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已經過了一半,現在才來應征還真奇怪。反正,這是增山超能力師事務所暌違七年的應征者。


    所長增山和悅子在門口的接待席進行麵試,朋江隨中井和篤誌待在稍遠的位子靜靜觀看著。


    「那麽……這塊橡皮擦呢?」


    從這個角度看不見悅子的手,不過接待桌上應該放著幾樣東西,悅子正從裏麵隨機挑出考題。


    「好的,沒問題——」


    應征者的聲音非常了亮,和家庭餐廳的服務生有得拚。


    增山和悅子的身影之間,隱約可見一頭直長發。在此必須說聲抱歉,發色非常沒氣質,是類似奶茶和牛奶糖的淡褐色,然而這裏的男性同仁卻一致伸長脖子,尋找各種角度,想偷看個一眼也好,可惜被增山和悅子的肩膀擋著,難以窺見對方的臉。


    「啊!」


    「呀!」


    悅子發出慘叫,頭往後一仰;增山也嚇了一跳,急忙回頭,眼神追著某樣東西。那樣東西剛好撞到朋江頭上的天花板,接著落在她手邊的桌麵上,是一塊全新的「mono」牌橡皮擦。


    「好痛!」


    「對不起啦,抱歉喔——」


    應征者原本應該是想讓橡皮擦稍微浮起,不料卻讓它飛起來打到悅子的額頭;換作篤誌幹出這種事,肯定被悅子追著打,或是放火燒頭發都不奇怪。按照協會規定,這當然是要受罰的。


    「真的很抱歉啦,我太用力了。」


    「沒關係……這次換條狀砂糖。」


    「好的,我知道了——」


    下一秒,現場傳來啪沙啪沙聲,增山和悅子的背影僵住了。


    「啊,對不起喔……我隻想抽一包出來,結果不小心弄破了。」


    喂,你到底給我浪費了幾包?


    應征者半小時後便回去了。


    等下樓的腳步聲消失後,增山轉過身來。


    「朋江姐,我們能再請一個人嗎?」


    中井和篤誌跳起來歡呼,悅子皺起鼻子,一臉嫌惡。


    朋江沒什麽特別的感覺,站在事務所財務的立場,她這麽說:


    「嗯,也不是完全請不起,但業績絕對不能掉。說真的,我們業績好時經費就很吃緊了,業績再掉會發不出獎金的。不過,主要還是看大家的造化吧……你也看到了,就算雇用那孩子,憑那身手也隻是無能力者,不曉得多久才能考過二級,在那之前都無法分擔工作量。」


    增山隻是「嗯嗯嗯」地不斷點頭。


    「聽來不壞啊,反正篤誌過二級了嘛。」


    「我的想法和你相反。難得篤誌過二級,能獨當一麵了,我們何必再找個半吊子進來自討苦吃?又不是非那孩子不可。我不會超能力,沒什麽資格講,但那孩子怎麽看都不會太快考上。我不會害你的,所長,選下一個吧。」


    盡管兩名二級男子心裏有數,仍不禁垂頭喪氣。


    沒辦法,該把他們打醒了。


    「你們兩個……我是覺得既然所長都不在意,我也沒什麽好說的,所以才一直沒講。」


    朋江走到接待席。


    「看看這個。」


    她把應征者的履曆表塞給兩人。


    中井半哭喪著臉瞄向紙麵。


    「啊,她叫小明(akemi-)……,好可愛喔。」


    篤誌跟著猛點頭。


    是啊,履曆表上的照片可愛得不輸偶像,姓名欄也的確寫著「宇川明美」,但是兩人忽略了重要的兩點。


    「中井,你也老大不小了,拜托冷靜點。來,告訴我,這裏是圈哪裏?」


    朋江從旁指著性別欄,中井頓時蹙緊眉頭。


    「篤誌,來,告訴我,這名字怎麽念?」


    篤誌睜大雙眼,吞了吞口水。


    「宇川……aki、yoshi(注:明美讀成「akemi」是女孩子的名字,讀成「akiyoshi」則是男孩子的名字。)?」


    「沒錯,其實我也不忍心潑冷水,不過他是男的。我承認他年輕可愛,但絕不是女人,你們別再亂期待了。」


    悅子不耐煩地歎氣道:


    「感覺糟透了。那個人怎麽搞的啊?臉就算了,竟然有胸部,腰還這——麽細!」


    她用雙手比出兩個小圓。


    「還有,他講話也太做作了吧?左一句『對不起啦』,右一句『抱歉喔』,這種人絕對辦事不力……我和朋江姐持相同意見,那孩子要過二級,還早八百年呢。」


    篤誌失望地垮下肩膀;中井更誇張,當場跪倒在地,手撐地板,宛如九局下被打了滿貫炮逆轉的高中棒球男兒。


    「沒關係……他那麽可愛,就算是男人也沒問題。」


    話說回來,中井和篤誌都是超能力師,怎麽連對方的性別都看不出來?這才是朋江感到最質疑的地方。


    錄不錄用宇川明美改天再說,悅子和中井外出調查手頭上的案子,目前公司隻剩下增山、篤誌和朋江三人。


    篤誌趴在綠色橡膠桌墊上咕噥著。


    「唉……小明真的是男生嗎?」


    小明?現在該叫他「阿明」了吧,這個高原篤誌還真不死心。


    增山坐在辦公室最後麵的位子,腳放上桌子,手中翻著雜誌。


    「篤誌,別在那裏婆婆媽媽的,學學阿健說『隻要長得可愛,就算是男人也沒問題』啊,這才叫骨氣。」


    「不,我沒辦法像他那樣豁出去。」


    也是啦,中井是大家公認加自己承認的醜男,想也知道不受女孩子歡迎,和他相比,篤誌算是人模人樣。


    「可是,既然小明是男的,為什麽會有胸部啊?是塞了胸墊嗎?所長。」


    「我哪知,履曆上又沒寫。我猜大概裝了矽膠,或是施打賀爾蒙吧?」


    附帶一提,就朋江來看,明美整體來說確實比悅子正,不但身材纖細,又是巴掌臉,完全是模特兒身材比例,當男人太可惜了。


    「唉,小明為什麽是男的呢……所長,您都不在意嗎?」


    「嗯,是男是女對我都沒差。」


    那是因為——增山就算站著不動也很受歡迎。朋江心想。


    這男人平時看起來很懶散,眼神總像沒睡飽,口頭禪是「麻煩死了」,是個沉迷於九連環和填字遊戲的怪人,異性緣卻好得異常,每次去酒店都拈花惹草,令人懷疑他該不會有讓女人愛上自己的超能力。更勁爆的是(雖然在公司幾乎是公開的秘密),悅子是增山的情婦。


    篤誌趴在桌上,玩著固網電話線。增山憋住嗬欠,嘀咕著要不要換新車。是不是該把昨天為止的辦案經費先結算呢?正當朋江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


    門口的毛玻璃上浮現一道人影。


    「啊……糟糕,我約了客戶,差點忘記了。」


    增山急促說著,才剛把腳放下桌子,訪客便伸出細長的手敲門。那人穿著灰色套裝,看發型應該是女人——隻是「應該」,畢竟這年頭無奇不有。


    「是,請進。」


    由於篤誌仍像一團爛泥,朋江趕緊起身接應。門打開了。


    「打擾了……」


    來者現出真麵目,看起來是女人,褲裝腰圍呈現女性特有的圓弧線條,年紀接近三十歲。


    增山也起身寒喧。


    「幸會,請坐。」


    「好的,謝謝您。」


    朋江帶她來到宇川明美剛坐過的位子,鞠躬後便下去備茶。


    「我是所長增山,和您在電話中聊過。」


    「我是石野公子,請多指教。」


    兩人旋即交換名片,客戶的聲音和名字都像女人。篤誌


    挺直背脊,側眼瞄著對方。她和宇川明美屬於不同類型,不過也算漂亮,光是發色氣質就大勝明美。


    「您在電話中說,想委托我們調查同事的下落。」


    「是的,我想請您找這個人……大倉和鬥,四十歲,和我在同一間公司上班,三天前開始無故曠職……大倉現在單身,隻有家屬能報警協尋。」


    「嗯,基本上是那樣沒錯,需由家人或親屬出麵,例如監護人或緊急聯絡人。」


    「這樣真的很傷腦筋,他身兼要職,我們希望他盡快回來。我不曉得他有什麽心事,或是碰到什麽困難……隻希望各位盡快查明他的下落。」


    茶已事前泡好,朋江端了出去。似乎淡了點,不過……算了。


    「請用。」


    「謝謝。」


    朋江瞥向桌上的名片,上麵寫著「安田幸一事務所」,名字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裏看過。


    「請問大倉先生可能去的地方,你們都找過了嗎?」


    「是的,統統問過了,包括他岩手的老家,和其他能想到的所有地方。」


    「你們最後一次看到他的地點是?」


    「位在六本木的公司,他說要出去一下,在上星期四下午三點離開公司,之後便失去聯係。」


    「他離開時帶走了什麽嗎?」


    將托盤放回後麵的小廚房後,朋江回到外側,看到客戶微微偏頭,不停眨眼。


    「我沒注意耶。他應該帶著平時裝文件的包包,不曉得裏頭裝了什麽。」


    「這樣啊……」增山吸吐一口氣後,繼續說道:「石野小姐,通常這種協尋案,一開始提供的情報越多,找到的機率越大,這對征信業來說也是一樣的。您提供的情報越多,就能越快找到。這當然會反映到調查費上,越快找到越便宜,若是久拖自然貴了。」


    客戶神情肅穆地頷首。


    「我知道,也明白這案子不好處理,懇請你們務必幫忙……請問我是否需要先付訂金?」


    增山彎下腰,從桌下拿出常備的計算機。


    「我們先將調查期間設定為兩周,按照您提供的情報量,基本費用約是這樣。若是案子順利達成……大概是這樣,請您考慮一下。」


    增山所提出的,恐怕是百萬級方案加成功報酬五十萬。


    「我明白了,錢會盡快匯給您。請問您何時能開始調查?」


    「確認進帳後立即展開。」


    「我馬上匯,這樣的話,今天算第一天嗎?」


    「今天隻剩半天可找人,就不計算在內,正式時間從明天開始計算。當然,我們絕對不敢鬆懈,今天就會全力調查。」


    談完幾個條件後,客戶似乎接受了,主動起身離席。


    「萬事拜托了。」


    瞧她年紀輕輕的,態度倒是十分莊重。


    不到下午三點,錢便確認進帳,增山提出的基本費用居然是兩百萬圓。


    「這次的案子由我負責。」


    增山一宣告,篤誌便咻地站起來。他最近常穿西裝,大概想學增山吧。雖然是量販店賣的成衣,不過很適合他。


    「所長,我跟您去。」


    「不,這次我自己來就好。」


    增山難得露出炯炯目光,聲音也比平時低沉、鏗鏘有力。


    「但您不是說,初期情報量很少嗎?」


    「沒關係,你留下來,反正外遇之類的案子不時會進來……朋江姐,接下來麻煩你了。」


    朋江和平時一樣,應聲說「好」。


    「出門小心。」


    「我走了。」


    增山四處摸索口袋,確認東西都帶了才走向大門。看他步伐較大,有點駝背,帶著一絲緊張,朋江知道,這次的案子完全激起他的鬥誌。


    他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雀躍的腳步聲被緊鄰大樓後側的京成本線的噪音蓋過。


    「所長今天吃錯藥了嗎?」


    篤誌望著慢慢關上的門喃喃自語,有時朋江很想對他吼道:你真的是專業超能力師嗎?


    「你來這裏幾年了?」


    「呃,我想想。」


    他邊說邊數起手指,像個孩子一樣。


    「差不多七年吧。」


    「你來這麽久了,還沒搞懂啊?」


    篤誌露出訝異的表情,看看增山離去的門,再看看朋江。


    「搞懂?搞懂什麽?」


    「你不曉得所長這次為什麽堅持自己來嗎?」


    篤誌不斷交替看著門和朋江。


    「呃……我不知道。」


    受不了,就是因為這樣,朋江才厭惡超能力,更不信賴它。


    那些人擁有特別的力量,懂得比一般人多,能看穿很多事,又會讀心術,但有時反而會高估自己,對一般人都能了解的事特別遲鈍,而篤誌正是典型的例子。


    「我說你啊,在你超能力出師以前,還是先搞懂人情世故吧。超能力師所解決的,說來說去不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問題?拜托你多培養一下看人的眼光,否則一輩子也別想和所長一樣偉大。你需要的不是西裝……而是心啊。」


    沒錯,朋江崇拜增山,並不是因為他是超能力師或是老板,而是因為他是值得尊敬的男人。雖然年紀小自己十歲,卻是個好男人。


    就某方麵來說,她很迷戀增山。


    時光飛逝,朋江來這裏工作已經快十一年了。事務所起初位於澀穀道玄阪,由於租金太貴,空間狹窄,後來才遷到日暮裏。


    增山初出茅廬時,是在更大間的事務所上班;後來通過一級,自立門戶,在道玄阪開了這家公司,創辦人除了增山以外,還有他的同門師弟河原崎晃。公司成立滿一周年時,朋江被錄用為財務行政人員。


    在此之前,朋江和老公一起經營蕎麥麵店,有時會雇用高中、大學的工讀生幫忙,但基本上自從上一代過世後,店麵就由他們夫妻倆共同打拚,蕎麥麵和烏龍麵都是自製手打麵。朋江不會騎車,因此外賣由老公負責,不過從食材進貨、準備、烹調,到招攬生意,都是兩人攜手同心。


    誰知道後來竟發生了變故。


    某個雨天,朋江遲遲等不到送外賣的老公回來。去的是鄰鎮,他或許忙著和客人寒暄才拖久;然而半小時過去了,一樣沒消息。當時老公沒辦手機,家裏的長子和長女雖然持有phs,但他說自己又不是在外麵工作,不需要手機,堅決不辦。


    又過了十分鍾,朋江決定打電話問客人,這時電話自己響了。不祥的預感應驗了,警察打電話來說她老公的機車在雨中打滑,不幸被汽車撞上。


    朋江緊急關店,打了好幾次孩子們的phs卻沒通,隻好留下字條匆匆出門。趕到醫院時,老公正在動手術。


    一個半小時過去了,主治醫師終於出來,說他沒有生命危險,但雙手、大腿骨及腰骨有兩處骨折,頭部受到重擊,還需要觀察。幸好術後恢複良好,令人擔憂的腦部也沒有受損,隻是不確定何時能回去工作。


    朋江感到眼前一黑,那是她此生最低潮的時期。


    家中長子目前讀大三,長女大一,小弟高三,每一個都尚未獨立,需要父母賺錢養育。盡管不是完全不行,但要朋江獨自經營蕎麥麵店太困難了,就算讓孩子們幫忙,加上請工讀生,隻要老公不在就無法開業。


    冬天的自來水很冰,夏天的蕎麥鍋很熱,老公送完外賣,汗流浹背地歸來,而她端出麥茶慰勞,充滿朝氣地對用餐完畢起身的客人說「謝謝光臨」。從前她每天都過得很忙,沒時間帶孩子出去玩,然而家中總是笑聲不斷,即使並不富有,卻是實在的餐飲店,保證沒讓孩子餓肚子,三個孩子也都長得比父


    母高;尤其是小弟,連相撲中心、職業摔角、自衛隊都相繼來挖角。


    然而那樣的生活,是建立在丈夫的健康之上。老公假日最愛打小鋼珠和賽馬,贏了點小錢便在附近小酒館豪邁請客,卻不曾在開工日睡過頭,總是用那雙宛如高級波紋杉木、關節明顯硬實的手臂揉著麵團、打著烏龍麵、揮動菜刀;盡管身寬隻有朋江的一半,那雙手臂無疑地撐起了這個家。


    隻要他不在,就一日無法開店——


    朋江當機立斷,收掉開張日遙遙無期的店,出去工作。她什麽都肯做,如果有蕎麥麵店願意雇用她當然最好,不然去指揮交通或是掃大樓也行;再不然的話,希望有小酒館或是酒店肯收留她。


    因此,她對超能力師事務所並無特別不滿。當時,日本超能力師協會才成立三年,感覺很像詐騙集團,但是總比喝西北風好。增山開出的價碼非常吸引人,她心想:反正先做做看,看他會不會準時按月支付薪水吧。


    「朋江姐來了之後,真的幫了好多忙,你說對不對?」


    「是啊,什麽總帳、什麽資產負債表,看都看不懂,害我上次報稅時折騰了半天。」


    不知兩人是基於什麽因素賞識自己這個眫大嬸,但是聽他們左一句「朋江姐」,右一句「朋江姐」,感覺倒不壞。河原崎對自己帥氣的長相挺自負的,可惜並不如想像中受歡迎,這也是他可愛的地方。


    增山當時三十五歲,是一級超能力師;另一方麵,小他四歲的河原崎剛過二級,兩個人真的卯足了勁。尤其是增山,工作量是河原崎的兩倍,還得一邊帶他考試。一級檢定不但要考術科、征信業法規、協會規章,還加考刑法、民法等理論,畢業於知名私立大學法律係的增山,在學業方麵也是河原崎的良師。


    悅子比朋江晚一年進公司,當時她大學剛畢業,便持有二級證書。起初朋江隻覺得很神奇,不知增山上哪找來這麽強的孩子,但是不到一個月,她的鼻子便嗅出端倪。


    「小悅,你和所長是什麽關係?」


    悅子雖有偏激的一麵,不過個性相當直爽。她很擅長不讓超能力者讀心的「意念阻擋」,卻瞞不過朋江的法眼。朋江育有三子,長年從事餐飲服務業,善於觀察人心,悅子最好別太小看她。


    「朋江姐……你怎麽知道?」


    「瞞著我也沒用,這種事我一看就知道。你和所長注視彼此的眼神……就像一對情侶。我也有自己的家庭,還有和你年紀相當的孩子,有一點一定要問——你明知道所長已經結婚,卻還是和他在一起嗎?」


    悅子的表情絲毫沒變,老實點頭。


    「我知道,也明白所長不願意和老婆離婚……朋江姐,我是超能力師,隻要有心,想讀所長的心也易如反掌。我是故意不去讀的……就算讀了,情況也不會改變啊。」


    換作是自己的女兒說這種話,朋江鐵定狠狠揍她一頓。


    「小悅,我不怪你,但和他分手吧。這與他的能力無關,以男人來說,增山先生配不上你。」


    然而朋江也知道,悅子是聽不進去的。


    果不其然,悅子輕輕搖頭。


    「我辦不到……世界上真正了解我的隻有所長一個人;他了解我的一切,接納了這樣的我,這是其他人做不到的。」


    「沒這回事,世界上還有更多配得上你的男人,隻要你認真去找,一定找得到。」


    悅子紅著眼眶強顏歡笑,朋江十分於心不忍,但這也是她看過悅子最美的一麵。


    「朋江姐,謝謝你願意跟我說這些。你放心吧,那種人要是出現了,我會好好把握的。我討厭當悲劇女主角,也不想破壞所長的家庭,隻是現在還需要他,沒有他不行……就是這樣。」


    她是個善良的孩子,明明可以頂嘴「你又沒有超能力,才不懂我的心情」,但她並未這麽做,和朋江家的大女兒完全不同。那孩子動不動就吼道:「媽,你不懂啦!」借機結束話題。盡管在家沒大沒小,但是出門在外應該挺乖的吧。


    悅子進入公司三年後,中井加入了,半年後又多了篤誌。他們兩個剛進來時,都是世人所說的「無能力者」,不過這時河原崎已通過一級,因此業務上還算順利。


    順帶一提,朋江說出增山和悅子的關係,是因為篤誌實在太好懂,看得出來超哈悅子。


    「咦?等等……那不就是偷情嗎?」


    「對啊,我剛不就說了。」


    「阿健哥,你早就知道了?」


    中井隻是不置可否地歪頭,朋江認為他應該知道。不曉得他是讀了悅子的心,或者是和她一樣,從他們相處的氛圍嗅出端倪。


    「真的假的……老實說,我滿喜歡悅子的耶。」


    這還用得著說嗎?你每天誇悅子的服裝、發型漂亮,一有空就嘴巴開開地望著她,問她下次放假有沒有空、哪天生日,或是下班前拚命邀她去喝酒,企圖超級明顯,還自以為低調?朋江傻眼到懶得念他。


    好吧,先撇開這些不談。


    回到朋江個人的話題。她的老公已恢複健康,目前在京橋的老字號蕎麥麵店工作,起初去應征是為了重拾手感,想不到意外獲得重用,所以也不好辭職。另外也可能是因為當老板每個月都被營業額和收支追著跑,當員工則沒有這個問題,能全心全意製作蕎麥麵:心情上比較輕鬆。朋江覺得這樣也不壞,反正她早就做慣這份工作。


    如今回想起來,那是增山超能力師事務所最熱鬧的時期,除了增山之外,還有一名一級超能力師河原崎。


    當時的他們似乎無所不能,不但私下接受警察的委托調查凶殺案,甚至還有來自美國和歐洲的越洋委托,請他們去當地辦案。增山和河原崎在業界變得小有名氣,特別是河原崎,擁有「mr.perfect」的美稱,工作態度受到世人稱許,大家都說世界上沒有他們解決不了的案子。


    所以,當她聽到河原崎要自立門戶時,實在難掩震驚。


    她還當著全員的麵,逼問河原崎說:「阿晃,你沒必要趕在這時候離開吧?」


    案子一個接一個進來,但實際上能接的隻有增山和悅子。中井和篤誌沒有證照,充其量隻能協助調查。


    「至少等中井或篤誌其中一人考過二級再走吧。」


    河原崎那雙細長的鳳眼看向增山。


    「就算他們其中一人考過,那家夥一定又會立刻找實習生進來。我總不能一直等下去吧,否則一輩子都別想獨立了。」


    當時河原崎對自己的事業充滿自信,不過就朋江看來,他對自己的力量過於自負,她很想點醒他:那樣是不對的。


    「阿晃,你難道忘了是誰帶你考過一級的?所長吃下雙倍的工作量,熬夜陪你準備考題……你沒忘記牽涉到幫派那件案子吧!」


    「朋江姐。」


    增山終於出聲打岔。


    「沒關係啦……阿晃已經幫夠多忙了。」


    說完,他把手搭在較矮的河原崎肩上。河原崎略顯煩躁地注視那隻手,但是並沒有抗拒。


    「我當年自立門戶時,也給旁人添了許多麻煩,還帶走了二級剛過的他。和我比起來,他已經很懂事了,既沒有帶走悅子,也沒有帶走老客戶。既然他想白手起家……我們也別怪他,開心地祝福他畢業吧。」


    既然增山都這麽說了,朋江也沒什麽好說的。


    之後,中井在河原崎離職的半年後通過二級。


    增山主動攬下案子,看起來卻有些反常。


    接下案子那天,朋江剛好是最後離開公司的人,到了傍晚六點半,都沒見增山回來,也沒接到他的電話,不過朋江當時並未多想。


    然而他直到第二天


    、第三天都沒回來,朋江開始認為他或許遇到困難,於是打手機過去,但他約莫半小時、一小時後就回電了。


    「所長,你人在哪?」


    「啊,抱歉,我在東京,但是不方便打電話……發生什麽事了嗎?」


    「還能有什麽事?我才想問你呢,不但沒打電話通知,人也沒回公司。短期內回不來時一定要向公司聯係不是你定的規矩嗎?你這樣怎麽以身作則啊?」


    「抱歉……放心,我沒事。」


    「那就麻煩你打電話回來報平安。真是的……才想說你難得跳出來接案子,一下子就給我搞這種飛機,這樣要人家怎麽做事?」


    不經意地,朋江想起了河原崎還在的時候,當時增山也是這種感覺,一埋首查案就忘了聯絡。好不容易想到要打電話回來,隻說一句「不必擔心」就掛斷了。


    「我真的沒事,也麻煩你轉告大家。」


    直到第四天晚上七點,增山總算回公司了。


    「我回來了。」


    感覺上他並不是單純晚歸,而是為了避開朋江的嘮叨攻擊,才刻意選這個時間回來,結果公司的燈遲遲未熄,逼不得已才走進來。從大門後方探出的那張臉,與朋江大兒子年幼時的模樣重疊——那是惡作劇被發現,等著回來給媽媽臭罵的表情,那抹笑容非常尷尬。


    「回來個頭!虧你還好意思說。悅子一直待到剛剛才走,是我趕她回去的,怕那孩子情緒激動就四處放火,那樣就傷腦筋了。這棟大樓破成這樣,經不起火燒啊!」


    增山不正經地偷笑,但也愧疚地低頭道歉。


    「對不起,但你真的不必擔心。」


    話雖這麽說,他的氣色卻不太好。大概是太久沒像這樣拚命查案,真的累了吧。


    「你這次沒亂逞強吧?」


    增山的黑眼珠震了一下。就算他是訓練有素的超能力師,說來說去都是凡人,看在朋江眼裏,增山不過是小她十歲的年輕人。


    「看你似乎耗掉不少力量,嘴唇都發紫了,肯定沒好好吃飯吧……你等一下,我去煮點熱食過來。」


    增山很想推辭,但朋江硬把他按上所長席,要他等著。她料到今天會加班,所以傍晚時先在附近超市買了自家用品,可以拿裏麵的食材煮碗烏龍麵。


    「你打電話給太太了嗎?」


    小廚房就在所長席旁邊,中間雖然隔著牆壁,但是沒有門板。


    「嗯……不過是傳簡訊。」


    她先用小鍋子把水煮沸。


    「愛麗絲一定很寂寞。」


    問了之後,增山不置可否地偏頭。愛麗絲是增山的獨生女,今年才五歲。


    「早上我有撥空回去看她。」


    「喔?你回家啦?」


    「是啊,雖然才短短一小時。」


    「你太太不覺得奇怪嗎?」


    「不曉得呢……我沒事不會讀她的心,當然不知道。」


    沒錯,朋江時常感到好奇,夫妻中的其中一人是超能力師,究竟是什麽感覺?念動力和透視在日常生活中多少派得上用場,不過最容易破壞感情的,應該還是懷疑對方有沒有使用讀心術吧。


    增山雖然否定這點,但假設自己的老公是超能力者,說不定沒事就會使用讀心術,確認她有沒有花心。被讀心的人,感覺一定很差。就算實際上並沒有花心,偶爾難免想起前男友;看到電視上的韓國花美男,多少會好奇和他上床是什麽滋味吧。要是連這些心情都被讀到,對方會不會暗自嘲笑她呢?這或許不是什麽大問題,但朋江仍覺得難以釋懷。


    這時水滾了。說來丟臉,她好歹是蕎麥麵師傅的老婆,近來卻常用現成的醬包煮麵,而今天剛好有買。她加入柴魚片、青蔥、雞肉和油豆腐,完成簡單的湯汁。


    「我說增山先生啊……」


    朋江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何有時叫他「所長」,有時叫他「增山先生」呢?她沒有明確地區分用法,大致來說想對他抱怨時會用「所長」,想慰勞他時會用「增山先生」——大概是這樣吧。


    「我認為,你現在大可不必一個人逞強,小悅通過一級指日可待,中井和篤誌也能獨立作業了,這種時候,你應該多給年輕人一些磨練的機會,自己退居幕後、過得輕鬆一點,何必硬要雇用菜鳥進來?」


    朋江知道,在眼角低頭的增山望向自己。


    「我接下這個案子,和宇川明美沒關係啦。」


    「隨便你。就算這樣,我依然堅持我的想法。現在的增山事務所,靠這五個人就夠了,你不需要勉強自己付出那麽多。」


    然而增山搖搖頭。


    「你錯了,朋江姐,我真的沒有勉強自己,隻是很想給他們工作機會,讓他們擁有自己的舞台,如此而已。你也知道,我在日超協成立前就出來混,當年沒有證照這種東西,不論走到哪都被當成詐騙集團……正因為當時吃了不少苦,所以我不希望這些年輕人和我們一樣,不希望時代退步,這是我們這個世代的堅持。」


    這些朋江都知道。增山和協會幹部有段淵源,加入執行部曾是他的夢想,他卻為了栽培新人退而求其次。


    朋江故意歎了口氣。


    「反正你就是耳朵硬,不管我說再多,都想雇用那個變性人小弟……好吧,經費方麵我來想辦法,隻要將他登記為實習生,協會應該會暫時提供補助。讓小悅去接一些企業合作案,應該能賺進不少錢。」


    此時烏龍麵也煮好了。


    「來,久等了。」


    「不好意思,我開動了。」


    增山雙手合十,掰開竹筷。


    他大口吸著麵,喃喃說著:「好好吃。」


    江笑道:「這還用說。」


    沒錯,能吃就是福。


    絕對不讓孩子們餓著。


    回到家後,老公已經洗好澡、喝著啤酒。電視正在轉播巨人隊的比賽,比到第九局了。


    「抱歉,拖到這麽晚才回來。」


    「嗯,回來就好……你累了吧,我來煮點吃的。」


    每當這種時候,朋江就非常慶幸自己嫁給蕎麥麵師傅。


    「真的?太好了……那就麻煩你啦。」


    「喔,交給我吧!人家剛好送我幾隻蝦子,我來煮天婦羅蕎麥麵。」


    「你特地幫我弄啊?」


    「是啊,我自己也想來點下酒菜。」


    老公手撐家居褲的膝蓋,嘿咻一聲站起來,走向的不是開店時的廚房,而是茶水間角落的小廚房。三個孩子已經離巢獨立,他們夫妻倆這點空間就夠用了。


    「可能要花一些時間,你先去洗澡吧。」


    「那我恭敬不如從命嚕。」


    朋江來到寢室,抱起替換的內衣褲和代替睡衣的運動服,回來的時候,老公邊哼著歌邊剝蝦殼。他和朋江相反,除了小腹微凸,其他部位毫無鬆弛及贅肉;以男人來說身材算是矮小,甚至偏瘦,但是一站上廚房,背影就魄力滿點,握著菜刀的模樣像個武士……好像形容得太誇張了。


    「欸,問你喔。」


    他哼到一個段落先停下來,聽太太說話。


    「怎麽啦?」


    「我這麽晚才回來,你都不怕我在外麵花心嗎?」


    老公嗆了一下,拿起新的蝦子。


    「啊……你是不是在想『你這麽肥,誰胃口那麽好』對不對?」


    「呃,難免的嘛……但也不完全是這樣。」


    「怎麽說呢?」


    老公輕扭脖子,還以為他要說不知道,但卻不是。


    「其實呢……你回來之前,我不是完全沒想過這個問題;但是看到你回家後,我馬上覺得自己是杞人憂


    天。」


    殼似乎剝完了,他用手肘推開水龍頭,水嘩啦嘩啦流出來。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不可能啦。」


    他粗率地洗完手,關上水龍頭,用掛在收納櫃扶手上的毛巾擦手。


    「這表示你很信賴我羅?」


    我很信賴你,所以你也要信賴我——這麽說也行。


    「和信賴不太一樣。我不是說了嗎……我就是知道。」


    他轉過頭來,越過肩膀看向她。


    「我不了解超能力師,但是正因為那些人會讀心術,我才不禁思考,人心不是拿來讀或是偷看的……而是用來觀察的。」


    這時電視突然爆出歡呼聲。


    老公看著電視,微微握拳叫好。


    看來巨人隊適時打出逆轉安打了。


    隔天早晨,增山難得大清早出現在公司,突然報告將錄取宇川明美為實習生的消息。


    「就是這樣,再麻煩大家了。」


    然而中井和篤誌並沒有像麵試那天一樣,開心地跳起來。


    「咦,我還以為你們會表現得更高興。」


    這和明美的性別曝光無關,而是自從那天以來,辦公室的氣氛就有點尷尬——朋江是這麽猜想。


    「朋江姐,再麻煩你通知他本人。我們確定會用他,不過還得向協會申辦各種手續,所以請他從下個月開始上班。」


    「好……」


    「就這樣。」


    交代完畢後,增山很快又出去了。


    朋江忙著打電話給宇川明美時,中井和篤誌紛紛出去查案。增山的預言似乎應驗了,前天傍晚客戶上門,委托他們調查婚外情,這個案子由篤誌接下。


    不知為何,隻剩悅子留在辦公室,呆呆地站在她的桌子前。


    「小悅,你怎麽啦?」


    朋江一問,她便一副快哭的表情,緊緊蹙著眉頭。


    「朋江姐……我不懂他的想法。」


    朋江跟著站起來。


    「你是說,你讀不出所長的心嗎?」


    朋江以為全公司隻有悅子能讀增山的心。


    悅子顫抖著點頭。


    「今天早上,他的戒心特別強,平時還能勉強讀一點……今天卻不留情麵。」


    這樣反而不打自招,表示他隱瞞著什麽,可能碰上了不想讓悅子知道的煩惱——


    悅子手撐桌麵,指甲用力抓著桌墊。


    「我猜不透他的心……隻覺得他臉色很難看。朋江姐,你也覺得他怪怪的吧?」


    同意了隻會讓悅子更緊張,否定了也不見得能讓她恢複冷靜。


    「還好吧,我隻擔心他太拚,過度勉強自己。」


    說完,悅子的視線銳利地射向增山的桌子。


    「朋江姐,所長到底在忙什麽案子?」


    對了,那名女子來訪的時候,悅子剛好外出不在。


    「嗯……一個二十幾歲、快三十歲的女人,請我們協尋失蹤的男同事。」


    「有沒有她寄放在這裏的資料?」


    「沒有,這件案子由所長一人攬下。」


    悅子聽了氣得抖動雙肩,走向所長的座位。


    「我們明明是同伴,他卻不告訴我們,隻能怪他活該。」


    接著傳來「鏗!」的金屬聲響,桌子大大地震了一下。


    「小悅!」


    「放心,我不會燒掉它啦。」


    悅子從外側拉開抽屜,裏麵放著什麽東西,連朋江都沒看過。同伴隻是借口,悅子現在完全是靠女人的特權行動。我是你的女人,有權利知道——她的身上散發出這樣的氣勢。


    不一會兒,她動手打開小塑膠盒。那盒子應該是用來放剛收到、還沒整理的名片。


    「朋江姐,你記得那個客戶叫什麽名字嗎?」


    「唔,我想想……好像是在某間事務所上班……」


    「是不是這個?」


    悅子亮出一張白底、設計簡素的名片,上麵寫著——


    安田幸一事務所 公設第二秘書 石野公子


    什麽?她沒接觸朋江,就在短短的時間內讀取了她的記憶嗎?簡直就像卡牌魔術。


    「對對對,記得就叫安田幸一事務所,是她沒錯。」


    「頭銜是公設秘書(注:由國家給付薪水的公職秘書。)?不會吧!安田幸一是國會議員(注:相當於台灣的立法委員。)?」


    悅子拿著名片走回自己的座位,打開筆記型電腦查資料。


    「安田、幸一……安田……哇,是他嗎?」


    悅子喀啦喀啦地打起字,點開一個新聞網頁。


    「真的是他……」


    朋江大致瀏覽那篇報導,這位叫安田幸一的眾議員,正陷入收取不當政治獻金的疑雲。看到網頁上登的照片,朋江想起自己確實見過他。照片下方列出他的生平簡介,他本來是警察廳的官僚。


    朋江這才發覺事情不妙,早知如此,平時應該認真看報紙和新聞。


    悅子在其他頁麵輸入文字。


    「那個石野公子說要找同事,表示失蹤的男人也是安田幸一的公設秘書?」


    「嗯,應該。」


    「印象中公設秘書最多兩人,和政策秘書領域不同。」


    「是嗎?」


    談著談著——


    「哇,現在的公設秘書還寫部落格啊……欸,朋江姐,是他吧?委托調查的對象是不是叫大倉和鬥?」


    大倉和鬥,年齡四十歲。


    「嗯,的確是叫這個名字。」


    自我介紹欄放著照片,是個長相和藹老實的男人。


    悅子深深吐氣,放鬆肩膀,然後輕輕搖頭。


    「這下子不妙了,外傳安田幸一不當收取政治獻金,秘書失蹤了……這個大倉和鬥大概知道什麽內幕,所以逃走了。」


    會是這樣嗎?


    「他在躲誰?」


    「我不知道,其中之一是警察吧?警視廳搜查二課之類的?不然就是東京地檢特搜部。」


    朋江不了解詳情,但這兩個名詞都很常見。


    「還有其他人嗎?」


    「媒體一定也在找他。真奇怪,來找我們的是安田事務所的另一個秘書對吧。假設石野公子是奉安田幸一的命令而來,表示安田也不曉得大倉和鬥的下落……」


    「不至於吧?好歹是自己的秘書。」


    悅子格外認真地點頭。


    「這不奇怪……假如這場政治獻金風暴是大倉主動爆料,他當然得逃得遠遠啦。」


    秘書出賣自己的老板——這在政壇似乎很常見。


    「小悅,你是說,所長可能間接幫收取政治獻金的安田幸一找人嗎?」


    悅子靠向椅背,雙手在後腦交叉。


    「如果她真的是石野公子,網路上的情報又是真的,那就是這樣了。」


    想著想著,她用雙手搔亂頭發。


    「唉……所長幹嘛要接這種苦差事。」


    說完,她又突然想起什麽,抓住滑鼠繼續調查,湊近熒幕確認日期四、五次。


    「嗯,和我想的一樣,委托人是星期一來的,當時還沒爆出這樁醜聞。最早報導的……大概是朝陽新聞,不過也是星期二的事了……或許周刊雜誌更早刊出吧。」


    增山很愛翻閱周刊雜誌。


    「小悅,你的意思是,所長明知安田議員有問題,卻故意接下案子……」


    說完之後,朋江自己也嚇了一跳。


    「怎麽了?朋江姐。」


    「不,沒事……」


    朋江不願意往那方麵想。不想告訴悅子,但是刻意瞞著不


    說,悅子也會硬撬開心門,讀取她的心思吧。


    該怎麽辦呢?


    「先聲明喔,我並不了解所長真正的考量。」


    「什麽意思?」


    沒辦法,招了吧。


    「嗯……這次的案子,所長開出兩百萬的基本費,對方也爽快地匯錢進來。平時就算初期情報量很少,也頂多開到一百萬吧?這次卻……」


    悅子痛苦地眯起眼睛。


    「關於要不要錄用宇川那件事……我們兩個不是堅決反對嗎?所長這麽做會不會是想說服我們:不用操心錢的問題呢?他那麽厲害,可能讀到石野公子委托調查的內幕了。」


    這麽想或許很合理……


    「不過……我不認為所長會賺這種黑心錢。」


    「但他接了啊,已經找大倉和鬥好幾天了!要是找到了,當然會交給客戶啊。我指的不是石野公子,而是安田幸一。你覺得安田找到大倉會怎麽做?最糟的情形說不定會殺人滅口……」


    朋江感到背脊一涼。


    「不會啦,所長不會那麽做。」


    「可是,所長不是曾經為了辦案,間接害死其他人嗎?」


    這倒是真的。


    那是來自幫派的委托,當時對方也提出高額的酬勞。增山確認找人的目的並非報複,而是為了回收被偷走的財務資料,才接下那個案子的,結果對方卻遭到刺殺,是旁邊氣不過的小弟突然下的手。


    但是——


    「小悅,你怎麽知道這件事?」


    當時悅子還沒進來,河原崎仍未出師,增山得一人支付三人份的薪水,而且辦公室的租金很貴,接下這個案子也是逼不得已。增山事後非常後悔,所以很少提起這件往事。


    不知怎地,悅子浮現寂寞的微笑。


    「那家夥有時會在睡夢中喊:『住手、住手啊……』每次呻吟,我腦中都浮現某人不斷拿刀刺殺另一個人的背影。有一天,我忍不住問他發生什麽事,他跟我說,以前曾經因為自己接下某個工作,間接害死一條人命……那件事對他造成不小的打擊;不過最讓他感到衝擊的,似乎是不小心讀到的殺人瞬間。那真的很嚇人,我透過觸摸讀過一次……血肉和腦漿糊成一團,我差點吐出來。」


    朋江輕拍悅子的肩膀安撫她,但傳回掌中的震顫,反而使她感染了緊張。


    「別擔心……這兩件事情不一樣,所長不會冒這個險。」


    悅子抬起頭,視線沒看朋江。


    「是嗎……男人有時不是會為了掩飾內心的恐懼而逞強嗎?明明避開就好,卻硬要闖。」


    「增山先生才沒那麽幼稚呢。」


    不管說什麽,似乎都無法讓悅子停止顫抖。


    悅子的臉忽然皺起。


    「真討厭……」


    她嘟起小嘴,像個鬧脾氣的孩子咕噥著:


    「那家夥老是這樣……越重要的事越不告訴人家。」


    她的聲音十分壓抑,仿佛把嘴張大,就會不小心哭出來。


    朋江問她:「你今天不用出去嗎?」悅子輕輕搖頭。


    「當然不是,但我現在沒那個心情……晚點再說。」


    然後,兩人就這樣無所事事地待在公司。


    剛過中午,增山打電話回來。


    「朋江姐,上次那個客戶要是匯錢進來,可以在第一時間通知我嗎?」


    他的語氣和平時一樣傭懶,悠哉得仿佛正在挖鼻孔。


    「你在胡說什麽?錢不是接下工作那天就進來了嗎?」


    「不是啦,我說的是成功報酬。我想那筆一百萬差不多該匯來了。」


    朋江不自覺露出嚴肅的表情,悅子發現了,從旁按下電話擴音鍵,這樣一來便能聽到兩人對話。


    「等等,所長,你把大倉和鬥交給安田幸一了?」


    「是啊,剛剛交的。」


    「喂,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增山回說「知道啊」,聲音缺乏緊張感。


    「朋江姐,先別氣嘛,沒事啦。總之錢進來了盡快告訴我……啊,我等一下可能無法接電話,麻煩你傳簡訊喔。拜托了。」


    「等等,所長!」


    不行,電話被掛斷了。


    悅子抱頭說:「不行……我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麽。」


    不到三十分鍾,一張傳真進來,來自公司主要合作的ufc銀行日暮裏分行,是百萬圓進帳的通知書,匯款人是石野公子,也就是安田幸一事務所。


    「總之我先傳簡訊給他……」


    她以簡短的方式傳訊到增山的手機。


    沒想到很快就收到回訊——「謝啦!增山」


    發訊時間為十二點三十七分。


    增山本人直到傍晚六點才回來。


    「我回來了。」


    悅子坐在離門口最近的沙發,率先上去迎接,但似乎無法好好說話,所以杵在那裏不動。


    「辛苦了。」


    增山若無其事地拍拍她的肩膀,從旁邊經過,看到座位上的中井和篤誌後,又裝傻地皺眉。


    「你們是怎麽搞的?每個人表情都那麽嚴肅。」


    想當然耳,中井和篤誌已經聽說這件事了。


    增山扯鬆領帶,走向後側的所長席。


    「算了,朋江姐,我想喝冰的。」


    「好……」


    朋江去小廚房倒麥茶,順便遞給增山一條冷毛巾。


    「啊,謝謝。」


    增山擦擦手臉,一口氣喝幹麥茶,籲了一聲。


    朋江懶得把托盤放回去,直接盤起胳臂夾在手臂。


    「好了,所長,抱歉這麽急著問,但是麻煩你說明一下事情經過。」


    「事情經過?」


    「就是你接的那件跟安田事務所有關的案子。」


    「喔,那件事啊……該從哪裏說起呢……」


    「我先問你,你明知安田幸一疑似不當收取政治獻金,仍接下那個案子嗎?」


    增山聽了搖頭否認。


    「要是知道我就不接了,那個石野公子是新人秘書,完全不知道內幕。我想就是因為這樣,安田才派她過來吧。但人家畢竟是政治家,我猜他一定藏有黑心錢,所以才報價兩百萬。」


    悅子一直瞪著他,中井和篤誌則交互看著增山和悅子。


    「但是對方都匯錢了,我隻能接了。我找得很認真耶,然後發現他躲在千葉船橋的膠囊旅館。要不是我親自出馬,一定找不到他,這不是一般征信業者能應付的。」


    「自吹自捧的部分就免了。」朋江催他說重點。


    「嗯……總之呢,我得先拿到錢才能放人,所以把安田叫去船橋,告訴他大倉躲在哪,接下來隨他處置,但是請先支付酬勞,不然我就虧大了。」


    「你把他交出去了?」


    要是害他被殺怎麽辦——朋江差點脫口而出,增山輕輕伸掌製止。


    「別擔心……篤誌,你去開電視,轉到太陽台。」


    「呃,是!」


    篤誌拿起遙控器,打開悅子座位旁的電視機。


    三人齊聲大叫:


    「啊!」「大倉!」「和鬥!」


    朋江不禁懷疑自己的眼睛,畫麵左上角寫著:「安田幸一眾議員秘書 緊急召開記者會。」背景是煞風景的房間,他坐在折疊椅上,穿著縐巴巴的黑西裝,沒打領帶,頭發還算整齊,但是長了點胡子。朋江沒看錯,這個人正是大倉和鬥。


    篤誌睜大雙眼問:「這是怎麽回事?」


    「喔,這也是我的工作。」


    他邊說邊解開一、兩顆襯衫鈕扣。


    「政治家


    真的好恐怖啊!竟然帶著流氓去船橋的膠囊旅館,大倉一下子就被他塞進車裏帶走。還好我早就料到,所以立刻開車追上。這次,他們把他帶到東京的飯店關著……簡單來說,是想逼他在那裏上吊。」


    中井膽小地縮起脖子,悅子仍舊瞪著增山。


    「他們拿家鄉的父母和分居的老婆、女兒威脅他,被那麽可怕的一群人恐嚇,精神脆弱的人都會上吊吧……不過,我就是為了防止這點才跟過去的。」


    「警察呢?」中井問。


    「沒用,安田本來是幹警察的,誰曉得報警有沒有用?況且我也有義務守密,還有……」


    增山從外套口袋拿出兩張隨便折起的鈔票,交給朋江。


    「這是?」


    「基本費和……抱歉,我選了成功報酬製。」


    攤開一看,那分別是一萬圓鈔票和五千圓鈔票。


    「為了什麽?」


    「救大倉逃出旅館,護送他到電視台。委托人是大倉本人……是我勸他這麽做的。」


    「等等……」篤誌插話。


    「您是用什麽方法,把大倉從被流氓包圍的房間救出來的?」


    增山麵露賊笑,豎起食指說:


    「瞬間移動。」


    「你騙人!」三人齊聲大叫,朋江也有同感。日本超能力師協會已正式提出「現實中的超能力,無法做到讓物體在空間瞬間移動」的結論,增山恐怕動了什麽手腳,很可能觸犯協會法規,也或者是某種鋌而走險的方法。


    「別計較那些小細節嘛,看看他的記者會吧。他接下來會說出更勁爆的內幕,像是政治家都是怎麽跟企業串通收錢。」


    增山站起來,換到方便看電視的位置。


    中井和篤誌張大鼻翼瞪著電視機。


    悅子暗自挑眉歎氣。


    真拿你沒轍啊,不過沒事就好——


    如果硬要朋江說一句話,她大概會這麽說吧。


    悅子提議去新開的海鮮居酒屋吃飯,中井和篤誌立刻讚成,增山說他有事要忙,晚到三十分鍾。朋江留下來整理資料,晚點和他一起過去。


    朋江有某種預感。


    等三人走出去,身影完全消失在馬路後……


    「好痛……」


    增山突然抱著肚子,趴在桌上。


    朋江拉開自己的抽屜,從裏麵拿出治胃痛一吃見效的中藥。


    「哼,活該,早叫你不要逞強。」


    她把胃藥連同開水交給增山。河原崎還在的時候,每當公司隻剩他們兩人,增山常常像這樣抱著肚子趴在桌上,每次朋江都拿出中藥,增山也知道這藥挺有效的。


    「抱歉……真奇怪,小事而已,應該不會太累啊。」


    「這表示你老了。別忘了你也不年輕了,不能硬撐。」


    增山半點頭半歪頭,撕開半透明藥包的一角。


    「是嗎……我不覺得啊。」


    他仰起脖子,張大嘴巴,一口氣把藥粉倒入口中。這種藥非常苦,但增山麵不改色地拿起杯子喝下它,最後有那麽瞬間露出苦澀的表情。


    「唉,所長,你真的太勉強自己了。阿晃還在的時候,我以為你們都是男人,不想在彼此麵前示弱。弄了半天,你也沒向小悅示弱啊。真的別再逞強了,以後遇到什麽事,就直接說出來吧。」


    然而增山堅決搖頭。


    「朋江姐,我們這些超能力師啊,隨時隨地都得表現得老神在在……因為我們的賣點就是『超』能力,如果不表現得比一般人遊刃有餘,不就沒意義了嗎?而且我們做主管的,要是成天愁眉苦臉,下麵的人也會跟著不安,認為『唉,超能力果然沒用,半點好處都沒有』……甚至對自己的超能力感到自卑。我就是不希望他們這樣想。」


    增山揉著肚子,試著深呼吸,看看還會不會痛。藥似乎生效了,他的表情很自然。


    沒錯,增山就是這種男人。


    「所以,未來我仍會繼續耍帥,裝得老神在在,直到他們全部獨立……可能偶爾會像這樣跟你拿藥吃,這方麵還請你務必保密,拜托了。」


    朋江輕輕把空杯子放回托盤。


    「好吧,我不會說出去的。」


    不過她刻意歎了一口氣,心想:


    受不了,我們家老板也太愛麵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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