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才發現自己不小心睡著。我嚐過無數次這種感覺。或者應該說,這一年來大部分時間,我都這樣度過。


    睡夢中,我回到從前的老家。


    父親出院回家後的記憶,浮現在我的眼前。出院的理由並非疾病痊愈。事實上,找出病因時,醫生便判斷「為時已晚」。當醫生斟酌著接下來該采取何種治療方式,父親提出「我想回家」的要求。我不清楚醫生與父親之間經過怎樣的溝通。醫生是打一開始就沒反對,還是受到父親再三懇求才勉強答應?搞不好父親提早出院,醫生求之不得。


    總之,父親決定在家接受治療。


    父親剛回家時,我竟然對「父親在家過正常生活」的情況有些無法適應。他穿的不是睡衣或醫院的病人袍,而是一般的寬鬆衣服。他看著電視,發出嗬嗬笑聲。


    「以前幾乎不肯待在家裏,現在怎麽反而急著想回家?」我話中帶酸。


    「人生的最後還是想在家裏好好度過。」父親一副認輸的口吻。


    當然,他的病情一點也沒好轉。負責協助在家治療的醫師隻是開給他一些嗎啡、氧可酮等鴉片類止痛藥,減緩他的痛楚,讓他的日子好過一些。「沒想到活到這個年紀,竟然染上麻藥。」父親曾笑著這麽說。


    我再度踏進家門後,發現氣氛比想像中開朗,母親流露疲倦之色,但表情十分柔和。「生重病才想到家人,真受不了他的任性。」母親嘴上感慨,語氣中卻不帶一絲憎恨。


    有個從事醫療工作的朋友告訴我,在家治療有兩個好處。第一,能避免「治療到死」的悲哀,病患可選擇如何安詳度過餘生。第二,能減少長期住院對醫療製度造成的負擔。正因如此,國家才會大力推動在家治療。嚴格說來,在家治療其實有好處也有壞處,有優點也有遭到美化的缺點。要怎麽選擇,全憑病患本人及家屬的判斷。


    那時我才二十幾歲。在我眼中,父親隻是在逃避。逃避那些會帶來痛苦的治療,同時逃避現實。回到舒適的家中,抱著「搞不好疾病會自行痊愈」的天真想法。我實在看不慣這樣的鴕鳥心態,於是有一天,我故意直截了當地丟出一句:「這麽做,病是不會好的。」


    父親笑了。他一臉平常地回應:「病會不會好不重要。人終究會死,隻是遲早的問題。」


    「這個道理我當然懂。」我語帶不屑。父親竟露出由衷感到欣慰的神情,點點頭,接著說:「每個人都會死,死法卻大不相同。有的死於意外,有的死於天災,有的死於戰爭。相較之下,我算幸運得多。」


    「你這種講法,對罹患相同疾病的人未免太失禮。不,對死於其他原因的人同樣失禮。」


    「也對,就當是我個人的感想。不過,我真的認為生這一場病很幸運。」


    「怎麽說?」


    「多虧這場病,我才能擁有這段時光,不是嗎?」


    我無法理解父親的意思。既然是生病,身體狀況自然很差。我時常見他痛苦得五官皺成一團、呼吸急促,怎麽看都不像過著幸福的日子。


    當時我住在老家附近,偶爾會抽空回去。但我沒三不五時便往老家跑,因為父親原本棄我們於不顧,如今才想與我們重溫天倫之樂,總覺得不能就這麽便宜他。我不希望他認為這樣就能彌補一切。


    父親病入膏肓,住在家裏的時日不長。這段期間裏,美樹懷孕了,幾乎沒隨我回老家探望父親。不,正確地說,是我以懷孕為借口,勸她待在家裏。


    聽到美樹懷孕的消息,父親激動得哭起來。「啊啊,是嗎?」他含著眼淚低喃。不曉得他是開心終於要當爺爺,還是難過沒機會見孫子一麵。除此之外,我不曾見他流淚,甚至不曾聽他吐露任何悲觀的話語。


    「有件事我得告訴你。」父親那天突然冒出這一句,「接下來,我會一天比一天虛弱,直到完全斷氣。就像音樂演奏到最後,愈來愈小聲。」


    「所以呢?」


    「我希望你別見我奄奄一息就手足無措。」父親露齒一笑。「那隻是代表我壽命已盡,順利走完人生。」


    我暗罵,老家夥到這種時候還想逞強。站在一旁的母親則縮起肩膀,嘟嘴抱怨:「一輩子對家裏不聞不問,臨終前才擺出架子,真傷腦筋。」


    父親確實在逞強。但他逞強的理由,不是虛榮或自尊心。我直到後來才理解這一點。他選擇在家治療,猶如一首即將結束的曲子般日漸虛弱,卻還想教導我一些事。


    此時,記憶的輪廓逐漸融解的聲響傳遍全身,我睜開雙眼。


    原來我在公寓的客廳睡著了。不知何處傳來音樂,我不禁納悶,轉頭一瞧,隻見千葉正經八百地坐在門邊,與一台擱在地上的迷你音響麵對麵,像在進行一場會議。


    我站起身拉開窗簾。深灰烏雲覆蓋天空,小雨依然下個不停,仿佛非要把我的內心完全濡濕才肯罷休。


    「千葉先生,有沒有查到任何消息?」我問。千葉專心聆聽音樂,對我不理不睬。以為他沒聽見,我又問一次,但他依然毫無反應。


    這公寓隻是臨時的避難所,不,或許該說是關那個人的監牢,因此沒有購置桌椅。美樹在稍遠處,同樣席地而坐。我們吃的是便利商店的甜麵包、小包裝營養食品及瓶裝飲料,我卻一點也不餓。自從去年菜摘離世,我的食欲便大幅減退,這幾天更幾乎完全消失。果然,一旦麵臨重大危機,生物就會降低能量的消耗。


    電視沒關,新聞節目不斷大肆報導關於我們的事,但似乎沒新消息。


    「老公,箕輪傳來訊息。」


    我抬頭一看,美樹拿著智慧型手機站在眼前。她曾戲稱這支手機是我與箕輪的「熱線」,事實上,的確也是唯一用途。


    但我很慶幸當初辦這支手機。我平常慣用的手機,多半正遭到警方追蹤。


    手機裏出現一封來自箕輪的郵件。打開一看,內文寫著「這是記者朋友提供的影像,或許能找出關於本城下落的蛛絲馬跡」,末尾附上網址。


    我實在太大意。因為這支手機的號碼隻有箕輪知道,加上郵件來自箕輪,我一點也沒起疑。


    我點開網址,播放影片檔。美樹走到我身邊,問道:「箕輪寫些什麽?」


    直到手上的液晶熒幕出現箕輪遭到捆綁的畫麵,我才不禁後悔太不謹慎。


    那是完全陌生的房間。箕輪坐在正中央一張紅色高腳椅上,身體纏著茶褐色的帶狀物,不知是膠帶還是皮帶。


    他嘴上貼著膠帶,雙耳戴著一副大耳機。「幸好眼睛沒事。」我不曉得這麽說有何意義,但就是無法忍住。


    「這是怎麽回事?什麽時候發生的?」一旁的美樹驚呼。她也湊近手機熒幕。


    這段影片似乎是以數位相機拍下的。


    那男人走到鏡頭前。我的腦袋還沒掌握情況,身體已出現反應。巨大的緊張感襲來,胸口仿佛遭到重壓,內髒變得異常沉重,全身像開了個大洞。


    首先浮現在我腦海的,是他去年以電子郵件寄給我的影片。在那影片裏,菜摘遭他施打藥物,逐漸不再動彈。那個毀了菜摘一生的男人,居然毫無悔改之心,還刻意將影片寄來給我們夫婦。


    我絕對無法原諒這個人。


    為了拋開恐懼與憤怒,我甩甩頭。


    手中的液晶熒幕上,本城走到綁在高腳椅上的箕輪前麵,取出一本素描簿。他朝鏡頭打開素描本,上頭有一排以粗麥克筆寫成的橫向黑字:


    「早上九點半,這張椅子下的炸彈將會爆炸。」


    我急忙瞥向手表,此刻是早上七點半。


    本城翻開下一頁,上頭寫著:


    「在白萩蕎麥麵店會合,我會帶你們到


    這個房間。」


    霎時,我不曉得到底發生什麽事。我隻知道小小的畫麵裏不斷有人影晃動,卻無法理解其中的意義。眼前仿佛罩著一層白紗。


    我將音量開到最大。幾乎聽不見聲音,不曉得是影片的聲音太小,抑或耳朵已麻痹。


    美樹似乎還維持冷靜。我聽見她抄筆記的聲響。


    本城往身後的箕輪看一眼,翻開下一頁。


    「我現在要告訴他椅子底下裝有炸彈。得知死期將近,他會露出怎樣的表情,真令人期待。」


    我終於徹底理解本城的用意。那是一種以控製他人、玩弄他人為樂的傲慢。畫麵裏,本城闔上素描簿,轉身麵對箕輪,像剛剛一樣一頁頁翻開。


    箕輪看到紙上的字,激動得用力搖晃身體。


    然而,愈是掙紮,愈是突顯出他的無力與悲哀。巨大的力量幾乎快扯倒高腳椅,那代表的,是即使失去自由也不願放棄希望的求生意誌。


    箕輪大概沒注意到本城裝有攝影機,毫不掩飾地展現最悲慘的一麵。我巴不得轉頭不看,但我強迫自己看下去,美樹也湊過來。高腳椅終於被箕輪扯倒,發出撞擊聲。


    可是,箕輪並未掙脫束縛。


    本城不疾不徐地將素描簿內頁一張張撕下,取出打火機燒掉,直到紙張燃燒殆盡。火舌要燒到手指的前一秒,本城才放開,表情毫無變化。火熄後,他作勢踩灰燼,或許穿著鞋子。


    「好了,山野邊先生,快點行動吧。要是你來得太遲,他會被炸得粉身碎骨。」男人最後湊向鏡頭,輕聲低語。


    影片到此結束。


    我一時說不出話,憤怒猶如沸騰的血液在全身流竄,腦袋不斷發出泡沫破裂的聲響。但我心裏明白,魯莽行動隻會把事情搞砸。於是,我努力壓抑情緒,像試圖安撫一群蜂擁而來的暴民。


    我巴不得衝進液晶熒幕內,揪住那男人,撕裂他的脖子。


    「那是箕輪?」聽到千葉的話,我猛然回神。「對。」我應道。


    「他被綁在椅子上,跟我上次一樣。」千葉站在我身後,從我和美樹之間望著手機畫麵。「那是不是也有個名堂?」他接著問。


    「名堂?」


    「我上次提過,『desk』既是桌子也是雜誌社主管,那椅子是不是也代表一種職位?」


    我早習慣千葉這種牛頭不對馬嘴的說話方式,但多少還是有些「你又來了」的不耐煩。


    「你們曉得『白萩蕎麥麵店』在哪裏嗎?」美樹念出剛抄下的店名。我打開智慧型手機裏的瀏覽器,輸入「白萩蕎麥麵店」進行搜尋。「有了,就在國道四一一號沿線上,多摩川的右邊。」


    「麵對哪個方向的右邊?」美樹在小細節上十分謹慎。


    「由都心往西,途中會經過青梅線的禦嶽車站,車程恐怕得花兩小時。」我旋即站起。倘若遇上塞車,恐怕來不及。


    「看來時間非常緊迫,不是抵達麵店就行,還得趕往箕輪所在的地方。」太過疲憊與沮喪,美樹看起來像幹枯的樹木。


    「及時抵達麵店,不代表解決問題。」我提醒。那男人絕非隻想舉辦一場競速比賽。就算我們達到要求,他也不會稱讚我們,更不會乖乖領著我們去救箕輪。「在他眼中,這也是……」


    「一場控製遊戲。不過,我想問個問題。」千葉意興闌珊地開口。


    「什麽問題?」


    「為何不以這段影像為證據,向警察報案?」


    「這影片不久就會消失吧。」我推測道。當初菜摘的影片就是這樣。本城利用一些小伎倆,刪除電腦裏的影片檔。這次他隻是將影片上傳網路,刪除更是輕而易舉。當然,不論他刪除檔案的手法多高明,嚴格來說一定能找到檔案存在的痕跡。不過,那可能需要相當繁瑣的步驟。


    「我們倒是能再播放一次,拍下或錄下影像。」美樹提議。即使手邊隻有智慧型手機,沒有其他工具,也可使用另一支智慧型手機的攝影功能留下證據。美樹嘴上這麽講,卻沒實際動手的意思。


    對我們來說,有沒有證據根本不重要。因為我們早不奢望警察機關、法院或法律條文能為我們伸張正義。那男人或許算準我們根本不想保留證據,也或許早安排某種推翻這段影像的證據效力的詭計。要不然就是他如今騎虎難下,顧不得那麽多。


    「對了……」美樹問:「有沒有辦法從影像中研究出箕輪到底在哪裏?比方建築物的特微之類的……」


    我立即重新播放影像,液晶熒幕的畫麵再次動起來。


    再看一次箕輪遭戲弄的過程,實在是心理上的一大負擔。我數度想閉上眼睛,但我告誡自己,一定要仔細瞧清楚。想戰勝敵人,首先得了解敵人。閉上眼沒辦法躲過敵人的拳頭,畏畏縮縮沒辦法與敵人正麵對決。


    「那窗簾是紅的,應該很醒目。」美樹指出。箕輪待的房間幾乎空無一物,但左側有扇窗戶,掛著深紅窗簾。


    「單靠紅窗簾,沒辦法鎖定目標。」我出聲。除非是像「比薩斜塔」一樣稀奇的建築物,才可能鎖定地點。否則,別說是紅窗簾,就算整棟屋子都是紅色,恐怕還是能找到許多相同特征的屋子。


    「既然約在蕎麥麵店會合,應該就在那家店附近。不然怎麽來得及救人?」美樹推測道。


    「或許他根本不打算讓我們救人。」我開口。那男人的心思,誰也猜不透。「事到如今……」


    「隻能走一步算一步。」美樹皺起眉。


    「既然如此,那就出發吧。」背後的千葉說道。我轉頭一看,他走向迷你音響,瞧也不瞧我們一眼。見他似乎想播放cd,我忍不住加重語氣:「千葉先生,這種節骨眼上,你還想幹嘛?」


    「嗯,也是。」千葉應一聲,卻不肯離開迷你音響。


    「你不是說要出發了嗎?」


    「也對。」


    「千葉先生,你有沒有想到什麽?」


    「想到什麽?唔,多少想一些事情。」


    「該怎麽做才能救出箕輪?剛剛的影片,你有沒有認真看?」我繼續質問。


    「看了,問我的感想嘛……」千葉麵無表情地應道:「美味又好吃。」


    「美味又好吃?你在講哪門子笑話?」


    原以為千葉又在玩最擅長的文字遊戲,像外國人一樣雞同鴨講。但他接下來的話,卻聽得我目瞪口呆。


    「菜摘的糕餅,快來嚐一口。」千葉緩緩唱出。


    「咦?」美樹先是感到詫異,接著露出仿佛心靈完全蒸發的表情。


    「美味又好吃,菜摘的糕餅,快來嚐一口。」千葉接著唱。


    「千葉先生,這首歌……」美樹一臉錯愕,「菜摘的糕餅……似乎在哪裏聽過……」


    這一瞬間,回憶湧上我的心頭。「對了,那個拿糕餅砸窗戶的記者,不也唱過這首歌?」


    「啊,沒錯。」


    「千葉先生,你怎會知道這首歌?」


    更匪夷所思的是,千葉怎會在這節骨眼上突然唱出來?


    「我不知道,是在影片裏聽到的。」


    「剛剛的影片?」


    「在影片裏聽到?」


    我與美樹發出驚呼。


    千葉指著我手中的智慧型手機。我舉起手機,再次確認:「你是說剛剛的影片?」


    「或許就在箕輪待的那棟建築物附近,歌聲像是從外頭傳進來的。『美味又好吃,菜摘的糕餅,快來嚐一口』,大概是播放事先錄好的宣傳歌。」


    我再度操作手機,播放網址的影片。第三次觀看影片,衝擊與真實感降低許多,仿佛看的不是真實事件,而是虛構作品的重新詮釋或二次創作。


    我與美樹並未凝視畫麵,而是將耳朵貼在擴音器上。原以為影片隻有畫麵沒有聲音,如今仔細傾聽,才發現其實同時錄下聲音。我聽見本城的走路聲、素描本的翻頁聲、箕輪在椅子上的掙紮聲。可是,不管我怎麽聽,都聽不見千葉說的來自屋外的歌聲。我將音量轉至最大,重新播放。「好像真的有歌聲……」美樹不太肯定,顯然懷疑自己是先入為主產生幻聽。


    「你們真的聽不見嗎?難道是我耳力太好?」依千葉的口氣,似乎認為有問題的不是他,是我和美樹。


    我知道世上有許多「記憶力過人」或「計算能力過人」的天才,但眼前的情況能否以「聽力過人」解釋,我不禁抱持懷疑態度。


    「話說回來,糕餅的名字竟然和你女兒一樣,實在有意思。山野邊,你們跟這間糕餅店是不是有交情?」


    「交情是沒有,但從前不是有記者拿這家的糕餅朝我們家的窗戶扔……」說到這裏,我想起千葉根本不曉得這件事。去年我家遭媒體記者包圍時,曾有記者投擲糕餅。我並未告訴千葉詳情,隻約略提過梗概,當時他還一臉認真地問:「是不是那個『糕餅好可怕』的落語段子?」


    換句話說,千葉突然提到糕餅,肯定是從影片中聽到歌聲。


    「那間店在哪裏?」美樹問。沒錯,現在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費,我立即用智慧型手機上網搜尋。原以為大部分的資訊都能從網路上取得,這一次卻徒勞無功。雖然搜尋到幾個提及「菜摘糕餅」的網頁,卻沒有一個網頁標明糕餅店的地址。在某年輕女子的雜記裏,提到「菜摘糕餅」讓她懷念起故鄉,並介紹經營糕餅店的是一對老夫婦,一大早就開店做生意。不僅如此,她還記下宣傳歌的歌詞,偏偏沒寫出具體地點。由於網頁好幾年未更新,要找到作者恐怕不容易。


    「看來不是全國知名的糕餅店。」美樹瞄過搜尋結果,不禁歎氣。


    如今我能采取的手段相當有限。於是,我取出平常慣用的手機,開啟電源,進入拒絕往來號碼名單。其他號碼我都能置之不理,唯獨一個號碼,當時非封鎖不可。查到該號碼後,我以聯絡箕輪用的智慧型手機撥打。美樹疑惑地看著我,不明白我在做什麽。


    由於我設定為不顯示號碼,對方可能不接電話。基於工作性質,他大概樂於接聽任何來曆不明的電話。但若他警戒心很重,或許會選擇拒聽。


    電話另一頭傳來粗魯的話聲,對方報出姓名。


    「我是山野邊遼,記得嗎?我想知道你去年給的糕餅在哪間店買的。」


    我盡量放慢說話速度。


    對方沉默不語。其實我記不得這名記者的長相,不過,當初守在家門外的記者群中,他的體格特別壯碩。上小學時,班上有個同學專愛挑個性懦弱的人欺負,這名記者應該也是相同類型。就算受害者苦苦哀求,他都不為所動,將對方欺負得體無完膚。電話另一頭依舊沉默,卻聽得見陣陣雨聲,對方似乎在戶外。


    「我想知道那間店在哪裏,請告訴我地址。」


    「你在何處?」記者問。


    不曉得他還是不是記者,但佐古家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多半也傳入他耳中。


    「請告訴我那間店在哪裏。」我強硬地重複一遍,接著深深吐口氣。


    對方繼續保持沉默。


    美樹應該已察覺我打給誰。她靜靜守在一旁,一句話也沒說。


    我正想繼續追問「是不是在你的老家附近」,記者忽然低聲道:「多摩。」


    「咦?」


    「有沒有紙筆?」記者刻意壓低嗓音,似乎不想讓周圍的人聽見。


    我望向美樹,以右手做出拿筆書寫的動作,她點點頭。


    對方報出一串地址,我複誦一遍,美樹抄在紙上。「這是哪裏的地址?」我問。


    「我的老家。在同一個區裏,有棟矮小老舊的深褐色三層樓公寓。那糕餅店就在公寓的一樓。顧店的是對老夫婦,店名就是『菜摘』。」


    我無法想像對方此刻的表情。當他說出「菜摘」兩字,話聲微微顫抖。他知道這是我女兒的名字。但我無法判斷他是驚惶,還是罪惡感作祟。


    「謝謝。」我隔著電話低頭鞠躬。原本打算掛斷電話,忽然覺得不安,又將手機拿回耳邊,喊了對方的名字,拜托道:「這件事請不要告訴任何人。」他很可能會通知警方,甚至聯絡其他記者到糕餅店附近圍堵。雖然我隻是詢問糕餅店的位置,還是不免會引起軒然大波。我望美樹一眼,補上一句:「算了,要不要泄漏出去,你自己決定吧。」


    記者一語不發,但我相信他聽得十分明白。雨聲滴答作響,仿佛在代替他回複。


    他的工作理念及人生態度,我無權幹涉。何況,我並不想對他低聲下氣。


    「希望你給我一天的時間。在明天之前,隻要你不透露這通電話……」我原本要接著說「就答應接受你的采訪,你愛采訪多久都無所謂」,對方突然冒出一句:「我不會泄密的。」語氣幹脆爽快,就像將無用的廢紙揉成一團隨手扔掉。


    「咦?」


    「我不會泄密的。」


    起初,我以為對方在戲弄我,接著懷疑是對方的策略,好讓我不設防。不料,他又解釋:「我不擅言詞,想必帶給你不小的困擾。去年我扔糕餅隻是開個玩笑,並無惡意。」


    我一聽,差點沒笑出聲。當初他投擲糕餅,還在門外大呼小叫,算哪門子玩笑?可是,他的口氣不像撒謊,或許真的不擅溝通。


    「我知道錯了。」


    聽他這麽表白,我一時不曉得如何回答,隻好隨口應兩聲,草草掛斷電話。而後,我抹去眼角的淚水,向美樹轉述剛剛的對話。


    「我們走吧。」千葉大步走向門口。


    「他把那種行為當玩笑?真不曉得他的神經是什麽做的。」美樹口中罵著,嘴角卻微微上揚,粗魯地以袖子拭淚。


    「神經是什麽做的?人類的神經不都一樣?」千葉伸出手指,在空中畫出類似樹枝分岔的線條。我認出那是書中常提到的「神經突觸」,不禁苦笑。


    兩根雨刷極有規律地重複躺下、站起。我一邊看著,一邊操縱方向盤,踩下油門。


    路麵到處是積水,窗外一片迷蒙,卻看不見雨滴。唯有玻璃上殘留一些雨的痕跡。


    我心中焦急,仍不斷提醒自己別加速過頭。這是一場與時間的競賽。如果本城沒撒謊,箕輪身邊的炸彈將在九點半爆炸。現下還不到九點,但考量到搜救的時間,能不能趕得上很難說。


    究竟是何時進入高速公路,我毫無印象。猜想約莫經由永福交流道,但腦袋裏竟不記得是否通過收費站,也不記得何時開上主道。


    高速公路的綠色標誌映入眼簾。


    「太近了。」見我逐漸逼近前頭的車輛,美樹出聲提醒。我趕緊放開油門。幸好高速公路上沒塞車,但我心急如焚,總覺得這條路永無止境,不管怎麽踩油門都無法抵達終點。


    我看到國立府中的標誌牌,汽車導航係統告知必須在那裏下高速公路。


    接近收費站時,前方出現排隊的長龍。「我恨透塞車。」千葉一臉無奈。不管遇上什麽事都處之泰然的千葉,竟然會流露如此明顯的厭惡,我感到十分新奇。


    「千葉先生,這種程度的壅塞跟『參勤交代』比起來,隻是小巫見大巫吧?」坐在副駕駛座的美樹轉頭開了個玩笑。


    回想起來,我們與千葉的相遇恍若陳年往事,其實相隔不到一星期。當初我透過對講機,聽他在外頭對記者們談起「參勤交代」。這麽無聊的玩笑話,他卻講得煞有其事。真不曉得我怎麽會信任這樣一個男人。


    「我們接下來要


    開的青梅街道,從前是否也有『參勤交代』的隊伍通過?」我跟著瞎起哄。


    「我怎麽知道?」


    「也對。」


    「我的經曆以東北路線為主。」


    「啊,原來是這個意思。」我歎口氣,一時不知如何回應,不過心情輕鬆不少。


    「從仙台藩出發,有時超過三千人。以人數而言,那算是最多、最雜亂的吧。」


    「怎麽說?」美樹其實是想問「這個玩笑的笑點在哪裏」,但千葉會錯意。


    「你指的是『參勤交代』的意義嗎?像那樣由大名率眾遠行,具有軍事遊行的意義。大名可借此向世人展現軍勢陣容多麽龐大。此外,我之前提過,幕府企圖借由這樣的規定,削弱各大名的實力。不過,就算不考慮這些,我認為『參勤交代』還是有許多好處。」


    「是嗎?」


    「人類聚集在一起,就會想展現自己的強大。即使根本沒必要,依舊會產生這種衝動。而且集團一旦穩定,還會發生那個現象。」


    「那個現象?」


    「缺乏樂子。」


    「缺乏樂子?」


    「人類無法維持長期的安定生活,集團裏會漸漸產生『好無聊、好想找點樂子』的想法。」


    「是嗎?」我不禁想起,渡邊老師的書裏也提到類似的觀點。人類雖然愛好和平、安寧及循規蹈矩的環境,久而久之卻會厭煩,感到憂鬱及倦怠。明明愛好和平,又無法忍受和平的無趣。


    「絕大部分的戰爭,都是這麽引發的。」


    「是嗎?」這真是大膽的結論。


    「安穩的日子實在太無趣,而這股無趣的感覺會衍生『維持現狀真的好嗎?』的不安。表麵相安無事,集團卻會逐漸籠罩在恐懼的氣氛中,或冒出『日子太枯燥』的念頭。最後,當然就是爆發爭執或戰爭。」


    「爭執或戰爭結束,又會回歸和平穩定?」


    「沒錯,人類就是不斷在這樣的循環中兜圈子。」


    「這麽悲哀的事情出自千葉先生口中,聽起來也像黑色幽默。」我暗暗想著,發生戰爭的理由恐怕不會這麽單純。


    「『參勤交代』就像是代替鬥爭的一種儀式。靠儀式發泄暴力欲望,是一種相當聰明的策略。」


    「運動不也是嗎?」


    「還有祭典。概觀人類的曆史,這樣的例子很多。」


    車子終於能夠前進,通過etc專用道時,我非常怕被警察逮個正著。要是我們的行動已在警方的監控下,閘門便不會升起。我緊張得胃幾乎糾結在一起,幸好車子順利通過收費站。


    前頭的車子開過水窪,濺起無數水花。


    開著開著,汽車導航係統進入另一張地圖。


    「『參勤交代』的隊伍中,其實真正隸屬該藩的武士不多。」千葉繼續道。


    「這又是怎麽回事?」


    「以現在的術語解釋,隊伍裏的人多半來自人才派遣公司。說穿了,就像臨時演員一樣。他們隻是受到雇用,依指示排成隊伍前進。」


    「原來如此。」我有些吃驚。


    「千葉先生,你接著是不是要說,你也幹過那工作?」美樹笑著問。


    「算是吧。」千葉給了個模棱兩可的回答,我不禁失笑。「總之,『參勤交代』還有一個好處,就是提供工作機會。這製度實在不錯,今後有沒有打算繼續執行?」


    「這個嘛……目前我沒聽說哪個政黨開出恢複『參勤交代』的政治支票。」我應道。


    借著確認後視鏡的機會,我偷偷覷美樹一眼。她凝視著窗上的雨滴,臉上帶著笑意。那股笑意多半來自與千葉的有趣對話。我們從未想到居然會遇上一個自稱親眼目睹「參勤交代」的人。


    自上星期遇見千葉以來,我們笑的次數遠遠超過一年的總和。千葉總板著撲克臉,似乎並非刻意逗我們發笑,卻好幾次將我們從即將滅頂的悲傷泥沼中救出。


    我們不再沉浸於過去的悔恨與悲傷,也不再盤算看不見的未來,隻是努力「摘取」每一天。


    驀然,我想起千葉在濱離宮恩賜庭園提到的話。「報仇既非勇敢的證明,亦非武士的榮譽」,雖不清楚這是否真的出自德川將軍之口,但「即使豁出一切也要報仇雪恨」的思想,帶給我莫大的鼓舞與勇氣。


    我按照導航係統的指示操縱方向盤、踩踏油門,與前車的距離再度拉近。駛過多摩動物公園的標示牌前,我還能保持冷靜。盡管焦慮又緊張,多少維持著理性。或說我至少擁有「知道自己在焦急」的思考能力。然而,經過多摩動物公園的標示牌後,僅剩的沉著蕩然無存。


    車上時鍾指著九點五分。我心急如焚,全身寒毛直豎,滿腦子想著「肯定來不及」。感覺就像體內有一麵網子,雖然使盡吃奶的力氣壓住,仍不斷彈開,鬱積在底下的焦躁感噴發而出。


    我腦中浮現遭捆綁的箕輪不斷掙紮的畫麵。


    我想像著箕輪遭爆炸的火焰吞噬的景象。「在危機四伏的時代創造出危險的東西,實在沒意思。山野邊,與其做一把能抽出短劍的扇子,不如做一把能抽出扇子的短劍。」我回想著當年他說這句話時的神態。


    如今箕輪即將失去他的人生,我又想起他那些我見過數次麵的家人。思及他的孩子就要失去父親,我難過得心如刀割。


    我踩下油門,變換車道。不知哪個方向傳來喇叭聲,我甚至不清楚剛剛是不是有驚無險地逃過一場車禍。


    又開十分鍾左右,導航係統發出左轉指示。但我開錯路,鑽進一條單行道。我慌得腦袋一片空白,直罵自己愚蠢,為何在攸關箕輪性命的緊要關頭出錯。


    對自己的憤怒蔓延全身,心跳愈來愈急促。雨勢似乎也增強了。


    雨刷的動作,益發勾起心中的焦躁。


    繞一大圈,終於回到原本的道路上。我暗暗大喊:「該死!來不及了!」整個身體仿佛成為一具不斷發出紅光及噪音的機械。美樹及千葉不斷跟我說話,但我根本聽不進去。視野愈來愈窄,看得見的範圍愈來愈小。雨刷不斷橫過我的眼前,阻礙視線。


    每隔十秒鍾,我就看一眼時間。一顆心七上八下,憂慮不知是否為時已晚,不知何時會聽見爆炸。連握住方向盤的手也酸軟無力。完蛋、沒救、來不及了,我的內心不斷發出哀號。


    「冷靜點。」美樹安撫道:「我們有足夠的時間。」


    「我知道。」我不是在敷衍。雖然很清楚保持冷靜的重要性,但冷不冷靜根本不是自己能夠控製。


    「即將抵達目的地附近。」導航係統發出聲音。我羨慕那聲音的平靜,並對曖昧不明的指示感到憤怒。


    忽然間,我想起「所謂的景仰就是做麻煩事」這句帕斯卡的名言。為什麽導航係統沒有使用更謙卑、更拗口、更講究的話語?我莫名其妙地遷怒導航係統。


    「不是在時間內抵達就行!完蛋!太遲了!」我勉強擠出聲。


    「時間很充裕。」美樹從旁糾正。


    「別胡扯!」


    「真的,你堅強點!」美樹的一聲斥罵宛如在我臉上打一巴掌。幸好她的語氣不帶輕蔑,否則我恐怕會更加無地自容。


    「你看!」


    「看什麽?」我問。


    「快紅燈了!」


    仔細一瞧,前方的燈號確實變成黃燈。可是,現下不是乖乖遵守交通規則的時候。這個路口不寬,加上時間緊迫,我不想理會燈號,直接硬闖。就在我更用力踩下油門,打算衝過去的瞬間,美樹忽然慢條斯理地開口:「小學生看著呢。」


    我一轉頭,瞥見燈號的下方站著幾個背書包的小女孩。眼前是斑馬線,她們等著過馬路。


    於是,我踩下煞車,深深吸氣,緩緩吐出。燈號轉為紅燈,小女孩穿越馬路。她們背著紅書包,不曉得幾年級的學生。


    此時,一個穿紅運動外套的男學生,從那幾個女學生的身旁飛奔而過。


    「那孩子跟卓司好像。」美樹說。


    我愣一下,沒想到美樹冒出這句話。一旦回想起關於菜摘的記憶,往往會壓抑不住情感,淚流不停。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我總會故意避開前後部分。不當這些回憶有連貫而漫長的劇情,不理會結局是好是壞,隻專注於其中某個畫麵。我相信美樹也使用相同的方法。


    「卓司是誰?」我開朗回應。


    「從幼稚園就跟菜摘同班的男孩。他總穿紅衣服。」


    「啊,我想起來了。」我見過那孩子。「確實有點像。不過,會不會隻是因為都穿紅衣服?」


    「菜摘很喜歡卓司。」


    「哦?」我察覺自己露出微笑。


    「菜摘問過我,媽媽和爸爸為什麽會結婚,我便告訴她拉鏈咬死的事。」


    「這樣啊。」


    行人號誌開始閃爍,我的腳從煞車上移開,準備踩油門。


    「有一天,我看完牙醫正要回家,發現菜摘站在通學的路上。」


    我也有過類似的經驗。暗中觀察孩子,總有種奇妙的感覺。父母不在身邊,孩子的時間並不會停止。菜摘有自己一套麵對社會的方式。這同時帶給我些許的放心與不安。


    「我不明白她想做什麽,仔細一看,她努力拉扯著拉鏈。」


    「拉鏈咬死了?」我正想接一句「有其母必有其女」,美樹繼續道:「因為卓司就快出現。」


    「咦?」


    「她算準卓司走到那裏的時間,假裝拉鏈咬死。」


    「有這種事?」


    美樹宛如對空氣搔癢般輕輕籲口氣。我的嘴角跟著上揚,再次望向美樹,發現她的臉頰濡濕,淚水不知何時溢出眼眶。接著,我察覺前方的景色變得朦朦朧朧。但我沒伸手遮掩,任憑淚水流下。千葉什麽話也沒說。


    綠燈亮起,我踩下油門。原本沸騰滾燙的內心稍微降低溫度。雖然稱不上恢複冷靜,卻從異常的焦慮中解脫。隨著眼淚的宣泄,胸口的暴風雨逐漸減弱。


    接下來一路平順,沒有塞車。原本惱人的導航係統仿佛變得親切又熱心。


    車子開進住宅區不久,美樹忽然指向某處說:「那邊。」


    雨刷忙碌翻轉,企圖遮擋我的視線。從縫隙之間,我瞥見一間小小的店麵。


    那棟建築物位於雙岔路口。記者的老家在更遠處,我們先看到糕餅店,省去不少麻煩。


    我很想直接衝出去,將車子扔在路旁。隻是這條路太窄,會阻礙交通。在這種節骨眼還介意交通規則實在有些可笑,不過我就是無法將車子棄置不管。


    「我來開車,你們先去找箕輪,我找地方停。」坐在副駕駛座的美樹湊過來。


    沒時間猶豫。我一看手表,剩十分鍾九點半。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我忍不住想跪倒。


    「走吧。」千葉若無其事地下車,我跟著走出車外。


    天空下著綿綿細雨,但不到淋濕衣服的程度,幸好雨勢不大。美樹迅速移向駕駛座開走車子。


    「山野邊,影片中的房間在哪裏?」千葉挺起背脊左右張望。他問得興致索然且好整以暇,卻仿佛在我臉上打一巴掌。沒錯,我們的目的不是找出糕餅店就好。我抬起手表一瞧,雨滴沾濕鏡麵,指針看起來彎彎曲曲。


    「剩不到十分鍾。」


    「就會爆炸?」


    「對。」


    「我無所謂。」


    「好不容易找到糕餅店,恐怕還是來不及。」我忍不住朝那棟三層樓的公寓走去,糕餅店就在正前方。


    「影片裏聽得見宣傳歌,應該距離不遠。」


    「可是,要找出來恐怕……」我正要說出「難如登天」,腳下一個踉蹌,跪倒在地。我以雙手及雙膝撐著地麵,模樣相當狼狽。我忍不住笑起來,沒想到自己這麽沒用。膝頭及雙手全都濡濕,我勉強站起,呻吟般呼喊箕輪的名字。


    站直的瞬間,我的目光掃過公寓側麵的一扇窗戶。


    「啊……」糕餅店那棟公寓的三樓側麵牆壁上,有一麵掛著鮮紅窗簾的窗戶。「千葉先生……」我拍去牛仔褲上的泥沙,呼喚道。沒錯,一定在那裏。影片中的房間就在那裏。


    「怎麽?」千葉問。


    「你聽過『跌倒的經驗,千金也買不到』嗎?」


    「哦?」千葉搖搖頭。


    我猜到千葉接下來會說什麽。他一定會問,既然千金也買不到,那要花多少錢才買得到?


    「那要多少錢?」


    我暗暗喊一句「我就知道」。這道聲音化成一股氣息拂過地麵。我踩著這股氣息,將地麵奮力往後踢,撞開雨滴,奔向公寓。


    如果三樓那戶的門上也設置炸彈,此刻我已粉身碎骨。我用力一撞,連接在門板上的金屬片扭曲變形,再一撞,身體便隨門板倒進室內。想到撞壞門的衝擊力可能引爆炸彈,我就寒毛直豎。幸好這危險的抉擇以平安無事收場。千葉依然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甚至毫不在乎激烈撞門的疼痛。「這裏能穿鞋子進去嗎?」他一臉悠哉地問。


    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與他對話上。強忍著撞門的疼痛,穿鞋子直接踏進室內。


    我終於見到箕輪。


    屋內共兩間房,位於裏頭的一間鋪著地毯,正中央有張高腳椅。如同影片一樣,箕輪被綁在椅上。他瞪大雙眼,仿佛要用眼皮把我們擒住。他一定非常驚訝,不明白我怎麽會出現。


    我決定暫時不將箕輪嘴上的膠布撕開。


    繞到高腳椅的後方一瞧,椅背上以膠帶貼著一塊鉛筆盒大小的白色物體,上頭連接附電流夾的導線,導線另一端接到地毯上一台造型簡單的機器。計時器一秒一秒地倒數。


    剩餘時間映入雙眼,卻無法進入大腦。我的體內充滿恐懼,想到隨時可能被炸得屍骨無存,體溫便迅速下降。


    「拆掉這個,應該就能阻止爆炸吧。」千葉嘴裏咕噥。我心中納悶,朝他望去,發現他也凝視著椅背上的白色物體。


    「你說拆掉這個?」


    「這是塑膠炸藥吧。」


    「塑膠?」我聽過這個名詞,但眼前的白色物體看起來像黏土,一點也不像塑膠。


    「由於工作的緣故,我懂一些相關知識。塑膠炸藥的『塑膠』,其實是『可任意塑形』的意思。」


    千葉沒再說出「因為我家開加油站」這種借口,但他剛剛的說明聽起來煞有其事。


    「隻要拆掉這條線就不會爆炸。」千葉理所當然地說完,理所當然地伸出手,理所當然地抓住導線尾端的夾頭,理所當然地拆掉導線。


    「啊,原來如此……」我聽千葉說得理所當然,腦袋一時轉不過來,隻能含糊回應。


    「同樣的道理,隻要再接回去,炸藥就會爆炸。」千葉再度理所當然地伸出手,理所當然地要將夾頭接回白色物體上。我心頭一驚,急忙撲過去阻擋,喊道:「幹嘛接回去?」


    「不用接回去?」


    「廢話!」


    接著,我粗魯地撕開箕輪嘴上的膠布,不經意摸到自己的頭頂,發現頭發是濕的。我大感錯愕,不明白頭發在屋內怎麽會濕掉。其實是剛剛在外頭淋到雨,但我慌張到連僅剩的判斷力都失去。


    我將箕輪從高腳椅上解開,他隨即趴倒在地,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不知是過於害怕,還是遭捆綁而呼吸困難,口水、鼻水及淚水自他的下巴一滴滴滑落。


    我靜靜


    等待他恢複冷靜。獨自被綁在這裏,身旁還有一顆炸彈,我實在無法想像這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看著他痛苦不堪的模樣,我甚至不忍心跟他說話。


    我想向他道歉卻開不了口。


    過一會兒,箕輪翻身,緩緩彎曲雙腿,改蹲在地上。他往臉上一抹,呼吸平緩許多。


    而後,他抬頭看看站在一旁的我,又看看千葉,仿佛想確定自己還活著般僵硬地吐一口長氣,才呼喚:「山野邊……」


    「嗯……」我應一聲。


    箕輪鼓起臉頰,垂頭喪氣道:「這下應該能申請職業傷害補助金吧?」


    這可能是他人生最具代表性的一次逞強,我不禁揚起嘴角。


    「我有好多話想告訴你,但不知從哪一件說起。」箕輪氣喘籲籲。


    「不用急,慢慢來。」我安撫道。


    但箕輪搖搖頭,尖著嗓子道:「不,事情相當緊急。」


    「那你就快講吧。」


    箕輪的肩膀隱隱顫動,我仔細觀察才發現他在笑。


    「本城到底在打什麽算盤?」千葉問。


    箕輪疑惑地望著千葉。


    「他叫千葉……」我想向箕輪介紹千葉,卻不知從何介紹起,最後隻好說:「他是炸彈處理專家。」


    箕輪眯起雙眼。他搖搖擺擺想站起,雙腿卻使不出力氣,於是又蹲下。「本城打了通電話給我,問我願不願意采訪他。」


    「一定是陷阱吧?」我應道。


    「沒錯,我也這麽懷疑,最後卻被他說服。」


    本城一定是將我搬出來,當成說服箕輪的借口,像是「為了山野邊先生著想,我想公開一些消息,刊載在箕輪先生的雜誌上,不曉得方不方便?」。


    「正如你的猜測。不過,我並不相信。他承諾提供獨家消息給我,但我曉得已有其他雜誌社在飯店裏采訪過他。」箕輪的口齒愈來愈清晰。「沒想到,他又搬出一個我完全沒預料到的話題。」


    「怎樣的話題?」


    「山野邊,我不是跟你提過,某鍍金工廠發生的氰化鉀遭竊的案子?」


    他突然提起這件案子,我心頭一震。「記得是栃木縣的工廠,被偷走十瓶氰化鉀?」


    「是群馬縣,被偷走二十瓶。」


    「這跟我們有什麽關係?」


    「本城自稱是那案子的幕後黑手。他唆使某人偷走氰化鉀,再加以收購。」箕輪咬住嘴唇,皺著臉。「真是高招。我完全沒想到你跟本城之間的事情,竟然會牽涉到近來引起話題的案子。聽到驚人的內幕,我按耐不住,便上了鉤。」


    「這是他的拿手好戲。」


    「咦?」


    「他最擅長挑釁或誘惑他人,或找出他人渴望的東西。像這類勾心鬥角的事情是他的看家本領。」


    「反正,我決定與本城見一麵,把話問清楚,就這麽上了當。」


    「你不必自責,畢竟他在這方麵是天才。」我嘴上安慰箕輪,同時暗暗告訴自己:沒錯,那男人在控製遊戲上天賦異稟。好比將棋初學者與下一輩子棋的行家,以相同條件較量,獲勝的機率是微乎其微。


    想當然耳,箕輪輸得一敗塗地。明明早有提防,仍遭本城捆綁,囚禁在這裏。


    「對了,山野邊,你怎會找到這個地方?」


    「這個嘛……」我瞥千葉一眼,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跟著問:「是啊,你怎麽找來的?」


    「那男人拍攝過這裏的狀況,對吧?」


    「嗯,太可怕了。」


    「本城太可怕?」千葉問。


    「不,是攝影機。」


    「攝影機可怕?」


    「我向來覺得,麵對人比麵對機械輕鬆得多。機械沒有感情,更容易讓人徹底絕望。不管是『曉以大義』或『喚醒良心』,對機械都不管用。所以,攝影鏡頭不可能同情人類。要是有人開發出實用性的機械士兵,世界大概會完蛋。」


    「你太誇張了。」我不禁苦笑。「不過,渡邊老師也有類似的言論。」


    「渡邊一夫嗎?」箕輪很清楚我是渡邊老師的忠實讀者。


    「渡邊老師認為,『對抗不寬容的人,就像對抗叢林裏的猛獸。唯一的差別,僅在於人可能被說服。』」


    書上接著寫道:「我們不可能說服猛獸,卻有一絲機會說服不寬容的人。這為我們留下些許希望之光。」


    「確實,要說服攝影機或機器人,恐怕比說服猛獸困難。」


    「總之,我們看完那段影片,注意到一樓糕餅店傳來的歌聲。」


    「歌聲?」


    「我應該提過,有間糕餅店的店名跟我女兒的名字一樣。」


    「啊,你是指記者扔糕餅的事?」


    「對,我們聽見那間糕餅店的宣傳歌。」我豎起耳朵卻沒聽見任何歌聲。回想起來,剛找到糕餅店時,也忘記確認店內有沒有播放宣傳歌。


    「這麽一提,我隱約也聽見歌聲……」箕輪點點頭,又麵露狐疑。「但歌聲非常細微,你們真的聽見了?」


    我不時覷向千葉。多虧他留意到歌聲,我們才能找到這裏救出箕輪。這不僅是他的功勞,更是他導出的結果。然而,他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懶散模樣,害我不曉得該擺出怎樣的態度。我不禁想問,這不是你導出的結果嗎?


    「那男人原本要我們前往位於國道上的蕎麥麵店。」


    「啊,我有印象。」在那段影像中,箕輪也看過素描本的內容。


    「隻要我去那間店,那男人便答應帶我來找你。箕輪,你覺得他有何用意?」


    「這個地方不太好找,他想為你帶路?」箕輪一臉苦澀。


    「絕不可能。」我回答得斬釘截鐵。


    「也是,不曉得他在打什麽鬼主意。」


    「嗯。」


    「不過,我思考過理由。」箕輪恨恨瞪向倒地的高腳椅。「我一個人被關在這裏,剛好沒事做。」


    聽起來頗令人同情,我卻差點沒笑出來。箕輪竟然把「被綁在裝有炸彈的椅子上」這種可怕的經驗當成自嘲的題材,內心實在堅強。


    「我試著想像,若事態完全按本城的計劃發展,會是怎樣的結局。」


    「究竟會怎樣呢?」


    「首先,你們會前往那間蕎麥麵店,而本城也在等著你們。」


    箕輪此時的語氣就像在跟我討論小說的情節發展。


    「我大概會催促他『快帶我們去找箕輪』。」


    「嗯,但以時間來看,多半來不及。」


    「沒錯。然後,那男人會丟出一句:『真可惜,在你們趕來的路上,箕輪已被炸死。』」


    將無助感與罪惡感深深植入他人心中,徹底摧毀他人的人生,是本城最大的欲望。


    「是啊。不過或許沒那麽簡單。」箕輪說。


    「沒那麽簡單?」


    「最後應該是這樣的結局,但在那之前,他可能會答應帶你們過來,並以此為由要你們坐上車子。」


    「要我們乖乖聽話,恐怕不容易。」我嘴上這麽說,心裏卻想著,恐怕我們真的會乖乖聽話。


    這時,我察覺千葉站在牆邊,背對我們東張西望,似乎在找東西。「你在幹嘛?」我忍不住問。「我想找找有沒有能聽音樂的器材。」聽到他的回答,我頗為困惑,甚至有些生氣。「千葉先生,你有沒有在聽我們說話?」


    千葉默默走回我們身旁,依舊一語不發。


    「那男人讓我們搭上車子又是為何?難道要帶我們來爆炸的現場?」我問箕輪。


    「事實上,我也想過這一點。」箕輪又覷高腳椅一眼。「說起來有點害臊,我覺得自己


    好似成為安樂椅神探(注:指不必四處奔波,隻要坐在家中安樂椅上研究別人送來的線索,就能查明案情的偵探。)。」


    「這張椅子坐起來恐怕不太安樂。」我不禁脫口而出。不如稱「塑膠炸藥椅神探」更貼切。


    箕輪微微顫抖,像是心有餘悸。「不過,多虧被綁在椅子上,我想通不少事。」


    「你猜到那男人真正的目的?」


    約莫是無事可做,千葉扶起高腳椅。


    「大概……」箕輪開口,卻沒下文。


    「大概什麽?」


    「菜摘。」


    「咦?」


    「大概跟菜摘有關。」


    「跟菜摘有關?」每當聽見女兒的名字,我和美樹就像遭到撥彈的琴弦,內心震蕩,無法平靜。為了不發出哀號,我拚命壓住精神之弦。


    「你不是和我提過菜摘的作品?」箕輪解釋。


    「菜摘的作品?」


    「就是圖畫故事書。」箕輪質樸沉穩的麵孔,頓時蒙上一層陰影。


    「《新喀嚓喀嚓山》?」我試探地問。菜摘繪製的圖畫故事書竟然與本城扯上關係,我有些半信半疑。


    「對。菜摘不是改寫《喀嚓喀嚓山》的劇情,害你遭到老師警告嗎?」


    「那又怎樣?」


    「你是不是告訴過本城這件事?」


    我很快想起,「是的。」


    沒錯,我和本城聊過此事。


    「本城恐怕想依樣畫葫蘆。」箕輪麵色凝重。


    「依樣畫葫蘆?」我問。


    「他也想畫一本圖畫故事書?」千葉又發揮異想天開的本領。


    「不,他打算在水壩裏下毒。」箕輪回答。


    美樹找不到停車場,隻好停在糕餅店後頭的右側道路上,待在車內等著。那是一條狹窄的單行道,美樹盡量靠邊,左側輪胎壓上路肩,車子呈傾斜狀態。我們一上車,我立刻要美樹開往那間蕎麥麵店。千葉坐在後座,伸手拂去肩膀的水滴。


    「箕輪沒事吧?」美樹隻關心這點,發動引擎問道。


    「沒事。」「不送他去醫院?」「他說不必。」


    我拜托箕輪暫時不要告訴警方,因為我想私下了斷。對於我任性的請求,箕輪沒答應也沒拒絕。他認為本城極可能在水壩倒入氰化鉀,這件事悠關廣大民眾的性命安危,不僅僅是私人恩怨,想必會報警阻止本城。不過,怎麽做是他的自由。我們隻能搶先一步,與本城直接對決。


    美樹開著車,冷靜地聽我敘述來龍去脈。提到氰化鉀時,美樹驚詫得猛眨眼,不敢置信地問:「在水壩下毒?」


    「沿著蕎麥麵店旁的國道四一一號線,繼續開下去會經過奧多摩湖,那裏有座水壩。這麽想來,箕輪的推測是正確的。」


    本城選擇在那間蕎麥麵店碰麵,或許是離水壩較近。


    「他為何要在水壩倒入氰化鉀?他一下陷害我們,一下企圖炸死箕輪,現在又打算在水壩下毒?突然采取隨機大量殺人的手法,不嫌太偏激?他是不是發瘋了?」


    「還是老樣子。」


    「老樣子?」


    「昨天千葉先生提過,那家夥誣陷我們,讓我們蒙上不白之冤,其實是要我們絕望。」


    「啊……」美樹點點頭,旋轉方向盤、再轉回來。「這次要陷害我們成為下毒的凶手?」


    「大概吧。而且,跟菜摘也有關係。」


    美樹望著我。車子偏離行進方向,她立刻修正。「跟菜摘有關?」


    我告訴她,本城也知道菜摘繪製的《新喀嚓喀嚓山》。


    「在那故事裏,狸貓被兔子擺一道,不是企圖在水壩裏下毒嗎?」


    「是啊。」


    「那男人想依樣畫葫蘆。」


    失去愛女的我精神崩潰,最後自暴自棄,企圖按女兒畫的故事在水壩倒入氰化鉀——這就是本城誤導大眾的劇本。


    箕輪如此推測。「山野邊,外國有部著名的推理小說,真凶不也是孩童?孩童模仿父親寫的推理小說犯案……」


    那部小說我當然讀過。


    「目前的狀況恰恰相反,變成雙親依孩童繪製的圖畫故事書犯案。這恐怕也在本城的算計中。」箕輪低喃。「什麽意思?」我問。「山野邊,你是作家,將名作的內容加以變化運用也不奇怪。」


    聽來合理,而且可能性相當高,大多數人想必會相信這套劇情。「煽情又貼近現實」的故事,正是世人的最愛。


    不光我們夫婦,那男人想害菜摘也背上罪名。


    暫且不管會不會受到法律製裁,假如我們夫婦真的模仿菜摘的故事在水壩裏下毒,不論有沒有成功,世人看待我們一家的眼光都將徹底改變。社會大眾不會再給予同情,反而會大加撻伐與唾棄。


    「氰化鉀溶於水嗎?」美樹問。


    「推理小說裏,經常出現將氰化鉀加入水中毒殺某人的劇情,其實不容易辦到。雖然少量就能致死,但要溶解所需的量不少,何況氰化鉀會發出強烈異味,馬上會被察覺。」


    「倒進水壩裏又會造成怎樣的後果?」美樹憂心忡忡地問:「會不會發出異味?水壩的水那麽多,氰化鉀真的能毒死人嗎?」


    「我也不知道。或許那男人根本不在乎這些事。」


    「不在乎?」


    「隻要把在水壩裏下毒的罪嫌安在我們頭上就行,最後會怎樣根本不是重點。即使氰化鉀稀釋後毒不死人,仍得進行精密的自來水檢測,給社會大眾添麻煩。如此一來……」


    「社會大眾就會厭惡我們?」


    「他想讓我們的人生徹頭徹尾地挫敗,這就是那男人的本性。」


    人與人發生爭執的原因,百分之九十是金錢。剩下的百分之十中,憤怒與憎恨占大多數。然而,那男人從不將斂財、強奪、謀殺、脫罪等簡單易懂的動機放在眼裏,隻想著如何羞辱他人,不在乎利益得失。


    雨刷規律地撥開雨水,重複單調枯燥的動作。


    「話說回來,千葉先生的耳力真好,竟然能聽出糕餅店的宣傳歌。」美樹梢稍加快車速。由導航係統看來,多摩川就在左手邊,與我們前進方向平行。


    「隻是碰巧。」千葉的態度,像是隻管射門卻對得分毫無興趣的王牌前鋒。


    「不過,我們能找到箕輪,也因為他被關在那間店附近,算是他運氣好。」美樹點點頭。


    「不,跟運氣無關。」


    「什麽意思?」


    「那男人想把炸死箕輪一事也推到我們頭上。假如那公寓真的爆炸,社會大眾發現一樓糕餅店賣的是與菜摘同名的糕餅,會有何想法?」


    「原來如此,大多數人會認為我們遷怒那間糕餅店。」


    「相信這套說法的人恐怕不在少數。山野邊遼精神失常,先炸死編輯,又在水壩裏下毒。像這樣一個瘋子,就算因名字相同遷怒糕餅店似乎也不奇怪。」


    「豈止不奇怪,根本合情合理。」


    「這大概就是那男人設計好的劇情,所以選擇那間糕餅店的樓上。」


    「他唯一的誤算……」美樹透過後視鏡,覷著後座的千葉。


    沒錯,本城唯一的誤算,就是千葉的聽力。不,是千葉的存在。


    隻不過,千葉依舊一臉悠哉地問:「差不多該放點音樂來聽聽了吧?」


    現在哪是聽音樂的時候,但我懶得多費唇舌,直接打開收音機。喇叭傳出音樂。


    「終於等到這一天。」美樹說。導航係統指示在前方路口左轉後度過一座橋。「終於有機會再遇上他。」


    「我想死他了,等不及要跟他見麵。」我故意開玩笑,緩和緊張


    氣氛。當然,其實我有些害怕。「不過,總覺得到頭來還是逃不出他的掌控。」


    本城在法院宣判後五天內對我們發動數次攻擊。他首先串通記者,在飯店裏準備攝影機等我們上鉤。接著,企圖將殺害轟的罪名推到我頭上。下一步,派出數名雨衣男綁架、教訓我們,然後故意把槍交到我手上,誘使我為了自保開槍。這一計沒成功,他又企圖毒殺佐古。


    「我們似乎聽見好幾次『將軍』。」


    「從那男人口中?」


    「沒錯。那男人一喊『將軍』,我們就四處逃竄。他或許想等我們無處可逃,再給我們最後一擊。」我愈想愈覺得可能性很大。他想以殺傷力最強大的一擊打倒我們,之前的行動都是前置作業。


    「我不這麽想。」美樹否定我的推測。


    「咦?」


    「我們一次又一次逃出陷阱,他才一次又一次設計出新的陰謀。事情發展成這個局麵,並非他一開始就預料到。當初我們在飯店遇上他時,聽到我們故意讓他獲判無罪,他的表情有些驚訝。何況,轟先生那次沒爆炸,完全是托千葉先生的福。」


    「也對。」我點點頭。


    「搞不好我們占上風。」美樹嘴上說得樂觀,但從緊繃的表情看得出她心裏一點也不樂觀。


    忽然,身旁冒出一道影子,我嚇得差點跳起,原來是千葉湊近。開車的美樹也嚇得渾身一顫,導致車頭偏移,輪胎擦撞路肩。幸好美樹立刻拉回車頭,但我寒毛直豎,仿佛體內熱量蒸發殆盡。「怎麽?」


    「沒有,我隻是聽到收音機說『接下來為您播放一首名曲』。」


    此時,導航係統提示「即將抵達目的地附近」。


    沿外側護欄望去,左側出現一棟建築物。以豪華程度來看,顯然不是一般民宅。路旁豎著一麵長條型招牌,雖然受到樹木枝葉遮掩,但依稀可見「白萩蕎麥麵」幾個大字,上頭公告今日不營業。


    美樹打了方向燈。護欄另一頭是寬廣的碎石地停車場,裏頭停著一輛黑色小箱形車。旁邊是架設遮雨棚的休憩處,像是屋外吸煙區,隻見一個穿外套的男人朝我們揮手。對方麵帶笑容,露出白齒,好似迎接遲到的友人。


    就是這男人。


    美樹踩下油門,輪胎激起水花,車身猛然向前衝。看到這男人,她再也按耐不住情緒。坐在一旁的我也有同感。


    這一年來,我們提醒自己無數次,絕不能感情用事毀壞複仇計劃。可惜,強烈的感情輕易攻占大腦,強烈的恨意背叛理性。


    車子不斷加速,壓在雨水濡濕的碎石上,以驚人的氣勢衝向本城。


    我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撞死他!


    美樹肯定也是如此。連車子也與我們化為一體,產生將男人撞得粉身碎骨的意誌。這不知該稱為願望還是欲望的念頭不斷膨脹,腦袋一陣發熱。


    沒撞死本城,並非美樹手下留情或突然恢複理智。


    純粹是本城輕巧避開筆直衝向他的車子。他移動到自己的休旅車旁。


    我們的車子因碎石打滑而偏離方向,也是原因之一。


    車子停下後,美樹緊握方向盤,咬牙切齒地說「對不起」。不知她是為差點撞死本城,還為沒能撞死本城道歉。


    我解開安全帶。


    「我在車上等。」美樹出聲。「他一定會以帶你們見箕輪為借口要你們上車。等他的車子開動,我跟在後麵。」


    看來,美樹比我冷靜得多。


    「好,千葉先生,我們下車。」


    「原來我也得下車?」千葉麵無表情地問。


    「我以為你們不來了。」本城拿起智慧型手機,看一眼時間。多半是裝模作樣,他心裏對時間應該是了如指掌。


    本城理著短發,表情柔和,但看不出任何情緒。雖然貌似親切,卻感受不到一絲溫度。


    「快帶我們找箕輪。」為了不被識破謊言,我故意說得焦躁緊張。每一次鞋子踏在碎石上總滲出一些雨水。


    「時間過了。」


    我實在無法理解,他怎能若無其事地站在我們麵前?為何他能一派輕鬆地跟我們打招呼?就算他沒有反省之心,難道連半點畏懼或愧疚也沒有嗎?為什麽他能一副毫無罪惡感的模樣?


    「你在這裏等我們,表示還來得及,不是嗎?」


    「我原打算時間一到就走,但擔心你們塞車或迷路,加上是雨天,假如因此無法阻止爆炸,實在可憐。坦白告訴兩位,離爆炸還有一點時間。」


    他在撒謊。他根本不在乎箕輪是否被炸死。他等在這裏,隻是要帶我前往水壩。可是,他說得煞有其事,看不出半點虛假。


    「走吧,上我的車。」本城指著後方的黑色箱形休旅車。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本城。明明早救出箕輪,還是忍不住想相信他,我既痛苦又恐懼。這男人撒謊的語氣太自然,看不出一絲誆騙的意圖,似乎不認為自己在撒謊。


    我想起關於因紐特人(注:inuit,北美原住民之一,分布於加拿大地區,鄰近北極,為愛斯基摩人的分支。)的典故。幾乎每一本討論精神病態者的書籍都會提及。


    某個人類學家從因紐特人口中聽到「昆蘭戈塔」一詞。詢問後,才曉得這是指「毫不羞恥地撒謊、竊盜、與眾多女人發生關係、遭到責罵亦不悔改、經常受到長老處罰的人」。


    本城不正是典型的「昆蘭戈塔」嗎?


    「請快坐上副駕駛座,還來得及阻止爆炸。」本城氣定神閑,邁步走向箱形車。他按下遙控器,四扇車門發出解鎖聲。


    「山野邊,現在怎麽辦?」身旁的千葉問。


    我拿不定主意。想到車上某處藏有準備撒入水壩的氰化鉀,就有種想離得愈遠愈好的衝動。


    「山野邊,我想聽剛剛的音樂。」千葉在這節骨眼上還在胡言亂語。我懶得再跟他好好溝通,隻想破口大罵。但轉念一想,千葉或許想借此安撫我的情緒,於是我冷冷回答:「等事情了結。」


    「快上車吧。」本城跨進車內。這是他的高明之處,不給深思熟慮的時間,大多數人就會傻傻上鉤。


    此時,我腦中掠過一個疑問。他怎麽不擔心我在車上攻擊他?我一心報仇,極可能克製不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取出凶器施暴。


    難道他認為有箕輪當人質,我就會乖乖聽話?


    本城等我坐進副駕駛座,立刻關上他那側的車門,車身一震。


    「請關門,我要開車了。」他說。


    他發動引擎。我感覺他的計劃不斷向前推進。我踏出一步,他就踏出兩步;我踏出兩步,他就踏出第三步。


    「箕輪沒事嗎?」


    「現在沒事,我們快出發吧。」本城表情毫無變化。


    我不經意瞥向後座。箱形車的座位配置有點類似小型巴士,駕駛座後方共有三排座位,前兩排都是兩張單人座椅,最後一排則是一大張長椅。最後麵的長椅上,擱著一個大袋子,以安全帶巧妙綁住,不必擔心掉落。看來是旅行用的行李袋,印著運動品牌的標誌,袋身極大,足可容納一個嬌小的孩童。我暗忖裏頭裝的大概就是氰化鉀。如此大剌剌擱在座位上,我不寒而栗,趕緊憋口氣,腹部繃緊,才沒流露恐懼。


    「裏頭隻是一些雜物。」本城察覺我的視線後解釋。接著,他忽然想起似地「啊」一聲,雙眉上揚,眯著眼笑起來。


    那若有深意的笑容,明顯帶著嘲弄與輕蔑。


    我先一愣,不明白他想到什麽。下一秒,我感覺腦袋裏仿佛有東西無聲無息炸開。


    一年前,本城誘使我看菜摘臨死前的影片。在慘絕人寰的影像裏也有一模一樣的袋子。


    想到這裏,我察覺袋子邊緣掛著黑色小布偶,連著鏈條,是鑰匙圈。


    那是菜摘的鑰匙圈。


    那一天,這男人與菜摘並肩走在路上,半開玩笑地互搶鑰匙圈。


    怎會出現在此?腦袋變得火燙,完全無法思考。但我猜得到這一定也在本城的計劃中。


    現場留下布偶鑰匙圈,更能證明是我模仿菜摘畫的故事在水壩中下毒。眾人會認為,我故意將女兒的遺物連同毒藥扔進水壩。


    務必保持冷靜,我不斷告誡自己。為了遏止傾泄的情緒,我努力將心中的栓子栓緊。但不管我栓得再緊,情緒還是從縫隙汩汩流出。光是這些情緒,心中的水位便迅速攀升,轉眼淹沒理性。


    「箕輪早就得救。」回過神,我察覺自己丟出這句話。


    明明還不到攤牌的時機,我卻無法繼續裝聾作啞。


    我想奪走本城的信心,想摧毀他永遠居於優勢、掌握主導權的態度。那串布偶鑰匙圈打破我的冷靜。


    「什麽意思?」


    「我們在爆炸前就找到箕輪,將他救出來。你不必再說愚蠢的謊言。」


    我在「愚蠢」這個字眼上加重語氣。


    本城默默凝視我,思忖我說的究竟是真話,抑或虛張聲勢。


    「他被關在那棟樓下開糕餅店的公寓。」為了證明我並非信口胡謅,我刻意點出箕輪遭監禁的地點。


    本城終於有反應。他的雙眸深處隱隱流露不快。他沒出聲,像在揣測我的意圖。好一會兒,本城才開口:「他有沒有對你說什麽?」


    「箕輪嗎?當然有。」


    「比如?」


    「他很擔心這種情況能不能申請職災補助金。」


    本城沒回應,隻聳聳肩。


    「我知道你接下來的計劃。」我繼續道。


    「冷靜點,沒必要這麽激動。」


    「你從不會這麽取笑我,是不是有點緊張?」我一副好整以暇的態度。


    隻見本城的鼻孔微微撐大。接著,我將藏在心中的話狠狠砸在他臉上。


    「你想在水壩裏倒入氰化鉀,對吧?」


    為了一吐怨氣,我故意說得鏗鏘有力。下一瞬間,我的身體猛然傾倒,支撐在地的單腳滑動。原來是本城用力踩下油門。


    我聽見吸飽雨水而變得沉重的碎石在輪胎底下的摩擦聲。本城迅速回轉方向盤倒車,由於力道過猛,副駕駛座的車門大開。


    接著,本城踩煞車換檔。


    千鈞一發之際,我從副駕駛座跳出車外。無論如何,得拿到放在後座的那袋毒藥。不,事實上,在我還沒想通前,身體就采取行動。我跳出車外,拉開後座的水平式拉門。下一瞬間,傳來上鎖聲。本城察覺我的企圖,急忙鎖車門,但我搶先一步打開。


    我跳進車內,正想跑向放在最後頭的袋子,車子倏然往前衝。


    我一隻腳踏在車裏,但失去平衡,又跌出車外摔在石地上。牛仔褲濕一大片。我身上的衣服濕了又幹、幹了又濕,今天不知重複多少次。由於一腳踏進水窪,濺起不少汙泥,沾在臉上。


    我伸手抹去汙泥,忽然傳來車子急速發動的尖銳聲響,緊接著是沉重的轟隆巨響及物體摔落地麵的撞擊聲。


    抬頭一看,美樹駕駛的車子與本城的箱形車撞個正著。


    大概是美樹看見本城開車,心中一急,趕緊發動車子,但起速過猛,整輛車撞上箱形車左側未關的後座車門上。經這麽一撞,車門全毀無法關上,車內一覽無遺。


    那男人毫不理會毀損的車門,猛力踩下油門。看他負傷逃走的模樣,我聯想到一頭滿身瘡痍卻極盡凶殘之能事的異形猛獸,朝著西方倉皇奔逃,身影逐漸縮小。


    我趕緊奔向駕駛座上的美樹。


    車子的保險杆及引擎蓋凹陷,安全氣囊從方向盤內彈出。美樹茫然凝視著白色氣囊。


    「車子不動了。」美樹坐在駕駛座上,雙眉因哀傷垂成八字形。在憤怒與焦躁的驅策下,她的右腳不斷上下踩動油門。或許太過煩躁,她想將安全氣囊撥向一旁,卻一直沒成功。「這下該怎麽辦?」


    我望向道路彼端,本城的車子不見蹤影,恐怕在前往水壩的路上。


    我甚至不曉得該找一輛計程車,還是先胡亂攔下一輛車再打算。


    一切都完了。結束了。我頭暈腦脹,天旋地轉。


    有液體沾上我的臉頰。原以為天氣再度惡化,雨勢增強。片刻後,我才發現是眼淚。壓抑的淚水終於噴發,跟前兩天在車裏聽見〈雪莉〉一樣,淚水泉湧而出。不同的是,這次流下的是無助與絕望的淚水。


    美樹握著方向盤,焦急得不知所措。見我怔怔流淚,她板起臉,咬緊牙根,用力擠出聲:「一定得想辦法阻止。」


    她下車踹引擎蓋一腳,大喊:「快動啊!」她接著繞到車後,雙手撐在後行李箱上,推起車子。我趕緊抹去淚水走到她身邊,跟她一起推車。車子微微移動,但地麵太過泥濘,難以使力。


    「現在認輸還太早。」身旁的美樹推著車子,嚴肅地說:「我們絕不能輸給他,死了可沒臉見菜摘。」


    我想應一聲「嗯」,喉嚨卻發不出聲。一定得想辦法阻止。心裏明白,卻不知怎麽辦,隻能做最後的掙紮。


    「山野邊。」


    背後傳來呼喚,我赫然想起剛剛完全忘記千葉。一轉頭,千葉不知何時跑到蕎麥麵店附近,跨上一輛來曆不明的腳踏車。那是一輛平凡的紅色淑女車,前方裝有菜籃,與千葉當初騎到我家的差不多。


    千葉抓著車頭,腰杆打得筆直,朝我們騎來,嘴裏咕噥著:「沒辦法,等事情了結才能聽音樂。」


    他騎到我麵前停下,說道:「上車吧。」


    本城的車子早不見蹤影,憑千葉的淑女車絕不可能追上。何況雨勢雖不強,卻下個不停。


    隻要冷靜想想就知道這舉動多荒唐可笑,但我失去理智。待我跨出腳,臀部碰觸到後座,看到千葉的背影時才終於回神,心知不過是白費力氣。


    如果是高速競賽用的特殊自行車,或許有一絲希望。然而,這是輛普通的淑女車,千葉也不是自行車選手。


    我剛要說「追不上」時身體忽然仰倒,於是趕緊伸出手揪住千葉。為了維持平衡,我整個身體貼在千葉背上,不知不覺不再流淚。


    腳踏車衝了出去。


    千葉的背部筆直挺拔,簡直像粗壯的柱子。他的肌肉比想像中結實,身材壯碩。


    踏板轉動聲傳來,千葉規律地踩踏。


    我彎著膝蓋,將鞋子擱在後輪的框架上。


    「一輛腳踏車載兩個人,不太可能追上。」我剛吐出這句話,腳踏車開始加速。千葉的身體左右搖擺,一對膝蓋上下翻飛,猛力踩動踏板。輪胎、踏板及鏈條仿佛沒有重量,簡直像風車在轉動。


    忽然,千葉的鞋子因雨水滑開,踩了空。千葉的身體一歪,腳踏車幾乎翻倒。我心跳漏一拍,猶如目睹珍貴的瓷器從架上墜落。但千葉立刻坐正,重新踩起踏板。腳踏車的輪胎在雨天的路麵能產生多大摩擦力,頗令人擔憂。我忐忑不安,擔心腳踏車隨時會打滑翻覆。


    千葉的臀部沒離開座墊,身體沒劇烈搖晃。他維持相同姿勢,兩條腿上下翻轉。看起來平凡無奇,卻堪稱是驚人的特技。


    周圍景色不斷向後流逝,雨絲也變成斜線。


    經過凹凸不平的路麵時,車身驟然一抖,完全偏向一邊。我嚇得直打哆嗦,仿佛全身的寒毛倒豎。這種感覺有點像乘坐遊樂園的雲霄飛車,差別隻在沒安全帶或安全杆。我隻能緊抓千葉,貼著他的背部。


    千葉迎麵承受雨水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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