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玄關傳來的開門聲,讓正在打噸的奈奈瀨從睡眠當中醒了過來。英則的感冒症狀明顯比白天更加惡化,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他身上的發汗機製正在異常作用中。一語不發、直接走進起居室的英則,拖著滿身瘡痍的身體,好不容易才爬上了上鋪躺下。


    奈奈瀨拿出剛買回來的感冒藥,把水和藥錠一起遞給了他。英則用不停顫抖的手接了過來,吞下感冒藥之後,直接把頭埋進枕頭裏。意識朦朧的英則,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阿梓為了激怒他而故意染上的強烈香水味。


    奈奈瀨試圖把浸了冷水的毛巾輕輕放在英則的額頭上,但是一隻散發高溫的手用力揮開了毛巾,奈奈瀨隻好小聲地道歉:「對不起。」


    不可以碰觸對方的身體,這是兩人之間默許的規則。英則像是用搶的一樣,自己把毛巾放上額頭。奈奈瀨擔心地觀察了一段時間之後,對他說道:「我去做蛋酒給你。」接著小跑步向廚房。


    「……」


    最後。


    因為劇烈的呼吸而上下起伏著胸口的英則緩緩站了起來。額頭上的毛巾像是被剝下來一樣,不聲不響地掉在棉被上。


    「奈奈瀨……我去跑步了。」


    「欸?可是你在發燒……」


    從廚房裏,傳來奈奈瀨驚訝的聲音。


    「已經退了。」


    「……那我去把浴室洗一下喔。」


    過了一會,奈奈瀨停止製作蛋酒,走向浴室。英則出門跑步後,進門第一件事就是馬上把身上的汗衝掉,這也是絕對不變的規則。匡當一聲,浴室的門關了起來,隨後立刻傳出用蓮蓬頭水柱衝洗著浴缸的巨大水聲。以此作為行動信號,英則好不容易將關節有點疼痛的手臂伸直,氣喘籲籲地推開天花板的木板,爬上了屋頂夾層。


    就在英則抱著右腳往上拉的時候,發出了一聲劇烈的咳嗽。但是奈奈瀨的耳朵應該會因為蓮蓬頭不斷噴灑的強烈水流而什麽也聽不見才對。他將木板移回原位,留下一點點縫隙。過了一陣子,他感覺到打掃完浴室的奈奈瀨回到了廚房。


    之後,再度回到起居室的奈奈瀨,朝著英則的床鋪踮起腳尖,伸手將亂七八糟卷成一團的棉被整理好,又像平常一樣,在矮桌上攤開了那本筆記本。可能是因為想不出搞笑的點子吧,奈奈瀨一邊唔唔嗯嗯地自言自語,一邊在鉛筆尾端咬出齒痕。


    英則滿頭大汗,汗水從木板的縫隙之間滴落。汗珠緊緊貼著床鋪的木框部位滴到地毯上,形成一小塊水漬。奈奈瀨沒有發現。滴答,汗水又滴了下去。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規律落下的汗珠。奈奈瀨沒有發現。她仍然沐浴在英則如同糾纏在她身上的、來自頭頂上方的視線之下。


    在這一年當中,奈奈瀨連一次都不曾懷疑過自稱出門跑馬拉鬆的英則。


    就算他在屋頂夾層裏流上一輩子的汗,奈奈瀨也絕對不會發現吧。


    17


    自從阿梓開始強行拜訪他們兩人的家,有一些事情出現了改變,但是也有一些事情巋然不變。


    例如每天晚上一定會進行的那番對話(「明天會想到嗎?」「會想到的,明天一定會」……以及在月曆日期上畫斜線)依舊存在;也仍然堅守不可以接觸對方身體的規則。當然英則每天晚上的慢跑,還有過於仔細的伸展運動都變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複仇關係照常成立。


    當初像是連夜逃跑似地退掉東京的租屋,剛被英則帶到這裏來的時候,奈奈瀨也不是完全沒想過逃回自己大概隻有兩站之遙的老家去。


    對自己懷抱著憎恨之情的人就在身邊。這樣的環境對奈奈瀨來說,當然不可能獲得半點放鬆心情的時間。但英則並不喜歡運用暴力手段來進行監禁,他追求的是奈奈瀨本人同意的自主性監禁。


    「你想離開就離開。不過,之後我一定會讓你後悔當初為什麽不夠深思熟慮。」


    英則用光了所有的有薪假,不得不到工作場所露臉的那一天早上,他丟下了這句話,隨後便離開了家。奈奈瀨手中握著「如果要離開的話,就在鎖上門之後把它丟進信箱裏」的房間鑰匙。雖然奈奈瀨像個新婚妻子一樣,對出門上班的英則的背影不斷揮手,但是她也會因為這個男人不可解的行為而感到混亂不已。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老家在哪裏。


    想必他一定是看穿了沒有朋友的奈奈瀨最後一定隻能回到這裏來;可是……奈奈瀨在百般煩惱後,最後動手轉開門把,偷偷探了一點頭出去。就在這一瞬間,一直躲在外緣屋頂上、西裝革履的英則突然「咚!」一聲,靈巧地落在水泥地上……之類的狀況並未發生。整棟房子被包圍在柔和到有點不太真實的陽光之下,隻有隔壁人家的三輪車正朝著這裏可愛地歪著頭。


    奈奈瀨下定決心將房門再打開一點,但她的手還是放在門把上頭,以便隨時可以關起來。確認不會有什麽突發事件之後,她才試著把整扇門全部打開。射進門的陽光讓奈奈瀨穿著拖鞋的雙腳溫暖起來。


    「……」


    奈奈瀨戰戰兢兢地踏出一步。蛋糕裙的裙擺緊緊貼在小腿上,表現出些許的抵抗。奈奈瀨又走出幾步,喀咚喀咚,拖鞋發出聲響。仔細環顧四周的奈奈瀨,聽見某處傳來家庭主婦正在拍打曬幹的棉被的聲音,又急急忙忙地跑回房間。


    奈奈瀨伸手拿起波士頓包,裏麵裝著能夠帶走的、最低限度的行李,迅速地走出門外,關上門。接著她按照之前的指示,把鑰匙丟進了公用信箱之後,便朝著車站走去。


    這次逃亡,她隻是經過自己家門前,從暗處眺望父母親一起經營的小公司,觀察窗戶上移動的人影幾分鍾後便告結束。歸途中,奈奈瀨在站前的超市買下成套的灰色運動服、尺寸不合的眼鏡,還有晚餐的材料之後,又回到英則的集合住宅。她在玻璃門大開、看似相當親民的派出所門前逡巡了好幾回,但卻完全不想走進去。


    下班回家,發現奈奈瀨已經變成一副十分掃興的模樣,待在家裏準備晚餐的時候,英則心想,這樣就可以毫無牽掛地完成自己的複仇了。因為奈奈瀨是自主的、主動選擇在這裏生活。之後就隻要想出自己能夠接受、同時又能讓她備受屈辱的複仇方法即可。


    由於彼此都相當清楚該怎麽做才能靜悄悄地度日,所以兩人奇妙的同居生活從來不曾受到他人打擾。盡管曾經出現過多次緊急情況,例如無法拒絕報紙推銷的奈奈瀨讓推銷員進來家中,或者是被宣稱能獲得幸福的教會人士誤會,因而被他們再三規勸近親相奸是多麽地罪惡深重之類;不過也就是這種程度的事情而已。


    然而,這一次番上和阿梓的介入,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意義。


    以往一直都是以專屬於兩人的複仇為重心的生活,如今不得不客觀麵對第三者誠實的反應(例如阿梓一直掛在嘴邊的古怪、糟糕、惡心)。


    英則已經命令奈奈瀨不準再讓那個女人進入家門。但對於熟知奈奈瀨的個性、知道她不想被人討厭的阿梓來說,假裝不在家這一招是行不通的。


    兩人的世界,開始一點一滴的出現變化。


    18


    「那家夥假日的時候都在做什麽?」


    今天也輕飄飄地晃到家裏來的小梓,開始她一貫的詢問。在小梓的強迫推薦之下,我開始透過通訊教育學習指壓的技巧,如今我已經快要變成她的專屬按摩師了。我一邊拚命按壓著趴在地板上的小梓的腰間,一邊「嗯嗯……」地選擇措辭,再加重拇指的力道。


    「哥哥放假的時候大概都是……在看書吧?」


    「看書?看什麽書?」


    「杜思妥也夫斯基、之類的?」


    「去死啦!」


    小梓毫不遲疑地大罵。維持趴在地上的姿勢,伸手把附近的座墊猛地往牆上擲去。啪咚!我立刻動手把重擊牆壁的座墊回收,迅速放回原本的位置,然後再次開始按摩。


    「為什麽你和那個家夥都這麽愛說謊啊?」


    「愛說謊?」


    「放假時看杜思妥也夫斯基的書什麽的,擺明了是騙人的嘛。你那副眼鏡,還有運動服和雙馬尾也一樣。」


    「欸嘿嘿。」


    「沒有刻意去發音的話,是發不出來的吧,那個欸嘿嘿的笑聲!」


    啪咚!座墊又再次撞死在牆角。我將座墊重新安頓好,準備繼續按壓小梓的背後時,反射性的又想要發出欸嘿嘿的笑聲,於是便急急忙忙地閉上嘴巴。


    她今天也在上班時碰到討厭的事情了吧。不要再開口亂說話,專心按摩才是為自己好、為自己好。我一沿著脊椎骨兩側用力地按壓穴道,仿佛呻吟似的聲音便向著地毯輕聲說道:「啊——就是那裏、就是那裏。」由於派遣ol的工作而不斷受苦受難的小梓,腸胃的狀況似乎不太好,肩膀的肌肉也相當緊繃,所以我用掌心畫圓的方式按著她的背,幫她把緊繃的部位舒緩開來。


    我很高興能夠再次和過去唯一一個與我感情不錯的女性朋友進行交流。但很明顯,小梓隻是依照番上先生的吩咐,過來偵査我們的生活罷了;而且她完全不打算隱藏自己超級不情願的態度,所以就算我不想知道也會知道。不過話說回來,最近這一陣子她進入家中多次,似乎發現了任意使喚我的樂趣所在。今天已經是她第四次暴風雨般的來訪了。


    「其他的呢?那家夥放假的時候還會做什麽?」


    「其他的……歎氣之類的吧?」


    「歎氣?」


    「嗯。跟我住在一起似乎很痛苦的樣子。」


    既然這樣就不要住在一起啊!隨著這聲怒吼,座墊又再次經曆了殘酷的死亡。啪咚!我用極其係統性的動作將用力撞上牆壁的座墊放回原位,連忙繼續為哥哥辯護。


    「可是那其實是為了在精神方麵把我逼到絕境的關係!」


    「那你呢?你一整天待在家裏除了思考表演的點子以外,還會做什麽?」


    「嗯——做家事?」


    「那還……滿普通的嘛。」


    「對不起。」


    「隻要整理家務就好,還真是讓人羨慕呢。根本就和專職的家庭主婦一樣嘛!」


    看來這句話似乎讓她頗有感觸。座墊果然還是無法逃離第四度死亡的命運。啪咚!


    「完全不是這樣的,小梓!專職的家庭主婦又不必等待別人複仇」


    複仇兩個字讓小梓的肩膀動了一下。當我心想:「慘了,又說出來了!」的時候早就為時已晚。我實在沒辦法不去詛咒自己的健忘。小梓最討厭這兩個字了,因為她說:「光聽就覺得腦袋快變笨了。」還說:「給我用一些更加正常的措詞!」


    在我和哥哥的對話當中,「複仇」這個字出現的頻率已經不下於「晚餐」、「麵紙」之類的詞匯了,所以第一次看到小梓出現這麽巨大的反應時,說真的讓我嚇了一跳。我也是到最近才開始覺得,這才應該是正常人會有的反應吧。


    「……倒是那個家夥,真的有心想要複仇嗎?」


    小梓說出這個詞的時候,一定會故意加重「複仇」兩字的發音,像是在故意嘲弄它一般。


    「欸?嗯。那當然!因為哥哥每天都在想啊!」


    「明明戴著眼鏡,卻又不太會念書。光是這一點,就道盡了那個家夥的不幸啊。」


    那倒是……真的。沉默寡言又厭惡他人的哥哥,外表看起來明明是個十足十的知性菁英分子,但是從以前開始,成續就一直沒有好到哪裏去。


    「那小梓呢?不打算和番上先生結婚、成為家庭主婦嗎?」


    為了改變話題才提出的這個問題,在說出口的瞬間,我就發現自己又按下了絕對不可以碰觸的開關。明明已經按摩到徹底放鬆的肩膀肌肉突然整塊僵硬了起來。再揉回去嗎?我很想要繼續裝傻,但是盡管背對著我,小梓靜謐的怒氣依然毫無窒礙地傳了過來。我雖然試圖移動大拇指繼續按摩穴道,但卻無法動彈。


    「……你啊,對我做了這麽多過分的事情,卻還是想要自己一個人獲得幸福嗎?這種事情我絕對不會允許的。」


    「其實我並不幸福呀……」


    「現在這個狀況很不幸嗎?呐,其實就某種意義來說,你實在輕鬆得要命好嗎?你應該不自由得很開心吧,不論如何都會有男人來庇護你,你這種女人最後一定是這樣的。到頭來,男人都會選擇像你這樣的女人啊。」


    「小梓?」


    「那你對我的謝罪該怎麽辦呢?」


    「欸?」


    就像馬匹抖動背部一樣,小梓扭動身體,把跨坐在她身上、呆滯的我甩到地上去。


    「根本不必在意複仇這種什麽也得不到的事情,總之,我要你用讓我有所獲益的方式來回報我。」


    「有所獲益是……?」


    「光憑你在高中的時候傷我傷得這麽深,現在還敢說不想讓我獲益嗎?」


    從地毯上抬起上半身的小梓,一邊發出喀哩喀哩的恐怖聲響,一邊把頭轉了過來。再這樣下去搞不好會被扭斷……脖子根部發出的聲音讓我都不由得擔心起來了。喀哩喀哩、喀哩喀哩。她的頭發披散在臉上,不時可以從細縫中瞥見她的白眼。


    「那我該怎麽做……?」


    「讓番上討厭你吧。」


    很簡單吧?小梓的脖子現在開始往另一個方向轉動了。簡單?要被番上先生討厭很簡單嗎?話說回來,為什麽我必須讓番上先生討厭我呢?我不懂小梓的意思,而且我也很在意她的白眼,所以一時回答不出來。這時,小梓總算是停止了剛剛那個恐怖的運動。


    「不願意嗎?」


    「……與其說是不願意,那個,如果是其他要求的話,我一定會答應的。」


    「為什麽?」


    小梓眼球當中的黑色部分緩緩地向上轉動,逐漸消失。


    「聽我說,小梓!唯獨被人討厭這件事情,我真的……」


    「你不做的話,就換成我討厭你了。先說好,我一定會跟大家說不是隻有我一個人討厭你。」


    小梓拉平了裙子的皺褶站起身來,手裏緊握住剛抽完的香煙盒和打火機,朝玄關的方向走去。她掛在包包旁邊的鈴鐺正熱熱鬧鬧地互相撞擊,響個不停。我雖然打算追上去,但卻來不及了,隻能維持著半蹲的難為情動作。聽到大門被怒氣衝衝地關上,我忍不住脖子一縮。


    我佇立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裏,重新思考剛剛小梓下達的命令……果然不管再怎麽想,對我來說,讓番上先生討厭我這件事情都是一項試煉。並不是因為對象是番上先生,而是不論對方是誰,我都絕對不想被他們討厭。為什麽呢?為什麽我對於被人討厭這件事情如此敏感?我有時甚至會覺得,隻要不被討厭,其餘的任何事情都完全無所謂。就連我自己都會因為這極端的想法而感到厭倦。


    可是,我一旦開始懷疑自己可能被討厭到這個地步、那個地步……如此一來,就一定會跟厭煩連結在一起,最後還是會被討厭。雖然明知事情會變成這樣,但我還是無法停止懷疑:「自己可能被人討厭了……」總之就是被討厭了。不管我怎麽做,一定會這樣。


    在把小梓喝剩的養樂多倒掉的時候,我發現洗碗精已經用光了。保鮮膜也在昨天就用完了,所以待會我必須去站前的藥局買回來才行。我把養樂多的空瓶丟進不可燃垃圾袋裏,祈禱自己在外出的路上,千萬別讓任何人覺得厭煩。


    如果要


    說我和哥哥一直住在一起,其實是有理由的話,那麽很有可能就是所謂「我不會再被他討厭」的安心感吧。我發現和哥哥在一起時,自己可以不必那麽辛苦。隻有哥哥不會對我失望,因為要對我失望之前必須對我抱有期待才行。再加上隻要我還是他的憎恨對象,哥哥就永遠不會離開我。因此,不管小梓再怎麽說我的腦袋有問題,我都不想失去「複仇」這份關聯性。


    我們僅憑著這一點才能聯係在一起。


    對我來說,我認為這是比愛情之類的關係還要更加、更加確實的聯係。人們質疑永遠的愛情,但卻會相信永遠的憎恨;愛情可能毫無理由,但憎恨一定有其原因。愛情的理由必須是現在進行式,而憎恨的原因隻要存在於過去就好。我和哥哥都非常清楚這一點,所以我們才會每天晚上都進行「明天會想到嗎?」「會想到的,明天一定會」這樣的對話,來確認這份關聯性吧。為了追求確實不滅的聯係,我們已然變成隻能憑藉複仇才能繼續在一起的情況了。


    月曆上,四月的日期已經有一半被斜線所淹沒。等到五月黃金周的時候,那件事故就屆滿十二年。那天是哥哥三十歲的生日,同時也是伯伯和阿姨的第十三回忌日。(注:將去世當天算成笫一回忌日,則亊件屆滿12年,而忌日則是第十三回。)


    我把昨天穿過的衣物還有洗衣精統統放進屋外的洗衣機裏,按下開關。我把蓋子打開,注視了一陣子,裏麵的積水便開始轟隆、轟隆地製造著漩渦。


    19


    「奈奈瀨美眉,現在有空嗎?」


    番上先生這麽對我說,因此我以為他的目的地會是和過去某日同樣的卡拉ok包廂,結果卻去了海邊。


    為什麽是海邊?我的眼睛瞪得老大,長瀏海在海風的吹拂下不斷飄蕩。番上先生邊說:「因為你說你一直待在那個家裏呀。有必要轉換一下心情吧?」邊對著我微笑,露出雪白的八顆牙齒。


    在這一個半小時左右的路程當中,我們坐在據說是專程向朋友借來的藍色轎車裏,聊著一些毫無意義的話題、聽著一些似乎有療愈效果的音樂、吃著種類豐富的超商零食,就這樣來到旅遊淡季的海邊。基於必要性,我在這段期間內被迫進行過好幾次導航係統的導航(也就是為了不錯過任何一棟地標建築物或轉角,而集中所有神經的工作)。總而言之,為了避免失敗,我卯足了全力。


    每當被紅綠燈擋下來的時候,我就開始提心吊膽,擔心壓力不斷累積的番上先生會不會對我咋舌。準備進入高速公路的時候,我也開始提心吊膽,擔心無法順利從錢包裏拿出百元硬幣而害別人歎氣。途中打算繞去咖啡廳時找不到停車位,因此不得不持續繞圈子,「那邊怎麽樣?」「對麵那邊怎麽樣?」自己拚了命找出來的停車場每一間都客滿的時候,我又開始提心吊膽,擔心自己的肚子會不會因為胃痛而裂開。這個世上沒有比開車兜風更需要小心對待同行者的活動了。


    雖然抵達了海邊,但除了在波浪不斷撲打的海灘上行走之外,我們也想不出其他活動,所以隻能像巡回四國八十八處寺廟的巡禮者一樣,並肩踩踏著沙灘。途中,除了和當地牽狗出來散步的老紳士擦肩而過之外,下海遊泳還需要一點勇氣的四月海邊,基本上空無一人。被解開項圈的大狗像是過度呼吸似地不斷喘氣,正虎視眈眈地瞄準我的大腿附近,準備把它發情的腰際貼過來……不過此時老紳士吹了一聲類似口哨的聲音,狗馬上就跑了回去。番上先生好像抱定了絕對不看那隻狗的主意,而我也什麽都沒過問。


    為了顧及他帶我到這裏來的心情,我裝出開心的模樣,投注了「海邊真好玩!我最喜歡海!」的心情,伸手掬起一把海水,再用「海浪好冰!我最喜歡海浪!」的心情玩鬧起來;而番上先生隻是把手插在口袋裏,臉上帶著微笑(不過眼神像是在看著種令人心痛的東西),站在一旁注視著我。我問他,今天的工作呢?他簡短地回答今天也請了有薪假。持續不斷的潮水聲就像是在填補著沉默的空檔一般,成為現在我內心唯一的支柱。


    「那個啊——其實我最近有件煩惱的事。」


    我玩膩了波浪,開始邊走邊目送著腳邊的零食殘骸逐漸遠去。此時番上先生開啟了這般新話題,我也反射性地抬頭詢問:「是關於小梓的事情嗎?」身後耀眼的落日餘暉,讓背對著水平線的番上先生變成了一個模糊的人影。


    「不對不對,為什麽提起阿梓?」


    「呃……我以為你是在考慮要不要結婚之類的。」


    「咦?為什麽?」


    「……為什麽呢?」


    隻能如此回答的我,突然明白過來,小梓要求我想辦法讓番上先生討厭我的理由。我的眼鏡似乎反射了陽光,番上先生一邊「喔哇」地大叫,一邊像是躲避光線似地別過頭去。


    番上先生難道不喜歡小梓嗎?我把這個衝到嘴邊的問題吞了回去。突然蹲下的番上先生一直在清理穿著拖鞋的腳上所沾到的沙子,完全不打算站起來。這段沒有目的地的旅程似乎就要折返了。我走到番上先生旁邊,但他仍不為所動。於是我便順著他的意,默默地在他旁邊蹲了下來。


    「奈奈瀨美眉。」


    「是。」


    「奈奈瀨美眉。」


    「是。」


    低頭拍打拖鞋的番上先生連續叫著我的名字,讓我覺得自己內心當中似乎出現了某種不祥的預感。雖然明知這樣不行,但一聽到他虛弱的聲音,我就忍不住溫柔地回應他。不祥的預感馬上和身旁的波浪開始同步起來。衝過來,又退回去。緩緩地、慢慢地,越滾越大。


    「奈奈瀬美眉。」


    「是。」


    「奈奈瀨美眉。」


    「是。」


    啊啊,這個連我自己都聽不下去的慈愛語調!我原本應該在撥弄沙子的手,不知不覺當中,已經被番上先生的手徹底包住,兩人的肩膀也緊緊靠在一起。就在我無法動彈的時候,番上先生的手指伸入了我的手指之間,用力緊握。這是因為他很煩惱、是因為番上先生很煩惱的關係。自己絕對不可以誤以為是單純普通的肌膚相親。就在我努力說服自己的時候,番上先生沾滿沙子的手握得越來越用力。我凝視著自己的另外一隻手,輕輕拉扯拖鞋上的鬆緊帶。人類之愛。這一切都隻是因為番上先生是個博愛主義者而已。要是我用「他正打算對自己戀人的朋友出手」之類的渺小等級來看待他的行動的話,就會變成是在侮辱他。不可以想、不可以想、不可以想,絕對不可以。


    「奈奈瀨美眉。」


    就在我即將因為浪潮聲而失去時間流逝之感時,番上先生拍著衣服上的沙子,像是在做伸展運動一樣,伸直了膝蓋。他向我伸出手,說道:「走吧。」而我也不可能拒絕他。雖然不知道番上先生究竟是出於什麽心態才做出剛剛那件事,但這一定是我誤會了、是我太早下判斷了;因為我穿的可是這種運動服,戴著這種眼鏡,而且番上先生不可能會背叛小梓的。啊啊,可是既然如此,為什麽我們現在會醞釀出這麽好的氣氛呢?


    牽手走回車子裏的我們,理所當然地擁抱在一起。就在他的嘴唇壓住我的嘴唇的期間,我腦中的小梓大聲吼叫著:「不管怎麽樣都要讓番上討厭你!」但在這種情況不,我實在想不出該做什麽才能讓他討厭我。


    番上先生完全沒有絲毫猶豫。我想這一定是因為我在理當對男性表現出no的時候錯過了某些東西,絕對不是番上先生的錯。既然如此,我又應該在什麽時候傳達出這個訊息呢?我是在什麽時候、讓他誤會了什麽東西?是在他邀請我去海邊的時候?坐進車子的時候?在海浪當中玩鬧的時候?他說出他有煩惱的時候?還是那幾聲充滿慈愛的「是」呢?


    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要是現在說出我沒有這個意思、番上先生是小梓的男朋友之類的話,應該不會有問題吧?可是我覺得這樣似乎會讓番上先生極度厭煩地大罵:「你都讓我做到這種程度了,事到如今還裝什麽樣子啊!」我也很不願意被認為是把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女人。像我這種人是絕對不可以害別人丟臉的!


    我無法抵抗他那雙冰冷的手從運動服的縫隙中滑進來。我真的完全不想傷害小梓,完全、完全、完全不想傷害她。我心裏雖然這麽想,但我也同樣不希望讓番上先生丟臉。因為比起遠方的人,我更不想看到附近的人受傷,因為我想盡可能地讓傷害遠離自己。


    果然不應該離開那個哥哥為我打造的房間。隻要不離開那個房間,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番上先生的嘴唇總算離開了我的脖子,我們兩人各自背靠車窗、氣喘籲籲地看著對方。番上先生握住我的手,把我的手輕輕放在他的大腿上,他準備把我的手引導到某個地方去。


    當番上先生發現我的手肘關節用力到拉不過去的時候,他低聲說了一句:「奈奈瀨美眉?」


    「哎呀?怎麽……難不成你討厭這樣嗎?」


    討厭。他說出了這個毫無修飾可言的句子。我無法做出回答,隻能默默地低頭。番上先生說道:「欸?真的假的?剛剛的氣氛明明好成那個樣子?」隨後放開我的手。他低聲說著:「是嗎——」並粗魯地靠在駕駛座的椅子上。


    「嗚哇——意思是隻有我一個人在自作多情對吧。」


    難堪的沉默支配了車內的氣氛,我有股衝動想要立刻逃離這個地方。怎麽辦,因為我的錯害他丟臉了。內疚之情讓我忍不住想要搔抓自己的胸口。好想就這樣筆直地走進寒冷的大海當中,讓所有的一切都消失掉。


    「奈奈瀨美眉,這件事情你會跟那家夥說嗎?」


    過了一會,一直把額頭壓在方向盤上,像是要把方向盤整個蓋住的番上先生開口說話了。我急急忙忙地搖頭。不可能說的,也沒有必要說。


    「嗯,請你務必如此。」


    番上先生把手伸進前方置物櫃裏,拿出一根常常出現在超商收銀台旁邊的圓形棒棒糖。包裝紙可能很難撕,他撕了好幾次之後才成功撕開,然後再把撕下來的包裝紙揉成一小團,丟到儀表板前方。我聽著他嘴裏的糖果滾動、撞擊牙齒的聲音,低下頭,動也不動。


    好一陣子之後,大概是上帝聽到我的祈禱了吧,番上先生發動了引擎。而卑鄙的我則是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


    20


    你能不能不要再來了。要是突然聽到別人對自己這麽說,相信絕對不會有人高興得起來。而且如果自己是站在男朋友無論如何都不接電話、所以不得不親自來到可能是劈腿對象的女人家中,以便看看情況的立場上的話,那就更讓人火大了。


    「我也不是因為想來才來的。」


    才察訪過空無一人的山根家的阿梓,不僅沒有隱藏自己的不滿,甚至還用一種「就是你讓家中成為害蟲的繁殖溫床」的眼神,狠狠瞪著英則。


    「因為你們做出一些惡心的事情,所以番上才會感興趣的不是嗎?如果不想引起他的興趣,就試著正常一點吧。不要做那些腦筋不正常的事,去過普通的生活啦。」


    「我很正常。」


    哪裏正常?阿梓從頭到腳審視著正好在路上偶遇、一身西裝打扮的英則,搶在第一時間譏笑他。這個男人完全不知道自己早就變成了局外人,真是可悲。事情早就已經發展到完全無關的方向去了;而且內容也不再是複仇記,而是惡心到不行的戀愛情節呢。阿梓在心中毒辣地批評,接著開口繼續說道:


    「忘記事故發生的原因,又想不出複仇的方法;能夠平心靜氣地按下殺狗的按鈕,還變成完全不會笑的人類,到底哪裏正常了?」


    英則眼鏡後方的濃厚敵意更甚,不過這種威嚇對現在的阿梓來說根本不算什麽。當她用「你想怎樣?」的眼神回應之後,英則便擺出一副「浪費我的時間」的表情,拖著無法動彈的右腳,準備從阿梓的旁邊穿過去。


    「啊啊,對了對了。我記得你還有在屋頂夾層偷窺別人的興趣對吧。」


    掏出王牌果然有用,英則的腳步停了下來。


    「呐,告訴我啊,這樣的人類到底哪裏正常……」


    話還沒說完、阿梓的領口就被一把抓了起來,整個人被推到不知名住家的鐵門上。喀鏘!背脊和鐵卷門互撞的低沉聲音響徹整個住宅區。但是這間房子的住戶似乎還沒回家,出現反應的隻有前院裏的寵物狗,開始不停地汪汪叫。對麵人家的二樓有人開窗查看,但是對方可能隻看到英則身穿西裝的背影,因此誤以為是喝醉酒的人吧。原本隱約傳出來的電視聲也隨即消失。


    踩著高跟鞋的阿梓低頭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矮的男人。盡管領口被他抓著,但她嘲弄的口氣卻絲毫不減。


    「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啊?那個。你知道從世人的眼光來看,你完全是個變態嗎?」


    「……監視複仇的對象又有什麽不對。我一直都在思考,像那樣一邊監視那個家夥一邊思考。」


    一聽到這個脫離現實的借口,阿梓心中驀然爆發出一股想要不顧一切把所有東西都搗爛的破壞衝動——我原本就因為擅自想像番上正在某處做些什麽壞事而坐立難安,結果這個男人又讓我的壞心情變得更壞。這正是一個好機會,就讓他好好了解一下,他們在這個小小的家裏,一路偷偷保護過來的惡心生活究竟有多麽愚蠢。那甚至連扮家家酒都不配,隻不過是他們兩人幼稚的妄想而已。就讓我來把他們用「複仇」啦、「哥哥」啦,還有「雙層床」和「杜思妥也夫斯基」之類的玩意所建構起來的脆弱世界徹底粉碎吧!阿梓心想。


    「要是你說雖然討厭她但還是想跟她做愛,那還比較容易理解呢。你很想和那個女人做吧?不過事到如今,已經沒有立場可以說出這種話了,所以隻好躲起來偷窺,讓自己興奮起來對吧?到頭來你做的事情不過就是如此而已。隻有自尊心異常高的處男,扭曲的……」


    「少在那裏擅自想像!」


    破口大罵的英則,眼睛裏流露出一如往常的憎恨、受到侮辱的憤怒,還有為了掩飾內心動搖的過剩反應。盡管背脊感受到陣陣疼痛與寒冷,但是阿梓的破壞衝動卻沒有因此停下來。


    「為什麽?你就別忍耐了,直接拜托她就好啦,她馬上就會讓你上她的。那個女人,讀高中的時候可是很不得了的。」


    「……」


    英則本來狠狠加諸在手中的力道,一瞬之間鬆懈了下來。阿梓並沒有放過這個機會,自行從原本像是棉被被逐漸壓縮般的狀態逃脫。突然流進肺部的空氣讓她不斷地咳嗽。盡管如此,阿梓伸手扶著這戶人家的名牌,擦去眼角的淚水之後,露出像是懊惱失敗、又像誇耀勝利的笑容看著英則。


    「啊啊,那時候你已經搬走了,所以不知道是吧。我們高中的男生們都說她是絕對不會拒絕的女生喔。真的再也沒有像她一樣願意和任何人做愛的溫柔女生了,就連我的男朋友她也拒絕不了。實在是男人心中的理想啊,你那個可愛的好妹妹。」


    英則睜大眼睛瞪向阿梓,整個人難以動彈。


    阿梓獲得了無法言喻的成就感之後,英則總算慢慢地移動他的手,撿起在兩人爭執中,不知何時掉在地上的公事包。啪啪兩聲,他動手拍去黏在表皮上的髒汙……難道這家夥打算就這樣假裝什麽也沒聽見、直接走人嗎?著著英則轉身離去的背影,赫然發覺自己想得沒錯的阿梓喊了出來。


    「等一下!」


    她朝那個黑發剪得整整齊齊的後頸大喊出聲。


    「那個女人是明知道你在偷看,但還是故意讓你繼續這麽做的!」


    「……」


    距離英則邁開的步伐,的確是有一小段路,但不管怎樣,阿梓的位置是不可能看到英則的表情的。逐漸遠去的男人仍如同方才偶遇時一樣,步伐就像機械般固定。始終未能掃除憂鬱的阿梓,隻能忿忿地用高跟鞋對路旁的腳踏車施加一次、一次、又一次的製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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