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可以看到星星,而方才成群吵鬧的烏鴉不知何時也消失了。


    巧撿著散落的球收進籃子。雖然覺得有點累,不過很舒服。在全體練習之後,投球練習讓身體和心靈同時得到了滿足。豪則吹著旋律輕快的口哨。


    「原田。」


    展西走了過來。或許是剛洗完臉,瀏海濕濕的。


    「動作太慢了,拜托你行行好。」


    「是,我正在收拾。」


    「那就好,其他社員都已經走了。」


    展西環視空無一人的操場。


    「你要怎麽練習是你家的事,不過時間和方法不要差太多。畢竟這是團體活動,而且學校也有使用操場的規定,自行練習的時間不要超過三十分鍾。」


    展西的語氣很平淡,既沒有諷刺也沒有憤怒,平穩到像是在宣布些什麽。


    巧應了一聲「是」後,豪又加上一句「抱歉」。


    「不,倒是不用道歉。原田,你去把球收拾收拾,順便把用具室的門給關上。」


    展西把鑰匙遞給巧,接著說道:


    「還有,永倉你去社團教室,桌子上有球衣訂單,連同原田的總共兩張,去把它拿來。」


    「球衣嗎?」


    豪的聲音拉高了起來。


    「沒錯,比賽用的。要是不趕快下訂單,會趕不上下回的比賽。如果可以的話,明天就把它交回來。對了,社團教室不用鎖,不過要稍微打掃一下。還有,別忘了關燈。」


    「是。」


    在變暗的操場上,豪的回答聽起來很響亮。


    「好了,原田去用具室把門窗關好,永倉打掃社團教室,要負起責任好好做啊!我先走了。」


    「是,辛苦了。」


    豪低頭說道,展西舉起手來說了聲再見,黑色學生服的背影很快就在微暗之中消失。


    「真是說變就變,還跟我們說再見咧。」


    巧往豪的方向聳了聳肩。


    「嗯,受到魔鬼教練的影響吧。既然魔鬼教練認同我們,那他也沒輒。」


    「我討厭那樣。」


    「別抱怨啦!我負責拿比賽用的球衣哩!噢,太棒了,人生是彩色的。」


    豪扳著手指,斜著頭說道。


    「你那是什麽樣子,感覺好惡。」


    「幹嘛,你都有過第一次了,咱們要好好親熱親熱。」


    豪的手臂環著巧的肩膀和腰部。一陣搔癢的感覺,讓巧不禁彎起身子笑了起來。


    「笨蛋!豪,別鬧了,你很誇張耶!」


    「有什麽關係。對了,巧,今天來我家,我老爸老媽都去參加法事不在家,咱們一起來吧。」


    「去你家做什麽?」


    「讀書啊!明天不是有考試?對了,把澤口跟東穀也叫來。」


    「你還真是認真到無藥可救。為什麽非得一群人一起讀書?越來越思了。」


    「好啦!來啦!可以吃到東穀他家的壽司耶。」


    東穀家是名為「天滿壽司」的壽司店。


    「啊,還有這樣的附加條件?」


    「怎麽樣?條件不錯吧。歡迎光臨。」


    豪的手指移動,在巧的肚子附近搔癢。


    「別鬧了,豪。好啦!我去,笨蛋,別鬧了——」


    「你們在幹什麽?」


    澤口和東穀不知何時來到了後麵。


    「我們在校門那邊等……結果你們倆竟然在這裏調情?原田,你有了美女和瑪麗還不夠,竟然連豪也要奪走。噢,你好可恥!要是讓你爸媽看到,他們一定會哭死。」


    澤口掩麵裝哭,巧則用手肘把豪的身體推開。


    「你們有病啊!可恥的是豪啦。自己在那裏興奮,不過是小小的一件球衣,真是白癡。」


    「一點也不小。」


    豪的表情轉為正經,把手從巧的身上移開,手指緊握成拳頭。他的表情凜然,突然變成大人的神情。


    豪曾經說過,和巧出場比賽是他的夢想。既然如此,這個夢想很快就要化為現實了。


    不過,不隻是這樣。


    巧在心裏低聲說道。他覺得如果能跟豪在一起,自己應該能夠前往更遠的地方。不單單隻是能不能出賽這樣的小事,而是能夠成就其他更大的事。


    『更大的事?什麽樣的事?完全比賽?全國第一?是不是這樣的事?』


    要是被豪這麽一問,自己會答不出來,就連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不過自己昨晚是這麽確信的,因為昨晚豪說他相信巧。「隻要有人肯相信自己,什麽事情都可以辦到」巧心底是這麽想的。他想把自己的感覺傳達給豪知道,不過卻不曉得該如何表達。


    巧希望自己能有豐富的語言、希望能夠擁有完整傳達自己心意的技巧。


    「不隻地理,還得念念國文。」


    巧出聲低語。


    「咦?什麽?原田,你果然對美女有意思。」


    澤口頂了頂他的背脊。


    「豬啊!你的腦袋裏頭就隻有美女嗎?先來幫忙撿球啦。」


    巧提著籃子往前走,澤口一麵碎碎念,一麵抱著球跟了過來。


    「豪咧?」


    「他去打掃社團教室。」


    「咦?我們已經打掃過啦。」


    「你們一定滿腦子都是美女,隨便亂掃。」


    「笨蛋,哪有這種事。」


    「就是有。」


    巧一麵和澤口說話,一麵走向用具室。體育館後麵比操場還要陰暗,隻有白色的門勉強認得出來。正中央的門開著,裏頭是一片黑暗。


    巧從澤口手中把球接過,放進籃子裏,然後走進用具室。


    「我在外麵等你。」


    澤口從後麵小聲地說道。


    「我怕黑。」


    「瑪麗會笑你哦!啊!」


    巧的腳絆到了什麽東西,差點跌倒,不過還是勉強保持住身體的平衡。是球掉在那裏,還有兩、三根球棒像是被扔出來似地丟在地上,似乎是從門那裏扔進來的。


    (整理得真糟。)


    巧把球撿起來放進籃子,並將球棒收在架子上。要是真的喜歡棒球,球和球棒就是重要的道具,為什麽會如此隨便亂丟?實在是不可思議。巧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確認地上的球全都撿好之後,才走出去。不過外麵卻沒有人在。


    「咦?澤口人咧?」


    無人回答,遠處傳來汽車喇叭的聲音。


    (那家夥是怎麽搞的,這麽怕黑?)


    傍晚的體育館後麵的確潮濕寂靜到有點古怪


    就在他上完鎖準備回家的時候,聽到有聲音傳來。原來是地板嘎吱嘎吱的聲音。巧停下來豎起耳朵仔細聽著。很安靜,也許是自己聽錯了。不,他確實聽到有聲音。聲音雖然微弱,不過是和剛才一樣的嘎吱聲。不隻是聲音,還有某些什麽和剛剛不同。已然習慣黑暗的眼睛突然捕捉到了什麽。右邊用具室的門微微開啟,拉門拉開了約十五公分左右的空間。剛才明明是關著的。打開的是中間的門,左右的門全都緊緊關著,像是白色的牆壁。不會錯,記得右邊是桌球社與田徑社的房間。就在整理球和球棒的期間有誰來了,之前並沒有人。


    巧把門打開,接著叫道:


    「澤口。」


    他心想:「或許是澤口開玩笑躲在那裏」。黑暗之中並沒有回答,不過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動。潮濕的空氣在搖晃。


    「喂,誰在裏麵?」


    一陣低低的笑聲。


    「澤口嗎?別開玩笑,我要先走了。」


    就在往裏踏進一步的時候,有人從後麵推他的背。巧的身體往前撲倒。雖想踏


    穩,不過腳卻被其他的腳給勾到,於是直直地往前摔倒在地。


    搞不懂發生什麽事,不過靜止不動會有危險的感覺驅策著身體。巧馬上起身回頭,門在眼前關上,黑色人形的影子在黑暗中移動。


    「你們是什麽人!?」


    巧的嘴被人掩住。厚厚的手掌帶有肥皂的味道。他的雙手被扭到後麵,感覺後麵至少有三個人。巧的背脊發涼,身體的熱度沿著背脊逐漸冷卻。於是他用力甩頭,把掩住嘴巴的手給甩開。空氣流到喉嚨深處,將他的雙手往後拉的力量並沒有減弱。


    「放開我!混帳!你們是什麽人!?」


    室內隻有巧的聲音在回響,沒有人說話,連呼吸聲都聽不到。突然被人從後麵一推,巧一個踉蹌,腹部似乎抵到了什麽。有張類似大型桌子的東西放在那裏,抵到的是它的邊緣。像是被拳頭打到腹部似的衝擊讓巧發出了呻吟。巧的頭被按住,「卡嚓」一聲,大型的手電筒擺在他的眼前。他被團團包圍了。光沒有擴散,直直往巧的臉照射過來,射入瞳孔,手電筒的光線眩目到有點刺痛,什麽都看不見。不過就在閉上眼睛的前一刻,桌上浮出了白線。原來是桌球桌。有幾隻手把自己按倒在球桌上。不隻是頭,連雙手、肩膀都被按住。身體內部在發熱。巧難以忍受自己用這樣難堪的姿勢暴露在燈光下。


    「混帳,放開!放開我!」


    巧的頭發被人揪住。往後仰的他耳邊首次聽到人的聲音。那個人或許戴了麵具,聲音小小的,模糊且不清楚。


    「趕快求饒。要是你喊救命然後下跪,我就放了你。」


    「開什麽玩笑,我才不做這種事——」


    鼻子被人掐住,不自覺打開的嘴裏被塞進了布。巧呼吸不順、嘔吐感湧了上來。旁邊傳來壓抑的笑聲。


    體操服連著下麵所穿的t恤被翻了上來,然後直接穿過頭部,被人拉到手臂的位置。巧的雙手成了被自己的體育服給綁住的模樣,有兩隻手從上麵緊緊壓住,腳踝也被別的手給壓住。上半身赤裸的巧全身冒汗,但卻顫抖著。他想用舌頭把布往外推,結果卻卡得更深,喉嚨深處幹燥、發疼。桌上擺著水桶,「啪沙」地發出水在搖晃的聲音。第三雙手把類似黑色繩子的東西浸到水中,然後馬上抽出,像是要讓巧瞧瞧似地橫拉著。那像是黑色的皮帶。周圍的空氣轉為凝重。黑暗凝結成塊,吸去所有的聲音,迅疾的風聲響起。背上被火棒烙印,灼熱的痛楚由右肩延伸到腰部左邊,斜斜劃過。巧無法呼吸,失去出口的空氣逆流到肺部,仿佛快要破裂。同樣的聲音響起,在同樣的地點掀起同樣的痛楚。接下來是從頸後來到腹側,接著燒灼般的痛楚則是從左肩來到背脊附近。汗水大量滲出,從額頭到臉頰的青筋也爆出,感覺頭快要爆炸。心髒快速鼓動,意識突然遠離,難以想像自己居然像馬一樣挨打。這不是現實,不可能有這種事。可是背上不斷蹦出的痛楚,卻是深入骨髓般的真實痛楚。鼻子深處好痛,血液流淌的熱度和氣味進到了嘴裏。


    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低聲說著:


    「快點求饒!叫救命,這樣我就住手。」


    嘴裏的布被擠了出去,可以呼吸了,意識開始恢複。


    「……我不要。」


    一陣吸氣的聲音。巧的頭發被人揪住,「喀嚓」的金屬聲響起,在汗水滲入的眼睛前麵出現的是剪刀的刀尖。


    「我來幫你好好剪個頭發。」


    模糊的嗓音這麽說道。不過卻被另一個聲音製止說:


    「喂,別這樣!脖子上麵不行。」


    「為什麽?」


    「太顯眼了。」


    一個「嘖」的咂舌聲響起。巧還聽到了另一個聲音,雖然傳來的位置不同,不過全是模糊低啞的聲音。聽在巧的耳中那不像人聲,反而像是無生命體的聲音。不是人聲,這是……


    「夠了,時間不多了。」


    「慢著,這家夥說他喉嚨很幹。」


    巧整個身體被往後拉,被迫跪在地上。看得到水桶,還有在黑暗之中搖晃的水。他的臉被塞進黑得看起來像墨汁的水中,手腕、肩膀和腰部都被按住,身體僵住似地無法移動。水流進嘴裏,那股涼意感覺很舒服,身體失去了力氣。仿佛說好了似的,壓在身體各處的力量同時消失。巧從水桶中抬起頭來,然後直接癱倒在地上。手腳的前端很重,重到難以動彈。背脊硬得像木板一樣,感覺像在冒煙。流血的鼻子真的聞到肉被燒焦的味道。


    「誰叫你球遠稍微快了一點就那麽踉。」


    「喂,別亂說!走了。」


    手電筒的燈光熄滅。腳步聲從旁邊穿過。


    「慢著。」


    巧爬了起來,把體操服從手腕上麵剝掉。黑影站著不動。巧手腳使力,抓著桌球桌站了起來。順利站穩後,他鬆了一口氣。


    (慢著!哪能就這樣放你們走。)


    巧舔著嘴唇。嘴唇帶著教人思心的血腥味,不過還是順利發出聲音說:


    「別把我的球拿來和你們比。」


    光是說這句話,就讓他氣喘不過來,往前一個踉嗆。巧覺得有人靠近,腹部正中央被人用膝蓋頂了一記。巧按著腹部,雙腳膝蓋著地,水滴從頭發上麵滴落。


    「混帳!好大的膽子。」


    模糊的聲音正在顫抖。之前始終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出現變化。


    「喂,夠了!再繼續可就不妙。」


    巧閉上了眼睛,覺得再也爬不起來。腳步聲逐漸遠去。巧弓著身軀緩緩吸氣、吐氣。腦袋的中心變得麻痹,痛楚逐漸消失。


    (難道我會就這麽死掉?)


    淚水湧了出來。


    (我才不想死得這麽遜!)


    不想死!我不想死在這種地方。


    想是這麽想,但身體卻無法動彈。有沒有流血?


    背上失去了感覺,感覺很可怕。水滴從頭部、脖子流到了肩膀,冷到令人難以忍受。


    豪呢……豪在做什麽?


    豪為什麽不來救我?


    抬頭一看,豪的身軀就躺在黑暗的另一端。在滲著汗水、一片朦朧的視野角落浮現出橫躺的少年輪廓。突然湧現出這樣的感覺。


    前所未有的強烈恐懼貫穿了全身。


    發不出聲音,但牙齒卻傳來喀噠喀噠的聲響,顫抖無法停止。巧在手臂上使力,想撐起身子。


    「巧。」


    豪的叫聲響起。門開啟的聲音響起,豪走近的振動傳了過來。


    (啊,原來他沒事。)


    心裏突然輕鬆起來。


    「巧。」


    豪扶起他的身體。手頂到了背部,刺痛突然加劇,於是巧抓著豪的肩膀發出小小的悲鳴。


    「喂,巧,你怎麽了?這……這是怎麽回事?」


    「我哪知道……誰曉得這種事。」


    「可、可是這不是血嗎?」


    在黑暗中可以微微看到豪所伸出的掌心,那隻手遊移似地移動,摸著巧一片赤裸的胸口。


    「這也是……血?」


    「是鼻血啦。」


    抓起脫掉的體操服往頭上套。手臂一伸直,燒灼般的疼痛再度加劇。巧咬住嘴唇,壓住嘴裏快要發出的悲鳴。幸好身體還能動。


    「站得住嗎?」


    「嗯。」


    巧把手搭在豪的肩上,站了起來。


    「原田,你沒事吧?」


    東穀站在豪的身後。巧推開豪的肩膀,自己一個人站著。汗水流出,不舒服的熱度從額頭滲透到臉頰。


    感覺隻要說了話就會嘔吐,於是巧咬著嘴唇直接往前走,走的步調比平常來得快,因為要是停下來,仿佛就會癱倒在地。腳隻


    要一往前跨,背脊就會發疼。


    校門關著。巧穿過門與櫻花樹之間,邊走邊不停地抹著鼻子附近。豪走到他的旁邊遞出手帕說:


    「你流了好多汗。」


    巧接過來擦著額頭。有汗有血,還有不斷滴落的水滴,感覺連眼睛、鼻子、嘴巴、皮膚都要溶解。


    是要走到什麽時候?夜裏曲曲折折的道路,仿佛永遠走不到盡頭。巧忍著嘔吐感及痛楚,一心一意地繼續往前走。


    「這邊。」


    豪拉著他的手腕。雖然力道不怎麽強,但巧卻一個踉踉蹌上豪的身體。


    「這邊是近路。」


    「近路?通往哪邊的近路?」


    「我家。來吧,往這邊。」


    「為什麽要去你家?」


    「因為沒有人在。」


    豪按住巧的肩膀說:


    「傷口總得處理吧。」


    「不要管我。」


    「哪能不管啊!你肩膀受傷了,不是嗎?」


    巧和豪正麵相對。


    沒辦法回家,這點可以確定。沒有勇氣讓爸爸、媽媽、弟弟、外公看到現在的自己。


    真紀子的悲鳴、青波驚訝的表情、廣的困惑與憤怒、洋三嚴厲的責備。事情要是穿幫了,自己就得麵對這些,林林種種繁瑣到教人難以忍受。然而,巧並沒有自信能一如往常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


    「來吧。」


    豪對他說。


    接著,豪對後麵的東穀低低說了聲:「書包」,東穀點頭,把東西交給了豪之後,跑也似地離去,一次也沒往巧的方向看。豪往前走,巧默默跟在後頭。那是一條田間小徑,鞋子底下傳來青草柔軟的感觸。


    在到家之前,豪連一句話都沒說,也沒有回頭。


    田間小徑轉為細細的私人道路,盡頭可以看見白色的柵欄。沿著柵欄往前走,就是白石砌成的門。白色的庭石一直延伸到玄關,在玄關大門前,豪從口袋裏掏出鑰匙。直到這時,巧才發現豪正拿著自己所有的東西。那是剛剛從東穀手裏接過來的。


    「我的東西,我自己拿。」


    既然巧這麽說,豪隻好微微搖頭,遞出了東西。就在巧伸手準備接住的時候,背脊突然一陣刺痛,於是下意識地把手縮回。書包摔落地麵,豪「啊」地發出短促的叫聲。


    「巧。」


    「沒事。別管了,快點開門。」


    巧忍著刺骨的疼痛,撿起書包。門打開了,豪點亮電燈,眼前出現氣派的玄關。觀葉植物的花盆、色彩明亮的大海繪畫、遊著各色魚兒的魚缸。正麵有個大型玻璃花瓶,裏麵插著數枝淡粉紅色的玫瑰。完全沒有人影,空無一人、平穩寂靜的感覺教人鬆了一口氣。除了豪以外沒有任何人,巧打心底感到慶幸。


    「來衝澡吧!浴室在這邊。」


    豪對他招手。就在準備脫鞋的時候,巧倒吸了一口氣,他的腳沒辦法動,腳踝像是被石頭壓住似的抬不起來。


    「咦?」


    怎麽回事?腳怎麽會抬不起來?


    就在他硬要把腳抬起的瞬間,全身開始出現顫抖。從腳踝、大腿、腰部、肩部,直到頭部,全都出現微微的顫抖。巧喉嚨哽住,無法站立,隻能雙手抱著身軀直接蹲在地上。


    「巧。」


    豪把手臂伸到巧的腋下,像要止住身體顫抖似地將他抱住。


    「巧,沒事了。沒事,他們全都離開了。」


    巧攀住豪的肩頭,顫抖的手指似乎找回了感覺,他感受到了豪肌肉的硬度。


    「我絕對……絕不放過他們……我絕不放過他們。」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放鬆。慢慢吐氣,已經沒事了。放鬆,吐氣,吸氣。」


    豪像在念誦咒語般的低聲說著沒事、沒事,巧照著他的話反複深呼吸。空氣進到肺裏,身體鼓脹起來,顫抖慢慢止住,不過虛脫的身體還是感到沉重。「如果能夠就這樣在豪的手臂裏入睡,那該有多輕鬆」巧心裏這麽想著。突然,巧撐起了身體。被人看到如此不堪的模樣,他臉上一陣發熱。


    「你沒事吧?」


    豪看著他。巧把他的臉推開,直直地仰起頭來說道:


    「你剛剛不是告訴我沒事嗎?先讓我去衝個澡,我流了一堆汗。」


    「嗯,往這邊。」


    豪站在浴室裏,開始說明淋浴的使用方式,仿佛對剛才所發生的事完全不在意,口氣一如往常。


    「這可以調節溫度,往這邊轉就變成淋浴。」


    蓮蓬頭快速噴出熱水。


    「豪。」


    「怎樣?」


    「剛才的事不要告訴別人。」


    「我哪可能告訴別人。」


    豪突然把蓮蓬頭對準了巧,站在浴室門口的巧被淋得一身濕。


    「哇!可惡!我還沒脫衣服,別鬧了。」


    「來吧,好好把汗衝一衝。」


    熱水還繼續在流,豪直接把蓮蓬頭拿給巧,走出了浴室。巧把被汗水與熱水沾濕的衣服脫掉,從頭頂開始淋浴。熱水滲進傷口,一陣刺痛,不過他還是把水力轉強,將汗、血與淚一起全部衝走的感覺很舒服。


    巧穿上豪所準備的t恤和長褲,走進豪的房間。


    「這衣服鬆垮垮的,會掉下去啦。」


    巧拉著長褲說道。


    「會嗎?那是我去年的睡衣。」


    「你太肥了啦!到底幾公斤啊?」


    「我是標準體重,是你太瘦了。對了,肚子餓不餓?」


    巧皺眉搖頭。


    (還沒有食欲啊?)


    豪把目光從環視室內的巧的側臉上移開。想著遭受到那樣的遭遇,對巧的自尊會造成多大的傷害?突然問,一陣寒意襲來。不過該做的事還是要做,豪把急救箱的蓋子打開。


    「巧,我來幫你處理,你躺到床上。」


    巧似乎有什麽話想說,不過還是默默地坐在床上,脫下t恤趴下。


    「會有點痛——」


    豪把接下來的話咽了下去。在明亮的燈光下,巧身上的傷活生生地浮現在背部皮膚上。血是沒有流了,不過仍在微微滲出,像是無數條紫黑色的蛇正在蠕動。


    「你居然——」


    接下來的「有辦法走到這裏」這幾個字,再度隨著口水一起咽下。豪在紗布上沾上消毒藥水,蓋住傷口。巧「哇」地大叫。


    「痛!等等,豪……很痛。」


    「不要抱怨。」


    豪刻意發出開朗的聲音。這需要一點努力。


    為傷口塗上消炎軟膏,敷上紗布。巧把臉埋進枕頭裏。


    「好了,結束。明天再來換紗布。」


    巧仍是趴著沒有回答。


    「巧?你沒事吧?是不是很痛?」


    豪胸口一緊,不知該如何是好。萬一巧是埋頭在哭,自己該說些什麽才好?


    「豪。」


    巧突然起身,穿上了t恤。


    「不要同情我!我死也不要別人同情。」


    「你是想說『與其同情我,倒不如給我錢』(注:日劇『無家可歸的小孩』的經典台詞)嗎?啊,有點落伍了哦。」


    「錢我倒是需要。」


    「我也需要。來,止痛藥,把它吃下去。」


    巧把白色藥錠放在手心,搖著頭說:


    「你這裏什麽都有。」


    「當然啦!我家做的是治療生意嘛!怎麽樣?要不要打一劑消炎針?我一直想幫人打打看,你來當我的實驗品。」


    「你有病啊。」


    巧笑著拉起棉被。


    「我想稍微睡一下。」


    「嗯,睡


    吧。」


    「啊,浴巾沾到了一點血跡,被我弄髒了。」


    「沒關係,我順便一起拿去洗。」


    「免費服務嗎?」


    「晚點會送請款單,內含治療費用。」


    巧叫住正要走出房間的豪。


    「豪。」


    「什麽事?」


    「我睡在床上,那你怎麽辦?」


    「無所謂。我會在一旁打地鋪,不要擔心。」


    「是嗎……謝啦。」


    豪握著門把站了一會,似乎有什麽話想告訴巧,心裏一陣騷動,可是卻說不出口,連一個字都想不出來。於是便走出房外,靜靜把門關上。


    巧就這樣沒爬起來,連晚餐都沒吃。在鋪棉被就寢之前,豪朝著床上窺看,試著叫了聲「巧」,不過巧背著身子沒有動作,也沒有回答。背上的傷並沒那麽深,不如表麵所看到的那麽嚴重。隻要做好消毒、避免化膿就能痊愈……但真能痊愈嗎?


    心裏實在是一片混亂,不曉得接下來該怎麽辦,隻有難以言喻的不安。等到肉體的傷痕痊愈,巧還是不是原來的巧?


    豪握緊棉被的邊緣。


    開什麽玩笑!開什麽玩笑!萬一巧再也無法投球、要是再次讓巧遇到這種遭遇,自己絕不會饒了他們。


    「嘎吱」床發出搖晃的聲音。豪往旁邊一瞧,和巧正好四目相對。


    「豪,電燈,」


    「咦?」


    「把電燈關掉啦!亮到睡不著。」


    「咦?啊,嗯。」


    於是豪關掉電燈。黑暗之中似乎有人在動,巧說了聲晚安。


    蛋一掉進平底鍋裏,透明的蛋白就變成了白色,發出一陣焦香。豪把火勢轉小蓋上鍋蓋。荷包蛋煎好之後,移到有萵苣和生火腿的盤子上,然後放到正將果醬塗在土司麵包上的巧麵前。


    「來,吃吧。」


    「好豐富哦。」


    「我會的還不隻這些哦!要是有時間,我還可以做個玉米湯、炒青菜之類的。算了,下回再說吧。」


    「嗯。對了,昨天原本可以吃到壽司的。」


    「有什麽辦法,誰叫你一直睡到早上。」


    豪知道巧昨晚幾乎整夜沒睡,還知道清晨時分他坐在床上抱著雙腿。


    「啊,對了,我都忘了。」


    把萵苣放進嘴裏之後,巧跟著嘀咕。


    「忘了什麽?我有打電話到你家,說你要住一個晚上。」


    「你打過電話?」


    「嗯,是你媽媽接的,她還說:『謝謝你的照顧』。應該沒什麽問題啦!運動服也幹了,課本反正是擺在教室。」


    巧咬著土司邊,輕聲歎氣著:


    「豪,你實在是……呃,該怎麽說呢?太周到了,毫無缺點。」


    豪也咬著土司,望著巧回答:


    「是嗎?也對。要做的事,我會從很早以前就開始思考。」


    「你不會覺得討厭嗎?」


    巧用牙齒撕開萵苣。豪問道:


    「你覺得討厭?」


    「重點不是我,是你才對。」


    巧又咬了一口萵苣,他有一口漂亮的牙齒。


    (對了,得拿牙刷給他。不知道有沒有新的牙刷。)


    豪突然想到,這個念頭還真奇怪。巧很難得地先挪開視線,環顧著室內。


    「你是好人家的少爺,而且還是獨子,隻要傻呼呼的不就得了。」


    「這才是重點。」


    「什麽?」


    「我老媽溺愛兒子,喜歡照顧人,我拿她沒辦法。在這種家庭要是傻呼呼的,最後就會腦袋一片空白。反正一大早起來有人為你準備好熱毛巾、早餐、玄關還會擺好一雙刷洗幹淨的鞋子……這一切實在很煩,所以我才會自己動手。要趕在老媽之前把自己的事情做好。雖然這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不過現在已經把我培養成事事小心的性格。」


    「什麽啊,這算是一種反抗嗎?」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老媽倒是心情複雜,之前還說:『你太乖了,讓人感覺好寂寞』。」


    「真是奇怪,直接說你覺得煩不就得了。」


    豪聳聳肩回答:


    「別說得那麽簡單。要是這麽說,我老媽真的會去上吊。」


    巧眨著眼睛,像在思考些什麽似的搖頭,之後對豪說:


    「給我紅茶,也就是奶茶,要熱的喔。」


    「你也客氣一點,要求還真多。」


    豪在馬克杯裏倒入滿滿的紅茶,放到巧的麵前。淺茶色液體在白色的杯中搖晃。


    「當小孩真是無聊。」


    巧盯著搖晃的紅茶說道:


    「為了配合老爸調職,你知道我轉學過幾次?一旦老爸調職,我們再怎麽反對也沒用,結果隻能乖乖跟著。」


    「你討厭轉學?」


    巧搖搖頭。


    「沒有很想要留下來的學校。但是不管在家裏還是學校,到頭來還是全得照大人的話去做。隻因為早生個幾十年,就得叫他老師、使用敬語、閉上嘴巴乖乖聽話,實在是太蠢了。不隻那家夥,連展西、綠川也是,不過比我們長個幾歲,就擺出一副學長的架子……」


    巧的手在桌麵上握起拳頭。


    「我想趕快變成大人,當小孩真是無聊。」


    豪伸出手來,放在巧的拳頭上。


    「等你變成大人,別跟喜歡照顧人的女人結婚。」


    「你有病哦。」


    巧甩開他的手。豪挪開視線,他不想讓巧繼續說下去,不想從巧口中聽到討厭當小孩、否認此時此刻自己的那種字眼。


    喂,巧,你站上投手丘的時候會想變成大人嗎?你討厭現在的自己嗎?不會吧?我覺得現在的你很棒。未來的事、變成大人以後的事又何必去管。


    想要表達的意念曆曆在心底浮現,然而豪卻沉默不語,眼前出現紅色的傷痕。巧是不是無法再像從前那樣投球?和昨晚同樣的不安跟著出現。


    「訂單怎麽樣了?」


    聽到巧的聲音,豪抬起頭,一臉疑惑地看著他。


    「訂單啊!我說我都忘了,指的不是電話而是球衣的訂單,你寫好了沒有?」


    「噢,那個……我塞在書包裏。」


    「那就拿出來吧!寫好之後,今天丟給展西。」


    「咦?巧,你今天要去社團?」


    「當然要去,哪能請假!我一請假隻會被他們拿來嘲笑。你看著,下次的大賽我絕對要投球!才不會輸給他們!」


    巧這麽說完之後,把紅茶一口氣喝幹,喉嚨附近上下移動。豪愣愣地盯著他的喉嚨,知道自己現在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幹嘛?豪,你在笑什麽?」


    「咦?我有在笑嗎?哦,我覺得真好。」


    「好什麽?你真奇怪。」


    「會嗎?哈!會奇怪嗎?不過真的要投球哦!絕對要投……」


    電話鈴聲響起,是媽媽打回來的。


    「豪,怎麽樣?你都好嗎……啊,抱歉,留你一個人在家,早餐有好好的吃嗎?餐具擺著就好。我今天傍晚會回去,真是抱歉,東西別忘了帶。」


    話筒裏流瀉出來的是媽媽柔軟,溫和的聲音。


    「豪,喂?你有在聽嗎?喂?」


    豪放下話筒,回頭看著巧。


    「來換紗布吧。」


    「永倉。」


    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正在看書的豪抬起頭來,眼前站的是葉奈美子。


    「有人找你。」


    奈美子指著教室大門,巧就站在那裏。


    現在是第二節和第三節之間的


    休息時間,校內的國文測驗剛剛結束。


    豪吃了一驚,這是巧第一次特地來教室找他。


    (難道是傷口痛到難以忍受?)


    說不定那種程度的緊急處理還是不夠。豪把書本闔上。


    「怎麽了?」


    走近一問,巧用下巴示意要他到走廊來。巧的氣色並不壞,看起來也沒有不舒服。


    「澤口沒來。」


    巧靠著走廊牆壁低聲說道。


    「你說澤口?他請假?」


    「沒錯。那家夥昨晚不在,就是……我們從學校出來的時候。」


    「嗯,他是不在。那家夥有點膽小,我想可能是嚇到,所以先跑回家了。」


    巧的拳頭敲著牆壁。東穀來到了走廊,猶豫了一下之後走到豪的旁邊。巧像是在等他似的開口說:


    「那家夥跟我一起走到用具室門口,不過等我收好球出去一看,他人卻不見了。」


    可以感受到在一旁的東穀身體猛然抖了一下。東穀低垂著頭,側著臉麵無表情地僵著。


    「巧……昨天澤口到社團教室來叫我們,說你狀況不妙,要我們趕快過去。」


    巧挺起身子,把手插進口袋。


    「在那種緊要關頭的時候,澤口人在哪裏?」


    「那跟澤口無關。」


    東穀瞪著巧似地揚起下巴。


    「澤、澤口不可能做那種事。」


    「沒有人說跟他有關。要是澤口在那群人當中,我不會遲鈍到沒有發現。」


    「不過他今天請假。」


    豪低聲說道,東穀的身體又抖了一下。


    「去看看吧。」


    巧仿佛撂話似的說出這句話。


    「去澤口他家?」


    「我有點在意。放學後到我們班上來,東穀你也是。」


    巧轉身快速離去。


    「那家夥為何踐成那樣。」


    東穀嘀咕著。


    「東穀。」


    「豪你也是,竟然說出那種好像懷疑澤口的話。」


    「我沒有懷疑,我隻是在想澤口可能知道些什麽。」


    「知道的話就要質問他?把他當成犯人來調查?」


    豪看著東穀的臉,完全沒想過「調查」這兩個字。


    「我沒那個意思。不過東穀,昨天的事不能就這樣算了。我是不知道該怎麽處理,不過要是澤口知道些什麽,那就一定要問他了。」


    東穀把臉轉向一旁。


    「原田說不定是想去扁他。」


    「怎麽可能,巧不是那種人。東穀,你想想看,被揍的人是巧。他傷得很嚴重,被人揍得那麽慘,怎麽可能就這樣算了——」


    「原田真的有那麽重要?」


    東穀翻著白眼瞪視著豪。


    「一天到晚巧啊巧的,搞什麽嘛!你難道不擔心澤口?自從原田來了以後,你變得好奇怪,真的很奇怪。豪,你聽好了!要是原田揍了澤口,我可是不會再跟原田一起打棒球哦。」


    東穀歎了一口氣,然後走進教室。鍾聲響起,豪在人潮湧動的走廊上一直站著,直到鍾響的聲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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