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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多密亞諾的眼睛是熟透的葡萄色,遺傳自掌管夜與寂靜的母神。


    非藍也非紫,更不是黑色,是三色混在一起;因為受光角度不同,有時看起來是藍紫色,有時是烏黑,有時則是群青色,偶爾還會閃爍著無法形容的色調。


    大家都讚美他的眼睛宛如稀有的寶石。


    但也有人十分畏懼。


    「萬一遇見了古多密亞諾神,絕對不可以直視祂的眼睛喔。你們會遭到俘虜,再也無法回到這個世界。」


    有女兒的母親們,等到女兒懂事後都會再三叮嚀。


    避免女兒被美貌的神迷惑。


    也避免她們的心被古多密亞諾奪走,成為古多密亞諾掌管的死亡之國的住民。


    她們會苦口婆心,再三地囑咐女兒。


    「萬一遇見了古多密亞諾神,絕對不可以直視它的眼睛喔。」


    有個女孩這麽問。


    「可是媽,要怎麽做才能避免看見古多密亞諾神呢?閉上自己的眼睛嗎?」


    「你要祈禱。」


    母親回答道。


    「你要跪下,低下頭,全心地祈禱。這麽做不但看不見他的眼睛,連祂的模樣你也看不到。」


    「要祈禱什麽?」


    「祈禱自己的將來,祈求自己明天就能得到幸福。期望明天就能延長壽命,死神不會帶走對明天有所期望的人。」


    女兒點點頭,但點頭之後又有點疑惑。


    「可是媽……」


    「什麽事?」


    「死神非常非常美麗對不對?我聽說弛比朝霞之神和花神還要漂亮。」


    母親挑了挑眉,用非常銳利的眼神看著女兒。


    「那又怎麽樣?」


    「難得遇上那麽美麗的神,竟然要我閉上眼睛,我覺得有點可惜呢。」


    女兒話還沒說完,母親就賞了她一個耳光。肌肉拍擊的鈍音響起,打得女兒腳步不穩。


    「你這個混帳丫頭!」


    母親高聲大叫。仿佛被這尖叫聲彈開似的,女兒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什麽話可以說、什麽話不能說,你分不清楚嗎?剛才的話,你要是敢再說一次,我就把你的嘴縫起來!」


    看到母親如此憤怒,女兒害怕得全身發抖,連忙用雙手掩住嘴巴,深怕自己的嘴真的被縫起來。


    「食蟲草也會開出美麗的花朵,所有被美麗花朵吸引過去的昆蟲,都會被它吃掉。你也想淪落到這種下場嗎?」


    把神和食蟲草混為一談這樣好嗎?女兒雖然這麽想,卻隻敢擺在心裏不敢說出口。


    相較於把昆蟲當成食物的草,母親更厭惡掌管死亡與歎息的神。


    「對不起。」


    女兒很清楚該怎麽做才能安撫激動的母親。


    就是乖乖地道歉。


    「是我太笨,我再也不會說那種話了。假如我遇見古多密亞諾神,我會立刻跪下祈禱。我一定會拚命祈禱,祈求大神保佑我明天就能得到幸福,」


    「朱音。」


    母親呼喚女兒的名字,並摟住女兒的身體,緊抱著女兒哭泣。


    這份溫暖,這身柔軟,都是活著的證明。她不想失去這個證明。


    朱音,希望你不要早我一步被古多密亞諾神抓到,千萬不要比我先走一步。孩子必須替父母送終,絕對、絕對不可以白發人送黑發人。求求你,我可愛的女兒,請你務必諒解我。


    「媽。」


    朱音在母親懷中扭動身體。


    她想起了姐姐的模樣。


    姐姐天生就體弱多病,隻活到十五歲就離開人世。蒼白無血色的臉蛋埋在花朵中,她的臉比白色百合還要白。


    花朵和悲咽與祈禱的聲音,淹沒了棺木中的遺容。姐姐葬禮那天,朱音才剛滿三歲。遺忘的記憶又蘇醒了。


    我差點忘了,媽已經被古多密亞諾神奪走了一個女兒,而我就快要成長到姐姐死去那個年紀了。


    朱音抬起頭,這次她很嚴肅地說道。


    「媽你放心,我一定會遵守約定,不要再哭了。」


    「朱音。」


    女兒親吻了母親被淚水濡濕的臉頰。


    母親終於破涕為笑。


    「真是傷腦筋。」


    古多密亞諾脫下鬥篷,丟到躺椅上。


    「人類為什麽那麽愚蠢呢?」


    他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沒想到——


    「因為很愚蠢,才會當人啊。」


    立刻有人用充滿揶揄的口氣,回應他的自言自語。古多密亞諾一聽見說話聲,隨即將目光投向黑暗房間的一角。有個身穿拖地的長上衣、係著織法粗糙的細腰帶的男子坐在那裏。男子的膚色、上衣和腰帶都是褐色,很容易和黑暗混淆在一起。


    「是菲啊。」


    「是啊。」


    「你什麽時候來的?」


    「不知道。或許我從千年前就在這裏了,也可能是你進來時我才出現。」


    「不要鬧了!為什麽沒有經過我的允許,就擅自進入我的附宮?」


    「允許?喂喂,你真是見外啊。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沒必要客氣吧?更何況,你跟我都是大家討厭的對象。就算我們走得很近,也沒有人會責怪我們。哈哈!」


    男子站了起來。


    他的個子非常高大。


    灰色的長發綁成一束,垂在他的背後。全身的皮膚都是褐色,上麵有無數的「疣」。他的眼睛和頭發一樣都是深灰色,眼睛很細,眼神十分銳利,也令人有狡猾、深謀遠慮的感覺。


    他是掌管所有沼澤和沼澤生物的神——菲摩特。但無論是神還是人,都沒有人用名字稱呼他。


    土蛙。


    大家都這麽叫他。


    那是一種背部呈現黑褐色的疣蛙。會這麽叫他,並不是菲摩特長得像土蛙,而是他的附宮位於湖沼地帶的泥沙中,再加上他本性愛挖苦人,又散發著陰鬱的氛圍……因為上遊各種理由,不知不覺大家就稱呼他為土蛙了。隻有古多密亞諾從小到大都用昵稱叫他。


    菲——古多密亞諾都這麽叫他。


    「大家都討厭我們是嗎?」


    「難道不是嗎?應該沒有人會開心地歡迎我們吧。」


    「坦白說我也沒有希望誰來歡迎我就是了。」


    古多密亞諾在長椅上坐下,翹起二郎腿。菲摩特指了指櫃子上的酒瓶。


    「要不要來杯酒?可惜沒什麽好酒可以招待。」


    「菲,這裏是我的住所,櫃子上的酒都是我的酒。」


    「我知道啊。不過啊,我住所裏的藏酒比這裏好多了。」


    菲摩特在酒杯裏注入紅草酒,遞給古多密亞諾,接著也在自己的酒杯裏倒人滿滿的酒。


    「死神大人,敬死亡與無底沼澤,幹杯!」


    宛如血一般紅的酒,在水晶鑿成的酒杯裏晃蕩。紅草酒甘醇的香味隨即飄散開來。


    「好死甜的酒,這是小孩子喝的吧。」


    菲摩特用手背抹了嘴。然後他倒了第二杯酒,也像第一杯一樣那麽滿。


    古多密亞諾俊秀的臉龐神情一變。


    「嫌棄的話就不要喝。擅自闖入我的附宮、擅自喝我的酒,還擅自抱怨。你真是一個討厭鬼,受不了。」


    「比起我,人類討厭你勝過我幾百倍呢!其他的神雖然很稱讚你,實際上卻很怕你。人類遇見你就會對你磕頭,不是因為尊敬你,而是害怕得不敢看你的眼睛。他們深信隻要跟你對上眼,就會被你奪走性命。」


    古多密亞諾喝幹紅草酒,放下酒杯後站了起來。


    「太愚蠢了


    ,這種說法真的太愚蠢了——他們並不是遇見我才丟掉性命,我隻是按照預定把死亡訊息傳達給他們,並且現身回收靈魂。要恨要怕不應該針對我,應該去找命運之神算帳。偏偏人類把我形容成會帶來死亡、散播災害似的,真是胡說八道!」


    「你心有不滿嗎?」


    「嗯?」


    「我是說人類怕你、討厭你,你覺得心有不滿嗎?感到痛苦嗎?」


    古多密亞諾朝兒時玩伴的肉疣臉瞥了一眼。


    「我確實很不滿,但我並不覺得痛苦。」


    「你不希望像果實之神或太陽神那樣,受到人類愛戴嗎?」


    「一點也不想。受人類愛戴並沒有任何好處,這不是我的期望。我隻是對於人類不願意麵對事實而心有不滿,覺得很火大而已,他們畏懼、忌諱死亡,卻不想想假如這世上少了死亡會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


    古多密亞諾四處走動,蜥蜴皮做的長靴敲出清脆的腳步聲。菲摩特用眼神追著他走動的模樣。


    「死是安息,是至上的平安。如果沒有死亡,人類就必須忍受無比的痛苦。他們死不了,隻會越來越老,難道他們從來沒想過這是多麽殘酷的一件事嗎?」


    「你的意思是,死是一種救贖?」


    「那當然。絕望、恐怖、苦痛、懊惱……死可以讓人類從這些惱人的事物中得到解脫。」


    「原來如此。」


    「他們不試著理解,反而一股腦地厭惡、恐懼。和永遠活下去的惡業之苦相比,死亡才是救贖啊。沒有考慮到這些的人類,真的是愚蠢到極點,受不了!為什麽他們要像雙眼被遮住的馬匹一樣害怕呢?」


    「因為死也意味著破壞啊。」


    古多密亞諾停下腳步。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大口喝著第三杯酒的菲摩特。


    「破壞?」


    「少裝蒜了,古多。你明明就知道我的意思。死確實是安息,同時也是救贖,但它也是一種破壞。大多數的死亡都會破壞遺族的心情和生活,我說得沒錯吧?忽然失去女兒的母親的心境、失去戀人的女孩的心境、喪失一家支柱後家人的生活、將來的夢想、明天的希望……死會將這一切破壞殆盡,所以他們才會感到害怕吧?更何況,司死之神竟然比光之神還要美貌,恐懼更會加倍啊,令人心動的美麗卻和死亡的召喚表裏一體,光用想像的就讓人寒毛直豎啊!」


    菲摩特說到這裏,又灌了第四杯酒,


    「不愧是酒女神的兒子,酒量好到像無底洞。」


    明知道菲摩特最討厭聊到母親的話題,古多密亞諾卻刻意拿出來說嘴。


    不出所料,菲摩特的眼神變得很憤怒。


    「跟我母親無關。」


    「是嗎?」


    「再說,我生來就沒有母親。」


    他的措辭顯得忿忿不平。


    菲摩特的母親是酒與豐穰之神,有十四個孩子;菲摩特是她的第十三個孩子,出生後就立刻被拋棄了。


    他一出生就有灰色的頭發、土黃色的皮膚,全身長滿相同顏色的體毛,像是一隻毛色稀有的猴子。體毛脫落之後,臉上留下了「疣」,皮膚變成更深的褐色,令人聯想到泥濘。


    「好醜啊!」


    酒與豐穰女神皺起眉頭。


    「我生過那麽多孩子,第一次生出這麽醜陋的孩子。我覺得好惡心哪。」


    她竟然把剛出生不久的兒子,扔在沼澤邊的水草草叢裏。


    草叢裏的蛙群慌忙地躍入水中。


    「哎呀……比起我,這孩子長得更像你們呢。真的好像喔。」


    女神歇斯底裏地大笑,對著隻把臉探出水麵的蛙群下令。


    「這孩子就給你們扶養吧。」


    蛙群七嘴八舌地鳴叫。有的蛙甚至過於驚嚇,露出肚皮還浮出水麵。


    「女神大人……」


    長老地位的蛙戰戰兢兢地問道。


    「女神大人要我們扶養禰的孩子長大嗎?」


    「沒錯,你們要好好地嗬護他長大。日後我會安排他成為沼澤之神,我會請求大神讓他成為掌管所有沼澤和沼澤生物的神。」


    蛙群響起了歡呼聲。


    「就這麽辦……等你們把他養育成人,這片沼澤就會蓄滿永恒之水。無論太陽如何照射,水都不會幹涸。」


    更巨大的歡聲傳遍了沼澤。


    不需要擔心沼澤的水幹掉。


    可以放心產卵。


    換句話說就是保障了我們子孫繁榮啊。


    咽咽、呱呱、咯咯咯咯咯。


    咽咽、呱呱、咯咯咯咯咯。


    「女神大人。」


    長老蛙在水中磕頭。


    「我明白了。我們會全心全意養育這個孩子,請禰放心。」


    「拜托你們了。」


    「名字怎麽辦呢?禰決定替他取什麽名字?」


    「名字……這孩子的名字,我想想……」


    女神歪著頭,稍微縮起肩膀。


    「你叫什麽名字?」


    長老蛙鼓起鳴囊。


    「啥?禰問我的名字?小的叫菲摩特……」


    「菲摩特啊。那你就把這個名字讓給這孩子,自己再取一個新名字吧。」


    話一說完,酒與豐穰女神便轉身背對蛙群和自己的兒子,頭也不回地離去,甚至沒有抱過自己的兒子。


    就這樣,菲摩特從蛙那裏得到了名字,被蛙群扶養長大,最後成了司沼之神。


    菲摩特的沼澤是這一帶最寬闊的沼澤,棲息著各式各樣的生物。但是到了夜晚,這裏會化為「死亡沼澤」。在昏暗的夜晚,無論是力大無比的年輕人還是遊泳高手,若是失足跌落沼澤,都會被充沛的水量和沼澤底部繁殖的水藻困住,無法活著爬上岸邊。水藻會纏住他們的腳,冰冷的水會讓他們身體麻痹、呼吸困難,最後沉入水中。


    沼澤與死亡近在咫尺,有著密切的關係。


    因此,菲摩特和古多密亞諾才會從小就在一起。


    「上次收成慶典的時候,我見到了豐穰女神。她還是老樣子,非常開朗快樂。」


    「那又怎麽樣?」


    菲摩特一副很不高興的模樣。


    「你是不是想惹我生氣?古多。」


    「我絕對沒有惹你生氣的意思,一丁點也沒有。我隻是想逗你玩。」


    「你說什麽?」


    「每次聊到母親,你就會心神不定,會變得很情緒化,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發脾氣。我覺得你這樣子很有趣,真的很好玩。不過啊,你都幾歲了?你已經成為了不起的神,你要介意母親的事到幾歲——」


    水晶酒杯飛了過來。


    撞上牆壁,碎了一地。


    「喂喂,我剛才說過了。這裏的酒和酒杯都是我的東西,你不但沒經過我的同意就拿來用,甚至擅自破壞東西,未免太沒禮貌了吧?」


    「少羅唆!」


    菲摩特狠狠地瞪著貌美的玩伴,咬緊了牙齒。他一興奮臉頰就會泛紅,仿佛整臉都發燙了。菲摩特表情扭曲,掉頭就走。


    「怎麽?你要回去了。」


    古多密亞諾對著憤怒的背影說話,可想而知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沉默的背影晃動著,隨即呼的一聲消失了。


    「易怒的家夥。」


    古多密亞諾在長椅上坐下,淺笑了一聲。接著又歎了一口氣。


    一出生就遭到拋棄的孩子,是否會一輩子渴求母愛?菲摩特是神,會長生不死。除非大神親自讓他消失,或是讓他變身為別的東西,否則他永遠不會死。


    不會老去,也不會凋零。


    菲摩特永生


    永世都會渴求、拘泥於母親,卻永遠得不到滿足的母愛。


    果然沒錯,死是安息,也是救贖。


    假如真是如此,那麽神永遠得不到安息與救贖。難道不是嗎?唉唉……我在想什麽無聊透頂的事啊,太可笑了……可是,也許,箜和人類比神還要幸福……說不定真是這樣。


    「嗯?」


    古多密亞諾挺起身子。


    他發現房間角落放著一個木桶。


    這是什麽?


    他朝桶子裏看去,有幾條紅花魚在裏麵遊來遊去。


    如同它的名字,這是一種有青、白、紅三個顏色,像花朵般鮮豔,被當作觀賞用的珍貴魚類,但其實它吃起來也相當美味。根據魚的身體顏色不同,嚐起來的味道也不一樣。青色嚐起來口感清爽,白色稍微油膩,紅色則是鮮美到幾乎讓舌尖融化。剝下魚肉用桂琴葉包起來蒸著吃,據說可以治百病。這也是古多密亞諾非常喜愛的食物,雖然他不需要考慮療效,但他喜愛魚肉化在舌尖,留下鮮甜的口感。聽說這是大神葛利庫路米堤用自己的指甲創造出來的魚,難怪會這麽好吃,令人讚歎不已。


    不過,紅色花魚非常稀有,人類當中除非是富翁或貴族,才有機會吃到這種魚。


    菲摩特的沼澤是花魚的棲息地。


    「原來……他特地送魚來給我啊。」


    古多密亞諾最近都沒看到菲摩特。流行病在人類世界蔓延,死了很多人,死者接二連三地出現。早上是從事鐵匠的老人和他的妻子,傍晚又必須去接剛出生三個月的嬰兒。古多密亞諾非常忙碌,累得像狗似的。


    菲摩特或許是體諒古多密亞諾的辛苦,才會特地帶花魚來給他。也或許菲摩特很久沒和古多密亞諾見麵,想找他一麵吃桂琴葉蒸魚、一麵閑話家常吧。


    不管怎樣,菲摩特這麽做都是出自對古多密亞諾的關心。


    而古多密亞諾卻開了菲摩特的玩笑。


    他又不自覺地歎了氣。


    木桶中的紅色花魚彈起,水滴四散,飄散出沼澤的味道。


    菲摩特坐在沼澤底。


    這裏是沼澤最深的地方。


    四周有茂密的黑藻,隨著菲摩特的動作飄來晃去。眼前有白色花魚遊過去,頭頂遠處的水麵則是蕩漾著圓形的光環。


    太陽神今天的心情大概特別好,陽光甚至穿透了總是呈現混濁的茶色沼澤水。但就算是盛夏,陽光也無法射進菲摩特所在的沼澤底部。陽光會讓黑藻枯萎,月光則會使黑藻成長。隻有淡淡的藍色月光會降至沼澤底部,成為黑藻成長的能量。


    太陽西下後,沒有人會接近沼澤;但是白天會有很多人前來捕魚。


    尤其是捕花魚。


    美味的花魚若拿去市場賣,價格可以高出其他魚類百倍,若是紅色則有千倍、甚至是兩千倍的價值。還有「賣兩條紅花魚就能蓋一間寶物倉庫」的說法。


    村裏的男人爭先恐後地把漁網投入沼澤。但是花魚的主食是黑藻,平常都棲息在黑藻叢生的沼澤底,隻有月亮高掛的夜晚才會浮上水麵……這是它們的習性。


    就算真的用漁網抓到花魚,要撈起來也是非常困難。即便是有能耐潛到昏暗沼澤底部的人,即便是有月亮的夜晚,也沒有人敢在黑暗與死亡主宰的時刻接近沼澤。沒有人願意用性命換取花魚。


    總而言之,花魚是受到沼澤保護的珍貴魚類。所以它才會價值連城。


    有一條紅花魚遊離魚群,輕啄著黑藻。


    「喂,大家都拚命想抓到你,人類把你視為珍寶呢。」


    菲摩特說道。


    「人類的喧鬧跟我無關。」


    魚如此回答。


    「成為人類的珍寶沒有任何益處,反而是一場災難。萬一被抓到了,我就會被切去魚鰭、剖開腹部、刮除魚鱗。我的願望不大,就是安穩地過完一生。」


    「原來如此。話說,為什麽大神要賜給你鮮豔的體色、極致的美味,還有驚人的藥效呢?」


    「一時興起吧?聽說大神剪下指甲撒在沼澤裏,然後我們就誕生了。因為是自己的指甲生出來的,所以給了特別待遇吧?」


    菲摩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原來紅花魚挺聰明的。


    紅花魚美麗的魚鰭擺動著。


    「再說……我隻是一條魚,連禰這個神都不知道的事,我怎麽可能知道呢。」


    「確實如此。」


    黑藻晃動。


    紅花魚離開了。


    光線漸漸變弱。


    菲摩特打起了瞌睡。


    遠處傳來了蛙鳴聲。自從他遭到母親拋棄那一刻起,蛙鳴就是他從小聽到大的催眠曲。


    好醜啊!


    當時他還是嬰兒,卻對母親這句話記憶鮮明。他甚至還記得遭到丟棄的疼痛,還有水草的鐵鏽味。


    他實在無法忘懷。


    無論如何都沒辦法遺忘。


    他繼續打著瞌睡。


    沼澤水好溫暖,好柔軟。


    仿佛睡在某個人的懷抱裏。


    他模模糊糊地睡著……不知不覺就睡熟了。


    仿佛有人摟住他似的,他在沼澤裏陷入酣睡……


    忽然,他聽見了水聲。蛙群發出了警戒的叫聲。


    菲摩特睜開眼睛。


    已經入夜了。


    今晚是半月,雖然不像滿月的夜晚那麽明亮,頭頂的水麵還是閃爍著淡藍色的光輝。


    「晚上了啊……」


    話說,剛才的水聲是怎麽回事?那不是蛙躍入水裏或是魚兒彈跳的聲音,應該是船櫓劃過水麵的聲音……


    他定睛一看,望見了船底,是一艘玩具般的小船。天色早就暗了,從月亮的位置判斷,現在應該是深夜了。


    「這麽晚了還來劃船。」


    啪沙!水聲再度傳來,漁網拍打在水麵上。


    「有人……在捕魚?」


    為了抓紅花魚,村人大半夜跑來撒網嗎?


    如果真是如此——


    「太愚蠢了。」


    菲摩特內心想的事情,在他背後化為聲音。他回頭一看—其實不用回頭,他也知道誰在他身後。


    「古多密亞諾,你來了啊。」


    一襲黑衣的死神,雙手抱胸,靠在岩石上輕輕點頭。


    「我來這裏好一陣子了。」


    「你來接船上的人?」


    「對……夜晚的沼澤是死與黑暗主宰的世界,既然人類闖進來了,我也隻好現身了。」


    「說的也是……」


    啪沙!又是撒漁網的聲音。


    那個人企圖捕抓紅花魚嗎?人類真是愚蠢,因為私欲而失去了性命……不過,看樣子……


    「該走了。菲,搖晃那艘船,把船上的人拉進沼澤。」


    「好……慢著,古多,你等一下。」


    「怎麽了?」


    「我有點介意,撒網的方式太笨手笨腳了。」


    漁網隻展開不到半張,馬上就沉入水裏,簡直不像習慣捕魚的人在撒網。大半夜跑來沼澤撒網捕魚,需要相當大的決心與熟練的技巧。問題在於明白沼澤有多可怕的漁夫,絕對不會不顧後果地跑來捕魚。那艘船到底是……


    菲摩特踢了沼澤底的泥,安靜地浮上水麵。


    月色中,一艘小船漂浮在水麵上。


    菲摩特看向手抓漁網、站在船上的人影,不禁屏住了呼吸。


    ※


    小船上佇立著一名少女。半月的月光照在少女身上,她的頭發、臉龐、纖瘦的身體,都發出了藍色的光芒。


    少女將撒出去的漁網收回來,歎了一口長氣。


    漁網中連一條小魚也沒有。這是當然的,在搖晃的小船上撒網需要老練的經驗和力氣,這兩項少女都沒有。漁網沒有張開,隻是無力地拍在水麵上。無論她重複幾十次、幾百次,也都是徒勞無功。她的漁網隻會勾到被扯斷的黑藻,或者是……死掉的蛙。


    真是一個傻女孩。連漁網都不會用,卻貿然趁著深夜到沼澤劃船……簡直就是找死。


    「這是定數。」


    古多密亞諾說道。不知何時,他早已來到菲摩特的身邊,臉上還掛著嘲諷的笑容。


    「是定數啊……」


    「沒錯。那女孩的愚蠢、小船的搖晃、沼澤水的冰冷,都是既定的命運。這是命運之神賜給她的定數。」


    「或許吧,不過……」


    「不過?」


    「她看起來並沒有想像中的愚蠢……」


    衝著紅花魚來到沼澤的人類,每個人都長得很愚笨,有著利欲薰心的凶相。眼泛血絲、嘴唇歪斜。而這些人多數都會帶著欲望沉到沼澤底,並把性命獻給古多密亞諾。


    但是這幾年來卻很少出現這麽笨的人類。這是理所當然的,有性命才會有欲望,活菩的人才能享受金錢和名譽。


    這是人世的道理。


    人活著必須明白、遵從人世間的道理。唯有破壞常規的傻瓜才會來到沼澤。


    但是,這女孩的眼睛呢?


    雖然因為悲傷而暗沉,卻沒有血絲。


    那麽,她的嘴呢?


    她的雙唇顫抖,幾乎要哭出來,卻沒有歪斜。


    「我怎麽看都覺得她的行為就是愚蠢到不行啊!喂,菲,你怎麽了?到底在介意什麽?」


    連菲摩特自己也無法解釋他到底在介意什麽。


    古多密亞諾說得沒錯。人何時出生、何時戀愛、何時病倒、何時死亡,都是定數。又或者,人何時會殺人、何時入獄、何時救人、何時被當成偉人讚揚、何時笑、何時歎息、何時因喜悅而手舞足蹈、何時被哀傷擊垮……一切的一切,都掌控在命運之神荷莎手中。


    荷莎是大神葛利庫路米堤的第一個女兒,大神非常溺愛她,於是賜給她主宰人類的能力……不,不隻是人,她的能力甚至能夠主宰箜與眾神。


    無法忤逆。


    也無法抵抗。


    無論菲摩特再怎麽介意,也絕對無法顛覆荷莎的決定。


    可是……可是……菲摩特咬緊嘴唇。


    可是,少女實在太纖細也太瘦弱了。偏偏她的雙眼裏藏著堅定不搖的心意。


    菲摩特實在很介意。


    「古多,給我一點時間。」


    聽到菲摩特這麽說,古多密亞諾縮起下巴,一道光閃過他成熟葡萄色的雙眼。


    「怎麽回事?」


    「我想問問那個女孩。」


    「你要跟人類講話?」


    「沒錯。」


    「你想問她為什麽趁著月夜來你的沼澤撒網嗎?」


    「對。」


    「為何要這麽做?」


    「我不知道。」


    古多密亞諾的雙眼再度閃過光芒。光一閃過,他的眼睛就會染上更美麗的顏色。就像第一道晨光灑在收獲前的葡萄上,閃耀而且動人。


    酒與豐穰之神——我的母親想要的,或許就是像古多這樣俊美的兒子吧。假如我長得像古多這麽美,或許就不會被扔在水草草叢裏了。


    菲摩特不禁這麽想。


    他搖搖頭,朝旁邊看去。古多密亞諾正凝視著他的側臉,他感受到古多的視線。


    「好吧。」


    古多密亞諾淡淡地回答道。


    「既然你這麽堅持,我就等吧,反正也不急。坦白說,黎明前還有另一件工作要完成,我先去處理那件事,回頭再來處理那個女孩。」


    「感謝你。」


    「但是,期限是黎明前,我可不會繼續通融。」


    「……我知道了。」


    地麵被黑暗塗抹成深色,這片昏暗令人有夜晚會持續到永遠的錯覺;然而太陽神已經醒來,作勢待發準備要翱翔天際。夜晚即將退位,早晨就要來臨,神的耳朵早已聽見了這份喧囂。


    再過不久就要天亮了。


    女孩的性命即將走到盡頭。


    「菲。」


    「什麽事?」


    「不要太介入人類的事,你是神,神和人不要太深交。」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嗎?」


    古多密亞諾的臉上沒有平常的冷笑,表情非常嚴肅。


    「用不著我提醒,我想你也知道……菲,人類非常可怕,比掌管死亡的我還要可怕好幾倍。人的欲望是無止盡的,人的情感也是無底洞。尊貴與卑賤、純真與汙穢、清高與醜陋,全都混在一起。他們敬畏神卻又詛咒神,甚至企圖利用神。棘手又複雜、摸不透心思,這就是人類。大神為什麽創造出那種生物,甚至讓他們蔓延整個世界呢……坦白說我實在無法理解。」


    菲摩特望著他的兒時玩伴,同時也是唯一好友的神隻好一會兒,深深點頭。


    「我明白,古多。我並不打算跟那女孩有太深入的交流,隻是想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那女孩和被欲望衝昏頭的大人不一樣,我想問她為何要冒著生命危險捕魚,就這麽簡單。」


    或許摻雜了一些借口,但菲摩特確實說出了真心話,隻不過他沒有把心底的想法說出來。


    藍色月光下的女孩,實在太虛幻太脆弱了,令人不自覺地想伸手保護她。菲摩特心動了。


    唯有這件事,他不能告訴古多密亞諾。


    古多密亞諾緩緩地眨了眼睛,接著——


    「那麽,我黎明再來。」


    留下這句話後,他就消失了。


    菲摩特對沼澤的蛙群下命令。


    我命令你們把小船推回岸邊。


    遵命,菲摩特神。


    絕對要慎重,不可以搖晃小船,讓小船翻覆。


    謹遵所囑。


    呱!呱!呱!


    咯咯咯咯咯!


    嘓嘓嘓、咯咯咯咯咯!


    沼澤裏的蛙群眾集到小船邊。


    「呀啊!蛙、蛙群……」


    女孩扔下漁網,縮在船底。好幾百隻、好幾千隻的蛙布滿了船的四周,與其說小船浮在沼澤上,不如說是堆放在蛙群上。


    呱!呱!呱!


    咯咯咯咯咯!


    畫咽咽、咯咯咯咯咯!


    小船靜靜地靠岸,船頭撞進水草草叢。


    完成使命的蛙群迅速回到沼澤底和草叢裏,隻留下女孩和小船。


    「到底……為什麽……怎麽一回事?」


    女孩愣在原地,環視四周。蛙群已經不見蹤影,也聽不到任何蛙鳴。沼澤一片寂靜,隻聽見狼嚎從遠處的森林傳來。


    女孩用雙手掩住嘴巴,瞪大了眼睛。


    莫非——她自言自語道。


    莫非是沼澤的神……


    她跪了下來,合起雙手祈禱,


    「神哪,偉大的神哪。沼澤之神菲摩特,請禰實現我的願望。」


    不知道她是跟誰學的?見到女孩拚命地祈禱,菲摩特現身了。


    人類誠懇的祈禱會將神吸引過來。聽到祈禱聲,神就會出現在人的麵前。


    看到菲摩特從沼澤水麵安靜地出現,甚至沒有濺起任何水花,女孩像雕像般僵住了。


    「我就是菲摩特。」


    菲摩特這樣告訴她。


    女孩大概是咽下了口水,喉嚨上下蠕動了一下。


    人類看到菲摩特的模樣,幾乎都會露出不舒服的表情。雖然感受的時間或短


    或長,但隻要看到他的土黃色皮膚、疣,還有灰色的頭發,就會覺得醜陋、不舒服。跟討厭土蛙的感受是相同的,


    但是,少女並沒有露出任何不悅或是厭惡的表情。她隻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菲摩特。


    「喂……你說話啊,你找我有事對不對?」


    她真摯的眼神反而令菲摩特感到困惑。


    「菲摩特大人……我總算……見到禰了。」


    眼淚從少女的眼眶滾落。圓形的水滴簌簌落下,沿著臉頰滑落。


    菲摩特不知所措。


    對方第一次看到自己時的反應,無論是嫌他醜、露出厭惡的表情、別過頭去,或感到驚嚇與恐懼,菲摩特早已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了。


    但是,這是第一次有人哭了。


    「為什麽要哭?」


    神不能在人類麵前驚慌失措,菲摩特忍住他的困惑,盡可能用平靜的語氣問女孩。


    「因為我終於見到菲摩特大人了……我是喜極而泣。」


    「你想見我?」


    「是的。」


    「女孩啊。」


    「是。」


    「你叫什麽名字?」


    女孩抬起頭,再度咽下了口水。


    「小女……名叫朱音。」


    神問了人類的名字,就表示祂願意特別聽他敘述願望。雖然不一定會替他實現,但願意傾聽。


    問名字是有涵義的。


    「朱音,你對我有什麽請求?」


    菲摩特話還來不及說完,朱音便從小船上跳下來,依偎在他的身上。這裏雖然是淺灘,水的高度還是淹到了少女的腰部。


    「菲摩特大人,求求禰。請禰救救我母親。拜托禰,我求禰了。」


    泡在水裏的朱音呐喊道。


    「……救你母親?」


    「家母得了傳染病,快要死了……昨天之前她還好好的……醫生說她沒救了……」


    這一年,疾病之神乘著來自南方的濕氣來到村落。村民紛紛病倒,體力弱的小孩和老人家接二連三死去,人數多到連古多密亞諾都大歎「連我都忙到快病倒了」。


    不過,當風從北方吹來時,疾病之神總算心不甘情不願地要離開村落。大概是祂離開時,又選了一兩個犧牲者吧。


    「從早上開始,她就沒睜開眼睛……無論我怎麽叫她都沒有反應……」


    朱音的眼淚滴入沼澤,在水麵形成波紋。


    「原來是這樣,所以你才來捕紅花魚啊。」


    「是的。聽說紅花魚可以治百病,用桂琴葉把魚肉包裹後蒸來吃,無論什麽病都能痊愈。菲摩特大人,我求求禰,請禰分一條紅花魚給我。」


    「你要煮給母親吃嗎?」


    「是的,拜托禰。隻要一條,一條就好,給我紅花魚吧。我想救家母。」


    「你大半夜跑來沼澤,就是為了母親?」


    「我能為她做的隻有這樣,我隻想到這件事。」


    「……朱音。」


    「是。」


    「你這麽重視母親嗎?」


    朱音注視著菲摩特,點點頭。


    「我隻剩下母親了。家父在一個月前染上流行病過世了,家姐也在很久以前就被古多密亞諾大人帶走。這世上隻剩下我跟家母相依為命。所以我們兩個人……很努力地活著。家母最愛的人就是我,而我也是……這世上我最愛的就是她。」


    比任何人都愛著對方、疼愛對方……這就是所謂的母子嗎?


    菲摩特暫時閉上了眼睛。


    菲摩特是這片沼澤的神,送紅花魚給朱音簡直易如反掌。人類難以捕捉的魚,他隻要一根手指就可以抓到。但是……


    黎明前還有另一件工作要完成。


    古多密亞諾是這麽說的。


    司死之神不得不做的工作隻有一個,就是結束人的生命,向對方宣告生命已走到盡頭。同時也會將靈魂從人的肉體解放。


    朱音的母親在黎明前就會……


    菲摩特仰望天空。


    天就要亮了。


    星星劃過了黎明前最漆黑的夜空。


    就在剛才,這女孩的母親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求求禰,菲摩特大人。分我紅花魚吧。」


    慢了一步,已經太遲了。


    「菲摩特大人。」


    「你等著。」


    菲摩特對女孩說完,隨即一口氣潛入沼澤底,輕輕地抓住吃著黑藻的紅花魚。


    「我要被人類吃了嗎?」


    紅花魚擺了擺美麗的尾鰭。


    「原諒我。」


    「別這麽說。假如禰決定這麽做,我也隻能服從。」


    紅花魚在神的手心停止了動作。


    抱歉。


    看到菲摩特遞給自己的紅花魚,朱音開心地大叫。


    「謝謝禰!謝謝禰,菲摩特大人!」


    「不用謝我,快帶著魚回去吧,立刻離開這裏。」


    他把紅花魚推到朱音眼前。


    「快離開!」


    「休想走!」


    菲摩特背後的黑暗開始扭曲,仿佛從漆黑中滲出來似的,一襲黑衣的死神現身了。


    朱音驚訝地張大了嘴卻叫不出聲音。她就像被凍僵了一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古多密亞諾。


    「我說過了,菲。我隻會等到黎明,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古多密亞諾指著山頭,山頭已經染上了淡淡的金色。鳥兒們緊接在神之後察覺到天就要亮了,鳥叫聲從森林深處傳來,乘著風掠過了沼澤的上方。


    「……古多密亞諾大人。」


    「沒錯,我就是掌管死與歎息的神古多密亞諾。為什麽我會出現在這裏,你明白嗎?」


    「咦?啊……難道說!」


    朱音一個腳步不穩,跌坐在沼澤裏。


    「你猜對了,你必須跟我走。」


    「意思是……我、我就要……死了是嗎?」


    「沒錯。」


    朱音全身發抖,抖到幾乎聽得見牙齒碰撞的聲音。


    「不要……我不要死……我不要。」


    朱音企圖站起來,腳卻滑了一下,再次跌進沼澤裏。她越跌越深,水藻纏住她的腳,使她動彈不得。


    「不要,我好怕……救命哪!」


    「你不用怕。」


    古多密亞諾嫣然一笑,熟透葡萄色的眼睛變得更妖豔、更閃亮。


    朱音停止了顫抖,古多密亞諾讓她深深地著迷。


    「你什麽也不用怕,死亡是絕對的解放。它會讓你從所有的悲傷、所有的苦難中得到救贖。」


    「……解放?」


    「沒錯。跟我來,我帶你走。」


    「古多密亞諾大人……」


    「是的,跟我一起走吧。」


    古多密亞諾伸出手。


    若是遇見古多密亞諾神,看到祂的雙眼,每個人都會為祂著迷。不但會被祂奪走靈魂,還會遭到俘虜,因此絕對不可以直視祂的眼睛。


    朱音看了祂的眼睛,眼神跟祂對上了。她著迷了,命運已成定數。


    「來,過來吧。」


    朱音的手舉起,正打算抓住神伸出的手。


    「住手!」


    菲摩特抓住朱音的手臂。朱音比沼澤的水還要冰冷的手被他這麽一抓,不禁發出了小聲的慘叫。


    「快醒醒!你會被拉進死亡的世界啊!」


    「啊……放開我,古多密亞諾大人弛……」


    「你母親在等你回去啊!」


    「……媽。對了,家母在等我!」


    朱音的雙眼有了生氣,她恢


    複了神誌。菲摩特把紅花魚推到她胸口。


    「你不是打算把這個送給母親嗎?怎麽可以在這裏受到死神誘惑呢?清醒一點!」


    「對了!我要救家母。」


    「沒錯,快點回去吧,不要拖拖拉拉的。」


    朱音雙手抱著紅花魚,用力地點頭。她猛地從沼澤奔上岸,水花受到逐漸明亮的晨光照射,閃著淡淡的光芒。


    「喂!慢著!你等一下!」


    古多密亞諾難得慌了手腳,他上前企圖逮住朱音,菲摩特張開雙臂,擋在他麵前。


    「菲,不要妨礙我。」


    「拜托你,放過她吧。」


    「開什麽玩笑,我怎麽可能放過她。」


    「拜托你,古多。」


    「不行。」


    「既然如此,我也不會放你走。我不會讓你碰那女孩一根寒毛。」


    「菲摩特!你閃開!」


    古多密亞諾企圖推開菲摩特。但是菲摩特卻反推了古多密亞諾,兩人糾纏在一起,一同跌入沼澤底。黑藻晃動,花魚們受到驚嚇四處逃竄。沼澤裏的菲摩特所向無敵,說不定連大神都能按倒在地。


    古多密亞諾被菲摩特按住,表情扭曲。朱音已經逃走了,真是豈有此理。這是死神古多密亞諾第一次失手。


    「混帳……」


    古多密亞諾咂了嘴。


    「很重耶,快放開你的手!」


    菲摩特緩緩地鬆開手,「對不起。」他小聲說道。


    「真的很抱歉,古多。」


    古多密亞諾坐起身,故意高聲地又咂了一次嘴。


    「道歉有用嗎?我少回收一個靈魂耶!這叫我怎麽去跟那個驕傲的命運之神荷莎解釋?要是她知道少了一個靈魂,不知道會多憤怒,你自己想想看!」


    「要靈魂的話,我有。」


    「什麽?」


    「我的靈魂給你吧,請你見諒。」


    「你願意犧牲自己的性命來代替那個女孩,是這樣嗎?」


    「對。」


    古多密亞諾目不轉睛地注視菲摩特,深深地歎了一大口氣。


    「你真的是笨到極點,人與神的性命怎麽可以相提並論?我和荷莎都無法自由掌控神的靈魂,隻有大神能主宰神的性命。你在胡言亂語什麽啊!」


    「可是數量不對的話……會給你添麻煩吧?」


    「既然你現在擔心這個,當初為什麽要那麽做呢?」


    「……抱歉。」


    「菲。」


    「什麽事?」


    「你愛上了那個女孩嗎?你的心被她奪走了嗎?」


    「沒有……我的心很冷靜。」


    「既然如此,為什麽你要這麽做?我又不是隨便取她的性命,我隻是遵從命運罷了。你今天擅自改變了命運耶!」


    「我明白,我很清楚,古多。可是……聽到她的說辭……當我看到她為了母親拚命捕抓紅花魚……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有股衝動想讓她幸福……我知道,不對,我並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心情……其實我不明白。」


    古多密亞諾歎了一口氣。


    「那女孩的母親被我接走了,你有發現到吧?」


    「有。」


    「那女孩回家後就必須麵對母親的死,兩人一起前往死亡國度,不是比較幸福嗎?」


    「……或許吧。可是母親一定不這麽想,無論發生什麽事,她都會希望女兒要活下去。若是自己的性命就要結束,她更會強烈期望女兒得到幸福……這就是父母心吧。」


    朱音,唯有你,希望你一定要幸福,你要堅強活下去。


    這是母親最後的遺言?臨終之人的說話聲太虛弱了,沒有人聽見她這番話,隻有古多密亞諾聽到了。


    你一定要活下去。


    菲摩特竭盡全力繼續說。


    「我……我感受到她母親的心,所以我……我不希望她死掉……」


    「夠了。」


    古多密亞諾站了起來,卷起漆黑的鬥篷消失了。


    沼澤的水緩緩地旋轉。


    太陽光在水麵彈跳。


    蛙群開始嘈雜地嗚叫。


    旭日就要東升。


    幾天後,村落邊境的某個家裏舉辦了小型的葬禮,也就是朱音母親的葬禮。


    朱音身穿喪服,垂頭喪氣的,有一個年輕人陪伴在她身邊,而且緊握著她的手。年輕人攙扶著朱音,她才能勉強地站著。


    她跟隨在母親棺木的後麵,一路走到墓地。要是沒有那個年輕人,或許她連一步都走不動。


    送葬的隊伍慢慢前進。


    走在隊伍最前方的女人,忽然尖聲慘叫。


    「有土蛙!」


    一隻大土蛙坐在原野的草叢裏。


    「好惡心喔!」


    女人企圖向土蛙丟石頭,朱音連忙阻止她。


    「請你住手,它是來送母親的。」


    女人歪著頭感到困惑。朱音朝土蛙雙手合十,深深地鞠躬。


    「一年後,她會嫁給那個年輕人。」


    古多密亞諾一麵說,一麵坐在土蛙身旁。送葬的隊伍早已走遠,隻有嗚咽的哭聲偶爾會乘風而來。


    「這樣啊。」


    土蛙模樣的菲摩特簡短地回答道。


    「她會生下四個孩子,把四個孩子拉拔長大,成為了不起的母親。順便告訴你,她會有十六個孫子。」


    「是命運之神……」


    「沒錯。」


    「荷莎沒有氣到發瘋嗎?」


    古多密亞諾露出冷笑。


    「荷沙也是女人,對美貌的男人沒轍。」


    「原來如此……古多。」


    「嗯?」


    「你好善良。」


    「啥?」


    「我給你添了不少麻煩,請你原諒我。」


    「傻瓜,你隻是欠了我一次人情,記得要還喔,千萬不要忘記。」


    「我絕對不會忘。」


    菲摩特咧嘴笑了,古多密亞諾也笑了,


    送葬的隊伍已經消失在視野中。


    溫柔的風送來了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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