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事故?」


    「是的。我和哥哥的父母原本就是親戚……從小時候開始,不管有什麽活動,都會兩家一起進行。而且我們兩家都隻有一個孩子,所以我是真的把哥哥當成親哥哥一樣敬愛。」


    我和奈奈瀨美眉買下藥局裏的店長大叔推薦給我們、「對任何感冒症狀都有效!」的感冒藥之後,站在正好放下的平交道柵欄前聊天。從剛剛就一直很在意運動鞋鞋帶快要鬆脫的我,先說了一聲:「等我一下喔。」然後把塑膠袋放在地上。


    自後方騎腳踏車靠近的阿姨,發出了不必要的巨大煞車聲,停在我們旁邊。她似乎覺得大白天就穿著運動服的奈奈瀨相當稀罕,從頭到腳看個不停。相信她剛剛也是用同樣銳利的眼神,挑選出那根快要從置物籃的超市塑膠袋裏掉出來的白蘿卜吧。為了不讓鞋帶再次鬆脫,我將蝴蝶結中心的結打得死死的;接著站起身來,試圖擋住這位阿姨的視線。


    「不好意思啊。然後呢?」


    「不過在我十四歲的時候……每年慣例的溫泉旅行的歸途中,有點喝醉的山根伯父開著車,打算這樣……直接闖過柵欄已經放下的平交道。」


    「欸,這樣很危險耶。」


    「那個時候,我剛好坐在山根家的車子裏……!因為他們那邊會放我喜歡的錄音帶、放龍貓給我聽……!結果,柵欄全部放了下來,我們的車子被困在鐵軌上的那一瞬間……伯父似乎突然驚恐起來……」


    此時,眼前正好有一台疾行的電車呼嘯而過,害我聽不見奈奈瀨美眉的聲音。隻不過就算沒有被電車聲蓋過,她也似乎沒辦法繼續說下去了。她像是要壓扁那個放有感冒藥的塑膠袋似地,將它緊緊抱在胸前,同時用力咬著下唇。


    「伯父他怎麽樣了?」


    當當當……警示鈴聲停止、柵欄也完全抬起來之後,我像是在催促她似地邁開大步,奈奈瀨美眉也踩著怎麽看都心不在焉的紛亂腳步跟在後麵。她的表情有一瞬間變得鐵青。真是可憐。盡管逼問她的人就是我,但是我還是忍不住這麽想。想必當時的記憶應該全部都蘇醒了吧。


    「……得救的人隻有在最後一秒衝出車外的我和哥哥。可是哥哥卻被撞飛出來的車門擊中,右邊膝蓋就……」


    這時,嘰嘰聲從前方騎車的阿姨那裏傳來,那是腳踏車輪胎仿佛威嚇一般的摩擦聲響。


    12


    「……所以我絕對不會原諒那家夥。」


    山根說完之後,過了好一陣子,我還是完全不了解他到底想要表達什麽。我完完整整的聽完了附近小學的鍾聲,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


    「……啊?」


    光是把聲音擠出喉嚨都費了我一番工夫。


    「那個家夥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團糟。」


    「不好意思……我可以確認一件事嗎?」


    「我的人生全亂了。」


    「那個我知道。不過,剛剛那個故事裏,那個女人到底做了些什麽?」


    聽到我的質問,山根眉頭中間的肌肉們又擠成了一堆。如果用胸部來形容的話,就是從a罩杯變成了c罩杯吧。


    「……她坐在那台車上。」


    山根如此低聲說道,字字分明毫無錯誤。


    「……就這樣?她和事故沒有關係嗎?」


    「……我不記得了。」


    「……」


    我仿佛全身沒了力氣、又像是充滿精力,總之以往不曾體驗過的感覺正狂掃著我的身體。但我仍然在腦中拚命確認剛剛聽到的故事當中,自己到底有沒有疏漏了什麽。並沒有。至少我沒有漏掉任何一句話。


    「啊?可是你剛剛不是說她對你做了些什麽,所以才要複仇的嗎?」


    「她一定有做。隻是我因為車禍的打擊,所以忘記了。」


    等等等等等一下!高亢到有點可悲的聲音,連同口水一起從我的嘴裏飛了出來。


    「所以現在是怎樣?你是在長大了之後,才打算報複這個連原因都已經忘記的舊恨嗎?甚至過了這麽惡心的生活四年?」


    「隻要知道我一定要複仇就夠了。」


    啊啊、真是夠了!為什麽就隻有我必須對他的每一句話做出反應呢?冷靜、冷靜下來。首先這個男人的詞匯量打從一開始就不足,所以一定有某個重點沒有完全說清楚。那到底會是什麽呢?我上下打量微微抖動著下巴、虛弱地坐在一邊的山根,最後總算想到一個可能性。


    「……腳。對了,你的腳!那個傷勢害你對原本能夠成為馬拉鬆選手的光明未來徹底絕望,所以不管是誰都好,你隻是想把怒氣宣泄出去!應該是這種感覺吧?對嗎?」


    「不是。這並不是遷怒。」


    「是是是,總而言之,你就是恨著那個女人就對了。」


    我敷衍地點頭附和,總之這番話就這樣作結吧……就在我這麽想的時候,腦中突然浮現一個疑問。雖然心中有不祥的預感,但是我還是沒辦法忍住不問。


    「……話說你以前的腳程有這麽快嗎?」


    「……我國中時參加了田徑社。」


    「高中呢?」


    「……美術社。」


    「……高中呢?」


    「……美術社。」


    「……」


    「……我那時在畫油畫。」


    「……」


    「……」


    我緩緩將牙簽放回盤子裏,正打算開口說出「你啊……」的時候,仿佛有些氣餒而垂著頭的山根,突然狠狠地用額頭撞了矮桌一下。


    「可是跑步對我來說是比想像中更重要的事!比起畫圖這種東西,我更喜歡田徑!直到再也不能跑步之後我才發現這件事啊!」


    山根在近到足以震麻耳膜的距離大聲吼叫,原本紊亂的呼吸也變得更加急促。然而我的理解能力並沒有差到以為他因緊握而青筋浮現的拳頭,是因為感冒才顫抖不已。眼鏡後方的憤怒已臻頂點。


    「可是那樣其實……」


    「失去了之後才發現啊!至少我是這樣!我就是這樣!」


    再次打斷我的發言的山根,不斷地狠狠拍打矮桌,持續地吼叫。最後他惡狠狠地盯著已經開始變色的蘋果,動也不動。


    「所以……我絕對不會原諒那家夥。」


    13


    緒川奈奈瀨從老家的短期大學畢業後,之所以會立刻前往東京,成為某間發行免費刊物的小公司契約工,原因其實相當簡單。


    就去一個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吧;去了之後再徹底改變人格設定吧;這是無需特別加以說明也十足充分的理由。舉凡和職場上認識的人一起出去吃飯,或者是互相交換了手機信箱等等微小的變化,奈奈瀨都能細細咀嚼這份微不足道的喜悅,深深感慨:「啊啊,能夠來到這裏真是太好了。」這些都是事實。可是在這兩年多的東京生活當中,其實也沒有出現什麽戲劇性的變化。


    和同事們一起吃飯僅隻一次,手機簡訊的往來也頂多三次;而且都是以社交辭令為內容作結。為什麽自己就是沒辦法和別人好好相處呢?奈奈瀨仔細審視了自己的問題所在,同時為自己似乎找到了解決方法而雀躍不已。


    不過很遺憾的是,對她來說,她所做的努力隻是把名為做白工的係統安裝在體內而已。就像天竺鼠的旋轉車輪哪兒都去不了一樣,就像鮪魚的洄遊水槽對人類來說隻不過是觀賞用的一樣;這些事情隻會白白消耗掉行為者的體力和精力。


    奈奈瀨在公司裏的主要工作是捏造免費刊物裏的讀者投稿專欄。經過錯誤百出的麵試測驗,當他們知道奈奈瀨不會用電腦之後,這群忙到沒時間教她的編輯部人員就像是將她實質流放似的,


    硬是把這個工作推給了奈奈瀨。


    邊看邊學、好不容易才學會操縱文字輸入軟體的奈奈瀨,拚命挪動著她如同醉漢腳步一樣虛浮的手指,將文字輸入電腦裏。


    例如:「我去了上一期刊物裏介紹的店鋪!蛋糕超好吃,而且店長也非常大方親切,非常滿意!我從以前就一直在找可以和寵物一起進去的咖啡店,將來我也會好好珍惜這裏的!」之類的開心意見;還有:「我想讓今年滿九歲的兒子上補習班,可是丈夫卻想讓他開開心心地長大,意見相左讓我很困擾……」之類的煩惱;甚至:「正如同這位優柔寡斷的媽媽一樣,我家以前也曾經為了孩子的教育方針吵個不停。不過最後還是做出了小時候就該讓他好好玩耍的結論。現在我深深覺得當初的決定並沒有錯。」之類的建議。


    細分各種性別、年齡和職業,奈奈瀨化身成各式各樣的人們,一個人撐起了這個專欄。才剛發行沒多久、需求度不高而且內容不夠洗練的免費刊物,實際上根本就沒有讀者會寫意見回函。如此一來、這份刊物就成了一本像是多重人格病患在自言自語似的危險讀物。不過即使如此,奈奈瀨還是覺得這比她負責的另外一個專欄要好得多。


    另一個專欄,就是每個月變換不同的手法,寫一些無關痛癢(但是絕對不能讓讀者不快)、同時表現出預言感的文章,換言之,就是星座運勢的專欄。


    明明沒有半點占星方麵的知識,奈奈瀨卻得要每兩個星期捏造出一篇龐大的謊言,這件事做起來比想像中辛苦太多。奈奈瀨原本隻是單純預測「反正那些人一定隻看自己的星座」,因此寫出來的內容微妙地互相重疊。可是這麽一來卻收到「我査男朋友的星座時出現同樣結果」的申訴,所以連偷懶一點都不行。幸運日是六號、幸運色是黃色、幸運食品是煉乳……


    現在還是學生的寫手丟下一字未動的原稿逃跑時,公司進行了「占卜大特集!」的緊急企劃。盡管奈奈瀨隻是契約工,但是卻被迫捏造一篇十三星座(包含蛇夫座)╳血型╳命運星球(細分為正麵和負麵)、也就是六百二十四種不同的基本性格分析與當年的運勢……總之在那裏工作,沒辦法與奈奈瀨夢想中的「成為社會人士」連結在一起。


    奈奈瀨辭去工作,也換了好幾個打工地點,但是天竺鼠的旋轉車輪飛出籠子的奇跡始終未曾發生。越是努力想讓對方喜歡自己,對方的回應就越是冷淡、越被人討厭。雖然奈奈瀨並不是現在才開始過度意識到他人的冰冷視線,但是這條「換個環境說不定還有辦法改變」的最後防線也瞬間失守,讓奈奈瀬益發喪失自信。


    失去自信之後,行為就會變得可疑;行為變得可疑之後,別人就會遠離自己。別人越是遠離,自己就越沒有自信。東京這塊土地,基本上是透過漠不關心才能運作的。孤獨的奈奈瀨親身體會了這一點。


    就在這個時候,英則出現在奈奈瀨的公寓門前。


    那是一個下雨天。當年,火車意外發生後,英則出院的同時就被親戚家收養,因此和他本人見麵已經是暌違八年的事了。從麵包店打工回來的奈奈瀨見到仍然保有幾分童年麵貌的哥哥,盡管驚訝卻也十分高興。拿回家當晚餐、賣剩的咖哩麵包連同袋子一起掉在地上,炸麵包則是滾呀滾地畫出一道螺旋形的軌跡,滾到英則的腳邊。


    「你是怎麽知道這裏的地址的?」


    「……阿姨說的。」


    「是嗎?我完全沒有和媽媽聯絡,所以都沒有聽說。如果事先告訴我的話,我就可以去車站接你了呀!」


    「……」


    「我先進去整理房間,稍等一下喔!」奈奈瀨說完這句話,準備打開房門的時候,她總算看出英則的樣子有點不太對勁。英則動也不動地緊抓著一個當地居家大賣場的紙袋。仔細觀察後發現,他的頭發和衣服都濕透了。來到這裏之前大概都沒有撐傘吧。不僅沒有事先聯絡,而且還為了何時回家都不確定的自己等到現在這個時候。思忖及此,奈奈瀨開始訝異起英則突然來訪的目的。


    「發生了什麽事?哥哥。」


    哥哥。這個稱呼似乎讓英則混濁的目光頓時了銳利起來。破爛公寓的二樓,兩人麵對麵地站在插著鑰匙的門前。奈奈瀨無法判斷到底應不應該讓英則進入家中。雖然英則原本就有隔著眼鏡鏡片瞪人的習慣,但他現在的眼神實在相當奇怪。說到奇怪,那讓人覺得害怕的壓迫感似乎也是如此。


    「那個袋子是居家百貨的?你買土產給我嗎?」


    看著麵帶笑容開口詢問的奈奈瀨,英則似乎總算願意開口說話了。他從幹燥脫皮的嘴唇當中,擠出了更加幹枯的聲音。


    「……當我回溯到完全沒有犯錯的那個時候,就出現了你。」


    「……沒有犯錯的那個時候?」


    英則把腳舉到咖哩麵包的上方,像是在表演似地,慢慢將體重壓了上去。奈奈瀨也隻能默默看著咖哩內餡擠破麵包,在水泥地上噗滋噗滋地吐出滿地的咖啡色鮮血。咖哩的香味飄過鼻前。


    「你要為我混亂的人生負責。」


    那一晚,奈奈瀨搭上最末班的新幹線,和英則一起回到他獨居的集合住宅裏。過了幾天後,奈奈瀨才知道他手中的紙袋裏,裝的是剛買的菜刀。


    14


    「……欸、啊?什麽意思?難道要是你沒有跟他一起回去的話,他就會當場殺掉你嗎?」


    坐在秋千上仔細傾聽的番上,一邊忙碌地舔著嘴唇,一邊把兩隻腳撐在地上。


    「唔——嗯,我想應該是吧……」


    同樣坐在秋千上的奈奈瀨,把玩著放有感冒藥的黃色紙袋,曖昧地點頭。


    「呃、騙人,所以山根先生果然不太正常嗎?」


    「不過不過,那好像隻是單純的衝動而已呀……!」


    「因為衝動就拿著菜刀去別人家,這樣反而比較可怕吧!」


    「可是可是,就結果來說他並沒有殺我呀……!」


    「那是因為奈奈瀨答應他,願意等待他想到複仇的方法不是嗎?」


    「因為……」奈奈瀨輕輕咳嗽起來,做出躲避香煙煙霧的動作,稍微遠離了番上。


    「因為哥哥好像很希望我等他。」


    「好溫柔!」


    仿佛再也壓抑不了興奮之情,番上蹲在狹窄的秋千上,鏘啷鏘啷地玩著鐵鏈。


    「真是太溫柔了,奈奈瀨美眉!這果然是因為那個吧?因為山根先生對你說回溯到沒有犯錯的那時便找到了你?話說『沒有犯錯的時候』到底是什麽意思啊?」


    「嗯嗯,我想那應該是……」


    奈奈瀨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前後搖動;她的眼睛望著天空,開始拚命解釋。


    「呐,假設你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就沒帶錢包,不是都會開始反向回想當天的行動嗎?例如剛剛坐電車的時候還帶著、吃午餐的時候也還帶著……如果用同樣的方法稍微回顧一下人生的話,我想哥哥一定是以火車事故作為分界,分成犯錯之前和犯錯之後吧。」


    「我確認一下,所謂的犯錯,就是山根先生所說『混亂的人生』的意思吧?」


    「大概吧。」


    奈奈瀨異常注意著公園廁所,簡短地表示肯定。


    「因為哥哥在那場事故裏失去了很多東西啊。」


    「可是可是啊,那場事故是發生在奈奈瀨美眉十四歲的時候吧?為什麽過了這麽久才來找你呢?」


    「嗯嗯……因為時差?」


    這還真是誇張的時差啊。算出相隔八年這個答案的番上轉了轉脖子。憎恨的潛伏期真的有這麽長嗎?可是奈奈瀨還是一樣緊盯著公園入口,一邊搖晃著秋千一邊回答:「我也想過很多關


    於『事情都過了這麽久了為什麽現在才來?』之類的事情。哥哥的說法是他在調鬧鍾的時候,突然覺得他一定要複仇才行。」


    鬧鍾?這是某種比喻嗎?」


    「不,是真的。」


    奈奈瀨繼續說了下去。事情是這樣的。


    當時已經在收容所工作的英則,一如往常地鑽進被窩裏準備睡覺。當他正按著心愛的電子鬧鍾的按鈕,準備對時的時候,一不小心鬆開了手、設錯了時間,導致他不得不讓時鍾多轉一圈、好讓時間多前進二十四小時。就在他開始覺得持續按鈕的手指有點累,雙眼凝視鍾麵到連數字都失去意義的時候,不知為何便做好了跳上新幹線的心理準備。英則對奈奈瀨是這麽說的。


    「結果你還是不知道山根先生為什麽會突然想做這件事嘛?」


    「哎呀?呃、嗯,對耶。」


    「嗚哇,什麽東西啊。我超在意的說。」


    「是會在意沒錯呢。」


    「一般都會在意的吧。咦?可是願意接受那個不知所雲的複仇,應該是因為奈奈瀨美眉自己有接受報應的自覺吧?那、那奈奈瀨美眉到底做了什麽?」


    差不多可以走了吧?奈奈瀨說完便站了起來。番上盯著她後腦勺上清楚分成左右兩邊的頭發分線,鬆手,放開了秋千的鐵鏈。他用眼角餘光看見,一直在等他們離開的小孩子一腳踢散了沙坑裏的沙子,向這裏接近。


    「……那個,我也記不太清楚。」


    「……奈奈瀨美眉嗎?不記得?」


    「是的。有關那件事故,我也因為衝擊太大,有好一陣子都不敢看電車。」


    「……也就是說,奈奈瀨美眉雖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但卻覺得自己一定要負責嗎?」


    「雖然不記得了,但我想一定都是我的錯吧。」


    「應該先把這一點確認清楚吧!」


    「就像錯過了最佳時機……或是時間過得越久就越難開口詢問,不是也會有這種事嗎?」


    奈奈瀨露出了扭扭捏捏的害羞模樣,抬頭仰望番上,如此說道。


    15


    「等等,你要去哪裏?」


    看見英則費力地移動著自己的病體,企圖走出房間,阿梓叫住了他。


    「……你的香水味搞得我頭痛。」


    英則不屑地丟下這句話,隨即粗魯地甩上門。阿梓從包包裏拿出手機,像是想用耳朵把它吞掉一樣,緊按在耳朵上。


    電話鈴聲立刻轉成語音信箱。一個不認識的女聲叫阿梓留下三十秒以內的留言,她馬上用足以折斷大拇指的力道,猛地按下通話終止鍵,接下來便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動手把蘋果盤子推開,整個人趴在矮桌上。


    你到底在哪裏做些什麽事啊,番上!能夠回答這個簡單問題的人並不在這個房間裏。番上要求自己銘記在心、準備詢問的問題還如山一般高,但是負責回答題的英則卻跑掉了。結果那家夥對於自己想說的話就滔滔不絕如長江大河,但真正重要的部分卻仍一片模糊,而且談話還被強製結束。缺乏協調性也該有個限度吧!要說有什麽幸運的事,頂多就是自己完全沒有色誘的餘地。


    阿梓一邊注視著矮桌上東一道西一條的刮痕,一邊考慮自己是不是應該直接衝出去尋找戀人。


    不過,既然自己不知道他和緒川奈奈瀨在什麽地方密會,那麽,還是待在這間他們遲早會回來的屋子裏比較好——阿梓好不容易才做出堪稱冷靜的判斷。為了讓自己一不小心就會因為擔憂戀人的花心而做出瘋狂舉動的內心平靜下來,她決定做些轉移注意力的事。


    雖說是轉移注意力,但在這個小房間裏,能做的事情實在有限。


    首先,第一步就是把房間裏所有足以稱為櫃子的櫃子,叫作抽屜的抽屜、看似箱子的箱子全部打開。如此一來,她便掌握到一項令人落淚的事實,那就是英則和奈奈瀨的生活,隻能勉強算是滿足了人類所需的最低標準值。雞蛋、乳瑪琳、高麗菜、豆芽……就連冰箱都似乎在訴說著奢侈是罪惡一般,裏麵的東西少得可憐。這兩個家夥到底是在跟哪個國家交戰啊?阿梓試著挑毛病吐槽,不過那個男人一定是透過這個做法,獲得了近似剝奪緒川奈奈瀨的自由的優越感,並且對此感到十分愉快吧。


    不出所料,他們的存折就藏在櫃子的最裏麵。阿梓毫不猶豫地翻開一看,發現裏麵記錄著理應能讓他們的生活過得更好的存款金額。


    阿梓心想,說不定還有其他被藏起來的東西,於是爬上了幾乎垂直的雙層床梯子。她就像第一次造訪這個家的番上一樣躺在上鋪,雙層床就是有某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魔力。承受她體重的床墊比想像中還要更有彈性。


    天花板手可及,阿梓的視線追著如同迷宮一般的木板紋路四處遊走,翻了一個縮手縮腳的身。若能至少發現一本色情書刊都會有趣得多啊。阿梓的手指在枕頭底下摸索,但隻找到一些哲學性質的文庫書、眼鏡布、掏耳棒等等提不起興趣的東西,完全滿足不了洶湧而來的好奇心。


    感覺不夠滿意的阿梓,故意用頭摩擦著記憶枕頭,留下了香水的殘香。如此一來,相信那個有潔癖的英則一定會氣到睡不著。


    「……喔?」


    柯梓是在再次翻身、轉成仰躺姿勢時察覺到異狀的。當她打算重新開始半途而廢的迷宮之旅,正在挑選新起點的時候,不經意地發現隻有一個角落的木紋和其他地方不同,呈現出微微傾斜的樣子。


    「……這是什麽?」


    阿梓躺在床上,按照平常在家進行美容體操的要領,垂直舉起了腳,輕輕踢了幾下後發現,隻有這一塊正方形的部分,傳來和其他天花板木板分開的感覺。


    「喔喔?」


    這一次阿梓真的坐起了身子,伸手將木板移開。接下來,她戰戰兢兢地把頭伸進了那個憑空出現的黝黑入口。帶著塵埃的潮濕空氣讓鼻子癢了起來,以致於她連續打了三個噴嚏。她屏氣凝神,細看之後,才隱約看出已經裸露在外的木材,以及覆蓋整片牆壁的銀色隔熱材。


    隨著眼睛漸漸習慣黑暗,阿梓的腦海中出現了一個聲音。該不會……?這裏應該是毫無特殊之處的屋頂夾層。毫無特殊之處?毫無特殊之處……阿梓快速地左右張望;當她看到一個用得破破爛爛的小抱枕滾落在一旁的角落時,阿梓的眼睛瞪大到假睫毛都快要掉下來了。


    難以忍受的不快感正衝擊著阿梓的每個細胞。她連忙將身體退出那片黑暗,迅速用木板封鎖了那個人口。就連胸罩的緊縛都無法壓製她心髒的強烈悸動。喂喂喂那個男人到底在做什麽到底在做什麽!這簡直就是變態,不對、根本是真正的變態啊!


    如今,身後床墊帶來的柔軟觸感隻讓阿梓倍感惡心,趕緊連滾帶爬地步下梯子。她一把抓起包包,就連吸入這個房間的空氣都讓她覺得無比肮髒。她很想把剛剛碰到床墊的絲襪當場脫下來丟掉,不過也不能真的這麽做。當阿梓正朝著玄關跑去的時候——


    「對不起,哥哥!這麽晚才回來!」


    奈奈瀨也正好從外麵衝了進來,倆人差點撞個正著。想到自己可能會被問起為何會出現在這裏,於是阿梓立刻擺好了架式。但是奈奈瀨卻是一副「現在不是追問的時候!」的樣子衝進了起居室。


    「哥哥,我把藥買回來了喔!」


    奈奈瀨震天價響地拉開藥局的袋子,同時似乎也發現了床上沒人而喃喃自語:「哎呀?哎呀?」堅持不停地左顧右盼。


    「小梓,那個、哥哥呢……?」


    阿梓有點猶豫,到底要不要把剛剛發現的、屋頂夾層的秘密說出來,但最後她還是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告訴這種女人。


    「死了。」她隻丟下這


    句話。


    「死了?哥哥嗎?」


    「嗯。」


    「怎麽會?」


    「因為眼鏡破了。」


    「眼鏡破了?」


    連一秒鍾都不想浪費在她身上了,阿梓心想。可是當她正要把腳穿進已經有點磨損的高跟鞋裏麵時,頭頂上立刻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搞什麽,你一個人嗎?」


    阿梓憔悴不堪的表情迅速充滿了活力。


    「番上!」


    「喂、山根先生呢?」


    番上一邊動手把緊緊抱住自己的女朋友推開,一邊事務性地發問。


    「……誰知道,他自己跑出去了。」


    「跑出去了?那個人可是感冒了喔。」


    「我哪知道啊。說不定是跑馬拉鬆去了。」


    阿梓說這句話的本意是存心挖苦,沒想到背後竟傳來一聲低語:「馬拉鬆……」於是她轉頭看向起居室。手裏拿著感冒藥、一臉擔心的奈奈瀨似乎偷看了天花板一眼……這是我多心了嗎?


    比剛剛在屋頂夾層當中發現抱枕的衝擊還要更加強烈的厭惡感,突然襲向阿梓。她看著緒川奈奈瀨的側臉,又勾起了一個過去的回憶——圍繞在緒川奈奈瀨身邊、絕對稱不上愉快的一段回憶。


    「……番上,我們回去吧。」


    「喂喂喂,幹嘛這麽突然?」


    「回去就是了。」


    阿梓不由分說地抓住番上的手臂,硬是把他拉到房子外麵去。番上似乎從她異樣的表情當中讀取到某些訊息,便開口說道:


    「那麽,總之今天就先告辭了。你們兩個要快點讓感冒好起來喔。」然後他用差點就要脫掉的運動鞋鞋尖敲了敲地板,重新將鞋子穿好,揮手道別。


    「啊,好的!謝謝您的慰勞品!」


    阿梓看都不看一眼深深鞠躬的奈奈瀨,隻是持續拉扯著番上的手臂,一直到走出集合住宅的大門之後,她才慢慢減弱手上的力氣。


    「會痛耶。你是怎麽了?這麽突然?」


    番上甩開她的手,停下腳步。結果這次換成阿梓站在下水道孔蓋上,動也不動,低頭不語。


    「我搞不懂你想幹嘛。」


    他推了阿梓的肩膀好幾下,想讓她往前走。最後,發現徒勞無功的番上,幹脆靠著附近公寓的圍牆蹲了下來。鬆脫的腰帶前端邋遢地垂在柏油路上。兩個看似大學生的男人從公寓裏走出來,一臉驚訝地看著他們,隨後發動停車場上的摩托車呼嘯而去。


    「……那兩個家夥很奇怪。」


    聽到阿梓從嘴唇縫隙中擠出來的話,番上幹脆地點頭。


    「是啊。我不是說了嗎?」


    「不對!他們比番上想得還要怪!」


    「你從哥哥那裏問出了什麽嗎?」


    眼中閃耀著好奇之光站起身來的番上,連忙從口袋裏拿出一根加倍佳棒棒糖遞給阿梓。阿梓完全無需看向自己的手,便靈巧地拆著塑膠包裝,接著連珠炮似地說了下去。


    「那家夥說他不記得為什麽要複仇,可是自己非複仇不可,所以他就這麽做了……也不曉得是怎麽想的。」


    「喔~喔~奈奈瀨美眉也說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被憎恨呢。」


    「……搞什麽凍西啊!既然這樣就不必管他們了吧!」


    阿梓發出近似慘叫的聲音,將手中已經拆掉包裝的、白色與焦糖色的棒棒糖遞回給番上。


    「結果雙方都把這件事情給忘了不是嗎?連原因都想不起來,卻一直說著複仇複仇的……那兩個人到底在搞什麽啊!」


    「有意思,果然有意思啊。」


    番上黑色的眼睛咕溜溜地轉個不停,仿佛和他嘴裏那根滾來滾去的棒棒糖同步了似的。


    「喂,你還有沒有問出其他東西?」


    「沒有……」


    番上邁步前行。這一次,乖乖跟在他身後的阿梓,一邊把垃圾收進包包裏,一邊左右搖頭。


    「搞什麽嘛,你要好好調查啊。」


    「嗯……不過,我倒是想起了一些事。」


    「什麽?」


    「那個女人,從以前開始就一直是那個樣子了……所以就是……被大家欺負的對象……這個消息應該不會讓你驚訝吧?」


    「嗯,大概就跟我想的一樣。」


    「大概是國三的時候吧。有一陣子,霸淩的情況變得非常嚴重。有一天,那些情況終於衍生出問題來了,所以導師就在班上安排了一段對談時間。」


    「啊——搞什麽啊。那是最不應該做的事情吧。」


    「嗯。而且老師還要求每一個人都要站起來,說出自己欺負緒川奈奈瀨的理由。就在大家輪流發言的時候,不曉得是誰說了:『就是生理性地厭惡她。』之後就變成所有人都發表類似的話了。例如,總之看了就生氣、沒有理由之類的,就在她本人的麵前這樣說。」


    「國中生真的很殘忍呢——」


    「最後狂怒的導師說出:『你們這些家夥現在立刻向緒川道歉!』之類的話,所以全班三十個人一起向她鞠躬道歉:『不會再討厭你了。』結果隔天,她就完全被班上同學無視了。簡單來說……就是對於看不到的人,自然就不會討厭她的意思。對我們來說就是這樣。」


    「是是是。」


    「所以……在那之後,緒川奈奈瀨不會再覺得不舒服,但是相對的,她變成了一個透明人,直到畢業……啊,真是懷念。」


    由於阿梓的步伐越來越慢,所以番上是一邊倒著走路,一邊聽她說話的。車子從旁疾駛而過,要是一個不小心跌倒的話,他一直放在嘴裏的棒棒糖可能會引發慘劇!為了戀人的安全著想,阿梓犧牲奉獻地加快了腳步。


    「可是啊,你為什麽突然想起這種事?」


    「這種事?」


    「沒有啦,這應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


    突然就想起來啦……也不知道番上到底信不信阿梓的說詞,他輕輕拍了拍阿梓的肩膀,說道:「算了,總之就是這樣。之後也要拜托你了!」隨後輕快地轉身麵向前方。


    「……之後是指?」


    「你就和奈奈瀨美眉多培養培養感情吧。」


    「不要!」


    雖然知道自己不可能拒絕成功,但是阿梓還是盡了最大的努力反抗,可是——


    「不行!」


    卻被他吼了回來。事到如今不管自己說什麽,他都聽不進去了吧。自己戀人的壞習慣就是:一旦對某件事情產生興趣,便會全心全意地追根究柢。阿梓輕輕歎了口氣。盡管這件事情可能會給近來一直無精打采的番上帶來一些活力,但是唯獨這件事情,阿梓希望他不要再繼續深入下去。


    屋頂夾層。


    關於英則可能躲在那裏偷窺奈奈瀨這件事,就連番上,阿梓都很猶豫到底該不該說。還有聽到馬拉鬆三個字就往天花板瞄了一眼的緒川奈奈瀨……她那個眼神到底是什麽意思?因為實在太恐怖了,阿梓全身上下都開始不對勁起來。


    「不要不要不要!拜托啦!不要再管他們了,番上!」


    「為什麽?你不是也很在意嗎?」


    「因為番上你打算接近那個女人不是嗎?」


    「你在說什麽啊。」


    「不行,不要管他們絕對比較明智!惡心死了!總覺得那兩個人……反正就是惡心啦!」


    追在開始過馬路的番上身後,阿梓拚命表達著自己不想再跟那兩個人扯上關係的直覺。但她的聲音卻被番上愚蠢的手機鈴聲蓋過,徹底被忽略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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