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開學典禮的早晨來臨了。


    泉水子穿上高中部的製服,看向附在衣櫃門板後方的鏡子。縱長形的鏡子裏映照出了一臉緊張的泉水子。上半身是白色襯衫係著深紅色蝴蝶領結,和胸前口袋上繡著校徽的深綠色西裝外套,下半身則是蘇格蘭格紋製服裙,再加上藏青色的及膝襪。


    除了冬季規定的西裝外套以外,底下的襯衫和裙子另外都有多種款式,可以依照氣溫和個人喜好調整。自由度比國中穿的製服要高,感覺可以盡情打扮自己。


    (可是……不適合我。)


    正想歎氣時,泉水子又轉念一想。自己長年來都留著及腰的兩條麻花辮,又戴著紅色粗框眼鏡,不管穿上什麽都不會讓人覺得耳目一新,跟以前穿著藏青色製服時沒有兩樣。


    房門赫然猛力打開,真響衝了進來。一早醒來就衝去淋浴的她也已經穿上了製服。


    「現在幾分了?啊啊,太好了,還有一點時間。」


    真響也打開自己的衣櫃,與泉水子並肩站在一起,檢查自己的儀容。見到真響那一頭剛清洗過的柔順頭發,筆直地垂在西裝外套的肩頭上,泉水子不禁訝叫出聲:


    「你要把頭發放下來嗎?」


    「從今天起我要改變形象。很奇怪嗎?」


    「不不,沒這回事。」


    不綁馬尾的真響仿佛忽然變身成了高貴優雅的少女,好強的眼神柔和了許多,更強調出她知性又冷靜的那一麵。


    「真響同學看起來好像千金大小姐喔。」


    「嘿嘿嘿,不過本性還是沒有那麽容易就改變呢。」


    真響笑道,用天鵝絨細繩在一般係發帶的位置上綁了個蝴蝶結,然後再次用梳子梳理頭發。


    「現在真夏也念同一所學校了,為了今後與他有些區別,我想就當個可愛的女孩子吧。事到如今我才發現,我好像一跟真夏分隔兩地,就會不由自主一人分飾兩角呢。」


    真響將臉蛋湊向鏡子,塗上護唇膏後又接著說:


    「可是,那家夥卻老是我行我素地扮演著男孩子,總覺得我真是吃虧。」


    「原來是這樣子啊……」


    但不論如何,一定很快就有很多人會被真響吸引住吧——泉水子想。真響早已具備著許多可以令人如此斷言的特質。


    (這所學校的女孩子都既漂亮、活潑又成熟呢……不隻是真響同學……)


    「我要不要別戴眼鏡了呢?」


    聽見望著鏡子的泉水子如此低喃,真響轉過臉龐。


    「你要戴隱形眼鏡嗎?」


    「我的眼睛不適合戴隱形眼鏡。」


    泉水子摘下眼鏡,稍稍揉了揉鼻梁。


    「其實就算不戴,我也不會看不見。這副眼鏡是媽媽給我的……有點算是護身符吧。」


    真響眨眨眼皮後看向泉水子。


    「這麽說來,你一直以來都是戴沒有度數的眼鏡囉?會有人為了這種理由就戴眼鏡嗎?」


    「不,我有散光喔,也有點遠視。」


    露出靦腆的笑容後,泉水子說:


    「不過,我真的覺得這個鏡框不適合這所學校的製服。而且也突然覺得有這種想法好像不是一件壞事。」


    「是喔,那很好呀。可以不戴的話,不戴比較好喔。」


    真響也輕快地表示讚同。


    「老實說,我一直偷偷覺得泉水子的臉蛋戴眼鏡無法加分。不戴絕對比較可愛,而且你那種柔和的甜美氣質也會被眼鏡掩蓋掉。要不要稍微試試看,不戴眼鏡就去上課呢?」


    「既然你這麽說,我就試試看吧。反正等到眼睛酸了,再戴回來就好了。」


    「我們兩個人都是升上高中後,就新學期新氣象呢。」


    泉水子與真響相視而笑,精神抖擻地走出房間。


    在布置成開學典禮會場的大禮堂公布欄上,張貼著新學年度的分班表。為了按照學號坐進會場的位置,四周形成了一道人牆。分班表貼得高高的,因此可以清楚看見一學年分成了abc三個班級,以及每個班級底下列出的學生姓名。


    泉水子的語調變得心灰意冷。


    「我們沒有在同一班。真響同學在a班,我是c班。」


    「你已經看到了嗎?真的有遠視呢。」


    真響一臉驚訝。兩個人加入公布欄前的學生人潮後,停下腳步。泉水子繼續察看a班的名單,發現相樂深行的名字也在其中,還有前陣子曾在圖書館打過照麵的高柳一條。


    (……該不會這個分班表,是依照成績由上往下排?)


    宗田真夏也和泉水子一樣是c班,但這隻讓泉水子加深了自己的疑慮。見到泉水子垂頭喪氣的模樣,真響安撫地說:


    「雖然不同班,但鳳城這所學校的上課情形,並沒有區分得那麽徹底喔。可以選擇的學分數很多,所以也能選同一門課。等聽完選課說明之後,我們再一起討論課表吧。」


    泉水子還無法重新振作精神時,一旁響起了開朗的話聲。


    「嗨!你在a班啊?」


    真夏一臉神采飛揚地拍了拍真響的肩膀。對於跟姐姐不同班,似乎一點也沒有受到打擊。


    「那很好嘛。有我在你旁邊的話,你肯定會露出馬腳吧?」


    「不用你多管閑事。」


    真響反射性地回嘴後,轉變話題看向弟弟。


    「既然你也在c班,可要替我多多照顧泉水子唷。因為她初來乍到,什麽都不曉得。」


    真夏隻是哼笑一聲。


    「她又不是幼稚園小朋友。對吧,鈴原同學?」


    「跟這家夥說這些也沒用呢……」


    真響發出歎息後,轉向泉水子。


    「那麽,我拜托泉水子吧。能請你在班上多多注意真夏,別讓他在同學之間太過突兀嗎?另外,你也可以觀察一下這家夥無論身在何處都很厚臉皮的處事態度,稍微向他看齊喔。」


    泉水子點點頭。被真夏說是幼稚園小朋友,她暗地裏十分受傷。的確,因為這點小事就害怕不安也太奇怪了,況且即便隻有真夏一人,但光是c班裏有自己認識的人,她就該慶幸了。


    「宗田同學……今後還請你多多指教了。」


    泉水子規矩有禮地寒暄,真夏卻直接帶過,結束了這個話題。


    「鈴原同學,多說點有原創性的台詞吧。走,我們進去吧。」


    不久之後,開學典禮開始了,內容與國中大同小異。校長致辭、理事長致辭和來賓致辭等流程枯燥乏味地持續著。


    一年級新生被安排坐在最前麵,但c班的泉水子坐在第六排,讓她心情輕鬆不少。對於來自小規模國中的泉水子而言,一學年一百出頭的人數可說是人山人海。聽說當中還有十七名外國留學生。平均分配的話,一個班級會有五、六名留學生,她也覺得數量相當多。


    致歡迎詞的在校生代表,是堪稱知性美女的學生會長。無框眼鏡看起來更為她添加了幾分聰穎的氣質,泉水子終於明白什麽是「戴眼鏡反而加分」的容貌。緊接著,代表新生上台致詞的是高柳一條。


    (雖然長得與和宮同學很像,但是個性截然相反呢。跟所有一年級生相比,最快讓在場眾人記住長相和名字的新生就是他呢……)


    泉水子邊聽著高柳無可挑剔的演講,邊出神地如此思索時,一股微小的衝動忽然襲向她。好想現在立刻站起來逃離現場——她悶不吭聲地壓下衝動後,側腹傳來刺痛,背部泛起冷意,是陷入恐慌的前兆。


    泉水子以前參加畢業旅行第一次前往東京時,曾經陷入極度的恐慌。她在機場和車站的擁擠人潮裏看見了黑影,感覺當中有


    無數的視線盯上了自己。那是一種冷汗完全停不下來、令人感到無能為力的恐懼。


    但是,自從聽到雪政說的那些話以後,她就冷靜下來了,今年就算走在都市的熙攘人群裏,大多時候也都能平心靜氣。因為她必須習慣,而且隻要有足夠的膽量不去在意,就不會構成真正的威脅。


    現在這座大禮堂裏確實聚集著好幾百人,可是,所有人都與這所學園有關,身分背景也很明確。既然我已經不介意大批人潮了,待在這裏也不該感到害怕啊——泉水子拚命說服自己。


    在心中默念好一陣子後,強烈的不安才終於遠離,泉水子鬆開緊繃的肩膀。


    (我居然這麽容易就變得神經兮兮……)


    接著她對自己感到惱怒,咬著嘴唇,心想這樣子下去不行。


    聽說自高中起才進入這所學校的新生將近有三分之一,再加上還有留學生,想必不隻有自己還不習慣新環境。


    (我得振作一點,以免被人說是幼稚園小朋友。不過是和真響同學不同班而已,我就是太過膽小畏縮,才會這副樣子……)


    開學典禮結束後,便是各個班級分別帶開的第一次班會時間。


    教室大樓的三樓是三年級,二樓是二年級,一樓則是一年級,非常簡單明了。c班在校舍的尾端,a班前頭是一整排的專科教室。


    泉水子在走廊上看見了深行,但對方沒有注意到她。由於她現在並未想對深行說些什麽,所以也沒有想與他四目相接。


    (……就算來到東京的學校,深行真的在人群中也不會突兀呢。)


    深行邊走路邊與一旁學生談天的模樣顯得遊刃有餘。山上國中的男學生與學園的男學生看起來大相徑庭,但深行都怡然自得地融入了他們。


    來到鳳城學園以後,泉水子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即便是男生,多數學生都很注重穿著與發型。不論男女都打扮得非常時髦,緊跟著時下流行。但深行並未刻意注重穿著打扮,真要說的話,算是中規中矩的保守派。由此反而可以看出他對自己相當有自信。實際上,看起來也的確很清爽帥氣。


    (深行的優秀在鳳城的高中部也行得通呢……)


    泉水子不由得歎一口氣,走進c班的教室後,剎那間僵在原地。


    教室內散發著遠比大禮堂還要強烈的恫嚇氣息。


    這股氣息濃烈地直接撲鼻而來,再也無法一口咬定說這是錯覺。


    由於身後還有學生,泉水子被推著走進教室後,並排著約三十張桌子的教室卻讓人覺得狹窄到仿佛落入了陷阱。泉水子邊安撫著怦怦狂跳的心髒,邊茫然失神地坐在空位上,好一半晌全身上下的脈搏都飛快跳動。


    (c班……這個班級裏有什麽東西……)。


    泉水子的座位是從前方數來第二排,但她沒有勇氣轉頭環顧身後。希望隻是錯覺、希望恐慌很快就會平息——她拚了命地祈禱,但冷汗還是不停淌下。


    隻是,她沒來由地可以肯定,這個存在與去年看到的黑影不一樣。對方並未注意到泉水子——她並不是因為被盯上才感到害怕。隻是待在同一間教室時,距離實在太過接近了。她不曉得如果被對方發現會有什麽後果。


    其他學生似乎什麽也沒有感覺到。彼此熟識的人已經開始聚在一起聊天,其他人也慢慢與左右鄰居攀談。就在說話聲逐漸變得激昂之際,級任導師出現了。


    「如同方才校長介紹過的,我是級任導師笹本。」


    站在黑板前頭的笹本是個身材中等,約莫三十歲左右的男性。他的五官平淡無奇,穿著還不至於皺巴巴的西裝和領帶。是個既平凡又沉穩,仿佛隨處可見的老師。


    「我的任課科目是數學。如果在我擔任班導的這一年裏,害怕數學的學生可以跟著減少一點,我會非常開心。那麽,我們馬上請各位同學開始自我介紹吧。從國中部升上來的同學,應該也覺得有很多新麵孔吧。因為高中部的學生來自全國各地,而且還有新的留學生喔。」


    笹本翻開學生名簿,接著說:


    「嗯,留學生共有五位,分別來自澳洲、英國、韓國,其中兩位是來自巴西。他們都還不習慣說日語,所以請各位同學積極與他們做朋友,幫助他們盡早適應學園的生活。我想相對地,你們也會有許多收獲喔。那麽,今天自我介紹時,請至少說出自己的姓名、出生地、國中時期的特長、為什麽想就讀鳳城學園,以及往後的抱負。」


    笹本為了留學生又以英語重複了一次。他的發音雖然稱不上完美,但也確實足以毫無窒礙地進行日常對話。


    「那麽第一棒,就由你開始吧。」


    從坐在最前麵的學生開始了自我介紹。由於泉水子完全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思考,所以反而不怎麽怯場地就結束了自我介紹。因為她既無暇苦思該說什麽才好,結束之後也想不起來自己說了什麽。


    不過,就算站在教室前頭,她也一直低頭往下看,聲音又細若蚊蚋,中途笹本還提醒她再大聲一點。在周遭眾人眼裏,其實已經算是怯場了。


    介紹完自己後,泉水子也慢慢地能夠集中精神在其他同學的自我介紹上。那些坐在泉水子身後,她害怕得不敢轉頭去看的同學們依序上台。


    截至目前為止,自我介紹的學生都很正常。


    新班級成員一個個地站到台前,但泉水子皆無法看出他們有什麽奇特之處。所有學生肯定怎麽想也想不到,單憑很正常這一點,就會令泉水子心生好感。但是,光是不用對新同學感到恐懼,泉水子就非常感激了。每輪到下一個學生走到台前之前,她都會緊張得麵無血色。


    (這個人沒問題。太好了,這個人也很正常……)


    宗田真夏的座位也在泉水子後麵。當他精神奕奕地站在黑板前方時,身體四周似乎比其他同學還要明亮。


    「我來自長野縣長野市。由於有親戚在北海道培育賽馬,我從小就開始騎馬。會讀鳳城,是因為姐姐也在這裏。以前我的夢想是成為賽馬騎師,但其實當不上也無所謂。因為長太高的話,想當騎師就很困難。不過,我很想參加看看東京的馬術比賽呢。」


    班導笹本打岔道:


    「我們學校的馬術社去年甚至還出場參加關東大賽喔。既然如此,你是為了加入馬術社才就讀這裏的吧?」


    真夏露出笑容,但回答意外地慎重。


    「不,我還不曉得會不會加入。不過,我喜歡照顧馬,如果隻是照料馬匹的話,我倒是完全可以接受。」


    內容始終都繞著馬匹打轉這點,倒是跟在餐廳時的自我介紹一模一樣。真夏那種直爽坦率的個性,具有著吸引旁人的魅力。泉水子也感覺c班的氣氛變得祥和許多。大家都認為喜歡動物的人不會是壞人吧。


    (自我介紹說得真好呢。真響同學也能放心了吧……)


    泉水子的心情也輕快許多,第一次有餘力猜想自己班上以外的情形。


    (現在a班自我介紹的情況又是如何呢?大概可以猜到深行會怎麽自我介紹呢……)


    就像蝸牛緩緩伸出了觸角一般,她的身體總算開始放鬆。但是,卻隻持續了十分鍾。見到了繼真夏之後,第三個走到台前的男同學後,泉水子這回徹底地僵在原地。


    泉水子無法注視在黑板前轉過身來的那位同學。


    因為在他臉上,她看不見五官,僅看到黑漆漆如汙漬般的東西浮在半空中,輪廓模糊,也看不清楚他的唇形。心髒的瘋狂跳動聲在耳畔嗡嗡回響,她完全聽不懂那名同學說了些什麽。


    「鈴原同學,你身體不舒服嗎?」


    聽到有人在身旁呼喚自己,泉水子抬起臉,班會時間早已經結束了。真夏正


    站在泉水子的桌旁,低頭看她。


    「你不太對勁呢,沒什麽精神。」


    「啊……我沒事。」


    她下意識地立即否認。因為一看到真夏小麥色的臉龐,她就覺得是自己想太多了。畢竟他如此泰然自若,班上也沒有半個人大呼小叫。


    「我沒事,隻是在發呆而已……」


    「那就好。」


    真夏沒有繼續追問。


    「再不快點走的話,就占不到好位置了喔。接下來是聯合選課說明吧?」


    教室內大多數的學生都已離席。泉水子察覺後連忙起身,接著鼓起勇氣詢問真夏:


    「那個……坐在宗田同學那一排,最靠近走廊的那個人,叫什麽名字啊……?」


    「你是說瑞嘉爾德?」


    泉水子咬住嘴唇。


    「瑞嘉爾德……」


    「就是那個巴西的留學生吧?」


    「因為我聽不清楚那個人在說什麽,所以才會問問你。」


    泉水子用不自然的嗓音掩飾帶過,但真夏沒有特別留意。


    「嗯,他的音量的確很小呢。有些人比較怕生也是當然的。隻要我們親切一點,不久之後就會融入我們了吧。」


    (原來是外國留學生……)


    泉水子張口結舌。由於目擊到的景象太過震撼,她甚至沒有注意到對方是留學生。


    「你到底怎麽了?」


    「沒有,我真的沒事。」


    泉水子邊搖頭,邊跌入穀底深淵般地思索。


    (害怕外國留學生這種話,我根本說不出口。就算對象是宗田同學也一樣。不論是誰,如果聽了我這種帶有成見的話,肯定會瞧不起我吧……)


    真夏輕聲笑了。


    「我總覺得,多少可以明白真響為什麽會那麽說鈴原同學了喔。」


    學生再次聚集在大禮堂後,開始了選課說明會。根據學年主任的說明,英文、數學和國文課都是按照原來的班級。包括班會時間在內,總課堂數相當多,因此泉水子暗暗意誌消沉。不過,體育課是同年級的男女分開,再各自一起上課,其他就分成了不限班級的自由選擇科目。


    泉水子剛看起厚厚的一疊說明時,真響便自對麵的座位走來。似乎比起自己的班級,她更在意真夏與泉水子所在的c班。見狀,泉水子十分開心。從真響身後的情況,可以看出a班當中也有很多學生想引起真響的注意,但她撇下了他們。


    「怎麽樣呀?哎呀,泉水子,你很沒有精神呢。」


    一看到泉水子,真響就這麽說。


    「臉色看起來很蒼白呢。發生什麽事了嗎?」


    瞬間,泉水子很想對她坦白一切。但是,這些事情她還是不能對真響說。真響譴責地看向一旁的弟弟。真夏恰巧正伸長雙手打著嗬欠。


    「她應該是因為進了新班級,太緊張了吧。」


    「你也稍微緊張一點啦。你有認真聽選課說明嗎?」


    「好想睡喔~」


    真夏說,一骨碌起身。


    「反正選課這件事都是交給真響嘛……這部分是真響負責的吧?」


    「真受不了。你連有興趣的科目都沒有嗎?」


    「有啊,體育課。」


    真夏大方地表現出獲得解脫的喜悅後,揮揮手徑自離開了。


    「真是的!」


    目送他離開後,真響氣呼呼地對泉水子說:


    「就跟之前說好的一樣,我們一起上課吧。真夏那家夥,之後就算向我哭訴也沒有用。不管是家政科還是藝術科,全讓他和我們修一樣的!」


    泉水子不禁莞爾失笑。現在她總算可以明白真響為何會變成一個這麽善於照顧他人的人。


    「我想宗田同學很快就會跟班上同學打成一片喔。」


    「天曉得。」


    真響忽然將注意力拉回到泉水子身上。


    「泉水子,是不是因為突然不戴眼鏡你才會這麽無精打采?有些人會因為眼睛不舒服而出現頭痛的症狀喔。」


    泉水子伸手摸向臉龐,這才注意到總是戴著的眼鏡不在臉上。連她也驚訝於自己竟然忘得一幹二淨,但當時的情況,她也的確沒有心思去注意自己的儀容。


    「不是的,我眼睛沒事。我甚至還忘了自己沒戴眼鏡呢。正如同宗田同學說的,我是太緊張了……」


    尚未說完,泉水子就心頭一驚。她真的能夠斷言沒戴眼鏡之後,看到的東西還是和以前一樣嗎?明明遇到了那種事情。


    (……難不成是因為我沒戴眼鏡,才看得見那個畫麵?)


    泉水子終於聯想到,今日的異常可能是沒戴眼鏡的緣故。雖然她總說媽媽的眼鏡是「護身符」,但從未想過自己為何會習慣這麽說,也不曾考慮過是否不能隨便摘下眼鏡。


    (我是幾歲開始戴眼鏡的呢……)


    當晚上床之後,泉水子反複思量。雖然無法確切回想起來,但似乎在升上小學之際就已經戴著了。


    很久以前,泉水子就在瑞穗的醫院裏診斷出有散光。但是,對日常生活幾乎不構成障礙,有時戴眼鏡,也是為了安撫哭泣的泉水子。


    (每當我哭個不停,佐和就會拿出眼鏡,說媽媽的眼鏡就在這裏,要我什麽都不用擔心。因為我每次都是在媽媽回去後,任性地大哭大鬧……)


    在警視廳工作的紫子鮮少有機會可以回到座落於紀伊山區的深山中。現在泉水子早已習慣見不到母親,甚至還懷疑母親是不是不想見到自己,但小的時候還是會想念母親。每次母親都剛來不久就離開,讓她非常傷心。


    「因為你的眼睛和我很像,看得太清楚了。」


    泉水子也依稀憶起了紫子曾笑著這麽說。她一直以為母親是指遠視,但如今知道了自己自母親繼承了姬神附身的體質後,也許該重新思索其中的含意。


    (假設媽媽經常看見的就是那些奇怪的東西……)


    據說泉水子的麻花辮是由紫子所編,還加上了封印。去年自己試著剪短瀏海後,也導致發生了各式各樣奇怪的現象。看得見和宮的身影和黑影,都是在剪了劉海之後。母親會送給自己眼鏡,說不定也有她的理由。


    從小泉水子就很膽小,經常哇哇大哭,在小學也被人嘲笑是愛哭鬼。所以母親也許是為了讓泉水子盡量不看到可怕的東西,才會給了她自己的眼鏡。


    (我會不會因為在意外表,又重蹈覆轍了呢……)


    泉水子緊捉著被子思索。


    但是,不管她再怎麽反省,一切都為時已晚。


    翌日早晨,泉水子這回重新戴上眼鏡走進c班的教室,卻領略到這是徒勞無功。看樣子既然已經看見了,就無法再恢複原樣。


    的確,就算隔天看不到黑影,也不代表她就不會再警戒。既然已經察覺了有可怕的東西存在,也許看得見還比較好。話雖如此,隻要對方一進入自己的視野,泉水子就會嚇得縮成一團。自己究竟能否與詭異的同班同學一直待在同一個班級裏,泉水子半點頭緒也沒有。


    二


    日複一日,泉水子越來越肯定母親的眼鏡失去了防護功效。


    大概是受過了一次震撼,讓泉水子變得過度敏感,如今她就算戴上眼鏡也毫無意義。教室外也存在著一眼看去就令她毛骨悚然的學生,不論有沒有戴眼鏡都會遇見,不單隻有c班的巴西留學生。


    泉水子時而會在走廊上與這種學生擦肩而過,當並班上課,對方坐在自己附近時,她就仿佛有人冷不防朝自己倒了一桶冷水。令人困擾的是,這種學生大多是外國留學生。泉水子甚至不由得心想,自己這樣子根本是種族歧視。


    他們什麽


    也沒有做,也不曾向泉水子搭話。是我自己在害怕他們而已——泉水子再三說服自己。但是,她還是無法平心靜氣。到了最後,光是外國人一躍入眼簾,她就坐立難安。


    (……我果然不該來讀鳳城學園嗎?)


    真想回到可以不用這麽痛苦,又十分靜謐的玉倉山。她也很想念佐和煮的家常菜,也很懷念在神社度過的每一天和山上的空氣。


    新生歡迎會結束之後,如今是新生暫時入社、體驗社團活動的期間。一到放學時間,高年級生就會積極舉辦活動拉攏新生。就在所有人都開心地參與熱鬧非凡的交流活動時,泉水子卻覺得這是一種折磨。她逃離校舍,仿徨無措地想盡可能躲到看不見他人的地方。


    (再這樣下去,我可能交不到朋友吧……)


    真響依然熱心助人,邀請泉水子一起四處參觀。但由於她自己太過搶手,泉水子壓根無法待在她身邊。據說學校現在還展開了宗田真響爭奪戰,當事人也正四處逃竄。


    不知何時,環繞住學園的山坡已被鮮豔的新綠色覆蓋,先前泉水子都不曾注意到盛開的櫻花與群木的嫩芽,此時才發現季節的腳步已經往前走了不少。


    泉水子睽違已久地想要站在樹蔭底下。閉上眼睛,也許就會覺得自己回到了玉倉山。


    她本想撥開樹叢走進樹林,但途中的馬場吸引了她的注意。馬術社的學生正騎在馬上繞著圈子,數名學生在柵欄外觀看。想當然耳,這裏也舉辦著新生的參觀活動。


    泉水子小心翼翼地繞了遠路,但沒有感受到任何可怕事物的氣息,因此又稍微靠近柵欄偷偷參觀。她本以為真夏應該也在,卻沒有見到他的蹤影。


    泉水子生平頭一次觀看馬術社的活動,停下腳步後,難得地好一陣子看得入迷。騎在馬上的學生看起來比想象中還要高。泉水子暗暗讚歎,馬匹真的是很巨大的生物呢。


    馬術社的騎手戴著安全帽和手套,穿著長統馬靴,操縱著韁繩的模樣威風凜凜,但馬匹跳躍奔馳的身影更令泉水子看了心曠神怡。健美的肌肉線條在富含光澤的赤褐色身軀上時隱時現。腳部直至馬蹄的骨頭和肌腱修長纖瘦,仿佛其存在天生就是為了奔跑。當行進的速度逐漸加快,前後交錯的四隻腳也優雅得宛如在演奏音樂。


    (這是什麽感覺呢……讓人好安心。)


    不單是陽光的緣故,馬匹正繞著圈子的馬場看起來格外明亮。泉水子試著摘下眼鏡。自從知道了眼鏡不再有效之後,泉水子仍是徒勞地繼續戴著眼鏡,此時卻不由得想以裸眼觀看。


    (為什麽呢?我一點也不覺得它們可怕……)


    迄今,泉水子不曾想過自己喜歡還是討厭馬。但是,它們卻沒來由地讓她感到安心。


    「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麽?」


    回頭之後,深行不知何時已站在身後,以詫異的目光注視著泉水子。


    「你想入社嗎?我是不會阻止你,但也太有欠考慮了吧?」


    泉水子也一樣感到意外。深行不管出現在哪個運動社團都不奇怪,但泉水子料想不到會在這裏看到他。


    「你想加入馬術社嗎?」


    「怎麽可能。」


    深行立即否認後,看向馬場。


    「我才不可能加入馬術社。因為我討厭馬。」


    「明明討厭馬,還特地過來參觀嗎?」


    「我不是過來參觀,隻是有點事情。」


    嘴上這麽說,深行倒是相當感興趣地看著馬匹。泉水子忍不住開口問:


    「你為什麽討厭馬?」


    「因為它們不會說謊。」


    深行凝視著馬場回答。


    「我不想在那種假笑派不上用場的地方與人一決高下。雖然我有點在意大成先生說的話,但整體而言並不適合我。」


    泉水子悄悄縮起肩膀。


    (……原來他也很清楚自己是雙麵人嘛。)


    直到現在,泉水子也親眼見識過了深行的假笑確實十分有效。看樣子本人也是在心知肚明的情況下運用自如。


    「你升上高中部以後,也打算加入社團吧?」


    「不曉得,搞不好我最後哪個社團也不會參加。雖然一直有學長姐來邀請我。」


    深行貌似不怎麽在乎,也不顯得誌得意滿地說。聞言,泉水子心想,跟沒有任何學長姐前來邀約的自己真是南轅北轍。


    深行忽然開口:


    「那個,既然你不戴就看得到,為什麽至今都要戴著?」


    他是指泉水子還拿在手上的眼鏡。泉水子支吾以對。一瞬間猶豫了該不該坦白,最終還是不自覺挑起其他輕鬆的話題:


    「小時候你在玉倉神社遇見我時,我就已經戴著眼鏡了嗎?我想不起來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戴眼鏡的。」


    「那時候你還沒戴,但辮子倒是沒變。」


    深行立即回答。記憶力通常是他比較好。


    「不能用足球丟戴眼鏡的人的臉,這點分寸我還懂。」


    「你那叫懂分寸嗎?」


    泉水子錯愕地反問時,身後響起真夏的聲音。


    「咦?鈴原同學。」


    一回過頭,穿著破爛不堪運動服和橡膠長靴的真夏就站在眼前。和騎在馬上的社員不一樣,這身打扮完全不注重外表,還很配合地十分肮髒。泉水子瞪大了雙眼。


    「宗田同學,你在做什麽?」


    「就是你看到的這樣啊。」


    真夏似乎是前來拿取工作用的單輪推車。將車子推出來後,真夏笑道:


    「其實社團的人還不準我出去露臉呢。因為參觀的新生以為加入馬術社會很帥氣,但一看到我都會落荒而逃吧。」


    深行站在泉水子身旁,目不轉睛地打量真夏。


    「你就是宗田的弟弟?c班的?」


    「我是宗田真夏,你呢?」


    「我是相樂,a班的。」


    「啊,我好像聽過你的名字。」


    深行報上姓名後,真夏不假思索地說,但當中似乎不帶半點好奇。


    「你對馬有興趣嗎?隻要報名,就可以讓你體驗騎馬喔。」


    「不,不用了。其實我是有些話想對你說。」


    「找我?什麽事?」


    真夏看起來相當意外。泉水子也驚訝地看向深行。然而深行卻在他們兩人麵前露出了尷尬的表情。


    「不,今天就先算了。我下次再找你談吧。」


    無法啟齒說出來意的深行真是前所未見。泉水子呆楞地盯著深行瞧。深行正想旋身離開,但轉念一想又停下腳步,問向真夏:


    「你聽過smf嗎?」


    「沒聽過呢~」


    「那就算了。下次再說吧。」


    深行揮起單手致意,快步走下坡道。真夏看著他走遠。


    「真是個奇怪的家夥,還特地跑來這裏。」


    泉水子默不作聲。真夏大感新奇地看向她。


    「你跟那家夥很熟嗎?」


    「不,沒有。」


    泉水子回答,同時心想,就算深行與真夏在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上有所交集,也不需要大驚小怪。就隻是泉水子被許多同學的小團體排除在外而已。


    (因為我一直以來都膽小畏縮,又四處東躲西藏……)


    泉水子低頭陷入深思後,真夏冷不防提議:


    「鈴原同學,你要不要試著照顧馬匹呢?好比說清潔馬房或是喂它們吃草料,馬就會變得很可愛喔。一旦它們願意敞開心房讓你撫摸,光是這樣,就能夠忘卻討厭的事情。」


    泉水子眨著眼睛抬起頭。


    「我能和馬好好相處嗎?」


    「至少比起人類容易囉。」


    真夏大大方方地說,仿佛心思被看穿般,泉水子心跳漏了一拍。但是,真夏的笑容非常直爽真誠。


    「馬對聲音和影子很敏感,偏偏視野又非常遼闊,雖然身體龐大,卻很膽小。也會一直記得很久以前天敵曾躲起來那時候的事。我覺得跟鈴原同學很像喔。」


    泉水子望著馬匹,所以她才會看到馬就覺得安心嗎?但是,如果要承認這一點,內心又會殘留下近似不甘心的煩躁。


    (我就是因為畏懼他人,才會這麽沒用嗎?始終不明所以地害怕別人,我再這樣下去真的好嗎……)


    即便自己會在依然無法適應外國人的情況下就離開這所學園,也該厘清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麽——泉水子終於做好了覺悟。


    (我的眼睛就算有多麽不尋常的散光,也有些留學生看起來很正常啊。一定要搞懂為什麽無法清楚看見瑞嘉爾德才行。如果就這樣回到玉倉山,我會變成一個哪裏也去不了的人……)


    她不能再一味閃躲,避免對方進入自己的視野,必須試著正麵看清楚瑞嘉爾德才行。不論再怎麽寒毛直豎,一定要先將對方的長相牢牢地烙印在腦海裏,再決定是否要退學。


    然後——


    上第一堂課時,泉水子終究對目睹到的景象啞然失聲。她緊緊握住筆盒,裏頭的東西甚至喀答喀答晃動起來,她慌忙塞進抽屜。


    (那個人根本不是來自巴西,也不是外國留學生。那個人……其實……「不是人類」……)


    目前為止不管再怎麽害怕,泉水子也不至於堅信對方不是人類。但是,一旦正視,看穿了這件事之後,對方也察覺到了泉水子。


    不論如何凝神細看,瑞嘉爾德都沒有臉。她隻能看見汙漬般的黑點浮在半空中。定睛一瞧,穿著製服的手腳也有些褪色變淡。動作也虛幻飄渺,仿佛是色彩略微暈開後留下的殘影。


    然而,這樣的瑞嘉爾德卻能發現泉水子正盯著他瞧。可以感覺到對方突然停下了所有動作,積極地想找出自己。


    (難不成,我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情……?)


    由於國文老師走進了教室,泉水子隻能壓下衝擊就座。但是,她的手不停顫抖,甚至無法順利從筆盒中拿出文具。前所未有的強烈視線紮在背上,對方已經盯上了泉水子。


    她必須竭盡所有的努力,才能不發出慘叫,衝出教室。泉水子還沒有足以促使他人為此展開搜查的證據。倘若主張留學生不是人類,大家隻會譴責泉水子。


    泉水子從不覺得在鍾響之前的時間會如此漫長。她打算鍾聲一響,不論要捏造什麽理由都不再回到教室。但泉水子原本動作就不算敏捷,行動還是慢了半拍。這幾秒卻成了致命傷。明明沒有感覺到對方移動了,瑞嘉爾德卻已經站在泉水子的桌子旁。


    泉水子完全沒有勇氣轉頭麵對他。她也已經起身了,但動彈不得。頸上的汗毛似乎都往上豎起,泉水子屏住呼吸,緊接著瑞嘉爾德的話聲首度傳進她的耳中,但含糊不清得仿佛是直接在腦海裏講話:


    「午休時間,視聽教室,你能過來嗎?」


    雖然聽起來斷斷續續,但意思很清晰明確。見泉水子悶不吭聲,對方又毫無抑揚頓挫地問了一次:


    「你·能·過·來·嗎?」


    泉水子再也忍受不了對方站在自己身旁,沙啞地開口說: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所以請你走開……」


    瑞嘉爾德向後退了幾步。於是泉水子頭也不回地直奔向教室門口。


    在看穿瑞嘉爾德真麵目的同時,泉水子也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她能夠直接目睹真相——但是,卻完全無法處理這種狀況。


    至今泉水子不曾主動前往a班。真響經常跑到c班見泉水子,但泉水子始終畏畏縮縮地不敢去a班。她也隱約知道真響察覺到了自己最近的模樣很奇怪。她真是討厭如此優柔寡斷又提不起勇氣與對方商量的自己。


    泉水子趁著這股氣勢直接衝到a班教室,用力吸了一口氣。


    「相樂同學!」


    出聲叫喚之後,她本人卻對此最為震驚。因為泉水子直到前一秒都打算呼喚真響,但最先躍入眼簾的卻是深行。


    深行嚇了一跳地看向她,周圍的a班學生也一樣。真響也在同一個區塊,訝異地喚道:


    「泉水子……?」


    恍然回神後,泉水子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巴。見到真響的表情,她才驚覺自己做出了大膽到不可置信的舉動。她竟然跑到其他班級,在眾目睽睽之下指定要找某個男生。


    但是,深行似乎也因此警覺到了這是非比尋常的事態。他走向泉水子,低聲問道:


    「緊急狀況?」


    泉水子捂著嘴拚命點頭。深行回頭瞥了一眼班上注視著他們的同學,仍是直接走出教室。


    「跟我來吧。我聽你說。」


    站在專科教室大樓的樓梯間底下,泉水子吞吞吐吐地道出所有經過。


    她慌得無法有條有理說明,說到一半,連自己也覺得就算對方說這是妄想也無可厚非。因為這些都隻是她的想法與感受,並未發生任何具體的事情。


    最起碼深行沒有笑。泉水子說完,他更露出了尋思的表情。


    「外國留學生嗎……我確實也覺得有很多各式各樣的家夥來呢。」


    「我並不是每位留學生都害怕喔。我承認我還不習慣,但不是對所有人。」


    「單憑對方是男生,就算是日本人你也害怕吧?」


    深行一針見血地吐槽,泉水子不禁渾身乏力。她無法否認,但該怎麽做才能讓深行明白,這回恐懼的程度與性質截然不同呢?


    深行進一步問道:


    「午休時間會被那家夥叫出去,你真的沒有半點頭緒嗎?也許是你的態度帶有其他暗示,或是你說了什麽。」


    「其他暗示?」


    泉水子困惑地反問後,深行卻略過說明。


    「我直接去c班看比較快吧。告訴我瑞嘉爾德是哪個學生,我要用自己的雙眼確認。」


    泉水子邊追上在走廊上邁步的深行,邊語帶不滿地說:


    「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吧?一定想是我自己搞錯了吧?」


    「沒這回事。」


    深行的回答卻出人意表。


    「要嘲笑你很簡單,但是,去年我也看見了和宮。那家夥曾經存在於這世上——倒不如說,一旦自己承認了他曾經存在的事實,就算有奇怪的東西在你四周徘徊打轉,我也不會打從一開始就全盤否定。」


    (……仔細想想也是呢。)


    泉水子突然發覺,正因為對象是深行,他們才能在短時間內相互溝通。之所以都不曾想到,是因為她之前認定深行一定會嘲笑她。


    泉水子無法鼓起勇氣再度進入c班,躲在門後指出瑞嘉爾德的座位和他本人後,深行就堂而皇之地走進去。見到真夏,還開口和他打招呼,過了一、兩分鍾後又走回來。不管怎麽看,他的行為舉止都非常自然,令泉水子深感佩服,真不愧是撲克臉。


    「你看得見那個人的臉嗎?」


    泉水子壓低音量詢問後,深行點點頭。


    「看見了,長得稱不上奇怪呢。不知道是不是有日本血統,輪廓不算特別深邃,看起來是個很乖巧的學生。」


    果然是這樣嗎?泉水子消沉地垂下肩膀。


    「既然班上沒有半個人發現,我想在大家眼裏,他也很正常吧。可是,我真的看不到他的臉嘛,他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奇怪。」


    該怎麽做才能證明呢?泉水子絞盡腦汁思索,深行卻不知不覺間緊盯起手機的螢幕。泉水子不自


    覺說:


    「校內不是禁止使用手機嗎?」


    「那隻是象征性的規範吧?」


    深行臉不紅氣不喘地反駁後,微微蹙眉繼續盯著螢幕。接著慢吞吞地將手機舉向泉水子。


    「好像被你說中了呢。那家夥不是普通人類,他沒有出現在手機拍下的相片裏。」


    泉水子倒抽口氣,也探頭看向螢幕。


    相片中映出了教室內的真夏和其他幾人,但下方覆著一層薄霧,隔著薄霧可以看見真夏他們。假使前方的薄霧就是瑞嘉爾德,這已不僅僅是看不見臉的問題了。泉水子不寒而栗地往後退。看見真的有人提出證明,她還是非常震撼。


    「怎麽辦……這樣子……」


    「他要你去視聽教室吧?」


    深行開口確認後,泉水子咬住嘴唇。


    「我根本不敢去……」


    「明明是剛進來的留學生,指定的場所還真明確呢。」


    深行還在沉思時,鍾聲就響了。他將手機塞進褲子口袋,下定決心地說:


    「距離午休還有時間。我會在上課期間想想對策。你不敢回c班的話,就去圖書館待著吧。午休前我會去找你。」


    「能想辦法讓我不用去視聽教室嗎?」


    「沒辦法吧。麵對這種對手,最好不要違背已經訂下的約定,否則肯定會發生更加糟糕的事情喔。」


    語畢,深行又補上一句:


    「不過,既然已經知道對方不是人類,我也有對應的方法。說不定能揭穿他的真麵目。」


    令人提心吊膽的午休時間來臨了。


    來到圖書館的深行再一次說服泉水子後,她拖著沉重的步伐前往視聽教室。雖說現在不用再單獨一人與對方對決,但見到深行莫名的幹勁十足,泉水子反倒覺得危險性增加了。


    視聽教室在三樓盡頭,遠離了成排的教室,也沒有見到半個行經專科教室走廊的學生。由於在樓梯就與深行分道揚鑣,泉水子不得不獨自一人走在靜悄悄的走廊上。


    來到教室前頭,泉水子憶起了教室內都是黑窗簾,更想臨陣退縮。但是,她已經無法回頭了。泉水子鼓起勇氣打開教室大門,窗戶果然都拉上了黑色窗簾,日光燈照亮了內部。


    手邊前方就是大型銀幕,座位往深處形成了階梯狀。瑞嘉爾德正站在踏上了一、兩階高度的正中央樓梯上。


    「謝·謝·你·願·意·過·來。」


    泉水子不禁大口喘氣。因為她見到了對方怯生和善的笑臉,也清楚看見對方是有著黑色卷發和小麥色肌膚的留學生。盡管講話有些結結巴巴,但聲音很普通。


    「為什麽……」


    泉水子目瞪口呆,端詳著如今首度見到的五官。瑞嘉爾德是個溫文儒雅的男生。泉水子的腦袋頓時打結,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瑞嘉爾德又開口了:


    「我·有·問題。你·是·人類·嗎?」


    (為什麽是你問我這種問題……?)


    泉水子張口結舌之際,被人自後方猛力一推。她險些被撞倒地踉蹌跌進教室後,耳畔響起了奇異的詠唱聲:


    「東海神名阿明,西海神名祝良,南海神名巨乘,北海神名禺強。四海大神辟百鬼,蕩凶災,急急如律令!」


    泉水子才想抬頭看聲音的主人,一把類似細小石粒般的東西就迎麵朝臉上灑來。


    「散供,惡鬼退散!」(注1:散供為撒米或撒錢以驅除惡靈之意。)


    泉水子發出尖叫聲,跌坐在地。但比起疼痛,主要是因為驚嚇。看向散落一地的顆粒,她卻發現那不是石頭,不知為何竟是生米。


    「你做什麽?」


    「沒有效嗎?那麽,你真的是人類吧?」


    對方停下動作。泉水子腦袋一片混亂,隻見眼前是秀才新生代表,高柳一條。做出了如此怪異動作後,高柳那張文官般的臉龐卻紋風不動。就和在講台上致詞時一樣,覆住額頭的筆直劉海底下,細長的雙眼泛著冷若冰霜的光芒。


    「你的頭發長得異於常人,給人的印象也很薄弱,又老是躲在別人背後,我還以為你鐵定不是主體呢。算了,既然是人類,我也有對應的做法。」


    他從西裝外套的內側口袋,掏出了數張裁切成千圓紙鈔大小的紙,上頭以朱砂細線畫著象形般的圖案。泉水子不曾見過這種東西,但一樣覺得毛骨悚然。她無法起身,一點一點地向後退,但高柳毫不在乎她的恐懼。


    「麻煩說明一下,你為什麽會識破瑞嘉爾德吧……」


    他的態度就像麵對害怕畏縮的患者也麵不改色的外科醫生。泉水子的嘴巴一張一合,說不出話來。總覺得不管說什麽都無濟於事。


    但是,就在高柳準備蹲在泉水子麵前時,響起了深行的聲音:


    「看這情形,就是所謂的霸淩現行犯吧?」


    深行就站在門口。見到現場這幅詭譎的畫麵,他也一樣冷靜沉著。泉水子內心鬆了一口氣,但也很想對他說「你應該再早一點出來吧」。


    高柳一條回過頭,薄薄的嘴唇浮出冷笑。


    「真是有趣的笑話呢。我和瑞嘉爾德做了什麽嗎?我想就算問她,她也回答不出什麽吧。反倒是你,如果老師來了會很不妙吧?還帶來了那種東西,從一開始就打算使用暴力。」


    深行手上直立地拿著原木弓,具有相當長度的和弓已繃上了弦。


    「我沒有帶來半根箭矢喔。不論是老師還是別人看了,都會覺得單憑弓沒有箭就想傷人,未免太困難了吧?隻不過,如果對方不是人類,情況也許就另當別論了。」


    深行轉向站在教室正中央的瑞嘉爾德,伸直執弓的手,問道:


    「要試試看嗎?」


    高柳受不了地抬頭看他。


    「蠢斃了。想試的話就試啊。」


    「啊,是嗎?那我就不客氣了。」


    泉水子冷汗涔涔地看著深行拉開原木弓。既然對方接受了挑釁,還是作罷比較好吧?深行還不知道現在泉水子已能看見瑞嘉爾德的五官。但是,泉水子還無法告知時,深行便已低聲吟唱:


    「曩莫,薩縛,怛他蘗帝毗藥,薩縛目契毗藥,薩縛他,呾囉吒,讚拿,摩訶路灑拿,欠,佉呬佉呬,薩縛尾觀南,吽,呾囉吒,憾……」


    吟唱完畢後,以指尖撥起的弓弦發出了尖銳的聲音。泉水子不禁以為深行真的射出了箭矢,也仿佛看見某種東西呈直線飛了出去。


    瑞嘉爾德一臉處變不驚。他毫不在乎站在門口的深行打算做些什麽,麵帶笑容望著高柳所在的方向。


    但下一秒,教室正中央不見半個人。連一丁點氣息也沒留下,瑞嘉爾德仿佛最初就不存在一般消失了。


    這種有如關掉畫麵、憑空消失的方式令人不寒而栗。被消滅以後,泉水子才終於驚覺她接觸的對象並不是活生生的人類。日光燈照亮的室內彌漫著一種虛幻不實的氣氛。三個人好一半晌都注視著空空如也的空間。就連消滅了對方的深行也是不發一語。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高柳。他邊按著耳朵附近邊說:


    「我是故意讓你消滅他的。既然已經被識破了,不可能再讓他維持同一名學生的樣貌。反正我也因此知道了自己的斤兩,下一次會做得更好。」


    泉水子也總算明白了。高柳就是躲在幕後操縱瑞嘉爾德的人。會如此輕易就消失不見,不大可能是獨立自主的存在。


    「那個人究竟是什麽?這麽輕易就消滅他沒關係嗎?」


    泉水子忍不住發問,卻被直接無視。高柳麵對的對象是深行。


    「在我發現這名女孩子是人類時,我就知道你們的底細了,用不著再刻意展現自己的


    本事。驗者與憑坐嗎……真是低俗的配對呢。」


    深行聽了隻是麵無表情。


    「那又如何?」


    「根本不是我的對手呢。我的意思是要你有自知之明,滾到一邊去。」


    高柳稍稍抬高音量。


    「因為她是第一個識破我法術的人,我才會稍加留意,結果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這個女孩子隻是看得見這些東西,卻什麽也做不到。相樂似乎才是修行中的人,但看你隻能使喚活人當作手下這點,根本就不值一提。我們的等級相差太多了。」


    高柳邊說邊走向門口,中途曾短暫與深行互相瞪視。但深行默不作聲地避向一旁,騰出供人通行的空間。高柳離去前又留下這麽一句話:


    「我也不是對每個人都這麽冷漠喔。如果你也領悟到了自己能力的價值,我們也能成為朋友。這點你就考慮看看吧。」


    高柳就這麽無視泉水子的發問,走出了視聽教室。泉水子其實也不是真的希望對方回答。高柳的身影消失之後,她隻覺得如釋重負。


    泉水子總算自冰冷的地板上起身,生米紛紛自身上往下掉落。她皺起小臉,以手拍了拍裙子後,看著門口的深行用力籲一口氣。


    「高柳那家夥,就當作他是死鴨子嘴硬吧。而且我也沒料到那東西會在我眼前消失無蹤。」


    (高柳同學是好麵子的類型呢……)


    深行也是明白這一點,才會目送他離開,而沒有惹惱他吧。因為一旦消滅了瑞嘉爾德,就表示是深行贏了賭注。


    但是,這種結果真令人良心不安。泉水子並不覺得瑞嘉爾德消失後,心情就暢快了。她小聲詢問深行:


    「如果他沒有消失,結果會怎麽樣呢?」


    「我怎麽會知道?我也是第一次這樣子使弓。」


    深行麵有難色地看向手上的弓。


    「我臨時打電話給了野野村先生,請他傳授我幾招。野野村先生說這是一種驅魔法術,但大半僅具威脅的效果。」


    泉水子想起了以前深行說過,他從不曾認真地詠唱經文或祭文,也不肯拿起野野村的錫杖。由此可知,修行之後他的能力比當時提升了許多。


    「你剛才詠唱的是什麽?」


    「並不是什麽稀奇的經文,是不動明王的火界咒。」


    深行回答後,皺一皺眉。


    「高柳似乎聽得懂呢。那家夥到底是什麽人?」


    「那個人也詠唱了我不曾聽過的咒文……」


    (他以為我和瑞嘉爾德是一樣的存在……)


    泉水子心想,輕輕咬住嘴唇。


    「你背上粘著東西喔。」


    深行朝泉水子的西裝外套伸長手。回頭一看,深行撕下了一張方才高柳拿在手上的紙,上頭以朱砂畫著像是文字又像繪畫的圖案。泉水子想起剛才高柳曾用力推了她的後背。


    「這究竟是什麽東西?」


    「是靈符嗎……」


    深行也歪過頭。


    「我沒有看過這種靈符呢。似乎不是山伏會有的東西……」


    就在這時,從教室的高處傳來了話聲。那是清脆悅耳的女低音,口齒清晰字句分明。


    「我說啊,那當然是符咒呀。這麽簡單的東西應該要馬上就發現吧?」


    真響倏地自階梯狀教室的最上方站直身子。


    三


    泉水子和深行都震驚得僵在原地,注視著走下階梯的真響。真響一頭長及肩膀的發絲與格子短裙微微晃動,從容不迫地走向兩人。然後好一會兒緊盯著描有朱砂的符咒。


    「放心吧,這張符咒對於是人類的泉水子無害。是那家夥搞錯了。」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就在那裏了?」


    深行擰眉質問。


    「你為什麽會知道我們要來視聽教室?是你問高柳的嗎?」


    眼下的情況會這麽懷疑也是理所當然,但見到深行露骨地表現出戒心,泉水子還是有些意外。深行表麵上總是很冷靜,但看來內心並非如此。


    真響似乎沒有因此感到不快,爽朗地應道:


    「我才不可能和那家夥說話呢。因為我討厭那個男人。」


    泉水子不希望再次出現剛才與高柳對峙時的緊張情勢,竭力以一如往常的口吻說:


    「我完全沒有發現到你。你從一開始就在教室裏了嗎?在我進來之前?」


    真響對泉水子頷首,溫柔微笑。


    「抱歉,我沒有出來救你。但如果事態變得太過奇怪,我會跳出來阻止他喔。可是,我想盡可能不出現在高柳麵前。因為他還沒發現我已經知道了,這樣子今後對我們比較有利嘛。」


    看來她的好心情是因為瞞得很成功。


    「我從很久以前起,就一直想設法知道高柳私底下的真麵目。不過,他讀國中的時候非常小心謹慎,光靠我一個人的力量,很難不暴露出自己的企圖就問出情報。進入高中部以後,我也一直覺得高柳在策劃什麽大事。沒想到是這麽一回事呢……」


    泉水子不知所措地望著真響。


    「既然你這麽說,那你之前就知道c班留學生的事了嗎?」


    「怎麽可能,我根本不曉得!」


    真響捉住泉水子的手臂,欽佩萬分地說:


    「泉水子真是厲害!竟然能識破那家夥的式神,你肯定是頭一個人喔。高柳可是慌得手足無措呢。」


    深行幹咳一聲。


    「這麽說來,你都聽到我們的對話了吧?」


    「因為泉水子臉色大變地衝進a班嘛,我想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情。」


    「所以你就偷聽?|


    「你們都沒有發現吧?」


    深行先是做出責怪的表情,最後死了心地露出無奈的苦笑。


    「真不像你會做的事。」


    「看起來不像會做這種事這一點,可是很重要的呢。」


    真響說得明快果決。


    「多虧你們,我才知道高柳一條是式神術者。但就算知道了,那家夥依然是全學年最不好對付的人。不過,還是跟完全無法看穿敵人的能力差很多喔。」


    泉水子小聲詢問:


    「式神術者是什麽?因為瑞嘉爾德是式神才會消失嗎?」


    「沒錯,才那麽一擊就被消滅了,表示他的法術還太嫩了。泉水子,所謂的式神術者就是陰陽師喔。」


    深行立即插嘴:


    「你也是陰陽師嗎?」


    「我不一樣。」


    「那麽,你為什麽知道得這麽清楚?你很了解式神吧?見到學生消失還如此泰然自若,躲起來偷看更是非比尋常。」


    真響幹脆地岔開話題:


    「相樂果然還沒融入這所學園呢。根本不會有人當麵質問別人這種問題,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喔。如果是暗地裏打聽出消息,那倒另當別論。」


    閉上嘴巴後,深行露出同意的微笑。


    「我一直覺得這裏的氣氛很奇特呢。不明白大家為何都一副懷有秘密的樣子,又互相試探彼此的想法。隻不過,沒想到連非人的存在也混進來了。」


    「相樂同學是山伏吧?我倒是很快就看出來了。」


    真響說,臉上浮現了無意間展露的真正笑容,既率真又充滿魅力。接著她像是改變了主意,又繼續道:


    「我並不討厭你,所以就告訴你這一件事吧。我的底細比起陰陽師,更接近山伏唷。我雖然無法像髙柳那樣操縱式神,但也不想像他那樣。長久下來,他的人格遲早都會扭曲吧。」


    深行也不避諱地表示同意。


    「我想他已經扭曲得夠徹底了。高柳的全學年第一名,是操縱式神動


    了什麽手腳嗎?」


    「大概是吧。」


    真響看著泉水子說:


    「聰明反被聰明誤……指的正是這種情況呢。高柳因為自己就是采用這種做法,暗中展開行動,才會誤以為泉水子是他人的式神而露出了破綻。他這一點還挺粗心的呢。」


    泉水子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這就表示在他人眼裏,她的存在感薄弱到甚至被人懷疑不是人類。但是真響又說:


    「泉水子,你竟然對術式這麽敏感,這可是很珍貴的能力喔。所以你這陣子的態度才會這麽奇怪吧?我一直覺得你很沒有精神。」


    「對不起。其實我一直想向你坦白,但又覺得不該說外國留學生的壞話。」


    泉水子回答後,真響笑著點頭。


    「這點正是高柳的高明之處呢。如果是留學生,即便行為和說話有點奇怪,大家也不會在意。反而越是顯得格格不入,周遭的人越會努力讓他融入班級。高柳設想得真是周到。」


    「讓式神混進學生當中,高柳那家夥到底想做什麽啊?」


    深行嘀咕之後,看向真響提醒道:「我不是在發問喔。」


    「他的目的是什麽?維持住第一名的寶座?還是想表演給某個人看?」


    思索了一會兒後,真響審慎地開口:


    「既然如此,接下來隻是我的自言自語喔。在這所學園裏成為全校第一,對高柳而言似乎有著重大意義。然後,我一點也不想處在他的支配之下。可以的話,我想摧毀他的野心。」


    深行倏地放鬆身軀,不再維持著自一開始就對真響展露的戒備態勢。


    「現在這樣子就夠了。我可以支援你的立場喔。我也看那家夥不順眼。」


    真響好像也在此時確定雙方都各退了一步。


    「那麽,我們達成協議了呢。」


    這句話莫名地適合這個場合。泉水子鬆了口氣後,深行看向手表。


    「先就此打住吧,否則午休時間就要結束了。我可不想因為高柳的關係,導致隻有我們吃不成午餐。」


    (啊,我肚子餓了……)


    突然間,又回複到了日常生活。在經曆過這些事情以後,泉水子不覺得還吃得下飯,但回過神時,確實已饑腸轆轆。


    「現在才去餐廳,趕得及上課嗎?」


    「我還是要去。我對自己吃飯的速度有自信。」


    「我也說什麽都要去。光吃果醬麵包我可撐不住。」


    「我也是。」


    泉水子不由得笑了起來。不論發生了什麽事情,隻要彼此都還是肚子餓扁了的高中生,仿佛都可以不用去在意。


    (不隻有我和深行是不平凡的高中生。現在就算隻有明白這一點,也就夠了……)


    與其追根究柢質問真響,泉水子更想為此感到高興。既清楚明白了真響的立場與高柳不同,包括深行在內,朋友間的情感也變得更加深厚,這樣的發展令泉水子非常開心。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明明遭遇了那些衝擊,現在卻還能有食欲吧。


    三個人一同走向餐廳,但深行必須先收起原木弓。在樓梯間下方互相道別之際,深行忽然問真響:


    「宗田,你要加入學生會執行部嗎?」


    真響大出意料地看向深行。


    「你是指神崎學姐那邊?相樂打算加入學生會那一派嗎?」


    「我正在考慮。」


    「是他們叫你拉我進去的嗎?」


    深行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作為交換,我可以加入smf。同時兼任學生會應該不成問題吧?」


    「那種事情就饒了我吧。但基本上我會考慮看看。」


    真響說完就不再作聲。但是,走在她身旁的泉水子,可以看出真響的臉頰略微泛紅。


    (學生會執行部……)


    深行曾說過也許哪裏也不會加入,但從未聽他提過學生會。依他與真響的對話,可以推敲出他們已在一年a班裏討論過了某些事情。


    泉水子要自己別放在心上。因為她現在一點也沒有心情提出問題。


    這一天,泉水子和真響大半天都沒有談論到式神這個話題。因為午餐時間光是匆匆吃飯就分身不暇,晚餐之際,同桌的學生又加入了聊天的陣容。但是晚餐過後,當真夏帶著作業來到大禮堂休息區時,真響終於壓低音量開門見山地說:


    「你完全沒有注意到周遭的情況嗎?明明都發現泉水子最近很奇怪了。虧你們還同班,真是太丟臉了,巴西的留學生隻是騙人的假象喔,是高柳施了法術,讓大家以為他是留學生而已。你什麽也沒有感覺到嗎?」


    「你在說什麽啊?」


    真夏一派氣定神閑,即使聽完了詳細說明,態度還是不變,似乎不覺得這值得大驚小怪。


    「我知道鈴原同學一直都很害怕,但想說她遲早會習慣吧。畢竟對方好像也一樣戰戰兢兢的啊。」


    「戰戰兢兢?式神嗎?」


    「我也有點同情他呢,因為非人類的存在,如果待在到處都是人的地方應該很辛苦吧。」


    真響和泉水子都瞪大了雙眼注視真夏。


    「你想說你早就知道他不是人類了嗎?這是好強嘴硬吧?」


    真夏搔了搔剪得短短的頭發。


    「不,我隻是覺得不管他是不是人類,都不重要嘛。」


    「怎麽可能不重要!你為什麽沒有告訴我?」


    「因為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啊。隻是,我也很少注意他就是了。」


    「真是夠了。為什麽你老是這副樣子?」


    真響摔下手中的自動鉛筆,泉水子則是仿佛發現了嶄新的地平線般望著真夏。


    (宗田同學……真是有趣的男孩子。)


    對他而言,泉水子、馬和式神也許皆是予以同等對待的對象。他不會區分對象是否是人,進而立下藩籬。意識到真夏的寬容大度後,泉水子不禁覺得害怕至今的自己真是心胸狹窄。


    「突然覺得生氣的自己真像個笨蛋。泉水子也這麽覺得吧?」


    真響發牢騷後,泉水子點點頭。


    「老實說,我在視聽教室裏看到了瑞嘉爾德的臉喔。那個時候,也覺得自己這麽討厭他實在太過分了。」


    「話雖這麽說,但他不過是式神,隻會反映出高柳的意圖喔。既不具有半點真實的個性,也不是正派的神靈,同情他你就輸了唷。這樣子就真的中了對方的圈套了。」


    真響說得再正經不過。這些話泉水子是頭一回聽見,但部分內容也能理解。瑞嘉爾德很輕易就被消滅了,因此感覺上是勉強被創造出來的存在。但是,泉水子認為真夏主張的對方也表現得戰戰兢兢這個說法,比較讓人可以坦然接受。


    真響邊沉思邊接著說:


    「這就表示高柳選擇了非人的存在當搭檔呢。很少有人能做到這種事,所以我承認他的能力確實很優秀,也承認他已經受到了特別禮遇。可是我在想,同意學生采取這種做法真的好嗎?」


    真夏靠在椅背上,輕快地插嘴道:


    「單方麵指使的關係稱不上是搭檔吧,這點才是症結所在。如果沒有消滅他,繼續觀察情況的話就好了。應該可以藉此得到更多的情報。」


    「都說了,消滅他的人不是我啦。當時的情況是非不得已。」


    泉水子想起了一直惦記在心裏的疑問。


    「瑞嘉爾德消失之後,高柳同學說過『驗者和憑坐』。你們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他的意思應該是想問相樂和泉水子是不是一對吧。」


    泉水子不知所措後,又補充說:


    「可是那個人還說我們很低俗。


    」


    真響間隔了幾秒後才回答:


    「關於這個呢……雖然隻是耳聞,但這是因為陰陽道和修驗道追本溯源,源頭都是一樣的吧。先是吸收源自中國大陸的道教咒術,日本再加以自行發展,這一連串過程據說都是相同的。如果要論有哪裏不同,就是陰陽師皆被朝廷拉攏集中,修驗者則是在與中央朝廷無緣的深山裏修行。還有,修驗道是受了在山中修行的真言密教的影響,陰陽道則是對宮廷的神道產生了影響。那家夥在這方麵上有著可笑的自尊心呢。」


    真響輕輕哼笑。


    「低俗的陰陽師也比比皆是,其實他根本沒有資格說這種大話。民間的陰陽師也和山伏一樣,都是遊走全國各地,靠著驅魔或是占卜維生。兩邊都變得和遊藝人士沒有什麽兩樣,也同樣都在明治時代的神佛分離令(注2:一八六八年,日本明治政府頒發「神佛分離令」,以禁止天皇所遵從的神令與佛教混合,造成佛教衰退,神道教成為國教。)時期遭完全廢除。」


    泉水子麵露難色地看向真響。


    「可是,那個,憑坐……是類似於式神的存在嗎?」


    「這倒是不太一樣。」


    真響終於明白了泉水子想問什麽。


    「怎麽,原來泉水子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啊?所謂的憑坐,是指驅除附體之物時,讓靈附在自己身上的人喔。驗者即是山伏,山伏會先將附在患者身上的靈移轉至憑坐身上,再降伏驅除那個靈。日本中世的時候,遊走各地告知天啟的巫女,與驅除邪靈的山伏結為夫妻,再一起攜手合作的情況好像很常見呢。」


    (夫妻攜手……)


    這些事情泉水子都是頭一回聽到,她頓覺一陣頭暈目眩。盡管內容和以前雪政向泉水子說明的情況相差甚多,但有一部分也算是說中了泉水子的靈媒體質。隻是,如果高柳是將深行與泉水子當成了共同體而得出那種結論,當中可就產生了很嚴重的誤解。


    「我們才不是一對。」


    「是嗎?在我看來,你們倒是建立起了很緊密的羈絆喔。」


    真響語帶調侃地說,泉水子甩著麻花辮忙不迭搖頭。


    「隻是剛好而已,我們才不是一對。」


    「既然你這麽說,就當作是這樣吧。擅自認定不是一件好事呢。」


    真響果決地帶過這個話題。不追根究柢是她的優點。真響的思路清晰,也能敏銳地察覺到對方的情緒變化。


    但是,泉水子心裏還是不由得好一陣子糾結在這件事上。


    對深行來說,自己算什麽呢?這時她首度在意起了這個問題。


    (深行為什麽要進行山伏修行呢……是為了得到姬神嗎……)


    大禮堂的休息區環繞著正廳形成了l形,排放著可供四人、六人、八人就座的桌椅。由於空間相當寬敞,即便一群人在此召開小型會議或是玩遊戲,也不至於讓一旁的人無法讀書。燈光不僅明亮,又不同於圖書館可以暢所欲言,因此總有不少學生聚集在此自習。經常利用此處的學生所坐的位置,也日漸成了指定的專用席。


    目前為止,真夏都認真地每天準時報到,吃完晚飯後,在休息區與真響及泉水子會合。三個人一起寫作業和預習,也漸漸變成了一種例行性活動。泉水子不曾在這裏見過深行。獨自一人念書也比較符合他的個性。


    作業大致上寫完時,真響暫且離席,泉水子忽然詢問真夏:


    「宗田同學已經知道smf是什麽意思了嗎?」


    白天詢問真響這個問題時,她難以啟齒似地岔開了話題,真夏倒是很幹脆地點頭。


    「啊,嗯,我已經知道了。這是一個同好會,類似於沒有顧問的秘密社團。聽說高中部去年就有了,就是宗田真響粉絲倶樂部,通稱smf。」


    (……看吧,我們果然不是一對。)


    泉水子沒來由地如此強烈地心想。


    「真響同學受歡迎的程度真是驚人呢。」


    泉水子說,再一次體會到真響有多麽出類拔萃,但真夏的語氣十分悠哉。


    「現在好像到處都在議論紛紛,真響是否會成為smf的會長,但對我來說根本不重要。這是那家夥自己撒下的種子,就隨她高興去做吧。」


    泉水子此時才意識到,學園內學生之間已經如火如荼地展開了行動,而真響與深行早已置身在這場漩渦中。


    (……法術和神靈的知識並不是問題所在。重要的是明知道這些事情,卻還能保持平常心,開心地度過校園生活。真響同學就是因為辦得到,才會這麽厲害……真要說的話,深行也是。我以外的人都辦得到。)


    泉水子終於開始注意到,至今因為一味害怕外界,而無法正視的各種學園生活樣貌。


    翌日,c班最後一排的課桌椅空出了一個座位。


    但是,全班同學似乎都不以為意。即便缺席持續了兩、三天,也沒有任何人提及瑞嘉爾德這個名字。仿佛來自巴西的留學生打從一開始就隻有一名般,徹底遭到了眾人的遺忘。


    老師也沒有談及此事,更沒有瑞嘉爾德因故回國等半點說明。當然,也可以去妄加揣測是有人在背後動了手腳,但泉水子決定不再理會這件事情。因為她現在終於能平心靜氣地聽課,相對地,與周遭同學對話的次數也跟著增加,突然間覺得日子過得很開心。


    之後,她也曾偶然在走廊等地方,與覺得看來古怪的學生擦肩而過。但是,泉水子已不再極度恐慌,或是害怕得連對方都能察覺。一旦了解了對方是式神,而不是來曆不明的存在後,她的恐懼就減輕許多。在這方麵,真夏的理解方式也確實大大影響了泉水子。


    不知不覺間,泉水子的紅色粗框眼鏡收進眼鏡盒後,就不曾再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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