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是讓人覺得有點寒冷的多雲天氣。巧雖然比約定的時間還要早到練習的公園,但是海音寺已經到了,而且吉貞和東穀也來了。有人穿著練習的製服,也有人穿著整套運動服,每個人的打扮都不盡相同。


    「原田,今天也要拜托你擔任喂球投手。我想讓大家先打一輪。」


    「是。」


    「還有永倉怎麽了?」


    「發生什麽事了?」


    「他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歎氣,煩死了。你想辦法在練球之前解決。」


    豪躺在櫻花樹底下,巧坐在豪的身邊,耳朵聽到他的歎息聲。


    「怎麽了?」


    「心碎了。」


    「什麽?」


    「被罵大笨蛋,還說最討厭我。」


    「這……難道是指青波的事?」


    「沒錯,打擊超大的。真是不敢相信,為什麽?虧我那麽疼青波,把他當成親生弟弟……果然比不上親生哥哥嗎?為什麽要支持這麽無情的家夥……還用力拿蘋果扔我,好痛。啊~~真是可惡。」


    「這麽說來,他好像還說不想再看到你的臉了。」


    「咦、真的嗎!」


    「假的。」


    豪大歎一口氣,起身仰望天空:


    「青波也滿狠的。」


    「是嗎?也許你說的沒錯,可是我不太清楚……」


    薄薄的雲層籠罩天空,鼻子依稀可以聞到香甜的氣味。春天是充滿顏色與香氣的季節。


    「你不清楚?」


    「即使是青波的事,還是不清楚……」


    無論是青波還是豪,他都不太清楚。甚至對自己也是一樣搞不清楚。每次隻要抓到一點頭緒、覺得想通的瞬間,它便馬上從手中滑落,展現前所未見的樣貌之後揚長而去。


    「不過我倒是很想知道……」


    豪維持仰望天空的姿勢低聲說道:


    「想知道不知道的事,我想知道你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我一點也不了解你。」


    「彼此彼此。」


    豪露出無聲的笑容,起身戴上手套。把球遞給巧之後,豪的視線移往投手丘:


    「走吧。」


    「了解。」


    站在投手丘上麵對豪,輕鬆地開始投球。在球的軌跡直線劃過一八·四四公尺的距離之前,必須讓身體慢慢習慣投球的感覺。


    在這裏投球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很明白。無論是球的感觸、汗水,還是感到滿足的喜悅,都能確定是自己的東西。這裏沒有不知道、不明了的曖昧事物,所以才會這麽喜歡這裏。投手丘是唯一可以完全容納自己的地方,隻要在這裏,就不會有所迷惑、動搖或是得不到回報的事。隻要這樣就夠了,除此之外什麽都不需要。


    風吹過腳邊。不管什麽季節、時間、氣候,隻要站上投手丘,就會覺得有風吹過腳邊。


    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東西嗎?


    洋三的話在耳邊響起。


    知道自己能夠做什麽、不能夠做什麽,你還會選擇棒球嗎?


    外公的問題讓他覺得很煩。他根本不想知道多餘的事。隻是……


    「蹲捕羅。」


    豪用手拍了一下捕手手套,巧很喜歡那種聲音。喜歡接住球之後,輕輕發出聲響的捕手手套。試著轉動一下右肩,昨天粗魯抓著這裏的手指,今天則是戴著手套準備接自己的球。


    不去理解昨天對自己丟下一句「氣死我了」的豪真的沒有關係嗎?不去理解忽然逼迫自己的強烈情感,憤怒和嫌惡真的行嗎?那都是多餘的事,不用理解也沒關係。隻要這樣一語帶過就算了嗎?


    巧的視線移開捕手手套。其實是想要理解。就像豪剛才低聲說的,想知道對方是什麽樣的人,想知道所有關於豪的事。而且那些事是站在投手丘上不知道的。


    「巧!」


    在聽到豪大叫的同時,太陽穴傳來沉重的衝擊。反射性地把反彈的球接到手套,接著便抱住手套跪在地上。眼前瞬間一片黑暗。


    「巧……」


    豪伸手抱住巧的背。


    「沒事吧?抱歉,我沒想到球會打到你……」


    巧抬起頭來,將豪的手揮開。


    「我沒事。這種事情沒什麽好大驚小怪。」


    「發生這種事,一般都會嚇一跳吧?」


    「原田怎麽了?接不住回傳的球?哇哈、真是有夠遜的。」


    吉貞用手套蓋住嘴巴偷笑,於是海音寺伸手打了他的頭。


    「原田,要不要休息一下?」


    「沒那麽嚴重。我沒事,對不起。」


    雖然這麽回答,可是太陽穴一帶還是覺得很痛。豪半跪在輕呼一口氣的巧旁邊問道:


    「真的不要緊嗎?」


    「你很煩耶。」


    「那我就老實說了,你到底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


    「你在投手丘上想什麽?竟然會連回傳的球都接不到。」


    巧咽下一口口水。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在投手丘上發呆。你到底在想什麽?」


    巧別開視線。其實不用豪說他也知道,他是第一次站在投手丘上思考棒球以外的事。


    「沒什麽……跟你沒關係。」


    「沒關係?怎麽沒關係。我可是你的捕手,隻要你站上投手丘,沒有任何事跟我沒關係。」


    「吵死了。」


    夠了,給我閉嘴,不要再問了。不要逼問我……巧咽下一口氣,閉上眼睛。一直以來都是自己逼問別人,自己總是為了知道答案死纏爛打追問對方,但是豪從來沒用「吵死了」來打斷話題,或是企圖蒙混過去。雖然他會生氣、焦躁,還有因為不知如何回答而陷入沉默,但一次也沒有想過要逃避。


    豪起身之後又用拳頭敲了一下手套。


    「唉呀,新田的投捕搭檔氣氛好差。」


    這是帶有笑意的聲音,海音寺轉頭之後說道:


    「瑞垣,你來了。」


    「什麽你來了,我是應邀前來的。算了,托你的福才能看見好東西。對吧,公主?」


    瑞垣臉上有塊紫色瘀青,隨著他的笑容高高低低。瑞垣彎下腰,用手指抓住巧的下巴:


    「這個模樣還挺適合你的。跪在投手丘上的感覺如何?哼哼,趁現在好好練習吧。」


    在巧揮開他的手指同時,豪也抓住瑞垣的手:


    「瑞垣學長,請不要開這麽無聊的玩笑。」


    「唉呀!永倉,好一陣子不見,現在變得這麽有氣魄。你剛才是故意的嗎?」


    「什麽?」


    「沒有,我以為你是故意丟公主的。」


    「你在說什麽?」


    「就算是回傳球,你不覺得速度太快了嗎?與其說是公主在投手丘上發呆,倒不如說是你趁著他發呆的時候把球丟回去。」


    豪朝著瑞垣邁出一小步:


    「我根本沒想過巧會在投手丘上發呆。瑞垣學長……以前從來沒發生過剛才那種事。」


    「嘿,是嗎?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羅。真是太可惜了,再用力一點就好了。」


    「瑞垣!」


    海音寺從後麵抓住瑞垣的衣領:


    「你給我節製一點,剛來就在那裏胡說八道。」


    「我可是在擔心公主的安全,如果再被丟到可不是開玩笑的。這樣也很難放心練習吧?我說的沒錯吧,公主?」


    巧起身拍掉膝蓋的泥土。


    「橫手回傳球的速度都像烏龜一樣慢嗎?」


    「你說什麽?」


    「在這裏,這種速度很普通。連這種速度都嫌太快,橫手


    的實力似乎意外地弱。」


    瑞垣也站起來,雙手插進口袋微微一笑:


    「你真是可愛,無論是外表還是任性的個性都很可愛。所以我就教教你:所謂的球,可以說是隨手可得的凶器。被觸身球或不規則彈跳的球打到,那可是很痛的。但是這些都還算好,隻不過是被球打到。最恐怖的是人家有意要砸你的球。棒球一旦灌注想讓對手嚐嚐苦頭的怨念,就不隻是棒球,而是名符其實的凶器。好好記住,對你沒有壞處的。公主是那種越跟你在一起,就越想讓你嚐苦頭的類型。我說的對吧,永倉?」


    吉貞推開豪擠了過來:


    「瑞垣學長,好久不見。」


    「哇啊、『吉貞栗之助』竟然棲息在這裏。」


    「請不要把人當成害蟲。話說回來,學長果然被人家砸過。」


    「啥?」


    「就是你的臉啊。我想是因為學長的個性會讓人想痛扁你一頓吧。」


    「白癡,其實我是k-1的選手,昨天才跟格雷西兄弟(注:ri gracie與royce gracie,出身巴西的格鬥家)打了一場。雖然贏了,但是我也稍微被打到幾下。」


    「好冷的笑話。我知道了,一定是跟女孩子在一起的時候,被恐怖的小混混纏上,雖然很害怕還是耍帥說些『別害怕,竟然敢惹我,他們對我來說就像小鬼一樣。』的話,然後因為女孩子高興地說『唉呀,瑞垣好帥!』把自己搞得沒有退路,才會被小混混痛扁一頓。最後女孩子說了一聲『瑞垣真弱,遜斃了。』就把你甩了。」


    「栗之助,你在編什麽白癡故事?讓開,我沒空陪你在那邊窮攪和。」


    「我說錯了嗎?啊,這下我知道了,門脇學長終於受不了你,狠狠揍了你一頓吧?」


    海音寺一臉嚴肅,瑞垣也停下腳步。


    「唉呀?唉呀唉呀唉呀,真的猜中了?」


    吉貞笑了。海音寺抓抓自己的頭:


    「真是夠了。我的周圍怎麽都是一些問題分子。」


    接著抬頭確認大家差不多都來了之後,加強語氣說道:


    「瑞垣,你退到圍牆那邊,等我叫你再過來,別阻礙我們練習。大家都到了吧?那麽現在開始正式練習。做完基本練習之後,便以三年級先發球員為主進行打擊練習以及內外野守備練習。因為學測很久沒運動的人,基本練習時要特別小心。」


    四周開始騷動。因為三年級的隊員們紛紛露出無聲的笑容。


    「打擊練習耶。好久沒打了。」


    「真是懷念這種氣氛。」


    「嗚——可以打棒球又可以比賽,感覺春天終於來了。」


    海音寺「啪!」拍了一下手:


    「別太興奮了。身體可是比想像中還要遲鈍,為了不受傷,伸展運動要確實做好。」


    「海音寺,等一下還是要衝刺吧?我不知道跟不跟得上。」


    「練習的內容是大家討論之後決定的,不要現在才覺得害怕。還有原田、永倉。」


    「是。」


    「比賽之前我想盡量做一些接近實戰的練習,好好讓這些家夥醒過來吧。」


    海音寺輕輕敲了一下巧的手套。


    瑞垣俊二靠著圍牆,以半蹲的姿勢看著球場。一群動作僵硬的人慢慢動了起來,紛擾吵雜的氣氛也漸漸沉靜下來。時強時弱,一會兒緊張一會兒放鬆的節奏,連在旁邊蹲著看的俊二都能感受。既非完全緊繃也不是完全放鬆,讓人感覺相當舒服的節奏。


    瑞垣「嘖!」了一聲,心想這下子不妙。開始練習不到一個小時,每個人都逐漸找回久未上場而失去的比賽感覺,恢複得真快。如果是還在球隊的時候,橫手二中絕不可能輸給他們,隻要打倒原田一個人就夠了。但是他對海音寺強調「十年難得一見」的橫手二中棒球隊,現在幾乎沒有任何活動,團隊默契都快要忘光了。捕手傳往二壘、外野回傳本壘、遊擊手傳二壘再傳一壘,這些動作都需要球員之間互相配合,球才能夠傳得流暢。人稱有如銅強鐵壁的防守,現在還剩下幾成功力呢?原本橫手的每個打者在站上打擊區之前,都很清楚如何上壘、如何送跑者回來、如何贏得比賽,隻是自己能夠保證過去讓對方投手膽怯、混亂甚至崩潰的打線依然健在嗎?


    好像有點太輕敵了。真不像我會做的事,有點太過看輕新田東中的實力。


    把手伸進口袋才發現忘記帶煙,又是「嘖!」的一聲。忽然傳來腳步聲——原來是門脇「啪!」靠著圍牆,接著一路往下滑到地上。


    「從橫手跑步過來?真辛苦。」


    「這點距離剛好。」


    「說得也是。不過還不需要秀吾專程過來。」


    「還不是你特別聯絡我。」


    「我隻是說要觀察敵情。不過老實說……有點不妙。」


    「嗯?」


    瑞垣拿出手機撥通電話,鈴聲響了三聲之後,馬上有個聲音低沉的男生接起電話。


    『喂?』


    「唐木嗎?是我。明天你訂了市立棒球場吧……到與新田的比賽當日之前,把空下來的日子全部訂下來……什麽?謝師宴?老師有什麽好謝的,那種東西讓父母出席就好了……畢業典禮也隨它去了。今天之內把練習時間通知三年級……我之後再跟你聯絡。」


    瑞垣把手機折起來收進口袋。往旁邊一看,發現門脇正在凝視球場。


    「不太妙吧?」


    「嗯,每個人的動作都很不錯。不過很少看見你這麽慌張,到比賽之前還有一段時間,隻要我們開始正式練習……」


    「會贏嗎?」


    「你覺得會輸嗎?」


    「應該不會輸,不過會贏得很辛苦。」


    看到腳邊開著蒲公英的花,於是瑞垣伸腳踩在花上麵。


    「看樣子我也沒資格笑你。」


    門脇看著前方低聲說道:


    「你是說原田的事?」


    「沒錯。我也是一直看著公主,根本忘記要注意整個新田東中,感覺似乎被他迷住。公主真是一個壞女人。」


    「俊,海音寺看起來很有自信的樣子。他應該覺得沒有原田也能跟橫手打成平手……你注意到了嗎?」


    瑞垣用鼻子哼了一聲:


    「真是白癡。那隻是海音寺的自我滿足,這支球隊隻要沒有公主根本不足為懼。有了公主還算有點看頭。不過如果這支球隊能夠和公主同心協力,那就有點麻煩。」


    瑞垣加重腳的力道,把黃色花朵踩進土裏。


    好了,該怎麽辦呢?要用什麽方法獲勝、擊潰他們呢?不早點行動就不妙了。


    「俊,我有一件事想要問你。」


    「什麽事?」


    「你真的認為我贏不了原田嗎?」


    門脇依然看著前方,他就這樣望著開始打擊練習的球場。於是俊二說道:


    「白癡啊。你最大的弱點,就是太過天真。我的想法跟你完全無關吧?你為什麽這麽在乎別人的評價?你應該多跟公主學學,他隻相信自己的力量。」


    「我才不在乎別人對我的評價,這不是我要問的。我想問的是你到底相不相信我。」


    門脇伸手抓起一把土,從手中滑落的紅土積成一座小山。


    「原田是什麽樣的人我不清楚,所以你說我跟他相比顯得太過天真,或許真的是這樣。但是我隻想獲得你一個人的信任,隻有你永遠相信我吧?不是說你能讓我依靠或是鼓勵我……你是唯一知道我全部的弱點和缺點之後,還願意繼續信任我的人。」


    「我不是相信你。」


    我沒有相信你,甚至連試著相信你也沒有。我不知道在心裏祈求


    過多少次,希望有人可以幫我解決、打敗這個男人。


    秀吾,你真是個大白癡。我在河邊不是說過了?那可是我的真心話。我的內心多麽希望你跪在我麵前,想到有點心痛的地步。那種感覺就像蛀牙一樣陣陣作痛。想把真心話送給你當成畢業禮物,可是你卻一副完全不了解的樣子。秀吾,不要再說什麽想要單純、專心一意相信別人的蠢話,也別認為別人都會信任你。你老是喜歡隻看事情的光明麵,所以才會什麽都不懂。我根本沒有片刻信任你、支持你或是喜歡你……


    瑞垣抬頭仰望天空,薄薄的雲層閃爍潔白的光輝。那種光芒就像是雲本身在發光。


    「我是現實主義者,我認為沒有可以打敗你的投手。因為這是事實,我隻是承認這個事實,就這麽簡單。還是說你想看見我邊流淚邊抱著你說『就算全世界都與你為敵,我還是繼續相信你』這種令人感動的畫麵嗎?啊——真是有夠白癡……話說回來,揍了別人之後竟然覺得人家相信你。啊、這麽說來還有牙醫的事。」


    「什麽?」


    「我昨天去看牙醫,結果你媽也來了。本來想說趁這個機會撈她一筆,對著她說:『伯母,秀吾打我,害我的臼齒搖個不停。』想不到你媽竟然一麵大笑一麵說:『你們兩個好兄弟又在打打鬧鬧啦。啊哈哈哈!』完全不懂現實世界的嚴厲,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之後還找你來我們家吃晚飯。」


    「是啊。一聽到我拒絕她,她就一臉嚴肅握著我的手說:『秀吾就要離開家了,我會感到很寂寞。每個禮拜都要來我們家吃飯喔。我會做美乃滋可樂餅的。』我好像從四月開始就要變成門脇家的養子了,真恐怖。」


    「哈哈,我老媽可是你的支持者。她從以前就很喜歡你,出去玩的土產就算沒有我的份,也不會忘記你的那一份。」


    「你媽媽喜歡我,我一點也不高興。不過伯母的美乃滋可樂餅的確好吃,真有吸引力。」


    門脇把土堆小山推平,歎了一口氣:


    「俊二,聽說你拒絕社團的推薦入學。」


    「唉呀,你是從哪聽來的消息?啊、我媽嗎?她應該是到你們家一邊吃零食,一邊跟你媽抱怨這件事吧。」


    「好像是。說什麽雖然是自己的兒子,可是搞不懂他在想些什麽——就這樣抱怨了兩個小時才回去。不過你很聰明,想考哪間高中都沒問題……但為何特別選沒有棒球社的學校?」


    「真是白癡問題。當然是因為我不打算上高中之後還在打棒球。」


    「那你打算做什麽?足球、籃球?還是用功念書?」


    「什麽都不做。」


    「什麽都不做?你打算什麽都不做,就這樣度過三年?」


    「沒錯。我打算什麽都不做,隨性度過三年。這真是最棒的高中生活。」


    這是門脇當天首度認真凝視俊二的臉。接著好像深呼吸一般慢慢歎口氣:


    「那也滿辛苦的。」


    俊二聳聳肩,曖昧地點頭:


    「你也懂嘛,秀吾。原來你不是一個無藥可救的大白癡。」


    瑞垣的確有點吃驚,沒想到門脇竟然可以理解什麽事都不做的辛苦。


    大家都喜歡專心一致的人,並且稱讚埋頭苦幹、拚命努力的形象。大家都喜歡看那種努力追球、努力揮棒、汗流浹背、渾身髒兮兮、一邊流淚一邊成長、感動就哭、受到激勵就鼓掌的少年。但是那種讚賞也會變成對什麽都不做的人的批判,變成對沒有拚命追求什麽、對無所事事虛度終日、對隨性生活的人的斥責、厭惡與輕視。


    我受夠了。別人怎麽樣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我已經厭倦扮演心無旁騖、努力打棒球的少年了,所以我決定麵對批判。不管別人要怎麽樣說我,我都不會逃避。決定過著隨性、半途而廢、不受別人稱讚的生活。


    「如果是你應該能做到……不過你真的那麽討厭棒球嗎?」


    「錯了,我並不討厭,我到現在還是喜歡棒球。不過……」


    不過……秀吾,就這麽繼續打棒球的話,我就會無法擺脫扮演那種角色的宿命。你應該會繼續成長,變成風靡甲子園的棒球選手——我是說應該。到時候,我可受不了被人貼上什麽「支持門脇秀吾一路走來,從小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好兄弟」這種遜到不行的標簽。因為我是個現實主義者,受不了隨便就被人貼上與事實完全不符的標簽。真要變成那樣,我一定會很痛苦,所以我決定下台一鞠躬。我還沒有堅強到能夠抱著對你的妒嫉和懊悔繼續打棒球,然後笑著說出「秀吾是我們的驕傲,我希望他繼續加油」的評語。我還沒有成熟到能貼著那種完美到幾乎是騙人的標簽,還能若無其事活下去。所以我要放棄,放棄你、放棄棒球、放棄被別人貼上的標簽。雖然很辛苦,的確有一試的價值。像這種反其道而行的做法,你是絕對做不到的。


    球場上響起一陣輕快的擊球聲。白球飛向白色的天空,接著落地彈跳之後掉進棒球場。海音寺不時做出移位的指示,內外野的陣型也隨著他的指揮產生些微的變化,與球一起移動。球飛到左外野方向落地,接著經過一壘手轉傳之後送回本壘。門脇探出身子說道:


    「二壘有人的左外野安打嗎?」


    「應該是遇上那種狀況的守備練習。還真是符合比賽狀況。不過我想公主應該不打算讓任何跑者上壘。」


    「話說回來,真是有一套。」


    「你說公主嗎?」


    「嗯,漂亮地投進好球帶。控球應該已經到了隨心所欲的境界。」


    「隻用五、六成力量的話。不過可以控製到那種地步已經很可怕了,更可怕的是……」


    「投不進好球帶的時候嗎?」


    「沒錯。連公主都沒辦法控製的球,可不是開玩笑的。如果全部投不進就另當別論,但是這種事情又不太可能。」


    努力控製球的力量和不願服從控製,拚命反抗的力量,互相抵抗的兩股力量,抗衡到最後融為一體的球……究竟會是怎麽樣的球呢?


    「真是個棘手的家夥。臉長的那麽可愛,竟然能夠投出那種球。」


    「真是有一套。」


    「你太羅唆了,同樣的話說一遍就夠了。」


    「不是,我是說永倉,他也越來越穩定了。感覺起來動作不像之前那麽緊繃,而且也沒有任何猶豫。看樣子他已經擺脫之前的陰影了,真是有一套。」


    「不擺脫也沒辦法吧。」


    瑞垣撿起被踩扁的蒲公英——就算踩扁的花上沾滿泥土,依然透出鮮豔的黃色。


    「不拋開過去、下定盡力而為的覺悟,就沒辦法擔任公主的捕手。那個家夥真是白癡。」


    「他怎麽會是白癡?」


    「白癡。早點從公主身邊逃走,受點小傷就算了,可是他還特地回來自尋死路。我都已經勸過他了。像永倉那種埋頭苦幹的類型,『公主的捕手』對他來說太過沉重。找個隨便一點的家夥會比較好。」


    「是嗎?永倉可是很好的捕手。」


    「所以才糟糕,如果他隻是普通球員就沒問題。比方說能夠一臉平靜稱讚公主是個好投手的捕手。但是那家夥應該徹底了解公主的魅力,也有了解的能力。所以他隻要跟公主在一起就會靜不下來……哼哼,你應該能了解永倉的心情吧?因為你們兩個都是單純的大白癡。」


    瑞垣本來想要取笑一下門脇,但是一張開嘴就覺得臉頰很痛。沉重的疼痛甚至蔓延到嘴巴深處。瑞垣不禁呻吟起來。


    門脇盯著瑞垣問道:


    「很痛嗎?」


    「當然痛啊。我真想看看哪個人能被你這麽粗壯的人揍了之後,還能擺出一


    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挨打的那天晚上,腫起來的臉頰害我痛到睡不著。」


    「真是抱歉。」


    「現在道歉有什麽用?所以說粗魯的家夥最討厭了。被揍的人是我就算了,如果你揍的是別人,你的將來就泡湯了。」


    「除了你之外,我從來沒想過要揍人。俊……為什麽?」


    門脇再度看向前方,一邊凝視球場一邊對瑞垣問道:


    「你為什麽想要被我揍?」


    「啥?」


    「你是故意挑釁的吧?你的確常把人當白癡,也常挖苦人,但是總在對方發飄之前就會住手。你都會在對方快要生氣的時候住口,也會在對方發火之前逃離現場。不過你卻闖過最後的界線,毫不留情地挖苦我,就算我生氣了還是繼續挑釁。你想被我揍吧?所以……」


    俊二轉向一旁哼了一聲。像這種時候沒有煙可以抽真的很痛苦。隻要有煙,就可以叼著煙點上火,再吐口白煙,至少可以爭取一點時間。瑞垣就這麽不發一語。


    所以你就揍我嗎?真是簡單,真是可笑。雖然想笑,可是為什麽嘴角沒辦法露出笑容?


    「這麽嘛……隻是想陷害一下門脇秀吾。想讓你因為暴力事件引起騷動,在完美無暇的人生經曆上留下汙點……結果還是失敗了。連你家的老媽都在取笑我,真是白白挨打。」


    「我媽不論發生什麽事都是那樣哈哈大笑,她的個性你應該很清楚。」


    「也對。這次我真的打從一開始就計算錯誤。」


    瑞垣把蒲公英的葉子拔下來,當成香煙叼在嘴裏。葉子比想像中的還要柔軟,而且帶著香甜的味道。


    「你不像我想的那麽笨嘛。」


    我也不像自己所想的那麽聰明。好笑,太好笑了。


    於是他自然而然地發出笑聲。


    「一壘有人,點向一壘的觸擊短打。」


    門脇口中念念有訶。


    一壘手的手套撈起沿著一壘邊線滾動的球,先傳向二壘再傳回一壘,傳球節奏相當完美。門脇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沉重。那是仔細觀察比賽對手的聲音。


    「光看守備應該跟我們差不多。」


    「別自以為是了。應該是比我們還好。橫手的內野沒有辦法做出那麽漂亮的守備動作……雖然隻有一點,不過新田的守備的確比我們好。想不到附近就有這樣的球隊,真是意外。隻不過光靠守備是贏不了的,要比對手多得一分才能獲得勝利。」


    「那對投捕搭檔再加上這樣的守備,要打出穿越內野防線的漂亮安打似乎不太簡單。如果打成滾地球,說不定全部會被刺殺在一壘之前。」


    「那就打到沒辦法守備的地方。」


    門脇咬住自己帶來的寶特瓶,喉結隨著咽下的飲料上下移動。


    「外野看台?」


    「沒錯,那裏守備再強也沒有用。打出讓新田的外野手放棄守備的漂亮弧線,讓球直接飛上外野看台就行了。」


    門脇把寶特瓶遞給瑞垣,瑞垣接過來喝了一口,把蒲公英葉子和運動飲料一起吞下去。


    「我最喜歡全壘打了。應該是說喜歡看對手束手無策的樣子。每次隻要你打出全壘打,我看對手比看你還要仔細。真的很有趣。有人呆呆站著,也有人垂頭喪氣,還有人咬緊牙根。在你繞著壘包跑一圈的時間,大家都無計可施,隻能乖乖站著看你跑,這真是太有趣了。被打安打、朝著球飛撲、守備捕位……沒辦法做這些有的沒的動作,就隻能整個人像跟棒子立在那裏。那可是相當難受的。」


    「看著別人難過的樣子覺得很高興?根本就是違反運動家精神。」


    瑞垣把寶特瓶的瓶蓋轉緊之後扔給門脇。


    「這跟違反交通規則不一樣,違反運動家精神也不會被警察抓。你可要好好教他。」


    「你說原田嗎?」


    「沒錯,好好教他站在球場上卻不能打球的悲慘。新田的守備陣容是配角,然後身為主角的公主呆呆站著的畫麵,真是太棒了,花錢買票來看都值得。」


    「的確很棒。」


    俊二起身打了大哈欠,接著身體向前彎,抓住自己的腳踝,然後又試著轉動肩膀。


    「好啦,我這就去跟公主爽一下。今天接受招待的人隻有我,你就在旁邊看吧。」


    「我知道。」


    握緊寶特瓶的門脇一臉嚴肅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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