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陌生的房間醒來,坐起上半身,隻見窗上罩著百葉窗簾,縫隙之間隱隱透出白光,顯然是白天。低頭一瞧,我躺在一張寬大的沙發上。接著,我在另一張沙發上找到美樹的身影。既然沒有床,這裏可能並非飯店客房。


    我一移動身體,便響起叮當聲。往下一看,腳踝上扣著一樣東西。


    那是兩個圓形的金屬環,分別扣在左右腳上,以鐵鏈連接。環上的鑰匙孔,仿佛正嘲笑著我的愚蠢。


    鐵鏈限製雙腳的自由,但步伐小一些,還是能勉強移動。於是,我離開沙發,走到窗邊,撥開百葉窗簾。


    眼前是條大馬路,對麵是高樓大廈。雨水在玻璃上畫出一條條直線,窗外的景色頓時扭曲變形。


    我走近另一張沙發,喚醒美樹。她同樣扣著腳鏢。剛睜開眼睛時,她搞不清狀況,情緒相當激動。但一會兒後,她便撫摸著鐵鏈,苦笑道:「這副腳鐐做得真棒,不知哪裏買得到?」


    不是她太遊刃有餘,聽得出語氣中帶著幾分自暴自棄與絕望。


    「大概是『捆綁購物網』之類的網路商店吧。最近網路上什麽都買得到,何況在喜愛sm的人眼中,這種東西並不稀奇。話說回來,怎麽沒綁住我們的手?」


    「會不會是手銬正好缺貨?要不然就是隻找到專賣腳鐐的網站,所以沒賣手銬。」


    「或許他們相當有自信,認為就算我們雙手自由,也無法解開腳鐐。」


    沙發旁的電子鍾顯示著早晨七點。如果上頭的日期是正確的,此時是我們在公園遭電擊棒攻擊的隔天。


    但時鍾會不會故障?會不會早就過了上訴期限,而檢察官已提出上訴?想到這一點,我頓時寒毛直豎。比起生命安全,我更害怕這一點。如果檢察官提出上訴,下次報仇的機會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我們夫婦的精神狀況,恐怕承受不住漫長的等待。


    我回想起在濱離宮恩賜庭園的情景。當時遭受電擊,我痛得幾乎無法呼吸,蜷縮在地。而後,他們捆綁我的手腳,以膠帶貼住我的雙眼和嘴巴,將我塞入類似睡袋的袋子。


    遭受電擊的症狀消失時,我被固定得像隻毛毛蟲,根本動彈不得。美樹及千葉的處境如出一轍,也遭到「打包」。


    那些穿雨衣的男人並未保持沉默。隔著袋子,聽得見他們不時低聲交談。


    他們扛著裹在袋裏的我,往公園外移動。


    公園的側麵沒有圍牆,但有河川環繞,像是護城河一樣。而他們便是利用這條河川,把我帶出公園。


    有人輕聲說了句「慢慢放」,接著我感覺身體緩緩下墜。若從外頭看,我肯定像隻吊在半空的巨大蓑衣蟲。


    透過種種感覺,我曉得自己被他們放入停在河麵的小船。他們把我固定在堅硬的船底,不久,我便聽見引擎的發動聲。


    又過一會兒,他們把我拉出袋子。四周一片昏暗,似乎是倉庫之類的建築物內部。「要不要上廁所?」一個年輕人走過來問我,邊撕下我眼睛和嘴巴上的膠帶。他撕得又輕又慢,我的皮膚仍微微刺痛。我無奈地搖頭,他忽然拿出一個小包裝的果凍飲料,將吸口對著我說:「請喝吧,別餓著了。」或許是他十分客氣,我居然毫不猶疑地喝下。片刻後,我才驚覺飲料裏可能摻有安眠藥。


    腦袋昏昏沉沉,仿佛意識從肉體蒸發殆盡,我反射性地想到「死亡」這個字眼。久違地想像自己的死亡,我有種悶得喘不過氣的感覺。去年菜摘離世後,我就不曾思考關於自身的死亡。如今這思緒重回心頭,竟再也無法拋開。


    人死後會去到哪裏?


    「人死後會去到哪裏?」


    腦海中響起這道聲音。


    那是幼時的我,在某個晚上哭著問父親的問題。


    人死後會去到哪裏?


    或許哪裏也不去吧,這是我目前的結論。人死後,意識消失,什麽也無法思考,變成「無」的狀態。世上還有更可怕的事嗎?


    那就像永遠獨自蹲在漆黑的房裏。不,甚至更可怕。


    我置身在袋裏,腦中盤繞著無數思緒,恐懼得幾乎快昏厥。事實上,如果能真的昏厥,不知該有多好,但我隻能在無窮無盡的思緒中不斷說服自己「一點也不可怕」。


    沒錯,死亡一點也不可怕。


    我憶起逝世的父親。


    還來不及確認是不是回憶幫助我消除恐懼,我已陷入沉睡。再度醒來時,便身處在這個房間。


    「他們到底在打什麽主意?」美樹問。她不是畏怯,話聲中充滿遭比賽對手先馳得點般的憤怒。


    此時門突然打開,看來隔壁還有房間。


    兩個男人走進來,一個穿藍雨衣,一個穿白雨衣。昨天以電擊棒攻擊我們的就是這兩人。或許是他們在室內穿雨衣的緣故,看起來猶如幻覺,毫無真實感。接著,我又發現他們都穿長靴。不僅如此,還戴著雨帽、防風鏡,口罩及橡皮手套。


    簡直是全副武裝。不管是天花板漏雨或地板滲水,他們似乎都不會感到困擾。


    「對了,千葉先生呢?」美樹忽然問道。確實,房裏找不到千葉的身影。我不禁懷疑,打一開始千葉就不存在。正因是幻覺,言行舉止才會那麽古怪。如此一想,一切都說得通。這幾天來,即使站在千葉身旁,我仍有種「我們並非呼吸相同空氣」的錯覺,就像我們昨天造訪的那座位於汐留的巨大庭園。摩天大樓、高速公路,竟與蒼翠的廣闊庭園比鄰,形成一幅不該出現在現實中的景色。千葉也散發著相同的氣息,給人難以捉摸、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印象。


    美樹望向我,微微偏著腦袋,眼神仿佛在詢問:「真的有千葉這個人嗎?」


    「原本跟著你們的那個人在隔壁房間。」站在左側的白雨衣男人拉起口罩說:「他是你們的律師吧?」


    當下,我百分之百確定,這次的綁架監禁是本城的指示。知道千葉與我們一起行動的人不多,而且千葉隻有前天在飯店裏被誤認為律師。


    「請隨我們到隔壁房間。」穿白雨衣的男人繼續道:「對了,勸你們不要輕舉妄動。我們隨身配備刀子、手槍等各種武器,你們卻戴著笨重的腳鐐,抵抗絕對沒有好處。」


    「你們想幹嘛?」美樹問得毫不客氣。這是非常正確的應對方式,禮貌是無用之物。從去年到現在,我們夫婦受過太多來自他人,或者該說來自整個外界的無禮對待。既然如此,我們還守什麽禮?


    簡直跟工地沒兩樣。


    這是我踏進隔壁房間的第一個想法。


    地板鋪著一層塑膠墊,我仿佛進入施工現場。


    穿藍雨衣的矮小男人比手勢要我們坐下。門旁的牆邊靠著一張小桌子,還擺有兩張圓凳,像是用來欣賞房內景致的觀眾席。


    我依吩咐坐下。為何如此聽話,我也說不出所以然。或許是男人手中的尖銳刀子,讓我的身體選擇服從。所謂的恐懼,不是發自意識,而是發自肉體。


    美樹也坐在椅子上,愣愣看著室內。她的現實感正一點一滴消失吧,跟我一樣。


    穿白雨衣的男人走到房間中央。我隨著他的身影移動視線,一張附靠背的椅子出現。


    接著,我看見千葉。


    他坐在房間中央的椅子上,雙腿捆在椅腳上,雙手則綁在椅背上。


    用的不是腳鐐手銬之類戒具,而是膠帶。


    另一個穿紅雨衣的男人站在他旁邊。昨天全身動彈不得時,我隱約聽見千葉提到「理發廳招牌」。這三個男人的雨衣顏色確實和理發廳招牌一樣,不過,在那麽危急的情況下,虧千葉能悠哉發表感想,真不知該敬佩還是錯愕。


    「請仔細看著,這位律師先生接下來會受一點皮


    肉傷。」站在千葉身旁的紅雨衣男,語氣仿佛在指導做菜。三個男人中,他的體格最魁梧,簡直是虎背熊腰。他握著一根細長的工具。


    「千葉先生跟這件事無關。」我不明白他們的意圖,隻能勉強擠出這句話。


    原來他們鋪塑膠墊,是不希望弄髒地板。換句話說,他們接下來的行為可能會弄髒地板。


    坐在房間中央椅子上的千葉,像是等待治療牙齒的患者。


    「這位律師先生當然跟這件事有關。」站在椅子旁的紅雨衣男反駁。他也戴著防風鏡。為什麽要戴防風鏡?難道會有水濺到他臉上嗎?算了,我不能再欺騙自己。即將濺到他臉上的多半不是水,而是血。


    「他是你們的律師,怎麽可能沒關係。」


    「我不懂,你們為何要這麽做?」我意外地冷靜。不,與其說是冷靜,不如說是尚未進入狀況。把人綁起來嚴刑拷打,這是電影、小說等虛構作品裏的慣用橋段,隻能以了無新意形容。我甚至不禁懷疑,眼前其實設有熒幕或投影布幕。驀地,我想到一件事。以電擊棒攻擊轟,並將轟關在車子裏的,會不會也是這幾個人?根據轟的證詞,當時隻有一個男人在場,但搞不好其餘兩人躲在暗處伺機而動。


    紅雨衣男舉起右手。


    隻見他手裏亮光一閃,直接擊向千葉的膝蓋。千葉嘴上貼著膠帶,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


    男人使用的刑具,不是尖銳的鑽子,就是刺針。


    坐在牆邊的我理解狀況後,渾身不住顫抖。剛想站起,腳下的鎖鏈發出叮咚聲響,引得身旁的藍雨衣男側目。他不過是瞥一眼,我就像聽話的乖孩子,重新將屁股貼回椅子上。身旁的美樹以手掌捂住嘴。


    腦海一隅隱隱發亮,令人難以承受的景象就要浮現。眼前的暴力畫麵刺激我的記憶,我差點想起那男人寄來的影片內容。無論如何,我都不願想起菜摘遭注射毒藥的畫麵。於是,我立刻抹除思緒,將哀號硬吞下肚。


    白雨衣男站在椅背旁。他按著千葉的肩膀,以防千葉掙紮。


    「痛嗎?」手持刑具的紅雨衣男蹲在千葉身旁,大聲宣告:「接下來會更痛。」


    刑具拔起瞬間,似乎有液體噴出。男人將拔起的鑽子再度插進千葉的大腿。我仿佛聽見尖銳的鑽子刺破皮膚、勾動肌肉的聲響。塑膠墊也濺上不少液體。


    美樹嚇得動彈不得。這一年來,在各種惡意行徑的折磨下,我們的情感幾乎完全麻痹。即使如此,目睹眼前的景象,她仍無法掩飾心中的驚駭。事實上,我也一樣。


    然而,我們心中的驚駭,並非來自這殘酷的刑求。


    當然,原本毫無瓜葛的千葉,莫名承受這種可怕的暴力,我非常震驚。但明明「這本該是我們施加給對方的懲罰」,才是我激動得快發狂的理由。


    為了報仇,我們夫婦絞盡腦汁,想讓那男人嚐遍世上所有痛苦和恐懼。當然,即使順利成功,還是無法消除我們的心頭之恨,因為菜摘永遠不會再醒來。可是,至少要讓那男人吃盡苦頭。


    然而,如今立場完全對調,我們成為受到監禁、欺淩的一方,恐怕沒有比這更令人無法接受的事。


    我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的一切。


    為不公義的遭遇受盡煎熬的我們,為何還得承受這種折磨?


    世上真的有天理嗎?這樣與隻能防守、不能進攻的棒球賽有何不同?


    看著穿雨衣的三個年輕男人,腦中浮現「沒有良心的人」這個字眼。直覺告訴我,他們都是「精神病態者」。


    根據統計,通常二十五人中會有一名精神病態者。倘若房間裏的六人中,就有三個精神病態者,比例未免太高。


    仔細觀察後,我發現這三人與「二十五分之一的人格特質」有些不同。很類似,但不太一樣。


    所謂的精神病態者,把人生當成一場控製遊戲,是種冷酷無情的人。但眼前三人的所作所為,實在看不出控製他人的企圖。


    不過,他們顯然與一般認知的「正常」人也有所不同。


    那麽,該如何理解他們的人格特質?


    我聯想到猶太精神醫師維克多·弗蘭克(viktor e. frankl)的《夜與霧》(注:譯自日文書名《夜と霧》,原書名為《…trotzdem ja zum leben sagen: ein psychologe erlebt das korationger》。)。這本書主要是敘述作者在納粹集中營裏的經驗,但並非單純的曆史紀錄。因為作者使用大量豐富的辭藻,足以帶給讀者強烈的心靈震撼。每一次閱讀,我都會再次驚愕於人心的脆弱與醜惡。集中營內的種種痛苦折磨,令作者的生命有如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沒錯,在猶太人大屠殺的現場,人命形同蠟燭的火光般渺小孱弱。單單想像生活在那樣的環境下,得麵對多少不安與恐懼,我便感到毛骨悚然。


    在集中營裏,猶太人根本不被當人看。他們受盡各式各樣殘酷、不人道的對待。於是,我不禁產生疑問:


    「那些集中營的衛兵為何狠得下心?難道他們沒有人性嗎?」


    《夜與霧》裏也談及同樣的問題。作者維克多·弗蘭克提出以下的看法。


    以嚴格的臨床定義而言,有些集中營衛兵確實是虐待狂(sadist)。


    所謂的虐待狂,目睹他人痛苦的神情會進入性興奮狀態。


    換句話說,他們虐待猶太人非但不會有罪惡感,反而樂在其中。


    這真是世上最令人絕望的狀況。


    在集中營裏遭受虐待的人,不管是懇求「請幫幫我們」,或呼籲「請拿出同情心」,都不會有任何效果。因為他人的痛苦與恐懼,在虐待狂眼中都會化成快樂與喜悅。


    納粹挑選虐待狂當集中營衛兵,實在是高明的點子。每次我閱讀《夜與霧》,總是為此佩服不已。當然,衛兵裏不乏正常人,也可能承受著良心的嗬責,但畢竟是少數。


    眼前的三名年輕人,恐怕與納粹集中營衛兵有著相同的特質,也就是最殘暴的虐待狂。


    拿鑽子刺千葉腿的男人,神情有些陶醉。


    或許他們正是「臨床定義上的殘暴虐待狂」,借由淩虐他人獲取快樂。


    每二十五人中就有一人的「精神病態者」,凡事隻想到自己,根本不在意他人死活。這種人對他人的情感毫不關心,分辨不出「愛情」與「椅子」兩個字眼有何不同。


    但眼前的三人,應該能感受到他人的情感。正因如此,他們才會從虐待行為中獲得興奮。這話雖然有語病,不過,比起精神病態者,虐待狂多少還算有人性。


    我震懾於目睹的景象,腦海盤繞著種種思緒。期間,紅雨衣男一次又一次揮下鑽子。千葉的嘴巴與四肢都失去自由,隻能不停扭動身體。


    雙手好痛。我用力握緊拳頭,指甲仿佛會戳破掌心。


    腦袋裏仿佛塞了塊滾燙的巨石,發出滋滋聲響。一切思緒蒸發殆盡。唯一殘存的理性,像貼在岩石上的小蟲,隨時可能消失無蹤。


    我怒火中燒,忍不住想不顧一切地衝過去。


    若是平常,妻子美樹一定會在旁邊安撫我的情緒。然而,此刻她隻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遭受荼毒的千葉。


    製止我站起來的,反倒是身旁穿藍雨衣的男人。


    當然,他負責監視我們,不準我們亂動是他的職責。奇怪的是,他的舉止輕柔,像是刻意保持低調。


    他察覺我的疑惑,以食指抵著嘴巴,示意「別出聲」,接著朝我伸出另一隻手。我不禁想起背著其他大人,偷偷塞零用錢給我的祖母。男人手中之物輕觸我的胸口,但那不是零


    用錢,而是一把槍。我起先以為是塊黑色大石頭,仔細一瞧,竟是裹著布的槍。


    藍雨衣男泰然自若地望著房間中央,仿佛隻是繼續執行監視任務,唯獨一隻手違背他的立場。


    我深吸口氣,戰戰兢兢抓住槍。原本害怕男人會趁機施暴,卻什麽也沒發生。見我握著槍,他立即恢複若無其事的模樣,努努下巴,要我看前麵。


    紅雨衣男朝椅子一揮,鑽子再度刺在千葉的膝上。明明已血肉模糊,他仍執拗攻擊相同的部位。


    我忍不住想大喊,快停止這種掠奪行為!別再奪走他人的財產、自尊心、生活,及重要事物!


    「就這麽冷眼旁觀好嗎?」


    一行字映入眼簾。身旁的藍雨衣男不知從哪裏拿出智慧型手機,將熒幕遞到我麵前。他以記事本功能打出「就這麽冷眼旁觀好嗎」,像是瞞著同夥向我傳訊。


    難道他想幫助我們?


    他交給我足以扭轉局麵的手槍。


    不過,我相當冷靜。


    至少我是這麽認為。


    直到剛才,憤怒與憎恨猶如滾燙的岩漿,還在我亢奮的腦海裏翻騰。我握著槍,反倒鎮定下來,仔細觀察目前的狀況。絕不能搞砸這個機會,好不容易結束守備,換我們進攻,而且輪到第四棒上場打擊。能夠以棒球思考處境,代表我已恢複理智。


    至少我是這麽認為。


    實際上,我的腦袋仍處於不聽使喚的狀態。該思考的環節都還毫無頭緒。


    槍有沒有裝子彈?前方有兩名敵人,朝其中一名開槍,接下來怎麽辦?不,比這些更值得深思的是,藍雨衣男為何要給我槍?假如他真的想幫助我們,為何會選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到底有什麽目的?在背後操控一切的本城,又有什麽企圖?


    這些我完全沒想到答案。


    視野搖搖晃晃,雙腿毫無知覺。回過神,我已從椅子上站起。


    我看著手裏的槍。這玩意不像道具,而是沉重的石頭。或許是明白接下來的行動多麽嚴重,才會產生這樣的聯想。


    「繼續坐視不管,所有人都會被殺。」


    藍雨衣男又遞來智慧型手機,顯示著這行字。下一瞬間,他迅速奪走槍。我嚇一跳,差點喊出聲。


    全怪我猶豫不決,槍才會被奪走!我暗罵自己。


    男人雙手覆住槍身,不知在做什麽。下一秒,槍又回到我手上,原來他扳下擊錘。


    智慧型手機再度出現,熒幕顯示著:「這是唯一的機會。如果不動手,你知道會有什麽下場嗎?」等我讀完訊息,男人往畫麵一點,送出下一行字:「就算沒殺死你們,也會戳瞎你們的雙眼,以免遭到指認。這是他們慣用的手法。」


    這男人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我受夠這種工作,想改過自新。」這行字接著出現。


    「戳瞎雙眼」這幾個字宛如隱形的烙鐵,在我的腦袋留下深刻的痕跡。


    我望向房間中央。


    千葉被綁在椅子上。紅雨衣男抓著鑽子,站在旁邊。


    藍雨衣男悄悄閃到一旁,似乎在暗示我「快動手」。紅燈停,綠燈行。


    地板在搖晃。我沒意識到其實是雙腿在發抖,隻是覺得難走,內心一陣焦躁。


    站在椅子旁的兩個雨衣男一愣,顯然是看到我手中的槍。不料,他們很快恢複冷靜。白雨衣男指著我。不,那不是手指,而是槍口。他也握著槍。「你怎麽會有那玩意?哪裏弄來的?」


    紅雨衣男迅速蹲下,揪住千葉的後頸,拿鑽子抵著千葉的臉,威脅道:「立刻放下槍,不然我就刺瞎律師的眼睛。」


    刹那之間,我找回理性,激動的情緒驟然消退。


    紅雨衣男仿佛隨時會下手。他一施力,鑽子便會貫穿千葉的眼球。


    如果我扣下扳機,紅雨衣男一定會采取行動。


    更何況,白雨衣男的槍口正瞄準我。


    腦袋頓時凝固,像是灌入大量沙土,塞得密不通風,沒留下一點思考的縫隙。我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放下槍。」持槍的白雨衣男命令道。


    紅雨衣男好整以暇,隨時會刺下鑽子。


    他們顯然很習慣應付這樣的場麵。


    我攤開左手,舉到胸前,表示「我會照做,你們別亂來」。接著,我彎下腰,右手把槍放在塑膠墊邊緣。鬆開手的瞬間,藍雨衣男的訊息浮現腦海:「就算沒殺死你們,也會戳瞎你們的雙眼。」


    此時放下槍,將會落得何種下場?


    我們看見他們的模樣,絕不可能毫發無傷地離開。


    即使願意饒過我們的性命,也會奪走我們的視力。


    我重新握緊槍站起。既然無法全身而退,不如賭一把。


    「你不放下槍?」白雨衣男把槍口瞄準我問道。除了疑惑,還帶著強烈的不耐煩。


    「就算放下槍,也是死路一條。」與其乖乖就範,不如豁出性命對抗。運氣好也許能殺死其中一人,我內心浮現野蠻的期待。


    「想清楚,我一刺,律師就再也看不見。你有沒有想過當瞎子的感覺?」紅雨衣男撕開千葉嘴上的膠布,對千葉說:「快勸他放下槍,不然你的眼珠子不保。」


    千葉麵無表情地望著我,平板地吐出一句:「山野邊,放下槍。」


    「千葉先生,你不要緊吧?」話一出口,我立刻驚覺這是多麽愚蠢的問題。一般來說,「不要緊吧?」隻是問候語,除非是特殊情況,否則對方通常會回答「不要緊」。此時千葉的處境,無疑是特殊狀況。


    出乎意料,千葉沉穩地回答:「不要緊。」


    拿著鑽子的男人大笑。「腿上的肉都稀巴爛了,怎麽可能不要緊?接下來換刺眼珠,往後的人生你將會在黑暗中度過,很恐怖喔。搞不好死了還比較痛快。」


    「不,生和死完全是兩回事。」千葉不假思索地反駁。他的話聲不帶感情,非常沉著。「眼睛看不見跟死亡扯不上關係。」


    千葉的話像是看不見的手指,猛然往我額頭一彈。我忍不住想大喊:「千葉先生,你說得真好。」


    菜摘離世後,相同的念頭不斷在我腦中徘徊。不管是怎樣的狀態,希望菜摘至少能保住性命。人一死,就再也無法挽回。死亡的瞬間,一切便宣告終結。


    「趕緊放下槍,我的耐心快用光了。」握著鑽子的紅雨衣男催促。


    千葉的四肢綁在椅子上,後頸又被製住,動彈不得,隻能看著尖銳的鑽子。


    我的手指放上扳機。對方顯然真的打算刺瞎千葉的眼睛,此時不開槍,我肯定會懊悔一輩子。


    「啊,對了……」千葉突然出聲,仿佛麵前的尖銳凶器、即將遭刺穿的眼球,都與他毫無關係。「本城跑去哪裏?」


    一時之間,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光聽到那男人的名字,我便一陣激動。不知千葉為何提及這個名字,我錯愕地應一聲:「咦?」


    「本城剛剛不是在你旁邊嗎?」千葉說得雲淡風輕。


    「我旁邊?」我和身旁的美樹麵麵相覷。


    「他穿藍雨衣。在公園遇上時,我沒立刻察覺,但仔細一瞧,那不就是本城嗎?不管從哪個角度看,肯定是本城沒錯。」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我猛眨雙眼。「可是,不管我從哪個角度看,都隻看見穿雨衣的陌生人。」


    不過,穿藍雨衣的男人確實消失無蹤。


    那就是本城?


    回想剛剛在我身旁的男人,他靜靜站著,借智慧型手機向我傳遞訊息。他就是本城?


    果真如此,這代表我恨之入骨、即使犧牲生命也要打倒的敵人,就待在我身旁,而我卻毫無


    所覺。對方特地給我武器,我竟沒想過要反製他。


    見我啞口無言,紅雨衣男火大地說:「你還沒搞清楚狀況?我要刺他的眼睛嘍。」


    「要刺就刺吧。」千葉一臉無所謂。


    「千葉先生……」我忍不住喊道。千葉望著我,聳聳肩應道:「剛剛不是說過?我隻是坐在這裏,不要緊。」


    「但你的腿……」


    「啊,差點忘記。沒錯,我的腿受傷,不過沒什麽大不了。」


    「聽好,刺完眼睛,我會刺耳朵,接著是鼻子、舌頭……」紅雨衣男握著鑽子恐嚇千葉:「毀掉所有感官,隻保留觸覺,看你怎麽活下去。」


    紅雨衣男說著,神情益發恍惚。恐怕他曾以這種方式傷害他人,此刻正陶醉在回憶中。


    「咦,耳朵也要刺?」千葉的語氣有些不同,說是第一次流露驚訝也不為過。


    「沒錯,你會有好一陣子聽不見任何聲音。」


    「任何聲音?」


    「對,任何聲音。」


    「包括音樂?」


    「豈止是音樂,連鳥叫聲也聽不見。不過,還是刺眼睛比較慘。鼓膜受損的恢複機率意外地高。」


    「那可不行!」千葉難得大叫。


    我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千葉腿上鮮血淋漓,現下才迸出這句話,似乎有些太遲。


    手持鑽子的男人也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但不愧是虐待狂,一發現對方的弱點,立刻移動位置。「看來你更怕聽不見?」


    「別刺耳朵!」千葉倏地舉起手,擋在鑽子與耳朵之間。


    「咦?」看著這一幕,我感到有些奇怪,卻說不出哪裏不對勁。


    下一瞬間,我恍然大悟。千葉的雙手明明被綁在椅子上,怎麽能夠做出保護耳朵的動作?


    持槍的男人一臉迷惘。


    「啊,這個嗎?」千葉瞥向手上的膠帶,「我用力一扯就斷了。」


    那膠帶怎麽看都不像扯得斷。


    千葉彎下腰,輕輕鬆鬆扯斷雙腳的膠帶。繞了好幾圈的厚質膠帶,千葉竟然隨手撕開,仿佛毫不費力。


    手持鑽子的男人反應不過來,隻能愣愣看著。


    「刺眼睛還無所謂,但聽不見我會很困擾。」千葉站起身。褲子的右膝部位破了個洞,鮮血汩汩流出,他卻毫不在意。


    站在一旁的白雨衣男急忙將槍口對準千葉。千葉若無其事地走上前,像抓蟲子一樣奪下手槍,扔向遠方。接著,他喚一聲:「山野邊。」


    「啊?」


    「雖然有些掃他們的興,不過我們離開這裏吧。」


    白雨衣男衝過去想撿回手槍,我舉槍瞄準他,大喊「不準動」。


    「你是怎麽辦到的?」紅雨衣男結結巴巴地問:「那個膠帶……你是怎麽辦到的?」


    千葉納悶地望著我,一副搞不清對方在講什麽的表情。那模樣簡直像沒察覺自己失言,反而以眼神向秘書詢問「我剛剛說錯話了嗎」的政府高官。


    「你怎麽弄斷膠帶的?」我也不禁好奇。


    「啊,原來是這件事……」千葉恍然大悟,像小孩子般辯解道:「撕膠帶有訣竅,電視節目教過。」


    背後傳來「噗哧」一聲,美樹忍不住偷笑。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恢複冷靜。無處可逃的絕望、被關在刑場內的壓迫感,頓時煙消雲散。我終於能夠相信,人生還沒結束,至少不會在這裏結束。


    見千葉輕而易舉地掙脫束縛,毫不在乎身上的傷勢,紅雨衣和白雨衣男都嚇得目瞪口呆。我舉著槍牽製他們的行動。


    千葉走向後門,途中轉頭說:「山野邊,我們走吧。」


    「啊,好。」我急忙跟上,腳鐐發出叮當聲響。踩著又滑又黏的塑膠墊,我感覺一切猶如夢境。「千葉先生,那個人真的是他?」我忍不住問。這是我唯一關心的事。


    「那個人?啊,你說本城嗎?不曉得他跑去哪裏。」


    「真的是他?」美樹也半信半疑,語氣十分焦急。


    「他在你們旁邊,我以為你們早就發現,所以一直沒戳破。」千葉說得輕描淡寫,不帶一絲惡意。


    「怎麽可能。」我忍不住大喊。要是知道那男人是本城,我一定會想出各種對付的手段。「話說回來,他到底在打什麽鬼主意?」


    「想要我們的命?」


    我搖搖頭。「我們死了,對他沒有任何好處。我猜,八成是想製造恐懼。」


    「既然如此,為何要給你槍?」


    我看著手中的槍。那個穿藍雨衣的男人先是危言聳聽,接著把槍交到我手上。「他在玩弄我們。他知道就算我手上有槍,還是無法脫身。」


    我回想起兩天前,我們夫婦闖進飯店向本城宣戰。


    當時,我明確告訴本城,我們夫婦會親手報仇。這樣的行動,或許激發本城的競爭意識。那男人一向在控製遊戲中處於優勢地位,在他的眼中,我們夫婦就像不知天高地厚的外行人。


    遇上無禮的外行人,該如何應對?


    不外乎是讓外行人吃盡苦頭,明白實力的差距,俯首稱降。


    所以,他帶領那些危險的年輕人,將我們監禁起來,想證明誰才是真正的高手。


    「你們和那個人是什麽關係?」我問愣在原地的兩個雨衣男。


    「那個人?」


    「看來,你們不是同夥。」我向朝美樹使個眼色,示意「我們走吧」。我踏出一步,腳鏈再度發出聲響。


    「你們以為逃得掉嗎?」白雨衣男出聲,手持鑽子的紅雨衣男接著說:「不要搞錯,我們接到的指令是,隻要你們抵抗,就算殺死也沒關係。」兩人都是一身細皮嫩肉,但防風鏡深處的眼眸黯淡無光,實在看不出年紀。


    「你幹什麽?」紅雨衣男驚聲大叫。


    我轉頭一看,千葉不知何時走近紅雨衣男,往他身上亂摸。千葉的手在紅雨衣男的衣服上遊移,像在檢查是否攜帶危險物品。「腳鐮的鑰匙在哪裏?不解開那玩意,出去不太好行動。」


    接著,千葉竟解開雨衣鈕扣,伸進衣服的口袋摸索。


    「去你的!」男人忍不住爆粗口,顯然已失去冷靜。他舉起鑽子,狠狠刺向千葉的肩頭。霎時,皮開肉綻、鮮血泉湧的感覺襲來,我不禁閉上雙眼。


    原以為會聽到千葉的哀號,卻是一片安靜。


    我重新睜開雙眼,隻見紅雨衣男激動地揮舞鑽子。千葉蹲著探進男人的牛仔褲袋。鑽子一次又一次插在千葉的肩膀及後背,但他絲毫不以為意。


    我還來不及開口,千葉搶先一步高喊:「找到鑰匙了。」他拋來一樣東西,雖然錯愕不已,我仍伸手接住。仔細一瞧,那確實是把鑰匙。我無暇細想,趕緊依言用鑰匙解開腳鐐。接著,我也為身後的美樹解開腳鐐。


    「走吧。」千葉說。


    「呃,好。」


    「千葉先生……你……不痛嗎?」美樹迷惘地指著紅雨衣男。


    「什麽痛不痛?」千葉皺著眉,往旁邊一瞥,紅雨衣男正忙著拿鑽子猛戳他的肩頭。「哦,是指這個?」


    「不然會是指哪個?你的大腿和肩膀傷得這麽嚴重,怎麽還不當一回事?」即使隔著衣服也看得出千葉的傷口相當深。


    「是挺嚴重……啊,不過沒外表那麽嚴重。」


    「真的嗎?」


    「更何況,這不是正好?」


    「正好?」


    「我們上次不是聊過,理發師幫客人抽掉生病部位血液的療法……」


    我一愣,不曉得他在講什麽。過一會兒,我才恍然大悟,不禁脫口問:「你該不會是在說……放血?」


    「對,就


    是放血。」


    「你在開玩笑吧?」


    「像這樣把血放出來,我反倒覺得神清氣爽。」


    「呃……」


    「你在講什麽蠢話?」紅雨衣男一臉焦慮。他拿鑽子拚命刺對方,對手卻不痛不癢,還大談「放血」理論,要他不焦慮也難。


    能讓虐待狂產生快感的,並非傷害他人的行為,而是他人受傷害時的痛苦神情。拿鑽子戳毫無反應的千葉,跟戳石牆沒兩樣,隻是白費功夫。


    紅雨衣男的呼吸變得急促,臉上充滿困惑與疲憊。他氣急敗壞地喊一聲「站住」,抓起千葉的手。下一秒,他居然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千葉無奈地西覷紅雨衣男一眼,轉向錯愕的我,聳聳肩抱怨:「又是靜電搞得鬼,真是討厭。」


    此時,另一個方向傳來聲響。白雨衣男大喊:「不準動!」他不知何時撿回手槍,將槍口對準千葉。


    「別鬧了。」千葉毫不畏懼,朝白雨衣男伸出手,仿佛一隻手就能擋下子彈。


    不知是因同伴倒地心生懼意,還是根本沒開過槍,千葉一句話,就讓白雨衣男愣在原地。


    「山野邊,你能走嗎?」千葉無視於槍口,轉頭望著我。


    「嗯,多虧你的幫忙,解開了腳鐮。」


    於是,我們走出房門。外頭是一條長廊,看來這裏不是建設中的大樓,就是建設到一半遭棄置的大樓。


    「幸好耳朵沒事。」千葉氣定神閑,簡直像在電影散場後抒發感想。


    「豈止是耳朵,光能保住性命就是奇跡。」我說。


    一想到剛剛可能送命,我便感覺一股寒意自體內往外竄。我心頭一慌,連忙壓抑洶湧而來的恐懼。死亡並不可怕。死亡會帶來寂寞與悲傷,卻不是件可怕的事。我不斷如此默念。


    「還有什麽事嗎?」千葉突然問道。我轉頭一看,白雨衣男站在我們剛離開的門口。


    我並未多想,邁步上前。他的右手仍握著槍。


    「你還不死心?」我忍不住開口,而後隨手扯掉對方的頭巾,把防風鏡拉到額頭。那是一張白淨的年輕圓臉,嘴邊隻有細毛,看不到胡須。眼睛細小,麵無表情。


    「虐待他人時,你到底是怎麽想的?」我質問道。


    「沒怎麽想……」白雨衣男咕噥。那模樣簡直像小學生挨罵後,為了保全麵子,勉強擺出高傲態度。


    「反正痛的不是自己?」


    「可以這麽說。」


    這個回答在意料中,我並不生氣。其實,每個人都有相同的心態。駭人聽聞的社會案件、遙遠國家的幹旱、從未到過的地方的公害問題……就算是同一社區內發生的凶殺案,隻要認定與自己無關,就不會在乎。換句話說,不論大小案件,世人關注的焦點總是「會不會對自己造成影響」。


    忽然間,我的腦海浮現父親的話:「我決定過自己真正想過的人生。」


    人生隻有一次,要是有想做的事情卻忍著不做,活著有什麽意義?父親曾在病床上對我告白。他想通這一點的契機,正是身為兒子的我。


    雖然工作忙碌,父親並不感到痛苦。在父親眼中,開發新技術十分有趣,值得全心投入。研究須要付出龐大的時間與精力,於是他舍棄家庭。


    他的動機為何?希望功成名就,或是家人過更優渥的生活?不,都不是。工作本身就是他的動機。


    得知壽命將盡後,父親選擇離開醫院,在家接受治療。所謂的治療,其實僅僅是按時吃藥。那一天,他推薦我讀渡邊一夫的書:「凡人能做的,隻有努力摘取每一天,努力在生活中獲得快樂。這也是凡人唯一該做的事,因為……」


    因為人總有一天會死,父親接著道。


    「你們跟那個人是什麽關係?」我問白雨衣男。


    「那個人?」


    「本城。」每當吐出這個名字,總有種念出可怕的禁忌咒語的感覺。如果能夠,我真的不想再提及這個名字。


    「本城是誰?」白雨衣男反問。看他的反應,不像在裝傻。此時,他已放下槍,不時偷瞄千葉的膝蓋及肩膀上的傷口,流露出明顯的膽怯與自我保護意圖。


    「你們跟剛剛那個穿藍雨衣的男人是什麽關係?」


    「我不認識他。當初是他接下這個工作,邀我們加入,還事先支付酬勞。」白雨衣男不情不願地回答,猶如遭到教師盤問的中學生。


    「這是穿藍雨衣的男人接下的委托?」


    「對,我們隻是收到他的邀約。」


    「他究竟跑去哪裏?」美樹環顧四周後,凝神注視走廊彼端。


    「搞不好,那個穿藍雨衣的男人背叛你們。不,他打一開始就欺騙你們。」我說了句多餘的話。大概是想借著取笑和譏諷,來消除心中的怒氣吧。


    聽到這句話,白雨衣男的眸中隱隱燃起火焰。


    「山野邊,我們走吧。」千葉轉過身,沿著走廊大步前進。


    白雨衣男既沒有開槍,也沒追趕我們,眼睜睜看著我們筆直走向電梯。


    「千葉先生,那男人究竟去哪裏?」我操縱著方向盤開口。明知這麽問毫無意義,我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直到現在我仍心有餘悸,說起話結結巴巴。


    「這個嘛……」千葉靠著後座椅背,看起來根本不像傷患。傷口周圍的布料破破爛爛,但沾在上頭的鮮血已幹涸。美樹檢查過傷勢,發現比預期的輕微許多,更是嘖嘖稱奇。


    驀地,一股強烈的懊悔湧上心頭。我不禁緊握雙拳,幾乎要將方向盤捏碎。當時那男人就在我身邊,我竟白白錯過大好機會。


    他心裏在想些什麽?


    八成在嘲笑我吧。仇人近在身旁,我卻隻是發愣,甚至完全被牽著鼻子走,乖乖接下手槍。他一定在笑我這個敵手實在太不中用、太無能吧。


    忽然間,車內響起「砰」一聲。


    手掌傳來劇痛。


    原來我不自覺地捶打方向盤。


    或許是理解我的心情,美樹並未多問,改提起另一件事:


    「話說回來,箕輪為何要撒謊?」


    「箕輪撒謊?」我聽得一愣,不明白美樹的意思。


    「當初是箕輪告訴我們那男人在公園,之後,我們一進公園就被那三人逮個正著。這不會是偶然吧?」


    「箕輪騙了你們嗎?」


    「不,箕輪沒騙我們。」我反射性地為箕輪辯護。「那男人確實在公園,而且……」


    欺騙我們,箕輪沒有任何好處。


    坐在副駕駛座的美樹望著我。


    「會不會是箕輪接到假情報?這種可能性較高。」我推測道。


    「假情報?」


    「啊,原來這才是答案。」千葉的語氣仿佛在二選一。


    「沒錯,箕輪大概是聽到那男人將前往濱離宮恩賜庭園的風聲。或許這個風聲是那男人放出來的,箕輪卻不知情。他轉告我們此事,是出於一片好心。」


    「沒想到卻弄巧成拙?」


    「對,箕輪絕不可能陷害我們。」與其說是「絕不可能」,其實是我心裏如此期盼。但我就是無法不替箕輪辯解。「藤澤金剛町的飯店那次也一樣,箕輪隻是不知不覺遭到利用。」事後證明,本城早在飯店等我們上鉤,那完全是個陷阱。


    「你這麽相信箕輪?」


    「是啊。」箕輪與我之間有著極深厚的信賴關係,更重要的是,如果我連箕輪也不相信,甚至與他斷絕關係,恐怕我會遭強烈的孤獨與絕望徹底擊垮。「我想起跟箕輪共事時聊過的一個話題。」


    「跟箕輪共事?」


    「嗯,起初我們常約在出版社附近的咖啡廳討論工作


    。有一次,箕輪提到《福翁自傳》。」


    「那是怎樣的書?」美樹問。


    「福澤諭吉的自傳。」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啊,確實有這號人物。」千葉的口氣像談起一個活在相同時代的棒球選手,隻差沒問「不曉得他現下在做什麽」。


    「這本自傳裏寫著一段有趣的插曲。」


    「哦?」


    「當時是江戶時代末期,社會動蕩不安。有個人告訴福澤諭吉,他找到一種很有意思的扇子。」


    「很有意思的扇子?」美樹問。我這才察覺,原來我沒和她提過這段插曲。


    「沒錯,那扇子外表普通,卻能從中抽出一把短劍。」


    「簡單地說,就是製作成扇子模樣的武器?」千葉歸納道。


    「真有意思。」


    「但福澤諭吉絲毫不覺得有意思,大罵對方愚蠢。」我想起箕輪在敘述這件事時,興奮得像個孩子,不禁笑出來。


    「這又是怎麽回事?」


    「福澤諭吉認為,做成扇子模樣的短劍一點也不新奇,但若反過來,倒是值得讚揚。」


    「反過來?」


    「看起來像把短劍,其實是扇子。福澤諭吉的想法是,在這種兵荒馬亂的年代,實在不適合做出『扇子中暗藏短劍』之類助長殺氣的東西。」


    「啊,原來如此。」美樹眯起眼,「短劍裏暗藏扇子,確實歡樂得多。」


    「對吧?在危機四伏的時代創造出危險的東西,實在無趣。既然要做,幹脆做出完全相反的東西。箕輪似乎非常認同福澤諭吉的意見,我很少看到他那麽激動。」


    當時,我反問:「你的建議是,我該寫些陳腐又天真的溫馨故事?」箕輪回答:「不,我想說的是,灰暗無助的絕望故事其實跟天真爛漫的溫馨故事一樣陳腐,卻容易讓人誤以為意境深遠。愈是苦澀的作品,愈會發生評價過高的現象。」


    「但世上的文學傑作,不多是灰暗無助的故事嗎?」我反駁。


    「真正有才華的人來寫,當然是傑作。然而,絕大部分的作家隻是在裝腔作勢。既然是裝腔作勢,與其使用黑色顏料在黑紙上畫圖,不如使用其他顏色。」


    聽到這裏,美樹開口:「使用黑色顏料在黑紙上畫圖,指的是在絕望的時期發生絕望的事?」


    「沒錯,箕輪認為把原本黑的東西染得更黑,沒有任何意義。」


    「這意味著什麽?」千葉問。


    「這意味著箕輪既然抱持這種想法,絕不會做出『背叛』這種令人絕望的事。」那就像把原本黑暗的社會抹得更黑。


    「搞不好,箕輪認為這是兩碼子事。」


    「千葉先生,別再說這種令人絕望的話了。」


    我們回到公寓。直到半年前,這裏還是某個未婚老婦人開設的音樂教室。我們原封不動買下,賣掉大部分家具,並進行改建。如今連一張餐桌也沒有。


    我們背靠著牆坐在地上。瞥向手表,時間接近中午。還這麽早,我有些驚訝。從進入濱離宮恩賜庭園,到遭人戴上腳鐐監禁在房裏,並目睹千葉受到淩虐,這一連串事情簡直像遙遠過去的回憶。


    「對了,手槍呢?」美樹問。


    我指著擱在牆角的袋子。直到現在,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曾握著手槍,差一點扣下扳機。隻要任何一個環節出錯,我就會成為殺人凶手。假如我真的殺了人,此刻會是怎樣的心情?因罪惡感渾身顫抖,還是認為那是逼不得已,絲毫不放在心上?


    我最耿耿於懷的一點,是沒舉槍瞄準那男人。不過,內心的另一道聲音告訴我,其實不必懊悔,反而應該慶幸。要是我開槍射殺他,就這麽結束一切,過去的苦心等於全部付諸流水。


    時間接近中午,我卻一點也不餓。或許是曆經監禁與目睹刑求過程,身體維持著緊繃狀態。我不禁想起一件往事。某座火山因有噴發之虞,周圍居民紛紛避難。我受電視台委托,前往采訪避難居民,他們告訴我:「大夥都沒有食欲,而且無法入睡。或許身體知道發生緊急狀況吧。」顯然陷入異常狀況時,人體會自動減少能量消耗,以便應付各種危機。


    雖然不餓,我還是啃著甜麵包。不勉強吃點東西,危急時會沒體力應變。


    我無法忍受沉默,隨手打開電視。熒幕上出現的景象似乎是外國的公園,不,或許是私人庭院吧。畫麵中有座大水池,四周圍著柵欄。我暗暗納悶,為何要圍起水池?看了一會兒才明白,原來池裏養著鱷魚。


    「庭院與鱷魚……」千葉低喃,「我懂了,這就是傳說中的『庭院裏有兩隻鱷魚』(注:原文為「にわにはにわわにがいる」,是日語中有名的繞口令。)?」


    聽千葉提起這種無聊的文字遊戲,我忍不住隱隱發火。他前幾天在飯店裏搞砸我們的行動,今天又沒提早告知「那男人就在我身邊」。連續搞出這些烏龍,他怎麽還能擺出滿不在乎的悠哉態度?「千葉先生,請幫忙想想接下來該怎麽辦。」我的語氣近乎挑釁。


    從千葉的表情,分辨不出他是否受到影響。不過,他說著「對了,我有一條線索」,站起身。


    「線索?」這句話來得唐突,我有些錯愕。還沒想到怎麽回應,千葉已在整理黑西裝外套領口,似乎打算外出。


    「我剛接到一通電話。坦白告訴你們吧,我托人調查本城的去向。」


    「托人調查?對方是誰?」


    「熟識的征信業者。嚴格來說,是朋友的朋友。」


    我大為詫異。千葉幾時接到電話的?既然委托調查那男人的下落,為何沒事先告訴我們?不過,我決定別去想這些細節。自從認識千葉,他帶給我們太多驚奇,根本無法逐一厘清。


    「我想去找那個征信業者談談,可以嗎?」千葉走出客廳。


    「怎麽不在這裏談?」我追問,但千葉似乎沒聽見。


    客廳剩下我和美樹,我們不由得麵麵相覷。「千葉先生真的有線索嗎?」美樹疑惑地偏著頭,「搞不懂他腦袋在想什麽。」


    不僅如此,我們對千葉的底細根本一無所知。我早就不相信他是幼稚園同學,不過,他說是為了替親人報仇才追蹤那男人,應該不是謊言。他不是記者,也不是我的書迷,與我毫無恩怨。我實在想不出他必須跟我們一起行動的理由。


    「我認為,他不是我們的敵人。」我脫口道。沒錯,他不是敵人。我自顧自地點點頭。雖然是充滿疑點的神秘人物,但不是我們的敵人。


    「就算不是敵人,你怎能確定他是我們的夥伴?」


    這麽說也沒錯。千葉既像往來多年的知己,又像從未交談過的陌生人。不是朋友,不是家人,不是敵人,也不是夥伴。


    電視畫麵中,一個十幾歲的金發少女在喂食數尾鱷魚。那些鱷魚的體型比想像中巨大,而且行動敏捷。


    「那天千葉先生按下我們家門鈴時……」我開口。


    「不過是三天前,卻覺得好遙遠。」


    「是啊。當時不知怎麽搞的,明明是素未謀麵的陌生人,我卻有種遲早會跟這個人見麵的錯覺。」


    「因為他是你的幼稚園同學?」美樹並非真的相信,隻是在調侃我。


    「就像遇上一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名人。」


    「但你不知道他是誰。」


    「還散發一股詭異氣息。」


    「這聽起來倒像是……」美樹從廚房取來幾個袋子。當初買下這房子,是打算當成複仇行動的基地。由於無法確定會在何種時機過來,廚房裏儲備不少防災用的緊急食品。


    美樹遞給我一塊幹麵包。雖然硬又無味,但咀嚼後會逐漸產生甜味。


    「倒像是神一樣。」她接著說。


    「神?」


    「打出生起就跟在身旁,卻不曾見麵,神不都是這樣嗎?」


    「哪種宗教的神?」


    「這我就說不上來了。」


    我們夫婦並未信仰特定神明,對宗教也不感興趣。去年菜摘離世後,我們益發不相信神的存在。我們沒有堅強到認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也是具有意義的磨練」。倘若世上真有神明,我無法原諒祂對菜摘見死不救。


    「不過,千葉先生那種接近雞同鴨講的溝通方式,及對曆史事件的了解,確實跟神有幾分相似。」


    「我也這麽覺得。」


    「不管怎樣,隻有一點能肯定……」


    「哪一點?」


    「千葉先生的出現帶來些許歡樂。」


    我想起吉米·罕醉克斯的曲子。「我沒辦法活在今天。不管是今天或明天。我在今天找不到任何樂趣。」這段歌詞仿佛是我們夫婦的最佳寫照,但千葉出現後,我們「多少」感受到一點樂趣。


    我的腦海浮現父親晚年的模樣。「努力在生活中獲得快樂,是唯一該做的事。」當時他說得輕描淡寫,眼神中卻流露出落寞與寂寥。


    千葉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邊。一看見他,一股寒意竄上我的背脊,仿佛有道冰涼的風拂過脖子。麵對冷酷的殺人魔,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那個房間是做什麽的?」千葉微微轉向走廊,指著玄關的方向。


    「啊,那一間嗎?」我吞下幹麵包,來到走廊,領著千葉走過去。「這裏原本是音樂教室,有隔音設計。」


    「我能進去看看嗎?」千葉說著,擅自打開房門。這扇隔音門相當沉重,一般人得蹲著馬步,用力推開。然而,千葉卻輕輕鬆鬆,好似在拉開紙門。


    約五坪大的房間裏冷冷清清,四周像是未經粉刷的混凝土壁麵。由於原本是教授各種樂器的音樂教室,剛購入時還擺著全套鼓組、擴音器等雜物。我幾乎全處理掉了,隻留下一座直立式鋼琴。


    「音樂!」千葉忽然大喊一聲,步向鋼琴。他顯得興奮又陶醉,隻差沒將臉頰貼在鋼琴上磨蹭。「能不能彈點什麽來聽?」


    「我和美樹都不會彈,你呢?」


    千葉像在回憶似地開口:「以前接過那一類案子,但這次我不會彈。」


    我無法理解「接過那一類案子」的意思,「這次不會彈」更聽得我一頭霧水。


    「那是什麽?」千葉指著房間深處。


    「冰箱。」那是一座跟我差不多高的白冰箱,默默守護著空空蕩蕩的隔音室,宛如現代版地藏菩薩。


    千葉不知何時走到冰箱前,打開一看,說道:「裏頭有東西。」


    「隨便開別人家的冰箱,真是沒禮貌。」美樹開了個玩笑。


    那冰箱裏放的主要是能夠長期保存的食物,還有大量的提神飲料、攜帶型口糧及維他命。


    「啊,我懂了。」千葉忽然拉高嗓音,「我以前看過類似的場所。發生災難時,隻要躲在這裏就能活下去。」


    他大概是想到核災避難所之類的設施吧。


    「不太一樣,但也差不多。」我應道。


    「可以說差不多,也可以說差很多。」美樹接著解釋,「我們準備這個房間,並不是為了存活。」


    「不然呢?」


    「是為了等待死亡。」我回答。


    「等待死亡?」千葉疑惑地偏著頭。


    「對。」


    「如果隻是等待死亡,任何房間不都一樣嗎?」


    「話是沒錯。」我露出苦笑,「其實,我和美樹打算利用這個房間……」


    「監禁本城?」千葉輕而易舉地猜到答案,我有些錯愕。美樹噗哧一笑。自千葉出現後,我們不知遇上這種狀況多少次。雖然搞得我們暈頭轉向,但不得不承認,這是我們近一年來最常笑的一段時光。


    「千葉先生,你的推理能力真強。」


    「你們巴不得殺死的對象隻有一個,算不上推理。」


    「也對。」


    「你們原本打算利用電擊棒和防身噴霧製服本城,然後把他關進這個房間?」


    「因為你的關係,這個計劃失敗了。」我再度指責千葉。


    「不僅失敗,還被反咬一口。今天我們遭電擊棒攻擊,監禁在陌生的房間,想想真窩囊。」


    「把本城關在這個房間,然後呢?」


    「重新整修時,我費好一番功夫,才說服裝潢業者裝外側門鎖。一般而言,像地下室或這種隔音室,為了避免有人被關在裏麵,基本上是不能裝外側門鎖的。」


    「你用怎樣的借口騙過裝潢業者?」


    「什麽騙,別講得這麽難聽。」


    「這句話很難聽嗎?」千葉給了個莫名其妙的回應。


    「總之,我不是欺騙,隻是強硬要求。」


    我委托的並非大規模的裝潢公司,而是半業餘的設計師,所以有商量的餘地。對方聽到我要求替隔音室裝外側門鎖,原本不願配合,但我以「加裝可從內側解鎖的裝置」為條件,對方終於同意。完工後,我們偷偷破壞「內側解鎖裝置」,變成隻能由外側解鎖的監禁室。


    「我們絕不原諒那男人……」美樹坐在地上低喃:「但要怎麽報仇才能消除心頭之恨,我們也說不上來。」


    「女兒遭到殺害的深仇大恨,無論如何都無法抵銷。」千葉說。我大感認同,正要回一句「說得好」,卻察覺千葉的語氣頗不自然,像在念劇本台詞,一時不知怎麽應對。


    「隻有一次機會,是我們夫婦最不甘心的一點。」


    「隻有一次機會?你指的是人生嗎?」


    「很接近,我是指死亡。」


    「哦?」


    「人一死,就不可能醒過來。遭那男人殺害的女兒無法複活,那男人當然也不例外。換句話說,我們隻能殺死他一次。」


    「無法加倍奉還。」美樹補上一句。


    聽美樹回應得這麽自然,我不禁回想:我們是否曾談過這個話題?


    這一年來,我每天都在思考如何報仇,美樹應該也一樣。可是印象中,我們很少攤開來商量或討論。光提起那男人,體內就會有股熱流上衝,幾乎要熔化腦袋裏的齒輪。萬不得已,我們絕不會將那男人的事說出口。


    但我相信,我們的想法和目的是一致的。不管是購買這間公寓,或改造隔音室的門、安排備用車子,我們都理所當然地一起行動。


    「至少要讓他感到加倍痛苦。不,十倍痛苦。」我說。「如果能實現,我巴不得他死十次。」


    「就算他死十次,也無法弭平我的怨恨。」


    如美樹所說,就算那男人慘死十次,也難以抹除我們的恨意。


    稍一鬆懈,那些畫麵就會掠過腦海。拿著針頭聲稱要打預防針的男人,明明膽小卻堅強說著「不怕」的菜摘。故意將那種影像寄給我、若無其事地騙我播放,如此惡毒的男人,為何還能逍遙活在世上?


    記憶重現,那男人向我們滔滔不絕地描述菜摘死前的言行舉止,但真的發生過嗎?我已分辨不清,因為我做過太多與現實毫無差別的噩夢。


    「雖然他不能死十次,也不能讓他死得太輕鬆。所以,我們打算將他關在這裏。」我環顧四壁蕭條的隔音室。「既不缺食物,還有簡單的衛生設備,甚至能彈鋼琴。隻是,永遠無法走出這裏一步。」


    「該下手時不下手,讓他逃脫可就後悔莫及。」千葉出聲。


    報仇最重要的是速戰速決。千葉昨天說的這句話,深深烙印在我心裏。沒錯,故意留下對方的性命,最後可能會導致失


    敗。


    「我們夫婦會盡一切努力,避免弄巧成拙。這間公寓不會有人來訪,他絕對逃不了,也不用擔心被發現。」


    我望向天花板上的半圓型迷你監視器。千葉瞥一眼,問道:「你想靠那玩意觀察房內狀況?」


    「有備無患。」事實上,到時會不會監視那男人的一舉一動,我不敢肯定。或許我會看著他逐漸衰弱當做慰藉,或許我會徹底置之不理。因為跟他扯上關係,本身就是一種痛苦。


    「真想讓他嚐嚐生不如死的恐懼。」美樹歎口氣,「但我不曉得,那男人會不會感到『恐懼』。」


    「是啊,我也無法預測本城會有怎樣的反應。」


    「原來千葉先生也有不曉得的事情。」我取笑道。


    「我不曉得的事情可多了,不過……」


    「不過?」


    「我曉得本城在哪裏。」


    「咦?」


    「我剛收到消息。」


    「真的嗎?」我察覺自己在苦笑。我就像小孩子解開沒人解得開的謎題般興奮,有種莫名的滑稽感。


    千葉吐出一串數字,仿佛在模仿自動語音係統。我愣了一會兒,才明白那是郵遞區號,連忙想找張紙抄下。美樹比我機靈,立刻拿出手機,輸入電子記事本。千葉說完數字,接著報上地址。


    「這是哪裏?」


    「據說是座老舊的獨棟住宅,住著一個老人。」


    由地址看來,跟我們家一樣位於世田穀區。地名有些耳熟,但從沒去過。「那男人怎會躲在這個地方?」


    「屋主不是欠他人情,就是有把柄落在他手上。」千葉淡淡回答。


    美樹倏地站起,迫不及待想趕過去。


    「鱷魚的節目還沒結束嗎?」千葉望著電視。


    畫麵中,一個強壯的男人拿著長棍。鱷魚咬住長棍一端,被男人拖著走。水池對麵站著手持長柄刷的小女孩及成年女子。


    「對了……」千葉近似歎息地說道:「之前你提過關於鱷魚的事吧。」


    「鱷魚?」


    「案發前幾天,菜摘不是在回家途中遇到一名男子,跟她聊起蛇還是鱷魚?」


    我先是一愣,才反應過來。菜摘遇害不久,警方尚未找出凶手時,曾懷疑這個在菜摘放學回家途中向她攀談的男子。


    「他隻是在街上貼警告標語。當時,東京都內某戶人家飼養的爬蟲類逃走,引起不小的話題。他向我女兒搭訕時,莫名奇妙地問『你知道鱷魚的壽命有多長嗎』,因而招致懷疑。不過,事後證明他跟此案毫無關係。」真正的凶手是本城。


    「原來如此,應該就是那家夥吧。」千葉咕噥。


    「那家夥?」


    「應該就是那家夥負責你女兒。」


    負責我女兒?什麽意思?我聽得一頭霧水,千葉又自顧自歎氣,嘟嚷著:「看來他是隨便搭訕兩句就交差了事。」


    我想弄個明白,千葉卻失去興致,指著電視問:「這是在幹嘛?」


    「大概是要打掃水池,先把鱷魚拉出來吧。長棍的前端八成插著食物。」我推測道。


    男人手中的長棍前端似乎有塊沾著血的東西,不知是大魚,還是某種動物的肉。


    「利用食物引開鱷魚,以便清洗水池。」


    「這就是傳說中的以血洗血?」


    千葉又在胡言亂語。


    我將千葉念出的地址輸入汽車導航係統,確實搜尋到那棟建築。我們並未起疑,立即開車前往。


    還沒抵達目的地,夕陽已逐漸西下。天空一片昏暗,我試著把手伸出車窗,幾滴雨落入掌心。真不曉得雨何時才會停。


    車子駛進一個老舊住宅區。一路上既沒塞車,也沒迷路。美樹幾乎不曾開口說話,我則是一遇上紅燈,便拿出手機確認有沒有來自箕輪的消息。至於千葉,一直凝視窗外,像是相當陶醉於車內的音樂。


    雨刷在玻璃上來回,我不自主地隨著搖擺,雨水仿佛包圍了我們的車子。


    那棟建築相當好認,按千葉說的地址尋找,很快便抵達。那是獨棟建築,有著廣大的庭院及極高的圍牆,門牌上以優美的字體印著「佐古」。我看著門牌,開車通過屋前。


    「簡直像鬼屋一樣。」坐在副駕駛座的美樹回望道。透過後視鏡,看得見圍牆上延伸出柳樹的枝葉,似乎許久沒修整。「整座屋子包在高得嚇人的圍牆裏。」


    「根據最近的研究顯示,圍牆愈高愈危險。」外頭的人完全瞧不見裏麵的狀況,侵入者反倒安心,之前我看電視上的居家安全特別節目介紹過。「佐古家是典型的老房子,圍牆高得幾乎能擋住所有目光。」


    「這麽說來,以前的房子確實都有很高的圍牆。」千葉出聲。


    「千葉先生,我猜你指的是城牆。」美樹搶著說。


    「哦?」


    「我漸漸掌握你開玩笑的手法了。」


    繞來繞去找不到停車位,我隻好將車子停在路邊。眼前就是禁止停車的標誌,我不禁感有些良心不安。


    「別想太多,交通標誌不見得是正確的。」千葉說。


    「什麽意思?」


    「標誌也會出錯,不是嗎?」


    「是嗎?」


    「甚至有過警察取締十幾年,才發現標誌出錯的例子。」


    「居然有這種事?」我大吃一驚,「警察取締違規,不是以標誌為準嗎?標誌本身怎麽會錯?」


    「就是會錯。」


    「那該怎麽處理?」


    「歸還所有罰款。這種案例其實不少。」


    「真不曉得到底還能相信什麽。」美樹笑道。


    「所以,不必太在意這個標誌。」


    「千葉先生,假如遇上警察開紅單,麻煩你也跟警察這麽說。」我熄掉引擎。


    「那男人真的躲在那屋子裏?」坐在副駕駛座的美樹問。


    「確認一下就知道。」


    「你打算怎麽確認?」坐在後座的千葉問。他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似乎對我關掉汽車音響的舉動有些不滿。


    「難不成要按門鈴,直接問那男人在不在?」美樹苦笑著調侃。「千葉先生,你有沒有什麽主意?」


    「如果佐古是迫於無奈才收留本城,這麽做多半沒用。本城一定早就提醒過他不準說出去。」


    「而且,那男人一旦得知我們發現這裏,或許會馬上逃到其他地方。」


    美樹點點頭,「雖然我難以想像那男人逃走的模樣。」


    沒錯,本城在控製遊戲中永遠是贏家。在他的字典裏,恐怕根本沒有「逃走」一詞。如同下棋,就算將棋子往後移也不算「逃走」,而是「戰略」。在那男人眼中,連「逃走」都是獲得最終勝利的手段之一。


    不管怎樣,我們得先查清楚佐古屋內的狀況。


    三個人走在路上實在太顯眼,我們決定隻派一人前往查探。但是,該派誰去?我們的外貌,那男人都見過,其中他最熟悉的應該是我吧。而且我上過電視,恐怕連附近鄰居也會發現。「那個人不就是常上電視的作家嗎?」「他就是那個女兒遭殺害的可憐作家!」路人一看到我,想必會竊竊私語。


    至於千葉,則是在飯店裏表現得太搶眼。那男人若躲在屋內,很可能立刻認出千葉。


    於是,我們決定派美樹前往。那男人雖然認得美樹,但她弄亂頭發,以劉海蓋住額頭,再戴上平常開車用的圓框眼鏡,形象便完全不同。


    「我去瞧瞧。」美樹躍躍欲試,興衝衝地下車。


    「這次隻是查探情況,絕對不要擅自行動。」我再三叮囑。


    「我明白,往佐古家裏看兩眼就回來


    。」


    我有點擔心,萬一美樹瞥見那男人,一時怒上心頭,搞不好會自暴自棄地莽撞攻擊。這並非不可能,不過,我隻能相信美樹不會亂來,畢竟美樹也不希望再失敗一次。


    我和千葉留在車內,幾乎沒交談。雖然保持沉默,但不特別尷尬。同樣待在車內,我們之間仿佛隔了層薄膜,感覺就像他並非坐在車內發呆,而是坐在車外的引擎蓋或後車箱蓋上一樣。明明身處相同地點,卻存在於不同世界。


    「山野邊,你對死亡有什麽想法?」千葉突然冒出一句。霎時,我以為是自己內心的聲音。我感到心中的浮標隱隱晃動。過往的人生中,心底的魚兒不知拉扯過浮標多少次,提醒我「別忘記你總有一天會死」。每當浮標開始搖擺,我總是裝作不知道。


    「問我有什麽想法……」


    「你怕死嗎?」


    我望向後視鏡,發現千葉直盯著我。不像故意拋出複雜抽象的問題來為難或調侃我,他的眼神相當認真,仿佛這就是他的工作。


    「怎麽可能不怕?一旦死掉,就什麽都沒了。」嘴上說得輕鬆,其實我一直有種無法逃避的恐懼。一旦死掉,就什麽都沒了,所以死亡很可怕。若要表達我心中的感受,隻是這麽簡單。但這樣一句話,根本無法傳達「死掉就什麽都沒了」的真正可怕之處。好比「太陽在燃燒,所以很燙」一樣,雖然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卻無法傳達究竟有多燙。


    「不過,也可說我不怕。」我繼續道。


    「哦?」


    「對,我不怕死。」


    我感覺後座的千葉歪著腦袋。「那麽,到底是怕還是不怕?」


    「兩者都對。不過,硬要選一邊……」


    「我沒有硬要你選一邊。」


    「我選不怕。」


    「你還是選了。」千葉沒發笑,罕見地佩服道:「你不怕死啊。」


    「是的。」


    「哦?」


    「我不是提過,家父是工作機器,完全不管家人?」


    「嗯,你父親幾乎不曾休假。」


    「在我眼裏,他是個每天隻顧做喜歡的研究,毫不關心家人的父親。我感到很無奈,父親怎會如此不負責任。但我這樣的想法,其實也是錯的。」


    「這種事有對或錯嗎?」


    「十一年前,父親臨終之前,我和他聊過幾句。那時我才察覺,我們的想法完全不同。」我撫摸著方向盤,望向側視鏡。美樹還沒回來。


    當時我二十四歲,剛開始執筆寫小說,比起大人其實更接近孩子,卻自信已是成熟的大人。較之於現在這個深知自身不成熟的我,足見多麽幼稚。


    父親住院時我會陪在旁邊,純粹是母親打來說:「你爸要住院,能不能幫忙載行李?我當天有事沒辦法去」,我隻好答應,或許是身為獨子的使命感吧。不,這全是為了母親。由於父親極少在家,母親不僅扛起家務、關心我的學校生活,甚至獨自麵對與社會接觸的大小瑣事。我非常感激母親,也非常心疼她,從小就盡量順從她的心意。


    我從母親口中得知,父親檢查出癌症,所剩時日不多。而父親也清楚自身的病況。


    坦白講,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沒有太大的感覺。當然,說絲毫不震驚是騙人的,但在我眼中,父親是個隻顧工作不管家庭的人,於是當下隻想著:「這個人待完公司換待醫院,就是不肯待在家裏」。


    「關於病情及手術方式,我自己知道就好,診療時你不必陪在我身邊。」父親語氣自然,並非刻意逞強。我應一聲「隨你高興」,專心搬行李,咽下來到嘴邊的一句「反正你一向隻做自己高興的事」。


    如今回想,母親約莫是假裝忙碌,故意不同行。那是父親第一次住院,也是最後一次住院。照理說,沒有什麽比陪伴來日無多的丈夫更重要,之後我才漸漸明白,借著不幫忙處理入院事宜,發泄長年鬱積的怨氣,或許是母親的一種反抗。


    大概是在母親心肌梗塞逝世,忙著準備喪禮時,我想通這一點。入院當天避不出現,確實是很像母親作風的小小複仇。


    然而,當時我懵懵懂懂前往醫院,根本沒想太多。


    「抱歉,我不是個好父親。」


    待我把行李放到病房,聽完護士的簡單說明後,父親突然冒出一句。他將右手伸進病房準備的血壓計。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嘀咕著母親怎麽還不打電話來。我不想坐下,直挺挺站著不動。


    「是啊,你很少待在家裏。」假如我還是十幾歲的年紀,語氣恐怕會更衝。


    「在你心目中,我是個怎樣的人?」父親問。


    「這是對人生極有自信的人才能問的問題。」我不禁苦笑。「假如對揮棒沒自信,絕不會問別人『我揮棒的動作漂不漂亮』。」


    「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隻是拿揮棒來比喻。」


    「不愧是作家,連比喻也與眾不同。」父親眯起眼。原以為他在譏諷我,但他笑得十分開心,不像話中有刺。


    「不過,你非常努力工作,賺錢維持一家生計,在這方麵,你是好父親。」


    跟凡事隻想到自己,情緒起伏不定,又經常口出惡言的人比起來,父親好相處得多。光聽到我常上電視,有人便會露出賊兮兮的笑容,計算我究竟賺多少錢。實際上,那個人就是我叔叔。父親對我的工作沒太大興趣,我反倒輕鬆自在。


    「有幾句話,我想告訴你。」父親眼神中帶著幾分自嘲。「我熱愛工作,雖然辛苦,卻樂在其中。聽起來像夢話,但這是事實。那是值得全心投入的工作,我也拿出成果。」


    我自認早明白這一點,不過,是否真的明白,自己也說不上來。我默默思索,這到底算好事還是壞事?若父親根本不愛工作,隻是為了維持生計咬牙苦撐,我和母親會感到比較安慰嗎?或者,父親像這樣把工作視為人生意義,因而疏於照顧家庭,我們的寂寞才算有回報?


    「一般當父親的,應該盡量挪出時間陪伴家人,不能滿腦子想著工作,但我就是……」父親並未看著我,手臂伸進血壓計,嘴裏喃喃道:「害怕。」


    「害怕什麽?」


    「怕死。」父親的頭發斑白,額頭皺紋極深,比我想像中老得多。不知是年事已高,抑或受癌症折磨的緣故。我漫不經心地想著,聽說吃抗癌藥會掉頭發,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見父親羞愧地低下頭,我完全無法理解。怕死是人之常情,何況他罹患不治之症,說出這種話一點也不奇怪,更不是什麽可恥的事。但不知為何,父親流露心虛的神情。


    「一旦死掉,就什麽都沒了。」父親笑道。


    「這不是理所當然嗎?人一死,一切就結束了。」


    「那一瞬間,人生種種都會消失,就像突然關掉電燈一樣,我害怕得不得了。我無法理解何謂『消失』,你相信『自己』會消失嗎?什麽都沒有。就像被丟進什麽都沒有的虛無世界。連想著『我死了』都不能,一切化為虛無。」


    「這不是青春期少年的煩惱嗎?」十幾歲時,我也曾為「終究得死,為何要出生」的疑問苦惱。跟麻疹一樣,每個年輕人都得經曆一次。


    「是啊。不過,有一天我冒出一個想法……既然注定會死,為何不盡情做想做的事?就算成為備受稱讚的人,死亡仍會一分一秒逼近,那有什麽意義?假如隻能活到明天,今天卻還在忍著做不想做的事,又有什麽好處?」


    「若是這麽想,不是該敷衍工作,盡情滿足自己的欲望嗎?」


    「工作就是我的欲望。」


    「比起陪伴家人,你更珍惜工作?」我有些激動。


    父親沒應聲,但沉默是再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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