婦來說,音樂也是不可或缺的嗎?」


    「咦?」


    「要不然,你怎麽會在這裏準備迷你音響?」這棟公寓隻是暫時的棲身之處,不需要任何多餘的家具,所以屋內十分冷清。但在生活基本用品中,竟包含音樂。


    「因為……」山野邊吞吞吐吐,「我們原本打算抓到那男人後,在這裏執行報複計劃。」


    「哦?」


    「被迫聽刺耳的音樂,不也是一種痛苦?」


    「啊,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以往,我曾多次目睹「刑求」,也就是人類對人類使用暴力的場麵。最近遇上的機會較少,但我並不感到陌生。陷入亢奮狀態時,人類往往會做出毀滅他人的暴力行徑,而且手段五花八門。除了肉體上的折磨,我還見過妨礙睡眠或製造震耳欲聾的噪音等方法。


    「這確實是方法之一。」


    「千葉先生,你不驚訝?」美樹問:「你不擔心我們是真的想刑求那個人,而不是開玩笑?」


    「這個嘛……」我含糊應答,然後聳聳肩。聳肩是非常好用的身體語言,在對方眼中能代表各種意思。此時,我忽然想到,山野邊剛剛是說「原本打算」,意思是已改變心意?他們取消在這裏的刑求計劃?


    不過,這些事一點也不重要。我興衝衝地插上插頭,隨手挑一張cd放進迷你音響後,按下播放鈕。音響中傳出鋼琴與薩克斯風的合奏,我頓時感到心曠神怡。


    「你喜歡桑尼·羅林斯(注:sonny rollins(一九三〇~),美國五〇至七〇年代的著名爵士薩克斯風演奏家。)?」山野邊問。


    我怕再次做出錯誤反應,不敢出聲附和,隻曖昧地點點頭。


    「我也是。他有『爵士樂巨人』之稱,相當名符其實。」


    「大概幾公尺?」


    山野邊噗哧一笑,似乎將我這句話當成無聊的玩笑。


    「羅林斯的薩克斯風,就像巨人吹的一樣氣勢磅礴。」


    「是啊。」


    「隨興、豪放,宛如在天空翱翔。」


    「是啊。」


    「但rca時期(注:一九六〇年代,羅林斯有一段時期與美國的rca唱片公司簽約。)的羅林斯普遍評價不佳,大家認為他失去自由自在的特色。」


    「好像是這樣。」我配合著答腔。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什麽是「rca時期」,八成又是某種分類吧。人類最喜歡依某種特別的定義來區隔、分割時間。


    「坦白講,我滿喜歡rca時期的羅林斯。這時期的他受到自由爵士樂風潮的刺激,嚐試許多新的挑戰。不過,羅林斯的樂迷總是異口同聲地說:『那不是羅林斯。』」


    「那他是誰?」


    「唔,羅林斯。」山野邊皺著眉回答。美樹噗哧一笑。


    我再度做出「在對方眼中能代表各種意思」的好用動作,便沉浸在薩克斯風的悠揚旋律中。原來如此,聽起來確實像巨人哼的歌,豪邁又充滿活力。


    靠著牆壁聽音樂,果然是種享受。共處一室的山野邊夫婦或坐或躺,臉上各自帶著倦容。看著他們萎靡不振的模樣,我沒有太多感觸。


    山野邊取來擱在牆角的攝影機,在我的前方把弄。不曉得他在做什麽,我沒特別理會。直到cd播完,我


    才開口:「終於輪到攝影機登場?」


    山野邊打開攝影機的蓋子,在液晶熒幕上查看錄影片段。相隔一晚,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進行確認。不知何時,美樹在他身旁坐下,同樣盯著畫麵。


    「搞不好能從影片中找到一點線索。」


    「線索啊……」


    我隨口回應,正要換一張cd,美樹卻說:「從頭開始播放吧。千葉先生,你也一起來看。」迫於無奈,我隻好壓下想聽音樂的心情。


    影片的開頭,出現昨晚我們闖入的飯店客房。這台攝影機想必一直放在圓桌上。鏡頭微仰,拍到坐在正前方的本城上半身。


    畫麵外響起記者的話聲:「或許該先跟您說聲『辛苦了』。」


    「謝謝貴社為我準備這間客房。」本城崇答得彬彬有禮。


    接著,記者說明這次專訪的主旨,不時穿插「恭喜您洗刷冤屈」、「您在看守所內想必受過不少委屈」、「在看守所初次見麵時,我就看出您是沉著冷靜、堅毅剛強的人物」等恭維的話語。此外,還提到兩次「揭發真相能讓世界更美好」,約莫是他的理念或主張吧。


    「請在這裏好好休息,偶爾抽空接受我們的采訪就行。」


    本城麵無表情地點點頭,環顧四周。


    「好不容易獲釋,您一定想去外頭大玩一場……」記者接著道。


    「別擔心,我會乖乖待在這裏。」本城崇的態度比記者沉著。「小澤先生也提醒過我,必須待在聯絡得上的地方。」


    山野邊或許是認為我會對「小澤」的身分感到好奇,主動告訴我:「律師。」


    原來如此,小澤是本城崇的律師。


    「等後天一切結束後,您會回府上嗎?」記者以聊天般的語氣問道,想營造出閑話家常的氣氛,其實聽起來極為別扭。


    「不,我家附近恐怕會有媒體記者守著。」本城崇回答。


    「對了……」記者微微拉高嗓音,「有個您認識的人托我傳話。」


    「我認識的人?」本城反問,話聲中不帶感情。


    「對方是您的高中同學。」


    「高中同學?」本城歪著腦袋沉吟,仿佛根本沒經曆高中生活。


    「原來他也有過高中生活。」山野邊低喃。


    忽然間,我腦海浮現剛剛聽到的「rca時期」。


    「你和對方見過麵?」畫麵裏的本城崇麵無表情地問。


    此時,記者約莫是點了點頭。「某天下班時,一名穿套裝的女子向我搭話,問我是不是記者。她似乎知道我跟您保持著聯係,不曉得是從何處得到的消息。我正感到狐疑,她又說您獲判無罪後,我會和您見麵。她自稱是占卜師,來曆十分可疑,但她聲稱與您熟識……」


    「我的高中同學裏沒有這號人物。」本城的眼神如蛇一般犀利。


    「那麽,大概是騙子吧。她要我轉交這個給您。」記者遞出一張小紙片。


    山野邊目不轉睛地瞪著畫麵,「那女的不曉得是誰。」


    「就是啊。」


    「若有必要,我會打電話聯絡她。」本城接下紙片,身體卻突然停住。


    原來是山野邊按下暫停鈕。


    「有沒有辦法看出紙片上的字?」美樹湊近畫麵。


    「在哪邊?」我也仔細端詳,但隻分辨出是姓名和電話號碼,看不清到底寫些什麽字。「你們認為,本城會去見這個陌生女人?」


    「也對,他不會冒這種險。」


    「況且沒有任何好處。」


    「不過,或許我們能從這個女人身上找到一些線索。」


    「是嗎?假如能看出電話號碼,事情就好辦了。繼續播放吧。」


    若出現不同角度或亮度的畫麵,或許憑我的眼力能辨識得出。


    山野邊一按,液晶熒幕上的影像再度動起來。我全神貫注地盯著畫麵。記者正要將紙片遞給本城,下一瞬間,我立刻明白沒必要這麽費力。


    影片裏的記者對本城說:「這位香川實夕子小姐,長得非常漂亮。」


    「唔……」我不禁發出低吟。


    香川是我的同事,昨晚我才在cd唱片行的試聽機前碰到她。


    「啊,千葉,原來你負責那個姓山野邊的男人?」


    特種行業林立的南金剛町一隅,有間地下咖啡廳。我一踏進店裏,便找到香川的身影。這間營業到深夜的音樂咖啡廳,就是她推薦給我的。


    她獨自坐在店內最深處的四人桌位。我走過去,在她麵前坐下,直接問:「你的調查對象是本城崇?」她瞪著眼回答:「是啊。」或許是不希望幹擾旋律,她輕聲細語,像隻動嘴沒出聲。


    「你知道山野邊的事情嗎?」我當然也盡量壓低嗓子,畢竟音樂比說話重要得多。


    「多少知道一點,就像你知道本城的事一樣。」


    「你上次提過,是四天前開始調查?」


    「但今天才聯絡上本城。」


    「你是顧慮到審判還沒結束?」這意味著,香川早我兩天開始調查。「山野邊想找本城報仇。」


    「好像是這樣。對了,本城跟我提過,山野邊到飯店找他時,身邊帶著一個既不像律師又不像保鏢的古怪男子……」香川指著我竊笑。


    「方便問個問題嗎?」我回想山野邊夫婦的話,「聽說在人類中,本城崇屬於極度沉著冷靜,做事從不慌亂的類型?」


    「就是人類口中的『無血無淚』吧。事實上,他當然有血也有淚。」


    「既然如此,他剛離開看守所,還得提防山野邊夫婦的糾纏,為何願意和陌生人見麵?他應該相當冷靜謹慎,你怎麽卸除他的心防?」我問。


    香川打了個嗬欠。當然,那不過是讓自己看起來像人類的深呼吸。「很簡單,跟你一樣。」


    「跟我一樣?」


    「隻是依情報部的指示去做。」香川聳聳肩。她的頭發半長不短,稍微超過肩膀一些。「我把聯絡方式寫在紙條上,交給采訪本城的記者。不久,他就打電話過來,大概也想搞清楚我的來曆吧。情報部還指示我,接到本城的電話時,就說一句話……」


    「哪一句話?」


    「『轟的車子沒爆炸』。情報部告知,隻要講出這句話就能吸引本城注意。」


    「原來如此。」不曉得情報部對未來掌握到何種程度,當初轟的車子沒爆炸,是因為我發現炸彈。這麽說來,難道情報部早料到我會告訴山野邊「打開車門就會爆炸」?這中間的因果關係,有點類似人類經常談論的「雞生蛋、蛋生雞」問題,至今我仍沒有結論。


    「如同情報部所言,本城主動與我見麵。當然,他依然十分提防我。」


    根據香川的敘述,她和本城約在某摩天大樓的瞭望台,對他說:「電視上的你帥氣十足,我忍不住想幫你忙。我可以為你占卜。」這自然也是情報部指示的台詞。


    「帥氣十足?」


    「人類往往會對電視上出現的犯罪者產生崇拜之心。或許是基於認同感或同情,衍生出類似憧憬的心情吧。本城崇沉著冷酷,有些人類似乎把他當成偶像。」


    「你假裝是他的崇拜者?」


    「這種輕浮又虛假的理由,有時比冠冕堂皇的借口更能取得人類的信任。」


    「本城相信你?」


    「很驚訝吧?不過,當我告訴他,我是靠占卜得知轟的車子一事時,他露出不屑的表情。」


    「想必他不會理睬這種可疑的說詞。」


    「但事實是,我知道轟的車子沒爆炸。他肯定非常在意這一點。」


    「原來如此,他大概認為你有利用價值。」


    「我真搞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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